1.博氏家族 博尔赫斯曾说过,多年来他一直相信自己是在布宜诺斯艾利斯近郊“富有传奇 色彩、夕阳灿烂的街区”长大的。但他又说:“事实上,我的摇篮是铁矛栅栏之后 的花园和一间拥有无数英文书籍的藏书室”(《卡列戈传》,1955)。数年之后他 又简单地概述他的一生,声称:“如果有人问我一生中对我影响最大的是什么,我 会说是我父亲的图书室。实际上我有时认为我从未离开过那间书房”(《随笔》, 1970)。 博尔赫斯的文学生涯起源于这间藏书室,在一定程度上,我可以立足于那间拥 有“无数英文书籍”的神妙书室去撰写他的文学传记。但事实却要复杂一些:博尔 赫斯的生活包括他父亲的书室内、外两方面;他的想象王国既有英文书里所描绘的 世界,又有布宜诺斯艾利斯市郊的真实世界。在具有意大利名称的巴勒莫区一幢花 园住宅里,他度过了他的童年。 1899 年,博尔赫斯生于靠近闹市区的图库曼街840 号里。这是一幢“平淡无 奇”的小房子,“像当时大多数的房子一样,屋顶是平的,有一条长长的拱形门廊, 一个水塘,我们从那儿取水,还有两个天井”(同上)。这幢房子属于他的外祖父 母,若干年后,它曾在他妹妹诺拉的美术作品中出现。 博尔赫斯的母亲1876 年就出生在这幢房子里。 乔琪(他在家里用的小名)出生时,他的外祖父母都还健在。外祖父伊西多罗· 德·阿塞维多·拉普利达年轻时曾参加过反对1835~1852 年间统治阿根廷的“暴 君”罗萨斯的战争。战后伊西多罗先生在家过起了长期的隐居生活。博尔赫斯对他 的生平不甚了了。在其诗作《伊西多罗·阿塞维多》里,他承认他只能通过几个日 期和地名来回忆外祖父。但就他所知也已足够了。 他知道1905 年外祖父临终时曾回首往日的业绩,像英雄般死去。 当那肺部的病毒慢慢侵噬他的肢体, 高烧所致的幻觉扭曲了他的面庞, 他回忆起熊熊燃烧的住事, 铸成了他的梦想。 梦幻中他奋起捍卫国土, 这是他的忠贞所渴求(并非病魔的作弄), 他穷其天日, 聚集一城之英灵, 只为战死在沙场。 在俯瞰花园的卧室之中, 他为了布宜诺斯艾利斯 就这么尽忠辞世。 (《诗集》,1972,诺曼·迪·乔瓦尼译) 这首诗也记载了乔琪不能相信外祖父已死的心情,这是他一生中第一次经历亲 人之死。 人说他己出门远行, 我不信他竟会舍我而去。 我只是个孩子,不知死为何物, 我以为自己必会永生, 往后的日子里,我找遍了没有阳光的房间, 却始终不见他的踪影。 (同上) 许多年后,博尔赫斯以外祖父的最后一个梦想为基础写成了短篇小说《另一种 死》。其时的风俗是新婚夫妇在婚后最初几年中与自己的父母同住,所以到他们的 第一个孩子出世时,豪尔赫·吉列尔莫和莱昂诺尔还和孩子的外祖父母住在一起。 大约在外祖父去世前6 年,也就是1899 年冬——确切地说是8 月24 日,豪尔赫· 路易斯呱呱坠地,他是个早产儿,母亲怀他的第8 个月里就生下了他。博氏家族有 双目失明的遗传,他刚出生,他那视力极差的父亲就忙于为他检查眼睛。他发现这 孩子长着一双蓝眼睛,像母亲一样。 “他得救了,”他对妻子说,“他长着你的眼睛。”后来在1971 年博尔赫斯 的母亲向我谈起这桩轶事时,她显然还不明白所有的婴儿都有蓝眼睛。他的父亲当 时是白白欢喜了一场:像他一样,乔琪也会患上眼疾,他的大半生也将在几乎是双 目失明的状况下度过;在博氏家族中患此症的,算来他已是第6 代了。 此后,全家无优无虑地生活了一段时间。家中第2 个孩子,女儿诺拉,于1901 年降生了。从当时摄下的照片看,两位父母看起来倒也衣着入时,光彩照人。 乔琪从不叫他的双亲妈咪和爹爹,而是正正经经地叫他们母亲和父亲,这是维 多利亚式家庭的传统称呼。他的父母都出身于古老的家庭,早在西班牙人征服时期 就在南美居住。母亲是弗朗西斯科·纳西索·德·拉普利达的后代,1816 年拉普 利达主持图库曼议会并宣布阿根廷独立。1829 年,他死于旱年的内战中。100 多 年以后,博尔赫斯献给他一首《猜想之诗》,诗中拉普利达设想自己死在叛乱的牧 民之手,诗人将自己的命运与拉普利达的凶险结局作了对比: 我多么愿意是另一个我, 裁决,读书,颁布法令。 我将躺在沼泽之地; 但一种悄然的欢乐在我胸中增长。 我终于懂得 我得面对我的南美洲的命运。 从我出生起我就被那错综复杂的人生之旅 带到了这灾难性的时刻。 我终于找到了 解开我人生之谜的钥匙, 弗朗西斯科·德·拉普利达的命运, 丢失的字母,完美的图案, 上帝早已安然在胸。 从夜晚的镜中, 我沉视着自己无疑的脸庞 这圈子在缩小,我等待它的来临。 我脚踏杀生的长矛之影, 对我死亡的嘲笑, 以及战马、骑士和马鬃, 勒紧套在我身上的绳圈……一发即中, 长矛的铁尖插入我的胸腔, 一把熟悉的钢刀割下了我的头颅。 (《诗集》,1972,诺曼·迪·乔瓦尼译) 母亲的外祖父伊西多罗·苏亚雷斯上校也参加过独立战争,在罗萨斯独裁统治 期间被放逐乌拉圭。他和乌拉圭的希多家联姻,这个家族在政坛和艺术界非常活跃。 博尔赫斯后来献给上校一首诗,题为《纪念胡宁的胜利者苏亚雷斯上校》,正像献 给这个家族诸多英雄的其他诗歌一样,这首诗捕捉的是瞬间,描绘老人不断思及的 他在胡宁创下的英雄业绩。但与其他诗不同的是,在诗的结尾部分,遥远的过去忽 然变成了现实的今天,博尔赫斯祖先所作的斗争变成了与1953 年统治阿根廷的未 指名的独裁者的斗争: 他的曾孙正奋笔疾书, 一个沉默的声音从逝去的时光中发出, 从奔腾的血液里进出: “如果它只是一个光辉的记忆, 或只是为一场考试而死记硬背的日期, 或者是地图册上标明的一个地名, 我在胡宁的战斗又有何意义? 那战斗是永恒的,亦无需 阵容壮观的士兵和无数的军号。 胡宁是两个平民在街角 诅咒一个暴君, 或是某位无名氏屈死狱中。” (同上,阿拉斯泰尔·里德译) 博尔赫斯对自己家族的虔敬实际上反映出其母对祖上的态度。乔琪生长的家庭 有点像一座家族展览馆,被外祖父阿塞维多的幽灵所主持。最为荣耀的当数在胡宁 和塞佩达为南美自由而战的几支室剑;当年的军服被完好地保存下来,小心翼翼地 防备蛀虫的侵噬;一张张悲哀的绅士和抑郁寡欢的女人——她们中不少过早地成了 寡妇——的银版照片都用黑丝绒裱衬予以保存。 乔琪被记载家族历史的物品包围着,满眼所见都是英雄祖先的光辉业绩。那些 故事所显示出的英勇果敢、在穷困和失败面前不屈不挠的尊严成了他永恒的遗产。 很多年以后,他承认:“我父母双方的家族都有从戎的历史;这也许可以解释当我 被众神明智地摈弃在那种壮丽的命运以外之后的一种强烈的渴望之心”(《随笔》, 1970)。 他父亲家族的历史更为悠久。一位叫赫罗尼莫·路易斯·德·科尔多瓦的祖先 建立了科尔多瓦城,它是阿根廷最为传统的天主教城市,也最像美国历史上的波士 顿。对于传统的科尔多瓦人来说,布宜诺斯文利斯只是一个移民之城,正如波士顿 人眼里的纽约一样。城里住的大都是穷苦的外国移民——不识字的西班牙人和意大 利人,他们根本就不能代表欧洲文化。但博尔赫斯的父亲本人并非出生于科尔多瓦。 到19 世纪,父亲一家已移居到离布宜诺斯艾利斯不远的地方。他的祖父生于恩特 雷里奥斯的巴拉那,而当父亲出生时,祖父已当上了南美大草原上圣菲警备军的上 校。这两个省其时尚属化外之地,是阿根廷移民区与土著印第安人居住区的边界。 酋长胡斯托·何塞·德·乌尔基萨就是恩特雷里奥斯省人。他于1852 年在帕峰最 终战胜了罗萨斯。 父亲并不像母亲那样热衷于回忆自己的英雄祖先,但他对巴拉那的政治斗争甚 有兴趣;1921 年,他退休后住在西班牙时写了一本年代明显失误的小说——《酋 长》,回忆博氏家族诸多勇士们在内战中所经历的种种具有浪漫色彩的暴力、阴谋 和激情。 但在祖母家族一方,父亲的背景却截然不同。弗朗西丝·哈斯拉姆1845年生于 英格兰的斯塔福德郡,属于古代诺森布里亚王朝后裔。博尔赫斯曾这样描写祖母到 达阿根廷的情形。 一个不同寻常的事件把她带到了南美洲。范妮·哈斯拉姆的姐姐嫁给了一个叫 豪尔赫·苏亚雷斯的意籍犹太人工程师,他将第一批马拉矿车带到阿根廷,并和他 妻子定居下来,然后把范妮也接到那儿。我记得一则有关这一冒险的轶闻。苏亚雷 斯曾是恩特雷里奥斯省乌尔基萨将军“行官”的座上客,第一次和将军赌博便毫无 顾忌地赢了牌。而将军是该省专横的独裁者,杀人不眨眼。打完牌后,为他担忧的 客人偷偷警告他:要是他想拿到在省里跑马拉车的执照,那他每晚须输给将军一定 量的金币。可是乌尔基萨赌技太差,要输给他那些金币倒使苏亚雷斯大伤脑筋。 在恩特雷里奥斯的省会巴拉那,范妮·哈斯拉姆遇到了弗朗西斯科·博尔赫斯 上校。这件事发生在1870 年或1871 年该城被里卡多·洛佩斯·豪尔丹的牧民军 围攻期间。博尔赫斯身先士卒,率部抵抗。范妮·哈斯拉姆在她家的平房顶上目睹 了这一切;当天晚上,城中举行舞会,欢庆政府援军的到来。范妮与上校在舞会上 相遇,一起跳了舞,并相爱了,后来他们结了婚。 (《随笔》,1970) 弗朗西斯科·博尔赫斯上校比妻子大12 岁。他们的婚后生活如何不得而知, 人们只知道他们好像很幸福,并生有二子。父亲是次子。1874 年博尔赫斯上校在 一次内战中被雷明顿来福枪打死,刚满41 岁。他的孙子发现他的死具有讽刺意味 : 他在拉佛得战败时的情形非常复杂,他披着南美穗饰披巾,骑着马缓缓向敌占 区行进,身后跟着10 来个部下,却被两颗雷明顿来福枪子弹射中。其时雷明顿来 福枪还是第一次在阿根廷使用。而我每天刮胡子时就觉得好笑,因为制造我用的剃 刀的公司和杀死我祖父的枪支名称相同。(同上) 他祖母讲述的边疆生活故事重规于许多年后他写的《斗士和战俘的故事》中。 小说的前半部分来源于几则欧洲故事(柯罗齐,吉本,但丁),并有所扩充;后半 部分基于范妮。哈斯拉姆的边疆生活的一段经历。一个英国姑娘在一次印第安人的 抢劫中被掳走,被迫嫁给一个斗士,加入了野蛮人的行列。她的祖母曾在她丈夫指 挥的兵营中偶然见到她,祖母劝她回到文明世界去,但没有成功,姑娘回到了她的 男人和两个孩子身边。在故事的结尾部分,博尔赫斯探讨了两个背井离乡的英国女 人会面的象征意义:“也许这两个女人一时竟觉得她们成了姐妹;她们远离自己日 夜思念的岛国,而相会于一块不可思议的国土上;……或许当时我的祖母能够从那 位妇女的身上看到反映自己命运的一面可怕的镜子,她也被这块不可饶恕的大陆所 囚禁、所扭曲”(《迷宫》,1984)。在某种意义上,这个故事是对的:范妮·哈 斯拉姆也是一个俘虏。尽管她嫁了一个上校,一个绅士,尽管她能继续使用她的母 语,甚至将它传给了儿孙们,但她仍然是一块原始、野蛮土地上的俘虏,被永远地 囚禁在一个被另一种语言主宰的世界里。 丈夫死后,范妮·哈斯拉姆不得不独立支撑门户,她得照料两个儿子,抚养他 们长大成人。她大胆地把房子租给那些年轻的美国女房客,她们是到阿根廷来教书 的,这是萨米恩托总统访美期间签订的一项教育交流计划。博尔赫斯的《自传随笔 》没有写到他祖母的这段故事,他也从未在采访中提起过此事。他更喜欢写她那些 较不平凡的边疆生活中的奇异经历。范妮·哈斯拉姆的日常生活虽然不那么丰富多 彩,但她所受的坚定的维多利亚式教育倒也帮助她使生活得到了转机。她经过努力 使家庭保持着中产阶级的地位,两个儿子也因此有了较好的职业。大伯继承父业, 成了一名海军军官,父亲当了律师。也许父亲正因为患有博氏家族遗传的盲眼症才 选择了律师的职业。 这一决定使他继续深受母亲的影响,也就是英国传统的影响。这对于他儿子的 命运具有决定性意义。 尽管父亲对其英国血统,特别是对英国文化引以为豪,但他并不盲目崇拜。博 尔赫斯指出,“他常常佯装困惑不解地开玩笑道:‘到底什么是英国人?只是一帮 日耳曼农夫而已’”《随笔》,1970)。博尔赫斯写道: 我的父亲豪尔赫·吉列尔莫·博尔赫斯是一位律师。他是个达观的无政府主义 者——斯宾塞的信徒,同时又是现代语言师范学校的心理学教师,他用英语授课, 教材是威廉·詹姆斯的简明心理学……我父亲很聪明,像一切的聪明人一样,也很 和善。有一次,他对我说我应该好好地再看一看士兵、制服、兵营、军旗、教堂、 牧师和肉铺,因为所有这些东西都快灭迹了,将来我就可以告诉我的子孙,我曾亲 眼看到过它们。然而不幸的是,父亲的预言至今尚未成为现实。父亲非常谦虚,所 以他不愿令人注目……他的偶像是雪莱、济慈和斯温伯恩。作为读者,他有两个兴 趣:一是形而上学和心理学(贝克莱、休谟、罗伊斯和威廉·詹姆斯);二是文学 及有关东方的书籍(莱恩、伯顿和佩恩)。是他向我揭示了诗歌的威力——文字不 仅是表情达意的工具,面且是神奇的符号和音乐……。他还在我不知不觉中给我上 了第一堂哲学课。当我还年幼时,他就用棋盘向我解释芝诺的矛盾论——阿喀琉斯 与乌龟、飞矢不动、运动的不可能性等。后来,他虽未提贝克莱的名字,但却教给 了我唯心主义的基本原理。(同上) 父亲的祖先和双重文化背景巩固并改善了母亲的家族展览馆。他给“万神殿” 增添了更多殖民时代的著名人物和军官,增添了更多对英雄事迹的生动记忆。他同 时也补充了母亲对家族的虔敬里所缺乏的东西:嘲讽——充满了潇洒的怀疑主义的 大脑。乔琪承袭了这一天赋。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