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三晚会 到年底时,勃洛克已被令人眼花缭乱、应接不暇的纷繁事件搞得疲惫不堪。 1905 年12 月30 日勃洛克给父亲的信就证明了这一点: “我对‘解放运动’的态度,从我的随意交谈和对社会民主主义者的同情中可 以看出。如今,我要远离他们,去吸收我能够吸收的一切(从‘社会生活’中), 摒弃内心不能接受的东西,即便它占有自己所追求的一席之地。 我永远成不了革命家,也成不了‘生活的建设者’,并非我看不见二者的意义, 而不过是内心体验的性质和题材使然。”在这封私信中,给“解放运动”、“社会 生活”、“生活的建设者”加的引号未必是出于偶然。致阿·瓦·吉皮乌斯信中的 “社会民主主义者”一词也同样如此。 这里没有讽刺,但这些概念对勃洛克而言还很生疏、很新鲜,在某种程度上还 有舶来品的意味。 信的语调里,并没有对那些已经渴望平静的同时代人身上曾经散发出来的政治 “虚荣心”和“社会气”的高傲鄙视。 批评家努威尔挑剔地说,“社会性,有如臭气,到处弥漫”。还是在1905年10 月21 日,库兹明就在日记中写过: “啊讨厌的,三倍讨厌的、沽名钓誉的、政治化但又缺乏政治美的、淫雨绵绵 的城市,你只有被遗忘才会显得美,好让士兵在军营里用餐,戴着风帽的奶娘和孩 子们没精打彩地在笔直而荒凉的森林公园的小路上盘桓。”勃洛克的信是在莫斯科 十二月起义被镇压之后的难熬的寂静中写的。 “……总之,突然意识到,革命到头一场空,”得知莫斯科事件后,叶·伊万 诺夫在日记中写道。 勃洛克的这位有良心的朋友很早就曾指责自己是个“企图坐享自由果实的温和 的布尔乔亚”。 如今他感到自己是一艘降了旗的船。然而,无论是他,还是勃洛克,都还没有 意识到革命失败带来的一切后果。是的,在诗人的调色板上,出现了弗鲁别尔式的 悲剧色彩: 茫茫天空染着淡紫色的光, 绵绵雪地染着淡紫色的光, 好像我们是在新的空间里, 好像我们是在新的时间里。 (《亲爱的兄弟!天色已晚……》) 不过,这首诗里还有对兄弟情(即勃洛克本人与别雷)与姐妹情(柳·德·勃 洛克)的牧歌式想象,同时,也有几分像两位诗人在信中勉强作出的坦城。 从前,1848 年革命失败后,赫尔岑写过这样一句话:“共同的东西像空气一 样围绕着你,而这空气里充满的只是传染病毒。”勃洛克当时不在莫斯科,不在那 些死到临头仍对普列斯尼亚的炮声处之泰然、边打牌边机械地记录开炮次数的人中 间;不在那些痛苦而愤怒地写起这事的人中间,如谢洛夫:“军队在这次镇压中倒 是得心应手,他们向人群和房屋扫射、开炮,投掷手榴弹和手雷……然后又是勇敢 的枪杀,如今又在搜捕和关押罪魁祸首,等等,等等,一切都顺理成章。”勃洛克 的房子没有被炮弹炸平,也没被翻个底朝天。他的房间还像从前一样井然有序,书 桌看上去依然整洁,书架上是一棵必不可少的风信子。 没有任何“艺术家的杂乱无章”,浪漫气息。这更像一个学者的书房,僧侣的 居室。 “勃洛克家特别安静、平和”,1906 年初经常来勃洛克家作客的达吉雅娜· 吉皮乌斯写信给别雷。 在这封信里她还说: “彼得堡很静,好像从未发生过革命,我有这样的印象。”这样两个信息同时 出现在一封信里,看上去纯属巧合。但果真如此吗? “所有的房门都洞开着。龙卷风。朝什么地方刮?”早在夏天勃洛克就把这样 的话记在了一篇文章的提纲里。 1906 年1 月,他在构思时为自己选择了一个“义务”:“完成一篇有四个部 分的文章。”看得出来,这里指的是完成于1906 年的《荒凉岁月》。但下面这段 话的写作时间恐怕要略早一些: “我们生活在大门向广场敞开、炉火已经燃尽、窗内没有灯光的时代。 我时常觉得,我们共同的舞台就是我早已熟知的彼得堡广场上冷冷清清的集市, 在那里,暴风雪异常凶猛地在夜间紧闭的护窗板下呼啸。路灯,荒漠和不毛之地依 稀可见……”这幻象从何而来?要知道,勃洛克家里看上去可是一切都很平静啊! “我差不多每隔一天去一次勃洛克家,给他画像……,”达·尼·吉皮乌斯写信说, “柳鲍芙·德米特里耶芙娜在家里做衣服。我们彼此交谈。谈的好像尽是些琐事。” 勃洛克在读勃留索夫的新集子《花环》,而且常常能从中读出自己的东西来: “看,我们进入了快乐王国:狂笑不止的王国,滑稽草台戏的王国;进入了小 丑的屏风后面:他初次求爱,不小心挂住了新娘的衣领,他急忙放开她,不料她却 滑到在地上,正当小丑朝倒下的新娘弯下腰时,他惊讶地听到了硬纸壳的声音:哎 呀呀,新娘的脑瓜儿是硬纸壳做的!酸果汁的斑斑点点洒了一地。”难道这里说的 是勃留索夫?这是说他自己,他此时正在构思《滑稽草台戏》! 还是在1905 年7 月,勃洛克就写过一首同名诗: 看,滑稽草台戏开演了, 演给快活可爱的孩子们。 一个女孩和一个男孩痴痴地 望着女士、国王和鬼怪们。 没精打彩的琴弓呜呜地哭, 音乐仿佛是来自地狱。 吓人的妖怪抓走了小胖子, 酸果汁流啊流,流了一地。 男孩和女孩在争论:主人公面临的是什么,是得救还是毁灭。 忽然小丑朝台下转过身, “救救我!”——他大声喊, “我的酸果汁已快流完! 我穿的是破布缝的衣衫! 我戴的是纸糊的头盔! 我拿的是木头做的宝剑!” 女孩和男孩放声大哭, 快活的草台戏到此演完。 在这期间接近勃洛克的文学家格奥尔吉·丘尔科夫抱着创造新型戏剧的想法, 劝说勃洛克在《滑稽草台戏》一诗的基础上创作一个剧本。 从上面所引的为勃留索夫《花环》写的书评的片断可以看出,勃洛克已开始构 思未来的剧本。 “可能,是革命朝我吹了一口气并把我心里的什么东西给撕碎了,大大小小的 碎片四下飞舞,有时,也许,是偶然的吧,”稍后勃洛克写信给勃留索夫,对自己 1906 年频繁的戏剧活动作了某此总结。 《滑稽草台戏》就是由这些碎片构成的一个万花筒,其中蕴含着诗人破灭的理 想、苦涩的觉悟和悲哀的笑声。 在《滑稽草台戏》的作者的身上,有着他为勃留索夫《花环》写的书评中所描 绘的人物——孤独地思考、懂得劳累和沮丧的代价、坐着转椅在书柜前随意来去、 说‘格林卡是个花大姐’的怀疑主义者”——的影子。 “格林卡是个花大姐”一句——完全可以看成是对普希金一首名诗中的暗语的 破译: 我收藏的昆虫 可让熟人一饱眼福: 瞧,多么绚丽的家族, 我曾为之苦无觅处! 可这是怎样的分类啊! 这是——花大姐, 这是——坏蜘蛛…… 普希金狡黠的诗句把当时的文学家们推进了死胡同,谁也猜不出这里的花大姐 和坏蜘蛛究竟是指何人。无独有偶,当别雷和索洛维约夫满腹狐疑地看了描写神秘 主义者的演出后,也发生了类似的情形: 神秘主义者甲 你可在听? 神秘主义者乙 是的。 神秘主义者丙 要出大事了。 …… …… 神秘主义者甲 你可在等待? 神秘主义者乙 我在等待。 神秘主义者丙 就要来了: 窗外的风已向我们发出信号。 “……当他在白痴的杰作(他的原话)或《滑稽草台戏》里认出那个神秘主义 者就是他时,他勃然大怒,”后来别雷提起索洛维约夫时写道,“不,他在撒谎, 他在诽谤!他吼着,发泄自己的怒气。”然而,“撒谎”和“诽谤”的人只不过概 括并艺术地再现了别雷和索洛维约夫本人也为之愤愤然的东西而已。 “一些人的做作,另一些人的笑料,还有一些人的粗鲁和愚钝,简直是演出了 一场‘滑稽草台戏’!”关于勃洛克夫妇1904 年1 月去莫斯科期间在《兀鹰》出 版社举办的晚会,别雷后来作了这样的回忆。 不过,剧本所讽刺的对象要更广些。 就在这时,在彼得堡,在塔夫里切斯基宫附近一座楼房的顶层,在所谓的“宝 塔”上,住进一位刚从国外归来的诗人维亚切斯拉夫·伊万诺夫和他的妻子、女作 家季诺维耶娃- 阿尼巴尔。从1905 年9 月初开始,每逢星期三,他们便在自己家 里举办文学哲学晚会。就在这古色古香的家具和古代题材的绘画中间,进行了一次 又一次的哲学辩论、诗歌比赛、甚至话剧演出。这里荟萃了彼得堡知识界的精华。 一头金发、博古通今的维亚切斯拉夫·伊万诺夫,在这里担任古希腊悲剧合唱 队的领队,动作落落大方,舒缓有致。他掌握着谈话和辩论的调子,很善于讨好和 笼络新人,尽管一开始人家见了他蛇一样锐利的目光难免不寒而栗。 来宾的数量在不断增加、扩大,这套住宅渐渐地变成一个奇异的、非现实的世 界。 “……人们可以在它的几个套间里住上几周,躺在柔软的沙发上,写作、弹琴、 画画、喝酒,谁也不影响谁,谁也看不见谁——无论是外人,还是‘宝塔’的主人,” 伊万诺夫的一个座上客回忆道,也许,这多少有点儿夸大其词。在这篇回忆录里, “宝塔”俨然是当时文化生活的一个中心。 在这里,任何天才与新思想的火花,都能得到人们极大的关注。有不少文学家 就是在这里成名的…… 但是,这个思想与艺术的宴席上,也有一些古怪和病态的东西。 温室一般的气氛,“星期三晚会”小圈子的狭隘,它的两面性,对感觉的病态 追求,故作高深的理论——所有这一切很快便让勃洛克感到厌倦了。 1906 年4 月底他写信给父亲说,他对“星期三晚会”已没什么特别的兴趣。 有时,一遇到诗人一针见血的批驳,维亚切斯拉夫·伊万诺夫便和跟他观点相 近的人一起杜撰些神秘主义的玄学来诡辩。 1905 年5 月叶甫盖尼·伊万诺夫致信勃洛克,谈起其中的一个人:有一次, 在诗人明斯基家里,大家筹划搞一次祭祀,他们把一个自愿者的手割破,把他的血 拌着水一起喝下,手舞足蹈地跳起科奇里翁舞,快到尾声时“又是橙子又是酒地大 吃大喝起来”。 叶·伊万诺夫详尽地转述了这出宗教神秘剧的细节,然后讽刺道:“简直是一 出滑稽草台戏。”“你对明斯基家里搞的祭祀感想如何(这是不是一场恶作剧呢)?” 勃洛克问别雷,“我认为,这样不好,而叶·伊万诺夫告诉我说,所有那些走出明 斯基家到涅瓦河畔欣赏白夜的人都有一种亲近感。柳芭说,这种‘亲近感’甚至在 业余演出之后仍然存在。”也许,还有一个想法,几乎是无意识地体现在勃洛克的 构思中。经常主持“星期三晚会”的别尔加耶夫当时已表现出神经痉挛的症状:他 会出人意料地突然张大嘴巴伸出舌头,好像是在嘲弄自己说的话和听众的崇敬。 就连颇得勃洛克好感并力劝他创作《滑稽草台戏》的格奥尔吉·丘尔科夫也为 剧本的讽刺精神贡献了一己之力。这个“滑稽的庸人”——高尔基有一次曾生气地 这样称呼他——在当时到处贩卖自己杂乱而又折衷的神秘无政府主义理论,还企图 宣布勃洛克为这一流派的代表。 “知识渊博如维亚切斯拉夫·伊万诺夫者,精明强干如格奥尔吉·丘尔科夫和 梅耶荷德者,他们所建构的东西,已开始令我不堪忍受,”从一次聚会上回来以后, 勃洛克写道。那天,他们讨论了创立新戏剧的问题,作了题为《狄奥尼斯主义》、 《神秘无政府主义》以及类似的新东西的报告。“我已感觉到,他们想用手术刀把 我身上的什么东西割掉。”从诗人的话里可以明显感觉到,他对那些人的高深莫测 的抽象理论、对强加于人的新的教条(尽管在丘尔科夫的理论中,它们也宣称其宗 旨是争取最后的自由)、对他们持“手术刀”侵入他的内心领域已经深恶痛绝。 《滑稽草台戏》讽刺的对象不仅仅是昨天的朋友们,还有现在这些企图利用勃 洛克的碍于情面面把他拉进神秘无政府主义者队伍中的人。 “我已超过所有认识的人不知多少倍,他们有理由认为我整个身心忠实于神秘 无政府主义,”1906 年1 月3 日勃洛克苦恼地对别雷表白说,“我不知该如何推 翻这一点,也不知该如何反驳,特别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即便是在剧本里,勃洛 克也还是“不知该如何推翻这一点”。有很多人把他的大胆的讽刺理解为丘尔科夫 含糊不清的理论的艺术表现。 在《滑稽草台戏》诗中,观众——那个男孩和女孩——彼此间无法达成共识: 你可看见人炬?你可看见烟雾? 是的,这正是女王本人…… 女孩 啊不,你为啥要捉弄我? 这——是地狱的侍从…… 于是,即使到了台上,神秘主义者还是跟忧郁的皮埃罗争吵不休。在出场的姑 娘身上,皮埃罗看到了自己的恋人科伦比娜的影子,但神秘主义者却“权威地”对 他解释说,他“还没有领悟到此中真义,也没做好温顺地迎接苍白的女友——死神 的准备”。不知所措的皮埃罗正打算听信他们,离开,忽然,科伦比娜开口说道: “我不会抛弃你。”可就在这个时候,阿尔列金出场了,带走了朝皮埃罗微笑的科 伦比娜。 作者的出场加强了悲喜交加的效果。他为这出描写“两个灵魂互相爱慕”的戏 被人变成一场笑话而不安和恼怒。 大幕重新拉起,出现了化装舞会的场景。皮埃罗在讲述幕后发生的事: 科伦比娜原来是……纸糊的。情人们的假面具走马灯式地在我们面前一一闪过 :或虔诚地作祈祷状,或一阵风似地互相追逐,或像中世纪骑士小说写的那样,说 话的只有骑士,而女人只是像回音一样地重复他的话。骑士在自己的话里寻找崇高 的含义,并为此而陶醉。他没发现,他差不多是在跟自己讲话,是在创造一个臆想 的世界,一场臆想的爱情。 出人意料地,一切又以喜剧的方式得到解决:台上的一个小丑突然向骑士伸出 长长的舌头,恋爱中的骑士用沉重的木剑击打他的脑袋,砰地一声,小丑的头上血 流如注——那是“酸果汁”,而他还像傻瓜似地为此尖声喊叫。 合唱队手举火把在阿尔列金的率领下出场。阿尔列金开始朗诵慷慨激昂的独白, 说“这里谁也不懂如何去爱,这里的人们生活在忧伤的梦中”,然后,望着窗外依 稀可见的远方,高声喊道: 你好,世界!你重又跟我在一起! 你的灵魂早已让我感到亲切! 我要走进你金色的窗户, 呼吸你春天的气息! 这出戏里,有没有关于“宝塔”之夜、持续到天亮的“星期三晚会”的回忆呢 : “钢琴停住了,说话声止息了,电灯熄灭了,沉重的深色窗帘拉开了。 推开窗户,黎明的风携带着一股清新的气息,唤醒了人们对大地祖先的甜蜜而 清晰的回忆”,“合唱队”和“星期三晚会”的一个参加者回忆道,可以说是跟自 己的“领队”同声相应。 朗诵完自己的独自后,阿尔列金朝窗外跳去,撞碎了窗纸——那上面画着远方。 在窗外,在霞光中,站着一位死神。 人们大惊失色,四下逃命。骑士被木剑绊到。女士们把鲜花胡乱丢在台上。那 些假面具一动不动地贴在墙上,既像十字架上的受难者,又像民俗博物馆里的玩偶。 这里出现了与果戈理《钦差大臣》中著名的哑场相类似的情景。 只有皮埃罗从容不迫地走去,伸出双手迎接那位让所有其他人胆战心惊、失魂 落魄的死神。当他一步步走近她的时候,她摇身一变,成了科伦比娜。 剧中人恍然大悟,纷纷拜倒在“钦差大臣”脚下。原来,这位让他们虚惊一场 的“死神”就是真实的、纯朴的、被他们遗忘的生命! 皮埃罗离她越来越近,当他就要碰到她的手时,在他们之间出现了得意洋洋的 作者的头:他得到了一个美满的结局!可突然,布景拉起,假面具四下奔跑。开始, 作者还弯下腰,想拉起跌倒的皮埃罗,可随即又吓得逃之夭夭了。 全剧以悲伤的皮埃罗的独白宣告结束: 你把我引向何处?如何猜想? 你把我出卖给了命运的魔掌。 可怜的皮埃罗啊,不要再躺着了, 去吧,去寻找自己的新娘。 (沉默片刻) 啊,她多么美艳,她去了, (吱哑作响的伙伴带走了她)。 她摔倒了(她是纸糊的)。 而我来的目的是要嘲笑她。 她趴在地上,洁白如玉。 啊,我们的舞蹈多么欢畅! 而她再也站不起来了,—— 她只是一个纸糊的新娘。 看,我站在这儿,脸色苍白, 可你们若笑我则是大逆不道。 为之奈何!她脸朝地倒下了…… 我很痛苦。而你们觉得好笑? 生命一闪即逝,好让人们想起她、跟随她,然而,绝不肯落入幻想家之手,有 时甚至还要让“皮埃罗病态、愚笨的想象”认为她是纸糊的新娘。 剧本的结尾又一次引起了“神秘主义者”阵营的警惕。什么叫“朝窗外跳去”? 是否这里影射的已不是与谢·索洛维约夫一样的年轻一代,而是曾经运用这个形象 发挥自己关于东西方差别的思想的梅烈日科夫斯基本人? 有意思的是,别雷在1903 年8 月19 日致勃洛克的信中曾以尖酸刻薄的口吻 谈到过类似的“一跳”: “如今有形形色色的无赖的‘鬼影’四处游荡,人们在画布上涂抹什么‘天堂 盛景’,还有很多你们彼得堡人,对于区分什么是内在固有的与什么是外界强加的 一窍不通(据说,有人曾渴望‘两脚朝天’,跳入深渊,不料被精致地画着情欲的 硬纸壳绊了一跤,登时目瞪口呆……)。”然而,若认为侍人如此轻松地“含笑告 别了自己的过去”,那未免失之偏颇,过于简单。 正在发生的一切对勃洛克来说,充满了残酷的戏剧性。 “假如我来作一幅画,”稍后他说,“我会这样描绘我这一刻的感受: 在无边世界的淡紫色的雾蔼中,摇摆着一辆巨大的白色的灵车,而车上躺着的 是一个死去的玩偶,它的脸依稀难辨,仿佛是在天国的玫瑰中间。”“感受到这一 切的人,”勃洛克继续道,“已不止一个;他身上有许多个魔鬼(或称之为‘双重 人格’),他丑恶的创作意志以此来随意创造不断变化着的阴谋集团。”‘双重人 格’是勃洛克(何止勃洛克)最常触及的主题之一,甚至早在《美妇人集》中就开 始出现了。双重人格一般表现的是主人公隐秘的一面,尚未公开的动机,性格的自 相矛盾,思想、观点和情感的彼此冲突等。 对“双重人格”作纯粹颓废派的解释,实际上就是肯定自古以来便让灵魂历尽 磨难的丑恶的、魔鬼的本性。勃洛克有时也这样认为。但这不是他有代表性的态度。 总的来看,他认为,双重人格完全是个人性格的真实特征,有其具体的尘世的根源。 勃洛克经常把这根源归结为严重的父亲的遗传(唉,在心理方面,他也从母亲那里 继承了许多不好的东西),然而,他也不止一次地在自己的“个人”性格中看到周 围生活环境的缩影。 《滑稽草台戏》的讽刺不单是对诗人所在的文学圈的一个打击,也不单是对因 循守旧的戏剧形式的一次“撞击”(如勃洛克在信中向梅耶荷德解释的那样),它 还铁面无私、冷酷无情地指向作者本人的灵魂,焚烧其中的虚伪,但同时也烧伤了 真实和柔嫩的东西。打破对人的生活事实(这里是指勃洛克对柳鲍芙·德米特里耶 芙娜的爱)作宗教神秘主义诠释的模式,这是一回事;而对这些事实的意义及其对 人的灵魂的价值感到失望,则完全是另外一回事。 多年以后,勃洛克以少见的勇气对自己的第一个剧本评价道:“作品产生于我 个人灵魂的深处。”现在,当我们可以根据同时代人的书信和日记更完整、更充分 地分析和描述勃洛克周围的环境时,我们不能不对诗人敏锐的直觉和善于捕捉—— 虽然未必完全理解,但这是不足为怪的——人的隐秘的心理活动乃至预见其某些行 为的能力叹为观止: 整整一夜我们——阿尔列金和皮埃罗 在大雪封盖的街头游来荡去。 他那么温柔地依靠着我, 大衣的绒毛痒痒地撩着我的鼻子! 他对我耳语说:“我的好兄弟, 我们在一起,好久好久不分离……” 熟悉勃洛克与别雷的通信的读者,会很容易发现,他们使用的口吻跟阿尔列金 的话有明显的共同之处。在勃洛克与别雷的关系中,的确出现了某种近乎《滑稽草 台戏》的情景。难怪很快便对勃洛克家的事情了若指掌的叶·伊万诺夫在日记中记 下了这样的话——显然是柳鲍芙·德米特里耶芙娜说的: “萨沙发现了事态正在朝什么方向发展,他把这一切都写进了《滑稽草台戏》。” 他那么温柔地依靠着我, 大衣的绒毛痒痒地撩着我的鼻子! 在1906 年1 月的一封信里,别雷很同情勃洛克对“神秘无政府主义者”的抱 怨,并且提到“周围文学界的蜘蛛般的爱好”。但他“温柔的忠诚”已开始转向背 叛。 上面我们引用过达·尼·吉皮乌斯给别雷的信,这是当时的一系列通信中的一 封。而从勃洛克1 月28 日给别雷的信中,我们可以看到,他的敏感令人惊讶: “达达常来画画。我想,在这种情况下,旁观者一定会觉得,在我们大家与达 达和达达与我们大家之间的交往中有一种可笑的藏而不露的东西。可直到如今我也 不知道,到底会发生什么事。”的确,在他们的交往中——这些达·尼·吉皮乌斯 都告诉了别雷——有一种“藏而不露的东西”。“不知为什么,看到只有她一个人 在家时,我总是很遗憾”,女画家在信中说。 不必对她横加指责。相反,我们现在还要感谢她为我们留下了珍贵的勃洛克夫 妇的生活资料。同时,也不能否认,她对柳鲍芙·德米特里耶芙娜的评价充分显示 出她的聪明和敏锐。 “我望着柳芭的举手投足……仿佛望着个性的自我发展,”她在1907(?)年 2 月27 日的信中提到柳鲍芙·德米特里耶芙娜的表演爱好,“她对自己仿佛一无 所知,好象她是只身一人。鲍里亚,您考虑过她的生活吗?她起初是大名鼎鼎的门 捷列夫的并不漂亮的女儿(不是她本身),然后成了美妇人(不是她本身),然后 成了同样大名鼎鼎的勃洛克的妻子(不是她本身),再然后——但愿她能转向您的 怀抱。只是她始终是个帮手,本人并没有什么。 她的一举一动似乎是在抗议……”这也许是准确地揣摩到的,也许是在跟柳· 德·勃洛克的交谈中领悟到的;不过,即便是后者,也不容易做到,因为,据达· 尼·吉皮乌斯在上面那封信里说,“她这个人不愿意过早地暴露自己……她会撒谎, 生怕别人窥见她是怎样一个人。”无论如何……无论如何,在勃洛克夫妇与别雷的 关系中,达·尼·吉皮乌斯所扮演的角色客观上也有其不光彩的一面。 不错,在此之前,勃洛克夫妇的家庭生活仍未纳入正轨。别雷与柳鲍芙·德米 特里耶芙娜的通信早在“达达”出现在沙赫马托沃之前就开始了。 但达·尼·吉皮乌斯却成了——也许是无意的——别人家庭里的暗探,而且, 恰好是她的信使别雷快要熄灭的爱情死灰复燃的。 “……你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为了创造世界性的作品,一个爱你们的人把你 们永远联系在一起……”,还是在1907 年3 月,她就曾这样断言。 “不知是用暗示呢,还是用符号,抑或眼神——我跟柳芭谈着,”她讲起1907 年4 月或5 月同勃洛克夫妇一道度过的一个夜晚,“她想起您抽烟的样子,鲍里亚。 经常,经常,四周烟雾腾腾。我偶然发现——她也在抽烟,抽得很多,很多。我说 :‘柳芭,您这是为鲍里亚吧?’她回答:‘是的,是的,您猜对了。’然后她又 说(我转述的是片断):‘过去的一切已经过去’。”从全信来看,这最后一句话 很难让人相信,不过,这样的信却能让别雷顿时看到希望。 别雷把自己的苦恼告诉了梅烈日科夫斯基夫妇,他们坚决站在他这一边,反对 勃洛克。 柳·德·勃洛克开始犹豫不决。她与别雷的通信越来越亲密。她喜欢他鲜明的 个性。“他真好,真好。他是个值得爱、值得深爱的人”,有一次,叶·伊万诺夫 在跟别雷谈了一席话后在日记中写了这样的话,尽管他个人的好感全部集中在勃洛 克身上。 柳鲍芙·德米特里耶芙娜的追求独立,妇女的反抗心理,长期在一个新家庭里 处于无足轻重的地位、却要极力迁就家人的好恶,这一切都起了很大的反面作用。 “我像打赌一样,匆忙放弃自己的一切,去小心翼翼地迎合勃洛克家的口味, 适应他的爱好,”她回忆起刚刚开始家庭生活时的情景,“我甚至连字体和信纸都 换了”。 诗人的母亲对儿子的病态的爱,她的神经的不平衡,也严重地影响了新婚家庭 的气氛。即便相安无事的时候,柳鲍芙·德米特里耶芙娜也能明显地感觉到,在勃 洛克母亲和姨妈友好的表情背后,隐藏着对她的嫉妒,对她的举止的不满。 柳鲍芙·德米特里耶芙娜尊重别雷的一腔痴情,珍视周围的人对他的崇拜,钦 佩他的口才乃至直接或间接为她而作的文章(比如,在自己的回忆录里别雷承认, 著名的《绿草地》一文实际上就是“通过读者的头脑”传递给她的一封信),最后, 别雷对她身上的潜力以及敢作敢为的性格的赞扬使她有如获知已之感。 有那么一段时间,柳鲍芙·德米特里耶芙娜翻来覆去,思前想后,无法做出最 后的抉择。被她的反复折磨得焦头烂额的别雷在自己的回忆录中用尖刻的笔调写过 这些反复: “Ш。说:“她爱我和勃洛克;可过了一天,她又不爱我和勃洛克了;再过一 天:她爱他,以妹妹的爱;而爱我,以凡人的爱;而再过一天:一切又刚好相反… …终于有一天,ш,说,她只爱我一个;假如她再出尔反尔的话,我要用生命(我 的和她的)作代价同她较量……”然而,只要设身处地地想一想,便很难赞成这种 讽刺:一方面是别雷歇斯底里的表白,而另一方面,则是勃洛克极其克制的等待。 五年以后,勃洛克在日记中写道: “×××不愿问他妻子对我怎样(就像我从前不愿问我妻子对布加耶夫怎样), 却把责任全部推到我身上(就像我从前把责任全部推到布加耶夫身上,我的上帝啊!)。” 勃洛克以极大的毅力承受着降临在他头上的痛苦。 在讲述自己如何向他解释时,别雷在回忆录中写道: “他极力从容地承受打击,表现得非常洒脱:无论是暗淡的脸,还是灰褐色的 头发。” 已经发生的一切在勃洛克看来,恰好证明了他对一个真正的诗人的命运的看法 : 躁动的灵魂越是痛苦, 宇宙越是清楚。 蔚蓝、纯洁、温柔的上帝 送来他的礼物。 他怀抱着他的一腔柔情 送来痛苦和忧伤。 但通过它们我们的目光 洞见了另一远方。 (《给我的母亲》) 个人的不幸对勃洛克而言,意味着昔日浪漫的幻想的破灭。它不仅导致了《滑 稽草台戏》悲剧性的、鞭挞一切的讽刺,还促成了另一种更为清醒和更富人性的世 界观。浪漫的生活梦想破灭后,随之而来的便是对尘世生活现实的承认。 相信吧,我们俩都晓得天空: 你像血红的星星一样蠕动, 当你开始陨落, 我在悲伤中丈量着你的路程。 我们凭难言的知识懂得 同样一个高度, 我们一起在云雾中坠落 身后有条斜线划出。 但我找到了你,见到了你, 在没有灯光的拱门旁, 且你的眼睛比在 高高的云雾深处更加明亮! (《你的脸比从前更加苍白……》) 这首诗表面上看是写给一个“陌生女郎”的,但专家们认为,它与较晚的另外 几首写给柳·德·勃洛克的诗有着明显的联系(如《面对法庭》)。 这里的问题不在于对这首诗作生平解释。诗人在此描绘的究竟是哪位女性的影 子并不怎么重要。他像热恋中的皮埃罗一样伸手迎接的那位女性是生命的化身,朴 实、单纯、不加雕琢,充满了真正的美的生命: 且你的眼睛比在 高高的云雾深处更加明亮! 对真实情感的怀念和对这种情感的虚幻性的痛苦意识,以惊人的感染力表现在 著名的《陌生女郎》一诗中。该诗作于1906 年4 月,那个充满戏剧性的春天。 一个美丽的女人的幻影,出现在车站餐厅低级庸俗的环境中,“生着兔眼的醉 鬼”中间,她令人想起另外一种神秘而又富于传奇色彩的美: 每天晚上,在约定的时间 (也许我不过是在做梦) 一个穿着丝衣的少女身影 在朦胧的窗子里闪动。 她在醉鬼们中间从容走过, 总是只身一人,不须陪伴。 她一身香气,云缠雾绕, 款款落坐在窗台旁边。 一种古老的传说充满了 她的富于弹性的丝衣, 纤细的手上戴着指环, 宽沿帽子上嵌着丧羽。 我被奇怪的亲切感左右, 不由得把她注视。忽然, 透过黑色的面纱我发现了 迷人的远方,迷人的彼岸。 我得到一个深奥的秘密, 还把某个人的太阳拥有…… 这个幻影飘忽不定,仿佛“唯一的朋友”(亦即诗人自己)在酒杯中的投影。 在她身上,“古老的传说”——如今确是古老的了,虽然与现在相隔的日子并不算 多,却充满了风风雨雨——奇迹般地复活。她是美妇人的幽灵的幻影。 “啊,尽情地朗诵勃洛克的《陌生女郎》吧,”诗人伊诺肯季·安年斯基写道, “假如您多少是个彼得堡人,您的心就不会感受不到甜蜜的酸痛。 当美妇人渐渐消失,离您而去,最后只剩下‘腐烂发霉的鬼魂’时……啊,您 不会失望的。不,一点儿也不会。这一切是如此亲切,如此易懂,以致您想反其道 而行之,在纤细的小手和少女的腰身周围制造一个秘密,想方设法保护她,把她同 ‘兔眼’分开,赋予她一个神话……任凭生命用女人的眼睛对您说:‘如果您愿意, 我是您的’。任凭您的朋友在您身边抱怨:我不是说过吗,别喝这新东西。你竟搞 了个什么陌生女郎。喂,伙计,你们有陈年老酒吗?凉一点儿的。可她,到底在哪 儿……? 你呀你……胡编乱造的人。”当时有个评论家不知为什么把勃洛克称作 “涅瓦大街的诗人”。如果补充一个词,就更恰当:果戈理的涅瓦大街的诗人。他 就像果戈理小说里的画家皮斯卡廖夫,用自己的幻想,把他在涅瓦大街上看到的一 位陌生女郎改头换面,奇迹般地塑造出一个全新的形象: “留存在记忆中的有关童年的一切,幻想和灵感在灯下给予的一切,所有这一 切,似乎凝聚在一起,交织在一起,映现在她和谐的嘴唇上……他没有感觉到任何 尘世的意念,他没有被尘世的欲火焚毁,不,此时此刻他纯洁无暇,就像一个童男, 对爱情的需要还处在不明确的精神层面……他并不怀疑,是一种神秘同时又很重要 的变故迫使陌生女郎信任他……”我得到一个深奥的秘密,还把某个人的太阳拥有 …… 跟勃洛克一样,在他的关于陌生女郎的梦境中同时也出现了庸俗不堪的上流社 会和达官显贵:一个高级宫廷侍卫凑到她面前“洋洋得意地炫耀着自己的一口相当 不赖的牙齿,他对她的调戏好似针尖刺痛了他的心。” 油腔滑调的浪荡鬼们 歪戴着帽子跟女人纠缠。 然而,相似之处到此为止,下面开始出现区别。果戈里笔下的画家,陶醉在自 己的幻影之中,感受到的是回归现实: “……他的双眼望着窗外,全无痛苦,全无生气;院子里,肮脏的水管流出的 水结成了冰,一个小贩用千篇一律的嗓音喊:‘卖旧衣服喽’。”此时,“日常的 和现实的事物”对勃洛克的影响则完全不同,它结合了诗人的个人遭遇,着力渲染 其戏剧性的一面;对日常生活的傲慢态度不见了,相反,它成为关注和同情的对象。 就连勃洛克的一些相对外在的生活状况,如跟妻子一起搬到拉赫金斯基街的新 居,对此也有促进作用。 “每天都能明白和了解一些新东西,”柳鲍芙。德米特里耶芙娜1906年9 月26 日写信给别雷,“我们家窗前是一个又深又窄的院子,各种各样的人每天都要来三 四趟,来‘逗乐’。一个女人背着手摇风琴,领着两个丑陋的孩子,拖着两条断腿 踉踉跄跄地跳起很不雅观的步态舞。然后,其中的一个用响亮但又并非童声的嗓子 唱起什么华尔兹和《我们现在的末日》……您可知道,这是士兵被枪杀时唱的歌。 然后,又有两个瞎子表演的二重唱《只是天色有点儿黑了……》,其中一个是男低 音,戴一顶大沿帽,穿一套燕尾服,他伸出一只手说:‘……我要听高兴的话,否 则我活不下去……’真不知他们在搞什么名堂,搅得人不得安宁。”这封信写得很 精彩,显示出柳鲍芙·德米特里耶芙娜在不少方面具有跟丈夫相同的嗅觉和感受力, 再现了作于同年秋天的勃洛克组诗《城市》产生的氛围。 甚至她记得不太准确的那首新兵唱的关于“末日”的歌儿也能让我们想象得出, 勃洛克家里曾进行了怎样的谈话,并且在一定程度上向我们披露了勃洛克夫妇与母 亲和继父分开的另外一些原因(除了要求独立以外)。 弗·菲·库伯利茨基- 皮奥图赫在服役期间,随时都有可能成为政府镇压行动 的自觉或不自觉的工具。稍后,在1906 年10 月,他确实身不由己地指挥了克隆 施塔德的一次枪决,尽管他“不在现场”。 柳·德·勃洛克的信与诗人作于1906 年9 月的诗有彼此呼应之处:他“下了 山”,看见了不知是缪斯的呢,还是生活本身的“姐妹的忧郁的面容”: 看,她走近了,停下了, 在黑暗中举起一只火炬, 于是寂静的光照亮了 大地上看不见的东西。 (《夜晚来临前的时分……》) 在《寒冷的一天》——显然是写给妻子的——一诗中,诗人似乎是要把对世俗 生活的平淡的发现和自己未来生活的思考融为一体,而现在,这未来的生活也同样 交织着浪漫的幻想: 我们在教堂里相逢, 我们在快乐的花园里生活, 但为了诅咒和工作 我们得穿过恶臭的院落。 我们打所有的门口走过, 透过每一扇窗户发现 难以承受的劳动负担 把每个人的脊背压弯…… 不!幸福是徒然的忙碌, 须知青春早已一去不复返, 工作在加快我们的生旅, 它给了我铁锤,给了你针线。 勃洛克贪婪地呼吸着新的空气,细心地倾听着大杂院里的人声,风琴的哭诉, 甚至每到傍晚便从墙外传来的不知何人的歌声:“十次恋爱九次吹,只有一个记心 内。”有趣的是,这段时间勃洛克在潜心阅读涅克拉索夫。他在应约为文学史撰写 有关涅克拉索夫的章节。 在大学里,人们认为《美妇人集》的作者与“仇恨和忧伤”的诗人差不多是互 相对立的两极。有一个同学甚至还以涅克拉索夫为例,规劝勃洛克改变自己的诗风。 “一看亚历山大·亚历山德罗维奇脸上的表情我就明白了,”那位同学后来回 忆道,“他对我的批评感到不悦,而援引涅克拉索夫似乎缺乏说服力。 于是我草率地断言,他不是涅克拉索夫的崇拜者。”然而,当大家在课堂上讨 论关于涅克拉索夫的论文时,勃洛克却出人意料地发了言,并且证明说,他对这位 似乎与他相去甚远的诗人非常了解。 勃洛克的一本涅克拉索夫诗集里,有很多地方他加了注解。 可黑色的夜幕迎面走向 走向一个穷汉…… 一条平坦的大道通向 通向一个酒馆。 涅克拉索夫描写彼得堡的这类诗,明显地影响了勃洛克1906 年秋的一个组诗。 勃洛克甚至还扮演了一个穷困潦倒、借酒浇愁、处于绝望边缘、住在阁楼上的 人。仿佛是对涅克拉索夫主题的发挥,出现了一首标题为《在阁楼上》的诗: 世上再高的东西也要 对我明亮的阁楼称臣。 我看得见错落的房顶 和远方酒馆的烟囱。 通向那儿的路已经确定, 如今活着又有何用? 唉,我只惦记着她, 唉,已经关上了门…… 而她听不见—— 听见——又睁不开眼睛, 静静的——不呼吸…… 默默的——不吭声…… 她再也不要吃的了…… 寒风吹打着墙缝。 然而,就连结局不这么悲惨的大杂院的居民也同样以其愁苦而劳累的生活令人 黯然: 我只剩下一个希望: 望着院子里的井。 天亮了。 没精打彩的白衣 映着没精打彩的晨光。 我听见——古老的语言 在深深的井底复苏。 看,黄色的蜡烛亮了, 被遗忘在人家窗内的蜡烛。 一只饥饿的猫 趴在早晨的房顶上。 (《朝向院子的窗户》) 勃洛克的这首诗里有某种来自《艺术世界》圈内的画家多布仁斯基的城市风景 画、来自他的《房顶》和《大院》的东西。 “一个个大院,堆满了柴禾,被一堵堵灰色的墙围住。在这里,在有着凌乱的 院落和狭窄的居室的房子里,过的是一种特殊的生活”,一个同时代人看了画家的 作品后表达这样的感想。 “大城市如此可怕——犹如一个巨大的灰蜘蛛,悄悄地蚕食着成千上万的小人 物的生命,缓慢而无情。这种恐怖感在陌生的城市能体验到,而在熟悉的城市的一 个陌生的地方更容易体验到。在这里,你意识到的是你身边的一切的可怕……是你 自己的、特殊的、独立但又可怕到无以复加程度的生活……”勃洛克也发现了这种 生活,并将它再现出来。被周围的人奉为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刺痛和点拨了他。 这一时期的佳作之一《滑稽戏班》似乎再次证明了勃洛克对“民间”与“滑稽”风 格的忠实,尽管在《滑稽草台戏》问世后,他为此遭到过去的朋友们的攻击。 看不见有云雾升起在 泥泞的黑土路上面。 太板车哼哼哑哑地 载着我的颓丧的戏班。 阿尔列金白天的脸 比皮埃罗的脸还难看。 科伦比娜把花花绿绿的 破衣裙藏到了一边…… 快拉吧,吊丧的驽马! 锤炼演技吧,演员们! 让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 刺痛和照亮所有的人! 灵魂的密室被腐朽侵蚀, 可我们要走、要唱、要哭, 为了开辟出一条通向 海外歌曲的天堂的坦途。 “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在这里,与“海外歌曲的天堂”同出一辙。 这一诗歌理想并非可望而不可即的星辰,而是可以实现的,将有平坦的大道通 向它。 “滑稽戏”,这种“低级的”、“街头”性质的艺术最容易也最应该擦亮人们 的眼睛,让人们看清生活,看清真理。不久,在同梅烈日科夫斯基争论民主主义文 学时,勃洛克热情称赞现实主义作品中的“精彩之处”和现实主义作家那支用来 “服务于崇高事业的大笔”。 让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 刺痛和照亮所有的人!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