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与善的骄子 长诗《十二个》完稿的第二天,勃洛克又在写作《西徐亚人》一诗。 这也是诗人轰动一时的作品之一。1 月29 日前夕,他在笔记中写下了“亚洲 与欧洲”几个字,同时,还有在布列斯特同德国谈判的苏维埃代表团刚刚发表的一 个结论: “战争即将结束,和约可以不签。”这个结论是托洛茨基和其他一些人错误估 计形势的结果,曾遭到列宁明确而尖锐的抨击。 十月革命后跟布尔什维克有过一时合作的右翼社会革命党人对现状的看法也失 之偏颇。这期间与左翼社会革命党人著名文学家之一伊万诺夫- 拉祖姆尼克交情很 深的勃洛克在该党报纸《劳动的旗帜》上发表了不少作品,其中包括《十二个》、 《知识分子与革命》和《西徐亚人》。 革命的事件,就像勃洛克听到的对它及其前途的评断一样,形形色色,五花八 门,而且经常互相矛盾。因此,一个政治观点尚欠明确的诗人,在这一切的基础之 上提出自己带有浓厚的幻想色彩、细腻的直觉与不同来源的观念相杂的看法,是不 足为怪的。《西徐亚人》就是这样一篇作品。 过去,在与保守派阵营有诸多爪葛的俄国作家和思想家中,有一些举足轻重的 人士认为,俄罗斯的历史使命就是扼制西欧“破坏性的”革命趋势。 关于这一点,丘特切夫在《俄罗斯与革命》中作过阐述。同时,哲学家康·列 昂季耶夫也认为,忠实于君主专制的拜占庭原则,是完成上述历史使命的保证: “……只要我们坚定不移地高举拜占庭主义的大旗,毫无疑问,一旦欧洲在把 自己一切崇高的东西毁灭之后,胆敢将自己臭名昭著、腐败透顶的关于人类普遍幸 福和激进的全面庸俗化的浅薄法律强加于我们,我们就会战胜整个欧洲的进攻,立 于不败之地。”对列昂季耶夫来说,民主化进程对人类是有害的,会导致人的个性 的庸俗化和人类历史的终结。这位哲学家把人类历史的最辉煌阶段同偏执的社会分 野和强权乃至暴政联系在一起。 勃洛克描绘的图画则完全相反,他对俄罗斯在过去所起的历史作用的认识跟普 希金的想法不谋而合:俄罗斯广阔的空间“吞食了蒙古的入侵”,从而使欧洲“基 督教文明得到拯救”: 我们手中擎着护身的盾, 在两个敌对的种族——蒙古与欧洲之间, 就像奴隶一样百依百顺! 然而,这些诗句说明,勃洛克还没有脱离弗拉季米尔·索洛维约夫历史观的影 响,后者曾预言蒙古将再度入侵。 不过,在索洛维约夫的诗里,这种入侵首先是和俄国专制制度的覆亡、“双头 鹰的毁灭”及“第三罗马”的陷落联系在一起的。 《西徐亚人》里描绘的是一幅极富戏剧性乃至启示录色彩的欧洲资产阶级文明 灭亡的图画:它已经山穷水尽,走投无路,只好靠发动战争来摆脱危机,殊不知, 这正是它灭亡前的猖狂一跳: 数百年来,你们窥视着东方, 积攒和冶炼我们的稀世奇珍, 你们一边冷嘲热讽,一边等待时机, 有朝一日把炮口对准我们。 瞧,时辰到了。灾祸横飞, 欺压和凌辱与日俱增…… 从这段话里还可以精确地捕捉到极其耸人听闻的政治事件:德国军事集团在布 列斯特- 里托夫斯克和谈期间,提出令人难以容忍的无理要求。当然,勃洛克这首 诗的涵盖面并非这么狭窄。就连已经包含了未来的《西徐亚人》基本思想的1 月11 日的日记,谈的也是整个欧洲资产阶级: “你就在地图上虎视眈眈吧,德意志大混蛋,下流的资本家。你们就冥顽不化 吧,英吉利和法兰西……假如你们哪怕是用‘民主的和平’也洗刷不掉你们军事爱 国主义的耻辱,假如你们扼杀了我们的革命,那就说明,你们再也不是亚利安人。” 勃洛克的“散发着积分气息和挂着蒙古野蛮的金帐旗号的钢车”的画面是凭空想象 的。不过,《西徐亚人》在《劳动的旗帜》上刊出以后,当时的情景也简直如凭空 想象出来的一般。 这是在1918 年2 月20 日,在德国发动进攻、而新生的苏维埃政权又无力抵 抗的日子里,在布尔什维克和左翼社会革命党人为议和还是进行“革命战争”的问 题争论不休的日子里。列宁严正警告说,进行所谓的“革命战争”是彻头彻尾的冒 险。 勃洛克主要不是作为一个务实和清醒的政治家(就连那些人在当时的形势面前 也常丧失头脑),而是作为一个浪漫主义者来理解时局的,他的思考不乏真知灼见, 但很抽象。 “再不会有‘务实的政治’了,”他在2 月21 日的日记中写道,“只剩下‘ 飞’了。”耐人寻味的是,就连“清醒的”左翼社会革命党人的政治家们也处于这 种晕眩而惶恐的“飞”的情绪中。他们那么起劲地把《西徐亚人》偏偏发表在2 月 20 日,使勃洛克的某些诗句被认为是真实行动的乌托邦宣言,想必不是出于偶然 : 从深山到密林,面对美丽的欧洲, 我们摆开广阔的阵容, 我们坚定从容地朝你们转过 我们亚细亚人的面孔。 挺进!向着乌拉尔挺进! 我们要为战斗清理出一个场所, 在那儿布满散发着积分气息和 挂着蒙古野蛮金帐旗号的钢车。 不言而喻,诗人对他的诗被如此利用并不负有责任。他的诗歌视野并不局限于 左翼社会革命党人呼吁的框架,“‘奋起’,而不是‘战斗’(左翼社会革命党人) ——真动听,”针对那些认为勃洛克好像跟他们步调一致的人,诗人不无讽刺地在 日记里写道。在勃洛克无法实现的幻想中,有着向破坏俄国革命的“音乐”的欧洲 资产阶级复仇的要求和关于资本主义文明的灾难性毁灭的想象。 诗人不是占星家,他的诗也不是占星图。在诗中寻找对具体历史事件的预言, 或者,站在几十年后的今天,回过头来看《西徐亚人》诗中所云与历史是否相符, 这是可笑的。 重要的是,勃洛克以撼人心魄的力量表达了对潜伏在欧洲生活中的灾难的预感。 重要的是,诗人在试图证明,革命的“西徐亚人”是自相矛盾的欧洲文化中的 精华的捍卫者: 我们热爱一切——无论天国景象的馈赠, 还是冰冷的数字的酷热; 我们理解一切——无论高卢人机智的思想, 还是德国天才的艰深晦涩。 诗人向妄自尊大、有眼无珠(俄罗斯昨天的主人何尝不是如此)、梦想轻而易 举地打败一个筋疲力尽、千疮百孔的国家的欧洲巨人发出的声音具有真正的预言色 彩。勃洛克似乎已经看出,人民的心中酝酿着一种无声的愤怒,一旦外国武装干涉 开始,它就会爆发。他在以自己的方式重申取得政权的布尔什维克党向资本主义国 家的政府发出的和平呼吁: 最后一次——觉醒吧,旧世界! 最后一次,野蛮的竖琴在呼吁呼吁 人们在兄弟们的宴席上欢聚, 把和平与劳动的酒杯高高举起! 歌德的欧福良的死既优美又短暂:在急速而有力的腾飞以后,随之而来的是 “新伊卡洛斯”的迅速毁灭。与此相比,生活中的一切往往既简单又困难。 勃洛克以自己的《十二个》上升到了一个让同时代人目瞪口呆的高度。 然而,如果说欧福良听到的只是一片赞扬声的话,那么,如今,下面却传来了 愤怒的吼叫。 《知识分子与革命》一文发表后,勃洛克和相当一部分资产阶级知识分子之间 出现了一道裂痕。 “叶赛宁打电话来,”1918 年1 月22 日勃洛克在日记中写道,“讲了昨天 在捷尼谢夫大厅举办的‘俄罗斯之晨’的情况。吉赛蒂和一群人冲着他、别雷以及 不在场的我大喊什么:‘叛徒’。没人跟他们握手。立宪党人和梅烈日科夫斯基夫 妇对我恨之入骨,说什么文章是真诚的,但‘不可饶恕’。”如果说《知识分子与 革命》不过是一颗炸弹的话,那么,《十二个》则是一次文学大地震。它招致的指 责和怒骂不计其数。请看,这就是有代表性的反响之一: “近来勃洛克写了一系列具有布尔什维克精神的诗歌,颇像外省卫戍部队的军 人歌曲。至于勃洛克同情布尔什维主义,那是他自己的私事……可为什么要写这样 的劣诗?当一个人爱一个姑娘时,他就会给她金子和鲜花作礼物,但没有谁会送土 豆皮。”这是《彼得格勒回声》报上的一段话,而且也的确反映了许多人对长诗的 看法;当时,那些被政治偏见蒙住双眼的人对其非凡的优点拒不理睬。蒲宁读后大 发雷霆。维·伊万诺夫读后恼羞成怒。 另一些人,虽然深感这不是一部等闲之作,但却企图对它随意解释。比如,谢 尔盖·布尔加科夫借自己哲学对话《在神宴上》里的一个人物之口,承认长诗是一 篇“锋利的东西,似乎也是革命时期诗歌领域出现的唯一一部重要作品”,可随即 又开始证明,说勃洛克认错了人,把反基督者当成了基督。 老朋友皮亚斯特像示威一样,拒绝跟勃洛克握手。格·丘尔科夫说他是个“不 负责任的诗人”。就连别雷也诚惶诚恐地给勃洛克写信(1918 年3 月17 日)说 :“我认为,你在处理其他题材时太欠谨慎。记住——人们永远不会原谅你……你 在《劳动的旗帜》上发表的专栏文章中,有篇东西我虽不敢苟同,但我敬佩你的勇 气和胆识……明智些吧,把勇气和谨慎结合起来。”“……我觉得,你‘害怕’了, 就跟11 年前害怕《白雪假面》一样(也是1 月和雪),”勃洛克回信说。 甚至对勃洛克抱有同情的人也为他这次腾飞提心吊胆,惴惴不安:这莫不是他 的绝唱? “这样的事在俄国文学中还从未有过,”1918 年3 月,作家叶甫盖尼·伦德 贝格在日记中写道,紧接着又问:“……可《十二个》之后他将干什么?”勃洛克 的老朋友列米佐夫对长诗赞不绝口。 勃洛克的《十二个》以其“语言实体—一街头用语和词汇的音乐”征服了他。 —一这是怎样的音乐啊,一—他惊叹道,——勃洛克的处理是多么成功啊:换 着方式来表现街头。我简直无法想象!在这方面,勃洛克得心应手。 街头本身也接受了勃洛克的长诗:他的个别近乎口号式的诗句被写在五颜六色 的标语上,贴在长长的阅报栏上,好像当时手拿话筒的宣传员。 长诗发表一年后,勃洛克跟几个朋友一起住到了出版家谢·阿里扬斯基家里, 新杂志《幻想家手记》就是在那儿问世的。那是个令人不安的时候,尤杰尼奇已兵 临城下,一群闹闹嚷嚷、破坏戒严令的乌合之众引起了人们的注意。 身穿皮茄克的人与荷枪实弹的士兵走进房间,盘查证件。可主人说,在这些 “非法”留宿者中,有亚历山大·勃洛克。 ——什么,亚历山大·勃洛克?就是那位?——带队的压低了声音问道,—— 这位? 他们没有检查证件,这些夜间光临的客人悄悄地走了出去。 勃洛克作为《十二个》的作者,载入了新的、革命的俄罗斯的史册。尽管俄罗 斯注定将要拥有许许多多的才华横溢的歌手,然而,勃洛克,毫无疑问更值得人们 尊敬,把丘特切夫的两句诗献给他,他是当之无愧的: 而你,作为初恋,俄罗斯的心不会忘记。 勃洛克命中注定要在未来的曙光中,在内战与破坏的“恶劣天气”里死去。他 临死前的诗句充满了对和谐生活的深切怀念: 涅瓦河为我们开辟了 一片燃烧的遥远天地, 但我们呼唤的不是这些日子, 而是所有的未来世纪! 通过沉闷压抑的岁月的 转瞬即逝的欺骗, 我们把未来时光的 暗红色烟雾看穿。 (《致普希金之家》) 他谛听着新生的共和国的呼吸,就像谛听着自己的孩子的呼吸一样。 勃洛克为革命的命运担心,为它的圣火会掺入异物而担心。他生怕“大众”这 个“孩子”只想着烧掉束缚人类手脚、妨碍人类进步的那些东西,却不懂得如何保 存火种”。 他为某些领导人言谈举止中的狂妄自大、目中无人而不安,为个别文艺团体和 个人要求充当法官角色而忧虑。“……不要把自己的任何东西强加于人,”勃洛克 和他们针锋相对,“不要教训人;不要带着优越感和傲气占据讲台;应该把我们知 道、喜欢、明白的东西统统认真传到劳动者的手中。我们应该多加指点,少做选择。 我们不是牧羊人,人民也不是羊群…… 诗人极其认真地对待人民生活的各种表现形式。有时,他对滑稽歌曲的“粗俗 的”演唱者的评价,甚至超过了大名鼎鼎的优雅的演员。 在人民宫,在彼得格勒公社剧院,他注意的不光是演员,还有观众、演出的整 个气氛以及许多人的轻蔑的笑声: “这一切同大量的合法和不合法的摊头与柜台、同巧克力、瓜子、小册子、信 纸、明信片等的零售生意不可分割地交融在一起。这是一个完整的、尚未建立起来 的世界;这一切我并不认为有什么不好,因为这里有真正的生活。 必须高度认真地对待这种生活,要毁掉它只须大笔一挥,可要恢复它就不这么 容易了。因此我想,革新人民宫这类剧院的剧目的工作应该是:在观众喜闻乐见的 和常规的剧目中巧妙地、不知不觉地加进新世界的思想的代言人所希望的东西。” 这不仅仅是一个对给了自己的长诗许多生动色彩(只要回忆一下卡奇卡“吃过迷娘 巧克力”就够了)的环境抱有感激之情的艺术家的温情,还是一种哲学智慧,因为 他意识到“千万不能吓跑生活,它会飞走,一去不回,到头来我们只能落得个两手 空空”。 在需要认真对待的人民生活的各种表现形式中,勃洛克认为,艺术也占有重要 地位。 噢,他可绝对不是因为时局的惊涛骇浪偶然打碎了什么传家宝而惊慌失措! “不要害怕毁掉克里姆林宫、宫殿、绘画、藏书,”他在《知识分子与革命》 一文中说,“为了人民,应该保护这些东西,然而,失去它们,并不意味着人民失 去了一切……石头在,火种不灭。”个别作品,即使是最杰出的,也有毁掉的可能, 但无论如何,关于它们的记忆会留下,它们的形象会留下,它们的楷模、典范会留 下! 火星可能熄灭,火堆应该燃烧! 勃洛克并不担心“柔嫩的艺术之花”由一些人的手传入另一些人的手时会凋谢, 他相信他们将小心翼翼。 他担心的是别的:那些冒牌的牧羊人、未来主义者或无产阶级文化派可能会把 艺术看成人的“羊群”的糟糕的牧场,并过分偏执地“清除”上面的杂草。 他关心的不是那些敌视革命、把艺术当作回避现实的藏身堡垒的人。对他们, 不论他们的诗在形式上有多么完美,勃洛克所能给予的只有惋惜:“假如他们都能 放开手脚,哪怕是做那么一分钟的粗人、野人,甚至丑陋的人,从而也就与自己千 疮百孔、四分五裂的祖国更加相称,那该有多好!”无怪乎他要力主将意大利人贝 涅里描写民间歌手起来反对书斋作家所从事的“文字游戏”的悲剧《一件破风衣》 搬上大剧场的舞台。 勃洛克之所以如此,勿庸置疑,这几年与“阿克梅车间”的诗人发生的经常性 冲突是起了作用的。这些人在“麻木不仁的理论和各种各样的形式主义的冰冷的泥 潭里越陷越深。”勃洛克认为,他们中只有安娜·阿赫玛托娃是个例外。 勃洛克捍卫的是另一种自由,他借用普希金的诗句说: ……别对任何人作解释; 只要自己喜欢,只要自己满意; 不对权力俯首贴耳,唯命是从, 不对官宦曲意逢迎,出卖良知; 任随自己的意兴,天马行空…… 这就是幸福!这就是权利!…… 这里讲的是艺术家有选择认识世界的途径的自由,有不受繁琐的监督的自由。 诗人的“意兴”在这里并不等于通常的任性:这是他选择非同寻常的、保守主义者 认为是大逆不道和稀奇古怪的题材、主题、艺术手法的权利。 在普希金逝世84 周年纪念会上的讲话《论诗人的使命》(1921)中同样充满 了这种对艺术的特性的一贯见解和主张。 值得重视的是,当与会者中有个人对诗人说,他在《十二个》之后迈出了一步, 显然是指背离《十二个》、背离接受革命的一步时,勃洛克冷冷地答道: —一哪里。我现在的想法,跟我写《十二个》时的想法没什么两样。 在另一次谈话中,他又重申: —一《十二个》无论如何都是我的最好的作品。因为当时我是生活在现实之中。 “……当时我生活在现实之中。”在“欧福良的腾飞”之后,诗人感到极度疲 劳,成百上千的大大小小、纠缠不休的生活烦恼使他不堪重负。 勃洛克希望艺术家能保持自我,“既不从政,也不向学”的理想,并不是一个 唯美主义者从臭名远扬的“象牙之塔”探出头来发出的动情而做作的叫喊,而是一 个在日记中圈圈点点、勾勾画画的人发出的苦涩的呼声: “我在整理部务记录…… ……我们在制订戏剧与娱乐部的章程! ……各部的大型筹备会议……失望,头疼;我不是当官的,而是作家。 ……委员会。我的申请……耗费了3 个小时的口舌,似乎,给官僚主义打开了 一个缺口。 ……委员会及剧目部成员会议。奇谈怪论……6 点钟才回到家,疲惫不堪。 ……走进局里——一张庞大的筹备会议日程表赫然入目。 ……委员会会议……又是胡说八道。 ……长达5 小时的会议。 ……我主持会议,口干舌燥。 ……叫人寒心!难道我连简单的写作权也没有? ……主持了两个会议以后我已被吸干,只剩一副空皮囊。”人手不够,而像勃 洛克这样有威望、有思想、有责任心的工作人员更是凤毛麟角。 勃洛克——高尔基创办的《世界文学》出版社编委,大剧场艺术总监,彼得格 勒戏剧管理局编委会成员,人民委员会文学司委员,艺术宫理事,全俄诗人协会彼 得格勒分会主席,全俄作家协会彼得格勒分会理事…… “沉默的一天”在勃洛克的笔记本中成了节日。 这里的每一个头衔都要求勃洛克出席没完没了的会议,批阅堆积如山的手稿, 认真地撰写评论,不停地为别人、为书、为剧本奔波。 “总感到他有许多杂七杂八的事,而且,每件事都要准备,生怕忘了,”玛· 安·贝凯托娃说,“他向来有条不紊,该做的事从不拖延,干起来不慌不忙,井然 有序……”“他干什么都一板一眼,”一位见过他工作的人写道。勃洛克在自己所 有的岗位上都有所贡献。这个一贯谦逊的人在笔记中说,仅在1919 年,他就于了 “一大堆事”。就连养尊处优、难打交道的演员们也受到了强有力的影响。 “我还记得”,一个同时代人回忆起大剧场的排练,昏暗的、空空的大厅里只 有一个观众——亚历山大·勃洛克。他说话声音很轻、慢条斯理,可是,即便最固 执、最任性的演员,也对他言听计从。 ——亚历山大·亚历山德罗维奇是我们的良心,导演拉甫连季耶夫说。 勃洛克的思想、计划、批示为当时的文学与戏剧的许多创举奠定了基础。 如建设首都剧目和业余剧目,出版俄罗斯古典文学和世界古典文学,为之撰写 序言,翻译海涅,主持诗人协会的工作等。 这一切都是需要的、合理的、有远见的。然而,在这一切的背后,生命却像漆 布封面一样,缩成一团,瑟瑟打抖。 夺走人的生命的还有这些年的战乱造成的难以置信的困难和破坏。进攻彼得格 勒的尤杰尼奇将军的盟军,多次疯狂地冲击城市,——饥寒交迫。俄语中出现了一 个新词——“口粮”;而且,据朋友们回忆,就连兼任数职,满身头衔的勃洛克, 要想额外搞点口粮也是无能为力的。 而这里,母亲和姨妈在生病,弗朗茨·菲利克索维奇生命垂危,住房困难。那 时,要求人们“挤着住”;还要带着高尔基的信到什么地方去一趟,然后还要去看 母亲,卖掉家具或者把它劈成柴禾,在一个新年夜里,眼巴巴地望着毁掉的书桌在 火中燃烧,要知道,门捷列夫就是在这张桌子上发明化学元素周期表的啊! 还要去科学院,那里“发放”(也是一个带有新义的词)食品。身材矮小的院 士、新版正字法的作者沙赫马托夫想把几只从那儿领来的冻硬的马头放到雪橇上, 可怎么也放不上去。 399 柳鲍芙·德米特里耶芙娜最好的演出服早已卖掉了,接着又是她的披肩, 再接着是她的珍珠项链,最后又是书。女仆走了,生活的担子全部压在了勃洛克夫 妇的身上。告别自己的衣服和首饰,柳鲍芙·德米特里耶芙娜没有什么(第一杯难 以下咽,第二杯就痛快多了),天天去领口粮,她也习惯了,可是,人的耐心能够 持续多久呢! 定量供应的滑溜溜、臭哄哄、令人呕吐的青鱼正好起了这种作用。收拾完这东 西手都洗不干净,影响她登台演出。杀鱼时,她哭了。而且,这种事要日复一日, 因为青鱼是基本食物。有它吃已经不错了…… 哪怕是在梦中把你先前的可爱的小手贴近我的嘴唇,偏偏会想起这样的诗句。 1920 年1 月底,勃洛克为可怜的弗朗茨合上眼睛的时刻到了,继父面有愧色 地踡缩在灵柩里,似乎在请求人们谅解他的病、他的死、他的葬礼给大家带来的牵 累。 所有这一切,还有被恶劣的生活条件折磨得极度虚弱的母亲和妻子之间的日益 频繁的争吵,自己的身心交瘁,勃洛克都用始终如一的认真、平静掩饰过去了,他 不愿让周围的人知道。 出国疗养吗?不,这太像乔装出逃和侨居国外了。他不是对大剧场的演员们说 过吗: “绝不回避现实生活,绝不希图个人舒适,要尽可能全神贯注地正视现实—— 这是任何工作(其中包括我们的工作)成功的保证。”勃洛克朗诵了阿赫玛托娃的 诗: 我听到一个声音。 它安慰地呼唤我, 它说:到这里来吧, 抛弃你罪孽深重的穷乡僻壤, 永远地抛弃俄罗斯…… 然而我平静而冷漠地 捂住了自己的耳朵, 免得这无耻的谰言 玷污了我伤痛的心。 ——阿赫玛托娃是对的,——他对熟人说,——这的确是“无耻的谰言”,逃 避俄国革命乃是奇耻大辱。 不过,周围发生的事情当中,也有很多让他感到莫名其妙、格格不入。 有时还涉及到他个人跟两位女士的矛盾。这两个人是玛·安德列耶娃和奥·卡 麦涅娃,都同莫斯科和彼得格勒艺术界有关系。 玛丽娅·费奥多罗芙娜·安德列耶娃是个“权力欲极强的人,总想让人人都服 从她”(卢那察尔斯基的评语)。为了吸收勃洛克参加大剧场的工作,起初,她花 了不少力气。可她对勃洛克本人及其创作中的很多东西都一窍不通(比如,她竟认 为《玫瑰花与十字架》“是一个糟糕的剧本,是用糟糕的诗句、糟糕的语言写成的, 矫揉造作,假模假样”),渐渐地,她与勃洛克之间便产生了冲突。 另一位,卡麦涅娃,她和自己的丈夫认为应该在艺术方面好好开导一下勃洛克。 据阿里扬斯基证实,在同诗人谈话时,卡麦涅夫对《十二个》大加挞伐。“他说, 作者没有搞清楚什么是革命,让它去追随基督,也就是追随宗教……。”卡麦涅娃 和安德列耶娃还极端粗暴地阻挠剧场的出版物上刊登她们不喜欢的诗人的文章。 但对勃洛克来说,最苦恼的还是他开始对周围发生的一系列事件感到不可理解。 有一次,还是在1913 年夏,参观完彼得格勒郊区后,他在日记中写道: “大海巨浪滔天,就像自己的姐姐们。它把各种各样的东西抛上岸来。 你仔细观察,就会发现,这是些无聊而又可怕的东西。”也许,如今他考虑的 是大海的“姐姐”——革命。被它抛到生活之岸上的东西从远处看,会跟近处大不 相同。他用怀疑的目光看待一些国家法规的恢复,他认为那些东西已经过时了,比 如军队制度。更有意味的是,在评论一个剧本时,勃洛克针对以王尔德的《星孩》 为原型的主人公的命运写道: “在这种情况下,我总是伤感地想,没必要脱胎于星星,脖子上套个琥珀项圈, 从天上掉下来,成为一支军队的首领,舒舒服服地娶亲,从少年时起就显示反抗上 帝的锋芒,然后把‘旧世界’的花线重新搞得乱七八糟。”勃洛克在政治上从不曾 有过人之处,然而有时,只要你向魔鬼屈服,他会准确而敏锐地指出症结所在。 “任何运动中都会有片刻的减速,”1920 年2 月13 日他对演员们说,“犹 如片刻的沉思,疲乏,灵魂留下的音乐。在非人的力量所从事的革命中,这是特殊 的片刻。破坏尚未结束,但毕竟在过去。建设还没有开始。旧的音乐已经消失,新 的音乐尚未出现。”在这里,勃洛克以一种奇特的方式描绘出一条国家正在接近的 分水岭,后来的新经济政策的实施就体现了这一点。 耐人寻味的是,1921 年早春,据佐尔根弗莱回忆:勃洛克表现出了恢复诗歌 创作的迹象。 但他的病情已越来越严重。 新经济政策实施后,私人商店、咖啡馆和餐厅又重新出现了。有一次,勃洛克 回到家里,对一桩小事(从平常的角度看)惊讶不已: ——刚才,我走在街上时,讨厌的狐步舞曲和淫荡的家庭歌曲从所有的缝隙、 门洞、出口、商店——从四面八方爬了出来,臭不可闻,俗不可耐。 我以为,这些声音早已从我们的生活中永远地消失了,原来,它们还活着…… 妈妈,难道这一切又回来了?太可怕了!………… 他好像又看到了许多人所留恋的从前的“平静的”世俗生活:“油腔滑调的浪 荡鬼们”,“站在桌旁的睡眼惺松的侍者”;“繁琐而又多余的东西,如俄罗斯历 代沙皇的封号”,等等。 “可能,他的病就是从这个晚上开始的,”阿里扬斯基后来写道。 1921 年5 月,被确诊为心脏病之后,诗人来到莫斯科,在一个晚会上,有位 听众叫喊:勃洛克念的诗死了,他自己也死了。 这下激起了众怒。勃洛克本人却面带奇怪的微笑对自己身边的人说,那个人没 说错。“我确实死了。”后来,当他讲起这个插曲的时候,他又这样重复道。 可谁又知道,他的从容和平静到底有多大的真实性呢? 从莫斯科回来后,他一下子病倒了。 他默默地告别了心爱的书籍和画册。他还想跟大海道别。他走路已经离不开拐 杖了,但还是踉踉跄跄地爬上了有轨电车。 海边是那么宁静。他独自一人,久久地坐在那里。 ——回到家就倒下了。勃洛克对前来看望他的叶·伊万诺夫说。 似乎,在告别了自然界之后,他便彻底告别了生命。 生病期间,他几乎拒绝了任何人的探望,除了妻子。他一直就有的神经质更加 严重了,情绪变化无常,动辄暴跳如雷。 药瓶被摔在地上,摔在墙上,打得粉碎。勃洛克突然变得一见东西就发作。他 毁掉了几把椅子,用钩子砸碎了柜子上的阿波罗头像。 ——我是想看看,这副肥厚的嘴脸能碎成什么样。稍微平静下来之后,他向妻 子解释自己的行为。 比这发作更可怕的是,他不慌不忙,认认真真地毁掉了许多笔记本。当被允许 进来的阿里扬斯基发现被子上的几个被撕成两半的本子和旁边从其他本子上撕下的 几页纸时,他觉得勃洛克是疯了,尽管他表情平静,面带笑容。 生命在离去。勃洛克不再同妻子交流只有他们两个人才懂的语言了,也不再涂 抹那些可笑的图画了。柳鲍芙·德米特里耶芙娜想方设法让他笑一笑,但无济于事。 一到晚上他就做恶梦,他害怕躺下,便在沙发上打发时间,在断断续续的睡眠 中过夜,就像人们踩着流动的冰块过河一样。他气喘得厉害,而且时常心疼得叫出 声来。 “……现在我既无灵魂,也无肉体,我病了,从未这样病过;高烧不退,全身 疼痛不止……”1921 年5 月26 日他还写信给楚科夫斯基。 人们劝他到国外去疗养。后来他终于同意去芬兰,因为那儿离俄罗斯近些。 但已经晚了。他的病情不允许他一个人去。需要柳鲍芙·德米特里耶芙娜陪同。 人们又为批文四处奔走。而生命在离去。 大地的心脏累了, 这么多年,这么多天…… (《她跟从前一样想……》) 一连几天阿里扬斯基昼夜守候在勃洛克近前(他是否还需要什么?) 戴里马丝来了,只能站在门外望着病人。 被送到卢加的母亲冲了进来,医生担心她错乱的神经会给病人造成严重影响。 她是在儿子死前四天来的。只有妻子始终在他身边,来探视的人从她不多的几句话、 哭肿的眼睛里猜到了诗人的病情。 医生们早就说: —一我们失去了勃洛克。 但人们还是寄希望于什么。 直到1921 年8 月7 日,再没有什么可希望的了。 死者的脸仿佛唐·吉诃德的脸。 房间里挤满了获准进来瞻仰遗容的亲属、友好。很多人想起他对自己的死所作 的预测: 或者在心爱的林间草地, 在肃杀的秋天的飒飒声响里, 会有一只小小的苍鹰 在雨雾中撕啄我的躯体? 或者在不见星光的痛苦时刻, 在不知怎样的四壁之内, 出于一种不可或缺的需要 我将躺在洁白的床单上安睡? (《这一切都过去了,过去了……》) “时间的循环已经完成。” 一年多以前,勃洛克曾护送继父的灵柩,去斯摩棱斯克公墓下葬。如今,诗人 自己又来了。 人们默默地把他安葬在一棵老槭树下。他希望自己的坟墓是朴素的,上面有三 叶草生长。 络绎不绝的人流,堆积如山的鲜花。 首先献花的是那些认识并热爱勃洛克的人,然后是那些非常羡慕他的人:他们 见过勃洛克!另外,还有许许多多不了解诗人、但勃洛克早已预见到的朋友: 任凭生活的恶梦把我窒息, 任凭我在这梦中气喘吁吁, 也许,会有个快活的青年 在不远的将来把我提起: 我们原谅他的忧郁——难道这 就是他隐秘的动力? 他整个乃是光与善的骄子, 他整个乃是自由的胜利! (《啊,我渴望疯狂的人生……》)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