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遏制法兰西 在最后十年间,尤其是在最后十个月间,俾斯麦的眼光特别关注法兰西,只有 法兰西这个国家才能阻止他,使他难以达到目的。这位外交家志在统一德意志,而 不在于征服法兰西,因为他最得意的就是当普奥交战时,他略施小计便阻止了法兰 西的干预。他是一个性情暴烈的人,他虽然觉得打仗“是人类的自然性情”,但是 他之所以要贵族们协助治国,并不是因为仇视平民,正如他之所以无论什么时候都 主张将打仗作为改良民族的手段,并不是因为他喜欢带有危险性的打猎,喜欢深人 人迹罕至的森林,也不是因为他喜欢决斗与操练。人们引用他所说所写的话不下一 万句,但是他从未说过,因为要磨练少年,所以才颂扬打仗。在他所写的关于战争 的书信里,他从未说过战争的伟大,只说战争是件很残酷的事。况且他曾在波希米 亚亲眼看见过战争,他后来变得很不喜欢打仗——现在他的儿子们都在长大成人, 他尤其不喜欢打仗。他很郑重地说过好几次(不光对他所想与之缓和的外国人说, 对他自己的亲信也这么说)。他目睹过硝烟弥漫的战场,尤其是见过医院,这使他 对于战争更为审慎。 这种改变还有另外一个原因,就是他更明白他自己所做的事。他在欧洲的名声 越大,他被骂的范围就越广,他就越看不起军官们的战术。他在作了几个月宰相之 后,说了一句概括的话:“人们的蠢笨,比我所想像得还厉害。”因为他从来不晓 得什么是害怕——这一点他很像Sieqfried ,尤其像哈根——他毫无畏惧的把这剂 毒药(即战争)放在他的药箱里,倘若别的药都无济于事,他决定用这剂最有力的 毒药。俾斯麦成为德意志人中的校校者,不仅仅是他勇猛无比,还在于他的智勇双 全。 俾斯麦认为征服法兰西对他来说并无什么利处,相比这下,他更喜欢从外交上 征服法兰西。他有好几次都相信战争是可以避免的。1866年底他对议会说过一番追 忆从前的话:“我们同法国打仗得不到什么,即使打胜也无用。拿破仑三世与从前 的几位帝王不同,他承认和平会有利于这两个民族的发展,法兰西不愿看见德意志 请邦以奥地利为领袖而统一,成为强国。即使是一个推进到莱茵河的法兰西——也 不可能与统一的德意志抗衡……惟有一个与奥地利分离的德意志才能够减少发生仇 视关系的概率。倘若法兰西精明地裁判她自己的利益,我想她也会不愿看见普鲁士 与奥地利的衰落。”十年前,俾斯麦同拿破仑三世在符腾堡谈话时曾说过:“你会 陷在泥里的。” 俾斯麦利用比利时玩弄拿破仑三世足有五年,等到俾斯麦觉得力量充足的时候, 他就劝说拿破仑三世夺取卢森堡,因为这个法国人对土地贪得无厌,看见普鲁士强 大便会着急。拿破仑三世只想夺取土地——尼斯、比都、德里弗斯、兰道抑或在卢 森堡,什么地方都可以。拿破仑三世的诸多要求,大概都是因为他想提高威望。他 并不决意要求得到法兰西所最需要的,却是毫无定见的尝试夺取他临时所想得的。 俾斯麦把比利时献给法兰西,说得尤其慷慨,现在德意志的联邦会已经解散了,他 更能慷慨地拿卢森堡献给拿破仑三世,并赶快宣布普鲁士对于卢森堡的权利已经消 失。荷兰王曾作卢森堡的国王三十年,若得了几百万法郎,就肯卖给拿破仑三世。 俾斯麦以为这是使法兰西满意的最便宜又最便利的方法。俾斯麦想拿一件已成的事 实来对付帝国议会,曾同贝内德蒂示意:“赶快在买约上签字,随即通知我们。” 德意志人最初听到这个消息时,整个德意志都在大喊,绝不亚于从前对什列斯 维希——霍尔施坦的计划那样大喊,他们喊道:“这块土地,历史上原是德意志的, 绝不能落到我们的世仇之手。”法兰西尚未做好准备,普鲁士的参谋部就要打仗。 俾斯麦阻拦打仗,他公布与南方诸邦所订立的攻守同盟条约以警告他们的对头;同 时他激起荷兰的恐惧,他绝不肯对荷兰王说明他到底想干什么。当一位机灵的匈牙 利军长忽然改变话柄,谈到与法兰西打仗的前程,俾斯麦也不会因人家的出其不意 的提问而说出实话来。这位军长说道:“当他晓得我已经知道他的秘密时,我至今 还能记得他的两眼怎样发光。他很能节制自己,这不能不让人佩服,他很和气地说 道,‘我绝不想同法兰西打仗。”’他随即请这个匈牙利人让拿破仑三世把贝内德 蒂调回去。“况且我的君主从我与贝内德蒂所读过的条约中知道我对于比利时到底 存有什么样的态度,至于卢森堡,我不想问在那国的大多数人是否亲附法兰西,我 不过说,‘拿去吧’。‘”当这位匈牙利人在推勒里说这件事的时候,拿破仑三世 说道:“我知道他为什么讨厌贝内德蒂;他答应过我们的事太多了。况且俾斯麦并 不想将其所有的东西都奉献给我们。” 俾斯麦并不想同法兰西打仗。他同一个议员谈话时是这样说的:“我不能说战 争是绝对不能避免的,因为我并不见得这样做会给我们或是法国带来什么真正的利 益,武力并非解决一切的手段……除非是为国家的体面起见(不要与所谓的国威相 混淆),或为最严重的性命攸关的利益起见,不然的话,无论什么人都不应该随便 宣战。无论什么当政的大臣,即使是他自己相信在一个指定时期内战事在所难免, 那都不应该做一个罪魁祸首。假若各国的外交部长常常要追随他们的君主或他们的 陆军司令官前往战场,历史就不会记载这么多战争。我亲身到过战场,也目睹过陆 军医院,那里的情景惨不忍睹。我看见许多年轻人躺在那里;当我从窗口向外看去, 看见许多残疾人在威廉大街上走着。这样一个可怜的人,当他走的时候,抬头看见 外交部的大楼时,会这样想‘是坐在楼上的那个人,制造出这场可怕的战争的。假 使不是他,我现在还是一个四肢健全,身体健壮的一个汉子’。假使我是因为一些 微不足道的原因,或因为奢望,或因为追求民族的荣耀,而使我的国家打仗,我要 责备自己,我的心也不会有一刻安宁。” 他的心腹乔特尔记载过同样的谈话,这些话有时是在写字桌上谈的,有时在晚 上无事的时候谈的,这些谈话都是很真实,很坦率的;比在演说台上所说的字斟句 酌的话要由衷得多。当闲谈的时候,既用不着说上帝,又用不着顾及君主,一个人 的内心世界就会坦露在我们面前,我们看见一个下棋的人冥思苦想,怎样激动又怎 样节制他的内心;而且我们还可以想像一下,在一所观象台的一间安静与寂寞的屋 子里,我们站在一座记录地震的仪器面前,这个仪器的指针是如何准确无误地记载 着地心的震动。 荷兰王害怕这种地底下的扰动,便把这个法兰西人的贡献公之于众。德意志人 一片激动,街头巷尾无人不在谈不久就要实现的割让。4 月1 日早上贝内得蒂去见 俾斯麦祝贺他的生日。这位大使要“说一句很重要的话”,俾斯麦赶紧阻止了他, 说道:“我现在没有时间办事,我必须到帝国议会去答复他们关于卢森堡问题的临 时洁问。你若肯与我同往,我将把我答复的大意告诉你。我不愿听打断磋商的话, 因为中止磋商就意味着与法兰西断绝关系。倘若我得了正式报告说卖出土地,我不 能不在议会宣布。我们到了,我必得进去。贵大使有一件公文给我吗?” 本尼格森因在会议上发表了一番爱国的宏论,而名声鹊起。他要在法兰西面前 显示德意志民族的势力,他很特意地说明他要与俾斯麦携手。他最后还说:“普鲁 士政府是不是决定,一如帝国议会所一致向往的,永远与普鲁士的联盟诸邦一起共 同保护卢森堡大公与其余的邦国联合,尤其是保护普鲁士占据卢森堡炮台的权利?” 这不过是一句外交辞令式的问话,因为继续说出来的是惊动所有政党的一句宣言。 俾斯麦站起来,发表了一篇他有史以来最聪明的演说。今天他可以变为众人喜欢的 人,这是很容易的事,他只要说一些与国家的体面有关的话,所有的议员就会包围 住他,那些话就是关于战争。然而他却不肯这样办,他敢在人心激愤的议会面前扮 演一个小心谨慎而不主张使用武力的人:“我既要顾全法兰西民族的感情,又要郑 重考虑普鲁士政府与一个邻近大国的政府之间的和平与友谊……所以我不回答其对 于君主政府而发的洁问。”随即他令人惊愕地保持沉默。“君主政府,并无理由忖 度关于那块土地的命运将来如何解决,相反的事实是政府无法知晓这一切,即不能 确定现在是否是用武力解决问题的时机。” 当天晚上荷兰国王知道这篇演说的腔调后,立即取消签署出卖卢森堡的契约, 此时正值拿破仑三世身体欠安,便很恐怖缩回手去,欧洲各国的内阁议论纷纷,如 同一个被捣的蜂窝那样闹来闹去,密码电报随便打,侵犯的计划都订好了。后来沙 皇国提议召集一个会议(这一向是他解决为难问题的办法)。在伦敦会议上,宣布 卢森堡保持中立,奉命把许多炮台都毁为平地。巴黎方面说这件事是普鲁士败退; 柏林方面反过来说是法兰西败退。祸是惹出来了,双方很不高兴。三年后两国终于 交手。 从此以后,拿破仑三世就成了俾斯麦的仇敌。他再次觉得上了当,他开始很努 力地同佛罗伦萨、维也纳商量条款。这三国都不喜欢普鲁士,就亲密起来。从1867 年至1874年,当朝的大臣们每月提心吊胆,参谋部加紧筹划——如同在1914年战前 一样。上文所说的冲突结束之后,许多人为制造的怨恨的苗头,从巴黎蔓延出去, 越过了边界。我认为,这一切都是人为制造出来的,因为总体上说来在对和平的热 爱上,法兰西民族并不比德意志民族略逊一筹,惟有到了这个时候,俾斯麦才把口 号传给德意志报界。报纸必要“更生气,更恐吓,更冒犯……我们必须要把手枪放 在衣袋里,手指放在扳机上,很小心地察看令我们犯疑的邻居的双手;我们必需使 我们的邻居晓得,只要他一旦越过边界,我们就会毫不犹豫地扣响扳机。” 俾斯麦对法兰西采用这样锋利的手段,实在是件新鲜事。从前他唯有对奥地利 才说过这样的话,上文所引的话,是他给他的次长的训条,底下还写道:“你们好 像全睡着了!”我们从此就可以得出结论,说俾斯麦睡不着,在那里生气。 自从与卢森堡进行许多交涉时起,俾斯麦就预感战争迫在眉睫。1868年他对一 个客人说,拿破仑三世的不稳地位必将引起战争,也许在两年之内就要发生;同时 他对另一个客人揭示他欢喜战争的基本动机,他说:“要大多数的德意志人作更广 大的联合,只能用武力达到——不然的话,我们就会面临共同的危险。”随后他又 换另外一种理由,他同他的朋友柯雪林私谈,描述上一次战事所遗留在他心中的可 怕印象,有两句话他是这样说的:“假使普鲁士打败法兰西,到底有什么效果?假 使我们得了阿尔萨斯,我们还得保守这块地方,还要永远占据斯特拉斯堡。这是办 不到的事,因为法兰西总会寻找新的联盟——那时候我们的日子会很难过。”这两 句话既简约又预测了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