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瓦森别墅 “我吃完早饭读过报纸以后,便穿上打猎的靴子,在森林里随便走,爬山,涉 泽,研究地理学,筹划养花草的地方。我一回到家,就把我的马备好……还是做同 样的事……这里有茂密丛生的小树,还有许多已被砍伐的木材,荒地,养花苗的土 地,溪流,泽地,野草地,金雀花,牡鹿,山鹞,密不透风的山楼丛林与橡树林, 还有其他我所喜欢的东西。那时候我常常聆听鸽子、苍驾与芬的叫声,不然就是听 佃户们诉说野猪祸害庄稼之苦。我怎样能够使你全部领略这种生活?” 这是俾斯麦从瓦森写来的信,这个地方离赖安菲尔不远,当俾斯麦初次探望这 个地方,在他的田产上游逛的时候,他觉得自己是在为国奋斗,为国家赢得了许多 胜利。他为此得了很多酬金,他把国家所赏他的钱拿来置田买地。过了几年之后, 他宣称:“不该拿钱来赏功。有很长一段时间我觉得很难接受钱财,但是到了后来 我竟收受了。最难为情的是这笔款不是由君主给我的,是由议院给我的。我同议员 们很凶地吵了这么多年,我不愿意从他们手上拿钱。”当时自由党议员们曾提议过, 说不必赏罗恩和俾斯麦钱财,免除对他们的追究就够了。但是俾斯麦虽然觉得难为 情,却仍然收受了这笔钱,可见他年纪愈大愈喜欢钱财与家产——但是以他个人而 论,他向来都不是一个擅长经营的人,因为他没有时间,没有精力,以稳妥的投资 方式来增加他的私人财产。 他对钱财的欲望与他的傲性相冲突,当他最初与议员们奋斗的时候,议院曾宣 布大臣们若是不合宪法地滥用公款,国家可以剥夺他的个人财产,以资赔偿。俾斯 麦曾考虑,不如把他的产业交待给他的哥哥。“遇着新君主登位,这样的充公并不 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我一旦把我的产业让给我的哥哥,会给人一种印象认为我着急, 认为我在钱财上有问题,我却不愿意发生这种事。况且我在上议院的席位,是依赖 我是尼朴甫的地主。”他虽然反对将财产让给他的哥哥,但是他却不得不这么办。 他失去了在上议院的席位虽然会使这件事公布出来,且会引发各种令人难堪的评论, 但他还是一意孤行,把产业卖给他哥哥。他讲了以下几点让人关注的理由:“我想 在这里度我的暮年,这个想法已在我的头脑中根深蒂固。我有点迷信,有几种考虑 促使我卖出田产……我的光景,或是我的儿女们的光景,使我同你要价不能十分低 于我向外人所索要的价格。” 四年后,议会因为他做了他们从前认为不应作的事,给了他许多钱,那时候俾 斯麦已经成为一个大富翁了,但他仍想将尼朴甫的田产尽快卖出去。从两岁到二十 八岁都是在这里过的,很多年前,当他初次出租这地方时,他不觉得极其伤心么? 现在当他从瓦森骑马赶往尼朴甫的时候,他还说“他们总要麻烦我,在那里,我对 树木比对人有更多的话说”,到了晚年,这个他少年时的家,将成为他的天堂。他 却毫不在乎,从瓦森立即写信给他哥哥:“我宁愿卖给菲烈特或卖给你,但是价钱 不能太低于市价。”他不再说他的迷信,也不再说他很舍不得田地与住宅,他从前 在申豪森与尼朴甫都说过这种话。 他的确喜欢瓦森的森林;但是相比之下他还是更喜欢其他的几处地方。瓦森的 住宅也比不上申豪森的大宅。“它的外观像一所医院,因为这所房子两侧延展像两 个长翼。总体看来,这所房子是很平常的,有许多窗子,既不像一座城堡又不像一 座罗马式的别墅。”当柯雪林住在里头的时候,就是这样评价这房子的。由于森林 并无其它收人,只能建造锯木厂或造纸厂。“这将要花费10万元左右,但是每日都 能够把松树变作许多纸张。”他从前有过一个时期是一个非常热衷于大自然的人, 现在却变得那么的实际,变成了一个经济家,一个极为顾家的人! 他是一个一刻也闲不住的人,他初次来看这个地方时就动手为瓦森的森林与住 宅增添生机。“你打发人去申豪森把红玻璃杯。雕花椅子、一两架能锁的橱柜、剩 下的几张床都挪过来……桌子可以从柏林搬来。君主的屋子,为什么要我们为其提 供家具呀?我要坐马车出去看森林、牡鹿、阳光……我不能写得太多,因为墨水使 我的神经激动。……你不久就得来,让孩子跟你同来,我猜在某个地方可以买到床。 不要带女仆来,因为那里已有一个洗衣服的女人,她曾替布曼特尔洗过三年衣服… …你也不必带厨子或女仆来,除非你自己要用他们。带些厚的深绿色的布料作窗帷, 遮住玻璃门,我们就如同隐藏在密林深处而不会被人看到了。我想在你来之前我不 会回柏林的。你告诉别人说我身体很不好,不想走长路,我情愿失去已得到的东西, 我想你,你快来。” 这是俾斯麦最欢乐的时候。他离开柏林不再操劳公事了。他知道他的夫人快来 了,家里没有客人,没有电报,只有管猎场的、管森林的人,马匹、钱财是足够用 的。他处在这种环境中,可见日子还是很好过的。然而他却只有一个星期的时间是 这样消遣的,一个星期后,他又想办公事了;若是不想办公事,他的老脾气就要发 作,他又要做事,要发号施令。当他在乡下隐居的时候,他还想掌权。当他指着一 位邻居的田产所说的这样一句话很能体现他的性情:“每天晚上我都想把那块地取 来,等到了第二天早上再看见这块地时我又不动心了。”俾斯麦的激情与他的和缓, 他的政策的全部节奏,都包容在这一句话里头了。 他在乡下觉得他的客人们很蠢笨。如果他愿意的话,他可以请德意志最聪明的 人来。除非是一位阁臣、一位秘书或一位政党首领来见他,不然的话,他就没有什 么贵客。他坐在十多个亲戚里头,其中有三个是聋子,其余的人谈话时都要大声喊 叫,这三个人才能听见。有人曾这样写过:“他很和气地对待他们,这令他们非常 高兴直到近十点钟才回家。”柯雪林有时也到这里来。“他来了,我们同坐在行军 床上……他们一边畅谈,一面聆听乔特尔为他们所创作的音乐。” 在接待客人时俾斯麦往往觉得很劳累,他对乔特尔承认,柯雪林是他幼年朋友, 但觉得他让他疲倦,盼望他早点走。 现在他最喜欢的,还是莫特利,俾斯麦之所以喜欢这位有兴致且十分坦率的美 国人,就是期望性情较为平和的人来平定他自己的天生不安宁。无论是君主,或是 乔安娜,都没有这个资格,这两个人都是他所尊敬的,除此之外,他看不起全世界 的人。君主与乔安娜都是常伴他左右的人,没有鲜明的个性与独到的见解,威廉年 纪已老,又不甚聪明,俾斯麦的夫人乔安娜是过于温柔而无阅历。他们两个人的情 性都比较温和,却不能使他安静。莫特利的安静是与世无争的,是自然的,却是卓 尔不群的;他是俾斯麦的一个忠诚朋友,却无求于他。最要紧的一点,就是莫特利 非常独立,在俾斯麦所知的人中,无人能在这一点上与他相比。在一群心怀恶意与 蠢笨的人中,他能够完全依赖莫特利,他是俾斯麦的真正的朋友。俾斯麦只有对莫 特利才写这样脱俗的信。俾斯麦向来是让人等回信的,对至亲至近的人也是这样, 他却屡次主动写信给莫特利,都是用以下的腔调——大多用德文,有时也用英文: “约克,我的宝贝——你到底在哪里?你连一封信也不写给我,你干什么去了?我 同黑奴一样,从早劳碌到晚,你却闲得无事可做——你与其游手好闲,不如写信给 我了?我是不能按时写信的,有五天的时间我几乎抽不出一点散步的时间,但是你 这个懒惰的老东西,什么事使你忘却了老朋友?当我正要上床睡觉时,忽然看到照 片上你的双眼,我宁可少睡点觉,挤出点时间追忆往事。你为什么永不到柏林来? 从维也纳到这里还不到一个美国人度假旅游所走的路程的四分之一,在这个令人乏 味的生活中,我和我的夫人都很想再见你一面。你几时想来?如果你来,我发誓要 腾出时间来陪你故地重游,在某酒店里同你共饮一瓶酒。你不要理会政治了,来看 我吧。我答应你把联合旗高高挂在房顶上,谈天说地,开一瓶上好的白酒……不要 忘记老朋友,不要忘记老朋友的夫人,我的夫人也同我一样非常热切地想见你,你 若不来,至少也要来封信。” 当莫特利被派为驻伦敦大使时,他们二人近在飓尺,俾斯麦从瓦森写信给他, 说道:“你该把你的寓所搬到波美拉尼亚森林来,这会给我们带来欢乐。对你这样 的一个航海旅行家来说,这不过是旧日从柏林往格了根的路程。你扶住你夫人,上 一辆马车,二十分钟就到车站,再花三十分钟后就到了柏林,从柏林到我这里也不 过半日的路程…你能来是最好不过的。我的夫人,我的女儿,我自己与男孩子们, 都会欣喜若狂的;我们就会如同往日般地快乐……我被这个念头深深地吸引住了, 你若不肯来,我必定会气病的,这是不利于政治局面的。” 他是真心喜爱莫特利,他爱妻子还带着多少为夫为父的责任,他喜欢这个美国 人,是既无用意又无理由的。这两个人开始交往密切时起,俾斯麦不过才十七岁, 他喜欢这个美国人六十多年不改。对于俾斯麦来说莫特利在某些方面弥补了他的不 足。如从前泽尔特之于歌德。莫特利在男人中给俾斯麦的感觉如同玛尔维妮在女人 中给俾斯麦的感觉一样,既随和,又是个极聪明的人。他还是个有兴致的人,同时 既富于阅历又很谨慎。这个德意志人会从来自年轻国度的人群里找着他最好的朋友, 并非偶然。 乔安娜身体不好,常常生病,在冲突时期,她因为怕有人谋杀她的丈夫而整夜 睡不着,他屡次说她“失眠,心跳,沮丧”。他送她到几处有矿泉的地方疗养。在 她四十岁时,她写信给女儿,自称“老母”。当儿女们逐渐长大后,摆脱孩子的束 缚后,她又如同母亲照顾儿子那样照顾自己的丈夫。她后半生所惟一关切的事就是 照应他的身体,减轻他的烦恼,伺候他、保护他。为此她什么都抛弃了——她的欲 望,她的消遣,她的见解;她绝不敢劝他;当他在柯尼希格雷茨的时候,她不直接 写信给他说她心里的想法,只有让她的朋友乔特尔去间接地探问,她是否可以先到 维也纳。她就是这样深爱着她的丈夫,不肯炫耀自己。有一次俾斯麦夫妇同柯雪林 出游,俾斯麦问乔安娜,喜欢再往前去,还是返回。她答道:“随你喜欢,你的意 志就是我的意志。”当俾斯麦在瓦森有病的时候,她“日夜陪伴他,只有吃饭时走 开一会儿,她很安静地坐在屋里,或看书,或做活,或替他做事。” 他的儿女们也是非常温顺,作父亲的不要求什么,他们不敢做什么。俾斯麦说 玛丽应该学写点东西,他一听说这个十六岁的女孩觉得写东西是一件很难的事,他 就不再让她写。他追忆他的少年事时很伤心,这使他比较纵容儿女。他虽然是个立 过奇功的人,心里却对世间的任何人抱有怀疑态度,当他对柯雪林说他不打算教育 他的儿子们出去作官时,他流露出愤世的心境。他说道:“作官得不到什么好处, 还要在世上银十字架。”当他在尼科尔斯堡时候,正逢他儿子的生日。他写给他一 封信,一开始说的就是政治新闻。他不久就感觉到他所处的两难地位,他是政治家 的同时又是教育家,他说道:“当一个人处在政治战场中,老是有许多对头,必要 挥拳打倒那些更有气力的,使他们不能再翻身,随后剩下那些较为无气力的——若 在私人生活中作这种事,人家就会当作是一种卑劣的行径。”他要他的儿子们时常 保持精力充沛。他每每称赞儿子们,只是称赞他们有奋斗能力。 傅斯麦的健康全靠他的精神支撑,他的精神又依赖于事态的演变。他的治病方 法如同他的生活那样暴烈。他向来不打伞,不穿雨靴,他所坐的总是马车,他有病 用不着医生,他自己当医生。布兰肯堡从瓦森写道:“倘若他还像从前那样过不健 康的生活,他的病将无法治疗。他午睡通常起得很晚,起来就在森林里闲逛,如同 一个管林木的人一样,要逛到五点钟。他五点,六点,或七点开始吃饭(吃得很多)! 吃完饭打半个小时的台球。随后他再处理一些非常重要的事情,工作到十点或十一 点。最后吃冷的晚饭,因为不消化,晚上睡眠自然不好……他说起他的诸多烦恼, 几乎要落泪,他说无论什么事都走错方向了;他却并不给我从旁边说句话的机会… …他就是这样不爱惜自己的身体,结果患了很严重的消化不良。”有一次关于汉诺 威的财政问题,他的议案只以多五票的优势通过,他“就很受震动,立即开始胀痛, 吐黄汁”。罗恩警告他也无效。罗恩说道:“我想你该有充足的自制能力以遏制你 本性的过火之外,要过一种有价值的有节制的生活,强制自己!你必定要做到这一 点!‘罗恩,是他的一个最可靠的同伴,敢用”必定“这两个字眼,然而即使说了 也是枉然! 俾斯麦天生好怒,这使他在办日常公事时受到的阻力,要多过在决定重大决策 时受到的阻力。在加斯泰因时候,有一次一连下了两三天大雨,他很不高兴,说那 里的空气如同洗衣房的一样。他寓所左边的瀑布,也令他神经不宁。无论什么时候 在多山的地方,他总嫌天涯不宽。他的夫人写信告诉他说,孩子们的牙已经刮过了, 他答道:“你使我非常着急,觉得心里很不安!”有一位黑森的领袖问他黑森的未 来时,“他的肤色本来就不太好看,现在更加沉闷。他一言不发,显得很焦躁,一 会儿拿支笔,一会儿拿一把切纸刀,过了一会儿,嘴边露出些高兴的微笑;但不久 就消失了,他的面目露出真正魔鬼的神色,皱着浓密的眉毛。” 当他的身体逐渐衰老的时候,他生来的精力却与光阴奋斗,他开始像他的少年 时代一样怀疑一切。他从前接受过宗教的信仰,现在所保留的,不过比形式多一点。 有一个奉教虔笃的邻居说俾斯麦毫无忌惮,他写了一封很长的圣诞信答复,以一个 信奉基督教人的态度自居:“我很愿意承认我应该多去几趟教堂……我不到教堂, 并非因为没有时间,实是因为我的身体不好——尤其是冬天……无论什么人说我是 一个肆无忌惮的政客,这真是冤枉我。那些冤枉我的人,不如先在这个城区里面, 找寻一下他的良心丢在何处?”有一个军官在他的徽章上刻上格言:“永不后悔, 永不饶恕!”俾斯麦听见很高兴,倘若饶恕与悔罪是基督教的两根柱石,我们看见 俾斯麦这样高兴,禁不住微笑。俾斯麦议论这句格言时,说道:“我早就知道这个 宗旨在现实生活中是有用的!”在普鲁士与奥地利开战的前几日俾斯麦写一封信给 一个朋友,信中写道:“骰子是掷下去了,我们很有把握地着眼于将来,但是我们 不可忘记,上帝的心肠往往是无故而改变的!” 今天就如从前一样,俾斯麦把他的君主党见解,加在他的基督教的诸多公式上, 如同一个人把他的盾挂在树上,自己就在那影子下安营扎寨。俾斯麦的傲气是无人 能比的,他除非是被消灭了,除非他接连对自己提议说君主的权力是有神圣源头的。 不然,必定要革命。他吃饭的时候对着许多人说:“假使我不再是一个基督教徒, 我是不肯再伺候君主一分钟的……我的钱足够生活了,我在世界上所得的地位也令 我很满意了,用不着君主了……我不爱荣衔与徽章,我坚信一种死后的生活,所以 我是一个君主党,不然的话,我若跟着我的性情走,我该做一个共和党。其实我是 一个极端的共和党!惟有我那坚定的宗教信仰,使我在这后十年内不改变宗旨,无 论什么事都不能使我改变……假使我没有宗教信仰的根基,我早就告诉朝廷往地狱 去吧!”席上有一个人反驳他,说有许多人只因知有国家,所以才侍奉君主。俾斯 麦反驳他:“这种为国为君而克己,而牺牲自己,在我们德意志人之中,是我们的 祖先们信仰的遗迹——这样的信仰,已经改变了,现在虽是暗晦,却还是效力,不 再是一宗信仰,说到底却仍是信仰。我多么喜欢归隐呀!我喜欢过乡下田园般的生 活,森林与自然。你把我与上帝的关系分开,我就会变成另外一个人,明天就收拾 行李,回瓦森种油麦。既是这样,君主又算得了什么!我若不是受上帝节制,我为 什么受制于霍亨索伦呀?他们这一族是来自一个斯瓦比亚的民族,并不比我的民族 高贵,他们是否幸福与我并无特别的关系。我还不如雅科比,他当了共和国的大总 统,人家还能够忍受……从许多方面看来,他还是一个较为合理的人。” 俾斯麦有好几次都发表过这样一种思想,他说国家思想是宗教信仰的最后的遗 迹。他却并不相信有人会有这样的思想!他在历史上所有的大人物中,在全部与他 并世的人物的即使是最不相干的行为里面,寻找为己的动机,所以他自己也是这样 被引诱,走人政治舞台,被驱人政界为国办事,掌握最高的政权,这完全都是被奢 望与揽权所致,他的本性引他走向这条道路。他与路德不同,不是被逼而走这几条 路的;他与罗恩也不同,不是热心帮助君主;他又与斯泰因不同,并非由于想为德 意志尽力,而走这条路的。 我们若是让他自己承认是一个共和党,我们就要猜测他假使是生于美国,他的 革命思想会促使他想当大总统的。他的自爱自觉,使他想让自己的国家,自己的阶 级,自己的家庭,都要处于体面的地位:要达到这几个目的,就要替一个斯瓦比亚 的民族办事,这家人的祖先比俾斯麦氏力量更加强大,运气更好些;他必定要受制 于那些无论在聪明与性格,热心与天才上都不如他的人们,他之所以这样做,是由 于他的信仰给予的暗示,他要感谢这许多暗示,因为由此他才能够相信这一朝的君 主是天命的君主。 当他宣布自己是一个泛神派而耻笑基督教的时候,我们想若不是这样,如何能 够解释他少年时的贵族作派?为什么这个不信宗教的贵族会厌恶自由党?他们的目 的是在乎一种中和的共和制,这个信教的宰相,为什么今日却愿意要他们帮忙治理 国家?倘若他既是上帝的仇敌,他应该照着他的贵族逻辑,至少也要作君主的对头。 倘若他今天是上帝的仆人,他就该敬重这个君主国。然而他敬重吗?有人曾问他, 一个作君主的应该学些什么?他神秘地答道:“一个君主其实应该接受波斯式的教 育,这就是说他必须得学会骑术,学会打仗,倘若在这两件事之外,他要对他的行 业作专门研究,他就必须要学会怎样站立许久,怎样对从未见过的人说好听的话, 怎样说谎。他永远不必说些不人耳的实话,因为这是他的大臣们的事,我们的君主 不晓得怎样说谎。无论他怎么尝试,一开口我们就知道他不会。” 我们现在听他怎样说王室!“倘若我同君主在利兹林根打猎,这个地方原在一 向属于我们家的一片森林里面。三百年前霍亨索伦抢了我们的波格斯特,不过因为 这是一块好猎场,因为从前的树木有现在的两倍那么多。除了是个好猎场外,那还 是一块很有价值的土地;今日价值几百万,从前他们不顾我们在法律上的权利,硬 从我们手中抢走的。那时候的地主,因为不肯放弃这块土地,就被幽闭起来,吃的 是很咸的食物,没有什么喝的。我们所得的赔偿不值地价的四分之一。”我们从这 几句话就知道俾斯麦的性格,相信是天命使霍亨索伦在他之上的。 当我们把他看作一个充满怨恨的人的时候,我们就会很理解他的所作所为。他 很喜欢引魔鬼所说的话,他记得《浮士德》第一部分中的好几段,他念诵得很好。 曾这样说过:“你只要问我,我就会给你歌德著作的四分之三!此外,我只要有他 的四十本著作里头的七八本,我就会心满意足地在一个荒岛上过日子。”随后他把 歌德描写成一个作短工的裁缝:“一个人,与世无争(不怨天忧人),自己躲开世 界,是很快乐的。既然与世界无争,这个人就会有知心朋友,他就能够同这个朋友 享受许多事物——一个人能够写这样的话,就是一个作短工的裁缝!你想想看,‘ 与世无争’,又常有一个人靠在你的怀里!”又有一次,柯雪林的小姐很热心地谈 论戏剧,想像自己在剧里作英雄是很快乐的,俾斯麦很直率地批评她说:“你愿意 像沃伦斯泰因那样,在一间简陋的店里,被一个匪徒杀死吗?”乔特尔说起害怕与 怜悯,俾斯麦很愤怒地反驳道:“是呀,我看见害怕与怜悯是很生气的,所以当我 在戏院里看戏时,我常想一把抓住剧中恶人的喉咙!”乔特尔是讲人道主义的人, 抱定戏中“得胜观念”的宗旨。你斯麦于是开始谈烧鹅,问道:“你可知道在波罗 的海边诸省,人们吃烧鹅是就着马铃薯吃,抑或是就着苹果吃?相比之下我更喜欢 就着马铃薯吃。” 他现在将听音乐当作他看书或做事的陪衬。后来,到了他当帝国宰相的时候, 他完全不听音乐了,因为音乐会使他睡得不好。 总之,他的言行举止,越来越变作散人的腔调了。他办事越来越成功,他的许 多愿望也得以实现,这样就可以不为浮士德的感情所困扰,现在却清醒过来。“浮 士德很不满意于他的心里有两个灵魂;但是我的心里有许多灵魂,彼此相争,这许 多灵魂相争,恰如在一个共和国里一样。……我揭露出来他们所说的大部分话,但 是心里还有好多东西是绝不想令任何人窥见的。”这两句话,是当他同两个属员坐 马车时所说的。他渲泄自己的不满意,要多过诉说他的孤寂,因为他若单纯是孤寂, 是不肯说出来的。在庆祝日他很坦白地写信给他的至亲至爱的人:“人生在世的这 种种不宁息,简直令人无法忍受。……这样的生活,不是乡绅所过的……过较为安 静的日子,我就想家,到了我可以支配自己的时候,到了(如我现在所想像的)我 觉得比较欢乐的日子,我也是这样——当我骑马的时候,我却很清楚地记得‘在那 骑士的后面坐着黑色的忧愁’,这句话是极其正确的。”他无力反对自己与生俱来 的性格,却说出这样的话来。她的妹妹庆贺结婚二十五周年纪念日时,他写一封信 给她,很清楚地表达这种想法:“我很想同你交换……关于人生的如梦幻光阴易逝 的反省。我们过了许久才失去原以为生活快要开始的梦幻,我们又为这样的开始而 作筹备,所以我们要许多表示路程的界石,有如结婚二十五周年,使我们记得回顾 从前,使我们看得清楚,我们已经走过多少路,途经多少好站与坏站。我无论如何 都觉得现在这一站比从前所走过的任何一站都不舒服,为什么我却不肯停止而努力 向前希望走到一个较好的站,这是不是证明我们的不足……抑或是证明不过是我们 自己的错误?我衷心祝愿你……很高兴地庆祝你的好日子,使你愿意喊那个向前赶 车的车夫,说道:”朋友慢慢地赶‘。我因为并未达到这样知足的心境,所以我自 己是很不感谢上帝的。我虽知道我有许多理由使自己知足,这是指我想起妻子时, 尤其是想起我的妹妹时,想起我为公为私努力所作的许多事情时……我办成功了, 却看到没什么价值,我还是不知足。“ 这样严酷的解析,多么细致的逐层露出来。在这几句冷消的话里面,他说得多 么巧妙呀!他把一生的功业都概括在一句话里。这之中有多少无奈呀!神斯麦却毫 不留情地用他的笔解剖自己,揭露他永远是个无定性的散人。他说他全部的胜利, 全部的奋斗,二十年间不停的战斗,所得来的诸多结果,都不过是不舒服的地位, 他从此还要向前努力,找一个更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