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帝国议会 “值此帝国议会召开之际,自4 月24日起,逢星期六晚九点钟,你斯麦伯爵将 于寒舍恭候某某议员光临。” 北德意志帝国议会开幕之后,这是第一次发给各位议员请柬,它使人民代表们 颇为激动不安——一些议员很喜欢这样的新办法。不过也有人极力反对。西姆松说 :“我们必须穿上晚礼服,以保持此次会见的庄严性。”然而,你斯麦既不需要晚 礼服,对“庄严”也不感兴趣,他的目的在于建立一种每星期都营业的政治交易所。 一等到建立,“在一间客厅里的一角,只要十分钟就可以解决许多问题,不然的话, 就要在帝国议会里询问。” 许久已来,你斯麦已不赴约会了,也很少进宫,在家的大多数时间里,他喜欢 穿一件长褂子,褂子的大领子几乎把领结都给遮住了;再不然就是玩他的破制服, 这使毛奇无声地微笑。他老了,已经习惯于服从人的本能欲望,但是他的贵族傲气 使他更加喜欢做主人,而不是客人,无论要向什么人表示感谢,他都厌恶。因为有 了这许多原因,再加上他的办事明敏和他喜欢寻找机会来施展他的个人影响,所以, 他请他的最危险的仇敌每星期在自己家里聚会。 在有战事的十年间,俾斯麦曾经把菲尔绍当成比拿破仑三世或弗兰茨约瑟夫更 为和气的仇敌,但是现在,当他开始执掌政权的第二个十年的时候——这是和平的 十年——整个帝国议会都反对他。俾斯麦独自一人孤立无援地面对着几百个仇敌, 这反而激起了他的好战精神,他把仇敌的房子锁起来,钥匙放在自己的口袋里。即 便如此他仍不满意,他喜欢公开的挑战,总要从什么事情中挑出点刺儿来,他心里 才能够安宁;假若他是一个专制君主,他也要找出龈塘的许多因由,在此后的二十 年中,俾斯麦常常不满意,经常发脾气。这种像蛇一样时常缠绕着俾斯麦的不顺心 感使这个斗士的生命力之弦永远紧绷着。永不重复的内在冲突促使他不断做出新的 决断,以便对付外在的众多对手。 这种乐此不疲的好斗性,正是造成俾斯麦的许多错误的比较深层的原因。因为 他辞骂世界的脾气与日俱增,因为他绝不愿向任何一个对手的地位或才能让步,因 为他越来越不肯与人商量,越来越独断,所以,他看不到时势的变迁,他也看不到 别人和别的阶级的逻辑思想及愿望。在外交上,他绝不轻视一个对手:如果没有优 势兵力,更重的炮,或者更有力的联盟作后盾,俾斯麦绝不会冒险行动。但是说到 国内的事情,他现在开始冒险了。由于他那与宪法相悻的制度已经取得了成功,他 看不起新的和老的对手,因此,他终于被他们推翻了。罗恩的大炮,毛奇的好机枪, 令出必行的普鲁士人的纪律,曾经迫使欧洲宽恕了俾斯麦以强权奴役公理的罪行, 但他自己的人民最终使俾斯麦遭到了报应,因为他以强权奴役了公理。 俾斯麦把自己的意志强施于全国,把帝国议会看成他的一个仇敌,而不是他的 利器,他取消了一个又一个政党,所有政党都被他取消了。当时有一位漫画家,把 俾斯麦画成克洛那斯,他吃掉了自己的儿女。对于国内的事情,他毫不客气地随心 所欲:想结盟就结盟,愿毁约就毁约。在外交方面,只要他认为必要,也同样如此。 后来,全国无论哪个阶级都不相信他,因为每当五年一次的选举来临时,他就会同 另一个阶级的人民发生冲突。在欧洲人看来,他的天才激动着整个大陆,使人惊奇, 令人肃然起敬,但他的专制政策却遭到了本国平民的痛恨,他们不能理解他的外交 才能。他搞外交时,可以独自一人坐下,与列强下棋,并且一言不发。他只对老王 一人负责,但他却能使老王跟他走。处理国内的事情时他就无法这样。在国内,先 要拿出议案,随后得为他的议案辩护;他往往不答应做出让步,仅仅因为他讨厌帝 国议会的这一位或那一位领袖。而议会也往往因为憎恶他,不肯在他的意志面前屈 膝。一个人只能够作一个独裁者或作一个政客,而决不能二者兼善。 到了星期六晚上,议长巨宅的大屋子里塞满了人民的代表。有一些反对党的议 员也到这儿来了——是被他们的大对头的磁力吸5 !来的,也有冲着他那极其丰富 的饮食而来的;主人预备下了上好的酒食,以之作为一种政治平心剂。俾斯麦极其 客气地欢迎他的客人,有时还带着刻意而为的礼仪。他虽然不能说出每位来客的名 姓来,但他都认得他们,所以,他说他的眼睛如同新式枪一样瞄得极准,他的记性 却很慢,又靠不住,如同用火石的旧式枪一样。除了客人到来时向客人表示欢迎外, 俾斯麦没有其他礼节,也不介绍客人,而是随客人自己跑过去拧开黑啤酒的龙头, 灌满一大杯啤酒。在这种自由随便的聚会里,很少有女士参加。聚会进行到接近夜 半时分,主人仍然站在一大群人中间,自言自语,讲过去的故事,说未来的蓝图, 时时保持着一个明星演员的作派。在他四周环绕着许多人,他们正在等待良机,以 取代那个高高在上的人。 你斯麦坐在那里,半倚着椅子,右手夹着一支德意志大烟筒,周围放着许多报 纸,这使他像一个独奏演员面对着一群给他伴唱的演员。他的双眼牢牢地盯住客人 的眼,看得很深也很透,尤其留意他的主要敌手。他穿着军服,没有带武器,理应 有几个保嫖才对。有两只高大的丹麦狗守卫着他,始终不离他的左右,虎视眈眈地 监视着一切,犹如在弦之箭随时都可以发射出去。在这个大宴议员的晚上,被宴请 的一百多个仇敌,或许他更应该留神。有一位他的世交这么写道:“在这种宴会中, 他自由自便地吃喝,当他叫人把他的烟筒拿来时,他犹如一位师长面对着他众多的 门徒。” 在这里聚会的人,性格大异其趣,命运也便个个不同,正所谓“性格即命运”。 你会发现有这么一个人:他瘦弱不堪,但动作敏捷。他有着高高的额头,脑袋 几乎全秃了,浓黑的胡须与红彤彤的脸色倒也相配。他双目炯炯,透着聪慧,他的 神态温和却又不失庄重。从外形看,谁都会当他是一个仁慈的人,但是他脸上那道 宽宽的刀痕却让人猜测他是一位军官,而他的神态气度却又显示他是一个有家室的 人。实际上,他是一个有家室的仁慈的军人——他是本尼格森,那个时代一位最杰 出最具才能的人。他像罗恩,话不多,有男子汉气概,大度而忠诚,自然谦逊,但 他并不菲薄自己的才能。似乎他天生就是上天为了让他当国家领袖似的,而在节骨 眼上,他又迟迟不愿进入内阁,他似乎要把毕生精力放在做一个党的领导人上,他 的善于调停是与生俱来的。他因他的罕见的正统的演说,因他在委员会会议的勤劳, 和他的全体同事们经常呆在一块儿,而非常有利于他的工作。他的那个党原本是一 个中立党,这就是民族自由党,他在这个党里处于两个极端之中。 俾斯麦嫌他太柔和,不喜欢他看上去像一幅画一般的感觉和没有什么激情;俾 斯麦认为他是一个日耳曼理想家,这不错,并认定他是一个敏于思想而拙于行动的 人。当本尼格森七十岁时,他仍在格了根大学同学生坐在一起听老师讲课。他是下 萨克森一个元帅的儿子,也算得上世代相传的名门望族,可堪与俾斯麦家族相媲美, 所以宰相还算敬重他。他背离了他的父母之邦——汉诺威,而为德意志效力,却也 并不爱普鲁士。俾斯麦是把汉诺威并人普鲁士版图的人,对这一点他心知肚明。有 时候,俾斯麦还愿意称本尼格森为“受尊敬的朋友”;本尼格森作为一党领袖,遇 到他的党不再听从他的命令——而非要与他决裂时,弹期麦无论如何也不理解会发 生这样的事。因而,俾斯麦称本尼格森是一个笨伯。 再一个就是卡尔多尔夫,他显得有些粗鲁,冷淡。他身材高大结实,显示出他 有相当坚强的意志;他那灰色而凌乱的头发给他增添了几分斗士的风度,同俾斯麦 一样,他是一个斗士,骄傲而粗暴。他比宰相俾斯麦年轻些,当他不戴眼镜时,他 的一双灰蓝色的眼睛也像俾斯麦一样犀利而逼人。但是,当人们把目光停留在他那 古铜色的脸庞上时,谁都不能不注意到他那蓝白色的鼻子——这是一只假鼻子,他 原有的鼻子当他还是学生时,在一次决斗中,斗掉了。 他的性格和他的才干曾经引起了神斯麦的注意,只因他决心要独立,才使他没 有被俾斯麦所支配。他因为是独立的,所以能够与俾斯麦长久地作朋友。当其他人 永远离开而另投明主时,他却依旧忠于他的朋友的家族。他比他的同阶级的人思想 开明,虽然处身于右派政党中,但他往往会大胆地进入自由的领地之内。在经济方 面,他却死死揪住流行于易北河以东的众多观念不放,支持俾斯麦采取一种保护税 的政策。 在众多的德意志贵族人群里,有一个犹太人,黑而且瘦,脸上棱角分明,这位 名叫拉斯克。他与本尼格森同岁。与本尼格森一样,当陷身于他家的深宅大院之中 时,他学习骑马和练习击剑;当他作为一个小孩子住在波森的一个小市镇里时,他 读过《塔尔木特》(一部希伯来法典),曾把席勒的作品译成希伯来文。他本是一 位不错的律师,人又聪明,是激进派的领袖,他很快就成了本尼格森强劲的对手, 也就不足为怪了。以批评家、辩论家、演讲家的标准去衡量,他都要超过本尼格森。 他心目中的国体是立宪国体,本尼格森却趋向于民族国家。他有社会党化的倾向, 他爱国的热情并不亚于本尼格森,他的目的在于实行。他没有什么嗜好,脾气蛮横, 所以与俾斯麦合不来——况且俾斯麦喜欢胖子及随和的人环绕其左右,不太喜欢瘦 子与热心人。 还有一个犹太人,是同一政党的党员,有着灰白色的脸,带着怀疑的神色听拉 斯克讲话。他叫巴姆贝格尔,有把子年纪了,胸膛窄瘦且又驼背。眼前的他瘦多了, 使今天见到他的人不敢相信他在1848年曾经那样行动,也不会相信他从前是个著名 的大力士。看到今天的他,人们会认为,像这样一个人,只能在现实生活中作点小 事,他的热心顶多不过是嘴上说说而已。可是,从前的巴姆贝格尔虽然患有肺结核, 却也曾受他的激情驱使,加入了激进派。由于弄出了几桩事,他只得逃离普鲁士, 本想逃往美国,后来却跑到了伦敦,跟他有钱的亲戚住在一起。他二十六岁就在他 们的银行里当了一个二等助理,发了大财,在开仗前迁往巴黎,而他的浪漫精神却 使他留驻在这儿——法国人的机灵,法国人的作派,法国人的幽默,还有巴黎的佳 丽,把他迷倒了。他是个唯美主义者,各界人士都喜欢他,欢迎他。 这家伙在人生的舞台上曾一度扮演过很活跃的角色,只是后来他变得把人生也 当作是一出戏,不过,当他心境好的时候他自个儿上场。他没有成家,人们都欢迎 他,他说和写法文跟他的母语一样自如流利,所以他的观察和事先预料的灵活手段 能够在巴黎大有用武之地。大赦之后他回到德意志,变成一位民族自由党党员,当 发生战争时,他持定一种几乎是中立的不偏不倚的态度,曾经给一位挚友写信说: “在巴黎,天主教的浪漫主义之花盛开;在凡尔赛,在德意志的大本营里,一个暴 发户的激进主义占了上风。巴黎的巴士底监狱正遭到围攻,福尔与甘必塔是维护正 统的,威廉与俾斯麦是革命的。”尽管这样说,他仍然奉召来到大本营,因为俾斯 麦能使他关于银行的专门知识得以发挥。巴姆贝格尔很公平地说俾斯麦是“一个化 合物,是斯图亚特王朝的保王党、普鲁士军官、德意志封建制度的贵人、西班牙的 唐吉河德化合而成的,”无论现在和将来,他都会承认俾斯麦的伟大之处,而俾斯 麦却无法容忍他。 这儿有一位,利希特,年纪轻轻,却有了胡子,是一位少见的客人。俾斯麦憎 恶他,超过憎恶巴姆贝格尔。可以断定,俾斯麦今天晚上一定会失眠,因为利希特 离开这一群人,独自远远站在那儿,戴着眼镜,犀利的带着批判的眼光看着俾斯麦。 利希特身体强健,年纪又轻,醉心于奋斗——那个比他年老的人很妒忌他拥有这几 种优势。利希特很令人奇怪地知晓许多事实。他毫无通融余地地抱定他的宗旨,任 何贿赂也无法使他有丝毫动摇。在暴发冲突的那几年,他受到了惩罚,成为俾斯麦 的众多牺牲者之一!他的地方行政长官的职务被撤销了,他的市长职务和收入也被 削夺了,因为他胆敢写文章斥责警察的专制。他只好改行当了记者,但是,因为拉 萨尔同俾斯麦谈判时,他曾反对拉萨尔——他最喜欢为国人的公利效力,他追求的 既不是自己的目标,也不是权力,他只是希望有益于民众的事情不断发展,所以他 很密切地注视着拉萨尔——现在他又很密切地关注着俾斯麦。他既不愿在统治阶级 面前把自己的身份降低下来,也不肯在一个居于统治地位的大势力面前使自己受到 屈辱,所以,当利希特在议会里开始发言时,俾斯麦就走开。到了次日早上吃早饭 时,俾斯麦就读报上登载的利希特的攻击——也许是批评陆军预算,有数字为证, 有许多揭露为发明——俾斯麦迅速去到帝国议会以便展开反攻:“可惜得很,利希 特常常呆在房子里与报纸堆里,并不怎么了解现实生活;民主党的这位专制者专门 喜欢夸大其辞说些吓人的话;他的演讲里往往藏着一根刺。”于是,利希特便带着 令人愤怒的安详神情回答说:“帝国宰相晓得……么?” 也许宰相看见了这位客人背后有另外两位客人的身影出现了,这两位都是影子, 像班寇的鬼魂,而不是血肉之躯——因为在俾斯麦与这两个影子之间的看不见的辩 驳,只有两个相冲突的与不可和解的世界的无声且怒气冲天的竞争——是一种像地 球的南北两极那样相距甚远的两种见解的冲突。要么是你,要么是我,决不会出现 “我们”。这两个影子之一就是李卜克内西,他能像俾斯麦一样追数出自己好多代 祖先,并且当他敬祭祖先时他能够考证出他是一个伟大人物的后代。这个人与俾斯 麦有相像的地方,甚至比俾斯麦的祖先——强盗武士,更像俾斯麦——李卜克内西 是路德的后代。况且他能够考证出他是好几位有学问的德意志名人之后,他既是他 们的后人,他就顺理成章地变成了一个学者和一个学会的会员。他少年时代父母双 亡,日子过得极为艰苦。假如效法他们同一阶级的人,这个有志少年的生活会变得 十分舒适,但是,他的头脑里有着一个理想家一样的目标——他不光要为自己的阶 级谋福利,而且要为全人类谋福利。所以,在他二十岁时,因为是一个共产党员而 被驱逐出境。1848年,参加巴登人起义。二十二岁时他就是这样举起共和大旗。结 果呢,他碰巧幸免逃脱镇压,不然就会与他的同党一样被枪毙——就像七十年后他 的儿子因创立共和国而遭杀害一样。 这样的人过的是什么生活!这种人永远与仇视自己的裁判员相对立,与无情的 狱卒相对立,被关在狭小的牢房里,只有被逐出境才会获得自由。但他们的事业却 在他们的祖国,他们的爱国热情并不亚于君主派。俾斯麦的神经在四十年的奋斗中 诚然要经受许许多多折磨,这个天生的治国之人奉命出来治理国家,人们也曾听见 他叫苦,但是他的物质生活条件却是一天比一天优裕起来。他买了森林与城堡,他 可以享用可口的精美食物。同时,国王和平民相互比赛似的争着赏赐他,赠送他东 西。现在李卜克内西对他的裁判员说:“倘若我获得了前无古人的众多成功之后, 我仍然是一个穷人,可我自己却会感到十分欣慰。”当他被驱逐出祖国十二年后又 回到祖国德意志时,他确实是贫穷得一无所有。他的物质生活的困顿只有用精神生 活的充裕来减轻:既不是被钱财也不是被权势所减轻,只是被他坚定的信念所减轻。 如果这两个人素昧平生,在遥远的异国他乡的森林小径上相遇,俾斯麦与李卜 克内西很快就会成为好朋友的。他们俩都喜欢树木森林、都请识鸟性,对于德意志, 他们两个人都是爱国者。然而实干家不久就意识到他是个捣乱者;愤世者也觉察出 他是个固执己见的人;预言家则知道他是一个梦想者——如果这条小径太窄,两个 人又彼此都不肯让路,也都不肯往回走,那他们就会打斗起来,因为他们两个人的 骨子里都是专制者。 倍倍尔都不及他们那样的专制。他的祖先们既没有谁是革命家,也没有谁是人 道主义者。他是军官的儿子,出生在一个炮台上,从遗传性来说,他应该是服从命 令的,他应该是一个提倡秩序的人。他是一个学殿匠的,因为好学加入了劳工的教 育会。一入会,他的聪明就使他很快地明白了他及和他一样的人为什么过着这样困 苦的生活。他因为愤怒而喜欢演说,他动员他的同志们,居然进入了帝国议会,同 时他却继续做手工活儿。给他机会让他推广他学问的人就是神斯麦。他受到的惩罚 是被监禁在一座炮台里(因为他生长在炮台,所以这样的监禁并不使他感到恐怖)。 他在监狱里遇到了李卜尼西内,李的年纪比他大得多。他从这位难友这儿学到了他 为之奋斗的事业的许多基本理论,他为这种事业已经牺牲了他的自由。李卜克内西 与信倍尔被监禁了两年,倍倍尔就有机会熟悉了马克思的理论——李卜克内西以前 在伦敦跟着马克思学来的。 平民之子是比较实干又比较灵活的超过一切学者的人,他的睿智是相当可靠而 又明显的,他的判断力比较简单而又通俗,超过现在与他订立长久盟约的人的判断 能力。这两个人的深深自信是相同的,勇于牺牲自己的精神是相同的,敢于冒着失 去自由与健康之险的胆略也是一样的。倍倍尔曾经干过长时间地坐着不动的活儿, 工作达五年之久,有时深受神经衰弱不能安眠之苦。他说:“每逢失眠之时,我就 会想到俾斯麦,因为他也受着神经衰弱而失眠的痛苦。” 这两位客人从俾斯麦的大厅里散去了。客人们也都告辞了。那个整个晚上坐在 一把交椅上,始终不动一下的瘦小人物,这时也站起身来。即便他站立起来,仍然 像是一个矮子。他迈着小小的步子走到主人面前站住:小鬼见着大鬼似的。这位巨 人的手简直可以把小矮人的手捏碎了,而小鬼的手却可以用魔力战胜大鬼之手,但 他们并不这么干,而是很和气的握手告别。在分手之时,那个大个子对小矮子说了 些什么,似乎要从他嘴里掏出一句预言。这个小矮子就是温德赫斯特。他那可怜瘦 小的身躯之上却顶着一只硕大的脑袋,硕大的脑袋上有一张大大的嘴,但却很少开 口说话。他灰色深陷的眼睛透过很厚的眼镜看着空中,俾斯麦双眼向下注视着这副 骨头架子,这副骨头架子的右手缩进黑色长褂子的胸前,注视着温德赫斯特脸上所 显现的睿智之光。当这个小矮子开口回答问题时,声音十分坚定,多多少少还带着 些严厉。而俾斯麦的腔调相当高而尖利。 因为矮子的视力不好,所以他把自己的听力与记忆力锻炼得加倍灵敏。在帝国 议会里,无论谁在台上讲话,他都能分得清他的声音,并横插一句话。当他发言时, 因为他能不用看记事本而把所有的要点记得一个不漏,到最后就一定能够使他的论 辩对手显出无理取闹而令人发笑的样子。他祖上好几代都是律师,因而他从遗传基 因上得到了极大的好处。他的身材矮小,他的视力先天不好,这就逼着他历练心智 以弥补他的身体缺欠。温德赫斯特少年时代在格了根大学勤奋刻苦地读书。他是一 顿饭只花几个钢板,滴酒不沾。而俾斯麦却相信自己的气力与兴致,拿他贫穷父亲 的钱大吃大喝。结果,温德赫斯特在三十岁时就做了高等法庭的一个审判官,而此 时的俾斯麦却正在想方设法用狂饮与骑术(往往惹事)在波美拉尼亚的伯爵夫人们 心中制造一点印象。 据温德赫斯特的朋友说,他是个信奉宗教的人,但他却一向能够容忍不同的派 别。他善于制造幽默的东西,所以不肯做预言家。他的讥讽到了与人辩论时就会变 成戏滤的形容。当他想到自己的特别之处时,还会形容他自己,他嘲笑自己的矮小, 嘲笑自己的丑陋,说到这两点,他会失声痛哭。他喜欢轻松地谈论音乐,他与女人 说话时,故意惹恼她们,他说些放肆的话,这是古代株儒弄臣的特色。然而,他与 他们不同,不向从前的驼背人显示恶意,他至多不过表示他知道同胞们的缺陷—— 他却决不会看不起他们。这与神斯麦大相径庭。至于自重,他与俾斯麦一样,并无 二致。他是一个政党的党魁,党员们都说他是一个专制者。他自己却认为自己是一 个政治家,而他的一个朋友说他政治家的成份少,政客的成份多。这话极对。在这 两个范围里,他是一个无与伦比的战术家。他好像是几乎没有什么体力似的,他用 不着像俾斯麦那样保护身体,因为他的人格是精神化的。他好像是天生为众多的理 性力量作顾问似的,他太过谨慎,绝少写信,当他不得不写信时,他还要哀求收信 人读过信后立刻烧掉。他既然不戴僧侣的风帽,他就用不着低眉顺眼;他可以斗争 却不用装作有先知的火。当帝国议会开会时,他要在柏林过星期天,每星期天早上 他去往赫德维格教堂,然后去看望巴里施罗德,这个不信教而提倡宗教的人,他的 休息日过得很特别,他绝不尝试达到自私自利的目的。 只有温德赫斯特一人能够以人格征服俾斯麦,所以,这个被征服的斗士总忘不 了他的失败。俾斯麦说:“恨是人生的一种鞋子,其重要性不亚于爱。有两个人是 我所必不可少的:一个是我的夫人,另一个就是温德赫斯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