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独裁 这位独裁者,现在脚步很重的、很霸道地在帝国走过,国人称他铁宰相。他们 是不知不觉在说着笑话——因为这位独裁者处理内政极其强硬,国人却不愿意他这 样强硬;他处理外交相当灵活,德国人不再要什么东西。不过,无论怎么说,当国 执政发号施令的就是这样一个人。他不相信别人,不相信别人有睿智和忠诚,但却 有万种理由自信拥有的机警,不管哪个人,只要有才能,他就疑心可能是自己的劲 敌。种种迹象表明,他越来越变为一个独裁者,把全部的权力都抓在自己手上。但 这样的自以为是(他的天性不好笔墨与纸张),他恨人而爱树。对参政者与他们的 各种行为深恶痛绝。这些都促使他想休息,想过乡下的生活或者长期度假。他一休 假就是五个月,临离开时他把公事交他人办理。但如果承办者按自己的意愿行事却 会惹来祸端的。对这种情形最清楚的,莫过于罗恩,罗恩在未做内阁总理之前曾写 道:“那位归隐于瓦森的人,事无巨细都要亲自过问,却发出极严厉的禁令,不管 什么情况下都不许惊动他……除非他踌橱满志,以便以一个上议院与必要的阁僚共 事于帝国,不然的话,将来的历史会把他做为一个反面的人物…你不能永远依靠动 手才得温饱,无论你的手多么灵巧,多么有力,你的口齿多么能言善辩……他只有 很少几个朋友。他特别愿听他仇敌们的话,这些仇敌中最坏的就是其中的几个崇拜 者……只因为我自己如此看重他,所以我希望多方改变他。”不久所有的人都看出 来拉斯克发牢骚,说俾斯麦不再能够迁就任何一位部长。他只与司长们联系。我们 又读道“德国人愿意被俾斯麦管理,以至于他回到瓦森称病时还是要他管理国家, 哪怕是任何较少的管理都不愿意是俾斯麦以外的任何人。” 第一层,他的专制施加于各部部长与王公们身上;第二层,他的专制施加于帝 国议会的更为厉害;其三便是施加于官吏们的专制,而且达到极点。即使是诸邦在 位的公爵们,如果不按约定的时间到,他就不会见。甚至于国王们在他那儿也会碰 钉子。如果他约一位王公晚上九点来见,八点三刻俾斯麦还在处理事情,便会打发 人去拿来他的制服。到了九点一刻,他换好办事的衣服,口授台德曼写字道:“在 位的君主们,不必想让我多等他们一刻钟。”这时候有人来报大公到了,两扇门大 开。台德曼的记载说,俾斯麦原是一面走来走去,一面嘴里说着。一听见大公来到, 便赶快坐在书桌旁,装作埋头于公文的样子。随后他就表示深深的歉意:“我很不 盼望殿下今晚来探我啦,因为已经是九点二十分了。”他这样的行为意在使王公们 不要太离谱;但是他还有别的意图,他要叫参政议会晓得他做了什么。他知道外交 部是说长论短最热闹的地方。有一次萨克森王出其不意地走来,看门的是一个老牌 的普鲁士人,问道:“你有约在先吗?如果没有,我可不能让你进去。”萨克森王 只好走了。后来俾斯麦赔不是就完了。 俾斯麦有时候一连好几个星期不见阁员和大使,这是处于他不喜欢他们或想躲 避答应要求的情况下。路西亚与台德曼都告诉过我们,当俾斯麦不愿意的时候,必 须用妙法才能够使他收回一项通告或决定。我们简直有跟读关于俄罗斯专制君主的 宫内情况记载一样的感觉。有头等睿智的人物,自然不愿任人摆布,使内阁徒有虚 名。越来越没人愿意在内阁供职。他诱人人阁,过不久又将其踢出阁外,有一个会 说俏皮话的伯爵,把俾斯麦比作唐玻,说他起初引诱美貌女子,等玩腻了就抛弃她 们啦。俾斯麦看重一位阁员,至多不过两年;很少多于两年的,这并不是不自然的 事,他这样描述自己的心境:“倘若我要吃一勺汤,我必须先问过八个傻子!”但 如果他的同僚们投入到对手的怀抱,他却大发牢骚,说他们忘恩负义,自称是赏识 他们提拔他们的。 只要有人来访他,除非客人只是毕恭毕敬地听他说话,否则只要客人一插话, 总是惹起他的反感。“凡是有人要同我说话,必须在二十分钟内说完。有多数的大 使们坐得太久,他们意图从我这里套消息,以便向国内汇报。”即使是最高的官员, 即使是密友,如果没被邀请或预约,千万别去见他,哪怕他住在乡下。他在瓦森的 时候,就是威廉皇帝也不例外,打发去的人他照例会不欢迎的。驻巴黎大使赫因罗 厄王爵觐见皇帝,皇帝说赫因罗厄不如去瓦森跑一次——这句话就跟上谕一样。但 赫因罗厄却答道,先要俾斯麦请他去,不然的话他不能去。皇帝与王爵面面相觑许 久,随后这位大肚能容的君主只好收回成命。但俾斯麦如有话说,他却会毫不客气 地打发这位赫因罗厄从瓦森去见君主。 他要表现他的专制有许多方法,其一便是把他的健康作玩具。当他除了告病之 外别无他法可想的时候,他还就真病了。真病假病他总是说自己气色不佳想要告退 了。《喧声》报套用海涅的语调,这样评论这件事:“我从千辛万苦中才凑够这一 点儿纳税的款子!” 他这样的屡次辞职,不仅仅是根据身体欠佳;还抱怨勤劳于国事,甚至有几次 对皇帝也有些微辞。有一天,赫因罗厄在瓦森看见俾斯麦的气色很好,非常高兴。 而当天俾斯麦却请赫因罗厄告诉皇帝,说自己仍然重病,神经还是很不宁!“因为 皇帝很不体恤我,麻烦我。” 俾斯麦不体恤帝国议会,却要求帝国议会体恤他。在1879年间,有一天俾斯麦 正在攻击拉斯克个人的时候,主席轻轻摇铃。俾斯麦停住他的激烈演说,说道: “为什么摇铃?会议厅里是很安静的!”后来他对路西亚说道:“我在这里是帝国 最高长官,不须受主席纪律的约束,他无权摇铃打岔或警告我。他著作这样的事。 我们紧接着的下一步是解散议会啦。”他就是这样做众矢之的,他越来越看不起他 的对手们,但却想同他们作战。当利克特在细节上攻击政府的时候,俾斯麦好象是 拔刀相向地说道:“诸位攻击我们的立法、我们作为政府的政策,你们这样的攻击 目的究竟在谁呀?……除了我能是谁?我不能让你们指桑骂槐的装作攻击政府而侮 辱我,我不能不反攻!” 还是在这一次会议上,他改变了面目,从名誉过渡到竞技,因为他对利希特说 道:“既使我不过是一个克技的人,我也不能不保护我自己,以抵御这样的攻击呀!” 有一天,他被一种介于自大与谦逊的心境所困扰。拉斯克说世上没有什么事都能做 的人。俾斯麦以为这句话意在挑战他的能力,便答道:“据我看来,你的阿尔瓦所 能做的,查理也能做,不过如此而已,”他就是这样误5 !席勒所说的“查理不能 多做”(显然与他不利的)。他很少说到自己的历史。但是,有一次他在帝国议会 宣称道:“我曾经是整个欧洲的敌手,在我所对付的人中你们不算是第一个!”这 时候,即使是最厉害的敌手,也几乎不能不发抖,他们晓得他说的是实话。 到了这个时候,他越觉得他自己是一个玩权术的行家。在帝国议会里,他教训 理想家说:“政治不是一种科学,不是教授们易于想像的那样,政治是一种技术, 政治不是科学,如同雕像与绘画不是科学一样。一个人可以是一个有能力的批评家 而却不是一个美术家。即以莱辛而论,他绝对是个地道的批评家,却不能胜任于雕 刻一座雷奥科温。”在这样冲突之后,当他满肚子不高兴坐下吃饭的时候,在吃过 三四样菜之后,他又诙谐起来。 他的专制脾气变成任性,尤其与他的保固禄位相关。就这件事而论,俾斯麦实 在象一只狮子,有的阁僚好像一只被他捉住放掉的野兽,最后又被捉回来。1880年 4 月间他大发狂怒,因为在联邦议院里普鲁士第一次投票失败。在十点钟时候,他 把台德曼喊来,吩咐台德曼立即在《北德意志报》发表他将辞职的声明。虽然有人 劝他不要辞职,不要把辞职书送去草拟稿件。当撰稿的时候,他到花园散步,每走 一圈,都抬头望窗子,说出更严厉的词句,让台德曼把责任归咎于几位联邦的王公 与他们的代表。当报纸快要发印之前,台德曼劝他等到天亮再说。“不能!”俾斯 麦拒劝道。当下那篇辞职书写满了四大页,有四个抄写人誊正,因为只有这样才能 够于四点半钟送去给皇帝。深夜十二点半的时候,就打发送信人骑马送到宫里;再 过一刻,俾斯麦坐下来吃饭。他几乎还未开始吃的时候,他又打发人说,不要去送 辞职书了。台德曼赶快跑上楼说,辞职书已经送出去有半点钟了。他自然希望能从 副官手里取回来,但是辞职的新闻已经送到报馆,皇帝会看见的。“好嘛,随他去 吧,他屡次令我讨厌,现在轮到他啦!” 俾斯麦当他自己和宰相地位动摇时,就是这样演诙谐的闹剧。即使是对付一件 次要的外交,他也不肯为怪脾气所影响,宁可跟着理性走,假使他的一位属员对于 这样的事任性行事,他是会发狂怒的。但是关乎到他自己的地位他却能扮演傻子, 因为无人能够替代他。路西亚与台德曼是两个议员,一个被保荐当阁员,一个当帝 国宰相府的办事长,只有这两个人有战略有精力,能够接连好几年在俾斯麦手下办 事,后来施勒策当财政部长也能够这样。 布施与布赫尔是两个很有意味的人,他们俩年纪都比俾斯麦小,都当过革命党, 随后成为有名的记者,都做了官。布施较为聪明,比较无忌惮,柔滑而浅,他所游 历过的地方甚广,后来变作《边疆报》的主笔,颇引俾斯麦注意。在普法战争之前, 俾斯麦很喜欢他,战后他却失宠了,被俾斯麦赶走了。随后他又用阴谋,几乎等于 勒诈,又把自己变作一个非他不可的人物。俾斯麦又用他又怕他,甚至于怕到了比 他怕俾斯麦更厉害的程度。他是一个无人可比的采访好手,无论什么事情发生,都 瞒不了他的耳目与他的注意。他的日记提供给读者许多无价的宝贵材料,使人了解 俾斯麦。烟斯麦自己也得承认其中他所不欢迎的真实。 布施是一个强健、快乐、狡猾的人,布赫尔与他相比,却是一个令人捉摸不透 的人。他初时是一个律师,是议院里四十九个急进党之一,被判监禁逃往伦敦。他 在那里住了十年,过的是孤寂穷苦的日子,是马克思逃亡时的邻居,大赦之后,他 回到德意志,拉萨尔介绍他见神斯麦,这时候他快五十岁了,仍然无可靠的谋生之 道,厌倦了当革命党的漂泊不定。这是很好的机会,俾斯麦很容易地被见到了,他 的文笔被俾斯麦赏识。布赫尔在伦敦认得李卜克内西,这时候他正在开始他一生中 最辛苦的时代。外交部向他敞开了大门,并奠定了他升迁的基础。倘若他奉命而行, 不发表他自己的见解,他可以希望有体面的升耀。 他是一个毫不动人,身体赢弱的人。当他能够暂时摆脱公务的时候,他喜欢撇 开人们与报纸,在树林里闲游,同时带着一个绿色标本箱放草或苔的标本,他认得 所有的鸟,他又是一个老鳏夫,养着他的姊妹,自己吃得很少,不喝烈性酒。他一 回去同俾斯麦办事,就不分昼夜了。倘若他去看戏,他先要把他的座位的号数告诉 他的东家,以便有事就可以喊他回来。他是一个很精明的思想家,写的东西是很有 条理的。他写过不可胜数的英语论文、法文短简和德意志律的草本。他虽然不喜欢 俾斯麦,却把灵魂卖给了他。他的东家吩咐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因为他停止表 示自己的任何见解,这样就能够暗示给俾斯麦改良,且能够从俾斯麦的脸色就晓得 他的批评是否有效。他是俾斯麦的无价之宝,俾斯麦称他是“真珠子”。俾斯麦向 来未这样称赞过别人,他又称赞他道:“他是我的忠心朋友,是屡次批评我的人。” 他却不这样称赞阿比肯。有一次他说这个可贵而忠心于他的阿比肯是他的苦力。 俾斯麦要求所有议员说话时要简练,文章要精悍通俗。这些人当中如台德曼与 布赫尔都能够说话写文达到神斯麦简短的要求,又常能够在当天晚上与第二天早上 之间把各自的公务办完,是向来不会看到俾斯麦不耐烦的。说话不要带情绪,写东 西不要用过火的字眼。关于说话与写东西,俾斯麦曾发明几条极有价值的规则: “字句越浅白,印象越有力。”又道:“无论一个地方多么繁复,只要用几句话就 控出心脏。”凡是在他手下办事的人,必须要在十分钟以内把一篇一百多节的法律 草稿作一个报告。要具备这样人门的工夫,自然要多磨炼。“当他要晓得一个经济 问题时,五大篇长的简报他都嫌太长。 他很有忍耐性。初听虽不高兴,后来却利用这样的反对。他并不是铁一般无热 情的人。我们有必要晓得这个凭冲动用事的人的真正性情。当他的神经受了扰动时, 他捻自己的眉毛与别人捻胡子正好相反,台德曼遇到这样的日子时,常在公文卷宗 里头放好一件关于简单公务的公文。“倘若我一进屋就看见他在窗口向外望,满脸 厌世神色,且我看见他要捻他的眉毛时,我就给他一件关于无足轻重的话柄和极短 报告。”他顶多就说:“你以为最好怎么办,就可以照着办。还有别的么?”于是 台德曼走出去。第二天早上,当这位上司正在床边时,他肯很有耐心地听报告,一 连好几点钟都可以。 因为俾斯麦习惯于迟起床,他的公事要等到中午才开始办。他从十二点到六点, 又从九点至半夜,他很辛苦地办公事。他喜欢在晚上办事。他很想议院开会开到晚 上很迟的时候,如同英国一样。一个人晚上办事很有效率,说话也说得好些,较为 通融些。在早上的时候,人们一般是不揭别人的短处的。 当他心平气和的时候,他同许多有神经病的人一样,要他的属员格外的努力。 一篇大稿子必须在一个小时之内完成。在这一个钟头里,文书们也许被他惊动十次。 “在署里的文书们要小跑着工作。无论什么都要加倍地快节奏,即便神经很坚强的 人,也易于坍塌下来。”台德曼却说道:“他向来从未对我激烈过……我记不起他 对我说话是不是用上等人与上等人说话的腔调。他对我们是很客气的,为其他大臣 们做出了表率。但是我们却要小心,千万别使他不耐烦,千万别刺激他的神经,属 员们是很怕这位上司的。他们晓得,即使是犯了最小的疏忽,都会挨骂的,他们在 这样狂怒的大岁面前发抖。” 他住着一间宽敞又无几件家具的房子,里面有一盏高高的银灯照着。他半个身 子靠着椅桌听人报告,很快就断定该怎么办理。台德曼说,他在六年里头不记得俾 斯麦有什么事不是当机立断地处理。当他口里说叫人写的时候。他向来都是在屋里 走来走去。他的话如同洪水冲泄出来。他往往口里说着两三句几乎相同的话,后来 才择定要用哪一句。他不能容忍任何的打岔(一打岔就失去了线索),就很难晓得 他的意思。 1877年底,他口头说要我写一个报告给皇帝,其实是写立宪以来所有我们的政 党关系发展的情形。他口不停地说了五个小时。他说得比平常快,我极其为难地把 他所说的话诸多要点写下来。房里太热,我恐怕要抽筋,便很快打定主意脱了褂子, 只穿了内衣往下写。俾斯麦王爵很诧异地看了看我。但是一会儿的工夫之后,他点 点头,表示他明白我的意思,不停地往下说。当我誉清我所写的东西(一百五十大 页)时候……我看见全文如同行云流水,我很惊奇。……是一篇完全的、一往直前 的文章,既无复述,亦无说出题外之处。“ 以办公事而言,他待人既用专制手段,同时也表示体恤,对办别的事而言,他 表示拘泥细枝末节,却又以礼待人。因为他既不耐烦,也没有闲暇任裁缝量他的尺 寸。裁缝给他做衣服时就只好用眼量。倘若做得不合身,裁缝就会接到如下一封信 :“你向来同我做衣都是很合身的,但是你好像失掉了这种本事,你好像猜度我越 老越小越瘦了——这是很少发生的事……自从1870年以来,你所送来的衣服都不合 我穿,而在你觉得大概办得很好。我想不到你会这样不太注意人的身份的变化进程。” 当这位大文章家有机会责备一个极好的下人时,就是用这样带着尖刻谐趣的话语。 当他与他的同列在一起的时候,他是很骄傲的,他自然不能容忍他的同事们, 所以他待同僚还不如待他的参议员,因为同僚们不能维护自己。有几位大臣说他是 “自大到没人愿与之接近的程度。”就他待下属一事,海军大臣斯彼士写道:“他 叫我留下来,同我讨论我本部的事,就如同一位老师教训一个蠢而不听话的小学生 一样……无论什么时候我试插一句嘴,他都会和我生气,我只好一句也不说地让步。” 一个人就是这样在半个钟头里一直不被俾斯麦所敬重。攸连堡当部长时被俾斯麦不 公平地对待,他写了一封尖利的抗议信,俾斯麦回敬道:“看了你的信我得到一个 印象,你说我错怪了你,必得求你饶恕我。我认为你不能怪我,至多只能怪我不该 让这样的事情发生。”攸连堡家里将把这封信作为宝贝一代一代传下去。其他几位 部长同俾斯麦彼此友好相处,承蒙他的抬举之后,此后必然觉得同他相处不来,随 后便失了地位。从前虽然做过几时的好友,最终变成了仇敌——因为俾斯麦希望别 人感激他,他却从不感谢人。 他极少地表示感谢。遇着他感谢人的时候,他会做他人所不能摹仿的表示。1870 年的战役中,有一天他骑马在勃兰登堡门下走过时,在皇帝之后,毛奇与罗恩之间, 他一眼看见他所率部下的属员们都在一个特别月台之上,他的鞍钮挂了三顶桂冕, 他取下一顶投向他的部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