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是超人还是骗子 在1860年间,有一天晚上,普鲁士大使、施勒茨、克雷、霍尔施坦和孩子们的 先生在俄都的大使馆里围着火炉闲谈,谈到灵魂不死的问题。霍尔施坦尝试证明惟 有身后之名是靠得住的,永不消亡。俾斯麦伸手取炉台上的一杯酒,说道:“霍尔 施坦先生,让我告诉你吧,我看这一杯酒比三十页柏克的《世界通史》值钱得多。 他有诸多优点。他这样不好名声就是其中之一。他不只是当学生时就看不起名, 到年岁大时还是这样——或者说这就是他与拿破仑最不相同之处。假使拿破仑不赞 美普鲁塔赫,不贪光荣,他会永远是一个不值评论的人。当柏克的《世界通史》增 补至一千八百七十余年的大事时,俾斯麦实在不想在这里头占到三十页。他晓得自 己的力量。在克莱尔的几本著作里头,他在其中几段论政治天才的若于行之下,画 两条或三条线。等到克莱尔八十岁生日时,俾斯麦写信给他说,他自己怎样的真诚 尊重他,对于无论哪一位德意志作者,他却始终未这样表示过。我们要记得,五十 年前,克莱尔曾从一位比俾斯麦还要伟大得多的人那里接过几封相似的信。 俾斯麦对待同世的人的赞许是冷冷的。他既看不起当世的人,所以也不喜欢他 们的称赞。有一天在帝国议会,利希特责备俾斯麦不懂得经济学。俾斯麦在说过他 能够安详地等待他的同国的人们裁判之后,却小心加一句道:“我不能说后世—— 所以为这样的考虑是过于情绪的。”他每遇一些人聚在议会门前要看他坐马车到会, 他就常常不高兴。他说他很晓得一个被人憎恶的大臣要露出什么样的面目,人民怨 恨他到要唾他;现在看来,他要怎样做出另外一种面目。威廉请他来行钉旗的典礼, 其中有一面有俾斯麦的军衣与他的名字,他不肯去,他说,跑去一次,他所得的至 多不过是伤风。当皇帝送他几颗金刚石以备他嵌在宝星上的时候,还带着两句极能 感动人的话说到:“这就是我所能送你的最后的宝星,且是专为你而设的。”俾斯 麦在家里说道:“送一桶莱茵酒,或一匹好马,使我更喜欢。” 许多俾斯麦的画像只令他好笑。他看见人家把他画成一个主和平的白安供儿, 穿着露胸的衣服,他的秃头上戴着一圈琉璃草与椿叶,他看见他的诸多的“超越可 能”很诧异。最早为他建立的石像,他很不喜欢。他曾对国人说,他不喜欢这样的 感激。“当我在科隆,从我的石像旁边走过时,我不晓得往哪方转变……当我在启 星根外出散步时,我遇着一种我的僵石化的代表,我见着极其难过。” 他是一个实干家,所以他不为好名所动。他无所得于名,但舆论却不然,这是 有用于他的,就值得培植,所以他更带着骂世主义,培植一种俾斯麦的传统故事, 因为他要这种故事感动与他同世的人们,自己却并不为之所动。他自己虽不能忍受 看见自己的石像,却喜欢记载他的功业与奇怪性情,只要这种记载能作为一种有用 的宣传,济柏尔奉命写一部书,说威廉一世为德意志帝国奠定基础的事迹。俾斯麦 任由这位历史学家看卷宗,但先要由布施选择过,只许济柏尔看“不危险”的案卷。 一经选择后,其结果就是这七本书不久就变得毫无价值。希西基尔与布施及其他几 个人,先要把稿子给他看过,他就在稿子里删去他所不愿让人看见的话,提议添加 什么,有些地方他因为嫌恭维的话语还不够,他就加以批评,他还给希西基尔几封 他挑选过的私人信件,其中有几封是1870年写的,1877年才公布于世。 每逢在公众面前露面,他都要仔细考虑一下这样做带来的政治效果。在宫里他 曾大发牢骚,对皇后的总管大臣不合礼节的欢迎他表示不满。当他坐火车经过奥地 利时,命令把车上的百叶窗都关上,以兔在那个关键时刻,因群众对他的欢呼而使 维也纳同事难堪。 俾斯麦十分善于利用报馆,这一点无人能比。他的部下时刻都得为登报预备材 料,不是提议这件事,就是概括那件事,要不就辩驳一件事。在利用毒药方面,他 是个好手;正像在控制新闻来源方面他极为精通一样,即将刊登的新闻或是从德国 的穷乡僻壤送到柏林来,或是从其它国家的首都送来,总而言之,要给读者一个十 分客观的感觉。他有时在书房里亲自口授关于自己的奇闻轶事,然后登报,但做的 好像是从瑞典的首都发到波茨坦的。所有这样的事,他都做得很巧妙,连对他极为 忠心的台德曼也不得不说他是个“大魔鬼,比浮士德还厉害”。1872年间,阿尼姆 有奥古斯塔作后盾,俾斯麦口授给布施一篇论说,内容主要是“一位居高位的贵妇 想换掉宰相”。当他讨论奥地利的时候,他让布赫尔装作《科隆报》的通信员,从 波美拉尼亚的斯托尔普偶然得到消息。 1874年前后,教会争执极为厉害,有人企图开枪率下死他。几个月前,他曾极 其蔑视地对帝国议会说:“在我的政治生涯中,自始至终都有许多仇敌。从加龙河 到维斯杜拉,贝尔特到台伯河,在德意志的几条河边、奥德河边与莱茵河的周围地 区,你随处都可体会到我是那时最有权势,同时也是国内最遭怨恨的人。”(说这 句他很得意)可是他不知道,那时正有一个比利时的人扬言要把他的头送给巴黎的 大主教。因为你斯麦正在作战反对罗马,于是招致了这个宗教狂的怨恨,他说: “我愿意杀死这个妖怪,只要上帝能赦免我的罪,而且在今年妖怪死了之后,得给 我六万元钱。” 过了几个月,当俾斯麦坐着车从启星根街上走过的时候,一个少年向他开了枪。 俾斯麦仅仅是手指受了点伤。刺客宣称他是中央党的一名党员。这个说法对俾斯麦 来说正中下怀。他先拘捕了几名教士,理由是他们拦住了马车来帮助刺客,接着又 发起了报馆运动,一连六个月,这件事在帝国议会都闹得沸沸扬扬。有一个身为中 央党党员的议员信口开河地说:“大部分德国思想家因一个半疯的人开枪打俾斯麦 王爵而神经错乱了。”这句话给俾斯麦创造了机会,他借题发挥。 “我曾亲自同那个人交谈过,他很清醒,一点儿也不疯。而且我们有医生证明 他根本没病。我明白这位议员不想承认与这个人有任何关系的原因。……即使在他 思想深处,他也不曾有过一丝这样的念头:希望宰相能够遇难。对这点,我深信不 疑。可不管你怎样辩解,刺客仍然不肯放过你,他说他是你们政党的人!我所告诉 你的话都是事实……对于我的第一个问题,这个叫库尔曼的人回答说:”我杀你是 因为有教律。……你曾害过我们政党!‘(说着大笑起来)在许多证人面前,他回 答了我的第二个问题:“我说的是帝国议会里的中央党。”’正在这时,博莱斯特 姆伯爵喊道:“不要脸!”知道俾斯麦脾气的人以为他一定会走下台来一拳把伯爵 打倒在地。可他只是皱了皱眉头,很平静地说了两句话作为对伯爵的反击。他说: “‘不要脸’是憎恶人和轻视人的表示。你不要以为我不想说这句话,只不过是为 了表示客气我不愿说出来罢了。” 这差点要了他命的事久久盘踞在他的心里。我们可以猜想,生平只有这一次, 他曾郑重地考虑了告退的可能。他有些犹豫地对本尼格森说要辞职。他曾两次被人 狙击,受到警察的警告,他说:“我要留下其他宰相作天主教的靶子!到四月一日 我就六十岁了,那时我将告退,去过一个乡下人的生活。‘她的夫人和女儿曾苦苦 地劝他许久,现在他总算考虑了。 在这十年里,乔安娜对他的影响逐渐减弱了。她不但不能缓和与他的关系,反 而增添了他的暴躁脾气。就我们知道的而言,十年间她从未尝试过避免冲突或弥补 裂痕。她爱他,所以憎恨几乎所有的人,因为几乎所有的人都是他的仇敌。她一年 比一年易发怒。当她年纪很大的时候,为了维护她的丈夫,她还打破了一个玻璃盆。 她只去过议院一次,她受不了再去一次。当谈到一次会议时,她喊到:“我会拿一 条椅子腿打他们的!”她对克利斯比说:“你的话一点儿也不错,我的丈夫是个好 人。”克利斯比微笑着挖苦说:“你不会见到与你意见相同的人。” 即便是这样,俾斯麦仍会随时表示对她的不满。在一次慈善会上,他对她说: “君主走后你就不要再在这里逗留了。我不愿意你在人群中太久。”她很实在地表 示爱情,她会在吃饭时替他把领带放好,尽管还有几位有名望的外国客人在座。而 他呢,虽然往往在夏天与她分开好几个星期,可实际上还是爱她的。在已经结婚三 四十年后,他给她写信还称她:“我的小宝贝……我带着爱情问候你。”他还曾从 夫里特利士鲁发电报说:“没有马匹,没有我的夫人,我不能在这里住太久,我们 明天就回来。”不像以前了,现在她更喜欢住在柏林。在不久就要搬到瓦森去住的 时候,她对朋友说:“我一想到要到那里住就浑身打颤,在那里我会感到十分寂寞, 心神不宁。” 这个家庭粗俗且无灵气,许多人都是这么认为的,了解了这一点我们会产生奇 怪的想法。俾斯麦不单是当时最有势力的人,而且是最有名望的德意志人——少年 时他饱经世故,现在,凡是日常生活中见过他的人都称他是个能言善辩的人——如 果我们不了解他的生活经历,一定会以为他是个古板的人。 他的住处只要有几把舒服的交椅就行啦,怎么装饰他不管。有人对他说,罗恩 的新家具不错,他却说:“注重家具的人,是不会注意饮食的。”他家中的布置很 不协调,墙上糊着难看的纸,挂着有花字的颂辞,桃花心木椅子上盖着颜色相反的 花布——在这样不协调的环境中,这位大人物饭后或坐或半躺在长椅里同客人交谈。 他穿着一件绒布褂子,扣子扣到喉咙处;戴着一条长围领带;他不喜欢硬领,嫌不 舒服;一只狗躺在他的脚边,一支长烟筒,满地的报纸,他总是把看过的报纸随手 丢在一边。他多年的密友攸连堡说:“这个圈子里没有外国人。俾斯麦一直过着粗 俗且简单的乡绅生活。可几乎常有客人,有的是他的帮手,有的是他儿子带来的青 年军官,还有的是亲戚,更多的是世交。大家都是大大咧咧的,喝葡萄酒、啤酒、 白兰地。这个世纪最著名的外交家的家里就是这样的情景。屋中烟雾综绕,时不时 出现的身穿华丽衣着的客人给这个屋子平添了许多大雅之气。” 谈话与屋里的气氛十分和谐,即使是这位王爵说故事或对时局进行评论,水平 也不是很高的。一个人说话时不时被别人打断,而且谈论的话题总是关于俾斯麦认 为要紧的事——埃姆斯的公文、暗杀、凡尔赛等等,几十年如一日。如果对这里的 光景作番真实性的描写,画面一定都是一样的。可惜当俾斯麦说件有趣的事时,往 往被他的儿子或者信差或者即将开饭所打断。俾斯麦的女儿出嫁时来了许多客人, 据他自己说,客人们像灯下乱飞的苍蝇一样,不仅帮不了什么忙,反而添了乱。 我们不必考察在1870年里,到底有哪些有名的德意志知识界人士常到俾斯麦家 里,因为除林多兄弟、库尔齐乌斯和威尔登布鲁克两位外没别的什么人。经常在柏 林社交界出现却未到过俾斯麦家里的名人有海泽、史托姆、威尔布兰特、布兰德斯、 易卜生、比昂逊、兰克、冯塔纳。这么多人中还没包括俾斯麦的对手们,像菲尔绍、 弗莱塔格、蒙森。朗格本把荷尔德林的《许佩里昂》送给乔安娜,她读过之后说, “有意思极了!” 这种状况并不影响俾斯麦领会莎士比亚、歌德、席勒、拜伦的深奥,这主要体 现在他早年的书信中。从其中多不涉及知识的言论中可以看出,他极有远见,为了 身体健康,为了维护自己的专制统治,尽量不与对自己无用的人来往,因为这些人 既不能办事,又不代表任何政党,而且彼此之间没有仇恨。 结果是很严重的。一个人除了偶尔看看海涅、拜伦、乌兰德。吕克特的诗歌外 不看任何书,不与国内任何非政治的运动产生联系,年久日深将导致用强力而非睿 智治国,将不会充分考虑世界经济、教会、社会主义三大主流对自身的影响,也不 会利用国币,使本集团巩固。俾斯麦悟性强,能够创造饭桌上热烈的气氛,但与老 王相比,对当时问题,他见得少,听得少。俾斯麦生性懒惰、好舒服,但却不得不 把神经绷得紧紧的。为了轻松一些,只好放弃了知识。他自愿不与知识界人士为友, 因为对于达官贵人,那些人总是很讲礼节的。熟知历史的人,对俾斯麦做出了各自 的评价。 布兰德斯说:“俾斯麦虽然并不有利于全人类,却大大利于德意志。俾斯麦对 德意志就好比一副非常好的眼镜适合于一个近视眼,近视的人有这样一副眼镜是种 幸运,可不幸的是他却不得不总戴副眼镜。” 布克哈特(1877年)说:“他的告退使人误解,以为他不知道该做什么。关于 国内的大政方针,他制定得很不好……二遇到欧洲有大战事(眼看土耳其战事就要 发生),他可以再改变对策,但却没办法疗治已造成的创伤了。” 冯塔纳(1881年)说:“人民反俾斯麦的情绪越来越高涨,上层社会也闹了很 久了,削弱他地位的是他的多疑而不是他的治国之策。他是一个天才但却心胸狭窄。” 1893年,冯塔纳又说道:“我们要不断地追忆,目的是为了避免因他许多蠢笨的行 为而忘记他的那些伟大功绩。他是最有意味的人,我想不出比他更有意味的了。但 是他不断地犯错,这太令人厌恶了。他想压制一切的念头是那样的强烈。”二895 年间冯塔纳再次描绘他,“他是一个超人与骗子的混合体,是一个英雄与连一只苍 蝇都不肯伤害的慈善人的矛盾体,使我产生混乱的感觉,我不能纯粹的、完全地称 赞他。他有缺点,这也是伟人的一个方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