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被逐 第二天,有两个老头在一间灯光灰暗的屋子里整理文犊。一个从盒子与公文包 里取出封套来,一个读封面的文字,把封套一堆堆地摆好。这两个人,就是捍斯麦 和布施。“我要写我的大事记,你得帮我。我要辞职,要把自己的信件立刻送走, 倘若耽搁太久,就会被扣留。……不过是三天的事,也许要三个星期,但是我决计 要走……现在惟一的问题就是怎样才能把我的公文平安运走,或者先送到你家里。 只是怎样送呢?” “我可以把它们分作许多小包拿走,交与海恩。” ‘谁是海恩?“ “他非常可靠。” “不然先送到申豪森那里,你再到那里取。把最要紧的抄出来收好,再听我的 信……这都是我给威廉皇帝的信,这是挑特烈威廉的介绍信,去维也纳时,他给我 的。你多大年纪啦!” ‘今年六十九。“ “我在八十岁的时候,还能在乡下享福。” 两天后,布施带来了抄好的信件。俾斯麦心有余悸地问:“倘若他们留心察看 到你出出进进都带着一个大封套怎么办?可否把信件放在一个箱子里,同几幅地图 摆在一起,也许日久就无人注意了。你看,这是不是最好的办法?” 俾斯麦就这样灰溜溜地离开这所房子,他曾在这所房子里治国二十八年,曾在 这所房子里创造了一个帝国。他像一个被众敌围绕的末路人,未走之前,他要找到 一个安稳的地方把最后的宝贝藏起来。他被贬逐了,他要用这些信件制造利箭,狠 狠射向仇敌的心窝。他控制宰相衙署近三十年,但却不相信任何人,他不敢把自己 的宝贝交给他们保存。过了几十年,他第一次想起申豪森——把他的宝贝藏在那里。 这两个老头把这些无价的封套递来递去。布施想,等他写自己的纪事时,这些封套 必定具有重要的参考价值,俾斯麦或许记起了阿尼姆,他曾因为不肯交出公文而被 监禁(是俾斯麦授意的)。 一个穿着雍荣华贵的陆军将军来拜见俾斯麦。他奉皇帝之命询问宰相,1852年 先王腓特烈威廉第四所颁行的阁令何时取消。俾斯麦很傲慢地答道:“这个阁令不 能取消!”他故意这样做以强逼皇帝免他的职。 第二天清早,保罗舒瓦罗夫来见。他是俄国的新大使,他奉沙皇之命来延长俄 约斯限六年,而不是三年。在最后的一年里,俾斯麦千方百计地想达到这个目的。 帝国的平安依赖于东方的担保,俄约六月期满,少年皇帝已经答应延期,沙皇对此 非常明白,于是在一件公文上加一旁批:“我们两国的友谊,在俾斯麦看来,就是 一种担保,我们与法兰西并无条约上的承诺,这一层与德意志有极其重要的关系。” 现在俾斯麦耸耸双肩,告诉这位受了惊慌的大使,谣传他就要辞职是真的,此事要 与下任宰相商议。大使立即打电话向沙皇汇报。现在那个靠得住的领航人要被免职 了,沙皇不肯再签立两国联盟条约。 就在那天早上,舒瓦罗夫刚离开首相府,汉克军长带着皇帝的命令来了。皇帝 要立刻取消旧的阁今,“不然的话——”这位军长觉得难以克制自己的声音,“皇 帝要你立刻辞职,今日下午两点钟亲自入宫告别!” 柯尼希格雷茨饱经战争之苦,教王政府国务卿说:“世界要毁灭了!”俾斯麦 现在还不愿走这条路,他很平静地说:“我身体不好,不能出门,我写信给皇帝。” 汉克想,俾斯麦一定是一个裹在红云里的革命党。他起身走了,走过之后,他又立 刻回来了,把皇帝的一封没封口的信交给了俾斯麦。信中说:“报告(是一个在俄 罗斯的德国领事的报告)说俄罗斯正调集军队准备攻打我们。很可惜我们没有得到 一点消息,你应该让我们早注意俄罗斯的恐吓。我们应该警告奥地利,应该早采取 行动。……威廉。” 皇帝错怪了俾斯麦,其实并没有这样的危险。皇帝的这封信是一个报复人的举 动,不封口,不写封面,俾斯麦见得多了,他写信驳斥皇帝“大逆不道”。皇帝不 肯接收宰相的回信,没批一句话就送回了。当天下午,俾斯麦把这次争辩的起因告 诉了内阁,在演说之末发了一通议论:“我虽然相信三国联盟,但这种联盟是靠不 住的,因为意大利君主的地位不够稳固,它与奥地利的关系被意大利人的同文主义 所恐吓,我要努力避免它在我们与俄罗斯之间制造障碍。我深信沙皇的友谊。我不 能奉行皇帝对这件事的命令……至于保证劳工请律,我认为这不是内阁的问题。倘 若我不能重做外交的领袖,就必须走开,我知道这一举动正合皇帝之意。”他还反 复强调他的健康和他的办事能力并不减弱,他辞职惟一的理由就是因为皇帝要大权 独揽。 最后俾斯麦怂恿内阁辞职来教训一下少年皇帝,可是他们并没有这样做,只是 不痛不痒地说了几句迟疑的话,其中只有梅博克说了一句可以值得纪念的话:“宰 相退位将是一场国祸,祸及欧洲与德国。我们必须阻止,我们必须全体同他一起走, 无论怎样,至少我是要随他走的。”散会时,众人观点达成一致,都抗议俾斯麦退 位。到了晚上他的同僚们又开会,他们“排斥一种普遍告退的观念,这是与普鲁士 诸多传统相冲突的”。 开完会,俾斯麦吩咐备马,到了他这个年纪已经不应该骑马,他之所以这样做, 就是要皇帝知道他让汉克转送的话,“我的身体不甚好”有多少成分是实在的。当 宰相回到家,才知道他出门时,皇帝打发第二个信差来过。内阁厅长路加那晚上回 来,很着急,皱着眉头对俾斯麦说,他奉皇帝命令问他为什么还不递辞职书。俾斯 麦这时候并没有发怒,举手擂桌子,而是很客气地说:“皇帝喜欢什么时候罢我的 职就罢我的职……只要发出免职的命令,我很愿意服从,但是我不想让皇帝摆脱免 我职的责任,我要国人都明白这件事究竟是怎样发生的。我做了二十八年的官,这 二十八年我为国家做了很多事,我要在历史的审判台前表白我自己!”随后他口授 辞职书,第二天早上润饰过后将它送入宫中。他在辞职书里以几句堂堂正正的话作 结尾:“我忠于王室与陛下,这些年来一直如此。现在我要脱离与陛下的习惯关系, 并且要脱离我与帝国及普鲁士的普通政治生活的关系,觉得极其痛心。对于陛下的 诸多意愿,我反复认真考虑,请求陛下兔我的帝国宰相之职,普鲁士内阁总理之职, 普鲁士外交部总长之职,以及合法许给的俸禄。以最后几个星期的印象而言,…… 我有理由猜测这份辞职书正合陛下心意,我相信陛下能够批准。如果陛下不相信陛 下祖先们的一位忠心臣仆的阅历和才于,我早就应该辞职了。现在我深知陛下用不 着这样的阅历和才于了,我方才可以告退,并且不必害怕我这样的辞退被批评说适 合悍斯麦。” 宰相只管抗议,皇帝并不理睬,并封他为劳恩堡公——姚特烈帝曾想封他,那 时他居然辞掉了。俾斯麦多次做出有力的抗议,才终于避免了这种津贴,他把这样 的津贴比作邮政员因为办事得力告退时所得到的赠金。皇帝此举是想要人们相信们 斯麦告退是因为他年老体衰,但不肯把俾斯麦的辞职书登报,皇帝同时刊登他怎样 感谢俾斯麦以往功劳的言论。威廉二世尝试留赫伯特办事,并请俾斯麦做儿子的思 想工作。修斯麦第二次引用了沃伦斯泰因的话进行辩驳:“我儿子已经成年了!” 他还私下向人们解释,“当一个人明明知道这条船快要倾覆,为什么还要把自己的 儿子放在这条船上呢?” 赫伯特一生的悲惨命运在这个时期愈演愈烈,假使他继承了父亲的位置,得到 皇帝的优待,他也许可以成为一名有独立价值的政治家,而现在他却要同他父亲一 块隐退,因为神斯麦遗传给了儿子死要面子的秉性。晚上,他把沙皇不肯延长密约 有效期的信息上奏皇帝,在报告中,委婉地表达了他父亲的意思,“当昨天舒瓦罗 夫伯爵知道陛下毫不迟疑地完成对你斯麦王爵的免职时,亚历山大帝决定不再延长 密约限期,因为这样的机密是不能与新任的帝国宰相讨论的。”威廉二世在这篇公 文上批道:“答应延限。”在末后又批了三个字“为什么?”赫伯特随即送上一篇 更浅白的解说。第二封信威廉二世又批了第二个“为什么?” 威廉二世两次问“‘为什么”是因为他完全不清楚俾斯麦三个字在欧洲有多大 的势力。他虽不清楚,却很害怕,半夜里他打发人去找舒瓦罗夫,约第二天早上八 点钟来见皇帝。会面时,威廉二世告诉舒瓦罗夫自己愿意再订密约。但这位俄使说 他得到了沙皇的命令。 皇帝从报纸上得知所有党派,各个阶级的人民都赞成他所走的路。国内很安静, 德国人看到这个有魄力的人在位很高兴。1890年3 月18日是个令人快乐的日子,普 鲁士议院通报了俾斯麦告退的议案。近臣与陆军领袖们都为此而高兴。赫因罗厄曾 说,“一个军长快乐的像一只蟋蟀,他现在能够自由地说出他的心里话了……到处 都有这样的快乐表示。从前俾斯麦的势力一手遮天,人们受到压制,现在不是这样 了。”人们有一百年来未有这种解放的感觉了,自从腓特烈大王去世以来,还没有 像今天这样高兴过。 在德国,没人知道三个人决定了德国命运,(或许只是一个人所决定)因为当 舒瓦罗夫从沙皇手上得到新的权力时,他看到宰相告退五天后情形就大相径庭了。 俾斯麦企图保证这个密约,以免被柏林人的阴谋所害,他儿子也曾提议在俄都签约。 不料赫伯特在秘密档案卷中并没找到这个密约,原来已经被霍尔施坦拿走了。俾斯 麦非常恼怒,首先攻击管案卷的,随后又攻击这位男爵说:“你本来能够阻止这件 糊涂事发生,当我是个死人,未免太早了!”霍尔施坦认为他是个危险人物,因为 如果不是这个理由,这位男爵怎么能够全力反对俄罗斯!“从这个密约里不能盼望 得到什么实在的好处,倘若泄漏出来,人家会骂我们欺骗。……如果立密约,我们 的名誉和社会地位将会被俄罗斯掌握。只要一旦被人怀疑,全世界都会反对我们。 ……日后的交际他们就能够确定条件。第一个条件就是‘我要同我以前的老朋友俾 斯麦合作,我只要他,不要别人。’你现在明白这个地位么?” 上文的几句是虚伪的,俾斯麦把他反对俄罗斯的一个保险条约给舒瓦罗夫看了, 并且预备把第二个条约给奥地利看。霍尔施坦的性格像一个胆小鬼,在他与他的同 党看来,胆子与诡谒是不能合在一起的。霍尔施坦不把怨恨的动机流露出来,他同 瓦尔德塞阴谋地反对“俾斯麦字号”。已经好几年了。 同时继位的阁臣,明显地不称职,马沙尔写道:“一位大人物如俾斯麦能够熟 练运用繁重器械,而我一个小人物却不能。”悍斯麦出宫的时候,他的后任卡普里 微躲避他。后来俾斯麦好几次请他吃饭,他只来了一次。他说他实在不愿第二次听 到神斯麦这样批评君主。后来有一天,俾斯麦在相邻的花园碰到了卡普里微,就问 他,俄约签得怎么样了,这位军长幽默地答道:“像你这样雄才大略的人能同时玩 五个球,但别人却不能,只好玩一个或两个。”随后,参政们聚议,在霍尔施坦的 指挥下,都说这个条约让俄罗斯得到了全国利益,此条约将鼓励俄罗斯在东方扰乱 大局,法兰西将很快攻打德意志。 这群没远见、才能平庸的阁臣在三天内便把俾斯麦打下的良好根基挖空了,整 体建筑都在动摇。霍尔施坦四处奔走游说有势力的阁臣。卡普里微听从了霍尔施坦 的提议,又想贡献他的新计划,便劝说皇帝与他们所恨的沙皇分离。皇帝现在高兴 极了,他认为他的谋臣不是危险的狐狸,而是“一个办事安详清楚光明的人,不冒 外交风险的人。”威廉相信自己做事坦白,是一个真正的普鲁士人。霍尔施坦说, 当他与皇帝将此事商妥时,皇帝悲愤不已:“很好。千万不要与俄国密约,说这句 话时,我心里在流泪。” 三十年前威廉二世出生在宫中的一间小屋,现在就是在这里他低低地说了几句 话,这几句话透露出悲观、怨恨、妒忌情绪,透露出恐惧、不耐烦的心理。这几句 话所造成的后果无人能预料到,就是这几句话葬送了德意志帝国! 这几天俾斯麦在柏林,心境平静,他并不隐藏自己的痛恨,但是一种怀恶意的 谐趣却使他从不满足。他特意表露出他是一个饱阅世故的人。当对付他的仇敌时, 他并不装腔作势。当布狄克与他握手吻别时,他诙谐地说:“我同你分手,你要负 一部分责任。”他快离开前,在请同事们吃酒告别时,俾斯麦故意不同布狄克拉手 ——这是对他致命的藐视。他的旧同事请他吃饭,他不肯来,只是大声地说两句话 :“我只看见了帝国官员们中的笑脸,我不做宰相是由于你们的错误造成的。”此 时,这个不信基督教的老头子也尽情地陈述怀恨与报复的话,这绝不是气量狭小, 这是一只受伤的狮子在发怒。 无论什么人来见他,都能从他嘴里掏出几句真话。奥地利大使送来奥皇弗兰茨 给他的一封恭维信,信里说俾斯麦因为体弱多病辞职了。这位前任宰相拒不承认, 他声称自己在职时身体非常健康。这两句话他都是用“安详的腔调说的,不过这种 腔调里透出难过和不宁静的情绪,有时还变作痛恨。”他很坦白地告诉土耳其大使, 请让土耳其皇帝知道他是被免职的。他还对巴伐利亚大使说皇帝没心没肝,“将来 必定要破坏帝国。”当他去各大使馆辞行时,他在所留下的名片上用笔把“帝国宰 相”四个字划掉。并说:“我很喜欢人家称我俾斯麦,只有外出旅行我才称公爵。” 他还当面痛骂巴登公爵阴谋陷害他。 当他正式向皇帝辞行时,他不让皇帝遮掩免俾斯麦的职所应负的责任,当皇帝 问他身体可好时,他把假面具撕得粉碎,毫不客气地说:“陛下,我身体很好!” 并且他不允许威廉公布他的辞职书。 在他最后离开的前一天,他坐马车去皇陵。他像诗人那样,把三朵玫瑰花放在 君主的墓上,随后在自己家里行施圣餐祈祷礼。当牧师快要演讲《爱你的仇敌》时, 乔安娜忙站起身来,让牧师赶快停止演讲。俾斯麦躺在榻上,他对他住在这里的二 十年,作了一个总结性评论:“我享受了许多幸福,我今年七十五岁了,我的夫人, 我的儿女们都生活在我身边,这是最大的天赐。我以前常担心我将为国操劳至死, 现在没事了。无论有病无病,我办理国事二十八年了,已尽了我的天职。现在我实 在不知道应该做些什么。因为我觉得身体比以前在职时还要好。” 这个老头子无所事事,在最后的那个晚上,他并不谈及未来的计划,不谈论他 所创造的帝国。在他看来,这个帝国已经走上了绝路。他最后所拉的手并不是一位 阁臣的手,也不是一位大使或王公的手,而是从前一向从未拉过的手,在这二十多 年间他每天必须向这双手索取材料。这个人绰号叫“黑色的骑马人”,是替他送公 文的。俾斯麦临走前三刻钟,被称为“黑色的骑马人”的莱维斯托姆,接受传见。 这次辞别,这位前宰相有点控制不住自己了。莱维斯托姆一进来,俾斯麦一下子就 想起了帝国成立最初的那几天。他问这个送公文的人是否喜欢自己的职业:“我记 得很清楚,你那时是个营长,就是在那间屋子里,你第一次给我送公文。”他感谢 这位多年来忠心办事的人。在这个大帝国,他仅仅谢过他一个人。最后他还做了一 件新鲜事,从一大堆酒杯中顺手拿起一只镀银酒杯,放在莱维斯托姆手上说:“谢 谢你,作个纪念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