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斗士的风采 “我要说我的话,这原是我的本务,压在我的良心上,好像一把手枪指着我的 脑袋一样。我相信现在的政策正在引导帝国陷于大泽中,我以为莫如躲避为妙;我 知道这个大泽,别人却看错了这个大泽的性质;假使我不敢说话,我就是犯了叛逆 的罪……我的朋友们要我甘受一种活死人的情景:躲起来,不说话,不动……但是 我虽归隐,我还能够效劳于祖国。……以几个方面而言,我现在较为自由;我现时 能够赞成在外国的和平宣传,这是我二十年的主要目的。” 他关切自己的功业,就是这样联合仇视他的后任们,并联合急于报复诬蔑他的 人们。在他的最后十年间,他恢复了左右舆论的力量,这是他前些年所丧失的。他 这样做无非是想表明,他无论作什么都是可以的。当他由心腹人之手,把威廉一世 所写的许多信函登了报的时候,他要保护他自己,使自己免遭阿尼姆的命运,他示 意说若有必要,凡是刊登这样信件的人们,必须声明这种信件曾在夫里特利士鲁任 由客人传看过,必定是在这里抄出来的。他又说他写给君主的私信,是他的精神产 业,他还把别的秘密授予哈登。他读过这个政治记者的论说后,便请来见面,同他 作朋友。 当俾斯麦起初告退的时候,他难以在德意志报章上发表他的意见。大多数的报 馆恐怕同他往来受到拖累。在头几个月里,他所接见的,只是从外国来的记者,在 德意志的诸多报馆中只有《汉堡改正报》请这位前任宰相登东西,这张报因此在好 几年间变作帝国最有味道的机关报。他口授过许多论说,让这张报纸登载,他所授 意登的更多,所以人们不久都以为《汉堡报》是夫里特利士鲁的政党报。这些年里 时局曾发生过两三次危险,这个时候,《汉堡报》与《帝国官报》几乎齐名。 俾斯麦免职的那几天,接到了六千封恭维他的电信。汉堡给了他一个隆重的欢 迎仪式,当他在满街挂满了旗帜的路上坐马车走过时,有一个英国水手走到他的马 车旁,说道:“我要同你握手!”俾斯麦平生头一次同平民握手。他从前一向未曾 请过农人同他吃过饭。这时候有两个很热心的农民从申豪森来,俾斯麦请这两个人 同他吃便饭——因为俾斯麦被他们的卑躬称赞所感动!赫伯特说了一句很适当的话 以总结这个情景:“他们当你是他们的保护神,是很有好理由的。”有许久,这种 事件不过是偶然一见的。再过两年,在1892年5 月间,这个逐臣说道:“我自己骗 自己之处,就是关于德意志人……他们不知道逼我批评的不是只因发一阵脾气,不 是想报复,也不是想再拨大权……使我失眠的,原是为帝国的将来而烦心。” 再过两星期他是不肯说这种话的。赫伯特听从父亲的旨意,与一位继承家产的 奥地利女子定亲。俾斯麦想去维也纳,参加他们的婚礼,他求见弗兰茨约瑟夫,要 求其答应欢迎他。但是威廉二世与近臣们恐怕这位前任宰相心怀叵测,威廉二世写 信给弗兰茨约瑟夫皇帝说道:“月底俾斯麦前往维也纳……去受恭维他的人们的计 划好了的欢迎……你是知道的,他的诸多最得意之作之一就是同俄罗斯订立两事兼 顾的密约,这是在你的背后立的,被我打消了。俾斯麦自从归隐以来背信弃义反对 我与我的宰相卡普里微……他正在用尽他的手段与奸诈,尝试使世人相信是我先向 他求和的。他的诸多计划中之最要紧的,就是他会请你见他。我所以敢于求你,在 他尚未到我面前认罪之前,切勿见过这个不受约束的子民以使我在本国的地位稳固。” 与这封不光彩的信同时送往维也纳的还有一封,是霍尔施坦起草,卡普里微签 字,给驻维也纳的德国大使的,信中说道:“倘若俾斯麦或他的家族要到你家来, 我请你限制你自己的俗礼形式,切勿去参加结婚典礼。不仅是你该遵照办理,全大 使馆的人员也应照办,我还可以告诉你,皇帝不肯改变任何结婚报告……我命你把 这件事实告诉卡尔诺基伯爵,你认为最适宜用什么法子告诉他,你只管用。” 有人秘密地告诉俾斯麦有这样的一封信,他最初就想到送一封挑战的信给卡普 里微,他想道:“我已经选好一位见证,我的右手还是很稳的,我又常练习手枪。 但是当我想过之后,我总记得我是一个军官,这件事应该归一个年长的军官们所组 织的名誉法庭处决。我决不能够使他同我当面决斗的。”这个巨人现在是七十七岁 了,还显示出了他的狮子般的勇气。他要保护他的姓名、位分、名誉,那怕冒生命 的危险,也是要保护的,同四十年前一样。他不肯打发他的儿子去替他决斗。他要 自己去,他要惨死,以结束这样受骚扰的生存状态,他常有这样的想法,这次也是 被这样的思想所激动的。 他走了一条更为有深谋远虑的路。私下里他称这封“乌利亚信”是一件不要脸 的事,他在报上登载一篇文章,公布与众,说道:“奥地利皇帝本来想接待俾斯麦 王爵的,有人想出阴险的办法使奥皇改变了初衷。……在这位王爵的从前历史里头, 不可能遭受如此凌辱。”这个炸弹轰然一声炸裂,碎块飞过了德意志边界。 自从普鲁士立国以来,这个国家的君主,从未象激起过全国的人如此沸腾地反 对他,因为即使以1848年而言,普鲁士的怒气其实并不是对他们的懦弱无能的君主 发作的。现在半个德国都鼓噪起来了。俾斯麦一家人,从柏林经过,群众就在辇轮 之下,走人车站,请老头子演说。他是个很有思虑的人,自然是不允所求;他的报 复计划中,早已盘算到他到了维也纳,贵族们觉得很难为情,只好走开,德意志大 使装病,睡在床上,但是他的夫人却很有胆量,替这位受了羞辱的前任宰相打抱不 平。在父亲所激发的诸多恐怖与技节之中,赫伯特与女伯爵荷安施结婚了,十年前 他也曾处于同样的恐怖与枝节之中,那时候他节制自己绝不娶伊丽莎白哈茨菲尔。 俾斯麦在这样仇视他的枪林弹雨中,好像变成少年了。他的思想如同从前那样 勇敢赴战,战至最后一刻!他邀请《新自由报》主笔来看他,以便面谈。四十年来, 他在这一次的面谈中第一次公开攻击政府,四十年前他有过一次在国人面前说君主 无勇;现在他指责政府愚庸。“在商业条约中,奥地利自然会利用我们的懦弱与无 能,……以我自己而论,我对于现在在职的人与我的后任,不须负责了。全部的桥 都已拆了……我们一向与俄罗斯联络的秘密线,已经斩断了。柏林没有了人格与信 用。” 俾斯麦终于激怒了他的对手,因为他使他的对手们变得十分不安,甚至超过了 忍受的限度。 卡普里微的机关报说道:“任何一个国家也找不出这样一个已经归隐的大臣。 这位王爵的目的好像是尽他所能与我们作对,这就使已经够为难的国事变得更繁难 了。这是爱国者的所为么?……王爵预备加害于祖国到什么地步,是无人能够量度 的。” 第二天,俾斯麦表示他自己是一个有才能的记者。他在他的机关报里带着一种 讽刺的,又好像是尊敬的口吻,对着政府放箭,他说道:“有阅历的与受过良好教 育的人们,如现在指挥国事的那些人,自然不能担负这样无礼的一篇论说的责任。 我们若猜度是他们写的,就未免太羞辱他们……当品泽尔主笔跑上讲话坊上教训王 爵的时候,王爵不能不觉得这样的举动必定给人一种可笑的印象……俾斯麦王爵所 更喜欢的就是有人在法庭上告他。” 凡是德意志人都有机会在《帝国官报》看见新宰相怎样急于要屈辱旧宰相。为 此人们发怒得血液沸腾。从前,德意志人因为免了俾斯麦的职便相信了皇帝的天才 与手段。现在人们都明白过来,威廉二世是既无天才也无手段。对俾斯麦最后的仇 视感情,都被众人所发出来的欢呼声驱除了,在德意志,无论哪一个既不戴皇冠又 不穿制服的人,都未曾受到过这样的欢迎。 俾斯麦快到八十岁时才征服了德意志人。他当议员时是反对他们的;他当普鲁 士宰相时曾同他们斗争过,他当帝国宰相时,是帝国议会的仇敌;在他自己家里, 在他的乡下田地里,他常与同阶级人们往来,与市侩们不接近,而且与知识界也不 接近。他所熟知的人,既无教授,生意人,亦无美术家,只有政客与贵族。至多不 过两年间,或者当他在乡下当田舍翁的时候,他才开始与人们呼吸着同样的空气, 为他们的利益而努力。 现在,当他从维也纳走到启星根,过往之处,人们无不成群结队地欢迎他;所 过的市镇无不恳求让他们为他公开举行一个欢迎会;他所征服的或压制的德意志部 族,萨克森人与南德意志人,都对他表示致敬。 在他出现的时候,市镇与大学,市民们,附近的乡下人们,教书先生们,女人 们,孩子们,都塞满了旧市场。校长在路得堂里欢迎王爵。当他走出大宽街的时候 (这是九十年前法兰西军队驻扎之地),他看见已经摆了许多桌子,桌子上放了许 多葡萄酒、啤酒,人们正在那里痛饮,在那里奏乐,德意志省会的居民们都在这里 等候他,他们的意向是很浪漫,很热心的。他的身材最高,穿了一件长的黑色褂子, 在群众中走来走去,演说了六次,没有一次有空话。他指着贝利青根的石像,引用 (从歌德的剧本中)贝利青根所说的话。从前因为一位钦使说他是一个强盗,羞辱 他,他就回答这个钦使说道:“假使你不是我的皇帝的代表,无论是怎样劣质的赝 庸皇帝,我也是要尊崇你的,我会使你把‘强盗’两个字吞回去,你若吞不回去, 也要塞住你的喉咙!”最后说道:“一个人可以忠心地亲附他的朝代,他的君主, 他的皇帝,而不必相信这位君主的,这位皇帝的全部的策划智慧。我自己就不相信, 以后我要宣布我的意见。”群众听了,发狂似的喝彩。 这些是令德意志人喜欢的腔调,当夏夜无事的人们坐在宽街上喝酒的时候,说 这种话是不需要负责的。当俾斯麦上了马车之后,马车因为人挤不能走,成千上万 的人都要同他拉手。老头子却预备同他们个个都拉手。在几个小时里或在几个星期 里,他的怀疑主义不再发作了。他自问,这样的平民说话是否较为真挚较为深厚, 远远超过了他自己的阶级。当他有权有势的时候,他的阶级妒忌他,陷害他,最终 推倒他。当群众欢迎他时,有学生们的饮酒会,有提灯会(火把会),使他走过南 德意志如同战胜凯旋一样,这样的亲近,这样的热心,使他的心里一直在思考着问 题:把政权交于这样的人民之手,是不是较好的政策呢?迟至今日,只因受到了不 公道的待遇,俾斯麦才明白过来,但是他错过了许多机会。这是他第一次对民众演 说。这是他从德累斯顿至慕尼黑一路所演说的话。有时在市政厅与饮啤酒的地窖里 头说,有时从露台上说,有时在大地上说。这个老头子在这些演说辞里,说出了他 的已经太迟的警告:“我们在立宪君主制之下过活,这种制度的精华,就在于君主 的意志与统治者的深信合作。把议院的努力降低到现在的程度,也许是我自己不知 不觉的贡献。我却并不想使议院永远处于这样低的水平线上。我很愿意看见议院再 获得稳定的大多数,没有大多数是不能得到所希望的势力……代表议会的永久责任 是批评,节制,警告政府,而且在某种环境之中,还要指导政府。……我们必须有 这样的一个帝国议会,不然的话,关于我们民族发展的持久与结果,我将非常放心 不下……从前我致全力于巩固人民的君主制思想。我在宫廷里、在官界里饱享感谢 与欢迎,但是人民却要拿石头打我。今日人民欢呼着欢迎我,而宫庭的人们与官界 却不理我。我想着,这就可以称为造化椰榆人。” 当这位大演说家的目的在于鼓动群众时候,他就是这样地巧妙地拐过弯子来。 其实他的行为正是一种悲剧的椰榆。他知道这一点,可惜他改得太迟。他的政术一 生都是集中于自己的,自己冥想的,自己指挥的,并不是因为他要露脸,——他最 看不起的就是他的同胞们,所以他不好虚荣;并不是因为他的势力只能是从上压下 来才能够维持,才能够巩固——不是的,俾斯麦仇视民众,其最深的原因在于他的 自信。以聪明而论,他是天生的,以血统而论,他常觉得他是贵胄。他之所以要治 国,只因他是上等阶级的人,虽然他心里很明白这一个阶级并非是最好的,君主与 武士阶级的人们,是国家之本,这个时候的人正在那里走黑路,给人们以普遍选举 权,不过是一种让步。俾斯麦是一个制造国家的人,他的基本观念就是要把议院弄 得薄弱无力,使议院不停地受制于君权之下。 他常在议院与帝国议会所称赞的坚固君主制,其实不过是一种幻想的权力,与 他所u 的很清楚的英国君主制一样;其实英国人是以人民为本,以君主为名,在德 意志则不然,而是以帝国宰相为本。他很清楚他是在变着把戏骗人民,他却不让任 何一个人知道在这出专制戏剧内,皇帝与宰相关系的性质。这是他的帝国,在这个 帝国里,只许他一个人发号施令。惟有这样,他的无与伦比的自信,才能够在事业 中得到满意。他与人民的代表相持了三十年,无时不提倡君权,忽然有一天,一个 新人物当了君主。这个新人物并不领情,反而把宰相推倒了。 后来,人民开始拥戴老俾斯麦了,这时候,他才能够看出他的计算中的错误。 他的本性的动机,从前一向都是使他忠于君主制的,到了现在,因为相同的理由, 他亲附人民。当他在国人与欧洲之前承认“也许是我之过,不知不觉地把议院的权 力弄到现在这样低的水平线。”他的傲性是极端让步了。 在这几个星期里,有一天慕尼黑的美术家们请他赴宴,伦巴赫本来要高举一个 满装了慕尼黑啤酒的很大的酒杯,欢迎这位贵客。但是这个酒杯太重,他举不起来, 只好放回桌上。他忽然悟出了一个道理,惊动了全部在场的人,他大声喊道:“一 个人的力量举不起一个重东西,只好放下来!” 这位画师在这句不假思索的话里,把威廉二世与俾斯麦之间的冲突,作一个总 结。老头子说道:“当我所坐的火车快到站的时候,走得很慢,我听见等候我的群 众在唱歌欢呼,我知道德意志并未忘记我,我心里很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