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时代 随着时间的推移,小雪芹由一个呀呀学语的婴儿长成了一个爱听大人讲故事的 小孩子。 故事各式各样,神话、寓言、民间传说、历史故事、戏文与小说的摘叙……, 这些是儿童的另一种“世界”,另一处“天地”,小孩的智慧由它们启牖,文学艺 术的种子由它们播植。但是对小雪芹而言,却有着与众不同的经历:听西洋人讲外 国故事。 按照当时中国的礼法,妇女与儿童是不允许听外国人讲故事的。由于南京、苏 州、杭州是江南产丝和纺织的三大集中点,其中又以南京为首。当时外国丝绸商人 的足迹自然会进入这些地方。有一位英国丝绸商人名叫菲利浦·温士顿的,到了南 京,结识了曹頫,二人相交颇为投机,曹请他传授西方的纺织技术,在交往的时候, 东道主经常即兴赋诗,以抒情怀。作为酬谢,菲就讲一些《圣经》故事,或者莎士 比亚剧本的故事给主人听,颇有口才的他,讲得绘声绘色,引人入胜,于是就吸引 得曹府上上下下都在偷偷地传述着西洋故事。在菲来访的日子,小雪芹经常偷偷地 走到附近入迷地窃听那些动人的情景。当曹父获知此事时,十分生气,恼恨这个不 听话的孩子的越轨行为,于是把小雪芹狠狠地打骂了一番。这段情景,被曹雪芹写 到了《红楼梦》中,宝玉受虐待上。小时的雪芹由于经常违反定规,所以总是备受 打骂,因而他在描写贾父痛打宝玉的时候,才能把其时、其情、其景写得栩栩如生 : “宝玉急得手脚正没抓寻处,只见贾政的小厮走来,逼着他出去了。贾政一见, 眼都红了,也不暇问他在外流荡优伶,表赠私物,副淫母婢,只喝命“堵起嘴来, 着实打死!”小厮不敢违,只得将宝玉按在凳上,举起大板,打了十来下,宝玉自 知不能讨饶,只是呜呜地哭。贾政还嫌打的轻,一脚踢开掌板的,自己夺过板子来, 狠命地又打了十几下。 宝玉生来未经过这样苦楚,起初觉得打的疼不过,还乱嚷乱哭,后来渐渐气弱 声嘶,哽咽不出。众门客见打的不祥了。赶着上来,恳求夺劝。贾政那里肯听? 说道:“你们问问他干的勾当,可饶不可饶!素日皆是你们这些人把他酿坏了, 到这步田地,还来劝解。 明日酿到他杀父杀君,你们才不劝不成?”……一见王夫人进来,更加火上浇 油,那板子越下去得又狠又快。按宝玉的两个小厮,忙松手走开,宝玉早已动弹不 得了。贾政还欲打时,早被王夫人抱住板子。贾政道:“罢了,罢了!今日必定要 气死我才罢!”王夫人哭道:“宝玉虽然该打,老爷也要保重。且炎暑天气,老太 太身上又不太好,打死宝玉事小,倘或老太太一时不自在了,岂不事大?”贾政冷 笑道:“道不要提这话!我养了这不肖的孽障,我已不孝;平昔教训他一番,又有 众人护持,不如趁今日结果了他的狗命,以绝将来之患!”说着,便要绳来勒死。 …… 摘自《红楼梦》第三十三回 就在小雪芹沉醉在各种各样动人故事中的时候,雍正五年,曹家在政治风浪中 勉维残局的能力达到了极限——一系列的新事态发生了——曹氏一门终于家遭巨变! 仿佛就在一夜之间,小雪芹就成了犯官罪人的孽子孤童。此时的小雪芹才只有 五岁,可是他的生活之路却走到了人生的第一个重大转折点。 1719 年的2 月,曹頫的老舅父李煦受到雍正的迫害,再次下狱。此时的曹家, 听到了李家的悲惨下场,有泪都不敢落,否则就会被冠之以怜惜和哀痛“奸党”的 罪名,搞不好也会受到牵连。于是曹府上上下下被一种不能言传的氛围所包围着。 因为此时的曹家也正在遭受着不公平的待遇: 曹頫从1717 年起,屡被斥责,指摘他负责的南京织造的缎匹衣物质量粗糙、 落色等等,因而罚俸一年(也就是说不给官俸银米)这当然是轻灾小难。然而有一 个新近得宠的两淮巡盐噶尔泰,投雍正所好,说他的坏话:“访得曹頫年少无才, 遇事畏缩。织造事务,交与管家丁汉料理……”于是雍正就对被大家评为“好学嗜 古”、“忠厚老实”的曹頫下了一个让人心寒的“鉴定” :“原不成器。……岂 止平常而已!”于是曹頫在焦急当中想去跑门路,想到了与自己关系极端密切的佟 家。由于曹家的地位虽然是康熙所赐,但也与佟家大有关联。而佟家一向是暗中扶 植皇八子胤禩的,并因此而受到了康熙帝的严厉斥责,差点酿成大错。谁也想不到 的是雍正的舅舅——隆科多——佟国维的第三子却一变而拥护了胤禩,于是他成了 雍正的帮手,残害了无数亲友,最后当然也害了自己。而此时的佟家也是厄运将至, 果然雍正五年十月,隆科多的事件摊开了,雍正批示: 免其正法 于畅春园外附近造屋三间,永远禁锢 应追缴银两追完 妻子免为奴 子岳兴阿革职,玉柱充发黑龙江当差 于是一个月之后曹家也受到了牵连,被扣上了一个“政治犯”的罪名。 雍正五年对曹家来说,是多灾多难的一年: 五月,因为进贡物品奢泰,遭到斥责;六月,因江宁所织御用褂面等落色,罚 俸一年;十二月初,因山东总督塞楞额参奏三处织造送龙衣途中人员勒索骚扰,降 旨严审。 十二月十五日,传旨命李秉忠接替杭州织造孙文成,命绥赫德接管江宁织造曹 頫。曹頫罢职待罪。 在这里要注明的是山东所弹劾是统言三处织造。 结果单单是曹頫被“严审”在案, 已然是一名“犯官”了。 在中国,“过年”是全民最盛大、最欢乐、最美妙、最富有诗意的重要节日。 “一元复始,万象更新”,种种独特的民族风俗, 把人间谛造成为一个仙境,人们 在一年的辛劳之后,把它当作团聚、休假、娱乐、庆贺、来往问候,甚至是不相睦 者“和解”的良机与吉日。但在曹家,1717 年的“老年”,过得却是无比的悲惨。 全家一夜间就成了罪犯。家产被查抄,人被赶走,所有的财产——哪怕是最琐屑的 用具——都得逐件清查登记,然后用官印的大封条封闭,任何人都是不能启动的。 一句话,曹家满门,立刻失去了生活必需的一切,被置于从未经历过的绝境之中。 此时的小雪芹已经四岁,自从出生以来,第一次领略了什么叫做灾难,尤其是 大祸临头时全家的成员所表现出来的那种恐惧、窘迫、无助和绝望的神情及失常的 举措,在小雪芹小小的心灵中留下了难以磨灭的痕迹,是他一生都没法忘记的。 后来人们心痛地发现,对曹雪芹而言,似乎那种人间万民喜庆、举世同乐的节 日,并不属于他,当时的人们是无法预料的,曹雪芹后来竟会死在几十年后的除夕 呢! 不过曹家值得庆幸的是,此次负责抄家的官员江南总督范时绎祖上是曹家的 “同难同荣”者之一,因而范在办理曹家此案时,自然会照顾到某种私情。雍正后 来曾为此事而责怪其办事“循瞻”。 通过此次抄家,曹家的家底也为世人所知: 住房(包括家人所居)十二处,共483 间。 地亩,八处,共19 顷零67 亩。 家人大小男女,共114 人。 家具、旧衣、零星物件数份。 当票100 张。 家人供出别人欠的债,共计32000 多两,此外别无他项。 从这份清单上所列的内容与当时的满汉高官大户的情况相比,简直是太“寒酸” 了,以至于令残酷的圣上,听了报告以后,也竟然生出了不忍之心: 据记载:“……(康熙帝)令頫补其缺,以养两世孀妇(即曹寅与曹 的妻子)。 因亏空罢任,封其家赀,此银数两,钱数千吊(吊:指的是每百文钱为一吊),质 票(即当票)值千金(银一千两)而已。 上(指雍正)闻之恻然!”不喑世事的小雪芹,此时已经尝到了皇帝的手段, 仅仅幸运地被免于“ 恐怖死”。是否就应该知足长乐了!? 雍正“开恩”,将所抄房产人口,全部赏给了新任织造。后来发现曹家实在可 怜,发了善心,雍正还特命留一点房子,使两世孤孀还有一处立锥之地,不致流落 为街头乞丐。于是,经过绥赫德奏准圣上,把在京的一处住房拨给了曹家。同时, 使人感到意外的是,还给曹家留了奴仆六人,即给三对夫妇留下了私家世仆。至于 曹父,因“罪”曾被施以“枷刑”示众。 当时的木枷,根据重量分为各种不同的档次,曹父的枷重25 斤,当他的脖项 上套了这种刑具以后,对于年轻人也是不能久立的,何况曹父的年岁已高,所以很 快他就只好斯文扫地地躺倒在露天里。让人觉得残酷的是,不论天气如何,受刑人 都必须在限期内经受折磨,于是受刑的人没有不奄奄一息,面无人色的。这一幕无 疑也给小雪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从此曹雪芹的京外生活也随着家道的衰败而结束。 他不得不随着父亲的犯罪, 被迫逮问还京,还“享受”到了浩荡的皇恩,住进 了新拨给的恩赏住房。在他随着家人进京的时候,他肯定是不会想到他竟然也要逝 于斯。 曹雪芹的北京新居,坐落在外城的东偏方向,崇文门外直对的南面,有一个叫 蒜市口的地方。在这里,绥赫德给曹家安排了一个小院子,属于北京最简单不过的 “四合院”规格:正房五间,东西厢房各三间,南房三间,加上厨房、厕所或放置 杂物的房间等,加起来正好是有十七间半房屋,可以称之为“单细胞四合院”,尽 管在当时已经是低级的住宅,但仍然是一个独门独户的封闭式宅院。尽管当时的曹 家已成了犯官,但是曹家毕竟是内务府的旗人,与汉人还是有区别的。然而他们却 没有了在北京城内居住的权利。 当时的北京由内城外城组合而成。内城基本呈方形,是专由满洲旗家居住。外 城在内城之南,以墙为界,呈长方形(东西长,南北短),由汉民居住。外城的房 宅,与内城不尽相同,特点是比较狭小,十分拥挤,多为中下层人民聚居地,很少 有像内城那样的大府巨邸。 小雪芹生活在这样的地方,对他后来的成长起到了决定性作用。因为他可以由 于人为的因素而远离开皇室、满族贵官、八旗武士等等这种类型的人所带来的气氛, 但是相应地他也就有了更多的机会与普通百姓和一些当时中下层社会的各式各样的 人接触,看到形形色色职业的技艺。据说他居住的这个地方,对他日后萌发写作小 说《红楼梦》有着密切的关系。 当曹雪芹随着父母亲来到北京蒜市口的一个小四合院里居住的时候,作为犯罪 之家,当时父亲的命运,可以说吉凶未卜,行动自然大大地受到了控制。相应的小 雪芹尽管也才五岁,可是他还小,无论他去何处都需要有家人的携带,而照顾他的 人却又是受管制的人。所以生来就极其聪慧,由于家道的变迁而变得早熟的雪芹 (用现代人的话来说他就是“神童”),用他对事物的高度的敏感性,去深刻地观 察、认识、思索、体会一些人、物、事、境。由于时势的不公,他成为罪家的孩子, 家境和世态,都在他心上烙下了难以磨灭的烙印。与他的同龄人相比,童年对他是 一场恶梦。 在这样的环境之下,小雪芹已经七岁了。相应的也是雍正残酷统治的第八个年 头,经过七年多皇室内的权利斗争之后,雍正最主要的劲敌与隐患都收拾得差不多 了,于是雍正暂时放下高举了多年的“屠刀”。 所以在那一年,随着雍正政治风暴表演的接近尾声,曹家的命运也出现了转机 : 事件一:二月下谕旨称凡雍正四年正月以前的亏空、侵蚀、追赔的各案件,要 查明后“大沛恩膏”、“酌予宽免”了。 事件二:三月又降旨称凡因公错误应降革者,才具可用的予以职任,“片善寸 长,亦不轻弃”。 事件三:对知道“感恩”的宗室,晋封爵位。 事件四:对于一些“犯人”的处治, 颇见“宽大”,除本人减等不死外,特别 是妻子为奴、家产入官等非人道的旧规,都有“恩免”之例。 这在当时来讲,可是非同小可的事情。因为这样一来,有多少人可以从九死一 生的悲惨境遇中逃脱出来! 那么,这些皇恩,自然也照到曹家。曹家原是一户奴隶之家,曹父本人又无罪 可言,前朝之事,也就可以“勾销”了。 就在这种环境下雪芹到了上学的年龄。关于他的聪慧,人们有这样的传闻: “四岁已毕《四书》、《五经》!”一般说来,一个学生要读完这些艰深的书,快 的也需要读到二十来岁。四岁就读完,这是不可想象的奇事!这似乎有点夸张,但 是至少有一点是应该相信的:少时的雪芹赋性颖慧异常,实是亲友尽传,远近咸闻 的。这孩子确实具有过人的天才,他的祖母与母亲特别钟爱,把他视为生命一般。 曹家是年深已久的满俗化的家庭,其习俗是“满七汉三”的组成比例。按照清 代满旗世家的规矩,小儿入学最早,督教极严。即便是贵如皇子,也是六岁就傅, 无宽缓之例。正式入塾之先,还要从小就用小方块纸作课本,每一张纸上就写一个 汉字,称为“字号”,聪明的孩子在家里通过这一番教育已能认得数百或一二千字。 那时的学校,形式不一。有条件的就自己设立私塾,请一位“专馆”的先生来 教子弟;有的成立义学,供给族人亲戚们无力上私塾的孩子上学读书,不仅免费, 还发给食用之钱;还有一些属于官府办的不同等次的学校,称为官学。此时的曹家 根本就没有自己请师的能力,曹族中虽然办有义学,可是距离也很远,进后城西门 内包衣人聚居之地,上官学,那更是不可能的事情了。于是曹家只好去“附学”: 从曹家当时居住的蒜市口西行,越正阳门,进宣武门,往北走一小段路,来到驸马 大街,那儿的平郡王府里住着小雪芹的大表兄福彭,王府有家塾,亲戚的孩子可以 “附学”。 那时雪芹上学的情景是可以想象的: 在王府的二门外前院里,一个跨院十分幽静,小小三间正房,一明两暗。进了 正门堂屋,朝北立着一面雕刻的木龛,内中供着一面牌位,上面大书“大成至圣先 师孔子之位”。龛前有供案,陈设着古色古香的祭器。学童进来,先要向牌位恭敬 行礼: 双手抱拳,将身躬曲向下,手随身屈到腹膝,然后躬身进入里间,先生靠山墙 设一大案,案上有书,有文房四宝,以及不可少的界尺。案后一大木坐榻,上设质 地高雅而朴素的大靠背和极厚的大坐褥,老师可以舒适地端坐或倚靠,或盘膝或垂 腿。那大坐榻很有点儿像皇帝的宝座那样的威严,学童一进屋,又要先向先生深深 地一揖,然后悄无声响地找到自己的座位坐好。学生到齐,老师才开始讲课。 在这种条件下,使小雪芹受到了良好的文化教育,特别讨人喜欢的就是他见了 人没有一般小孩子的怕羞、胆怯等表现,恰恰相反,他见了人礼数周详,举止优美, 凡是见过他的人没有不称赞的。特别是他进了学房,仪容款段,竟然超过了王公家 的子弟,于此老师已是另眼看待,等到他一开始功课,更是让老师叹为奇才了。 人们常常把那些聪明颖慧超众的人才用“一目十行”、“过目成诵”等词语来 形容他们的过人之处。对于小雪芹确实是这样的,清代书本的款式,一般是每行十 六七个大号的汉字,智力不高的,每日学二三行书,还记不住。但是对小雪芹确实 是一目数行俱下,只念两遍,就能背诵如流了。同时令人可喜的是,他不但学得快, 而且有极高的悟性——他能明白书中所讲的道理,得其精义,不是死背书。 逐渐地,私塾里的老师发现这个令人喜爱的学生并不仅仅是聪明过人,他也有 同龄人的脾气,会淘气,但是他会思索,常常对一些事情发出疑问,使先生张口结 舌,无以回答;有时还提出一些令人惊诧的怪话怪论,听起来十分的胆大妄为,使 先生颇为为难,有时就只好以先生的威严来斥责他不守规矩,胡言乱语而对他的提 问不了了之……。 小雪芹因为家境的关系,上学年龄比一般的满洲世家的孩子要晚。同时,在学 里成日学的就是那些规定的四书五经,这些都是古代儒家的经典,教育做人和从政 的道德规范,对成人来说也要有相当的阅世经历才能领会其中的奥妙,所以对小孩 子来说该是一件既枯燥严厉、又很乏味很苦的事情。 因而对于聪颖而又“淘气”的小雪芹来说,终日死板的认字、背书是不能满足 他的求知欲望的,很快自己就偷偷地转入了另一个新的阶段:即“杂学”的涉猎和 追求。 所谓杂学, 指的是在那时候, 读那些《四书》、《五经》等经典文章,是为了 作“八股”文章——一种法定的格式,专为科举考试而设的, 比如, 主考官在《四 书》里割取一句话,就是文章题目,考生必须以“代圣贤立言”的口吻来发挥那题 目的意义。文章按规矩分为八个段落, 故被称为“八股”。在当时,除了这个算是 正学以外,其他一切学问都被归到了杂学里面,自然身份也就不高了。 小雪芹最厌恶这种“八股”文章,这一点在他后来的小说里表现得十分清楚: 把那些醉心于八股文的人,叫做“禄蠹”。他咏小说主人公贾宝玉,说他“愚顽怕 读文章”,对于今天的读者来说,此处的“文章”二字,专指八股文,也叫做“举 业”。 小雪芹天性不守正规,求知欲强,感情丰富敏锐,极需要的不是那种应考的东 西,而是真正展露才华、抒写灵性的中国古代的诗文词赋,以及被士大夫轻贱的民 间通俗文学:小说、剧本、弹唱典词等在中下层社会流行的文学形态,这在当时称 为“闲书”。 幸好,当时的曹家由于政治地位的骤落,不得不摒居于外城,因此,使他得到 了比内城、皇城里的孩子们多得多的接触“杂学”和“闲书”的机会。 尽管如此, 在当时的环境下, 小雪芹要想觅到“杂书”却是一个很大的困难。 他的祖父一生的藏书,在抄家时已经被人弄走了——在上文列出的抄家的清单上, 一字不言书籍的事,不知道是当时的制度就是规定不把书算作财产?或者是曹家提 前得到消息,想办法交由亲友们保护收藏?不论如何,后来他家的一部分藏书出现 在他祖姑丈傅(132 )家中, 但这也只能是后话,因为此时的小雪芹还没有到能读 曹家藏书的阶段。 于是,由于小雪芹的居住条件决定了他一开始能读到的“杂学闲书”,自然就 是流行当世,十分易得的小说和剧本(曲剧的唱词)。 在中国,长篇章回小说和元“杂剧”、明“传奇”(这些都是由极美的曲词构 成的)剧本都是深受读者喜爱的,其流传之广,入人之深,可以说是要比什么官定 的教育课本的威力都要强大得多。尽管正统士大夫非常鄙视这种作品,然而,从明 代以来,情况却发生了重大变化:一是众多天才作家,由于科举的世界无从施展他 们的才华和智慧,便把精力投入小说与剧本的写作,因此质量日益可观;二是从明 代中期,出现了一派“批点家”,专给流行的头等小说剧本作出“批点”,刊刻行 世。于是在这一行里,出现了一位名叫李贽(1527-1602 )的人,人称李卓吾先生。 正是这位李卓吾先生,成了曹雪芹真正的“启蒙老师”。在李之后,又出现另 一位命运更冤更惨的大批点家——金圣叹,他也成了小雪芹的“启蒙老师”。 但是他们都是在小雪芹出生之前就已经不在人世了的,所以关于他们对曹的影 响,待下文再提,因为他还有一位现实生活中的老师。 在现实生活中,十二三岁的曹雪芹从师谢济世,此人官居御史,人称谢御史。 他被雪芹的表兄福彭敦聘到平郡王府去教导小世子庆明,因此,雪芹也就有了跟从 谢老师,听他讲学的机会。 从谢先生学,首先是接受他为人品节德行的熏陶。 刚正不阿,不畏强暴,勇揭私弊,敢于冒死坚持真理,不迷信偶像。他对天文 地理,动植生物,善于观察分析,富有科学精神,学识十分丰厚,不只是书本文字 的夸夸其谈。 然而,过于刚正的人,是不受同僚欢迎的。谢御史上书建议改进科举制度,并 多次进呈自己的论著,但是都没有效果。于是,于1738 年,自请外任。从此平郡 王府里也就少了一位良师,曹雪芹的从旁受益,自然也宣告结束了。 那么,失掉了良师的亲授,雪芹的“杂学”,当然也就更离不开各种社会的人 群和各种书本了。 在雪芹从各处能借到书的地方找到的书里面,诗词居首,再有就是史书,包括 像司马迁的《史记》,唐太宗主编的《晋书》等所谓“正史”,再有就是“野史” 杂记、小说、剧本了。 这些书,为雪芹展开了一个丰富多彩的世界。于雪芹而言,不但是学识的源泉, 也是教养的炉冶,文化的甄陶。 特别是那些书中的“批点”对曹雪芹的影响更是不可估量。批点是中国独创的 文学形式,十分奇特。 它可以说是一举而有多重的意义:批者对他崇拜的一部名作表述他的赞美,阐 释其价值所在,并且借此抒发自己的感想,包括政治的、哲学的、社会的见解,还 有艺术审美的理论与赏析。他们对曹的最巨大的影响就在于金圣叹提出的“六才子 论”。也就是说金把《离骚》、《庄子》、《史记》、《杜诗》、《水浒传》、《 西厢记》这六部古代尊贵的自叙诗、哲理散文、历史传记、诗圣杜甫的诗集、民间 小说故事、剧本这些本来传统地位极为悬殊的文学体裁与成果, 大胆地“拉平”了, 给了同等的高度评价!他的批点的感染力是如此之大,如此深入人心,以致于清代 的一般念书识字的人都为之倾倒,忍不住拍案叫绝。 曹雪芹欣喜若狂地接受了他们的教育与指引。 然而,当年的曹雪芹是不可能像我们今日,自由自在地尽情享读“六才子”的。 不要说野史闲书,就是比那高贵十倍的古代诗文名著,也都属于“杂学”、 “杂作”之列,一般私塾是不会教给学生的,更不会放任让学生去看。据考察,在 曹雪芹接受教育的十年,本应是八股制艺风气浓厚,通儒多讲正经学问,兼擅诗赋 文学的时代,可是从雍正开始,直到乾隆十年(1723-1745 ),忽又变为专重八股, 其余一概被贬斥了。因而,曹雪芹的“杂学”,都是他冒着风险、犯着众怒而自己 求索以得的。这样的不守“学规”,还会引起家长和至亲长辈对他的气恼和愤怒, 把他当作不求上进的不肖子弟,甚至被当作“下流败类”。 这些在《红楼梦》中,曹雪芹也进行了相应的描写: “那宝玉心内不自在,便懒在园内,只在外头鬼混,却又痴痴的。茗烟见他这 样,因想与他开心,左想右想,皆是宝玉玩烦了的,只有这件,宝玉不曾见过。想 毕,便走到书坊内,把那古今小说,并那飞燕、合德、武则天、杨贵妃的“外传” 与那传奇角本,买了许多来引宝玉。宝玉一看,如行珍宝。茗烟又嘱咐道:“不可 拿进园去,若叫人知道了,我就‘吃不了兜着走’呢。”宝玉那里肯不拿进去?踟 蹰再四,单把那文理雅道些的,拣了几套进去,放在床顶上,无人时方看,那粗俗 过露的,都藏于外面书房内。 那日正当三月中浣,早饭后,宝玉携了一套《会真记》,走到沁芳闸桥那边桃 花底下一块石上坐着,展开《会真记》,从头细看。…… (摘自《红楼梦》第二十三回) 清代有一个规矩,就是诸皇子从六岁(实为五岁)就得“就傅”,从师就学, 其他宗室“觉罗”是八岁须入宗学(官学)。而内务府包衣人的子弟则是十三岁以 上的优秀生,方能选入景山官学或咸安官学。于是曹雪芹长到十三岁的时候,其家 境开始好转,政治地位得到了提高,聪慧过人的少年雪芹,自然也就被挑入官学。 官学的供给相当优越,家长们都巴不得子弟能够进去。 官学里分为两种课程:一是汉文功课,老师称为教习;一是满文功课,老师叫 做“谙达”——据说是蒙古语,意思是“伙伴”。但那时教满文满语,逐步流为形 式了,并不认真去教去学,仅仅是“应景”而已,因此谙达更主要的任务是教授骑 射等武事方面的基本功夫。 由于当时的社会环境决定了曹雪芹不可能像祖父那时代的人一样去接触无数的 才子诗文家,同时,对于比他生时稍晚才兴起的“乾嘉学派”的那种学术研究他更 是了无缘分,因为不但年代是不相及的,而且那学派与八旗人的学问之道本来就是 分途两样的。 作为一名学生,“四书”是必修的基本课,必须熟读成诵才行——有的人甚至 连“朱批”也能一齐背下来!这种训练对于曹雪芹来说自然也是不能免除或避开的。 在后来他写的《红楼梦》一书中对此表示了真实的想法,他认为:除了“四书”, 古书都该烧掉,但他却敢说: 除“明明德”这句话外, 世上根本无“书”可言! 至此,曹雪芹少年时期是一种严峻的自己追寻目标的一个教育历程。 由于雍正的接班人四皇子,已经在逐渐地走上舞台,因此对于曹家来说明显地 感到了气氛的变化。此时,他家还有三家忠心耿耿的老仆。在无事的时候,得到家 主的允许, 就可以把小雪芹带到各处走走看看。 于此,使雪芹兴奋无比,他借着这种机会,不断发现新的“天地”,新的知识, 新的感受与领悟。 一天,十岁的雪芹终于被大人领着,走出了蒜市口他家的小院。于是他发现, 东南西北四个方向,有四种不同的境界。 往北。一直走不多几步,就来到了花儿市。所谓花儿市其实并不是一处出售花 卉盆景的观赏植物的市场,而是一种民间工艺,用绒绢等材料做成的极精美的首饰 花朵以及凤鸟等象征美好意义的动植物。这种种“相生花”,极精致如同活的花鸟 一样。同时,由于是花儿市,自然这一带也就有专卖妇女化妆用品的店铺(即现代 的专卖店)。这一些都构成一片芳馨艳丽的情意。每次小雪芹一到此处游玩,便能 领略到一种特异的无以名之的感受,为他日后书写《红楼梦》中妇女问题提供了生 活素材。 中国的红学家们把玉称为《红楼梦》中的三纲之首,即“玉、情、红”三纲之 首。在曹雪芹笔下的玉,原本是一块石头,这块石头经女娲处理后,就通了灵性— —即石头冥顽无知之物,灵性则具有了感知能力,能感受,能思索,能领悟,能表 达,此之谓灵性。此一灵石, 后又幻化为玉, 此玉投胎入世, 衔玉而生——故名之 为“宝玉”。宝玉构成了整部小说的真主角。 中华先民,万万千千年之前,从使用石器中识别出与凡石不同的玉石来。中华 先民具有的审美水准,高得可以令现代人惊讶,称奇道异。经过长期的品味,先民 了解了玉的质性品德,冠于众石,堪为大自然所生的万汇群品的最高尚最宝贵的 “实体”。玉在中华词汇中是最高级的形容、状词、尊称、美号。 从曹家出来,往四周看,大小寺庙,远近为邻,不可胜数。雪芹的第一次外出, 就是随家人到曹家的家庙。 与庙宇有关的行为一个是上庙——到正在香火旺盛的庙宇在定期开庙的庙里去 看庙市;另一个是游庙——就是寻觅已经荒凉的古寺遗痕,凭吊名胜,怀念前代名 流诗客。一踏进社会的小雪芹对这一切都充满了神往。 离曹家最近的是一座关帝庙和一座泰山行宫。 小小的雪芹一进入关帝庙,发现地方不算太大,来到正殿,尽力地仰面而观, 只见那一面墙前塑着一位身材高大的巨大关帝,穿着铠甲,枣红色的脸上那一双丹 凤型的长目,正怒视着一个被缚的叛徒,头发绕在一根柱上。那关帝尤其凛凛如有 生气,那种尊严而威重的神情气概,真令人感到敬畏之心油然而生。 再看时,他身旁还塑着一位豹头环眼,黑面铁胡子的武将侍立,手中持定一杆 长柄大砍刀——连那刀也是一件精致的艺术品,刀上画着一条腾跃的青龙,刀形似 一未满上弦的新月,上有大朵红缨穗。令人惊奇的是,这已不是神像,整个儿活似 一幅生动的古画卷! 小雪芹这时已熟知小说《三国演义》的故事,眼望着这奇伟的塑像——它已被 多年焚香的烟火熏染得有点黑黝黝了,真增加了它的古气和生气。有一次,关帝庙 夜晚开庙,古殿里香炉烟火缭绕,旁边的灯龛里红烛在静静地晃动——这在小雪芹 的眼里,觉得关公简直就要站起来活动了。 这一切,在小雪芹的眼里,简直就不把其当作是一座神像,而是把他当作了不 折不扣的一尊巨大的民间工匠手中创造出来的无与伦比的艺术精品! 到了泰山行宫,小雪芹的体会又是全然两样了。 在泰山行宫,供奉的是泰山之女神“碧霞元君”。 说来有趣,中国的山川之神都是女性。泰山是中华北方的最高的山岳,是人民 敬仰的巨大目标。孔子登上泰山以后就有“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感叹! 在行宫里供着的女神“碧霞元君”娘娘塑像是端庄静秀的东方女性美的典型, 头戴着珠,身着绣袍,云肩霞帔,尊贵高洁而又慈祥亲切。 往东。是最令小雪芹神往的庙宇——太平宫,俗称蟠桃宫。座落在东便门通汇 河的南岸。庙里供的是王母娘娘,玉皇大帝的妻子。这座小庙的情趣,几句话是无 法表达的。 首先是一个佳节和一段神话的结合,然后还加上一部与《三国》等名著齐名的 小说《西游记》的密切关联。于是这个庙宇就少了一些迷信的意味,多了一些韵味。 而在小雪芹的眼中,那就是一处奇趣横生的最好玩的文艺游览宫殿——这座“宫殿” 每逢暮春之初、三月初三是正庙期。 在“三月三”春季气候宜人的日子里,大家都要在水边上找一地方聚座饮食游 览,文人骚客还要作诗抒怀。 这一活动本来是天气将暖,临水浣除积垢和病源的古代的一种卫生习俗,后世 成为春郊“踏青”玩景的节日。每到此日,成群结队的男男女女,盛妆而出,可以 说是倾城出游,盛况难以描述。 于此,对小雪芹已是十分的引人入胜了,偏偏在他偷看的“闲书”里面有一本 名为《西游记》的书,又写到“美猴王”的故事。猴王来到天宫,玉皇让他守桃园, 他却馋得把仙桃吃得一干二净——直到王母请了客人来,方知蟠桃已一枚不剩,大 为恼火。美猴王闯了一场大祸。 …… 这些故事,使小雪芹为之神游——不料等到他来至蟠桃宫,竟惊喜得叫出声来。 原来那庙占地不大,院中迎面一个巨大的石香炉,炉内焚的香,火焰高达数尺,红 光逼人。炉后是一座高大的石碑,上面刻着建庙碑记。碑后便是娘娘殿。步入殿内, 举目看时,正和关帝庙相反: 那娘娘的像很小,约不过一尺半高,披着黄袍。 周围一望,并无其他神像,只见四壁上都是雕刻的图案景物,山石、海涛、竹 林、树木……皆有,玲珑剔透,令人真觉新鲜可爱。再细看时,又见那绿竹林中, 有小观音菩萨端坐,小善才童子侍立;而这壁桃林中,还有一个小猴王在那里作耍! 小雪芹完全被这一座小巧的《西游记》艺术宫迷住了,舍不得走开。他觉得比 什么玩具都好玩得多。 在宫门外,临河是一大片空场,人山人海。场上面挤满了百般百样的货摊,游 艺棚,叫卖声,锣鼓声,联成一片。游人如蚁,男看女,女避男,扶老携幼,构成 了一种人间的仙境。从崇文门到此,循河三里,都是垂柳,比一幅画还要美。哪里 有“天上”?这就是人们自己创造的天上乐园了! 这是一块对小雪芹影响颇大的地方——一直联系着他日后写作小说的构想。 往东。北京的庙宇之多,可称世界之最,明清两代尤为昌盛,寺庙的建筑之景 与僧道的钟鼓经呗之音,彼此接连呼应,令人叹为观止。 对曹雪芹的创作发生重大关系的还有崇文门以东的东岳庙,民间俗称东岳庙为 “天齐庙”。 每年的三月二十八日——中国春季的结尾,北京的东岳庙庙期,从江南来的, 从天津等地来的,都云集到朝阳门外,客店不能容了,还须临时安排设备住处。民 间“过会”的时候,可以称之为万民簇拥,盛况实非语言所能表达的。 对于少年的曹雪芹来说,来到东岳庙,感受与别人又不一样了。他读了康熙帝 的御笔碑文,方知此庙于康熙三十八年遭了火灾,皇帝拨了“广善库”的专款,命 裕亲王监办,费了三年的工夫,将庙重新修好,碑是四十一年所立。一进正殿,举 头先见一方巨匾,上书:“灵昭发育”,是康熙帝的大字御书。对此,雪芹心中立 即想到:那时爷爷正好活在世上,正是家里家外的全盛时代。 雪芹一层一层地逐个观赏: ——西殿的天齐大帝,两旁侍女、太监、相臣、武士。 ——东西殿神君、道士、仙宫、将军……无不神妙绝伦。 ——三皇殿,供奉的中华文化之祖——伏羲、农桑医药之祖——神农、衣冠、 文字、典制之祖——黄帝。 ——正殿后的寝宫。 ——最后一层是玉皇阁。 在这其中,有两层最使雪芹惊骇与赞叹。 但是他觉得最奇特的是这座庙里竟然会有“阎王殿”,殿的东西厢两边有“阴 曹地府”的“七十二司”。 这是由佛教滋生的一种纯属迷信的说法:人世是“阳间”,另有“阴间”的世 界, 是人死后灵魂之所归,由“阎罗王”掌管,凡在世时犯有罪恶,则必在“七十 二司”内分罪情受到不同的惩治。阎王殿两厢分布着七十二司,这里面,各种鬼卒 的形象极其狰狞可怖,酷刑的场面也惨不忍睹,胆小的人和孩童不敢进去! 更妙的是有些鬼卒脚下暗装活轮,通连着地下的“机关”,一脚踏上,那鬼卒 会动起来。据说真有人活活吓死。雪芹只觑了一眼,就心惊胆战,异常地憎恶和反 感。 但是当他到了正殿后的寝宫,却使他屏住了呼吸,张大了眼睛——他所见的是 一百多个千姿百态的侍女塑神群!这些少女,都美丽可爱,她们各自在“做着活计”, 简直就是活的人物!雪芹惊呆了,脚下不肯移动了。 中国的古老文化就是如此复杂地把好的、坏的、美的、丑的、真的、假的、善 的、恶的……都缠结在一起,没有极高的智力,是难以审辨取舍的。然而,年少的 雪芹却从这里汲发了他的灵源智府——他把“七十二司”和“侍女群”这两个绝不 相干的、性质全然异致的意念,忽然一下子结合起来了,他产生了一个绝顶奇特的 想法。 “七十二司太丑恶了!寝宫太美了!人说七十二司掌管人的亡魂;我则也可以 另创一个“世界”,非阴非阳,那儿是少女们的灵魂的归处,有一个美丽智慧的仙 姑在掌管她们的“命运的簿册”。 少年雪芹的这个想法,是一种对俗世迷信的嘲讽调侃,也是对妇女命运的一种 最新奇最圣洁而又最沉痛的“社会主张”与“哲学思想”。 这是一种神奇的“结合”的产物。他头脑与心灵中爆出了这样一个火花,成为 他写小说的构思契机,天才光焰的火种。 在曹雪芹所写的《红楼梦》一书中所描述的“太虚幻境”,其实就来源于这个 东岳庙——山门外有一座引人注目的大牌坊,殿门内两厢分列着“薄命司”、“痴 情司”、“春怨司”、“秋悲司”等众多名目的“分司”——也就是分类分部管理 的意思,这正是仿照东岳庙的建筑布局而得出的艺术联想与文采创造! 东岳庙里的“七十二司”、“地狱”的鬼卒和灵魂,寝宫的百十名侍女群,给 了雪芹以反、正两面的启发。 他思索:绘画家有言,“画鬼易、画人难”,因为谁也没见过鬼究竟是什么样 子,所以就可以任意地去发挥;但是人则不然,画出来要像活人,而且不能雷同, “人心不同,各如其面”。这就悟到:塑那侍女群的艺术家,比那塑鬼魂的匠人不 知要高明多少倍,百十个侍女,年纪相仿,身份地位相同,而能塑得那么神态各异, 绝无“千人一面”之病,这本领太高超了! 于是雪芹深深领悟: 画人、写人、要向 塑像者“学艺”,当徒弟。他家是世代出画家的门风,但从他为始,又恢复了专喜 欢画人的老传统——唐代诗圣杜甫咏过的曹霸,就是画马、画人的高手。 侍女群像是雪芹熟悉的。在现实生活中满洲八旗富贵之家,都买有大量的侍婢、 使女、丫环及丫头。 她们个个都是可爱又可疼,可怜又可痛——贫寒被卖的,孤伶无依的,被拐骗 落难的,还有大批“犯罪”官员人家的妇女“入宫”派给仇家作奴受辱的! 更令雪芹难过的是当时贵家豪族对待使女的残忍态度。用使女的眼珠做菜的, 遭府主荒淫蹂躏的,至于用红热的烙铁烫胳膊等只能算是小菜一碟了…… 曹雪芹把这些和东岳庙的“少女”联在一起,心想:古往今来,可有谁把这些 可怜可痛的女儿写进书里? 在少年曹雪芹的心中忽然萌发了这样一个念头: 我要写一写,不是像死板的史传那样,宣传什么烈女贞妇,而是要“传神写照” ——让人看了不仅如见其形,更要如闻其声,如睹其丰神意态,而且领略她的内心 世界。 这个念头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坚定,以至最后竟成了他毕生的事业。 但是他想,从古代以来,一篇短的,只写一个女子的故事不少,写得数量多的, 要数比他早的《聊斋志异》了,可是也是以一个为主体而分散为多篇的,而且活的 真人太少,却大多是狐仙魂鬼之类。他的祖父时代的文人写了一部《女仙外史》, 也是女仙而非女儿。明代的《金瓶梅》,写了一个富家之内的妻、妾、婢和私通的 女人,不但淫秽,而且完全不能撰写女儿的智慧才能,尤其是她们的精神心灵的深 秀美洁的境界,反而只写成了一些庸俗淫妒、争风吃醋的下流女人。 雪芹想到这种情形,深深感慨。 然后他又想到了从小熟读的最出名的《三国》和《水浒》。从中他又悟到了一 条重要的道理——从古以来,小说主题是什么?是人,是人物、是人材——更是人 材的遭际和命运。 这个巨大的主题涵盖所有的民间文学、野史剧曲,都是表演这些可钦可慕、可 歌可泣的人材的故事。 雪芹再一个思索的环节是什么呢? 那就是帝王将相、强盗英雄,这两种人是不必重复写了,惟有一种人物人材, 历来无人下工夫抛心血去集中着力地表现——妇女中的人材和英秀豪杰人物。 他立志要写写她们,为她们传神写照,并且他写出来的这部书要与《水浒》相 对照! 中国奇妙的汉字文学,极喜欢对仗。曹雪芹立即想到:我的这些“红粉佳人” 正好与施耐庵的“绿林好汉”是一副绝妙的对子! 曹雪芹的选择要认真实行起来,却有重重难关挡在面前,阻碍他顺利地前进。 第一个难关,他得打破历来已久的社会心理所造成的俗套。这种俗套最常见的 是: “淫妇型”——受《金瓶梅》的影响,而且变本加厉。 “神异型”——受《女仙外史》的影响,与“人”的真实生活越来越远。 “佳人才子型”——这个俗套来历最久远,可以追溯到汉代。以后千百种小说 剧本都被它牢笼住:总是一个绝代美人,遇见一个才子,二人“一见钟情”,缔结 婚姻,又遭曲折苦难,最后才子做了高官,佳人成了太太,团圆荣耀,美满幸福。 这些已经成了模式,人物不过改换名姓,大同小异,变成一种“文学符号”, 而且毫无精彩的文笔,动人的灵性。这种小说大量出现,使人倒尽了胃口。 为此曹雪芹首先要打破这些枷锁。写妇女中的英才,不能让她们神化仙化,而 是要写出她们的实际外形与内心。中国古代妇女一直是封闭式生活,不许与外界交 流,不许会见外姓非至亲的男子,只许在自己的秀房之内做花红,操持家务。那么 曹雪芹要实现自己的理想,必须从最平常、最琐屑的日常生活中去表现和撰写他心 目中的人物,这个难关之巨大,可说是超过了其他的一切。 值得一提的是,在这个期间,曹雪芹练就了一手好画,尤其擅长画人,画妇女。 他画的不是传统式的高髻长袖的没有个性的“古装仕女”,而是当时现实里的美好 的少女。 从八岁到十二岁这几年,雪芹的家境日益好转了,中国的古话说得好:“百足 之虫,死而不僵。”他家的遭遇不幸是严峻的,但历史的条件仍然足以使年少的雪 芹逐步恢复了“公子哥儿”的身份和生活环境。 在《红楼梦》的卷头,留有他的一段自叙: “欲将已往所赖天恩祖德,锦衣纨绔之时,饫甘餍肥之辈,背父史教育之恩, 负师友规谈之德,以致今日一技无成、半生潦倒之罪,编述一记……”这是他在三 十岁时回顾他幼少时期的一次自白,话是十分简约,内容却是十分丰富复杂的,可 惜现代人已经无从知道其经过详情了。然而从这段话也可以看出他与父兄师友之间 的种种矛盾冲突,说明他确实度过了一段丰衣足食的少年生活。 清代八旗人的奢侈享乐风气是一般的汉民富人所不能比拟的。旗人的初期,入 关以后渐渐受了明代汉人的熏染,很快就失去了原来的艰苦朴素的品质,而流向奢 侈玩乐。他们的政治地位使其享有特权,发财致富,追求享受是必然的。早期的皇 帝常常以此为忧,时时加以告戒,但无济于事。再加上经过了康熙六十年的盛世, 八旗人口迅速增长,财力日富,这些人不必也不许经商做工,就可以有官定的收入, 因此大多数都是游手好闲,一味寻乐戏耍。所谓“纨绔”,就是对这类子弟的一种 雅称。 至于曹雪芹自白中的“潦倒”一词,对其来讲,就是不务正业,不守礼法,任 性纵情,放浪行骸的意思。正因为如此,这种人大抵到了最后总是流于贫困,无职 无业,于是“潦倒”又有贫窘无路的引伸意义。 这也正是曹雪芹日后的形景。此为后话。 就在曹家的日子蒸蒸日上的时候,清代历史上的一件重大事件发生了:雍正死 了,宝亲王弘历继位了! 这个大变故,给清代历史带来了起死回生的福音,也给曹家带来了狂喜,正是 一种不敢明白表现而又发自内心的“喜心翻倒”。 雍正死后的当年九月初三,弘历继位,下诏第二年“改元”,朝号为乾隆。 从九月到十二月,一连串的大赦的恩旨下来了。 于是曹家早先的亏空罪,按照明文条例,也就一概免掉了。 新皇帝特别提出一条对谕,要人们“合合睦睦”。 这一条正是针对雍正一生杀害骨肉的罪状而提出的。 雍正在位的时候,已经使社会风气、人际关系、伦理道德,都大大地反常了, 所以弘历一继位就采取了相应的措施。 于此,康熙老皇帝特别强调的讲解四书之一的《大学》的开头几句,就是“大 学之道,在明明德,在新民,在止于至善”。换言之,康熙帝以为中国的古训最高 的善与德,就是亲亲睦睦。 曹雪芹在《红楼梦》中,也变相地表现了这个意思,说天下的书,只有这句话 是真理,别的书都可以付之一炬。 这种道德,一直影响着他的思想和感情。因而,他把小说的主体精神放在了人 与人的关系上。 从雍正暴亡的当年到第二年是十二三岁的曹雪芹一生中最快活、最难忘的时光。 既然普天下的“气候”改变了,好像春天也来得早了,寒风也不像以前那么令 人觉得刺骨了。人间开始有了温馨的气息。 先是大表兄平郡王福彭高高地当上了协办总理事务的大臣,俨然已是副宰相的 身份了。小雪芹曾随着家里人到西城石附马大街的非常热闹的王府里去贺喜。 接着,第二年的三月里,福彭又做了正白旗满洲都统,这可是曹家所在之旗的 最高长官。 接着,又因为福彭实心任事,在王爵上“纪录三级”。 至于雪芹的另外一个亲戚——祖姑丈傅鼐呢,也做了兵部、刑部两重兼职尚书 (相当于现在的部长),也是军政大事的掌权的一品大臣。 “同难同荣”、“六亲同运”,于是雪芹真正又成了世家公子。他的“锦衣纨 绔,饫甘餍肥”的生活,也正是这时候经历过来的。 这时候,他有了更多的“自由”,可以出门到各处去自由地游观赏玩了。 从他家出门往南,走得远些,景色渐渐变得人烟不十分稠密,显得有些荒寂的 意味。东南面,有一座古庙,俗称卧佛寺,殿内一尊极大的木雕如来佛,闭目枕肱, 平躺着,头是朝西的。身上披着绣衣袈裟,工艺精美动人。佛的四周,站立着十八 位大弟子的塑像,都面带悲伤之状——原来这是如来佛(释加牟尼)卧病,将要 “涅磐”,于是众弟子纷纷悲悼的情景。 这使少年雪芹产生了新的感触!原来佛也不是永生的,也要离去。便觉心情异 常沉痛。 特别是再游时,发现这一带冷落的旧寺中,多有寄存的棺材,放在偏僻的空房 中,问仆人时,方知这些都是外地贫困之士,死在京都,家中无力归葬故里,只好 存放庙中,那种情景十分凄凉可惨。 又见有一所育婴堂,也在左近,还是康熙年间建立的,专门收容弃婴和无家可 归的孤苦伶仃的幼儿。 雪芹听说他自己堂兄家就有来自育婴堂的少妇。 这些慢慢地联在一起,印入少年雪芹的心间,他开始思索人生的各种不幸和苦 难了,好像有一种愿望: 寻找一条什么道理来解释这样的人生现象。 再走,还有相邻的两处古迹名胜:夕照寺与万柳园。夕照寺也存有许多“棺材”。 万柳园则是早年相国冯溥的园子,雪芹听说他爷爷少年时结交的许多名士诗家,曾 到此园聚会,如今的园子十分荒凉了,再也没有那样的名流前来游赏吟咏了。 雪芹从小爱诗,作诗的天赋极高,他的师傅们都夸他有诗才。他这时更喜欢作 诗了,当他游到这一带地方,特别引起他的诗兴,觉得有“诗”在胸中激荡,而欲 提笔一写。 也就是在这期间,小雪芹终于可以到城内去看看了。 一进了崇文门,顿时使雪芹精神耸动,眼界大开,与以往所见一切景象都不同 了!真个是人烟阜盛,市井繁华——原来他一进内城看的第一个名胜就是东单牌楼, 号称为内东城的第一处名地。牌楼是中国特有的建筑式样,高高搭起,三洞四柱, 上有小雕饰,当中悬有匾额题字,金额彩画,十分美观。从东单往左右看,是一条 极为宽阔的街,笔直的,一眼看不到边。 往西看,是一座高大巍峨的琉璃瓦装修的三洞大门楼,叫做“三座门”。这条 大街上也有巨大的牌坊. 一切规模制度,色彩仪型,都高华壮丽,与外城大大不同 了,这才叫真看见了“皇都”的气势。 那条大街叫做“长安街”,原来元代土筑都城的南面城墙的基址,明代改建砖 城时,把南墙向南推广了开去,这基址就成了著名的大街道。循此街一直往西,可 到天安门的外旁——皇宫的一层正门附近。雪芹和老仆不往那走,转而向东。走了 一小段路,到了一路口。来到了“方巾巷”胡同。 “怎么是方巾巷呢?”雪芹不解地问。 “早年间,大明朝吧,念书人都戴一顶方巾做帽子,远远一看就认出是读书的, 受人尊敬。”老仆回答。 “噢,独这儿卖方巾啦?”“对,反正这儿的方巾最有名。卖方巾的聚在这儿。” “为什么呢?”“为什么?前面就是贡院哪!”“贡院又是怎么回事?”“贡院是 赶考的地方。顺天文化教育考举人,天下各省来的举人考进士,都在这个大贡院— —大极啦,得容得下一万多人来考!这么多考生都住在贡院附近,可热闹啦。从这 儿直到东单,人山人海,做买卖的净等赶考,都发了利市,东西涨价,赚大钱呢!” “这儿哪来的那么多客店住得下?”“问得对!原来不是客店,是左近的住家户们, 都腾出几间房,专赁给这些客人住。贡院周围的胡同,家家都在门口儿贴一张大红 纸,上写四个字:——”“哪四个字?”雪芹迫不及待地问。 “状元吉寓!”“这是什么意思呢?”雪芹不解地问。 “这是吉利话:谁要赁我的房,准考状元——状元是进士第一名,金榜一出, 天下闻名了,要什么有什么了,做官发财,还有大家大户的闺女都争着要嫁他!— —嗳,说真的,明儿个哥儿也来考个状元,为咱们曹家争口气。”说到这里老仆不 由地想到了在这去的那些苦难的日子里,曹家所受到的折磨……。 雪芹不答,沉思了一会儿,他又奇怪地问: “你怎么知道这么些事?你又不来考呀?”“哎,咱们家老宅,就在贡院旁边。” “是吗?”雪芹大吃一惊,“赶快领我去看看!”雪芹随着老仆过了方巾巷,走不 多远,就是贡院正门,此时紧闭不开。门外左中右是三座大牌坊。再往东行,已望 见大城墙了。墙内一条河,名叫“泡子河”。老仆说,河两边都是明朝的老宅子, 很多好花园子,大清入关后,八旗人占了那些老宅子,曹家是正白旗,地区划分东 边,就分到了一所房院。有人描写这一带风景:“每晨光未旭,步于河岸,见桃红 初沐,柳翠乍剪;高墉左环,春波右泻。石桥宛转,欲拟垂虹;高台参差,半笼晓 雾。河之两岸,多园亭旧址。……然其景物澄鲜,犹足留连忘返。”真可令人神往。 主仆二人走到河东边。来至一座宅子,大门向西开,很是高爽。门前两三棵古 老高大的槐树,枝柯铺满了门墙和附近的上空。几磴高高的石头台阶,傍着门两边 一双石柱形“门蹲儿”,顶端雕着好看的图案化了的狮形,那石头年深日久,已经 磨得很光莹了。 此时,老仆站住了,用手指了指,一言不发。 雪芹领会,也不再问,几乎怔住似地站在门前竭力往门里望着。 这处老宅院,如今已经不姓曹了,但是它纪录着曹雪芹家从到北京以后的百年 历史,里面诞生了很多不凡的天才,发生了很多不寻常的故事。 老仆告诉他,宅后有一个小花园,名叫“芷园”,园里有不少的花木和古树, 比如马缨、桂树、文官花、萱草等等。还有一座小小的魁星阁,取唐代名诗人李贺 的佳句的文意,叫它做“悬香阁”,是一处两层的小楼,楼的当腰有画栏,周绕于 四面,都可倚眺佳景。 雪芹听了,又问老仆,什么叫魁星?老仆说了一回,他还觉得不满足,回家又 问祖母,“咱们老家是有个魁星阁吗?”年事已高的老祖母,就给他回忆起旧话来 了: “是呢!咱家那园子,不大,可海棠都像大树,年头儿可远了!园外就离泡子 河不远,那是东城墙根儿了,一大片野水,树木,不像城里,倒像是到了城外—— 就从河里引来了水,园里也有水瀑了。花开的日子,一家子都去逛园子,那才叫热 闹呢!”雪芹听得入了神,后来说了一句:“我怎么就没赶上!”像是自言自语。 猛然又问: “魁星是什么样子?供他作什么用?”祖母说给他:“魁星不太大,浑身是金 色的,长得像个小鬼,一脚翘起来,叫‘踢斗’,一手执笔是在点什么——点那北 斗星。魁星是管作文章的,供奉他,生了子孙就有文才,作得好文章,好中状元。” 雪芹好奇地问:“我爷爷也考过吧, 进过贡院吗? ”祖母自豪地答道:“考过。中 了举人。后来康熙老皇上不让咱们旗人再考高的科名,说咱们本来世代有官位,不 必和那穷念书的争这点儿名利。可你爷爷心里还是盼着儿孙有高中的。他说过,我 并不喜欢科名利禄这条道儿,可是世上没有出科名的家门,人家看不起,总当粗人 看,你爷爷那么好的诗,才气谁都难比,怎奈江南的那些书香世家,背地里就轻薄。 爷爷为这个心里窝着气呢。是他主张的要供个魁星!”雪芹深思了。“怎么,爷爷 他一辈子那么大的名声,还有不舒心的事?”祖母笑了,又叹口气:“你到底是个 孩子。爷爷那心事可大了,大约你现在也难明白。他给园里一个房子起名叫‘鹊玉 轩’——”“什么是鹊玉轩?”雪芹急切地问。 “也是你爷爷讲过我才懂的。他说,古时有一座名山,山上尽出玉石。你知道, 玉可珍贵了。难得找到玉。可是当地人却不知其贵重,从小儿就把它当做一般的石 头来看待,只要弯下腰,就能拣到一块玉,因为没有用,总是拿它赶喜鹊!所以爷 爷叹息,说多么高的人材,没人识,把他当平常使用——不是一块‘鹊玉’吗? !” 雪芹觉得像被雷电轰了一下,半晌不语。 一直等到过了好久好久,他从爷爷的诗集中,看到了两句诗,才明白了其中的 原因。 “娲皇采炼古所遗,廉角磨珑用不得!”这说的是:神话传说,在荒古时代, 忽然西北上天穹坏了,日夜漏雨,天下洪水为灾,人都淹死了。 女娲氏就炼制了无数大石块,把天补上了,雨也停了,她又重新用泥土创造人 类! 雪芹终于明白了:爷爷把自己比作能够补天的神石,可是单单这一块没用上, 被扔在地上,万年亿年,石头的棱角都磨没了——就是有人想再用它,也用不得了, 成了废物! 雪芹深深体会到了爷爷的精神世界。这使他不禁一阵心酸,泪痕满面了。 玉和石头的故事,使雪芹小小的心灵得到了震撼,永难忘记。 后来,他的小说就是以玉和石头为起端而开始书写的:《石头记》(《红楼梦 》的原名)。 上年纪的老辈家仆,领雪芹到的地方,都带有怀旧吊古的成分在内,年轻的嬷 嬷哥哥( 奶兄,乳母的儿子) 则不喜欢那种冷落和僻静之处,却引着雪芹向另一个 方向走( 往西行) 。出了家门,如果一直往西,过了金代古迹“金鱼池”游览之地, 经过神圣的只能远看的天坛( 皇帝祭天的地方) ,就是地名( 天桥的所在) 。这地 方好玩,江湖卖艺的,耍刀剑的,卖药的,弹唱的,算卦的( 占卜看相的) ,卖民 间饮食特产的,闹闹嚷嚷,一片下层社会市民娱乐游玩气氛,令人眼花缭乱。内城 的高贵八旗人,是不到( 也不许到) 这种“野地方”来的。雪芹初来时,大开眼界, 也引起了不少的思绪。他感叹穷苦人为谋生而必须承担的牺牲与苦难,也感到“人 的类别”复杂:高的下的,好的坏的,美的丑的,善的恶的丛丛杂杂地交织在一起。 有些人与景象,看上去甚至是很可怕的( 又与很可悯的交织在一起) 。 如果出了家门先循崇文门外大街北行一点儿,再穿那很窄很长的胡同,则出了 胡同西口便是正阳门外( 俗称“前门外”) 商市最繁华的地区。这儿大街两侧布满 了商店,店“门脸儿”的雕刻建筑和百种式样的招牌,装饰,挂的悬的,那手工之 精巧,色彩之华丽,真是琳琅满目,如同来到了另一个世界。两侧再各进入里侧一 层,则又布满了客店、饭馆、会馆( 外省人的公寓) 、钱庄、珠宝店、乐器店。 再有,就是茶馆和戏园了。 雪芹最想看一看那向往的“查楼”。 查楼是北京城的最古老的一座戏院,因为是姓查的始建的,故人皆称查楼。有 名的戏班和名角,都在这儿露演。 查楼在一条很窄的小胡同里,如果不是巷口悬着“查楼”二字木横匾,是难找 到的。 查楼门前,设摆着中国戏剧舞台上用的“道具”,武戏用的刀、枪,耳中已然 隐隐听得笙笛弦索的妙音,又不时夹有锣鼓的节奏。 雪芹顿时被这一切吸引住了( 等到他看过一场戏后,那更是迷住了) 。 中国戏是歌舞剧,又歌又舞,又说又“打”( 武戏) ,衣妆极绚丽,音乐伴奏 极动听,而且不像西方的摹拟“逼真”,而是和中国诗、画一致:主要精神和手法 是“表意”的东方艺术。那歌词其实也是一种十分美妙的诗句,是韵文,不是散文 或口语。 雪芹是一个天生的高级艺术家,他一见就迷上了,这丝毫不足为奇。可是奇的 正是他因此惹下了无限的麻烦( 更奇的是,这种麻烦正是给写作小说的条件提供了 意外的机缘) 。 有些历史情况十分奇特,非讲解是难以设想和理解的。 第一,那时的演员叫“优伶”,社会身份极其卑贱,被人瞧不起,常和娼妓并 提。“良家”是不能干这一行的。第二,那时没有公开演戏的女演员,凡妆扮戏中 女性的,都是男子假扮的;演青年妇女的伶人则叫“小旦”,于是造成了一种畸形 的“女性美的男人”。虽然听起来太奇怪( 西方人更难“接受”) ,但事实如此, 而且正像后世崇拜“明星”演员一样,最红的小旦能风靡全京城,连王公贵臣也争 相结识。事情就是这么矛盾:又以此种为最贱,又以结交他为荣! 但第三,这些名角,时常出现超群的人物:他的技艺之倾倒万众,是不必说了 ;除了艺术的美妙无比,还有深通书史诗画这些中国最看重的文化造诣,也就是说, 其人十分高雅不俗,是一种沦落于当时社会所谓“贱业”的不幸的大艺术家、诗人、 高人,他们中收入高,有财力的又出现侠义之士,专肯济困扶贫,救人于患难之中。 这样,雪芹也难免于当世的风气,他迷上戏,也迷上了某些名角小旦。 下流的迷者是把小旦当“男妓”看待的。雪芹则不然,他是极度欣赏怜惜这种 沦落风尘的超人的天才艺术家,把他们看得十分尊贵。 事实上,雪芹自己就是走上了这条路的。一个被人唾弃的“不肖子弟”。他竟 然“粉墨登场”了。 事情很快传到家里人的耳朵里。 风波掀起了,家长、族长,都对他规劝、戒斥、打骂、处罚……。 没有用处,雪芹无意悔改。 这也还只是败坏家声的问题。还有更可怕的事,是他结交了某家王府里戏班的 小旦,几乎给家里带来了新的政治麻烦。这使家长气怒万分,对他施以了圈禁。 少年曹雪芹的罪名自然是放荡行为,行为不端,辱没斯文,败坏家声,不服管 束……。 于是雪芹不得不被倒锁在一间空房里,接受“单室圈禁”,行动完全失去了自 由。 家中疼爱他的老祖母、母亲,还有仁厚的老仆,心软的使女(本文在最后将会 用一定的篇幅来描写此使女),都只能偷偷地给他送点三餐以外的东西。 每次乘看守他的仆人不注意的时候,偷偷来探望他的人只能是悄悄地问: “你还想用点儿什么吗?”身在绝境的雪芹摇摇头,他不需要什么物质上的东 西,但是他需要书,于是他提出: “给我几本书,拿点儿纸墨笔砚来。”“你等着,就来--什么书?”“随便, 闲书最好!”到了这种时候,雪芹还念念不忘给他带来“灾难”的闲书。对于他来 说,这是他在接受精神折磨的时候,进行精神活动的途径。 …… 转眼又到了三月三了,困居斗室的雪芹,心也飞到了外面。想象着蟠桃会,仿 佛已经闻到了庙中的那种特有的香烟气,耳内听到了那种热闹的声音,这使他觉得 十分的惆怅,外面是艳阳的芳春天气,可是,却不属于他。 然而,在这里他有大段的时间来进行思考。一天,一个曾经出现在他脑中的火 花又重新出现了新的亮度: 《水浒》,一百零八将;东岳庙寝宫,一百多侍女塑像;祖父的诗:“娲皇采 炼古所遗,廉角磨珑用不得。”“茫茫鸿朦开,排荡万古愁!”《三国演义》,关 公、周瑜、孔明、曹操……这些文武奇材;苏东坡的《念奴娇》词:“大江东去, 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还有南唐后主的词:“流 水落花春去也”;《西厢记》的“花落水流红”…… 这些,纷纷乱乱,丛丛杂杂,一时都涌向心间,毫无条理次序地萦回不止。 “对,我要写一部小说,为女儿吐口气,也为她们哀悼——施耐庵是一百零八 位绿林好汉,我给他们配一副对子:一百零八个红粉英豪。 曹雪芹在《红楼梦》的第十八回书,写了荣国府长女贾元妃回府省亲的故事。 不少人根据清代官书《钦定国朝宫史》等“则例”,断言当时没有这种制度,是小 说家的虚构之笔。但是,那书中情景,那宫禁中“不得见人”的妃嫔等少女与家人 重见的悲喜交织的语言与情感,写得是那么真实动人,是“编造”万万不能达到的 境界。 清代的制度,内务府人家的女儿,是不能自己早早婚嫁的,必须等待够了年龄, 定期由专员监管,派经验丰足的老年妇女按照皇家规定的标准来挑选“秀女”。选 中的即须入宫当差服役。雪芹小说中开头写少女薛宝钗由南京入都,就是因为她将 要到了选秀女的年龄了,须早作准备。 选入宫中的少女们,泛称为“宫女”,专门侍奉后宫的很多皇太后、皇后、妃、 嫔……等贵妇人。宫女被看中了,便被留下做了皇帝的侍妾,等级很多,逐级封嫔 妃、封贵妃……有的生了皇子,身份更高了,可以封后。生子成了嗣位皇帝,便成 了皇太后。 因此,内务府旗家的姑娘,地位是极尊贵的,一家人都不敢错待了她,凡事都 让她三分,嫂子们更是甘居“下位”——雪芹笔下的贾探春就是最好的例子。 所以雪芹在描述元春回家的场面时,能写出那样动人的场面,确实是因为他有 一个姐姐,入宫成了某级的侍女。雪芹在书中强调提明这种回家省亲在当时是一种 特例,从来未有的“旷典”。乾隆一“登基”,就发布一道谕旨,大意是说:子女 就成尽孝,父母思儿(女)是天伦之常,不以尊卑而有别,各位皇子封王分府后, 与其生母离别不能常见,甚伤伦理,故特许诸王将太妃迎回各府,以遂其孝养之私 情。须知,这也是特例——也是不见于“则例”官书登载明文规定的。那么比太妃 级位低得多的宫女嫔侍,也曾特许回家一聚,是完全可能的,岂能一概拿“官书” 来反掉? 曹雪芹家确实经历过这类的特殊场面,那是一种极不寻常的荣耀之事。 雪芹十三岁的那一年,深切地感受了一番意外欢欣的情景和意味。 正是由于这一重大原因,他才把乾隆改元这一整年的家庭生活,写入了小说, 花了从第十八回一直到第五十四回这么长的历程,这么多的篇幅! 这一年,对雪芹而言,是难忘的一年。这一年有一个极奇巧的标志:四月二十 六日又恰逢芒种节,这正是他十三岁的生辰——他过第一个生日就是芒种节! 这是一个极鲜明而又确切不移的历史标记。他把这件事写成了一回书。 从乾隆改元到乾隆四年,雪芹从十三岁到十六岁,正是他逐渐成长的重要岁月, 赶上了这几年的崭新气氛的太平盛世。这盛世新风使他得到了两大方面的进展:一 是更加迷陷在歌场舞榭的赏艺寻欢的放浪生活之中;二是更加开扩了自己的“杂学” 天地。 由于大表兄平郡王府里聘请了铮铮有名的谢济世做世子庆明的老师,雪芹初次 有机会听到一位学者的不入俗的讲论,使雪芹受益不浅,因为要成为一个优秀的小 说家,没有观察分析的科学准确性是不行的。 然而,雪芹的天性更主要的还是一个诗人型的人物,他不满足于一个单纯的科 学式学者,而谢毕竟不是诗人。于是雪芹还得自寻门路——他想到了祖姑傅家。 曹家事发以后,雪芹祖父一生的藏书,大部分都被雪芹的祖姑设法弄到而保存 了下来。随着雪芹年龄的增大,他就想办法到傅家表叔昌龄处去求借书籍,自己用 心研读。 在傅家,他惊喜地发现祖父的书籍都安然无恙,而且大部分都是十分名贵的版 本。 雪芹借了许多唐宋以来的野史小说,随笔杂记之类的书,眼界大开。同时,还 阅读了大量的古时的诗文名集。其中包括他祖父监刻的《全唐诗》。 最令雪芹欣喜若狂的是,一天他终于看到了祖父的《楝亭诗集》四大册,简直 兴奋得通宵难眠。 对十三四岁的雪芹来讲,表叔的书房简直是丰富极了,三面的大书架、大书柜, 高抵天花板,真是古语所说的“汗牛充栋”。打开书看时,首页上都有两方朱红的 印记:一方是:“楝亭曹氏藏书”,一方是“敷槎氏昌龄藏书”;有的还多一方: “堇斋图书”的印。那书都纸如玉白,墨似漆亮,还有一种说不出名色来的幽香之 气味,这令雪芹感到了“书香”这句话的真实境界。这书香,也有书架书橱的上等 木料的香气,还有为了防蠹而放入的芸草的香气——这是一种华夏高级文化文明之 香,堪以令人陶醉。 雪芹从祖父的诗句深深地理解了这位高品诗人的文笔之美和心灵之秀。这是多 少先天、后天的优越条件把他培养成的?雪芹从此暗暗地自思自忖:应当继承祖父 的家学与诗风,作一个不入时流俗派的真正诗人。 雪芹此时的决定,似乎比以前小时候的想法更深沉了些。他想:无论是《三国 》写争雄斗胜的文武将相,还是《水浒》写逼上梁山的草寇英雄,如果剥掉了政治 身份的外皮,就都是古人对于人材的赞美和咏叹,包括惋惜与悲愤。雪芹悟到:古 人写小说都是为了人、人物、人材,为了他们的光彩与命运而留下的锦绣文章,感 动着千古的读者。但是这些人物、人材是如何产生的呢?如何看待他们的价值?这 可是需要自己从头思考、自出手眼的事。 因为雪芹早已立下了志愿——专写女子,而他所亲见亲闻的女子正如他最喜爱 的海棠花一样,开得正美,可是不几日就必然沦为泥中的胭脂雪了。 好花就是美人,她们飘落的命运令人难以理解,也无法排遣这极大的恨事。 于是雪芹认真想了一个主题:“千红一哭,万艳齐悲。”这也就是祖父诗里说 的“排荡万古愁”了——人、人材、人生、人的命运……这都是一个个等待他去解 决的奥秘,这样的问题在他心中潮汐一般地起伏激荡。 他有一个独特的想法就是,天地之生人,不能全用那种死板机械的“两分法” 去看待,不能用简单的好坏,贵贱,贫富……等观念去硬分死判。他仔细体会寻味, 天地之生人生才生材,并不是那么样的,应该另有一番理论。 “情”的本身并不复杂难懂,就是人的感情。既然是人的感情,自然从人类为 始,就具有此怀了。 曹雪芹认为“情”就是“人”、“我”关系的哲学大问题,即应当如何对待人 的社会大问题。雪芹之所谓“大旨谈情”绝不是像一般的讲解者所描绘的,《红楼 梦》只是为了写出一对少男少女“爱情悲剧”——婚姻被人破坏了,女的气愤而死, 男的“看破”了人世的一切,出家做佛僧去了。如果仅仅是这样一种品级的小说, 我们也就很难称之为“中国的最伟大的小说”,也就大无必要来研究介绍曹雪芹这 位作家了。 雪芹首先对男女有特别的看法,认为女优男劣。 他的“怪论”说道: “女儿是水作的骨肉,我见了女儿,我便清爽,见了男子,便觉浊臭逼人。” 他将男子( 包括他自己) 呼为“须眉浊物”。他能体察出女儿的心灵境界是一种 “幽微灵秀地”,而其处境则是“无可奈何天”。 “必得两个女儿伴着我读书,我方能认得字,心里也明白,不然我心胡涂。” “这‘女儿’两个字,极尊贵极清净的,比那阿弥陀佛,元始天尊两个宝同号还要 尊荣无对的呢! ( 男子们的) 这等浊口臭舌,万不可唐突了这两个字。 但凡要说时,必须先用清水香茶嗽了口,才可说得。 若失错便要凿牙穿腮。 …… !”他写的这种书中之“两赋”的男孩子: “其暴虐浮躁,顽劣憨痴,种种异常。只一放了学,进去见了那些女儿们,其 温厚和平,聪敏文雅,又变了一个人。”这已奇绝。更奇的是他竟然胆大包天地创 出了“意淫”这个骇倒世人的词语与意念。 这个“意淫”命题的提出,是小说中掌管人间女儿命运的“太虚幻境”的“警 幻仙姑”创造的。 据仙姑解释“意淫”,那就是——“……‘淫' 虽一理,‘意' 则有别。如世 之好淫者,不过悦容貌,喜歌舞,调笑无度,云雨无时,恨不能尽天下之美女供我 片时之趣兴——此皆皮肤淫滥之蠢物耳。如尔, 则天分中生成一段痴情:吾辈推( 推断,推许) 之为‘意淫' 。意淫二字,惟会而不可口传,可神通而不可语达。汝 今独得此二字,在闺阁中固可为良友,然于世道中未免迂阔怪诡,百口嘲谤,万目 睚眦? 吾不忍君独为闺阁增光,见弃于世道……”——摘自《红楼梦》第五回这段 重要无比的新谈奇论,乃古今中外前所未有,可当“石破天惊”之誉!这说的是一 个“情”字,一个人我的关系问题,一个古代中国妇女的命运问题。 曹雪芹勇敢地提出他自己的贵女贱男的理论。他处处以其“天分中生成的一段 痴情”去体贴女儿的处境与心境,深寄其同情、怜惜、感叹、赞美、亲近的情怀。 然而这却被世俗之人认为是“色鬼淫魔”之下流子弟了。小说中的老祖母评议这样 的孩子( 贾宝玉) 曾说:他专门喜欢在女儿群中厮混,也曾疑心是年龄大些了,渐 渐懂得“人事”( 两性之事) 了,谁知暗中仔细察验他的行为,却又与此无干。因 此甚以为奇,结论竟是这个男孩子也许会是错投了胎——原本是个女儿,误“托生” 了一个男孩的躯壳。 这正是一般常人常理所难理解的人物的“怪僻邪谬”。雪芹自己借了“警幻仙 姑”之口,而评他自己的这种言行,说成是“千古第一淫人”!这就是雪芹“大旨 谈情”的真正本旨了。 雪芹从少小时就是“愚顽怕读文章”的——当时“文章”特指科考制度的“八 股文”。人人都要奉为“至宝”,模仿效颦。这对雪芹实在是一大杯“苦水”,可 是非饮不可。但他对参加科考一事,心情却也是复杂矛盾,而非单一地厌弃与逃避。 一个说法是他考取了举人,即“乡试”一级的合格者( 举人才可以去考进士, 做高级官) 。文献上的线索,说《红楼梦》的作者是“贤书”,是“孝廉”,就都 是举人的别称。 但另一个说法是雪芹只系一名贡生,而未尝中举。 贡生者, 是由官方在未中举的“秀才”( 是低级科名名称) 中选拔出的人材而 上报批准的一种特殊资格。 第一,他小时路经贡院和自家故居老宅时听说过祖上是供奉魁星,企望儿孙成 名登第的——是为了给“奴籍”家世的人争光和改换门楣。他很能体会祖父的心情, 觉得自已应该有所表现,对得起祖上的苦心,不该甘居“下流”。 第二,他是怀珍抱玉,大有才华的人,只要愿意去做,文章不会不出色,在考 场中角胜争强,不会落人之后——那些早早考中的,却很多是庸才的侥幸者。 他为此也是心有不平的。 由于这些缘故,他既厌恶科考,却又决意参加考试。 只是令人遗憾的是他考过不止一次。最终结果是文章不为主考者所喜,故名落 孙山了。 因而,雪芹并没有走上科举成名的道路,他到临终也是一名“老贡生”。 正因为只是一名贡生,所以他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卑微之人,清代的书籍 没有正面记载他的一生事迹。 雪芹长到十八岁,按规矩要到指定的地方去当差服役了。 雪芹曾被派到一所雍正下令专为“教育”内务府子弟而建立不太久的一所“包 衣专校”——咸安宫官学去。 雪芹在内务府做过笔帖式和堂主事。事情自然是他笔帖式的差使当得好,提升 为堂主事的。 雪芹在内务府当差都是他十八岁以后的事。然而,他在内务府当差大约最多只 到乾隆十三年左右。这也就是他一生为皇家“服官”( 做“奴才”) 的唯一一段经 历。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