潦倒的生活 雪芹在内务府的这几年,是他一生中生活稳定的阶段。也许是因为言行不守 “正规“,惹恼了上司,“罢职丢官”了。 从此,他便转入了一个十分困难的流浪的时期——这种处境也是他后半生的基 本状况。 他是一个公子哥儿出身的人,不懂得生计的事,也不会经营之门路,甚至连衣 食也不能自理,是需人服侍的“废物”。这就是他自谓的“天下无能第一”了。他 很快就陷入了缺衣少食,举目无告的困境。 在极端的困窘折磨着他的时候,他发出了“富贵不知乐业,贫穷难奈凄凉”的 感慨。当时潦倒的雪芹所能想出来的“办法”就是求亲告友,忍辱受贬地求一个寄 食借住之地,暂且勉强苟活。 大表兄平郡王府是第一处可以托身寄命的所在。 姑母会疼怜他,收容他。平郡王府里多了一个半个吃闲饭的穷亲戚,原算不得 一回事。有些难堪之言,遭受下边人的白眼,难听的话……这些世态炎凉的人间相, 他饱谙了。 不幸的是,平郡王福彭只活到乾隆十三年(1748)便逝世了。此时雪芹年当二十 五岁。 福彭一死,府中情况随之大变了,雪芹看情形无法再住下去,只好告辞姑母家, 投到了雪芹的岳家。 然而他在岳家的经历并不很愉快。也许就有些像小说中封肃这个人对待他的女 婿甄士隐那样: “今见女婿这等狼狈而来,心中便有些不乐…… 士隐乃读书之人,不惯生理稼穑等事……肃每见面时,便说些现成话;且人前 人后,又怨他们不善过活,只一味好吃懒做等语。士隐知投人不着, 中未免悔恨 …… 。”这种局面自然不能久长。雪芹又曾有过丧妻的不幸,便与岳家断绝来往 了。 在无亲友可投时,雪芹不得不住在庙院里,有时还住过马棚,甚至还住过“水 窝子”!此时的情况可真是“每况愈下”了。雪芹小时去过的古庙卧佛寺,如今成 了贫无可归的雪芹的寄居处。 住处是勉强有了,可是三餐无计。 于是雪芹就靠写小说来维持生计。可是写小说是要用纸的,而他连纸也无钱去 买。他就把旧历书拆开,翻转了页子作稿纸( 中国古书都是横长纸从中缝折叠成为 双页的) ,每夜一个人挑灯写作。 比寄食生涯略为强一些的,是他后来有了在富贵人家做“西宾”的机会。由于 人人都知道他才学最富,罕与之匹,于是被“明相国”府请去做了西宾。 明府的主人明亮本人是通文墨的,能作小诗句,还能画几笔墨竹。但他对雪芹 这样放诞不拘的人,未必喜欢,再加上旁人的嫉妒和诬谤,给雪芹加上了一个“有 文无行”的罪状。不久,就把雪芹辞掉了。 被相府辞退了的雪芹,声名大坏,别的人家大抵是不敢再请他了。雪芹在北京 城内已无立足容身之地。 雪芹做西宾时继续写人人皆知的《石头记》了,不少人爱看他的书稿,及至看 不到下文时,就来催促他快些接写下去。 雪芹每当此时,就对催书的人说:“你给我弄来南酒,烧鸭,我吃饱喝足,就 给你续写下一回!”此时的雪芹形貌已经变得体胖、头广、面黑了。 性极诙谐,善谈,能令听者终日忘倦。他的小说里写的名王府第,都是实有的, 只是掩换了名称。他也知道曹家与平郡王府是姻亲,是诸府中之一门。 雪芹在无衣无食之际,自然也曾忍耻求告过自己的骨肉同胞和至亲近戚。但是 他得到的是侮谩多于帮助。这使他回想自身所受的轻贱。他在小说中特写一个村妪 到荣国府去攀亲求助的经历,这位贫苦老妇人却得到了她所不敢想象的厚待。在这 回书的前后,各有诗句: “朝叩富儿门,富儿犹未足。 虽无千金酬,嗟彼胜骨肉!”“得意浓时易接济,受恩深处胜亲朋。”这无疑 是直接间接地反映了作者在这方面的切身体会。“炎凉世态”,乃是他书中的主题 之一大方面。 曹雪芹在北京城居住、游荡、播迁、流浪,所结识各样朋友中有两位宗室弟兄, 是雪芹的至交。此二人名叫敦敏(1729-1796 )、敦诚(1734-1791 )。一次,曹 雪芹因到宗学串门,结识了一些朋友,其中最重要的要数敦敏、敦诚兄弟二人。 在敦敏、敦诚和曹雪芹结识之初,首先引起他们注意的是曹雪芹的才华风度。 凡是有机会和他接近的人,最容易发现的是,他善谈、会讲“故事”,只要他高兴 起来,愿意给你说,那他可以说上一天,说者不知倦,也更能使聆者忘倦。 而且,他的能谈是有特色的。第一,是他那放达不拘的性格和潇洒开朗的胸襟, 能使他的谈话挥挥霍霍,嘻笑怒骂,意气风生。第二,是他的素喜诙谐,信口而谈, 不假思索,便能充满幽默和风趣,每设一喻,说一理,讲一事,无不使人为之捧腹 绝倒,笑断肚肠。第三,是他的不同流俗,别有识见,如鲠在喉,凡是他所不能同 意的,他就和你开谈设难,绝不唯唯诺诺,加以他的辩才无碍,口似悬河,对垒者 无不高竖降旗,心悦诚服。第四,是他的傲骨狂形,疾俗愤世,凡是他看不入眼的 人物事情,他就要加以说穿揭露,冷讽热嘲,军形尽相,使聆者为之叫绝称快! 相处熟悉了一些,慢慢地发现曹雪芹的可爱绝不止这些,他“嘴”上的妙处固 然过人,“肚子”里的妙处更是不一而足,同时“手”头也不绝活。越是和他相处, 越是发现这个人的更多的了不起。渐渐地他们成了“一日不见,如三秋兮”的好朋 友。 爱诗的敦诚,一旦发现曹雪芹有着惊人的诗才的时候,他的惊喜佩服,使他们 之间的友情越来越密切亲近,于是乎,敦诚在课余无事之时,就爱和雪芹交谈。他 们每逢日里事毕,教师退憩,晚间多暇,便聚在一起,剪烛快谈。尤其当每年金风 乍起,暑气日消,夕事渐长,秋灯有味,他们的夜话是多么大的享受! 这恐怕也就是少年敦诚学校生活中最大的快乐,所以他在若干年后,还总忘不 了这种真正的乐趣,见于吟咏,印象永难磨灭。 在当时,小说这种文学形式还远远没有取得它在今天所享有的地位,大家不过 是把它当作为“闲书”,最多也只是看了欣赏,思想上绝不以为它是可登“大雅之 堂”的东西;朋友们爱重曹雪芹,也不会把他这一方面的才能摆在第一位。换言之, 曹雪芹在敦氏弟兄等人心目中,首先是诗人,然后才是别的文学艺术家。 敦敏在雪芹生时的诗句说他:“寻诗人去留僧舍,卖画钱来付酒家”;在他死 后的诗句说他:“逝水不留诗客杳, 登空忆酒徒非”。敦诚就更强调了,他后来回 忆和雪芹在宗学相会相交的原由之一就是“爱君诗笔有奇气”;雪芹卒后,敦诚有 一次和人联句,追怀所有的亡友,一一加以列举, 在说明“诸君皆可述,我辈漫相 评;宴集思畴昔,联吟忆晦明”之后,其第一位列举的就是“诗追李昌谷”的“曹 芹圃”( 按即雪芹) ;又有一次谈到他自己写作一折《琵琶行》传奇剧本,说明: “诸君题跋不下数十家”之后,那首先列举为便的又就是曹雪芹的诗句。 为什么敦诚这样推许曹雪芹的诗呢?第一,因为敦诚本人是诗人,懂得诗,所 以能赏识曹雪芹的诗;第二,因为曹雪芹的诗实在好,比敦诚自己的诗要高得多, 所以不容敦诚不欢喜赞叹,佩服倾倒。 正因如此,敦诚才特别赏爱、佩服曹雪芹的诗。 一则雪芹的性格和他更相近,诗路也相似,所以惺惺惜惺惺。二则雪芹诗才器 局,比他大得多:己之所短,人之所长,相形之下,所以愈加钦佩。 曹雪芹的诗,主要是师承他的祖父。他虽然没有赶上他爷爷的晚年,但那部丰 富多彩的《楝亭遗集》他却下功夫读过。这样,不论是他主动自觉地要向祖父的诗 学习,还是时常披读而熏陶浸染,他作诗颇受祖父诗格的影响是没有疑问的。 当然,这只是曹雪芹诗格所以形成的一个因素,由于环境条件,生活经历,性 格才情之不可能尽同于祖父,曹雪芹自然又有他自己的风格特点: 第一,他的诗绝不轻作。 第二,他的诗,格意新奇,特有奇气。 第三,曹雪芹的“诗胆”。雪芹的诗胆如铁一样刚硬,而且如刀一样锋利。 在北京城里只能住马厩和“水窝子”的雪芹,终于不得不离开京城,到郊外去 另谋生路。香山后街的小酒馆,不过是他经历中的一个小小的插曲。他出了西城门 而远至香山脚下,中间还应有很多曲折。那时候,西郊是皇帝常到的地方,有几处 著名的“御园”,即畅春园,圆明园和以西的“三园”:瓮山( 万寿山) 的清漪园 (今颐和园),玉泉山的静明园,香山的静宜园。这些宏伟巨丽的名园,庚子(1900) 之变八国联军进入北京后都破坏了。围绕这些御园,各有众多的护军驻卫,还有名 色繁多的为园子服役的大量内务府属下的旗人和杂役。雪芹此来,大约也还是为了 投奔这些人当中的亲友和相识,为觅求一个寄身之地。西郊很多地方都有过他的足 迹。最后才来到了西山的近旁。 所谓西山,广义的范围大极了,北京的西北是望不尽的层层峰峦,乃是太行山 的余脉。狭义的,人们常说的西山,则指北京西郊离城最近的这一小层小山,也有 数不清的小山峰,各有一个美好的名称。香山不过是其中之一,还有万华山、寿安 山一带,大约就是雪芹最后落居的一个幽僻的地点。 他这个住处,早不可确指,我们只知道:他的友人称之为山村,秋天则成为 “黄叶村”。一条小“巷”——或者竟是指的一条小山径曲曲弯弯,很费力才找到 他的小房子,四周围长满了蓬蒿野草,高得像要把房屋掩起来。门前是一片野水, 出门一望,就是近在眉睫的碧水青山。环境是美的,可是那小房的破陋,让来访的 友人为之叹息难过。雪芹自己也说是“茅椽蓬牖,瓦灶绳床”——屋子是用草木对 对付付搭架的,起码的家具也没有,那种贫困的情境,城里的人难以想象。 虽然环境清苦,有一段时间的生活倒是颇为平静适意的。 那时候,西郊的寺庙多极了,号称“七百寺”或者还多,雪芹自小与庙有缘, 喜欢寺院中的艺术境界,也有高僧奇士,借了佛门而隐遁在寂寞的山林深处。 他闲来常常到这种地方去寻找画境诗材与玄谈哲理的禅侣。 这一带有一个地方是他最喜欢的去处:樱桃沟。 这只是距离香山不远的一条小峡谷,就是著名的唐代古刹卧佛寺的西侧,然而 却是人踪罕到的一处奇境。这地方有一处泉眼,潺潺不绝,土人俗话叫它做“水紧 头儿”,即泉水的最初发源处,后来文人则写作“水源头”了。谷的俗称就叫“山 沟”,因谷内有数百株樱树,花开时灿若明霞一般美丽,所以就名为“樱桃沟”, 谷中成片的竹林和各种古树,地上则布满了无数的奇岩怪石,以致那路径极为难走 ——竟有“跌死猫”这种有趣而诙谐的俗名。所以肯来玩赏的人极少。入谷以后, 浓荫翠覆,百鸟交鸣,真是一种人间的仙境。 这个地方的美,可以引用明末刘侗所著《帝京景物略》卷六( 西山,上) 《水 尽头》条说: 观音石阁而西,皆溪,溪皆泉之委;皆石,石皆壁之馀。其南岸:皆竹,竹皆 溪周而石倚之。燕( 北京地区) 故难竹;至此,林林亩亩;竹,丈始枝;笋,又犹 箨;竹粉生于节,笋梢出于林,根鞭出于篱,孙大于母( 按竹根横行,为鞭,鞭末 端又派生小竹,名为孙竹) 。 过隆教寺而又西,闻泉声;泉流长而声短焉:下流平也。花者,渠泉而役乎花 ;竹渠泉而役乎竹:不暇声也。花竹未役,泉矣;石隙乱流,众声澌澌,人踏石过, 水珠渐衣,小鱼折折石缝,单间跫音则伏于苴,于沙。杂花水藻,山僧园叟不能名 之……。 这一地方的风景,竹林和泉溪乃是两大特色。接着写春花之盛,秋叶( 柿叶) 之美,明朝诗人的题咏,如黄耳鼎:“鳞鳞柿辉光,实叶丹相属……每泉分一枝, 为竹万竿绿。”如第学曾:“柿林影,竹圃声琅轩。”如李元弘:“得水竹光争日 好,矜秋柿粉饱霜红。”皆可作为真实写照。 雪芹是喜欢这种山村的幽美之境的,但是贫苦之况,却也是不易忍受的,正如 他自己所说“富贵不知乐业,贫穷难耐凄凉”。他对自己原是个“浑身矛盾”的人, 非常清楚。 他的好友敦家弟兄了解他,说他是“举家食粥酒常赊”,“日望西山餐暮霞”。 这前一句用的是唐代大书法家颜真卿(709-785) 的典故, 他穷得没米,全家已经多 日只喝稀粥了——中国南方一般是以米为主食,米够吃时是蒸干饭,只有穷极了才 喝“稀的”。后一句是借用道爱炼气功的用语, 比喻雪芹常常没有饭吃,只好眼望 着西山“吸”那云霞之气——这说得极文雅有趣,实际却是苦得很的景况。 雪芹这时以何为生?开小酒店已经是成为过去的事了,此时他的收入有两个来 源:一个卖画,一个是当村塾的老师,教一些村童们念书认字。 做塾师通常叫做“教馆”。雪芹在城内做西宾, 大约也与此有关,是做先生教 书,而不是管案牍的相公。 还有传说他在外县教过馆——那么他到山村里,仍然借教馆勉维生活,是极有 可能的。村塾的先生待遇极低,民间常常流传着一些名人未“发迹”时做馆师的那 种可怜的寒酸境况,人们常拿这题材当启发的材料。 雪芹之友说他是“司业青钱留客醉”,意思是借诗圣杜甫的诗句来比喻雪芹留 客人吃饭时,只有借苏司业( 苏涣) 那样的可怜几个铜钱来待客。这“司业”原是 国子监的官名,在此也许就是馆师的借抄了。 雪芹画得一笔好画,因此画几张画卖些钱。友人又说他“卖画钱来会酒家”, 就是指他没钱时向酒铺赊酒喝,等卖了画,再一起还一笔积下的酒债。 穷困窘迫,一直紧紧跟随着雪芹,困扰他的神思才智。 有一部模仿《红楼梦》的续书,写到了雪芹早先作书时的情景,竟然是他坐在 炕上( 炕是中国北方居室内砌成的一种土坯床, 其下可通煤炭或烧柴的暖气) ,地 下几个“小厮”( 年轻的仆役或“助手”之类) 围坐,耳听他口讲,手用笔录。 这种“作书”的方式,听起来很离奇,似不合理,但在雪芹说来,有了人请他 南酒烧鸭等美食,他兴致来了,就用口讲,像市井“说书”的艺人那样,是完全可 能的。所以要用几个人记录,然后整理统一“定稿”——因此现存的抄本《石头记 》中时常出现音讹的字,即汉字发音相同而实为另一个字的误写。这种情况如非由 于听音记字,就很难解释了。 当然,我们并不是说《石头记》全体或大部分是这样写成的,而是有若干部分、 片段,确曾是这么记录成文的结果,它与作者本人亲自书写撰作的文字,有些差异 的痕迹。 这应该还算是他在“顺境”中的作品,至于他在逆境困境中,那种执笔为文的 艰难与坎坷,那就更非今日所能想象。这会造成他书中的残缺、断落、文字风格微 显不同、情节偶失平衡照应等细小遗憾。对这些,以往的评者不止一次“质疑”、 “摘误”,那正是他们丝毫不了解雪芹的书,是在怎样的境况下写出的,不能体会 雪芹写作时一身所承担的沉重的负荷与多层的矛盾,有些地方甚至是在贫病焦愁, 饥寒交迫下写出的。 乾隆二十四年(1759)的秋冬之际,雪芹与脂砚的生活中发生了一次前所未有的 变化:二人远离了。雪芹有事要往江南去。雪芹既走之后,脂砚独自经营家和书稿 的事,倍感任重而力孤。但她以很大的毅力,开始了第四次整抄《石头记》的工作, 并且从这次为始,在她的朱色的批语字迹中,出现了年月记录和署名的创例。 在这次工作中,她连带也整理她历年写下的批语,有的删省了,有的文字上作 了细小的润色,有些旧年的批语,她也在修改后附记了年月与署名。 她借着批点书稿的形式,有时与读者讲话,有时与书中人物( 她所熟悉的故人 们) “叙旧”,有时与作者“交谈”;有时兴致很高,诙谐幽默;但更多的时候是 悲感思念,她的许多批语与书稿一样,是“滴泪为墨,研血成字”的。 寒闺冬夜孤独寂寞的脂砚,克服着重重的困难,辛苦不倦地为《石头记》尽她 的一切心力。 可还没有一个画家肯为她画一幅“冬夜批《石头记》真图”:一支红烛,一位 中年的八旗装束的妇女,端坐窗前,执笔而沉思,而悲喜交织……窗外的朔风正摇 撼着老树的高枝……。 乾隆十四年的冬天,横贯中国大地的扬子江,水从数千里外而来,日日夜夜不 息地流向东海。江上帆樯无数,都是来往的舟船,载着流落远行的诗人游子和追名 逐利的俗吏卑商。在江北岸的瓜洲古渡头,忽然有人发现了雪芹的身影。 雪芹从五岁上离开江宁,渡江北上,这是他三十年后重来了。面对着长江的逝 水,不禁又想起大诗人苏东坡的名句——“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 不错,大江的碧涛,正在淘荡着古今的俊才奇士——包括雪芹自己,也包括着他书 中的那些非凡的少女。 不巧,冬来得早,一场风雪,冻封了江,这是不多见的天气,渡船停摆了。 雪芹正感无奈何,岸边一家李姓老人见他徘徊愁闷之色,便很热情地邀他到家 暂息。老人一家的宽厚慷慨,使雪芹非常感动。叨扰了二三日,相处得越发亲密起 来。不久,气暖江南,雪芹要走了,转觉依依不舍。他问老人,有纸笔吗?老人捧 出文房四宝,雪芹挽袖提笔在手,只听唰唰微响,不一时,一幅《天官图》展现纸 上。老人惊呆了,半响说:“我见先生风骨不凡,定非俗士——果然是位大才!” 雪芹说: “没有可以报谢的,我画天官,给老人家赐福吧。”宾主作别,雪芹收拾过江 去了。 这幅画,据镇江李氏后人说,保存到很近的年代,可惜目下怎么也找不见了。 此番雪芹渡江何事?因何而来的呢?原来他因友人之荐,为两江总督尹继善礼 聘,到江宁做他的西宾幕客。“两江”是指“江南”、“江西”两大省区, 是全国 重要的财赋之地,总督乃是本区的最高长官,友位甚重。 尹继善初到南京,曹家正好刚已北返;不过他的总督衙院,就与曹家“老宅” 相邻,自己又兼着两淮盐政,也是做着和楝亭一样的官。在南京一住,才日益体会 到曹家祖孙数辈,历时六七十年之久,在江南一带的深得人心,远非一般俗常仕宦 可比,而他家在文学事业方面的成就与影响深远,尤为大出原来的想象之外。尹继 善对曹寅,本已入所心慕,至此,宦地相同,官职联属,自己也十分喜爱诗文书史, 于是有意无意之间,都在学步楝亭,也作东南半壁的风雅主持。 在这种心情之下,尹继善自然留意于访询曹家的现况,子孙的下落。 中进士以前,尹继善曾在怡亲王府做过记室;后来曹頫是雍正交与怡王“照看” 的。尹继善早年就已可能与曹家相识。大约到乾隆十九年再署两江总督时,他乘着 搜罗人才的机会,决意务要跟寻楝亭的后人。 而雪芹此时,编述《石头记》一记,已经有了脂砚抄阅再评本。意在问世传奇 的雪芹,正也想为书稿谋一个乐为出资刊版的东道主。两相凑泊,事不难成,尹继 善爱才好士,礼聘情重,雪芹又可藉此重游童年故地,一举数得,就答应了前来请 聘之人。 雪芹前往江南,并非一次,乾隆二十一年( 丙子,1756) 南京已有他的足迹。 所以二十二年敦诚寄怀诗句,正劝他不必远游——“劝群莫弹食客铗,劝群莫叩富 儿门;残杯冷炙有德色,不如著书黄叶村”。这显然不是一种并无缘故的闲文琐语, 而这一年,乾隆有意改变对待汉族旗人的政策,准许包衣人开户出旗,这是雪芹生 平中的一次颇有关系的事件。但到了二十四年秋天,他由于生计的艰难,为了著作 的传播,还是不得不下决心,再度前往。这时,有人对雪芹也加紧注意,在形势不 利的考虑下,敦诚弟兄也同意了他南游的打算,如此可以暂避风波,保全书稿,因 此反而赞助雪芹料理南行的一切准备。 一到江南,雪芹的才华立即受到了尹继善的赏识,并以楝亭有此嗣孙引为欣慰。 初时,宾主相得,情好甚笃。常在扬州的肖像画家云间陆厚信( 字艮生) 者,来游 南京,曾入尹府,见到雪芹,十分倾慕,为他绘了一幅小照,并写下了五行题记, 其辞云: 雪芹先生洪才河泻,逸藻云翔,尹公望山时督两江,以通家之谊,罗致幕府, 案牍之暇,诗酒赓和,铿锵隽永,余私忱钦慕,爱作小照,绘其风流儒雅之致,以 志雪鸿之迹云尔。 这就记录了一时的景况。 可是,雪芹的处境到哪里也是复杂的。这次南来的遭遇,有几件事使他更叹命 途之乖舛。 正如敦敏赠雪芹所说的,“可知野鹤在鸡群”,他的才华出众,易为人知,也 易为人妒,同事中间,小人之辈,谮毁之言,久而遂多。尹继善虽然爱才好士,扬 风书雅,但全是正统派人物,眼见雪芹的一些言谈行径,渐渐心有不乐之意。尹继 善是正人,倒出于一片好心,从他自己的正统观念出发,以为雪芹落到此等境地, 是因无人“导之于正”,他就要设法挽救雪芹,而雪芹对于这种“挽救”,却是道 不同不相为谋,根本不能接受。这么一来,其本无恶意,皆本素怀,可是误会既多, 彼此都无法谅解:别人本是一片热心为他好,而雪芹看来那是不能苟从的道路;雪 芹如要自行我素,不肯污于流俗,就必然被人视为狂妄无行,负义忘恩。一个不能 为世人所理解的伟大的哲士文豪,越是伟大,越是孤独,越是寂寞——“都云作者 痴,谁解其中味?”正是雪芹的最巨大、最深刻的悲哀。 当时南京住着一位声气极大的诗家名叫袁枚。有人介绍,想为曹袁二人牵丝引 线,以为两诗人定能投契。而雪芹素知袁枚风格不高,看不入眼,拒而不往。 这也得罪了南京的诗坛文苑。 雪芹本是为《石头》一记而仆仆南游的,不想最后事情也就出在这部书上。 这几年来,皇帝的主要精力是花费在武事军队的调度上,但是使他颇为心烦的 也还有文字科场,——正因如此, 乾隆有一次亲至某满人家, 发现了《石头记》并 挟其一册而去,以致某人大惧,急谋删改进呈云——显然,这是《石头记》未有刊 本,流传未广时候的事情。 当乾隆查出身有“ 内病”的永璇竟然偷看这种“邪书”,自然十分震惊恼怒, 决心要弄清这部“淫词小说”的一切原委。这件事的风波很快传到了永璇家尹继善 那里,不觉目瞪口呆——因为著书人就在他的幕席之间!由是,风声汹汹,人言啧 啧,顿时大为紧张。尹继善毕竟还是厚道长者,不肯出卖楝亭的后人,就透消息给 雪芹,让他赶紧托故离职,潜身他往,庶几多所株连,将关系的复杂程度尽量缩小。 于是,无可回避的雪芹,收拾行装,决意北返。 幸而永璇有力,多方弥缝遮掩,设法将事搪塞过去,一时未至酿成大案。这就 无怪乎敦敏在重阳节后意外地与雪芹重遇时,立即写出了“秦淮旧梦人犹在,燕市 悲歌酒易醺。忽漫相逢频把袂, 年来聚散感浮云”这种万分感慨,无限悲怀的句子 了。 雪芹的江南之行,不过一载有余,却使他的好友异常想念。 乾隆二十五年( 庚辰,1760) 的初秋,一个阴雨连绵的夜里,敦敏闭门闷坐, 自斟自饮,感怀往事,便想起曹雪芹,不相见已一年多了。敦敏十分思念,因此在 题诗时说: 短檠独对酒频倾,积闷连宵百感生。 近砌吟蛩侵夜语,隔邻崩雨堕垣声。 故交一别经年阔,往事重提如梦惊! 忆昨西风秋力健,看人鹏翮快云程。 重阳以后不久,他偶然到友人明琳的养石轩中去,忽然听到隔着一道院子有人 高声大谈,那声音直传到这边来;敦敏立时就听出这是雪芹的声音,除了他,别人 是再没有这种意气风度的。他于是赶紧跑到那边院去,果然不出所料,雪芹竟然来 了!相逢之下,彼此都又惊又喜,十分意外。他们便在明琳那里摆酒快叙,同话旧 事。敦敏感而成诗一篇: 可知野鹤在鸡群!隔院惊呼意倍殷。 雅识我惭褚太傅,高谈君是孟参军。 秦淮旧梦人犹在,燕市悲歌酒易醺。 忽漫相逢频把袂,年来聚散感浮云! 只要看一下敦敏的情词之切,惊喜之深,就可知这一年多的离别,乃是他们这 些年来的一次少有的离别,也是一次非比寻常的离别。 尤其引人思索的是,如此一番稀有阔别之后,意外重逢,又惊又喜之下,赶紧 把袂快谈,那话题却不是别的,就是“呼酒话旧事”,并因此“感成长句”,而诗 句也说明所话的内容就是和“燕市悲歌”为对的“秦淮旧梦”。这就十分清楚地透 露出,曹雪芹的此次离别,是和他祖上在南京做织造时的往事有所关联的。 不但如此,从这次重逢为始,直到次年的夏秋之际,敦敏、敦诚二人同访雪芹 于其山村,赋诗纪事,那诗中的主要内容也还没有离开这一点,两人异口同声地写 出“燕市哭歌悲遇合,秦淮风月忆繁华”,“衡门僻巷愁今雨,废馆颓楼梦旧家” 的联语来。 明琳大约就是著名的将领明瑞的弟兄,是大学士( 宰相级) 傅恒的侄辈。明瑞 军功甚伟,后来本人战死于边疆,封为诚嘉毅勇公爵。他的府宅在安定门大街南兵 马司路北。这个府第是三个大宅连在一起的,院子甚多,族中人众,各居一院。明 琳的养石轩,也许就是这处大宅的一个院落,安定门者,是北京城北面两门中东边 的一座大城门,与西边的德胜门遥遥对峙。 在那时候,明瑞从事新疆伊犁地区的开发之后,召回京师,正做户部左侍郎(1758 ——1762) ,当时他袭着承恩公的爵位。他的一姐妹嫁与了豫良亲王修龄,生子裕 瑞——就是著作《枣窗闲笔》传述雪芹形貌事迹的那位宗室了。 看来,雪芹的足迹是常到安定门内这一带来的。 非常有趣的是,尽管明家是那么富贵,而敦诚作诗却把他家人比作一群鸡—— 雪芹则翩然如云霄之仙鹤一般,高不可及!这是何等的推崇钦慕啊! 在雪芹离京南下的这一载有余的时光里,脂砚也是最想念他的人了。她受雪芹 重托,在二人不能相聚时,为书稿多下工夫收拾整顿。脂砚果然不负所托,到乾隆 二十五年秋日,已经编整出一部四次评阅的本子。内中仍有短缺文字之处,空着等 待雪芹回来。 雪芹在江南,也不会空闲,从乾隆二十一年五月初七日对清了第七十五回之后, 到二十五年秋日回京,历时又已四年多的光景了,应该是又写出了不少章回,也许 已经接近于全书的尾部了吧。脂砚日夜盼望着雪芹的归来——捎回来的不是财物, 却是一大包新的书稿! 这里,请允许我运用一点点文学的手法,用推想来补充我们所无法尽知的情景 ——我们可以设想雪芹临行时是把脂砚寄托在一处尼姑庵中,这是为了地方幽静; 也是为了她的安全和工作方便。下面是想象的“镜头”——一座尼庵的偏院,后层 僻角上一间小屋。 脂砚灯下独坐,心事重重,若有所念。 忽有轻轻敲窗声,脂砚急问: “谁?”“我,荣儿。”脂砚惊喜,连忙迎他进来。一个小孩童,约十二三岁, 村中衣饰,手提一包,神色紧张。 “你怎么来了?你芹二叔从江南回来了吗?你没碰上坏人吧?……”一连串急 切的问语。 “芹二叔前儿才来的,来了就问起您。他吩咐我,背着人把这些写的字儿带给 您……”脂砚赶紧接过包袱,打开一捆书稿。 脂砚十分兴奋,即时把它放在厨柜里。忙找一块糕饼塞到孩子手上。 “难为你这么黑夜奔了来,看你身上的土,跌了吧?”“嗯”。 “可疼的孩子。”(给他掸土)“荣哥儿,那个坏东西还盯着你吗?”“可不 是!他还打我……”孩子委屈,说不下去,哭了。脂砚气愤地抚慰他。 “别伤心。等我给你出气。下次可多小心!”从脂砚的批语来推断,她与雪芹 并不是能够经常聚居的。她的批书是在与雪芹不能会面时作的,那隔离着的情况, 从批语口气中有明显的透露。这当然可以是因为雪芹出外南行了。但是这里面还有 别的缘故,是被迫分开的。这也许是由于生计上的问题而不得不另作安排。但是也 有可能是被迫而暂避,因为他们二人的重会在当时舆论的目光里是“不合法”的, 是不光彩的事情,有人施加了压力,逼他们离开。 敦家弟兄的诗所说的“燕市哭歌悲遇合”包含着这种难言的悲剧性事故。 乾隆十年,皇帝再次晋封了一些妃、嫔,并定出新典制:皇贵妃、贵妃的仪仗 之内原用红缎,现改用金黄色缎。其次一级的妃、嫔等原无制,今添用红缎。 雪芹在他的小说第十八回中,写贾元妃归省,仪仗中正有“一把曲柄七凤金黄 伞”。这足以说明:他写到这回书时,已在乾隆十年之后,因为本年以前是无法预 想这种制度的。 又如,乾隆二十年(1756),宣布将小公主在几岁时即指配与蒙古王公幼子。 到二十四年,又申谕宗室王公之女儿皆须指配蒙古,不准私自婚配。这种满蒙“和 亲”的规矩直接影响了雪芹小说原稿中后来写探春(宝玉的三妹,最有才干的少女) 被指配与“外藩”去作王妃的情节事迹。 乾隆十三年(1748)十一月,平郡王福彭病故了。 雪芹的这一门最重要的至亲的家运,也发生了巨大的变化。皇帝悼念福彭是他 自幼的同学密友,特例为之“辍朝”(不办公)二日,并派大阿哥(皇长子)去代 祭二次。福彭原是可以成为军政上首席地位的人才,可惜由于政治原因,中途蹉跌, 以后便消沉起来了。 在他手下的记室(秘书)方观承,后来却成了十分重要的一位名臣能吏。福彭 一死,平郡王府与雪芹家的关系自然就疏远了一步。 约十年之后,与福彭最要好的慎郡王胤禧也亡故了。他是康熙帝的第二十一子, 是一位著名的宗室诗人与高人,专门喜欢结交寒素的读书人,毫无富贵尘俗之分。 他早年与福彭都是极推重御史谢济世,也赏识过少小时的雪芹。他也就是小说里的 “北静王”(胤禧无子嗣,乾隆将自己的第六子永容过继给他,作为他孙辈的承嗣 人。雪芹借了“永容”的字形,造了“水溶”二字,用以代指胤禧)。 福彭的丧礼中,乾隆单单派遣大阿哥去代祭,也让人寻味。因为正是这一年, 皇帝透露出他的诸皇子,特别是大阿哥、三阿哥异常“不孝”,行为不端——他们 也正像他们的爷爷辈(康熙诸皇子)那样,已经在明争暗斗地图谋将来“继位”之 事了。所以福彭生前与大阿哥的私人关系比别人密切。乾隆对福彭,后来有些变化, 大约与此不无干系。 乾隆十九年——脂砚重评《石头记》的这年,天下无数的怡亲王祠,都悄悄地 变成了关帝庙。这是一场戏剧性的政治措施。在雍正时大得褒宠的怡亲王,这时早 已成了乾隆的“敌对”,因为他的儿子们曾要推翻他的统治。 同一年,继以前准许在京八旗汉军人出旗为民之后,又许各省驻防汉军人“自 便”了。乾隆对汉姓人日益歧视的心理屡有表现。这年,他又惩治一个满洲人名叫 世昌的, 只因他喜欢作诗——效法汉人的风习,诗句内容时有牢骚之语,大加指责。 因此,满洲人饮酒赋诗, 都不敢公然显露,需要偷偷地避人而为之了。 诗和酒,正是雪芹与友人的“性命”,但是已经成为最“不肖”的犯忌行径。 这些年来,各地已屡有饥民作乱的事情发生。到乾隆二十三四年间,天又大旱, 皇帝又征求臣僚“进言”(改善政治)了。米价昂贵起来,百姓的生活出了麻烦。 更有一事使雪芹苦恼的,就是因粮贵而不准造酒!对雪芹来说,少吃几口饭可忍, 没有酒则万难忍受。正因酒不易得,一得必致狂饮过量。这无疑大大损坏了他的健 康。 在艰难困苦中,不料“运气”忽然降临。 一个是乾隆帝重举南巡之典,这才使他获得南游的机会。一个是年届三十五岁 的“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的雪芹,终于因有才学被拔举为优贡生了。 乾隆平生有一志愿,是事事仿效祖父康熙。康熙帝曾六次南巡,成为空前的 “盛典”,数十年后还流传于众口,像“说书”一样热闹。因此乾隆也要照办。 在二十二年正月出发开始南巡,三月间,巡至江宁。 江宁的行宫,就是当初的织造府——曹家的老宅。有趣的是,乾隆也学康熙那 样去视察了织造机房。 到二十三年的九月,两江总督尹继善题奏,说是天下太平,年谷丰登,官民都 “望幸”(盼帝驾再巡),请于次年再举南巡。这回没有马上答应,说是再推一年。 但到次年,仍未实现,又推到二十五年。 由此可证明:雪芹由二十四年择日南下,正是因为江宁的尹继善又要经营接驾 的大事,千头万绪,忙得不可开交,而且上一次办理有欠妥之处,这次人们建议必 须再请康熙年间经历过的内行人家来协助才好。 于是,有人想到了邀请大才的曹雪芹。 可巧, 雪芹也刚刚成了拔贡先生, 有了一点儿“身份”,不免藉此良机,到南 京去看看老地方,听听老故事。 这个时期,经过了康熙、雍正两期的积累,国力非常殷富。于是皇帝除了准备 庆祝(包括南巡),还想出一个奇特的纪念方式:皇宫内苑的中海东岸,有一处建 筑叫做紫光阁,把它重新修缮,要依照古代凌烟阁的故事,也把功臣的画像陈设在 阁中。可是,古代凌烟阁的功臣只有十几位,现在决定要给一百位文武功臣画像, 而且四壁还要有巨幅的战场的景象。这样一来,便生出了一项十分重大的任务:须 到各地方各层次去寻访技艺精能的好画家。于是,功臣之首,身为大学士,封为公 爵的傅恒和他族内“明”字辈的人,便都想到曹雪芹身上来了。 雪芹自从江南走了一趟,他的诗才画艺之高,渐渐传于众口了,恰好他回京来 了,皇家的如意馆(专门掌管宫内书画之事的机构)便马上搜访他的踪迹。 人踪罕到的山村一带,也不止一次有人来寻问他的名姓和地址。可是他住的地 方十分荒僻,使得他们大费奔波之苦。连那“跌死猫”的樱桃沟,也不得不去踏探 了好几次。 雪芹在内务府充当笔贴式、堂主事时,也曾有机会看到过紫光阁。他知道那是 一个重要的所在,它和武事关系密切,上三旗侍卫较射,取武进士,赐宴外藩的王 公,都在这儿。 紫光阁在西苑太液池旁。西苑就是紧对紫禁城西华门的皇家苑圃。雪芹记起, 祖父(曹寅)诗集里有不少写西苑景色的诗,那时爷爷是常常什班夜宿于此的。苑 中有丰泽园,就是康熙帝种育御田胭脂米的地方,这米赐给曹、李两家,也为李煦 种了祸根(雍正追查);雪芹把此米也写进了红楼梦。丰泽园之西有春耦斋,是为 皇帝学耕田而设的地方。由此斋循池之西岸往北走,就到了紫光阁。此阁建自明代, 现又修葺一新了。 傅府里派的人终于找到了雪芹家。雪芹躲起来不接待他,烦一位老者替他看家 待客。来的这个人假谦恭而真倨傲地向老者说明了来意,口里称着“公爷”(傅恒 封为忠勇公)的美意,请曹二爷出山去宫里画谷象,画成之后,圣上是要赏给官职 的,从此可以不再受这穷苦了。 那人头一次扑空了,第二次又来了。这回雪芹在家,接待他进来。听了再述来 意和那套“恩赐”的话后,雪芹微微一笑说道:我刚写了一幅字,您抄回去替我回 禀公爷吧。说毕取出一轴字幅,展开悬在墙上,看时,那字写得风流潇洒,上题一 诗,道是——“捐躯报国恩,未报身犹在。 眼底物多情,君恩或可待。”那人是个不通的人,看了不懂,只得抄写回去。 傅恒家人们看了,不禁雷霆大怒,说:这个该杀头的,如此不识抬举,竟敢说 出这种狂悖的话来!明儿绑了他来,让他去尝尝刑部狱的味儿! 后来脂砚等亲人知道了,无不替雪芹暗捏一把汗。 大约有人说了好话:他不来,没这福分,就算了,何必为这么一个下流人费手 脚。 因此,幸而没有遭到狂言招祸的大麻烦。这时,他已认识了一位也在郊外村中 教馆的旗人张宜泉,二人有时互访倡和。张宜泉十分佩服雪芹的人品才艺,当他闻 知这一回拒绝召聘的经过,他感而题诗相赠。 那诗写道: “爱将笔墨逞风流,庐结西郊别样幽。门外山川供绘画,堂前花鸟入吟讴。羹 调未羡青莲宠,苑如难忘立本羞。借问古人谁得似,野心应被白云留。”这第五六 两句分用唐朝大诗人李白与大画家阎立本的典故:李白被召入皇宫,受到宠幸,作 诗称赞了杨贵妃(中国的四大美女之一),她亲手调制一碗羹汤赏给李白。阎立本 被召入宫为功臣画像时,在皇帝的命令威严下,匐匍于地上,辛苦备尝地画那些他 不愿画的大人物们的肖像,他愤懑极了,回家告诫儿辈说:你们千万不可再学这种 技艺,学得有过人的本领,只不过换来我这种耻辱! 张宜泉的这话,正是曹雪芹心坎里的感慨。 稍后,敦家弟兄们也闻知此事,不禁拍案称奇,大家传为少有的新闻异事。因 此,敦敏在雪芹画的一幅巨石之旁,题一七言绝句诗曰: “傲骨如君世已奇,嶙峋更见此支离。 醉余奋扫如椽笔,写出胸中鬼垒时!”“鬼垒”,通常写作“块垒”,比喻人 心中有不平之事,郁结难消。如今敦敏都用石字偏旁,是特意关合画石的主题,也 是把雪芹比作嶙峋的石头,十分巧妙。 到此,雪芹的傲骨,更是人人尽知,个个称异了——当然也引起了仇视者的更 大嫉恨。 雪芹对于这些“富儿”之门,是再也不想去叩了。 这一些首富极盛之家,在满洲贵族之中,恐怕是与文学艺术关系最疏远的人家 了。雪芹与他们不是“一路人”。他拒绝“苑召”的傲骨令人起敬,可是正因为此 故,紫光阁内没能保有雪芹的画幅,这却使我们从另外一个角度而不能不深抱遗憾。 正在这时,另一大府里也出现了一桩惹人注目的异事。 乾隆皇帝忽然幸永璇府…… 一日,乾隆帝忽到了永璇府,皇帝在他书房发现了一部小说叫做《石头记》, 他事事都要深入了解的,要弄清这是本什么书,于是不声不响,挟走了其中的一册, 登舆回宫而去。 等到那家人回家,闻知此一大事,再发现《石头记》少了一册时,简直吓坏了! 于是赶忙设法弄出一个“删削”的本子,上呈于皇帝。由此世上才出现了不完整的 《石头记》抄本。 乾隆二十六年(1761)是雪芹生活处境比较稳定平妥的一年。这一年中可记的 事,只有朋友的来往,诗篇的倡和,稍稍留下了一点痕迹。 凡是和雪芹相交的人,没有不被他的魅力“迷”住的,有些日子不见,便想念 得很了。敦家弟兄,更是这样。加之自从雪芹到山村,不同昔年都在城里,见面还 不太难,如今则相距数十里之遥,不出城,真是空劳梦寐。 敦家两兄弟有一天实在耐不住了,商量说:咱们还没见过芹二爷的新家是什么 样子,趁着天气好,索性到西郊去看看他。 计议已定,二人须起个大早,雇了一辆骡车,出了阜成门(北京西面二门的座 南一门),一口气奔到海淀。从畅春园往东,绕过一处大园子,有一个小小的村落 名叫陈府村(后来则写作“成府”,即在原燕京大学今北京大学新址的东门外), 找到了内务府三旗包衣的营房(为御园服务当差的包衣住所),打听雪芹这个人的 住处怎么走才找得着。大家都答不上来,最后一个年老的提供了一点线索,让他们 去寻看。 从海淀再往香山脚下走,路还很远,天色也不早了,弟兄二人一面心里有些拿 不定,怕找不着败兴而返,一面欣赏着西郊的风景之美,大自然的美加上人工的美 ——无数的御园、名园、名寺、红墙碧瓦、雕梁画栋,隐现在绿树长河之左右,真 是画所不如。 可是,雪芹不住在这种“画”里。渐渐人烟稀少了,西山越来越近在眉睫了。 他们往冷僻的地方去找去问,费了好大的周折,终于来到了雪芹的门前。 敦敏敦诚生长在京城,第一次眼见这种地方的景象。雪芹住屋的那种简陋贫寒 之状,是他们在城里穷人家也看不到的。二人不觉一阵难过,面显凄然之色。 雪芹迎出来,却朗爽地高声大笑说,今儿可真是贵人天降,怎么也想不到你们 会来——难为你们怎么“摸”到这地方的? 进屋看时,倒也别有一番意致:小窗糊着雪白的新纸,颇为明亮。墙上挂的是 一把直垂的弦子(三弦竖弹乐器),一把斜着的宝剑,枣红的穗子显得十分潇洒。 小桌上就是笔砚,还有一些大大小小的碟子——绘画的颜色和两个水壶,笔洗。 这都不稀奇。稀奇的是桌上几上到处摆满了奇姿异态的石头,墙上贴着画的大 石头,一个古装的人向着石头躬身施礼。 “芹二爷,”敦诚抢先说话了:“您真不愧是石头下凡,满屋子都是石友呀!” 这时恰好脂砚也来在这里,彼此见过了,各自悲喜交集,真是说不完诉不尽的话。 他们的话题,包括着雪芹在南京的见闻感慨,目下北京的新闻怪事,一面畅叙衷肠, 一面嘻笑怒骂, 谈笑风生, 无所顾忌——比在城里“自由”多了。 敦家弟兄早觉饿了,脂砚下厨做饭,雪芹去打酒,兴致高极了。 “芹二爷,您怎么就离了富家呢?”“瞎,他家的先生,哪里是人当的?你不 记得富良的老子说过,‘我雇的这些先生都太不好, 等我花钱买一个,准比这个强 ’,您想给这种混帐人家当先生,还能是人?简直是‘货’了!”屋里的几个人一 齐哄堂大笑。 “听说他们还给您加了罪款,下了逐客令,是吗? 又是怎么回事,什么罪名?”“什么罪名?——叫做‘有文无行’ 。”敦敏、 敦诚大吃一惊,“这是怎么说? !”“瞎,还不是那两件:一是说我写小说讲故 事,这不是当先生该做的。二是我听见他们家待丫环们太狠毒,太不当人了,我想 方设法地搭救了两个,逃出了火坑。她们后来偏要来谢我,也太多余。可就让主家 知道了,就说我是安着邪心,勾引他家的使女!你说说,在这世界上,做点儿好事 都是犯法的!”说毕,一声长叹。大家默然。 “芹二爷,我一想起您,就想起诗圣老杜给李白的那首诗,我只改两三个字, 就移赠给您,最是恰切了!您听——‘不见曹君久,佯狂真可哀。世人皆欲杀,事 意独怜才。敏捷诗千首,飘零酒一杯。西山著书处,相约好归来。’您看如何? !” 雪芹一声拍案,把酒震洒了,一面起身大笑,拉住敦诚的手,“你改得好!真好! ——可我怎比李太白?当不起,当不起!”敦敏忽见雪芹腰间系着一块古玉佩,形 极古雅,光莹可爱,便说道:“芹二爷果然不愧是世家,穷到这个份儿上,还有这 么少见的古玉挂在身上呢!”雪芹笑道:“哪里哪里。我可难与城里那家贵公子相 比,穷得饭都吃不上,桌上一个大绿玉盘盛东西,那玉润得像一汪水。洗脸是一个 乌乌涂涂的旧盆,沉甸甸的压手。有一天他的老丫环高起兴来,打磨了一下,吓了 一跳——原来是个金的!我拿什么比人家?这玉是去年在南京有人给的,他说受过 先祖父的恩德,无可为报,送给我作个念心儿的。”“南京还有人记得您们吧?” “嗬——我原先也不知道我们曹家这号人值几文钱,可一到南京,传开了,几乎天 天有人请我去吃酒,谈先祖时的事情。那真像‘说书’一样!他们没想到还有我这 个不成器的子孙后代,倒把我当了宝贝,轮流着请。我倒省了饭钱盘缠。声气大了, 也引起了别人的猜忌,我就住不下去了……”大家伙儿听入了神。 雪芹太兴奋,酒也比平常加倍地痛饮起来。后来有些醉了,那狂放之形,惊人 之语,越觉与往日不同。 大家担心他酒太过量了,劝住了他,让他内屋去卧憩,他不肯。 “芹二爷,您画人像是绝技,紫光阁的事,正可大展奇才,让世人一惊。怎么 就不去?”“我有那工夫画这群人的像?他们哪一个脸长得让我爱看,画上一笔?” “听说是画一百人呢,这也可算是‘百骏图’了,您画马还是拿手的活呀!”“我 什么都画,就只不画驴。什么‘百骏图’? 我明儿画一张‘百驴图’你们瞧,准比那些人好看些。”又是一场哄堂大笑。 “芹二爷,你该罚,他们为国家出生入死,肝脑涂地,也不容易,您怎么能这 样骂他们?我是要打抱不平的。”“你说得是,我该罚,”满饮了一杯,“我也并 不是真与他们有什么过不去。我只说,要捧谁,捧上天,别人都入地,都得当奴才。 我当奴才还没当够?怎么又伺候他们?!骂两句,痛快痛快。况且那些人里头真有 不像话的骄横欺人的,到处勒索地方钱财的,还干别的坏事,也要骂上一骂? !” 敦家弟兄听了都叹口气,说:“这就是您的脾气了,到处说话得罪人, 怎么怨得人 家恨, 要整治您呢?”这年的冬天,敦敏又来山村相访。 虽然来过一回,山径毕竟不熟,加上难走。及至寻到门前,见东边飞来麻雀, 一群群地落到树上去了。 远处一缕清瘦的炊烟,升上寒空。是外出的人回家晚饭的时刻了。 敦敏奔茅屋前叩门。半响,无人出应,方知来得不巧,雪芹不在家中,未知何 往? 敦敏立在门外,瑟瑟的朔风渐紧。他望着门前的那片野塘,已结了冰。水边的 枯苇正在迎风沙沙作响。 他对此景象,深有所感。这种荒寒孤寂的境界,就是这位奇才的生活之处。他 无法抑制自己的心绪,不禁口吟五言一首: “野浦冻云深,柴扉晚烟薄。$ 山村不见人,夕阳寒欲落。”敦敏永远也忘不 了这情景在他心上印下的迹象。 雪芹住的这地方看似够幽僻的了,可是那一年从正月起,每日鼓角之声震天。 原来是健锐营的云梯兵在练武。有人传出消息,不久皇帝要亲自检阅。整个大 营盘闹腾起来了,远近四邻,都在鼓噪声中。 转眼四月初夏了,皇帝果然来了,这一带地方,满是军兵将士,旗帜如林,戒 备得铁桶一般。这下子,雪芹想游游寺庙,樱桃沟,买买东西,都不能通行,更不 要说进城了。 敦家弟兄是过了这一场阅兵之后,才敢来相访的。 但到了冬天再来时,却又经雪芹传来了新闻消息:朝廷上治完了武事,又转向 文事上来了,已经惩办了几桩“文字”案;到十一月初冬,竟又出了一桩新案。 “暮年晚遇,人亦谨愿无他”的长洲沈德潜,不肯老老实实地“在家食俸”, 忽然异想天开,这年冬天,特地进京,把他选刻的《国朝诗别裁》拿给乾隆看,并 且求为题辞,以邀光宠。沈德潜满以为自己在皇帝面前很得脸,不料却碰了一鼻子 灰气。乾隆对他的“选政”大加吹求批评,连江苏地方大吏尹继善、陈宏谋都吃了 挂累;为什么不好生看管着沈德潜“安静居乡”,“不至多事”!结果,沈德潜获 得了“身既老愦”的考语, 那部《别裁》因“断不可为学诗者训”,也遭到了不公 平的待遇。 在曹雪芹仅有的几部书中,有一部书就是他爷爷的诗,是南京旧人送他,带回 来的。他想,爷爷殁后,门人们立即集资把诗集刻齐了,是爷爷一生的心血,也是 史绩。我自己也作了这么多的诗,自不存稿,都给了敦诚。他是个穷宗室,刻不起 书——也没那个胆量。宗室的胆子最小,经验告诫他们,出一点儿文字的麻烦,那 是要家破人亡,比老百姓更担不起这些事。 看来,我这一生的诗,恐怕是终归于鼠啮盅钻,再不然就是兵火一炬而已。… … 雪芹的诗,果如他所忖度;到今日,只留下了两句和一个诗题。朋友们盛赞高 许的一位奇才大诗人,竟然没有一篇诗文保存下来。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