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筛选 结果是它一面跑,人们一直在后面追。人们总以为自己能够抓住它,可它总是 叫人们抓不住。它就在人们的眼前,已经能够闻见它的香味,可是却无法弄到手。 而当人们将要尝到它的甜头的时候,便离开了人间。 ——托克维尔(AleXis de Tocqeviue ): 《美国的民主》(Democracy in America) Got a grudge got a grudge That I’m holding for as long as I live …… peaple Like you just tuel my fire Peaple like you jast fuel my fire ──L7“Fuel My Fire’ 思变:“我不想老是重复这种音乐风格。” 也许是为了印证Lo 一Fi 哲学是同资本敌对的,当“涅槃”把新专辑的小样 送交“格芬”和“金山”公司后,他们得到的全是怀疑和否定的回复。 柯特自以为谁都可能同他的艺术观念相一致,所以当他得知此一信息时,心中 不仅仅是失望,还真有点不敢相信,据柯特的说法,老板们认为其中歌词的写作 “未达到应有水平”,其音效更是“不堪卒听”。柯特说,他们“不喜欢它”。 其实,何止是“不喜欢”而已,他们恼火之至。因为这种“不动听”的声音很 可能不受主流电台欢迎,从而为唱片的宣传造成极大困难。如同阿尔比尼所形容的, “唱片公司更愿他们录出一张骄横的歌星之作,因为这样一来他们至少还有点东西 可供宣传之用。也许乐队会因此四分五裂,但越是这样对唱片公司就越有利,因为 他们可以更好地在幕后操纵一切。”而那些一开始就不赞成乐队同阿尔比尼合作的 公司成员纷纷幸灾乐祸起来,对柯特来说,不幸的是这种人在与乐队有关的人里占 了绝大多数。柯特实际上已经明白了他们并未公开提出的要求:把小样废了,重头 再来,反正时间还充裕,花费也只是“小儿科”,这可是卖出了数百万的专辑的续 作! 柯特一时之间也开始迷惑了,也许真的该重新来过?但那些人不该提及上一张 专辑。柯特自《没事儿》做完之后就从不曾听过它,如今他决定好好听一听。听完 之后他心里有了数:“我没法容忍那种制作,我不要听有这种制作的乐队,管他的 歌有多好。”在柯特一贯的自我贬低之后,也有他坚持理想的事实。他决定绝不让 步。而让他更有信心的则是朋友们持的是同公司相反的观点,他们都喜欢这盘小样。 其实,柯特心里也并不是完全有底,他倒不是担心好卖不好卖,他一直觉得小 样里贝司的声音太软了点,而且音乐性不强;同时尽管他提出了异议,缩混时他的 人声还是弄得低了点,因为这是阿尔比尼的一贯作风。但他们最终还是决定就保持 原样,而“格芬”公司也只好听之任之。柯特高兴地说: “他们恨死我了。当然了,他们想再来上一张《没事儿》,可我宁愿死也不会 干那个。这才是我作为一个歌迷愿意掏钱买的唱片,我会因为拥有它而快活。让这 张唱片保持原样发行是保持我的本色的最好方式,这是我最喜欢的制作和我最喜欢 的歌。”尽管如此,柯特并不指望新专辑也能像《没事儿》那样畅销,他说,“我 希望这张能卖出一半的数就够了,我们去年得罪的人太多了。”但如同戴夫所说的 那样,“喜欢‘涅槃’的人们会喜欢这张唱片,在《没事儿》之前就买过‘涅槃’ 的7 万5 千人会喜欢这张唱片,甚至超过对《没事儿》的喜欢程度。”而奎斯则干 脆对柯特说,“如果这张唱片瞎了,没戏了,我们至少还有那几年在破车里的快乐 时光,我们可以回到那时,这谁也抢不走。音乐自会表达一切,我们录出了好唱片。 所以别管什么一万五千人的演出了,让‘珍珠酱’和‘石庙向导’(StoneTemplePilots) 继续去领光所有的音乐奖项吧,我们一开始就不想沾那些狗屁玩意。”柯特和乐队 的坚定立场,终于让阿尔比尼这样的强硬分子也受到了打动。他早就怀疑“格芬” 不会发行此专辑,因此少不了对他们攻击一番,但他在对“格芬”公司大表鄙夷的 同时表示,“经历这一切之后,我真想再为‘涅槃’做一张唱片。”但大公司自有 大公司的招数,尽管一切工作似乎已经就绪,尽管明知“涅槃”的新专辑万众瞩目, 他们却并不急于发行。也许他们知道,许多事拖一拖就会是另一种样子。 在急切等待中的柯特,倒是在3 月23 日等来了一个好消息,经过好几个月的 官司之后,法院最终认定民事法庭关于柯特夫妇不适于监护弗兰西丝的结论缺乏法 律依据,他们终于夺回了自己的亲骨肉,从此之后,再也不必被迫接受尿样检测, 也不再有义工上门打探和没完没了的官司了。柯特总算是朝天吐出了一口恶气。 4 月9 日,“涅槃”参加了在旧金山“牛宫”俱乐部举行的为波斯尼亚强奸受 害者募捐义演。这次演出是由奎斯发起的,参加演出的还有乐队的老朋友“异性恋 者”、L7 等。这是“涅槃”表达其一贯政治立场的又一舞台,他们从不想当个政 治乐队,但他们也从不愿坐视不平,尤其是当他们力所能及之时。正是在这样一场 演出中,柯特开场便唱了《强暴我》,给那些怀疑他立场的人一记耳光,而让人们 更认识到现实的残酷。柯特和“涅槃”在愤怒中爆发出的强大力量,让“牛宫”成 了沸腾的海洋,台上台下都是极度的亢奋和疯狂。让人们至今不解的是柯特当天演 出时一改自己常年的习惯,从舞台的左边站到了右边。当晚的柯特感觉似乎也特别 激昂,当演出接近一半时,柯特对奎斯叫道:“我觉得太棒了,我还能唱一个钟头!” 他们果然又唱了一个钟头。在舞台旁站着的“珍珠酱”的埃迪·维德和“讨厌鬼” 的戴尔·克罗弗也是情绪高昂。而当柯妮从后台跑到台侧时,正好赶上柯特扔出的 一只塑料水瓶。演出快结束时,柯特照例同奎斯对砸吉它,然后飞身跃上戴夫的鼓 架,将它压成了一朵绽放的鲜花。 也正是在此场演出期间,乐队突然觉得新专辑似乎有点什么需作改进之处;而 到了4 月底,柯特对新专辑的热情似乎大不如前段时间了,“我不知道怎么回事, 可我听它时不如听《没事儿》那么动情,当我听《没事儿》时,我讨厌它的制作, 可其中有些东西时时让我动情。可是听这张唱片时,我都不动感情。”显然,并不 是唱片本身发生了什么变化,而是柯特内心的混乱又开始发作了。在请数码大师鲍 勃·路德维格(BobLudwig )对小样作过一番处理后,奎斯觉得已经不错了,但柯 特依然没有满足,他认为效果还不够完美。也许柯特对Lo 一Fi 哲学只是叶公好 龙?反正对任何一个还有着完美之心的人而言,同阿尔比尼一起只用两个星期做出 的唱片,肯定是值得怀疑的,它只可能是一张质朴、诚实、原始的唱片,而不可能 在效果上完美。正当柯特心中的摇滚本能同流行口味争斗不已时,《芝加哥论坛报 》上的一篇文章引述阿尔比尼的话说,“格芬”公司拒绝发行“涅槃”的新专辑。 随后,颇具影响力的《村声》杂志也添油加醋,炒开了这条新闻。接下来,连大众 化的《新闻周刊》也开始凑起热闹来,它的一篇文章引用“地下流行”的庞曼的话 说,“格芬”公司“完全缺乏对作为艺术家的柯特、戴夫和奎斯的信心和尊重,这 是罪过。”但庞曼当时其实有一句话在先,那就是:“如果传言是真的……”但在 《滚石》和《娱乐周刊》上,没人先问这是不是真的,纷纷扬扬的说法使雪球越滚 越大。 其实,“格芬”公司还不至于随便拒绝像“涅槃”这样乐队的新唱片,他们的 确全力支持柯特想对小样中某些不满意的部分重新处理的作法,因为这样既不会冒 犯柯特的虎威,又会让他们更可放手进行宣传。真正受不了的是阿尔比尼,他很难 容忍自己的“作品”被人修正。当乐队提出请R.E.M.的制作人斯科特·利特对唱片 中少数几首歌作处理时,阿尔比尼断然拒绝了,他称乐队与他有约在先,不准任何 人在无他参与的情况下随便改动录音。在乐队的劝说之下,阿尔比尼作了让步,柯 特请利特对《心形盒子》和《所有歉意》重新混录并作增音处理。 5 月上旬,在西雅图由“心灵”乐队(Heart )的威尔逊(Wilson)姐妹开办 的“坏畜牲”录音室,利特同乐队一起对唱片进行了重混。在《心形盒子》里,新 加进了柯特的箱琴原声,并且还在人声部分加进了列侬式的背景和声。虽然绝大多 数歌曲依然没作改动,他们还是对其重作了数码处理,主要是提升了一下贝司声和 人声。从一个彻底的朋克摇滚乐手立场看,这显然不是什么值得夸耀的举动,尽管 此举在当今的唱片制作中已经算是极为诚实的行为。 “涅槃”终于乘此次重混唱片的东风在西雅图这个老巢重新汇集,这是一年多 以来第一次三个人都生活在这个根据地。他们终于又像从前那样来来往往,一起听 音乐,一起四处游荡。5 月下旬,当柯妮同“洞穴”去英国作短期巡演时,他们更 是汇聚在柯特家中,为一盘长时段录象带(即后来发行的《今夜!现场!全满1 ! 》讨论素材安排,同时也着手拍摄《撕裂》的音乐录相。 为了拍摄《撕裂》,柯特翻箱倒柜找出了一大堆从前的瓷娃娃和小摆设,把自 己的车库打扮成了奥林匹亚那间“鞋盒子”的样子;当乐队摆好姿态开始玩的时候, 弗兰西丝便坐在她爸爸身边的一张椅子里。柯特后来用大纸板剪了两个侗,让弗兰 西丝把手穿过去,然后把她举起来,录相里的效果就像是弗兰西丝自己站着,像个 迪厅领舞女郎那样狂舞着。 MTV 台在5 月间播出了此一录相,但根据它的制作标准,他们剪掉了一组汇集 了许多朋克歌迷杂志如《极度摇滚》与大众杂志如《美好家园》等标识的镜头。可 惜的是,柯特自己制作的一个标识“独立朋克依然很傻”(与他笑骂《滚石》的 “主流杂志依然根傻”相呼应的恶作剧)也被掐掉了。但这一录相大受欢迎,在播 出后不久便成了MTV 台排行榜的冠军。 尽管《撕裂》录相让“涅槃”看起来像是处于巅峰状态,西雅图的和睦相处也 让乐队成员再次亲密无间,但这一切似乎又只是昙花一现,他们之间的关系实际上 是正处在“撕裂”之中。在“涅槃”的内部,依然存在着诸多可能引发冲突的矛盾 之处:柯特一直想尝试同别人合作,他认为奎斯与戴夫的演奏已达极限,而戴夫也 同样有异心,再加上柯妮的因素等等,“涅槃”解散的传言似乎不仅仅是“狼来了” 的虚张声势。 如同我们曾经看到的那样,“涅槃”能够经历种种困难和辉煌的考验继续存在, 关键在于柯特与奎斯的牢固关系。在他们之间曾出现过的种种问题,经过这段时间 的修复略有回升,而且总的来说,只有奎斯能在柯特歇斯底里大发作时让他冷静下 来。毕竟,他们有过那么多年的交往。崔茵曾经说过,“有时候柯特非常安静而奎 斯大叫大嚷,有时候则是柯特大叫大嚷而奎斯则是不让事情失控的人。他们俩好像 阴和阳。”柯特自己则说,“我们之间有足够的相互尊重,能够意识到相互间存在 什么问题,有什么样的性格缺点让对方不安,能够在爆发冲突之前让它得到解决。 我们从来不明说一切,那太没劲了。这不仅因为我们相互喜欢对方——我们还都认 为对方是假模假式,而且肯定有相互敌视的因素——可这都无关紧要。我们都认为 为了乐队没有什么必要非得争执一番。”奎斯倒是常常用独具的幽默感使柯特开心, 即使是接受采访之类时,他也比柯特更引人注目。而柯特自认同戴夫在一起时更能 回复自我:“当我同戴夫在一起而奎斯不在时,一切都非常愉快,我们就是疯玩, 一切都很好玩,我也很开心。可当我们三个人在一起时,奎斯总是中间人物,而我 和戴夫站在两边。我总是对付严肃的问题,而甜言蜜语和好玩的事都由奎斯尽占, 戴夫则介于我们俩之间。”这倒不能全怪奎斯,因为柯特无论如何都依然被视为 “涅槃”的灵魂,而且奎斯之所以如此,很重要的原因是柯特在大庭广众之下总是 很怯于开玩笑,甚至很害羞。如同戴夫所说,“谁都知道,只要柯特一乐,满屋必 然生辉,因为他难得一笑。我不知道他是彻底地不快活还是经常性不快活还是不知 道怎样才能快活。当我们在后院打汽枪玩,当我们从楼顶上用石头砸汽车或是用汽 枪打彩票大楼的窗户,当我们实在没有事做就戒烟玩时,你就可以看到大笑不已、 快活透顶、哈哈哈着的柯特出现,许多人都没见过那一幕。”(除了本书所附的几 张难得照片,你还可以从《风华正茂》的音乐录相和《1991:朋克突破之年》中看 到柯特灿烂的笑容。) 因此,戴夫从不认为柯特天性郁闷,“有许多人认为柯特一直是个沉默、艾怨、 愤懑、混乱的小怪物,但他事实上并非如此。”尽管戴夫对柯特有这份了解,他依 然对曾经有过一大堆鼓手出局的“涅槃”心存戒心,他也承认他同柯特的关系已经 够密切,但总是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危机感。 也许这是柯特某些言语的结果。在他看来,音乐上的不断追求与他同奎斯、戴 夫间的感情似乎并没有太大关系。当被问及“涅槃”会不会一直存在到下一世纪时, 他曾说,“我不想这样,但也有可能,一切都取决于歌曲如何。我近来一直惊异于 我们能够如此团结协作。”然而,他所说的团结协作似乎只是情感上而非音乐上的, 他说,“我很想同别的人合作,创造点新的音乐,我更想干这事而不是留在‘涅槃 ’当中。我不想老是重复这种音乐风格,我想要做一点截然不同的东西。”柯特显 然是在对奎斯和戴夫提出更高要求。当他的艺术观念保持着高速的进步时,奎斯在 他的新标准之下显得“不够老练”,戴夫则在“想象力”方面有所欠缺。他们的确 曾一起琢磨出了不少好作品,奎斯在《心形盒子》里的贝司路子也深得柯特激赏, 但柯特真正想要的是在歌曲创作的起始阶段便得到奎斯和戴夫的贡献,如同在《无 嗅觉的学徒》(ScentlessApprentice ) 的创作中那样。他说,“我有时候会深感失落,当我想创作一首歌时,我坐在 那儿弹出一段动机,时间真不短了,我想听到奎斯和戴夫能够拿出点别的东西,能 够对它作出点改进,或是干脆加上别的部分,可他们很难办到。他们不愿打头,只 愿跟进。”其实,这并不能全怪奎斯与戴夫,柯特从前也希望他们如此这般,而他 们两人也是从不习惯到习惯如此。柯特一味地想要他们也参加创作,却又不明确对 二人细说,似乎也是有点蛮横。戴夫的确很有创作才能(他如今的“喷火战机”生 涯更是明证),可鼓手们的前车之鉴让他望而却步;在柯特眼里,奎斯也是把创作 好手,“如果他这些年来一直写歌的话,他可以帮我把想出的一半动机都发展成很 棒的歌。”柯特其实也明白,那些最好的乐队都是独裁色彩浓厚的乐队,可他依然 满心期望有更好的机会,“我想去找到能够写歌而且是能同他们一起描写他们的人, 这就是为什么同柯妮一起玩音乐非常容易的原因——我们每次一时兴起玩一玩时, 总能写出好歌,真棒。(“洞穴”的某些作品曾有柯特参与的传言似乎并非全是假 话)因为她是个敢发令的人,她不怕打头。当两个领头人在一块时,就会给两个人 都带来极大压力。我总是想在乐队里有个能同我一起写歌的人。”也许正是因此, 柯特常常嘀咕,他要同“蜜浆”的马克·阿姆和“叫树”的马克·兰列根组一支乐 队。当然,这只是停留在口头上。柯特也曾表示过将乐队变成“傻帽冲浪手”的意 愿,他说过在下一张专辑,“我肯定不会更多地写《薄荷茶》或《强暴我》这类歌 了,这种古典摇滚和主部——副部——主部结构而且还温吞吞的流行歌已经让人腻 了。我想写一些更加新浪潮、更加先锋而有力度的东西——有许多变调、停顿,甚 至有许多很棒的噪音和音效——非乐器的音效。我其实很想变成‘傻帽冲浪手’。” 当然,这并不是说完全亦步亦趋,“我们并不可能逃避我们的流行敏锐性,这是已 经深入骨髓的东西——我们没法消除旋律性和歌唱,所以我想来上一首流行曲,然 后将它扩展,在歌曲中段来上一阵极棒的低调摇摆。这定然不会遵从老一套的摇滚 公式,我对它已经厌恶了。”如果柯特自己是把更多的注意力施放在了艺术追求上, 从而为“涅槃”的动荡埋下可能,则他周围的人并没有过多地意识到这一点,他们 认为危机来自柯妮。 正是由于柯特不善于(更确切地说是不愿意)应对各种应酬,奎斯以前一直扮 演着乐队的公关、财务员和发言人的角色。后来,当柯特同柯妮婚后,许多柯特不 愿意处理的事情,往往都由柯妮出面处理。这不能不说是一个错误,因为它助长了 柯特的依赖心理,也让人误以为是柯妮在主使柯特的一切。 其实,在同柯特夫妇亲近的人中,没人相信柯特会对柯妮唯命是从,如同丹尼· 戈德堡所说,“所谓她能够让他去做任何他不愿做的事的说法实在荒唐,当这个人 (柯特)不愿干的时候,你想叫他去喝上一杯水或是走到屋子另一头去关掉录音机 或是别的什么事都是不可能的。他是我这辈子遇到的最为固执的人之一。我有时候 甚至都觉得他倒是会让她变成个坏人。”那么,为什么柯特总是让柯妮帮他处理一 切呢?且听柯特自己的说法: “因为我太懒了,不愿去处理应酬。我总是稀里糊涂任人宰割,我总是把什么 事都忘得一干二净,每个人都从中渔利。柯妮并不是不征求我的意见就用她的方式 来处理一切——显然我肯定会同意她去干的——这肯定会对我们的孩子有点好处, 让我们能够确信在下个10 年里也能有点钱赚。我太懒了,好几年前,我就下决心 不去处理生意这一摊事,如今我不得不干,我比以前强点了,我是从她那儿学的。” 戈德堡曾经说起过“莱德·泽普林”的吉米·佩吉(JimmyPage ),当他有看不惯 的事时,他就会告诉经纪人彼德·格兰特(PeterGrant),而后者自然会去摆平一 切。戈德堡说,“我并不是说柯妮就如同彼德之于吉米,我只是想说,沉默寡言的 人并不就是被动者。”柯特似乎也很有分寸地把握着一切,当他胃痛时该吃什么东 西,当他要给“格芬”或“金山”或别的什么地方去个电话,当什么时候会有点经 济上的来往,柯妮倒是可以插手;但乐队找谁当制作人,该唱什么歌,该不该作巡 演之类,柯妮绝无任何发言权可言。 在柯特看来,柯妮最拿手的还是对付那些令他自己束手无策的人,比如他素所 讨厌的那种自以为了不起的“男子汉”,有时也会成为工作上的同事,而柯妮对付 这种人自有一套,他总能让这种人不敢再趾高气扬。如同柯特所说,“这就是我和 她的区别所在——她绝对是个战士。”相较于柯特而言,柯妮更是个可怕的监工, 柯特让经纪公司干的事可能说了20 回都没用,而只要柯妮操起电话一通乱吼,事 就给办了。 当然,这一切必定会付出代价,甚至连柯特自己也意识到了柯妮的火爆脾气往 往会帮倒忙,“她老是乱骂人,而她自己还意识不到这一点,她总是那样说话。很 多时候她都是妄作决断。”柯特承认,连他们俩都免不了天天口角。 尽管与事实不符,尽管周围的人和柯特都承认,柯妮在生下弗兰西丝之后脾气 已经好多了,用柯特的话说,“成了个愿意认错的人……不再那么顽固了”,但许 多传媒依然坚持说,柯妮已经操控了柯特,她榨干了他的才气,她会把“涅槃”弄 散。他们还专门为此弄出了仿弗洛依德的名词,称之为“迪莱勒情结”(DelilahComplex, 迪菜勒是《圣经》中记载的大力士参孙的情妇,她把参孙出卖给了其对手腓力斯人。) 表面上,这一切都没对奎斯和戴夫产生多少影响,但这一切加上婚礼事件、加 上柯妮口无遮拦的那些玩笑,毕意总为“涅槃”投下了阴影。 我们唯一敢肯定的是,虽然正是柯特在音乐上的新追求让他产生异心,但也恰 恰是音乐让他们继续前行,说到底,当他和奎斯、戴夫在台上奏响音乐时,他连胃 疼都会忘掉,那么还有什么困难不能克服?当“涅槃”的音乐响起时,即使是他们 的创造者自己也无法逃避其力量,它自有一种无形的魔法,让他们不由自主地继续 向前,由于这种前进不可避免地带有强制性,像柯特这样敏感的人,不免会身心俱 疲。 突围:“那些能够打动你的东西也能够打动任何一个心有痛苦的人。”正是在 有关乐队即将解散的传言满天飞的时候,“涅槃”在7 月份于纽约举行的“新音乐 研讨会”上露面了,他们在会上散发了已经录制完成的新专辑样本CD,受到一致喝 采。在“玫瑰王国”俱乐部举行的现场演出,也向人们表明了“涅槃”依然充满活 力。但当乐队拒绝了原先已答应的在一次唱片批发商会议上的演出时,一阵小小的 恐慌又开始蔓延,其实这无非是柯特惯有的立场在被蒙蔽之后又觉醒了。他们不愿 单纯为卖唱片而演出,就像戴夫所说的那样:“压力是针对唱片公司而不是针对我 们的,他们必须卖掉唱片,我们要干的是录下想录的东西。”而全世界的“涅槃” 歌迷翘首以待的新专辑终于在9 月先在英国、而后在美国发行了。 一开始,柯特给这张专辑取名为《我恨自己我想要去死》,这也是他打算收入 此专辑的一首歌的歌名。这句话自澳洲巡演以来一直被他用来作为标准答案,回答 那些问他下一步准备干点啥的人。连奎斯都认为,“这也忒狠了点,小子们会去自 杀,而我们会被起诉。”个把星期之后,柯特被迫放弃了这个名称。但他一直坚持, 这只是开个玩笑,“我已经很烦太过严肃地看待我们的乐队,也很烦别人太过严肃 地看待它并且寻根究底。但实际上这就是我们所有歌曲的内容——混乱,以及我恨 自己我不想再活了,所以我认为这非常合适。”《我恨自己我想要去死》风格简洁 而沉郁,是柯特作品中典型的朋克歌曲,歌词中并未出现歌名中那句话。这首歌在 发行之前被从专辑中取消了,但在小样(及后来发行的个别海外版本中)中它依然 存在。也许是为了表明他写这首歌是在开玩笑,也许是为了证明他真的并不看重这 首歌,柯特把这首歌“送”给了MTV 台的两个卡通笨蛋明星“比维斯”与“大背头” (Beavisand Butt—head),收入了充满这两个笨蛋百痴般笑声的杂锦专辑《比维 斯和大背头体验》(The Beavisand Butt—headExperience) 中。 柯特提出的下一个专辑名称是《主部、副部、主部》(VerseChorusVrese), 这正是柯特所说的他已厌倦的流行歌曲的标准结构,他显然是意在嘲讽。他说, “我讨厌总是重复这种公式,这真是千篇一律,我已经精通这一套了。 到此结束,就我而言是如此。我知道我可以再这样写几张唱片,而且感觉还不 错,但感觉会一张更比一张差。我在录制这张唱片前再一次意识到了这一切,如今 它恰恰是我想要的样子,我真的为此骄傲。”在小样中,柯特还真录下了一首完全 符合此一模式的歌曲,其标题也叫做《主部副部主部》,那是首全以“让他快乐” 为各句结尾的有意思的新歌。 但在5 月下旬,专辑的名称还是被改成了《母体中》(InUtero )。这一名字 的灵感来自柯妮随手写下的一些诗句,柯特发现它与专辑封面的美术风格极为般配 ;或许更为重要的是,这一意象同他一向推崇的现世天堂观念极相吻合。也曾有人 认为此一标题同上张专辑的封面概念太过接近,但柯特毫不在乎。 《母体中》的封套设计全部由柯特提出创意,然后由《没事儿》专辑的美工罗 伯特·费希尔具体操作实现。整个封套的设计充满了女性化的形象,封面是一个透 明的女体,正好同《撕裂》单曲构成一对,但这个女体长着一对美丽的翅膀,显然 是要模仿古希腊的女神造型。在封底上,柯特设计了一组拼贴,其中包括塑料胎儿 模型、肢体模型、百合花,还有他家地毯上的一束兰花……柯特曾经说,“我常常 想到兰花,尤其是百合花,看上去很像女性生殖器,所以它代表着性与女人以及《 在母体中》,还有女性下体还有诞生与死亡。”同这幅封底画一样,连柯特也承认, 自己的歌词写作是难以破译的,“我匆匆忙忙地写上一大堆词儿,而且我有时候有 一口冒牌的英国腔。”但柯特这次略有改变,总算是同意在内页中印上歌词了,他 说:“我非常喜欢这些词,它里头没有什么让我觉得不好意思的东西,所以我同意 这次把它们印出来,我情愿先这样做,免得去看到在那些报道里由那些白痴瞎写些 词加在里头。”一般而言,在一张取得巨大成功唱片之后跟进的续作里的作品,尽 管会颇费时日,却往往是匆忙的巡演间歇的产物,远离他们最初获得灵感的氛围, 题材必然受到限制。但“涅槃”在1992 年至1993 年间,多数时间并没有进行巡 演,这使得柯特终于有充足的时间来推敲他的创作。尽管他还是按照老习惯,在录 音之前才填成了大多数歌词,但在他的笔记本上,已经有许多成熟的诗句等着选用。 在《没事儿》中,柯特曾经把一种个人的烦闷和愤怒完美地提升成了社会、至 少是一代人的共同经历和意识,在其中也隐含着一种意气风发的乐观主义和朝气蓬 勃;但这一次,当全世界的歌迷都屏住呼吸,准备再一次感受这种体验时,柯特却 带来了一大堆的痛苦,而且他的愤懑再也不是一种共同经历了。也许柯特依然具备 将个人体验升华为世人通感的能力,但为万众议论乃至攻击嘲笑的经历,又有几个 人曾经有过?和以往的歌曲相比,尽管还没有都像《撕裂》和《波莉》那么具有叙 事性,《母体中》的歌词已经算是很直白的了。柯特歌词中常见的印象主义和朦胧 色彩已经大为减退,倒是曾经在《淘干你》中出现过多次的医疗词汇,成了把持整 张专辑的基本语汇。 几乎在每首歌里,都能找出一些疾病或病态的意象,其范围从晒斑、粉刺、癌 症、沮丧心境、脓疮、成长烦恼、宿醉、漫游综合症一直到贫血、失眠、便秘和消 化不良。柯特倒是很愉快地接受了这一发现,“我总是最后一个意识到这类事情的 人,就像上张唱片里对枪一词的运用一样,我并没想把它变成张概念专辑。”他承 认,“不久前一位记者指出新专辑歌词有一大堆医学词汇,他抓住了要点。好些歌 都间接地同疾病、不健康和被诱而受挫并且一直受挫的感觉有关。”柯特自己解释 为什么会如此时说,“我自己倾向于认为这些医学联想同我的胃痛有关系。这几年 来我一直胃痛,直到最近才稍微好点了。这是遗传,我妈在我这个年纪时也这样, 她痛了5 年,然后突然不痛了。我看过许多医疗手册,还同也有慢性胃痛的人们讨 论过,因为我想知道我得了什么病。结果这就变成了某种成见,也许它就成了新专 辑的结构和基础。”《母体中》的音乐的确也反映了柯特生活中的阴暗面。那些 “被诱而受挫”的经历,那些因为他和柯妮的困境而引发的愤怒与恐惧,都可以从 中轻而易举地找到。但是,因为柯妮和弗兰西丝而带来的爱与乐观的一面也悄悄地 渗透于其中,其程度也不算低微。因此,本来在《没事儿》中已经初露端倪的躁狂 抑郁症就被发展到了极点,而这也就不可避免地使《母体中》同样成了内心相互交 战的两种倾向的反映,一方面,如同柯妮所形容的,柯特“骨子里充满了流行调调”, 但是这种流行调调又同时激发出了同样深及骨髓的反叛,如同布奇·维格所说, “有时候,他可能会成为自己最大的敌人,因为他认为自己有的东西太过通俗与流 行,我想这就是他要让这张新专辑有一种非常粗暴的效果的原因之一。”于是,在 《母体中》里,你可以听到“披头士”般优美的《装聋作哑》与《榨取》(MilkIt) 那歇斯底里般的朋克疯狂并存;也可以看到《所有歉意》与《无嗅觉的学徒》的天 壤之别。 柯特一如既往地否认歌词里有太多反映个人经历的地方,“这里头的确有些东 西反映了我的个人生活,但它真的没有人们认为的那么多。我倒但愿它们更为个人 化一些。感情和歌曲本身就是个人化的,并不是我使它们如此——我曾经试着个人 化地写作,但没干成。这太显而易见了,那些能够打动你的东西也能够打动任何一 个心有痛苦的人。这都是老生常谈了。”但在我们看来,这并非老生常谈,在汗牛 充栋的音乐唱片中,有几张能真正撼动人心?柯特显然是欲盖弥彰,他越是想隐藏 这一专辑的个人性,就越让我们坚信其中暴露了他太多的自我。 甚至连戴夫也毫不掩饰地认为《母体中》的歌词包含着柯特极多的个人意味, 他认为了解了过去8 个月来柯特的经历之后,便不难理解其中为什么会包含那么多 的怨恨、愤怒和受挫感,“这非常强烈,但柯特同时似乎是被一堵高墙拦住了,他 想狂吼着穿墙而过。这并不大意味着少年愁,它是一场完全不同的球赛:摇滚巨垦 之愁。同时,这张专辑的歌词有点像他们的第一张小样。”《母体中》第一首歌的 第一句歌词就足以让人发昏:“少年愁已偿尽/ 如今我既老且烦。”如果你还记得 鲍勃迪伦曾经唱过的“昔日我曾经苍老/ 如今却风华正茂”,你看到的便是摇滚乐 和整个时代从高歌猛进、踌躇满志到歧路徊徨、满腹怨尤的演变。 这首名为《为奴仆服务》的歌涉及了柯特生活中的各个方面。这第一句既是一 个时代的写照,也是柯特当时的自我感受。他显然是想用他的惯用方式来嘲弄“涅 槃”热,“自作主张的法官总是自卖自夸”,那些攻击柯特和“涅槃”的人无非是 “自己油汤还没冷,先去吹别人稀饭”。柯特也没忘了暗中为柯妮申辩:“如果她 浮着,她就不是我们以为的巫婆。”这是对中世纪黑暗历史的重述,当时欧洲以搜 捕巫婆为名狂施宗教迫害,当城中智者推断谁为巫婆时,便在她身上上绑上石头推 入水井,如果她身体浮起,那定是巫婆无疑(可有谁浮起过?);如果她沉下,那 便不是巫婆,可她定已照死不误。柯特故意颠倒已被颠倒的黑白,痛斥媒体与社会 的不公。 柯特在《为奴仆服务》中同样为自己的父亲和天下所有这类父亲写下了一段歌 词:“我想有个父亲,却来了个爹爹/ 我想让你知道,我对你不再有恨/ 我已无话 可说,这我倒从未想过。”柯特解释说,“我只是想让他知道,我其实和他没什么 抵触。可我就是不想同他说话,因为我们毫无可以共享的东西。我知道这可能会让 他很不舒服,可事实就是如此。”柯特在副歌中唱道:“传说中的离婚简真让人厌 烦。”这不是他对父母离婚的态度,而是他听腻了一种说法,就是他父母的离异让 他受到了极大创伤。此时的柯特倒表现了令人难以相信的大度,他解释道,“这并 不是什么让人惊奇的事或是什么新鲜事,不足为奇。我是已经乱糟糟的美国的产物, 设想一下如果我是在大萧条之类的条件下成长起来,我的家庭会更糟到什么程度。 比离婚糟糕的事多了去了。我曾经对我不该苦思冥想的事情长时间地愁思百结,这 就是家庭、被弄糟了的家庭,如今我已从中解脱了。我很高兴我能同那些也有同样 经历的孩子们分享它。但不管怎么说,如果两个人决定结婚生子又最终分开总是很 糟糕的。我总是感到奇怪,两个互相热爱的人甚至在偶然看望孩子的短短一瞬间相 遇时,也不对孩子和对方有起码的礼貌,这的确糟糕,可这显然并不是我一个人而 是别的所有人的故事。”——说到底,柯特并不能像他所说的那样轻易地忘掉创伤, 他只是不愿意别人碰它。 他表面上如此坚强,内心却依然脆弱不堪。 《无嗅觉的学徒》是此一专辑中标明由乐队三个人共同作曲的歌之一,它是乐 队一种新创作心态的标志。在排练中,先是戴夫用吉它弹出了一段动机,使这首歌 有了基本的骨架,柯特认为那是段典型的“泰德”乐队式的“邋遢”动机,他勉勉 强强地试着弹了几遍,“但我还是决定写一首歌以让他感到舒服点”柯特说,“结 果那歌还真酷。”柯特在其中加入了更为动听的段落,奎斯也贡献了自己的一份想 法,使这首歌成了“涅槃”真正的集体创作。 柯特认为这首歌效果非常好,既有歌唱形式上的原因,也由于吉它的独特效果, 但最大的原因还是乐队集体创作出了一首歌,这在“涅槃”的历史上是空前的。 《无嗅觉的学徒》的歌词则是从帕特里克·萨斯坎德(PatrickSüskind ) 1986 年的小说《香水》中汲取的灵感。这本书描写的是法国大革命前一个狂 热的香水匠的故事,他没有嗅觉,却莫明其妙地对气味有异于常人的敏感,这使得 他拒人于千里之外。这种异人自然是深得柯特之心,他说,“的确,就在几年之前, 我还觉得自己像极了那个人,我想尽量远离人们,他们的气味令我作呕,人味。” 也许正是出于这种情绪,柯特在副歌中“走开,走开”的尖嚎,连《离开》中那种 歇斯底里的吼叫,相比之下也算是温柔多了。 关于《心形盒子》的写作,柯特曾这样袒露心迹:“每当我看到有关儿童癌症 患者的记录片和报道时,我都会魂不守舍,它会在感情的最高限度上对我产生影响, 比电视中其他任何东西都强。每次我想到这事,都让我比想起任何事情都要深感悲 痛,每当我看到那些赤裸裸的小孩……”说到这儿,柯特停顿了好一会,眼中亦快 要流下泪来,他费了好大劲才终于又说,“那实在太惨了。”《心形盒子》是柯特 与柯妮住在洛杉矶时写下的。在他们屋子的客厅里,布满了柯妮常年收集的心形盒 子(还记得她送给柯特的第一件礼物吗?)。 柯特也很喜欢这类玩意,但他坚持那同这首歌没什么太大关系,“这些歌词来 自于好几首不同的诗,我只是觉得它们描绘出了一幅很好的画卷,每行歌词都如此。 但其最基本的框架还是关于患癌症的小孩的。”也许正是柯特生而俱来并不断增强 的悲天悯人的情怀,让柯特在歌中唱出了那句足以石破天惊的歌词:“当你渐渐变 暗,我真想能吃掉你的癌。”这句在散漫的伴奏之下似乎漫不经心地唱出的一句, 不仅引出了刚猛的副歌,而且本身就是一句受创后决绝的呼号,它是柯特·科本全 部才华和力量的绝好表证。 其实,柯特写完这首歌后,几乎从未再拿出来过,乐队在排练时也曾练过几次, 但都未能最后定型。柯特每次都期待着奎斯和戴夫能够迅速跟进,但“每次都弄成 了一团噪音”。一天,当他们正在作一些即兴练习时,柯特决定拿出这首歌来作最 后一次尝试,他突然之间觉得大家都找到了感觉,便开口唱了起来。三个人几乎是 一气呵成,“我们终于意识到这是首好歌。”《心形盒子》的另一个主题显然是同 柯妮有关的,尽管柯特并未明确表达此一观点,但“当你渐渐变暗……”以及“食 肉兰才不会放过任何人”自然是暗示柯妮曾经身处的黑云压城的境地;而“伸出你 的脐带绞索让我攀缘而上”以及“闭锁于你的心形盒子中”显然是以一种再典型不 过的柯特笔法阐述着一种令人惊心动魂的依赖与困惑。但是柯特副歌中迫不及待要 想打破心理枷锁的冲动和一种辛辣的讽刺,又让那种近乎受虐狂似的依赖被冲击得 七歪八扭:“嗨,我又遭到了抱怨/ 永远受惠于你无价的忠告。”这也是柯特孩子 气的典型表现。他的心理中一直有很重的孩子气成分,他甚至故意让自己总处在一 种儿童般的脆弱与天真之中,因为这样似乎可以让别人更关爱他。柯特一直留恋父 母离异前的快乐童年,而奥林匹亚的生活不仅让他更进一步地感到那种纯真,而且 让他对这种纯真有了观念性的认识。事实上,整个乐队尤其是柯特,总是对他们之 外的现实有一种排斥心理;而与此同时,也有来自报刊、电台及其他传媒的良善之 士抱持与《名利场》之类刊物截然相反的立场,认为自己与柯特和“涅槃”共享着 许多情感与秘密,他们认为应当对柯特这样的天真汉予以“保护”,这事实上也的 确有助于柯特避开社会中更多可能伤害他的一切。不管柯特是否依然觉得委屈,他 作为一个容易受伤的小孩,的确一直受着他母亲、崔茜、奎斯、戴夫及柯妮的关爱, 这的确是万幸,但又何尝不是不幸? 柯特曾反复强调,《强暴我》正是反对强暴的,其意思不言而喻。当别人就此 提出怀疑时,柯特说,“这首歌刚完成时听起来更糟,它就是反复地喊叫‘强暴我 ’,后来我才加了点东西进去。如果我不得不就这个主题写一首新歌的话,我想会 是有些细微差别的。现在它变成了一种讽刺性的宣言,而且我认为并不是每个人都 能意识到这一点。我也希望女孩子们别因为它那种兴高采烈的旋律而视其为一种侮 辱。”《强暴我》是《母体中》专辑里最早写成的歌之一,它是在《没事儿》混音 期间用一把箱琴写成的。如果仔细地聆听这首歌,它实际上所针对的并不仅仅是 “强暴”,而是一种内心的创伤。尽管柯特否认歌词同近一段难熬的日子有关,而 且还说,“如果我真写了几首歌来表达我对媒体的愤怒,那也忒老套了。(也许像 “枪花”那首指名道姓大骂媒体的《进入状态》之类的歌,在柯特眼中的确算不得 艺术。)每个人都希望会如此,我就一首这样的歌都不写,我不想让他们快活。我 其实可以易如反掌地写出一首歌,清清楚楚地站将出来大骂一声‘滚媒体的蛋’。” 但是,《强暴我》却似乎正是这样一首歌,尽管柯特总是不愿意降低自己作品的地 位。 柯特也曾承认道,“我是在那一切发生之前写下这首歌的,可它倒是非常切合 这一切。它的的确确是关于强暴的,大家最先所想到的主题也是这个,但现在我绝 对可以用它作为我过去6 个月或一年来生活的绝妙描写,非常适当。”尽管柯特一 直抨击强暴这类恶行,但只有在这首歌中,他把一切扩大到了更为广泛的范围,这 显然是同他与柯妮的困苦遭际有关。他似乎是把矛头对准了所有攻击过他和柯妮的 记者,也对准了所有要求他签名之类从而打扰了他生活的歌迷,还对准了所有想从 他身上分得一杯羹而不顾他死活的人。 《强暴我》也许是全部音乐史上最能将自暴自弃者的心思作彻底表达的一首歌, 一个被打击得体无完肤的人在什么都不在乎之后,才能够发出如此绝望的哀鸣,它 比死更为残酷。它是柯特已经灰暗不堪的心境的一次大暴露,它也是一只受伤动物 的求助的悲嘶,然而在当时,又有谁听懂了这一切呢? “强暴我吧,我的朋友”,是一封发向柯特的爱慕者们的一封公开信,他想要 说,你们的爱慕已经让我深受其害。而“我并不是独自一人”则显然是要说,他的 命运已经同柯妮、后来也已同弗兰西丝紧密相连。 《强暴我》开头那几下吉它声肯定会让你想起《少年心气》,这绝非偶然。就 像《风华正茂》那段充满讽刺意味的歌词一样,柯特是想表达自己无奈的心情和自 嘲的苦涩:一切不都正是从《少年心气》开始的吗? “我至爱的内线/ 我要亲吻你的脓疮/ 承蒙你的牵挂/ 你将玩完还臭名远扬。” 这几句是柯特“奉献”给某支西雅图乐队的经纪人的,他对柯特的药瘾曾摆出一副 支持的样子,但柯特坚信他正是匿名接受《名利场》采访的“内线”之一。柯特曾 经用自己的特有方式给这个人寄过一张圣诞卡,上面写着: “致我们至爱的内线。”《弗兰西丝· 法默会找西雅图报仇》(FrancesFarmerWillHaveHerRevengeonSeattle) 是柯特献给他心目中的圣女和殉道先烈弗兰西丝·法默的颂歌。这个女演员同样从 西雅图出道,曾在好莱坞拍过几部电影,后来在50 年代的麦卡锡反共狂潮中被无 辜迫害至死。 柯特深入研究了法默的一生,他愤愤不平地谈道:“西雅图总是被说成是多么 完美的乌托邦,而法官与州里的大官们却正是这一阴谋的成员,他们把她弄进了一 家精神病院,给她作了脑白质切除术。她在那儿每晚都被轮奸,还被强迫着吃自己 的粪便。她被当作共产党人迫害,只因为她14 岁时写了一首诗,名字叫做《上帝 死了》,这让她一辈子不得安宁。从她14 岁起一直到她成为明星,她连续不断地 无故被拘留,而且报刊上总是充满了右翼分子诽谤她名声的东西,这让她精神错乱, 让她吃安眠药和喝酒都上了瘾。她被切除脑白质后,当了一段女招待,然后就死了。 西雅图的许多重要人物都参与了这个阴谋,他们今天还活着,在他们那些考究的屋 里呆着。”柯特也曾在不同场合说过:“麦卡锡时期是如此的妄想狂,每种奇特的 行为都被视为共产象征。我希望任何人都别再有弗兰西丝那样的经历。你知道参与 过这个计划的人还在西雅图过着有人免费看护的生活吗?我只要一想到这个,就会 烦得全身冒汗。我如果有办法的话,会把他们的房子炸平。”柯特毫不隐讳他写这 首歌就是要提醒人们不要忘记弗兰西丝·法默式的悲剧。在被问及为什么要写这首 歌时,他明确表示,“因为我意识到了这类事情为什么和怎么样发生。如果不及时 认识到其过程的话,它也可能就会发生在我身上。”“我认为这就是我让人们了解 一切的方式,官僚主义无处不在,这类事可能发生在任何人身上,它极其邪恶。弗 兰西丝·法默的经历太惨了,它可以发生在任何人身上,有段时间我认为它已经发 生在了我们身上,所以其中也有小部分我个人的写照,但主要还是想向人们披露弗 兰西丝·法默的经历。”其实,这首歌中关于柯特夫妇自我经历的决不止于小部分, 尽管他们的经历远不及法默那样惨烈,但其性质极为相似。只要想到柯妮在婚礼穿 着法默的旧衣服,想到柯特为女儿也叫弗兰西丝而微笑,你就会深深地理解,在柯 特的一生中,弗兰西丝·法默及其悲剧占有多么重要的位置;而他那种与生俱来的 悲悯气质又曾经怎样被深化和升华。 歌中可视为直接同柯特夫妇有关的词句,最为明显的当然是“她只有伪证/ 希 望我们依然共存。”这是柯特对那些看过《名利场》文章的歌迷发出的呼吁。而接 下来那句“看她是浮还是沉”,显然是《为奴仆服务》中巫婆迫害故事的延续。但 真正接近柯特当时的内心感受的,却是他不愿放弃却总只能停留于想象的执着:复 仇。于是他唱到:“她会化火而归/ 烧死所有的说谎者/ 留下片片废墟,在茫茫大 地。”优美动听的《装聋作哑》是柯特早在1990 年夏天便写下的歌曲,在奥林匹 亚的KAOS 电台便已首唱此歌。 在《装聋作哑》中,柯特以一种低沉的喉音同大提琴受伤般的低吟相应和,唱 出了他想要表现的“混乱主题”,“我心已碎/ 但我有胶水/ 清帮我吸入它/ 并用 你来强化。”这是标准的柯特式意愿,近乎相思病似的恳求与柯特不止一次表现过 的阴郁的相互依赖又一次跃然纸上。尽管他早已写下此歌,这些歌词依然成了后来 生活的真实写照。“我们会扶摇直上/ 挂于云端/ 再飘然而下/ 宿醉不醒。”他曾 经视柯妮为他在托碧之后的灵魂归宿,只是没有想到这一归宿如此地动荡不宁,这 必定会引发对“飘然”的追寻,对幻觉的迷恋。有意思的是,这首歌的旋律有点类 似于《波莉》,也许是无意的吻合,却恰恰无意间表露了柯特潜意识里关于某些主 题的音乐永远是优美却抑闷的,它总是像一阵冰凉而略带甜意的暗雾,在人们略感 快意之时将人悄悄吞噬。 《迷狂》(VeryApe )简洁而“迷狂”,录音时它的名字是“欢快的新浪潮小 调”,柯特坦白承认,“我真的对这首歌写了些什么毫无主意,它从某种意义上说 是对男人的抨击,是对那种人性上有缺点而又十分男人气、大男子气的人的抨击。” 但歌中所唱的“但我自豪我是文盲之王”显然是自指,因为柯妮曾在同他口角时指 责他读东西都不顺。其实像柯特这样常常能信笔写出流畅而深刻词句的人,读得顺 不顺倒真是小事一桩。他曾经在阿伯丁图书馆和奥林匹亚的小屋中捧读过不少书籍, 如果他真的是文盲,他倒真是文盲之王了。 《榨取》是“涅槃”在《没事儿》之后改变方向的标志性作品之一,如同柯特 自己所说:“我们一直想写些新浪潮歌曲,这类歌应当有点前卫有点酷劲有点实验 性但仍要……它不能超出我们以前那些东西的界限太多,但又要有所不同。它应当 是朋克乐队却又很旋律化的一种很好的混合——至少应当让人记得住。”《榨取》 的歌词必定让人联想到《掏干你》,它也同样包含着一种相互关系的隐喻,但《榨 取》更令人寒心。柯特唱道:“我拥有我自己宠爱的病毒/ 我宠爱她还为她命名/ 她的奶就是我的便/ 我的奶就是她的便。”柯特说,“我不过是想利用一下医学主 题——病毒、有机体什么的。也就是些文字游戏和想象。”也许柯特这种总是回避 甚至贬低自己词作的毛病激怒了他的一位老朋友及一位专栏作家迈克尔·阿扎瑞德 (MichaelAzerrad),他按捺不住地问道,那你能用同样的感情和自信来唱电话簿 吗?没想到柯特竟然说:“能。事实上都差不多。那首歌词也就是类似的玩意。只 不过它们写得足够聪明,我也对它喜欢得足以让我唱它而不会不好意思。”但他接 着还是承认说:“大致说来,它是关于我同那些我厌烦的东西作斗争的主题,这也 是整张唱片的主题。”柯特在副歌中极富爆炸性的如同喷嘴般的两句唱腔,倒是提 供了这种在愤怒中猛然爆发的范例,足以让他傲世群伦。 《薄荷茶》是柯特和“涅槃”刚同“格芬”签约之后便写下的一首感人之作。 当时他同戴夫守着一台四轨的破录音机一阵狂吼,他“在30 秒之内便完成了这首 歌”,然后他坐下来花了一个半小时填词。他最终完成的是一首毫不比《少年心气 》逊色的巨作。 《薄荷茶》中隐藏的关键事物是薄荷,它有多种药用价值,其中一种据说便是 能打胎,不过得用极大的剂量。因而柯特说,“我认为这是个极酷的想象,我也听 说有的女孩觉得自己怀孕时就去喝它。这是个清洗净化的主题,我想把我身上所有 的邪恶精神全都赶走,而喝薄荷茶似乎便能起到这个作用。可你得喝上数以加仑记 的薄荷,我也听说它不太灵。”其实柯特平时根本就极少用什么香料,他曾无知地 认为,人参也是一种香料,并认为那是同左翼宣传有关的东西。 《薄荷茶》中真正感人的是柯特对“伦纳德·柯亨(LeonardCohen,摇滚抒情 诗人,其作品着力探讨人类命运、生存死亡及政治演变)关注的世界”的寻求,因 为在那儿可以“不停叹息”。这其实也是柯特未来命运的又一次反光,因为这种指 向已经像极了从西尔薇娅·普拉斯(SylviaPlath ,短命的美国女诗人)处沿袭至 今的对死亡的冰冷柔情。听听柯特接着唱出的“我太过疲惫无法入睡/ 我是个说谎 者还是个贼”,那种浓重的自我贬斥和沮丧阴影,不正是普拉斯自杀前常有的古怪 意象和柯亨那低迷的声音时常吟唱的悲凉丧曲吗? 《友好电台联线开关》(RadioFriendlyUnitShifter)显然是指向《没事儿》 的一首歌,“过河便拆桥/ 犯境如海盗”显然是柯特一直耿耿于怀的心病,那就是 反复无常的公众与总是充满敌意而又气势汹汹的传媒曾给他带来的伤害。“布满烟 洞的地毯”既是他对在洛杉矶那段颓迷生活的回忆,也是他对自己灵魂的写生。柯 特对这首歌不太满意,他曾表示过,应当有更好的歌来取而代之。 《漫游综合症》照柯特说来自然又是毫无内容可言,他说,“我不过是胡言乱 语,我没唱任何句子或任何词,我只是叫喊。”(参考本书附录你可以知道,柯特 又是在故意“装聋作哑”。) 柯特在另一个地方又坦然承认,“《漫游综合症》写的就是得这种病的那些人 ……你会逐渐对自己的言语丧失控制,最后会漫无目的地胡喊乱骂,那是由于你不 得不面对自己的一切而造成的心理溃决——但是自然也有可能会成为别人的负担。 在美国,已经有相当多的这类病人,当我看到他们时,我意识到在我自己身上也有 同样的东西存在,尤其是在五、六年前,那时我一事无成、满怀愤怒而且毫无理智。 如果我在一生中一直那样,我也会变成类似的综合症患者。”也许是为了同这种病 症相呼应,柯特在唱片封套内页这首歌的标题上印了一句骂人话,而且故意错拼得 一塌糊涂。这是他内心真正想用来对付这个世界的态度,但他显然不能那样。他只 好把自己设想成一个痴傻却不知畏惧的病人,用歪歪扭扭的歌声和癫癫狂狂的愤怒 来痛斥所有的人间丑行;而在这样的“病人”面前,世人大都显得比“病人”还要 愚钝和顽劣,只配被“病人”痛斥,乃至为“病人”所不耻。 《所有歉意》也是新专辑中可以媲美柯特任何一首优秀作品的大作。尽管柯特 照例否认这首歌对自己的生活有所影射,他在92 年的雷丁音乐节上还是把它献给 了柯妮母子。“我愿意认为这首歌是为她们写的,但其歌词并不适于我们的关系, 我为他们写下这首歌,但它的歌词没说明任何事情。那种感情同她们有关,但歌词 同她们无关。”至于那种感情是什么样的,柯特说是“平和、快乐而安适的——就 是幸福的快乐。”尽管柯特也唱了一句“婚礼即葬礼”,但从他发自内心叫出的几 句“耶、耶、耶、耶”中,倒的确只能感受到一种“幸福的快乐”。 柯特坦承,“我总是想设法写点快乐的歌,但结果却总还是些灰暗的作品。” 为此,人们总倾向于认为他的气质是焦虑不安的,柯特对此总是一笑置之。他一向 认为自己的个性中安恬的一面上非常像“恐龙二世”的J.马西斯(JMascis ),但 他很羡慕马西斯的声音和言行总是那么从容不迫,而他自己却总是有极为冲动的一 面。 但柯特大可不必为此烦恼,因为像《所有歉意》这样的歌曲,不仅正是由于其 安恬而得以展现出“涅槃”的另一种声音和风格,而且也因为其冲动的一面而坚定 地维护了为其赢得最初喝彩的充满诡奇风格的金属特色。 在英国版的《母体中》里,还加入了另一首名为《火酒沿街而下》(GallonsofRubbingAlcoholFlowThroughthestrip) 的怪歌,这首歌很容易让人想起吉米·莫里森和“大门”乐队那张被许多自以为是 的人大加斥责的独特专辑《美国祈祷者》(AAmericanPrayer ),因为它们实际上 都是配乐诗朗颂,不同的是在《美国祈祷者》制作时,莫里森已经撒手人寰。平心 而论,柯特在诗意的营造上毕竟不如莫里森来得慎密、高妙,但《火酒沿街而下》 的吟诵与音乐间的呼应显然要更胜一筹,而其间自由而顺畅的即兴唱和,更是《美 国祈祷者》没有条件达成的引人陶醉之境。 从一首首歌上看,《母体中》似乎缺少《少年心气》那种一呼天下应的扛鼎之 作,但是真正让“涅槃”向前跨出一大步的正是《母体中》,因为它比《没事儿》 更具真正的非主流气质,也更具对主流音乐的颠覆性。同时,即使是最为赞赏《没 事儿》的人,即使是最能体会它那种豪气干云气派的人也不得不承认它是汇集了不 同音乐观念和风格的杂乱专辑;而《母体中》则有所不同,它有《没事儿》所不具 备(确切地说是不突出的)流畅和完整的内在结构,歌曲间自有一种和谐的协调性。 当然,这种协调性并不能够掩饰住柯特内心的灰暗和矛盾,《母体中》四处绽放的 血腥与病态、亢进与冲动、冷酷与怨恨,无一不是柯特被生活和梦幻所撕裂的最强 有力的证据。也许柯特依然会否认那是他最为切身的感受和他在次次劫难后的唯一 珍藏,但那种在字里行间挥之不去的真情实意,还是让我们体会到了他在这些音乐 中的全部沉郁和暴躁,其实都是一种难耐生活的真实写照;尤为重要的是,柯特事 实上已经在无意间流露出了未来的图景,那是一个倍受困扰的天才在苦苦追寻出路 ;而不幸的是,他没有找到出路;更不幸的是,他作为天才,注定要永远遭受困扰。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