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人在旷野 善良之人,当最后的浪峰席卷,哭叫 他们脆弱的业绩本该在绿色港湾里欢舞灿烂 愤怒,愤怒地抗拒光之泯灭 疯狂之人,曾抓任飞翔的太阳并为之歌唱 如今太晚地得知,曾便它在途中忧伤 不愿驯服走入那个良霄 ——迪伦·托马斯(Dylan Thomas): 《不愿驯服走入那个良霄》 (Do Not Go Gentle into That Good Night ) Death makes anqels of us all and give us wings Where we had shoulders smooth as raven ’s claws ——Jimi Morrison &The Doors “An American Prayer ” 高腔:“那是愤怒,那是死亡,那是整个的狂喜。” 尽管柯特赌咒发誓,除非他能够保证不胃疼,他就不会再参加巡演;但从1993 年10 月10 日起,“涅槃”终于还是开始了两年来的第一次美国巡演。 在这次巡演中,“涅槃”请来了一位第二吉它手,他就是来自洛杉矶传奇性的 朋克乐队“胚芽”(TheGerms)的帕特·斯米尔(PatSmear)。同时参加巡演的乐 手还有一位大提琴手洛里·戈德斯顿(LoriGoldston)。帕特·斯米尔的琴技无懈 可击,他让“涅槃”在现场演出中有了更加丰满的和弦,整体效果也得到了加强。 但帕特所起到的作用不仅表现在对柯特吉它的补偿上,他还用自己富于朝气的乐观 个性让柯特也生机勃发。 自然,在让柯特生机勃发方面,无人能出弗兰西丝之右。弗兰西丝自然给柯特 带来过无尽的烦恼,但那正是出于对她的无尽的爱。正是他这个漂亮非凡的女儿, 给柯特的生活带来了从未享受过的安宁与快乐。年纪轻轻而历尽沧桑的柯特向来认 为,他一生得到的最大的回报就是他的女儿。 10 月间,恰逢柯妮正在忙于录制“洞穴”乐队的新专辑,因而弗兰西丝多数 时候一直同柯特在一起。所有参加巡演的人都注意到,弗兰西丝成了柯特情绪最好 的调节物,只要她在身边,柯特的脸上便会放光,并露出难得一见的笑容,而在此 时,整个屋子或整辆车上都会流溢着快乐的神采。 为了使这次巡演不再成为恶梦,柯特下定决心要度过一个快乐的旅程。 他们特意挑选准备了一堆最喜欢的音乐沿途播放,其中包括“异性恋者”、 “傻帽冲浪手”、“蜜浆”、“修嫩刀”、“肉偶”(TheMeatPuppets)、“半日 本人”(HalfJapanese)等等。为了更加舒适点,乐队分乘两辆大客车,住高级饭 店,享受按摩服务;他们还定下了许多场演出中的一大堆座位,并叫来了自己的老 婆或女友、朋友与亲戚。这也许有点不够朋克,但他们毕竟因此而完成了自己音乐 生涯中最令人叹为观止的演出,所有的“涅槃”歌迷都大呼过瘾,而“涅槃”也再 一次证明了自己是真正的出类拔萃之辈。 10 月21 日在堪萨斯城演出时,尽管演出大厅音响效果不佳,甚至没有通风 设备,满场散发出汗气烟味,但观众依然热情不减,他们打出了一条大横幅,上面 写着“我们来了,上菜吧”。 柯特在灯光依然大亮时便走上了舞台,他在台上大叫道:“凯文来了吗? 就是昨天同我会面的那个朋友?如果你来了,就举起手来。”顿时,好几百双 手举了起来。而这恰恰是柯特所讨厌的假模假式,他是真的想找到昨晚同他们见面 的那个凯文。于是柯特的恶作剧习惯又被勾起来了,在作了一场相当精彩的演出之 后他在《人在旷野》的结尾来了一段毫无精彩可言的回授噪音,时间长达10 分钟, 并且公开威胁听众说“除非你们全回家,我不会放下我的吉它,如果你愿意听这些 狗屁声音的话你就呆着吧。”但在多数演出中,柯特和乐队都尽力发挥出了最高水 平,让演出成了狂欢的节庆。在达文波特市的演出时,本来大家都对这个城市那些 “土头土脑”的年轻人没寄予多大希望,然而正是他们,在柯特和“涅槃”的感召 下,回报给了乐队以极大的热情和狂野,使这场演出成了“涅槃”最为火爆的演出 之一。当柯特刚刚弹出《友好电台联线开关》前几小节开始整场演出时,整个大厅 便全是翻腾跳跃的身体,而只有三、四个保安守护着的音箱堆随时都面临着被狂热 的观众挤翻倒地的危险。在装饰成被魔法洗劫过的森林的舞台上,在一些令人毛骨 悚然的枯树和装着翅膀的塑料模特之间,“涅槃”的成员不断地绕着舞台狂跳,唱 出他们的一首首经典。当乐队唱起《锂》的时候,柯特显然已经完全控制了局面, 让听众成了他魔法之下的傀儡,他们随着柯特唱出每一句歌词,并且在唱到副歌时 来了一阵兴高采烈的弹簧步群魔乱舞。当柯特唱起《薄荷茶》和《学校》时,全场 已经到达了爆裂边缘。而当柯特终于让大家透过气来唱起《强暴我》时,4 千5 百 人全都柔声柔气地唱起了“强暴我吧,我的朋友”,营造出了一个让人匪夷所思的 迷幻场景。只有这样的一代人,这样一代在前辈的心理蹂躏中挣扎的一代人,这样 一代面临着无限危机和畏惧的一代人,才会把这样的歌也当作颂歌唱和。 当巡演队伍抵达波士顿时, 戴夫发现老牌朋克乐队“ 叫鸡”(TheBuzzcocks) 正在当地演出,于是他们直奔那家俱乐部而去。在场观众中只有几个人认出了柯特, 他们都只是朝他笑了笑。在后台会面时,“叫鸡”的成员一直说能同柯特见面真是 荣幸,柯特则一遍又一遍轻声坚持道:“不,能同你们见面才是荣幸。”随后,他 又遛达到了前面,同几个朋克小子聊起天来,他们完全只视他为哥们儿而不是明星, 因为这几个人连名也没要柯特签而只是同他亲密交谈,把酒换盏。这是柯特久未遇 到过的情景,他就像过节一样地高兴,这也是他生活中一个典型的事件,因为在所 有同柯特打过交道的人里,其实很少有人能够有这种机会看到他如此平易近人的一 面,因为他总是不言不语,因为他总有一副落落寡欢的表情,也因为他有着巨大的 名声和显而易见的不怒自威。但只要有人发现柯特仁厚可亲的一面,他就更会乐于 同这样的人相处,毕竟,柯特的本性中充满了善良,而且他那么深恨着大牌们的傲 慢。 也许,像这样的见面是柯特一直真心盼望着的,因为他始终对名声又惧又烦。 当柯特真正地成为明星并深受其困扰时,他惊愕地发现,当一个摇滚明星,即 使是一个朋克明星,也并非像他在阿伯丁想象的那么简单与快乐。如同他自己所说, “这变成了一种工作,不管我喜不喜欢都是如此,这的确是我爱去做而且还会继续 做的工作,但我必须实话实说——我不再像从前那样从中得到那么大的快乐了。那 时候我每晚死磕,想象着作品的样子。一切也不再像刚开始在人群面前演出时那几 年了,那时候我们坐着破车到一个个摇滚演唱会上真正去作演出。那种特殊感受在 如此这般10 年之后已经再也无法重生了,那种感觉再也找不到了。”但柯特毕竟 还是天生的艺人,他还是习惯于与他的听众在演出中交流,当他们自认在玩一场极 疯的表演时,他依然会全身心地投入,没有任何保留,没有任何“表演”。曾有人 问起过柯特在台上时感受如何,柯特回答说:“那是一种我所经历过的所有情感的 混合,那是愤怒,那是死亡,那是整个的狂喜,就像我还是个无忧无虑的小孩朝警 察扔块石头后跑开时那么快活。那包括了一切,每首歌都有不同的感受。”这才是 真正的摇滚感受。当柯特这样的歌手在台上演出时,他那种声嘶力竭的咆哮、狂放 不羁的台风,还有让人热血沸腾的巨大音量,都曾使许多外行,包括一部分自诩的 “摇滚青年”都认为那不过是一种消极情绪的发泄,一种无聊的游戏,乃至是一种 危险的放荡。然而,在台上的柯特们真正得到的都是一种极为纯粹的快乐。摇滚乐 常常因为它种种的“消极”面而被正人君子们所斥责,正是因为他们根本没能理解 到,摇滚首先是一种乐趣和一种活生生的诣趣,它让人们得到了难以言说的狂喜和 飞升。 正如我们曾经看到的那样,柯特也曾经在台上有过真正的愤怒,那是因为他听 不到自己的声音,“如果我听不到自己的声音,我就没法演好。我不会弄虚作假, 我会觉得自己像个傻子。当我听不到自己我就没法百分之百地投入,听众不应当被 如此对待,当我并没有做得很好时,我不能站在那儿装着我已经很卖劲了,要是那 样做的话我会觉得自己在欺骗观众。”尽管柯特总对观众出一些偏激之语,但他其 实非常在乎观众的情绪,“当我看到观众并意识到他们真的已经陶醉时,我就会非 常快活,看到那么多观众一瞬间便开始狂蹦乱跳,实在是令人叹为观止。我们乐队 给摇滚乐带来的唯一切实的东西便是在同一时间里让那么多人同跳弹簧舞。”自然, 柯特给摇滚乐带来的绝不止一场弹簧舞,否则他不会有那么大的名声。而他之所以 会在波士顿的几个朋克小子身上找到自在的感觉,便是因为名声一直让他感受最深 的就是它带来的妄想狂。他说名声“总是让你觉得有人在监视你……我过去常常憎 恨那些认出我的人,我迁怒于他们。别他妈那样看着我,你究竟在看些什么?”当 时光进展到《母体中》之后时,柯特似乎在这方面已经逐渐成熟,“我并不是已经 喜欢它(名声)了,而是只能与它共处,我已经懂得如何对盯着我的人作出反应。 我已经不再像以前那样陷于妄想狂了。我可能已经学会了怎么同名声共处。这并不 意味着我已经沉溺于其中或是乐于其中,我只是比以前有了更积极的态度来对待它。” 柯特知道自己总是被人议论、被人凝视,于是他有时候干脆对那些盯着他看的人微 笑,表明他已经明白了他们的心思。当他们依然盯着他看并开始显得讨厌或是开始 窃窃私语之类时,柯特往往会给他们一个恶狠狠的眼神或是干脆问他们有何贵干, 甚至直接站到他们面前。柯特最为喜欢的是那种认出他后冲着他笑的人,因为这符 合他的朋克本性,他知道这种人的笑里包含着嘲讽的成分。他会走到这种人的面前 同他们亲切交谈,但由于此举太过令人意外,那些人往往会闭嘴不言,满脸通红, 有时还会转身就跑。 但柯特的这些努力似乎并未能完全收效,他的处境依然不像他所说的那么乐观, 相对于奎斯与戴夫而言,名声对他的压力一直很大,因为他毕竟是乐队的灵魂,他 又还更像个隐士,他是争议的中心,他的音乐和他本人一样笼罩于神秘色彩之中… … 柯特不善应对名声使得他害羞的个性更加突出,也让他对自己的艺术更加敏感, 因为他的艺术就是他的生活和生命;他也因此而对媒体深怀戒意,因为他们正是以 他的名声为名义侵害着他的私人生活。 然而,名声所伤害的还不仅是他的个人生活,撇开乐队三个人因为名声而造成 的离心,柯特实际上也远离了他赖以生根成长的绝大多数友朋与环境。不管柯特愿 意与否,他如今已经是百万富翁了,而他那些贫贱之交的朋友们,却依然囊中羞涩, 可当年的柯特却同他们一样,他全部的灵感来源、创造力和社会生活,乃至于他们 风靡全球的“邋遢”时髦,其实都只有一个泉源,那就是穷困潦倒。 柯特纵然不会因为自己的富有而内疚,但他有时候莫名其妙地产生的困扰,则 确实是因为他的富有与名声让他远离了旧日哥们儿,并让他们的关系产生了巨大的 扭曲。也许他已经对此有了极为清醒的认识。1993 年9 月25日,当“涅槃”第二 次在“周末夜现场”演出之后,后台挤满了许多老朋友,当有人准备清理后台时, 柯特轻声阻止了他们,他说“不,人越多越热闹。”在93 年底,柯特曾经一时兴 起买了一部豪华骄车,但穷朋友们的眼光让他意识到了无声的压力,他退掉了那辆 车,继续驾驶着自己那辆老“富豪”四处游荡,而那辆老车的一只轮胎已经光秃秃 的了。 也许,名声对柯特的最大伤害还是它让柯特对一切都麻木了,而其中最不该发 生的便是他对自己最心爱事物的淡漠,即对自己音乐的淡漠。他已经在《母体中》 里对带来一切名利的《没事儿》语带嘲讽,而当《母体中》上市而且广受欢迎时, 他在热情冻结之后己转而认为它不过是《没事儿》的再版,无非是戴了个独立方式 制作的帽子。他甚至违背当时的情形说,“我对我们的音乐再也感觉不到从前的那 种感情了,做这张唱片时我已经不带感情色彩了。在做它的时候我的感情根本就没 出来,我不知道是因为制作或是演奏的原因,还是因为我已不感兴趣。”这番话肯 定是不会被评论界和柯特的歌迷们所接受的,柯特以前尽管也时不时贬低自己的音 乐,但还从来没有如此地不顾事实,这只能说明他的心理已经在产生一些令人恐惧 的变异,他已经不再看重他从前最为珍视的东西。 这一切都清楚地说明,柯特对名声的畏惧、他对不看重自己名声的朋克小子的 喜欢,并不是什么“得了便宜还卖乖”,他的确因为名声的压力而被迫远离了本性。 对一个贪恋声色、八面玲珑的交际花而言,名声显赫或可是一场皆大欢喜的喜剧; 对一个生性外向、睥睨一切的大明星而言,它也或可成为一场有意导演的闹剧;而 对柯特·科本这样从小立志当一名朋克摇滚歌手的畸零之士而言,这一切便注定会 导致一场悲剧,只是任何人都并无真正的先知先觉,能够事先阻止不如意事的发生。 低调:“别指望我会哭泣。”在美国巡演的末期,“涅槃”又来到了纽约,他 们先是在“玫瑰王国”俱乐部作了一场演出,在一个装饰着铁丝做成的假玫瑰的巨 大舞台上,柯特像一个罗马时代的游吟诗人一样让观众们癫狂。他一首又一首地唱 着,壮态比任何时候都要好,表情却比任何时候都要沮丧。当柯特开始唱起《少年 心气》时,全场顿时变成了狂欢的天堂,瓶子,靴子、衬衫、花朵漫天飞舞,柯特 却丝毫没有退缩。他为自己的一生描画了一幅最为贴切的写照:他像一个被催眠了 的游神一样嚎叫着,他像永远推着那块必然会滚下的巨石的西西弗斯那样劳作着, 他像永远不会回头的夸父那样奔跑着,他像一个职业朋克那样行动着。 同这场演出相比,10 月18 日在MTV 台的“不插电”演出从外表上看要平静 安详得多。在那天的舞台上,同样布满了花儿,不同的是不再是东一朵西一朵的凌 乱。但最为不同的则是,柯特终于在舞台上露出了他温柔而亲密的真面目。在当天 的演出中,容光焕发的柯特兴致极高,他在唱歌的间歇开着玩笑,他轻轻松松地抽 烟喝水,但他在安宁的外表下鼓荡着风潮、袒露着内心,他在一个小小的场所爆发 出了足以震撼全球歌迷心灵的大地震。 在一个比柯特更愤世嫉俗的朋克看来,柯特和“涅槃”在MTV 台的演出是对自 己的背叛,因为所有坚定的朋克摇滚青年对它都是充满鄙夷之情的,柯特自己也曾 经同它处处作对。但平心静气地想,在诸多的“不插电”中,尤其是在“涅槃”之 后的跟风之作中,又有几人能让我们对一场演出,一场“不插电”如此地刻骨铭心? 在于12 月16 日播出的此场演唱会的录相中,《路上的东西》和几首翻唱歌 曲没有播出;但在1994 年11 月1 日以《涅槃·纽约不插电》为题发行的唱片中, 基本上收齐了当天演出的歌曲。 柯特和“涅槃”的《母体中》巡演成员,加上来自“肉偶”的柯特·柯伍德 (CurtKirwood )和克里斯·柯伍德(CrisKirwood )兄弟组成了当天演出的强大 阵容,他们在一种闲适的气氛中成功地创造出了素朴、深情而使人心醉的当代经典, 仅仅凭此一场演出,“不插电”便不应当被指责为仅仅是MTV 台的商业手段。 在当天的演出中(以现场录相及唱片为准),柯特共演唱了8 首“涅槃”的作 品。《关于一个女孩》自然是十分适合在这种场合演唱的清新之作,这首在许多方 面并不亚于《少年心气》的杰作被柯特再一次用心吟唱,其质朴与情懒的特性被发 挥得淋漓尽致。《保持本色》的确尽显了柯特的本色,在更加低沉和阴郁的节奏之 中,柯特唱出了他对友朋之辈的更加负疚也更加绝望的新感受。相反,《薄荷茶》 的唱法倒是更合符这首歌的本意,因为正如我们已经看到的那样,这首歌并不像有 的人所认为的那样,是在谈论女性的堕胎问题;如果非要把它比作一场手术,那它 便是一场胸外科手术,它是一颗倍受折磨的心灵的敞露。《装聋作哑》同《母体中 》的原曲相比,刻意强化了大提琴的低吟,使那种迷人而悲凄的暗雾更加渗人心魄。 《波莉》或许是“涅槃”所有歌曲中发行版本最多的一首,但“不插电”的这一款 显然最为沮丧,那或许才是受伤身心的真面目。《人在旷野》的唱法虽然还没有变 动得像柯特1991 年于英国“十大流行金曲”颁奖会上唱《少年心气》时那么厉害, 却也是极为自由的吟唱,它奇怪地让人领略到了一种抱怨中的欢快。 《路上的东西》或许是最为贴近原曲的一首歌,但你能听出柯特和奎斯,尤其 是戴夫在控制情绪和节奏上的巨大进步,他们或许真已是熟透了的果子。 《所有歉意》的“不插电”版最让人印象深刻的或许是让我们意识到了柯特的 创作原来也可以如此简洁有效,那几个吉它初级班学员也可以照弹的和弦勾勒出的 却是多么让人难以自拔的惆怅之境! 在许多人的眼中,柯特对多达6 首的别人歌曲的翻唱似乎毫无道理,但只要用 心聆听的人,尤其是在94 年才听到这些歌的人,其实可以一眼望穿其中的秘密: 所有这些歌曲,大都同两个主题有关:名声与死亡。《耶稣不想让我缺光》(JesusDen ’tWantMeforaSunbearn )是柯特一向珍爱的“凡士林”乐队的名作,在奎斯令人 心碎的手风琴声中,柯特的浅吟低唱总让人热泪盈眶:“别指望我会哭泣/ 为你因 之而死的动机/ 别指望我会爱你/ 别指望我会哭泣/ 别指望我会撒谎/ 别指望我会 为你而亡。”柯特的鼻音和颤抖让我们听到,他是真正用全部的情感和力量在歌唱, 这次歌唱是他心灵毫无遮拦的曝光,是他在全身心凉透之后发出的凄厉而哀怨的呻 吟。 在柯特翻唱的戴维· 鲍伊197O 年专辑《出卖世界的人》(TheManWhoSoldtheWorld) 的标题歌中,柯特宁静地唱出了那句“我本该孤寂而死/ 在很久很久以前。”他为 什么为桃中这首歌,原因己昭然若揭。事实上这也并非柯特头一次演唱这首歌,在 一盘被命名为《乱伦灭绝者之外之二》的非法盗版带中,曾收录过此曲的“带电” 版。 在翻唱“肉偶”的第一首歌《高地》(Plateau )中,一句“顶端一无所有, 无非还是劳作”道出了柯特对名声的全部感受,甚至他在唱这首歌时的力有不逮之 感,也成了一种绝妙的真实;而《噢,我》(Oh,Me)中的“我会失却灵魂/ 以我 的所作所为”更是柯特对自己显赫名声一番观照后恐惧惊觉的写照;而在《火湖》 (LakeofFire)中,柯特又找到了另一种对死亡的勾描:“坏人们死后去到了何处? /没去天使飞翔的乐土/他们落到报应的火湖/ 七月四日才会露出。”不知道是出于 什么原因,柯特在唱这首歌时,比“肉偶”的原作高出了好几度,也许他是想要更 好地表达歌中的那种哀怨:“如今人们哭泣而又悲叹/ 寻找一块于地能够称作家园。” 毫无疑问,在“不插电”演出的所有歌曲中,唯以《昨夜你在何处安眠》别有一番 震撼力,它让每一个哪怕是初听它的人也永远难忘。实际上,这是一首古老的民谣, 它的历史至少可以追溯到1870 年,曾经唱过这首歌的有柯特为之痴迷的“利德比 利”,也有民谣歌手琼·贝兹(JoanBaez)和彼德·西格尔(Peterseeger ),还 有早期的摇滚歌手“道格拉斯先生五人组”(SirDouglasQuinter )和杜安·埃迪 (DuaneEddv )。改编过这首曲子的乐手名单更长,其中包括吉它大师切特。阿特 金斯(ChetAtkins)、爵士萨克管名手克利福德·乔丹(CliffordJordan)等等。 它更为通行的名字是《在松林中》(InthePines)。 当柯特和“叫树”的马克·兰列根在80 年代末共同沉醉于“利德比利”的世 界时,兰列根那张录有“利德比利”在1944 年所唱的《昨夜你在何处安眠》的78 转老唱片,就一直是他们俩的至爱。他们俩翻唱“利德比利”的歌中,由兰列根唱 的这首歌,最终在他90 年专辑中出现;而柯特唱的另一首歌,至今未见天日,但 他终于出色地演出了他所景仰者演译过的杰作,而且其感人之处超过了所有人。 《昨夜你在何处安眠》的价值早有定评,早在60 年代的《乡村歌曲入门》中, 詹姆斯·莱斯便曾写道:“这首来自南部山乡的举世无双、忧郁低沉的布鲁斯风格 的歌曲,就像是一个民谣要素的无底的珍宝箱,你挖得越深,发现就越多。”尽管 这首歌的版本极多(据称多达170 多种),它的基本内容却大致相同。它描述的是 一位丈夫或一位妻子或是父母中的一位,他(她)的头“在司机的车轮下出现”, 而他(她)的“身子从未找着。”那被抛下的男人或女人或惊恐万状的少年或少女, 便逃到暗无天日的松林中去躲藏和哭泣。从任何意义上讲,这片松林都只能是一种 隐喻,它代表着的或是死亡或是孤寂或是性,总之是人生中本来阴郁或是本来并不 阴郁却被人蒙上阴郁的一切;但同那本来应当给人类带来希望的车轮(成功?名声? 金钱?)相比,它总还成了一种寄托。这自然是会深得柯特、尤其是渐渐看破一切 的柯特的激赏。 撇开其他人的翻唱不谈,就以与柯特关系极为亲近的马克·兰列根而言,其翻 唱也未得该曲的神髓。兰列根的演绎带着旁观者的冷漠,甚至还有一丝不屑,他曾 说,“我喜欢它那血腥而惨烈的主题:背叛与谋杀。”同他的理解相比,柯特才的 确找到了这首歌真正的力量所在,他的声音中充满了一种真正的宿命色彩和认清宿 命之后的平和,这才是堪与“利德比利”50 年前的低吟相媲美的发自心灵的倾述。 这或许是因为阿伯丁便曾有过密不透风的松林,而柯特无疑曾在其中有过哭泣与躲 藏,他曾经努力将这种百感交集的哭泣变成强大的动力和狂猛的愤怒,如今他才发 现,一切都不像他曾想象的那样。 柯妮也曾在94 年底的演出中将《昨夜你在何处安眠》作为压轴节目,她有理 由唱这首歌,她有理由责备柯特“不要对我撤谎”,她显然是在搜寻柯特的游魂。 但柯特其实没有撒谎,他选择了翻唱那些歌,他也选择了翻唱这首歌,而他心灵的 悲楚在这首歌将要完结之时已经表露无遗,那个柯妮后来寻找的游魂在当时便已经 在飘荡,因为柯特在这首歌快要结束之时声音暗哑,他停顿了一下,抬起了他低垂 的头,用再也不能更忧郁的眼神望向众人,然后发出了那声全世界都无法逃避的叹 息。 柯特这声令人心碎的叹息,会让任何人再唱的《昨夜你在何处安眠》都苍白不 堪。他的这声叹息是他求救的信标,它告诉世人他内心的烦乱;他的这声叹息也是 他无畏的宣言,它昭告世人“生有何欢,死有何惧。”这是他向来的方式,他的哭 泣中包括的从来都并不仅仅是软弱,何况他的叹息。柯特的这声叹息是那么自然, 却足以成为他一生演出的高峰;它是那么轻微,都足以撼动任何一个铁石心肠;它 是那么短暂,却足以在万千真正懂得艺术和人性的心间驻存,直到沧海成桑田,直 到臭氧层的空洞越来越大,人类被恐惧吞噬身体,全部成为游魂。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