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长夜漫漫 我知道人必须本身就是先知才能成为先知。诗人应兰对未知的作出解释,把他 那个时代的灵魂警醒……诗人借着一连串不合常理的行为来扰乱秩序,是为了反抗 庸俗。 ——兰波(Arthur Rimbaud): 《艳俗之文学》(Lettre du Voyant) Someone take these dreams away That Point me to another day A duel of Personalities That stretch all true reality And keep calling me They keep calling me JoyDiVision “deadSouls ” 送别:“我已经没有任何激情了” 当西雅图KXRX 电台的主持人马特·瑞默尔接到那个凶讯电话时,他曾经非常 犹豫,他后来说,“播出这一消息是那种让人担惊受怕的决定,我们毕竟不是新闻 电台。”但他还是播出了这一消息。 在柯特的亲人中,最先听到这一消息的是他妹妹金,然后是他母亲。温蒂的反 应是:“现在他去了,去加入那个愚蠢的俱乐部了。”温蒂所指的俱乐部是吉米· 亨缀克斯、吉米·莫里森和詹妮斯·乔普林诸人的汇集之地。 而立即赶回西雅图的柯妮在4 月9 日便通过MTV 台说:“每个心存愧疚的人, 举起你的手来。”在电视里,她穿着柯特的牛仔裤和短袜,并且说她随身带着柯特 的一绺金发。 就在柯特尸体被发现的当天下午,便有十几位歌迷汇集到了柯特屋旁的停车场 上,在安静的追思中,只有烛光摇曳和花儿吐芳,每个人都耳语般地说话,似乎是 怕惊吵了柯特的清梦。16 岁的金伯利·瓦格纳在一堵矮墙上呆坐了4 个小时,她 边哭边说,“我只是想到这儿来寻找一个答案,可是我想我得不到。”再过去一点, 是同朋友们站在一起的15 岁的史蒂夫·亚当斯,他对记者解释着柯特对他的意义 :“有时候我会很消沉,而且被妈妈或者朋友弄疯,这时候我就去听柯特,那会让 我觉得舒服点……刚才我还想过自杀,可后来我想到了所有会因此而难受的人。” 当天夜里,正在华盛顿特区演出的“珍珠酱”领军人埃迪·维德满怀悲痛地对听众 说,“如果不是为了柯特·科本,我们中的任何人今晚都不会聚在这间屋中。” 埃迪诚恳地对听众呼吁:“向上帝发誓,别去死。活着便是最好的复仇。”(两周 之后,该乐队被迫取消了美国巡演计划,据经纪人讲,是因为柯特之死让他们“灵 魂出窍”。) 在4 月10 日那个阴霾密布的下午,柯特的家人和一些朋友在西雅图统一教堂 举行一个不公开的追思柯特仪式,当时柯特依然停在法医处,后来才被火化。 在这个约有15Q 位参加者的仪式上,史蒂芬·托尔斯牧师面色严峻地说: “自杀无异于染指恶习,其痛苦是如此巨大,以至于我们无法再予忍受。”奎 斯随后朗读了一篇简短的纪念文,其录音将在晚上的歌迷纪念会上播出。迪伦·卡 尔森也朗诵了一位佛教诗人的诗句。 一身素装的柯妮朗读了圣经《约伯记》中的选段,还选读了一段柯特最喜欢的 兰波的伟大诗集《灵光》中的诗句。她还讲述了柯特几时的轶闻并朗读了柯特遗书 选段。 加里·格什朗读了一份迈克尔·斯蒂普传真来的颂词,最后讲话的则是丹尼· 戈德堡,他说,“如果他(柯特)没有遇上柯妮,我相信他几年前就已经撇下了这 个世界。”当天晚上,在西雅图市中心一个靠近太空纪念碑的公园里,近7000 歌 迷自发举行一个烛光守灵夜。在临时搭起的小台子上,放着一些鲜花和其他一些商 品,其中一束花上绑着一支塑料做的微型猎枪。 在歌迷们的悲泣声中,一位牧师吟诵了祷文,一位诗人朗读了作品,几位电台 主持人和乐评人回忆了柯特的往事,甚至还有一位预防自杀的心理专家也讲了话, 然后由一位主持人朗读了柯特一位舅舅回忆柯特的纪念文: “有一次,我和老祖父邀请柯特同我们一起到河里去钓硬头鳟,我们沿着河边 分开了数百英尺,突然,我们听到了柯特发出的一声混合着嚎叫、颤音和假嗓的可 怕叫声,当时他在上游,我们看不见他。祖父让我赶紧到柯特那儿去帮他,说他肯 定是钓到了一条大家伙。等我走到柯特那儿一看,他连线都还没放到水里。我问他 发生了什么事,他用他那清澈的双眼看着我,咧嘴笑道:‘我只是在调校我嗓子的 和弦,让它能叫得更好点。’“柯特不愿意在一个伐木城的社会里循规蹈矩,所以 他老被那些不理解他的人饱以老拳。有一天,我听说他在几条街外打架,等我跑过 去时,柯特被一个250 镑重的伐木工痛打,柯特其实毫无还手之力,但他每次被打 倒时都向那个大块头竖起指头表示蔑视,一直到那人离他而去。(读到此时,人群 中一片欢呼。) “我回想起了一幅美妙的画卷,当我从窗户偷偷往院子里看去时,正看到柯特 头上带着一顶像锡箔帽那样的新玩意正在溜出院子,他身后跟着五、六个嘻哈连天 的学步小孩。柯特脸上挂着百万美元般的笑容,我敢说他绝对处于极乐之中,我想 你会觉得他就是悲天悯人的彩衣笛手。 “我希望这个快乐的小小例子会表明,尽管柯特在他的少年时期经历了许多苦 痛,但他没让这些苦痛阻止他对生活的全力之爱。我们不应责备柯特离开了我们, 我们应当自省并感激他给了我们足够的爱,所以让我们分享他的感受。让我们学会 再多的苦痛也阻止不了我们对生活的爱……”奎斯的讲话录音也在守灵夜播放,在 这则简短而杰出的声明中,他说明了柯特所维护的人人平等的朋克气度的意义何在 : “代表着戴夫、帕特(斯米尔)和我自己,我要向你们所有人致谢。我们应当 记住柯特的本性——热心、宽厚、温和。让我们与音乐同在。我们会一直拥有它, 直到永远。柯特有一套面对他歌迷的准则,那是植根于朋克思维方式的准则,没有 哪个乐队特殊,没有哪个乐手特别。如果你得到了一把吉它,如果你有许多的精气, 那你就弄出点响动来,赋予它意义。你就是超级巨星,接通那举世无双而又人人适 用的调子与节奏,那就是音乐。喂,把你的吉它当作鼓用,抓住那完美的一刻,让 它冲出你的心灵。这就是柯特对我们所说的一切所达到的程度——抵达我们的心灵。 那也是他所在的地方和音乐常在的地方,直到永远。”柯妮的讲话录音同奎斯的冷 峻相去甚远,在她的声音中充满了悲伤、愤怒、怨恨与怜悯,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听 出了这一点,他们大都随之而流出了压抑已久的眼泪。而即使在这种时候,柯妮也 依然是一个率性而直露的人,在念柯特的遗书之时,她都忍不住要像同柯特当面斗 嘴那样来上一通抢白和质问,也许她是要同丈夫进行最后的公开对话(我会在括号 中注明柯妮当时未读出的柯特遗书中文字,而且此遗书以柯特原件文字而非当时新 闻报道中有所误记的材料为准)。 柯妮说:“我真的不知道说些什么,我的感受同你们大家一样。但你们如果认 为我没有必要坐在这间他曾弹琴唱歌的屋子里——我为曾那么靠近他而感到光荣— —那你们就大错特错了。不管怎么说,他留下了一份遗书,那更像是一封给他妈编 辑大人的信。我不知道曾发生了什么,我是说,当时不知道会发生些什么,但这一 切也可能会在他40 岁时发生。他总是说他会比谁都活得长,会活到120 岁。我不 会给你们读遗书的全文,因为有些部分同你们他妈全无关系,但其中有一些是同你 们有关的。考虑到其中内容同你们中多数人有关,我认为公开此遗书并不会有损于 他的尊严。他可真是个蠢货。 我想让你们全都使劲说蠢货。”人群大声吼道:“蠢货!”(柯特遗书的抬头 是致“巴达”(Boddah),这是他小时候自己幻想中的一个玩伴。他曾经把一切不 高兴的事都推给“巴达”,还总是在桌子上给他留出座位,当他的叔叔克拉克逗他, 说要把“巴达”带到越南去时,柯特曾经把妈妈拉到一边说,“‘巴达’不是真的, 克拉克叔叔不知道吗?”遗书第一句柯妮并未读出,即“这是一个饱经沧桑的傻子 发出的声音,他其实更愿做个柔弱而孩子气的诉苦人。”) 柯妮接下来开始念柯特的遗书:“这张条子应该很容易理解。所有的警告都来 自于这些年来的‘朋克摇滚101 ’,自从我第一次介入那包含着独立性、应当称为 道德原则的东西之后,你们团结一致的拥戴已证明是非常真实的。我已经好多年都 不能从听音乐、写音乐以及读和写东西中感觉到激奋了。 对这些事我感到了一种难以形诸文字的负罪感。比如说,当我们来到后台,灯 火熄灭,人群狂躁的咆哮响起,这一切对我的影响就远不如对弗雷迪·默库瑞(FreddyMercury, “皇后”乐队主唱,1991 年因艾滋病辞世。柯妮读到此时笑了笑)影响那么大, 他似乎喜欢而且把玩那些从人群中而来的爱与赞美……”柯妮念到此处说道:“好 吧,柯特,那又怎样呢?那你就别当摇滚明星呀,你这蠢货。”然后她接着念道: “……那正是我赞赏与嫉炉的一切。 “事实上,我无法欺骗你们,无法欺骗你们中的任何一人。那对你或我都不公 平。我能想起的最大罪恶便是欺骗人们,装模作样,做出一副我100 %地快乐的样 子。”柯妮念到此处又说道:“不,柯特,我能替你想到的最大罪恶是你他妈讨厌 当个摇滚明星时你还在继续当,你干吗不他妈停下。”说完她继续念道:“有时候 我觉得我似乎应当在出场之前有台打卡机。 我尽了我全部的力量想去喜欢这一切,我的确也喜欢,上帝,相信我,我真的 喜欢。但这还不够。我喜欢这一事实,即我和我们乐队感染和款待了不少人。我想 必是那些自恋者中的一个,”柯妮笑了笑继续念道:“总是只有在迷迷糊糊时才会 欣赏一切,我太敏感了。”柯妮嘲笑似地“噢”了声又念道: “我必须轻度麻木才能够重获我在孩提时代曾有过的热情。在我们最后的三次 巡演中,我对所结识的所有的人和我们音乐的歌迷都有了更多的欣赏,但我还是无 法克服我对每个人都抱有的挫败感、负罪感和同情。”柯妮读到此处禁不住哭了起 来,她接着念道:“在我们所有人中都有善意,我就是太爱人们了。”柯妮质问道 :“那你为什么他妈溜了?”然后接着念道:“爱得太多以至于让我感到真的太他 妈忧郁,一个略为忧郁的、敏感的、不领情的、双鱼座的耶稣式人物!”柯妮叫道 :“噢,住口吧,讨厌鬼。”然后接着念道:“你干嘛不心安理得享受它?我不知 道。”柯妮接着说:“他接下来对我说了些有关我个人的话,这些同你们没什么屁 关系,还说了些同弗兰西丝有关的话,也同你们没什么屁关系。”(被柯妮省略掉 的几句话是:“我有一个女神般的妻子,她为理想和打动人而拼命努力,我还有个 女儿,她让我回忆起我的很多过去,她对那些她遇到的人致以全部的爱和快乐的吻, 因为每个人都那么好,而且不会对她有任何伤害。 这也让我惊恐万分,以至于我只会瞠目结舌。我没法容忍那种想法,就是弗兰 西丝将变成像我这样自我毁灭、走上绝望的摇滚乐手。”) 柯妮接着念诵柯特的遗书:“我快乐地拥有一切,非常快乐。我充满感激。可 自打我7 岁以来,我总的来说就对人类充满了仇视,仅仅因为人们似乎太过容易地 友好相处,而且还会同情,同情!仅仅因为我觉得自己对人们有太多的爱与同情。 从我那燃烧而令人欲呕的胃之深处感谢你们所有的人,感激你们在过去岁月里所有 的来信和关心。我是个太过反常和抑郁的小子! 我已经没有任何激情了,所以要记住,”柯妮忍不住大叫:“别记住这个,因 为这是个该死的谎言!”然后她接着念道:“与其苟延残喘,不如从容燃烧。”柯 妮又叫道:“天啊,你这个蠢货!”然后她又念道:“和平、爱、同情。柯特·科 本。”(在柯特的遗书中,最后还有一段写给柯妮母子:“弗兰西丝和柯妮,我会 伴你们到老。柯妮,请继续前行,为了弗兰西丝,为了她的生活,没有我她的生活 会快活许多。我爱你们!爱你们!”) 柯妮最后说:“后边有些更与个人有关的东西,没你们的屁事。只须记住,这 些都是些狗屁玩意。我只想你们知道一件事,那都是80 年代所谓严酷的爱的狗屁 玩意。那没有用。那不真实。那不起作用。我本应当让他、我们所有人都应当让他 自己去麻木,我们应当让他放手去干那些能让他自己感觉好点的事情,那能让他的 胃感觉好点。我们应当让他那样干,而不是扒掉他的皮肤。你们回家去告诉你们的 父母,永远不要在我身上尝试所谓严酷的爱那套狗屁玩意,因为那根本就没什么屁 作用。这就是我所想的。我躺在我们的床上,我真正感到遗憾,我的感受同你们一 样。我真的很歉疚,各位哥们儿。我不知道我该干什么。我真愿意我当时在这儿, 我真愿意我没听别人的意见,可我那时听了。每天晚上,我都同他妈妈一块睡,每 当我在早上醒来,我都以为身边是他,因为他们的身体是同一种类型。我现在必须 走了。告诉他他是个蠢货,好吗?说吧,‘蠢货,你是个蠢货’,你们不是爱他吗?” 这盘录音放完一阵之后,柯妮曾经到过守灵夜的现场,陪着她的是她的朋友、“玩 具国宝贝”的凯特·毕那兰德(KatBjelland )。柯妮还拿来了一些柯特穿过的衣 服,这些衣服至今肯定还被当时在场的某些歌迷珍藏着。 当活动结束后,人群都向喷泉处涌去,那儿有一套音响,正在播放着一盘“涅 槃”在MTV 台“不插电”演出的磁带。十几个孩子勇敢地跳进了40英尺深的冰冷水 池中,引来了一阵欢呼,此刻留下来的人群也仍有5000 多人。当喷泉关掉之后, 人群围着水池形成了一座巨大的圆形剧场,他们随着音乐合唱,在每一首歌结束时 都大声欢呼。他们对“不插电”那场演出熟悉得令人吃惊,连“肉偶”那些歌都会 跟着唱。然后他们齐声高叫“柯特·科本!柯特·科本!”当音乐结束,警察和保 安人员试图驱散这次自发的聚会时,人群并未乖乖服从。一个头发染成金色的结实 小伙子强行冲破了由保安人员组成的把人们推离水他的人墙,随后便有几十个人跟 了上去,人们欢呼着、舞蹈着,又不顾一切地扑向水池。当一个警察跳进人群想要 带走那个领头的小伙子时,人群开始有节奏地吼叫:“滚开!滚开!”而且用手指 着那位警察,直到他悻悻离去。 从天上观看这一幕的柯特,对这种场面定会心满意足。但他也可能会心情晦暗, 因为这些孩子们所做的一切,同他的精神略有些貌合神离。 从守灵夜回家之后,比柯特大一岁的丹尼尔·卡斯帕同样用一颗子弹结束了自 己的生命。这或许更是柯特不愿见到的,他不喜欢效仿别人,也不喜欢别人效仿他。 柯特最不喜欢的也许还是成为他一段时间来一直讨厌的种种媒介的爆炒对象, 但当他下定决心时,他就应当意识到,他的最后一步,必定会成为真正的“世纪新 闻”。不过这些媒介总是在两种极端之间游移摇摆,要么是极端无知或极端贬低柯 特的意义,要么是将一些并无重大意义的问题进行夸大其词的渲染。 当瑞默尔在4 月8 日便将凶讯告之有关新闻媒介之后,MTV 台随即中断了预定 节目,重播了“涅槃”的“不插电”演出。而在随后的节目中,他们所营造出的气 氛毫不亚于肯尼迪总统当年遇刺后的隆重与紧张,那个与柯特同名的主持人劳德尔 (KurtLoader)同当年的名嘴沃尔特·克朗凯特相比,表现毫不逊色。以柯特·科 本的才华、影响和意义而言,MTV 台的这种安排毫不为过,只是它显然只会让九泉 之下的柯特厌烦而不是高兴。 事实上,当消息刚一传开,柯特的家门口就已经围上了MTV 、《娱乐周刊》、 《细节》等等传媒的记者,他们的喧腾与忙乱同一旁静静守候的歌迷形成了鲜明对 比。记者们的快门声、提问声响成了一片,而他们所面对的无非是一幢灰糊糊的二 层小楼。但不管怎么说,柯特的照片将在随后登上美国所有有影响的报刊的封面, 像《新闻周刊》这样的综合性杂志,也在柯特尸体被找到后第三天就发出了封面报 道。 而与此同时,在许多茫无头绪却也想分一杯羹的媒介中,也有一堆又一堆的无 知记者编辑在四处打探“他们的热门曲都叫什么?”、“这支乐队有几个成员?” (见《西雅图火箭》杂志一年后的报道)。一旦他们得到点信息,就会构成已经泛 滥成灾的有关柯特报道大浪中新的一般潮流。人人起哄。 对许多人来说,4 月9 日被放在《西雅图时报》头版那张照片,将一切夸张推 到了顶点。那是一张柯特的尸体躺在他家暖房地板上的照片,上面可以清楚地看见 柯特的身体、右腿,他黑色的平价“康维斯”牌球鞋及他紧捏的右拳。画面左边的 那扇门挡住了他的头、他的左手以及那把猎枪。细心的人们可以看到柯特的鞋带就 如同全美国所有的左撇子小孩那样系了一个大大的“气球”节。 尽管所有人都急切地想了解有关柯特之死的一切细节,但这样一张照片还是让 许多人毛骨悚然。《西雅图时报》收到了数百封读者来信,指责他们这帮从未关心、 甚至只是对摇滚乐横加干涉的老爷们居心不良。这一指责并非毫无道理,仅仅靠这 张照片转让的版税,他们就捞到了100 万美元。发表这张照片的编辑老爷名为迈克· 弗兰泽,他是该报有名的卫道士,如今却说什么看到此张照片,就不会把柯特之死 浪漫化。而事实上,哪家报纸刊物电台电视台没把柯特之死浪漫化?如同我们曾经 看到的那样,柯特那充满困扰的一生、柯特那苦不堪言的痛楚,有许多正是来源于 媒体,然而在狂风暴雨般的媒体轰炸中,又有谁向他道过一声抱歉? 而更令人不可思议的是,在连篇累犊的媒体大战中,你极少能够找到同柯特的 艺术有关的东西(在撰写这本书的过程中,我发现柯特死后那一段时间,媒体关于 他的报道最多,而值得用到这本书中的却最少)。著名的摇滚学者格雷尔·马库斯 (GreiIMarcus )在一篇纪念柯特的短文中曾写道:“在柯特·科本的故事铺天盖 地地登上全美国报刊之前的那个星期天,在我从密苏里州的堪萨斯城驶往阿肯色州 的费那特维尔的6 个小时中,柯特·科本根本就不存在。如今的电台已经是如此地 ‘萝卜青菜,各有所爱’,对这个零乱世界上的各种事件绝对地具有抵抗力。管他 怎么着,这儿就这么的。对‘你最喜爱的老歌’、‘70 年代精选’、‘轻摇滚’ 节目,尤其是对乡村音乐、‘当代成人’及说唱电台而言,柯特·科本好像并没死, 甚至从来都没有存在过。”这是对漠视柯特音乐的意义和人生悲剧的最形象的描述。 的确有那么一帮混蛋,他们竟然只是把柯特·科本之死当成了许多可以幸灾乐祸的 小报消息中的一则,与之相比,那些把波音公司生产出了最新的777 机型看为更加 重要新闻的西雅图的某些媒介,倒还是更加忠于自己一贯的资本原则。 那些根本就从未意识到柯特音乐意义的人,自然是更要借机大放厥词,如同著 名的电视“脱口秀”节目“60 分钟”里那位老傻瓜主持人鲁尼(Rooney),他何 曾听过一分钟柯特的音乐,可他偏偏又要赶时髦,所以他就在节目里说,“其实他 (柯特)的音乐也许并没有那么大的意义。”的确也有人想让别人也认为柯特算不 上什么,说他不是吉米·莫里森、不是吉米·亨缀克斯,也不是约翰·列依,他只 是个邋遢鬼、一个坏小子。 这种人从未意识到,柯特同他们列举出的人物具有同样的声望、同样的影响力, 尤其重要是,具有同样发自心底、打动灵魂的音乐,也具有同样的创造力和想象力 ;而且可以预言,他的作品同样具有离开主人而永远存在的魅力,因为它曾让人全 身心地应和,因为它唱出了人类的共同体验、共同痛苦、共同愤怒和共同呻吟。 或许,《西雅图时报》的另一位蠢才、专栏作家埃里克·莱塞蒂斯真正反映了 那些对柯特及其作品感觉迟钝却又力图否认其意义者的真正面目。他在4 月13 日 发表了一篇谈论柯特之死的文章,认为柯特怎么会想到死,他应该感到幸福才是, “因为他很富有”(!!)这人的观点真能代表所有在柯特之死面前毫无同情心与 理解能力的人。此人完全无视全世界真正关注柯特的人,他说,“现在这事似乎已 变成一年前的事了,原因不少。我想是因为在我们现代的数字化世界里事情发生得 很快,有许多事情不断发生并取而代之,比如O.J.辛普森。”但愿多有点辛普森之 类的人物与事件,他会把赶时髦而把柯特挂在嘴边的人赶离柯特,从而留下真正属 于他的听众。 更为可气而可笑的是,莱塞蒂斯竟然在文章里天真而真切地问道,“真的还有 许多人会对柯特·科本很感兴趣吗?”天啊,这个蠢材! 如果他知道,在柯特故去之后,全世界有多少人在为他哭泣、为他悲哀,不知 道他还会不会出此无知之语? 如果他知道,无数的艺术家从柯特和柯特之死中吸取灵感,让世人听到迈克尔· 斯蒂普的《让我进去》(Let Mein)、帕蒂·史密斯的《关于一个男孩》(Abouta Boy )、尼尔·杨的《与天使共眠》(Sleep with Angel)、“珍珠酱”的《最后 出口》(Last Exit )、瑟斯顿·摩尔的《所有故亡摇滚之星之挽歌》(Elegy for Ail the Dead Rock star)……不难预料的是,这一名单还将永远延伸下去。如果 那个蠢才知道这一切,他还会不会丢人现眼? 如果他知道,即使在万里之外的北京,也有数不清的青年和少年将柯特之死视 为自己人生中难忘的大事,也有摇滚青年将柯特和“涅槃”视为对自己的艺术观念 和手法有最大影响的人,也会有专门翻唱柯特和向柯特致敬的演出,也会有张矩这 样的最喜欢柯特的乐手,他曾写下过一首献给柯特的歌,然后匆匆离去。如果他知 道随着时光流逝,从圆明园旁到珞珈山麓,从黄浦江畔到歌乐山下,“涅槃”和柯 特的歌迷不仅毫无减退而且日渐成长,有关柯特和“涅槃”的一切,从明信片到打 口带,从杂志到录相,都成了心灵中充满饥渴的青年们疯狂吞噬的对象,不知道那 个蠢才会作何感想。 不管对美国少年还是中国少年而言,柯特都是一个从顽童的荒原中走出来,完 成了一个登峰造极之境的梦中英雄。他让小子们相信,即使遍体鳞伤,人总有可能 实现从儿时起就扎根心头的梦想;而尤为重要的是,可以在出人头地之后并不丧失 真性情。同那些装腔作势、扭怩作态的大腕、大款甚至科长、校长、家长们相比, 柯特·科本是一个多么率性而真实的存在!何况他的音乐是那么明白的真理,那么 完美的表达。柯特的成功和痛苦都曾经成为一种激励和一种警示,但更多的还是一 种动力,他催促着后来的玩童和顽童们奋进。 勿庸讳言,柯特之死,让全世界憋足劲的少年与青年们的骄傲和希望遭到极为 惨痛的一击。 就像在上海的高中里,会有周华健或孟庭苇的歌迷讽刺“非主流”的爱好者一 样;就像在北京的大学里,众多的玛丽里·凯莉或“基地王牌”(AceofBase )拥 戴者会说另类的迷恋者是故弃玄虚一样,一向不愿低头的美国的柯特迷在他决意弃 世之后,感受到了无尽的压力。阿伯丁高中15 岁的布兰登·贝克说:“柯特自杀 后,那些大块头们围到我们身边,说什么‘你们的老大已经死了,这下你们还能干 什么?’或者是‘喂,我有张涅槃的票要卖,他们现在只卖半价了。’”贝克同他 的几个同学都是柯特和朋克音乐的爱好者,他们即使在柯特还活着的时候,也是同 当年的柯特一样的畸零之士。“这儿的人们视我们为反常人物,看到我们走在林荫 道上他们就会以为我们是一帮准备惹事生非的小痞子。只因为我们呆在一起,他们 就已经心有成见——大人们老是把你们分门别类一番,真可悲。”贝克及其同伴们 并没有做下锗事,如果有错,那就是喜欢错了音乐,要是他们同别人一样喜欢最流 行的一切,他们就会诸事顺意。但那样一来,他的一切心态或许就会改变,他会得 到许多世人都想要或已经得到的东西,包括安逸与宁静,但他肯定得不到灵魂的震 撼,听不到内心的狂喊。他们的苦闷,他们的犹豫,也同样是柯特曾经有过的,不 同的是柯特比他们更早地下定决心。然而,一切真的有所改变吗?且听贝克的同伴 萨特威尔的说法: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反正我想干的一切就是到外面去,也许我会去奥林匹亚 或是波特兰或是别的什么地方,但是到了那儿我可不会说‘嗨,我是从阿伯丁来的 ’,因为那样就会让别人以为我是个酒气薰天,还有狂躁抑郁症的乡巴佬。生在这 儿就已经够糟的了。我走的时候可不想把这儿的臭名声也带上。”这种想法是多么 的柯特!一切看起来似乎毫无改变。然而,你看看他的设想,那必定是柯特带来的 灵感。柯特死后,他的家人和“金山”公司表示,他们将会为阿伯丁中学提供一笔 奖学金,为那些“不拘泥于学业成绩的学生提供艺术深造方面的的资助。”此举可 能会获得柯特的欢心。而两年之后,当奎斯和戴夫坚持为“涅槃”的新现场专辑取 名为《来自威西卡河的泥泞岸边》时,我们仿佛看到了柯特会心的微笑。不管阿伯 丁是如何令他压抑,威西卡河总算还给过他一丝暖意、一线希望。如今,他的灵魂 必定会沿着威西卡河游荡,在冥冥之中引领那些同他一样渴望飞升的人。 1994 年8 月12 日,在奥林匹亚的一场演出中,奎斯和戴夫在柯特去世后首 次登台演出,这次他们是为“恶臭”(StinkyPuffs )乐队伴奏,这支乐队的主唱 西蒙·菲尔·蒂莫利(SimonFairTimony )只有10 岁,他在6 岁时就受柯特的影 响和栽培,柯特也答应过在他们的下张专辑里同他们合作。西蒙唱到:“你躲到太 阳之上,但我依然爱你。”也许,柯特不该就这样决然“躲到太阳之上”,然而, 从他死后无尽的噪杂喧腾或安宁沉寂中,我们才逐渐看到,正是他那些充满了紧张 或伤感的旋律和节奏,给了他的歌迷们或愉快或迷惘或放纵或狂乱的时刻,甚至给 了他们这个金钱和后现代时代难以得到的同志情谊和团结氛围;更重要的是,正是 柯特从生到死的短短一生,正是他的音乐,给予了我们一种尖锐而充沛的文化力量, 让我们即使从他死后的喧腾中也能认清真相的文化力量,一种开阔视野的文化力量, 一种嘲笑宵小的文化力量,一种再世启蒙的文化力量。 试问,有几个人的死让人如此沉重,却又能如此地警醒人心? 超升:“(因为)我清醒着,不是吗?”“全世界失去了一位伟大的艺术家, 我们失去了一位杰出的朋友,我们的心中留下了巨大的空虚。”这是“格芬”公司 的总经理埃德·罗森布拉特(EdRosenblatt)在获知柯特死讯后的真情流露。 然而,他肯定曾无暇顾及,正如许多人都曾无暇顾及柯特曾经那么明白地表露 出来的忧郁、惊恐与痛楚。只有当柯特离去之后,人们才深深懂得,在他于我们的 心中留下巨大的空虚之前,他自己心中早已是空虚一片。 柯特所留下的是一笔极其含糊的遗产,尚需无数时日才能真正得以清算。是他 无法摆脱的时代与地域的黑暗杀了他,还是他一向厌恶的名声让他已经厌恶到了极 点?是因为身体的病痛或毒品的压力,还是永远困扰着他的伟大而悲惨的混乱?也 许全都不是,也许是这一切。 柯特的一生也许都没能走出少年时代心灵受创的漠漠荒野。如同社会学家唐娜· 盖恩斯所说:“美国式生活使年轻人们走上绝路。”自80 年开始,尽管美国的总 自杀率下降,但30 岁以下人口的自杀率却直线上升,进入90年代之后,自杀列于 事故和被杀之后,占据美国年轻人死亡率的第3 位。其中枪械和酒精是自杀的主要 手段,对男孩尤其如此。 在70 年代未至80 年代渡过青春期的柯特这一代人,是备受父母、老师和社 会忽视的一代,尽管身处相对安定的美国,那依然是一个面临种种转换与崩毁的阶 段,失望和百无一用的情绪笼罩在许多青年的心中。在一代不负责任的父母沉溺千 里根时代的贪婪与自私之中时,他们的下一代在看破一切之中开始玩忽,自杀、被 杀、挥霍、失学比比皆是。在老一辈“麻木不仁”、“缺乏教养”、“道德水平下 降”的指责声中(眼熟吗?),更深一层的伤感四处漫延,而这恰恰是从亨利·罗 林斯到柯特·科本音乐的泉源与传播基础,也是柯特心灵中必然打上的烙印。他们 共同感受到的屈辱、不幸、异化与失落是他们集体狂怒的基础,也是他们集体消沉 的动因。而与里根时代的经济和政治改革相呼应的是文化上保守主义和原教旨主义 的甚嚣尘土,从杰西·赫尔姆斯到帕特里克·布坎南,不仅在全美国激起了一浪高 过一浪的反智主义、孤立主义浪潮,也朝摇滚乐和一切先锋艺术泼去了一盆又一盆 脏水,使得柯特那一代根本找不到能够代表自己身心的音乐和文化,即使有一点, 也只是地下的火星。但只有在这引起地下文化之焰的火星中,柯特们才有机会得以 认清他们所叛逆的社会的真相。柯特永远不会磨灭的贡献之一,便正是将这些零星 的火花变成了一场燎原大火,让正义和艺术的真谛得以伸张,哪怕只是短促的伸张。 如同柯特自己所说,他过于敏感,这是他天才资质的一个侧面,也是他一生痛 楚的一个创口。他显然从儿时起便在压抑之中内省,这成就了他冥想的爱好,也培 养了他病态的气质。他仰仗着朋克那顶天立地的道义义愤和初生之犊般的蛮力度过 了早年那些无所依靠的艰难对日。他当时没有自杀,全凭着依然还有理想,依然还 有盼头,他忙于创作、忙于创造,他相信自有一种大包大揽的拯救就在前头。 他的期望值其实很低。然而,他像任何一个敏感的天才一样注定会有妄想狂。 27 岁上下,那正是吉米·莫里森、吉米·亨缀克斯和詹妮斯。乔普林死去时的年 龄,这些摇滚的才子都有过生命匆匆的妄想,他们都曾想象过自己会年纪轻轻便被 死神吞噬。柯特虽然幻想过自己长寿,也曾预言过自己短命。而由于他的摇滚之心, 由于他的朋克之心,他一直是艰难而匆忙地度过人生。 以敏感和妄想在一个异常现实和冷酷的时代生存,柯特生活的色彩和丰富性根 本就无法同那几位同龄而亡的才子相比,这让他的生活更加困难。因而财富、名声、 爱情、女儿仍至伟大的音乐都无法填补他疲惫灵魂中的巨大空洞。尽管柯妮被汤姆· 格兰特和其他人指责与怀疑,但她的确曾给过柯特真正的爱与“严酷”的爱,只是 在一个冰凉之极的世界中,没有人能够真正成为另一个人生活和生命的支柱,哪怕 是患难夫妻或难兄难弟。 也许,不管在生活中走出多远,时代的暗影和儿时的梦魇总会永远跟随。 柯特曾经成功地逃离了阿伯丁这个自杀的圣地,但他似乎并未能彻底逃脱一种 黑暗。 1979 年7 月,柯特的大伯伯尔·科本(BurleCobain )曾经对自己的腹部来 了一枪;5 年之后,伯尔的弟弟肯尼思(Kenneth )对准自己头部开了一枪。据说 柯特还有一位先人也是开枪自杀的。这就是为什么柯妮会在情急之下把柯特的自杀 归咎于家族遗传。也许柯妮这种说法太过小看了柯特,但谁也无法得知,柯特是否 同这种黑暗的遗产有过契约,以便在痛苦与烦恼在某一天达到极点时,总会有一声 应约而响的枪声,让一切轰然完结。 有一点可以肯定,在所有可能的方式中,柯特选择了枪声,自然是深具黑暗的 影响。他总是把阿伯丁笑骂为充满乡巴佬味的地方,但他结束生命的方式同他的老 乡们如出一辙。就像他一位朋友所说:“我不想这么说,可那的确是完美的阿伯丁 式死亡。”这就是那种看不见的黑暗的可怕之处,它不仅在你的晦暗之时追逐你, 也在你的灿烂之际笼罩你,它让人无论逃出多远、爬得多高,依然会感受到一种危 险,一种认为自己毫无价值、毫无希望的危险。当你的身体逃离了它时,你应当让 自己的灵魂也逃离它,即使是要付出更多的代价。这实在很难,但这是柯特·科本 用生命才换来的一种示范。 美国当代最伟大的作家之一约翰·厄普代克(JohnUpdike)笔下的人物,也曾 有过程度上大为逊色、但性质上与柯特不无相似之处的焦虑,这位大师曾经如此评 论过柯特之死: “我认为全人类都生活在精神危机的阴影之中,摇滚明星在某种程度上尤甚于 我们中的任何人。我并不确切地了解是什么导致了这个人自杀,当然也并不了解各 个摇滚明星的自杀情形。许多人依然健康生存,经受住了声名之累的考验,不管有 多少诱惑摆在前面。 “它使一个如此年轻、突然间如此富裕并受到如此之大关注的身体受到额外的 张力。 “你会怎么对待突然成了超人的感觉?我推测你会做的一件事就是将快感扩大 到极点…… “关于他们的内心,他们的精神状态是什么样的,我知之甚少。但现代人生活 在一种最为轻信的中世纪里所不曾有过的压力之中,人们以各种各样的方式与之抗 争,有的人重新确立信仰,有的人转而酩酊大醉,有的人拒斥所有问题,有的人在 自己头上来上一枪。”厄普代克不愧是一位深知苦难与绝望况味的人,他的话里尽 管有高高在上的一面,却也以令人信服的睿智和辩才揭示了柯特心灵中不堪承受的 压力。 撇开摇滚乐中悠久的死亡传统与传奇不谈,仅仅在西雅图音乐圈内,仅仅从90 年代起,就不乏死亡的事实:1990 年,“妈爱上进生”的主唱安德烈·伍德吸毒 过量而亡;1991 年,诗人兼词作者杰西·伯恩斯坦给自己来了一枪;1992 年, “七年悍妇”的斯蒂芬妮·萨金特(StefanieSargent )过量而死;1993 年, “崽子”(Gits)乐队的主唱蜜尔·扎帕塔(MiaZapata ) 死于国会山上。但柯特·科本毕竟是10 年中死去的第一个真正的超级巨星, 从任何角度上讲,他也是摇滚史上第一位死于巅峰时期的巨人。 也许,的确是“涅槃”出人意外的巨大成功和并不轻松的明星生涯吞噬了他。 柯特并没能像毕加索或达利这样的艺术先辈那样巧妙应对名声,也没能像戴维·鲍 伊、汤姆·威茨(TomWaits)这样的老大哥那样轻松处置名声,他更没能像列浓那 样用自己的名声来安排文化和政治的议事日程,他甚至无法像“珍珠酱”或“牢中 爱丽斯”那样勇敢面对已经客观存在的名声。他总是被功成名就所折磨,即使在一 个众所周知被声名之累折磨的行当中,他也是显得极其突出的一个。也许像他那样 敏感和细致的人,真的不应当轻易进入名利场之中。他本就是一个郁闷的人,而在 盛名之下他更是忧心忡忡。柯特自然首先要经受从地下进入主流之后的痛苦,他亲 眼看到,所谓的“非主流”音乐正在被主流吞食,正在被变成主流公司的赚钱工具 ;甚至“非主流”这个名词,也已经论为一种道具,它正在成为唱片公司组装、包 装乐队和投人所好制作音乐的一种模具。他的确担心乐队和自己被出卖或对朋克有 所背叛,他也对那些他素所讨厌的人进入自己的歌迷队伍深感厌恶,他对自己成了 公众的焦点深感不安,他对《少年心气》这首激奋之作也泛滥成了众口一词的陈词 滥调揪心不已,他对自己也被迫像他素所讨厌的“大腕”那样行事而深感负罪,他 在所有的访谈中都流露出了明星光环之后的痛苦……他从来都没能真正学会理解与 应对声名。 如同丹尼·戈德堡所说,“在我认识他的这几年里,他对生活在这个世界上一 直有一种莫名莫妙的感觉。”于是,他整天闷闷不乐,在不成功时闷闷不乐,在成 功时同样闷闷不乐。当一位经纪人问柯特为什么老是闷闷不乐时,他答道:“(因 为)我清醒着,不是吗?”柯特的一位朋友曾说,“如果他不出名,这一切都不会 发生。‘涅槃’刚开始为人所知,他就有点不知所措了。他的音乐非常个人化,当 人们成群结队来听他的音乐时,他非常惊异。”也许这有点绝对,但却异常真实。 尽管柯特在作品里在文字中都表露了对他毫无理解却一哄而上者的反感,依然有那 么多同他的艺术格格不入者竞相向他献媚,而对他发自内心的苦楚,他们却认为他 是在作戏。也许这一切的压力的确太过强大,就像迈克尔·斯蒂普后来所说的那样, “如果R.E.M 的《私语》(Murmur)卖出了5 百万张,我们乐队的所有人也都会活 不成。我真的相信这点。”在柯特住进他后来撒手人寰那套房子之前,曾经租住过 一套住宅,他离开时曾笑着说,“我想我们别想收回这屋子的保证金了。”因为他 在屋子里的一面墙上涂上了一条极大的标语:“你们谁也不了解我的紧张。”这是 他的悲号,也是他的吃语;这是他的自白书,也是他的墓志铭。 柯特死后不几天,一位经常为柯特他们开车的大客车司机曾这样评论他:“多 好的小伙子,他非常安静。可我想他有许多病痛。”这是一个对病痛毫不陌生的劳 动人民独到眼光的明证。如同我们所看到的那样,柯特的一生实际上总为病痛困扰 和控制,当我们回想起生病时难以避免的万念俱灰的心境(每个在病床上的人都会 感慨,身体不好,有什么都没用。就如同柯特所说,“我愿意放弃一切,只要能有 个好身体。”),就能够理解柯特肯定会把自己的身体也视为充满敌意的环境的组 成部分。正是在这种长期病痛的折磨之下,他“已经像一只被痛打的落水猫那样精 神分裂。”也只有在身体的病痛上,柯特才真正说过想要自杀。 也许正是因此,柯特给人的虚弱印象也并非假装,他身体上的虚弱和病痛加上 心理上的残破,给人的印象是如此深刻。 我个人对柯特的形象印象最深的一幕是《今夜!现场!全满!!》录相的最后 几个镜头,柯特在唱完《人在旷野》之后躺在地下,像一个真正的颓唐衰人一样蠕 动爬行,慢慢消逝在灯光和观众的视线之外。如今我们知道,他爬向的是两条悲剧 之线,先是毒,后是死。 但即使是在跨越这两条悲剧之线时,柯特也是虚弱的。他一辈子也没拿过什么 文凭,但他其实是个好学的人。他自少年时便是从兰波到荒诞派戏剧大师贝克特 (SamueIBeckett )一直到威廉·巴勒斯的最忠实读者,1992 年11 月,他还同 巴勒斯这位老垮掉、老颓废和老嬉皮合作录制了一张小唱片,由巴勒斯在他的吉它 伴奏下朗诵一首名为《他们称他为“牧师”》的长诗,那是一个瘾君子牧师的疯狂 故事和独白。 但柯特并没有把自己归入从兰波到巴勒斯的传奇传统中。与兰波相伴的是诺瓦 利斯的鸦片、波德莱尔的大麻、尤其是爱伦坡式的烈酒的传统;巴勒斯则更是痛君 子文化的当代鼻祖。在他们那儿,如同在60 年代摇滚乐中的迷幻斗士那儿一样, 药石烈酒是快感之源、是信念之匙、是梦幻之门,甚至是冲锋的号召,是战斗的旗 帜。其实即使在中国文化中,从“竹林七贤”一直到一代名伶马连良,也都有过放 浪药石或狷或狂或颓或傲的野史。 柯特则不然,他明知把自己归于这一传统会让自己更加心安理得,也会有更多 人为之喝彩,还会有更多的高档招牌。但终其一生,他从未因自己是痛君子而自豪 过,他总是一次,又一次用平静的声音重复他那或许诚实或许虚假的借口:沾上药 石之类只是为了抑制胃痛。联想到柯特曾说过:“我不想我的女儿长大之后在学校 里被人骂,我不想人们对她说她的父母是瘾君子。”联想到他对弗兰西丝那么真挚 的爱,柯特应当被认为是诚实的,他也知道自己这种行为是一种危险,他生怕歌迷 为仿效他而承担同样的危险。 他也许的确不够意志坚定,然而在一个充满了无法言说的生存恐怖的时代,在 一个遍布无穷心理压力的社会,在一个游荡着艾滋、婚姻危机、暴力争端等等问题 的星球,尤其重要的是,在一个全世界最大的毒品消费国里生存,一个敏感而脆弱 的小子还能有什么好结果?说得玄点,连臭氧层都有了空洞,夫复何言? 因此,当柯特死后,媒体从关注悲剧本身转而关注最易被联想起来的代罪羊药 石之物,本身也是一个悲剧。许多报道在写及柯特之死时,将西雅图音乐圈同痛君 子相等同,像前两年把“邋遢”乐吹上天那样又把它一贬到地,完全忘记了毒品乃 是美国社会各方面、各阶层都脱不了干系的严重的社会问题,在这个吸毒大国,同 滥用药品和毒品联系最多的阶层恰恰并不是艺人。 自然,任何一个熟悉摇滚史的人都不会对把这种社会病(以及其他许多社会病) 归咎于一种艺术形式感到陌生(一位读完拙著《伤花怒放》的“先锋”艺术家曾感 叹:“只有摇滚乐才背过这么多黑锅。”)。柯特之死,无非是又为那些一直以摇 滚为敌的人又添上一块得心应手的靶子。也许我们可以责怪柯特做下的是亲者痛、 仇者快的事情,但我们永远应当记住一点,艺术,包括摇滚乐,本身并不制造社会 病和社会问题,恰恰相反,如同马克思的传统一直揭示的那样,它只反映社会问题。 不是吗?药石并未能杀死柯特·科本,是他自己杀了自己,是柯特·科本杀了 柯特·科本。 不管别人怎么看,我更愿意相信柯特是死于一种矛盾、一种混乱。正如我们所 看到的那样,在柯特几乎所有的作品和人生选择中,其实都充满了这种矛盾和混乱, 这种矛盾和混乱是如此伟大,它曾让柯特因此而横溢才气和灵感;这种矛盾和混乱 又是如此可悲,它让柯特这样平和的人也不能幸免。 回顾柯特的一生和作品,我们看到的更多的是精神混乱而非某种确信,更多的 是冲突而非维护。柯特同他的一代人一起陷入一系列情感、观念乃至生理冲突之中, 他是又一位敢于让两种对立的情感和向往进行生死大对决并让其在作品中共存的杰 出艺术家。柯特似乎脆弱,但他却勇敢地承受着这种冲突和煎熬。 还记得我们引用过的柯特的那段话吗:“我一半时间里是个极其虚无主义的傻 瓜,另一半时间里则极其脆弱和敏感……一会儿挖苦嘲讽,一会儿又担心忧虑。” 这正是典型的朋克式矛盾和朋克式辩证法。这使得柯特的人生和作品从一个角度看 就像荣誉勋章一般闪光,从另一个角度看又像年久的创疤一样发亮。 毫无疑问,柯特在艺术上是无懈可击的,他的生活和灵魂是混乱而分裂的, 他的音乐尤其是歌词也是分裂的, 他把唐纳德· 巴塞尔姆(DenaldBarthelme ) 那句“拼贴原则是20 世纪所有艺术手段的基本原则”贯彻得淋漓尽致,他也以自 己的朋克风度实践着那个与他同名的黑色幽默大师柯特·冯尼格(KurtVonnegut, Jr)的名言:“让他人给混乱以秩序,我则给秩序以混乱。”但这一切都是出于他 自己的本能和意愿。在他的音乐中,已经昭显了一切形式上的分裂、混乱与痛苦, 这既是他身心冲突的结果,也昭示了一种分崩离析的未来。你甚至很难从他的作品 里找出一首以渐隐方式结尾的作品,这便是他毅然决断的形式标记。 柯特也曾那么公开而毫无遮拦地谈论和描述着沮丧与自杀、枪与暴力,任何想 从他的作品中寻找死亡意象的人都不会费力。就像写过那本小册子《666 航线:通 往涅槃之路》(666Route:theRoadtoNlrvana)的吉纳·阿诺德(GinaArnold)悲 叹的那样“人们总是大谈特谈柯特·科本的反讽意识,其实哪儿是什么反讽啊!” 除了《我恨自己我想要去死》和“不插电”上极为明显的表露之外,你早就可以从 更为隐蔽的词句中理解到那些黑色预言: “人各有志,我不知我为何情愿死而非更酷”(《离开》);“更多些离去的 特殊信息,我会完事并回家里”(《人在旷野》);“你没法打中我,因为我已经 遁世”(《无嗅觉的学徒》);“一切全是我的错,我会承担所有指责”(《所有 歉意》)…… 毫不奇怪的是,柯特写下的暴力与死亡绝大多数都是自虐而非他虐的,因为这 种暴戾之气和拼命挣扎只不过是对他内心苦闷的共鸣,他在反抗从儿时痛揍他的大 块头一直到“枪花”这样的暴徒的同时,又矛盾地以蛮力窒息自己的挣扎;而更为 矛盾的是,正是在这种夹缠不清的窒息中,柯特清理出了这个混乱世界中值得敬重 的信念:谴责邪恶、不公;维护苦难者与弱小者;保持本色,保持尊严。但不管怎 么说他依然是混乱的,或许这种混乱注定会与他共存,如果说他担心胃病的消失会 让创造力减退是一种怪诞的妄想,则这种混乱的消失会让他江郎才尽便并不是危言 耸听,他曾经在这种混乱的重压之下蹒跚前行,也曾在其下狂欢喜庆,最终也必定 在其下丧失生命。 也许,依然还是他自己的遗书说明了一切,他说,“我已经好多年不能…… 感觉到激奋了”,此时他的心境已如一位心智摇摇欲坠的精神失常者,他肯定 已经跨过了一道边界,否则他的心中不会如此的悲凉;他说“我想必是那些自恋者 中的一个”,这是他超然而冷静的自我批评,也是他最后一刻也清醒意识到内心矛 盾却又无力自拔的明证;他说“我过于敏感”,这是一颗除了痛苦和混乱之外什么 也没留下的心灵凄苦的自怜;而在“从我那燃烧而令人欲呕的胃之深处感谢你们所 有的人”一句中,我们又听到了充满自厌色彩的古怪敌意,它说明柯特在决定结束 自己生命时,依然混乱不堪。 也许,那流传千年的星象学真的有其神奇的真切一面,柯特自称为“双鱼座的 耶稣式人物”,而据说,双鱼座的人宁愿自我毁灭也不愿把痛苦带给他人,他愿意 为他人之罪而牺牲自己。双鱼座人生性温和而且很难浇化心中块垒,多数双鱼座人 都在两极之间踌躇。双鱼座人的阴暗面容易导致他自怜、酒精中毒和自杀。不管是 否适合别人,这似乎是在描写柯特的宿命。何况在下个世纪到来之前,我们全都还 处于混乱而绝望的双鱼座时代,而柯特竟然是个双鱼座时代的双鱼座人。但他一直 是一个没有虔敬上帝之心的朋克,但在生命的最后,他竟然自比耶稣式人物,显然 是视自己那“燃烧着的胃”为耶稣渗血的心,他或许是想自比耶稣的自我牺牲与殉 道精神,其实他早已有了足够的悲悯,他的让渡精神与“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的气概,也让他早有了耶稣式的英雄气度。 但柯特显然不是耶稣,他只是个末路英雄,他无心拯救也无法拯救我们;他没 有提供答案也无力提供答案。柯特·科本就是柯特·科本,千万人与他的家人同泣, 乃是因为千万人有着与柯特同样的混乱,更是因为柯特对这种混乱的升华之力值得 礼赞。柯特·科本是全世界无数孤寂而自相矛盾的青年中一个孤寂而自相矛盾的分 子,他是一个畸零之士和狷介之徒,他在心灵的深处以最为孤芳自赏的叫喊穿透了 一切最为孤芳自赏之徒最后的防线,但他所有的叫喊都不如他最后绝望的哭泣来得 彻底、来得如此地悲凉瘆人。的确,他是身处绝望之中,至少他自己看不到任何穿 墙而过的出路,但他最后的行动也绝非仅是绝望的哭泣,它也是一次愤怒的冲锋, 一场猛烈的控诉。它是他最后一部作品,用生命完成的作品。 如果是在许多年以前,柯特将会按古旧的西俗被埋葬在十字路口,这是对自戕 者的处罚,它是要向死者和生者昭示,那被埋葬的人处于生活的歧路,没有信仰让 他得到指引、让他得以通过。 如今,柯特·科本至少是为我们设立了一个心灵的十字路口,我们将默默从此 而过或号啕恸哭而回,但更多的时候,我们可能会停留在十字路口,或四顾睥睨或 蹲地愁闷,去战胜命运或是被命运战胜,一如斯人或是不同于斯人。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