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学西欧 一九三二年一月三日,就在程砚秋改名后的第三天,他在《剧学月刊》一卷三 期上发表了《致梨园公益会同人书》,向世人宣告,他已“决计不顾一切,定于本 月十五日以前由西伯利亚铁路赴欧。预定在半年至一年的工夫,游历法、英、德、 意、比和瑞士六国,把他们的戏剧原理与趋势考察一下,带一个有系统的报告回来, 以为我们梨园行改进戏剧的参考,就算是程砚秋报答各位前辈及同人的初步。”此 前,梅兰芳曾于一九一九年、一九二四年两次赴日本演出,一九三○年又赴美国进 行访问演出,取得了巨大的成功,为中国京剧走向世界作出了卓著贡献,这对程砚 秋是很大的激励和启示,使他产生了走出国门、游学西方,以沟通中西戏剧文化的 想法,但苦于环境和条件,未能成行。恰好一九三○年由国民党元老李石曾等人, 利用法国退回的庚子赔款,创办了中华戏曲音乐院,下设北平戏曲音乐分院和南京 戏曲音乐分院,北平分院由梅兰芳任院长,齐如山任副院长;南京分院由程砚秋任 院长,金仲荪任副院长。南京分院仍在北平,附设有中华戏曲专科学校,由焦菊隐 任校长,程砚秋为校董事会成员。程砚秋正是奉南京戏曲音乐院之命,以院长身份 前往西欧访问的。 促成此行的另一个直接契机,是一九三一年国际联盟应当时中国政府的邀请, 派代表团前来中国考察教育,团长为前德国教育部长兼艺术部长裴开尔教授,团员 中有法国科学院院士、著名物理学家保尔·郎之万等人。他们在北平期间曾观看程 砚秋演出的《荒山泪》。这几位教授都是世界和平的志士,对这出反战戏剧大为赞 赏,并由此与程砚秋结下了友谊。趁郎之万等人回国之便,程与之结伴同行,于一 月十四日搭乘北宁铁路的火车,离开北平。 在离开北平的那天,京师梨园界的代表、鸣和社的艺术伙伴以及程砚秋的师友、 家属和学生,纷纷到车站送行。热情的祝愿,殷切的期望,千言万语的叮咛,难舍 难分的话别……使第一次离家出国的程砚秋,心中充满复杂的感情,既感到激动、 神往,又有些惆怅、不安。望着妻子依依不舍的目光,握着孩子紧紧不放的小手, 程砚秋心中一阵阵温馨、一阵阵苦涩。尽管他事先已作了充分的思想准备,但毕竟 一人到人生地不熟、语言又不通的异国他乡,等待自己的未必都是鲜花和美酒,也 许还有泥泞和荆棘。但程砚秋认准了的事,从不反悔,他牢记着师友们的重托,满 戴着亲人们的祝福,毅然肩负起赴欧考察以沟通中西戏剧的神圣使命。隆隆的火车 声,仿佛一支无休止的进行曲,伴随着程砚秋的滚滚心潮,向前飞驰。 在穿越西伯利亚的漫长旅途中,程砚秋饱览了茫茫雪原的奇异景色。在阳光的 照射下,远山、近树、农舍、村庄,一切是那样清新、宁静、晶莹、透彻,仿佛进 入了一种童话般的境界。这使得长期处于歌舞场里嚣喧、热闹氛围中的程砚秋,格 外感到心旷神怡。同行的郎之万先生不时指点着一些沿路的城市,告诉程砚秋,在 大革命前,这些地方都是人迹罕至的荒原,几十里、甚至上百里不见人烟,如今却 奇迹般地冒出一幢幢的楼房,组成了一个个小巧玲珑的市镇,两人都感慨变化之大。 程砚秋利用难得的一路同行机会,向郎之万教授询问了法国和西欧的文化艺术界的 状况、异国的风俗人情,互相交流了对艺术与人生的看法,探讨了和平与反战等问 题,在无拘无束的漫谈中,进一步增进了了解和友谊。正如郎之万的题辞中所说: 余识程砚秋先生,自北平始。在旅程中,知其品德崇高,益深钦佩!特记数语, 以表友谊。 经过十天的火车颠簸,程砚秋于一月二十五日到达莫斯科,立即感受到这座红 色都市的革命气氛,只见街上每个俄国人都行色匆匆,忙于各自的工作,显示着紧 张的节奏和旺盛的精力,绝没有瞎溜达和闲磕牙的。程砚秋特别欣赏俄国戏剧界有 一种通信机关的组织,非常灵活,效率很高,凡是到那里去的外国戏剧家、音乐家 都可以签名报到,他们便给以热情接待,并引导你去参观各种艺术团体。程砚秋经 中俄会议中国全权代表莫柳忱先生的指引,与这个通信机关取得了联系,由他们派 人当向导,带领程砚秋去参观了一所国家剧院和一所最新的反写实的小剧院。莫柳 忱先生告诉程砚秋,至少要住一个星期,才不致“如入宝山空手回”。郎之万先生 也认为俄国和德国的戏剧显然要比法国强,主张程砚秋在莫斯科住下。程砚秋本想 在此多停留一段时间,以“遍观大革命后俄罗斯那充盈着新的血液的戏曲音乐的全 体”。 况且那家反写实的剧院,也准备开欢迎会,邀请程砚秋讲演,以介绍中国戏曲 的写意性。但因郎之万接到巴黎的急电,催他赶快回去。程砚秋为了旅行中的方便, 决定同他先往巴黎,只好遗憾地向俄国同行道别。对俄国戏剧的考察,只好留待他 日了。 一月二十八日,程砚秋到达巴黎。这座闻名世界的花都,处处显示着她的高贵、 豪华、气派。各式各样的精美建筑鳞次栉比,商店橱窗里五光十色、琳琅满目。来 自世界各地的游客,操着不同的语言,穿着各种奇装异服,或者悠闲地逛商店,或 者成双成对地出入酒吧间、夜总会,或者兴致勃勃地参观博物馆,或者依依不舍地 流连影剧院,人们在尽情地享受生活、寻欢作乐。 在程砚秋的感觉中,莫斯科宛如一位庄重的男子汉,迈着稳健的步履,目不斜 视地朝着既定的目标挺进——你可以不接近他,但不得不敬重他;而巴黎则像一位 花枝招展的少妇,充满青春的活力和迷人的魅力,以其万种风情,吸引游人的目光 ——你可以不喜欢她,但不能不注视她。置身于这目不暇接的花花世界,不懂法语 的程砚秋,仿佛成了聋子和哑巴,他幽默地写下了这样两句介于戏词和打油诗的句 子:“丈夫不怕历艰辛,那怕身入聋哑城!”聊以解嘲、自慰。 巴黎是一座万众瞩目的旅游胜地,高耸云霄的埃菲尔铁塔,庄严雄伟的凯旋门, 收藏丰富的艺术殿堂罗浮宫,风光如画的塞纳河,风格独特的巴黎圣母院……吸引 着千千万万的游客,谁不想一睹为快?程砚秋却顾不上浏览这些,一门心思忙于考 察。他于去年在北平认识的巴黎名教授兼国立大剧院秘书长的赖鲁雅先生,帮了他 的大忙,介绍他去参观了许多歌剧的、话剧的和半歌剧的国家剧院,结识了著名戏 剧家兑勒、教育家斑乐卫、表演艺术家都玛夫妇、左派政治家穆岱等名人,并应巴 黎东方文化学会的邀请,参加座谈。会上,主人找出从中国带去的唱片放起来,要 求程砚秋清唱一段,因未有乐器伴奏,程只得婉言谢绝,内心感到十分抱歉,暗想 将来一定争取率领剧团来此演出,以不辜负朋友们的美意。 通过与法国艺术界人士的接触与交谈,程砚秋对“化妆术、发音术、动作术、 表情术等中西两方的异同点”,作了一个比较的观察和研究;对于两种舞台风貌, 感受尤深。例如关于舞台布景问题,兑勒就很诚恳地对程砚秋说:“欧洲戏剧和中 国戏剧的自身都各有缺点,都需要改良。中国如果采用欧洲的布景以改良戏剧,无 异于饮毒酒自杀。”《小巴黎报》的的主笔也曾问:“你们中国戏剧有很高的价值, 为什么要考察我们西洋剧呢?这不是笑话吗?”听到这些言论,起初程砚秋以为是 他们的谦虚,后来到其他国家,也听到类似的议论,足以证实确实是中国戏曲写意 风格与西方戏剧写实风格不同,不宜照搬。经过实地考察,使程砚秋进一步确信: “中国戏剧是不用写实的布景的,欧洲那壮丽和伟大的写实布景,终于在科学的考 验下,发现了无可弥缝的缺陷,于是历来未用过写实布景的中国剧便为欧洲人所惊 奇了。”在巴黎考察期间,有两件事使程砚秋深受刺激,铭刻在心。一是在参观巴 黎国立戏曲音乐学校音乐陈列馆时,见到世界各国的古今乐器都有一些,而代表中 国乐器的只是一把胡琴,并且是新的,没有松香,没有千斤,没有码,程砚秋黯然 了,当即向校长表示:“我们中国乐器,不是如此简单,这不能代表我们中国,将 来有机会时,我送几样重要的乐器来,请您陈列吧。”另一件是参观巴黎市中的一 座“学生城”,世界各国都有学校在那儿,中国也有一块地皮空着,无人建学校, 更谈不到有学生了。这使程砚秋羞得面红耳赤,内心里暗自说:“我们先来办一所 学校吧!剧院问题且摆在后面!”程砚秋在巴黎的考察活动,由于赖鲁雅、兑勒、 朗之万等人的帮忙和支持,进展得很顺利。这些学者和艺术家对程氏的学识见解和 谈吐风度深为佩服,纷纷签字留念。赖鲁雅写道:“将我的羡慕与友谊,送给大艺 术家程砚秋先生”,为了表示对中国和程本人的敬重,还特用中文写下了自己的名 字。 写意戏剧的急进派代表兑勒先生的题辞为:“自我观之,程砚秋先生必能为世 界纯艺术戏剧继承之一人。特签字表明我们的友谊,以为纪念。”郎之万先生更将 程氏视为贵宾和挚友,即使自己的工作再忙,每星期也要至少安排三次同程砚秋见 面:星期日是他和他的夫人、公子等全家陪同到各处游览,此外他还要陪同程砚秋 看一次戏和喝一次茶,使程砚秋感到一种家人般的温暖。有一次郎之万宴请意大利 的一位文学家,斐开尔教授与程砚秋也在座,郎之万郑重地对裴开尔说,要他在程 砚秋到德国考察时多加关照,这种周到、细心,使程砚秋再次感到朋友们的隆情盛 意。 五月,程砚秋离开巴黎到达柏林。他一到此处,就拿着国民党元老李石曾先生 的介绍信去拜访当时中国驻德国公使刘文岛。刘瞥了一眼程砚秋,也未寒暄客套, 即将目光投入到介绍信下的署名处,反复审视,脸上露出一副怀疑的神态,仿佛在 说:“一个唱戏的也配持这样贵重的信函?”于是不冷不热地对程砚秋说: “我对德国情况不熟。这里有位胡祥麟,他留德多年,对德国情况熟稔,交游 亦广。我可替你介绍,托他协助你的考察工作。”“胡先生我认识。刘公使公务繁 忙,我的事,不用刘公使劳神费心了。”刘的失礼行为,深深刺伤了程砚秋的自尊 心。他心里很鄙夷这种势利之辈,以不卑不亢的态度,予以回击。 胡祥麟是留德学生,曾获柏林医科大学博士学位,当时正在中国驻德公使馆任 职。他比程砚秋长一岁,两人年纪接近,意气相投,都值风华正茂之际,很快成为 知心朋友,彼此之间畅所欲言,言无不尽。程砚秋在德国考察期间,由他陪同,不 仅在生活上给以了许多照顾,更在翻译、导游上提供了极大的方便,协助程砚秋出 色地完成了考察任务。二人从此结下了深厚的友谊,终生不忘。 与刘公使的态度相反,不论在巴黎还是在柏林,外国朋友们对程砚秋都表示了 极大的信任,给以了很高的礼遇。他受到前普鲁士教育部长兼艺术部长、柏林大学 声誉卓著的教授裴开尔的热情款待,裴开尔亲自为他拟定观摩戏剧、音乐、电影的 计划,并介绍程认识国家剧院的总经理体金先生,由体金为程安排了招待程序,并 派了一位音乐指挥韩德荣先生引导程砚秋参观各戏曲音乐机关,并由韩一一加以详 细的解释,使程受益颇多。 五月二十日下午,德意志远东协会秘书长林德先生为欢迎程砚秋举行了盛大的 茶话会,到会的有远东协会会长,普鲁士教育部长,外交部司长,国家剧院经理, 戏剧家,音乐家,银行家,报馆主笔和记者,乌发电影公司的经理,以及中国使馆 的全体人员。林德在致词中对中国戏曲和程砚秋本人,作了高度评价,夸耀之情溢 于言表。来宾们各显其能,奏乐的,唱歌的,万籁争鸣,煞是热闹。高潮是程砚秋 即席清唱的《荒山泪》和《骂殿》的片断。 一曲唱罢,掌声如雷。加上未唱之前,林德先生对《荒山泪》的内容作了简略 的说明,称赞这是一出非战戏曲,更引起了聆听者的愿望和兴趣。在座的大多数人 都是第一次听到京剧,都很惊奇男演女,声音有不可思议的美妙,竟如此委婉动听。 于是座中的戏剧家、音乐家又纷纷上前重与程砚秋握手,表示由衷的敬佩。 五月二十一日上午,程砚秋到举世闻名的柏林音乐大学参观访问,由该校校长、 著名音乐家乔洽·舒曼亲自陪同,参观该校的各部门,浏览一圈后,来到声乐系一 间教室,全体学生起立鼓掌,欢迎这位来自远东的艺术大师。 程砚秋听了钢琴演奏和一位男高音的演唱,深受触动,觉得他们教学有方,因 材施教,循循善诱,处处以科学理论为依据,事半功倍,学生们学得轻松;这与戏 曲科班使用严厉训斥甚至打骂的办法,形成强烈的对比,从中受到很大启发,决心 学习别人的先进之处,回国后一定要尽快改变旧式的教学方法。 后来,在他主持的中华戏曲专科学校中,果然有所体现。 舒曼校长从上午九时陪同到中午十二时三十分,口讲指画,毫无倦容。 程砚秋见这位校长如此忠于职守,又如此和蔼,完全是学者风度,没有半点架 子;又看到这所学校规模宏大、设备齐全、教学得法,便萌生在此学习两、三年的 念头,以掌握西方的先进音乐理论和科学方法。他正式向舒曼校长提出这一愿望, 这使舒曼惊喜万分,引为学校的光荣。他对这位艺术家胸怀大志、谦虚好学深表敬 佩,当即题辞相赠:“衷心地祝愿伟大的艺术家程砚秋,我希望你在一切方面获得 圆满成功,并能在中国建立同样的大学。”尽管后来因客观原因,程砚秋入学三年 的愿望未能实现,但他此后对音乐的考察更为注意,常常参加各种音乐会,与德国 音乐家们交往,商谈合作事宜,将我国大诗人李白、杜甫的诗词谱成音乐曲调,参 与演奏试验。 在柏林,程砚秋还会见了全球驰名的话剧新流派创始人、德意志剧场监督马克 斯·莱因哈特,他邀请程数次看他导演的一出匈牙利名剧《醉汉》。 莱因哈特对客人说:“排一个戏至少总得三个星期以上,还要每天不间断地排。 排演时有了十二分的成功,上演时才会有十分的成功;排演时若仅有十分的成功, 还是暂时不上演的好。”他认为,一个戏的命运不是决定于演出,而是决定于导演。 这使程砚秋联想到京剧界排一个戏,只要胡乱排一两次,至多三次,便上演了,连 剧本也不发给演员,这是对观众不负责任的表现。 对比之下,深觉惭愧!“近些年来,中国新的戏剧运动者和批评者,大概也都 能说明导演的重要了。但这空气在皮黄剧的环境中,似乎是不甚紧张的,何怪人家 我们麻木和落伍呢?”程砚秋深感差距甚大,必须“急起直追,我们当中也可以产 生出莱因哈特来的。”莱因哈特还邀请程砚秋参观他们的一个转台,转台上分为四 个间隔,相当于东南西北四方,当一个间隔面对观众而演出时,后台便在其他三个 间隔逐一把背景道具人物都安置好了,只要前幕一完,后幕立即转了出去,中间不 到一分钟的时间。中国也已采用转台,但相比之下,这里有三个优点:一、不因布 置后台的三个间隔而影响观众看戏;二、转台转动时观众看不见痕迹,也听不到声 音;三、每个间隔的背景、灯光与转台外的舞台部分的色彩、线条相协调。程砚秋 认为转台的确有其方便之处,可以采用,但应当有上述的特点,否则就会“画虎不 成反类犬”。 对于欧洲舞台上的灯光,程砚秋特别赞赏,感到确是神乎其技!他说: “进了剧院,全部精神便随着视线而集于美妙的灯光之下,恍如脱离了这个可 厌恶的人间而另入于一个诗意的乐国。月下的园林,海中的舟楫,岸头的黄昏,山 上的云气,一切如诗人幻想中的伟大、富丽、清幽、甜蜜。在欧洲舞台一一献给我 们的,是灯光的不可思议的力量!”程砚秋认为“中国舞台的前途必不能忘记灯光 的重要,我们将来必须采用欧洲舞台上的灯光,这是毫无问题的。”当他在法国看 一出反战的戏剧《无穷生死路》时,见到剧中前线的新兵已死完了,而在休养中的 受过伤的老兵又要再赴前方,“那种欲哭无泪的情景,用暗淡的灯光烘托出来,使 人凄心动魄!这实在是伟大的。 我们的《荒山泪》、《春闺梦》也应当这样充实其意识。”后来他回国再度演 出《春闺梦》时,果然加强了灯光,对渲染剧情起了很好的作用。 欧洲一些戏剧家对中国戏曲不用写实布景十分赞赏。莱因哈特对程砚秋说: “如果可能的话,最好是不用布景,只要灯光有威力就行;否则,要用布景,也只 可用中立性的。”他本人导演的《奇迹》等剧,就用的中性布景,其效果类似中国 戏曲舞台上紫色的或灰色的净幔一样。当程砚秋将“净幔”告诉兑勒、莱因哈特… …许多欧洲戏剧家的时候,他们都表示意外的倾服和羡慕。至于赖鲁雅先生,则更 是极端称道,认为这是“改良欧洲戏剧的门径。”程砚秋如饥似渴地广泛观摩德国 的歌剧、滑稽歌剧、维也纳歌剧、小歌剧、喜剧、悲剧、话剧、舞剧、民间剧、杂 技、马戏等,对于德国宏伟宽敞的剧场,豪华逼真的布景,特别是对演员们高超的 演技,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他郑重其事地对胡祥麟说:“此番回国,我一定要尽心尽力把京剧改革一新, 吸收西方舞台的精华,此志不变。”除了参观、看戏外,程砚秋利用一切时间观摩 电影,有时竟一连看几场而乐此不疲。他对胡祥麟说:“在短短的一、二小时内, 能看到听到前所未见未闻未知的东西:如地理、历史、乡土、人情、风俗、习惯、 名胜、古迹、起居、饮食、化妆妙诀、台场设计、布局取景、调色配音、表演手法 ……等等,化时少,花钱微,何乐而不为?电影院是我的速成大学,影片是我的突 击课本。”程砚秋当时所看的电影,以一九○○年创始的无声片较多,技艺高、表 演难。他最爱看的有历史片《龙翔凤舞》、《弗里特立舒大帝》,社会片《蓝天使 》、《三剑客》、《鲁滨汉》、《佐罗》等。尤其是对《蓝天使》主角的扮演者、 莱因哈特新流派中的名将埃米尔·雅宁斯的表演技艺,佩服得五体投地,很想会见 这位闻名全球的演员,可惜当时不在德国,使程砚秋深感遗憾。 在一个阳光灿烂的下午,程砚秋在胡祥麟的陪同下,专门驱车到柏林以西的伊 巴贝斯贝尔格,参观德国乌发电影制片公司。当时这个公司的规模、影响仅次于美 国的好莱坞,居世界第二位。公司负责人在对该厂的情况作了大略介绍之后,带领 程砚秋一行参观了拍摄现场,导演对演员的要求一丝不苟,绝不马虎,不管是对明 星还是一般演员,都一视同仁,不留情面,稍不合格,或不够理想,就要重排,甚 至重拍几十遍。这种极端认真负责的精神,给程砚秋留下极深的印象。随后,程砚 秋又参观了著名影片《龙翔凤舞》各幕布景的真实现场,仿佛亲临其境,置身影片 之中。在公司举行的招待会上,宾主间表达了互相仰慕之情,当程砚秋看见那些曾 经在银幕上见过的明星时,倍感亲切。在热烈的掌声中,程砚秋对京剧艺术作了介 绍,并回答了德国艺术家们的询问,使他们感到十分新鲜,激起了他们去中国观光 的愿望。 公司负责人正式邀请程砚秋留下参加乌发的影星行列,这使程砚秋砰然心动, 胡祥麟也极为赞同,认为程氏如果能进入乌发肯定有利于扭转西方人士对中国人的 错误看法,能够把美妙高深的中国京剧和东方文化搬到欧洲大陆。可惜这一愿望未 能实现。 五月二十四日,程砚秋在柏林私立高级维斯特疗养院,经马丁教授亲自开刀为 他切除了腿上因积血而留下的硬硬的圆球,这还是童年学艺时被师傅用鞭子打成的 伤痕,这次才得以治愈。在住院的一周多时间里,程砚秋也闲不住,抓紧复习由瓦 尔特·倍伦特教授的德语和法语。由于程砚秋对音韵学素有研究,学习外语时发音 较准,在不长的时期内,居然能用法语作演讲,咬音清楚,令听众大为吃惊。 应郎之万和裴开尔两位教授的邀请,程砚秋于八月一日至十一日在法国尼斯参 加了国际新教育会议。两位教授恰好是会议的正、副主席,又与程砚秋有着深厚的 友情,通过他俩的介绍,使到会的五十余国的几百位代表了解到程砚秋的为人和立 场。程在会上作了《中国戏曲与和平运动》的专题讲话,受到普遍好评。刚一讲完, 一位日本老教育家在热烈的掌声中走上前与程砚秋紧紧握手,诚恳地表示他对于和 平主义的中国戏曲之同情,一望而知,绝无军国主义的火气。一位波兰大学教授在 题为《东方道德问题》的讲话中,很赞美东方的道德。他说:“我们西方正在倾向 它(指东方的道德),的确有研究借鉴的价值,为什么东方的学者反极力来模仿西 方,真是莫明其妙。”程砚秋对此深有同感。他真想告诉同胞:我们“科学文明, 诚不如人,但是各国有各国的立场,我们所应该保存的,还是要极力维护它,不可 自己一概抹杀。”在九日的会场上,各国代表当场演唱演奏歌曲,并不限定国歌, 只要能表现出各自的民族或国家的特殊风格来就行。轮到中国,大家要求程砚秋唱 一段,这是推脱不了的,程唱了《贺后骂殿》中的几句。一段不够,在一再鼓掌下, 程又唱了《荒山泪》。由于郎之万和裴开尔事先已将《荒山泪》的本事和意义作了 介绍,当程砚秋唱完之后,会场上有人高呼:“废止战争!”“世界和平万岁!” 真是一呼百应,群情沸腾。面对这隆重而热烈的情景,结合这些日子在异国他乡的 见闻,程砚秋深深感受到一个国家独特的民族个性和艺术风格多么重要、多么可贵。 他后来曾加以总结说: “时代虽是同在一个时代,而环境则各不相同,所以剧情的内容固不可忽略时 间关系,亦不可忘记空间关系。各民族各有各的经济生活,各有各的政治典型,因 而涵蓄成各自特有的民族性,剧情的内容则必是这民族性的反映或再现,所以各国 有各国的异点。……要知道从民族的经济生活和政治典型反映或再现于戏剧上,这 是犹之乎小孩儿吃奶,是本能的,用不着去学别人。而且,作风之不同,不但随国 家或民族而异,并且是随作者的生活与心境而各别的,自然与人相同是无妨的,勉 强去学别人徒然是缚束自己、消灭自己而已。”从经济、政治和社会生活的不同去 看不同的民族性,这就抓住了本质,说明程砚秋思考的深刻和艺术上的自信。他学 习别人,正是为了丰富和充实自己,而不是束缚和消灭,自己。 尼斯会议之后,程砚秋应里昂中法大学校长孙佩苍先生的邀请,去该校参观。 里昂是法国的第二大城市,与中国的交往向来比较密切。中法大学就有一二百中国 学生,规模可观。在十五日举行的盛宴上,许多中国男女青年热烈欢迎这位来自祖 国的艺术家演唱,座中还有一位戏迷携带了胡琴、主动担任伴奏,虽不能与自己的 琴师相比,但毕竟有所衬托,连程砚秋自己都觉得比前几次的干唱顺耳得多。第二 天里昂《进步日报》有这样一段记载: ……以一种高贵而不可模拟的吸力,应热心青年男女的请求,即由其本国青年 用一种乐器名胡琴者伴奏着,以圆润的歌喉,圆润的心情,作尖锐洪亮而又不用其 谈话的声音歌唱……时而作急促之歌,时而作舒缓之调,为吾人向所未闻的声音。 此种锐敏的歌声,在欧洲人初次听见是不很了解,但觉其可听,而在中国的知音者 听来,就不禁心旷神怡了。 从中可以看出,程砚秋是最早将京剧艺术介绍到西欧的开拓者和实践者。 程砚秋从里昂返回柏林后,工作侧重点由参观转向搜求书籍、剧本、图片等等。 共计获得剧本约两千多种,图片五千多张,书籍七八百种,其中不少是有关戏剧和 音乐的宝贵资料,陆续送回国内,或发表、或出版、或存档,对中西文化交流起到 了促进作用。 程砚秋时刻不忘剧界同行的权益和生活保障等有关问题,对欧洲剧界公会的活 动,考察甚详,认为有三点必须效法:一、对于同人失业的救济;二、对于同人职 业的介绍;三、办理同人的消费、保险、信用……各种合作事业。 在法国和德国的剧界公会中,有失业救济会,职业介绍所,以及各种合作社, 各个组织各司其职,而剧界公会的委员会或董事会则是最高指挥、考核机关。 程砚秋认为如果能学到这些,中国的梨园公益会就可以充实起来,提高艺人的 社会地拉,这至少要比仅在每年年终唱一次“窝窝头戏”以救济贫苦同行要积极些。 他在给夫人果素瑛的家信中,提到为寻找有关资料(如戏界苦人的组织,养老扶幼 的章程等)的焦急心情,当他在胡祥麟的支持帮助下,得到许多盼望已久的资料时, 决心在当地译成中文,“将来拿回去贡献社会,为人民谋幸福。戏界苦人得到一点 好处也不虚此行。”他劝导夫人说:“既做人就应尽一份心,替人类尽一份互助天 职。若将养老储蓄办好,不比我们年年施棉衣、散零钱功德大得多吗……? 若把此 事看清楚了也就高兴了。并不是我一心无挂碍安心要延长时间的,想你一定会赞同 我做这一件大功德事的。处在乱世中,家庭观念要看得轻,儿女私情要抛得下。… …我欲在外延长时间为戏界同人谋一终身吃饭道路,并不是一心无挂的!”从这充 满肺腑之言的家信中,不难看出青年时代的程砚秋,其理想抱负的高尚和远大。为 了给同人谋福利,他不仅暂时放弃优厚的收入与和美的家庭之乐,而且还劝说相濡 以沫的伴侣,支持这一大功大德的事。他的追求和目标是在中国戏剧界实现:“老 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虽然他当时还不可能 从改变社会制度的角度来考虑这个问题,其目的“并不含有政治意味”,仅是经济 上的要求,但有其思想境界,已属难能可贵了。 程砚秋于十一月九日到达瑞士日内瓦。他是应坐落在这个美丽的城市的世界学 校主持人拉斯曼先生和莫瑞特夫人的请求,到这里来教授太极拳的。 因为快放年假了,所以暂时没有到校教课,利用这点空隙,程砚秋除游览风景 外,还学习演奏小提琴和攻读法文,到一九三三年一月二十五日才去授课。 在讲课前的欢迎茶会上,程砚秋用法文作了即席讲演,虽然只有几分钟时间, 但发音准确,内容得体,态度从容,使与会者无不惊讶、敬佩。在交谈中,拉斯曼 先生告诉程砚秋,想把太极拳改成太极舞,把音乐加进去。程砚秋心想,这比把《 汉宫秋》、《清平调》翻为西洋歌曲更加自然吧!他从这里再次体会到西方人对中 国艺术的重视。 世界学校没有种族、国家、宗教、阶级、男女的任何歧视,从小学到大学, “宗旨是要从小孩儿起首来深种世界大同的根”,程砚秋对办学的宗旨十分赞同, 对学校完善的设备很满意。学生们除读书外,还可以从事各种职业的实习,如铁工、 木工、制造工等等,学用结合,毕业后能有一技之长,造福社会。有二十多个国家 的学生在此学习,但却没有中国学生,这使程砚秋又一次感到不平。他与当时正好 在此地的李石曾商量,决定回国义演筹款,请李石曾从法国招收中国工人子弟来此 就读。后来程砚秋实现了诺言,送去十名学生,其中包括他年仅九岁的长子程永光。 而其他名额,大部分由李石曾作了顺水人情,奉送给了官吏、绅士的子弟。 正当程砚秋雄心勃勃、步履匆匆在西欧大地上来回奔波、四处求索的时候,国 内形势日趋紧张,日本侵略者从东北点燃的战火烧到了华北,平津动摇,人心惶惶, 程砚秋的家人和好友,频频来函、来电,敦促他赶快回国;鸣和社几十口人的生计, 也亟待解决,不允许他在国外久留。本来,按照程砚秋的意愿,很想留在德国深造、 学习几年,他曾去信与夫人商量,预备将家人接来定居。为了表示决心,自动开禁, 大吃肥肉,大喝烈酒,大抽雪茄;一个月后,体重骤增,特摄影寄回,以表示他坚 定不移的决心。陈叔通先生为此事十分着急,果素瑛夫人更是犯难,鸣和社人心涣 散,加上时局一天天动荡不定,一封封催归的函电将程砚秋的愿望化为泡影,他心 情郁闷,赋诗抒情: 来时白草今渐绿,消消绿叶复变黄;来时衰草今见绿,一瞬春花叶复黄。 迫于种种原因,程砚秋不得不放弃原订的赴英考察的计划,并提前结束在日内 瓦的教学,把尚未教完的太极拳部分教给了一位体育教员,于二月二十五日到巴黎 向郎之万、赖鲁雅等人辞行,准备回国。当时正值李石曾与欧阳予倩、陈真如辩论 戏曲问题,程应邀参加。事后他记下了这场争论的情况: 李先生是主张合作与互助的,欧阳先生是主张竞争与抵抗的,在学理上自然都 能各自言之成理,我只有同样的佩服。我以为人生的目的是在幸福,幸福便只有在 和平中获得,所以归纳到人生的最终目的是在和平;不过对于侵害者之需要制止, 对于压迫者之需要反抗,也就可以说是对于破坏和平者之需要克服,这却又是不得 已的事,所以李先生与欧阳先生的主张虽然貌似矛盾或冲突,而人生正是从这矛盾 与冲突中发展出来的。我把我的意见申述于此,李先生和欧阳先生似乎可以不再争 执了吧?然而当时却并不能停止他们两位的论战。 从中可以看出程砚秋的看法是比较辩证的,他所主张的和平主义的戏曲运动, 也并非反对一切战争。他同样认为对侵略者、压迫者需要制止和反抗,只有这样才 能获得最终的和平、幸福。作为一个对政治并不关心、更不内行的艺术家,能有如 此的见解,相当不易。这比作为政治家的李石曾要高明多了。 二月二十七日程砚秋回到日内瓦取行李,二十八日到意大利,先后在米兰、罗 马、威尼斯等城市走马观花。他参观了罗马大剧院,这是欧洲各国戏剧演员的一块 试金石,大家都很想在这里展露本领,如果在这里受欢迎,以后就无往而不利,很 快出名;如果不受欢迎,犹如考试不及格,以后就很难翻身了。程砚秋满想看看这 块试金石到底是怎样一种状态,不料才看了半出戏,动身的时间已到,只好匆匆离 开罗马,未免有些失望。还有一件使程砚秋感到不圆满的事,是在参观意大利著名 的火山时,他几次被山上冒出的烟雾所吸引而鼓足勇气往上跑,但是最终被更大的 浓烟所慑服,只好退了下来。 他觉得这一小小的插曲具有象征意义:“这好像正是我这次赴欧考察戏曲音乐 的一个缩影,想起来又自愧!又自笑!又自怜!”三月十日,程砚秋从水城威尼斯 上船回国,同船的有国际新教育会议的中国代表,有世界文化合作会中国代表,有 中国赴欧考察教育团,以及留学回国的学生,都是知识界的高层人士,容易有共同 语言,彼此交流在国外的见闻和心得,不觉寂莫。在二十四天的航程中,程砚秋还 向其中的几位旅伴传授太极拳,讨论太极舞的实施方案。四月三日船抵上海,程砚 秋归心似箭,未多作停留,于七日回到北平,结束了他一年多的赴欧考察活动。原 拟去看一看莎士比亚的故乡,寻一寻托尔斯泰的遗迹,只好留待来日了! 程砚秋回国之后,用了一个月的时间,将他考察期间身所经、目所见、耳所闻、 心所想,写成了数万言的报告书,列为上、下两章,上章为活动经过概述,下章则 列举考察所得而加以建议。这份《程砚秋赴欧考察戏曲音乐报告书》曾由世界编译 馆北平分馆于一九三三年八月初版发行,内有多幅照片,是戏曲史上的一份极为难 得的资料。 程砚秋在报告书的最后,列举出十九条建议: 一、国家应以戏曲音乐为一般教育手段。 二、实行乐谱制,以协合(和)戏曲音乐在教育政策上的效果。 三、舞台化妆要与背景、灯光、音乐……一切协调。 四、舞台表情要规律化,严防主角表情的畸形发展。 五、习用科学的发音术。 六、导演者权力要高于一切。 七、实行国立剧院,或国家津贴私人剧院。八、剧院后台要大于前台,完成后 台应有的一切设备。 九、流通与清洁前台的空气,肃清剧场中小贩和茶役等的叫嚣。 十、用转台必须具有莱因哈特的三个特点。 十一、应用专门的舞台灯光学。 十二、音乐须运用和声和对位法等。 十三、逐渐完成以弦乐为主的音乐。 十四、完全四部音合奏。 十五、实行年票制或其他减价优待观众的办法。 十六、组织剧界失业救济会。 十七、组织剧界职业介绍所。 十八、兴办剧界各种互助合作社。 十九、与各国戏曲音乐家联络,并交换沟通中西戏曲音乐和艺术的意见。 程砚秋清醒地意识到,实现这些建议并不容易,他指出:“有许多实行起来都 是经纬万端的,例如舞台化妆、背景、灯光、音乐……要一切调协,例如国立剧院, 例如兴办剧界各种合作社……等等皆是。这还需要三个条件: 一是要各方面的专门家共同努力,二是政府和社会要一致动员,三是大家要以 坚定的意志和持久的毅力长期干下去。”上述建议大多是正确的,程砚秋的估计也 是既积极而又不盲目乐观的。 从中可以看出,不到三十岁的程砚秋,在思想和艺术上都相当成熟。他积极向 西方文化借鉴、学习,毫不保守;同时又坚持民族文化的优良传统,不搞全盘西化。 应当说,在戏曲现代化上,他是站在时代前列的先行者和实干家。 正如文学界的鲁迅、郭沫若,话剧界的田汉、曹禺,绘画界的徐悲鸿、张大千, 音乐界的聂耳、洗星海一样,程砚秋亦是在中西文化的比较、交融中,以我为主、 广采博纳,完成人格和艺术的升华,成为一代大师。程砚秋以不辞辛劳实地考察的 务实精神和胸怀远大的战略眼光,为沟通中西戏剧文化做出了重大贡献。他以身作 则,为人们树立了一个严谨治学、探寻真理的榜样。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