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白刚刚入所的时候,觉得班长很神秘。所以神秘,是由于班长的神气。那时他 眼中的班长,简直有至高无上的权威。别人干了一天的累活,回到宿舍只能端端正 正坐在床头,两手规规矩矩放在膝盖上。连句话也不许说。就连出去小便,也要报 告班长,得到允许才可以走出屋门。门外有一只半人高的大木桶,不管白天黑夜, 只能在这里小便,以便屋里的人监视。就是只离门口三五步也是很大的自由了,终 究是迈出了房门口,可以看看外部的世界。 这外部世界被铁丝网包围着,局外人不会理解,就是这样的一个外部世界也充 满了诱惑,它会有许多新闻,会给人带来许多新鲜事物。如某某队长在院子里转悠 要小心点啦!看到管教科有几个人到某班去了,可能发生了什么事啦!如果看见妇 女队的来打饭,不但一饱眼福,而且成为最大的新闻,回来一定小声告诉伙伴: “我看见妇女队的来打饭了,还有那个大胖妞儿。”别人也会用羡慕的眼光说: “真的?”正像有些山里的小孩子看到一辆汽车都会跟着跑,感到十分新鲜一样。 越封闭的地方,越容易发现“新鲜事物”,越容易产生了解外部世界的渴求。 所以有些机灵鬼就想法去探探外部的世界,估计外边会有什么变化的时候,便喊: “报告班长!我去小便!”有些班长认真,连这也不允许:“才去多大一会儿,又 有尿啦?就你事儿多,坐下!”这样一个小小的机会便被剥夺了。可是你看那班长, 不仅可以自由在屋子里走动,而且不用报告,就可以悠闲自在地到外边院子里去转 悠转悠。回来还可以点上一支烟,靠在墙边上( 班长都睡在靠窗户的位子上) ,舒 舒服服地喷上几口烟。这是多大的自由啊! 后来农活忙了,宿舍里那一套严格的管理早已自生自灭了,但班长仍然是很神 气的。在班里几十人面前可以发号施令、施展威风。他可以发扬你的优点,也可以 埋没你的成绩。他可以在派活时给你难活累活,使你有苦难言,也可以给你点好 “差事”,使你轻松一点。他可以正正派派做人,使大家相对平静一点。也可以拉 帮结派,形成一股恶势力,使大家心神不安。班下还有组,他掌握了组长的任免权。 所以这小小的班长,有的人却是威风凛凛,独霸一方,吃饭有人端到桌上,洗脚水 有人送到跟前。 现在白刚在这个特殊世界里升了一等,成了班长。他讨厌这样的等级,也讨厌 这样的威风。虽然已经到了人间的最底层也不能泯灭良心,绝不能凭藉一点小小的 权力,把自己的痛苦转嫁到别人身上。劳动上生活上要求别人做到的自己也要做到。 这就注定了班长这个小小的职务,带给他的不是威风不是轻松,而是更多的艰辛和 束缚。 按节令四月应该是初夏了,可是这里好像春天还没有到来,仍然是北风凛冽, 寒气逼人。早上出工,人们还是棉袄棉裤,过冬的衣服没减。腰里还要扎上一条布 带或是麻绳,头上还要像冬天一样戴着皮帽子棉帽子。就这样这呼啸的寒风,还使 人从手脚一直凉到心窝。到工地以后,队长宣布白刚的五班到风障里去干活,大家 脸上立即涌现了笑容。在这毫无遮拦的旷野,风障里自然是暖和些了,而且在那个 小圈圈里,可以挡住队长的视线,偷偷懒也不必担惊受怕。 别的班都分完活走了,高队长才带五班到风障里去打浆。这里是水稻的育秧地, 一个个长方形池子,里面早已放了水。他们的任务是用钉子耙把水里浸泡的大土块 耙碎。这可是个新鲜活,别看小广东梁老概一口广东腔的普通话说得很不利落,他 还嫌“时候”队长说话太啰嗦,没等队长说完便说:“打成一小块一小块就行了吧?” 高队长说:“都是硬块小苗还不东倒西歪?要打成稀粥一样不能有硬块。”梁老概 惊讶了:“那得打到什么时候?”高队长翻了他一眼,不高兴地说:“每人定额半 天一个池子,这一片一天打完。”何仁山小声嘀咕说:“站在埝上当中也够不着啊!” 高队长喊了起来:“什么?站在埝上?把裤子卷起来,下水!” “啊?!”这时许多人惊讶地叫了起来:“还冻着冰哪!泡在冰水里干活?” 高队长命令说:“下水!不用说你们被改造的,贫下中农干这活也同样下水,想吃 大米不吃点苦是不行的。下水!”他又重复了一句便到别的班去了(后来了解到农 民下水队里给买长筒胶靴)。 本来大家一听去风障里干活都有点得意,觉得这下可捡了个便宜。谁知道却是 这个活,一下全傻眼了,大家愣在那里一动不动。白刚也犯愁了,这么冷的天,怎 么能泡在冰水里干活?但愣了一会儿,他觉得自己是班长不干没法交待。再说队长 说得也对,贫下中农种稻田不也是要下水育秧吗?以前自己写教材教育青年农民不 要怕苦怕累,现在轮到自己了就退缩?他默默地脱了鞋脱了袜子…… 白刚的行动,并没有感动大家。因为还有一个班长,花班长一直缩在后面。见 白刚真的要下水,花班长沉不住气了:“白班长!这么冷怎么能下水呢!”他指了 指大家说:“这不是要兄弟们的小命吗?要干也得等太阳出来暖和了再干哪!”这 一下把白刚晾在了一个进退两难的境地。让大家干吧伤众,他自己要下水已经很勉 强,也真不想让大家下水。可是他要是发话让歇着又负不了这个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