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奶奶愧对祖先 单从我无论如何也难以将奶奶讲述的往事忘怀这点便可看出,其实我对奶奶的 依恋程度比我以前愿意承认的要来得深。我是她唯一的孙女,她给我讲的陈年旧事, 比给家里男孩们讲的要多得多。 在一般人看来,奶奶在旧时代的生活堪称优裕。她未嫁时,祖上有权有势;出 嫁后,夫家又数京城首富之一。但我知道,她的生活并不真像外人想象得那么潇洒, 由于世事变迁,时局动荡,加上她又是女儿身,她的生活也有着道不完的艰辛。 奶奶年轻时,到过中国不少地方,那是她的韶华好时光。20世纪初叶,奶奶的 父亲沾得祖上福荫,出任官职。他先在湖南一带做一小官,几年后准升为贵州的桌 司,又称桌台,算是省里的第三号人物,像他的父亲一样,也主理刑法。 他的妻子儿女于是随他一起南下。开始乘的是官舟,在大运河航行,其后又换 乘带蓬的马车。一路上的风土人情都让奶奶陶醉:桃花流水的沉江春色,奇特难懂 的各地方言,独具特色的湘川菜肴,五光十色的异族风情,还有就是农民的辛苦劳 作,特别是南方妇女的聪明能干,她们不但下田干最繁重的体力活儿,还得编席织 布,养猪喂鸡,生儿育女…… 奶奶在旅途见的世面使她有别于其他大家闺秀,那些小姐们一概大门不出,二 门不迈,三从四德的古训让她们不敢正眼看陌生人,守身如玉。再加上一般女子从 五六岁起开始缠足,更使她们身心俱伤,一如鸟儿折断了翅膀。 奶奶幸运地逃过了缠足这一关:旗人虽对汉文化推崇备至,对“三寸金莲”却 一向不以为然。不少老北京都觉得旗人中女人比男人更有心计,有手段。最突出的 例子是慈禧太后,她几十年玩弄整个国家于她的股掌之中。也就在她统治之下,大 清帝国日薄西山。 1911年辛亥革命爆发,推翻了清王朝。奶奶的父亲失了官,举家又迁回北京。 他们在京城安顿下来才发现改朝换代了,大清帝国土崩瓦解,旗人的权势也尽付东 流。他们统治了中国267年,一夜之间成了一个可怜的少数民族,受到四周千百万汉 人的唾恨。 革命之后,清朝的贵族过着心惊胆战的日子。他们的钱财成了无源之水,很快 用干了。很多人不敢去想将来,将来是万丈深渊,等着吞噬他们。奶奶就在那些年 里嫁给了我的爷爷。此后,奶奶从不向人言及她对自己婚姻的感受。她那个时代的 人不作兴谈论这类事。但事实却摆在那儿:我爷爷是个商人,旧中国,商人的地位 极其低下;而且他还不是旗人,祖上也没有任何贵族血统。他生于山东诸城县一个 贫苦农民家庭里,幼年失其估恃,在故乡存身不得,只好像别人一样闯关东,寻求 发财机遇。 到了东北,幸运之神果然降临。他认了一位跟他一点儿亲戚关系都扯不上的中 年穷汉子作义父,两人联手做生意,十年荏苒,父子俩居然赚了大钱,在京城购房 置业。他们究竟靠的什么发迹?这在我家几十年来一直是个谜。两位老人对此缄口 不言。这使得我父亲一辈人相当好奇,常在老人背后议论猜测,但直到我祖父1953 年去世,也没给后人在这方面留下半点线索。 有时我忍不住任想象驰骋,想到半夜三更血淋淋的谋杀,或动刀动枪打劫了一 座金矿,否则为什么两位老人对自己创业发家的故事要如此守口如瓶?但姑姑不同 意我的猜测,她认为他们俩准是开了家餐馆或裁缝铺,她这么说是因为我的曾祖精 通厨艺,对服装也在行。他们不提旧事也许是因为从前这都是些下九流的职业,若 传出去,下人们短不了有许多闲话,而京城的达官显富则可能从此不再和他们交往。 且不管爷爷靠什么起家,他和奶奶不般配仍是显而易见的。奶奶是知书达理的 名门闺秀,爷爷则一介村夫,目不识丁,脾气火爆。奶奶嫁给他若非为了钱财,断 无其它道理。 辛亥革命之后,京剧曾一度火爆,曾祖和祖父就在京剧的鼎盛时期拥有京城赫 赫有名的吉祥戏院,戏院的进账每月就有900块银元。此外,他们在王府井还有一家 大绸缎庄和其它产业,家资何止百万银元! 而奶奶的娘家在此期间则每况愈下。革命后,她父亲断了俸禄,骄奢的积习却 难摒除。他抽鸦片,抽得比过去还凶;又难舍弃珍馐佳酿、歌舞戏剧。如果生日那 天没有大宴宾客,他就感到颜面扫地;如果家中少了几个佣人使唤,他也会感到老 大不便……就这样不出几年,他将祖上的遗产坐吃山空,值钱的东西悉数进了当铺。 最后他什么都典尽卖光了,唯一剩得一个女儿。 于是他就给奶奶说下了这门亲事,而奶奶从此也就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跟我 爷爷生儿育女,一过就是几十年。她出嫁前也许根本就没见过我爷爷,仅凭父母之 命。媒灼之言成婚。不过有一点她心里明白,在谈婚论嫁这件事上,她首先得恪守 伦常孝道,其次才顾及男女私情:现在她父母和弟弟都指望她了,如果她不嫁一个 有钱人,过不了多久,一家老小就得沿街乞讨。 奶奶嫁过去很是委屈,在夫家,所有人都生活在我曾祖父的淫威之下。我父亲、 叔叔和姑姑都说我的曾祖父是个典型的专制家长。家中事无巨细都由他一人说了算, 别人的一举一动必得经他首肯。 “因为创家立业是他,他觉得家里每个人都欠他该他!”多年后父亲对我说此 话时还很动气,“家中的仆人欠他的,因为他给他们一份差事;奶奶也欠他的,因 为如果不是他逢年过节以送礼的名义接济奶奶家,她家几口人都得喝西北风;连我 也欠他的,因为我是长子长孙,有朝一日我得继承这份家产。他永远不相信我压根 儿不想要他的钱,对他的家产毫无兴趣。我宁愿自食其力,过清贫的生活。说实在 的,我可怜他,他整个儿成了金钱的奴隶,金钱毁了他的一生!” 这位老太爷认为是他养活了这一大家于人,而家里谁都不对他感恩戴德,于是 他就生气,喜欢谩骂别人,父亲说,除了抽鸦片,爷爷就是以骂人为乐,一肚子的 恶言恶语,一有机会便劈头盖脸地甩给周围的人。只有在骂人时他才流露出心满意 足的神情。 多少年来,奶奶在他手下,或说在他那张毒舌之下,一定没少受罪。依传统观 念,人了人家的门,天大委屈都得逆来顺受,她不能顶撞公公,不能在其他人面前 数落公公的不是,奶奶就这样在公公的嘲诟下默默地生活。这段时间内家里所有人 都怕老太爷,恨他,躲着他,而奶奶却在不知不觉中赢得了大家的心。 奶奶不仅受到丈夫和子女的敬爱,她的慷慨和仁慈在邻居和佣人中间也是有口 皆碑的。她虽是家中的女主人,却极少发表意见,总是带着耐心和同情倾听别人的 想法。然而人们迟早都会明白她不是没有主见、任人摆布的傻子,她条理分明,对 周围的世故人情洞若观火。她的所为正应了“大智若愚”那句中国成语,在西方的 谚语里,叫“流静水深,人静心深”。 我对奶奶的好感其实不是自己悟出的,而是受了二姨的影响,而二姨对奶奶的 好感又是部分来自她的姨妈,一位我爷爷家多年的老佣人,就是她在1950年把二姨 推荐给奶奶来带我的,为此我对这位老阿姨永远感激不尽,虽然我根本记不得她长 的什么模样了。 奶奶出嫁后7年,她的父亲去世了,母亲不久也撒手人寰。奶奶便负起了帮助弟 弟的责任。奶奶的弟弟年幼时上过私塾,倒也断文识字,听说还写得一手好字,会 画几笔山水花鸟。可惜以前他从未想到有朝一日他也须得找份职业维持生计,在他 想来,只要大清还在,皇上总会赐他一官半职,就像前朝皇帝赐封给他的祖上一样。 即便没有官职,旗人当年亦毋须为衣食稍加担忧,他们每月可循例领一份钱粮, 领了钱粮,就算是在编的八旗兵,不必另谋职业。北京的汉人把钱粮戏称为“铁秆 庄稼”,旱涝保收。二百年来,八旗子弟在这个制度的荫庇下游手好闲,成天提宠 架鸟,出入于茶馆、酒楼、剧院。古玩店,有些人出落成了艺术家,多数人则打发 时日,一事无成。奶奶的弟弟以为他也会这样终此一生,谁知革命一起,一切都成 了泡影,他的生计陷入了绝境。 奶奶想帮他找份工作,但这并非易事。自己家中虽有几个买卖,那些活计弟弟 却是一件都拿不上手,再说了,老太爷定了规矩,若非确有专长,决不雇用亲戚。 奶奶又能怎么办呢? 最后她想出了一个主意。她对我爷爷说戏院晚上要一个可信的看夜人手,她弟 弟是个合适人选。他要做的便是晚上曲阑人散时睡在戏院里,白天仍可泡他的酒馆 茶馆,演戏时又能大饱眼福耳福。每月能领一份薪金,当然不能说是薪金,得叫谢 礼。纵是如此,她弟弟仍不堪胜任:一个晚上他睡觉时受了寒,不出数月,便赴黄 泉与父母相会了。 弟弟的死使奶奶悲痛欲绝。她很钟爱这个弟弟,他们小时候乘同一驾马车长途 旅行,受业于同一位私塾先生。朝朝暮暮,姐弟俩一起练字,比赛背诗。弟弟体弱 多病,冷暖嬗变,若染时疾,奶奶便帮母亲悉心照顾他。多年来,姐弟俩相依为命。 奶奶的伤悼还不止于此。真正的原因是弟弟身后无子嗣,使奶奶的娘家这户曾 经显赫一时的满清贵族之家断了香火。“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奶奶虽有二子, 怎奈女儿的后代只能承接夫家的香烟。 奶奶的祖宗没了后人,几百年后逢年过节谁来给列祖列宗祭祀,送上美味的供 品呢?清明时分谁去为他们上坟扫墓,修葺他们的安息之所呢?谁会记得为他们烧 纸钱,迭寒衣,供他们在地府使用?又有谁会为他们焚香念佛祝祷,以超度他们有 罪的亡灵?…… 奶奶的祖先于是万劫不复了。他们像是枯枝败叶,在阴间的寒风中颤抖、号泣。 他们泪流成河,却是再浇不活这棵家族的死树。此后的旭日光芒,满月清晖,春华 秋实,太平盛世全都与他们无缘,这些美好年景的福分由别的家族享占了。奶奶的 祖先求助无门,他们与人间的联系已一了百了。他们被人遗忘,家族昔日的辉煌刹 时风流云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