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二姨的名字叫贞 二姨姓田,名奚贞。一个贞字,暗合了她的品格。她生于1904年,那一年光绪 帝还在位,大权却牢牢握在慈禧太后手中。二姨娘家上几代都是皇家工匠,他们祖 传的手艺是搭席棚。夏季来临或有重要的活动,比如红白喜事,大户人家都要搭棚。 在老北京,一家的席棚是否气派,显示了这家有无经济实力。对这类门面上的事, 人们可津津乐道了。得了夸奖的人家洋洋得意,被比下去的则会感到颜面大失。 御用的席棚,勿庸置疑,一定是首屈一指的,这里也寄托着二姨家祖先的骄傲。 “席棚奚家”在老北京遐迩闻名。满清时期,奚家隶属内务府,住在皇城外筒子河 西边,那一带当年住着许多这样给皇上家当差的手艺人。 二姨小时候,邻居肯定短不了在背后嚼舌头,说奚家祖上不积德。所以一连生 了5个女孩,到最后才得了个男孩,男孩长大了没什么出息,反是奚家这五千金,受 了她们母亲的调教,个个心灵手巧。 她们的母亲也是手艺人家的女儿。跟奶奶家不一样,他们不是旗人,无权无势, 唯有一技傍身。祖传的手艺是他们安身立命之本,光宗耀祖之源。只要后辈肯学, 家中就不愁没饭吃。在这个意义上,手艺便是这些匠人们的“铁杆庄稼”。 二姨的母亲多才多艺,她擅长的并非琴棋书画,而是些居家度日的技能。她有 心把这些技能通通传授给几个女儿,但俗话说,“五个指头不一般齐”,二姨的5个 姐妹各各只领得了母亲的一招两招。 二姨的大姐长大成了烹饪里手;二姨排行第二,和四妹一样精于女工;二姨擅 长裁剪,四妹擅长刺绣;二姨的三妹三十而殁,我还没出生;最小的妹妹做出来的 点心则堪称一绝。 回过头看,二姨母亲教给女儿的手艺就是一份无形的嫁妆。若是她们嫁得个好 人家,丈夫有身分有才干,那她们就安安分分做家庭主妇,这份嫁妆备而不用;若 遇不测之风云,就像二姨的苦命,至少她们还能凭一双手养活自己。 二姨唯一的弟弟鹤立鸡群,从小受父母骄宠,又有五个姐姐将他伺候得无微不 至。他去学堂读了几年书,因为日后要肩负承接香火和祖业的大任。而女孩则早晚 是别家的人,替他人传宗接代。 二姨长到17岁,便许了人——父母将她许给“饽饽田家”。这家世世代代在宫 廷里制造糕点,跟奚家可谓门当户对。男家着媒人前来提亲,二姨的双亲心中愿意, 于是纳彩下定,单等择了吉日完婚。到这时,二姨未来的丈夫长的什么模样还全然 不知,也没人觉得这是个问题,中国的旧式婚姻一向如此。作女孩儿的就该听父母 之命,否则便数不孝。当然二姨也可以默默地祈祷上苍赐给她一位品行端庄的良人。 到了二姨的“大喜日子”。依照古风,新娘出嫁时要痛哭,以示对父母的孝心。 二姨上轿时泪如泉涌,想到她从此背井离乡,去与一个从未谋面的陌生人厮守,她 把眼睛都哭肿了。 也许上苍听到了二姨的默祷:她的丈夫果真是个正人君子。他受过几年教育, 不算文化人,至少觉得自己不能一辈子做糕点,“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不 管怎么说,他是个慎微而守法的人,不喝酒,不赌博,也不打妻子。 他和二姨结婚时,宣统皇帝已经退位,内务府自然也瓦解了。二姨的丈夫在国 民政府找了一个差事,虽说他只是教育部下面一个科的一个不起眼的小职员,挣一 份微薄的薪水,却仍被很多人羡慕。那时要谋一份公务员的职务殊为不易,年轻人 的出路只有当兵,盖因军阀割据,混战连连。但二姨的丈夫显然不是当兵的料,他 能谋到一份赖以糊口的职业真的很走运,至少让他和家人过了几年太平日子。 二姨因此也做了几年传统的贤妻良母。她先是生了个儿子,3年后又生了个女儿, 丈夫的收入维持四口之家捉襟见肘,端赖二姨勤俭持家,量人为出。她自己一手把 孩子带大,操持一日三餐,买最便宜的菜蔬,管大小所有人的缝补浆洗,把家治理 得井井有条。二姨从没在商店买过衣服和鞋子,一家四口的衣服和鞋子全是二姨亲 手做的。 几十年后,她的手艺仍那么纯熟,在我父母花完了他们的积蓄之后,二姨就也 为我们制衣纳鞋。我还记得二姨戴了老花镜,中指上套着银顶针,就像一只闪光的 戒指,她在布上飞针走线,针线在她手中似乎都有了生命,像一条小银鱼在溪流中 奋力向前游。她时不时将针在头发上刮几下,润一润,针于是穿得更欢。 二姨一生都没碰过缝纫机,在瑞士时,母亲提出为她买一架。 “千万别!我不用那玩艺儿。” “这能省不少功夫,试试看,一学就会的。” “学得会,省功夫,是不假,可死机器怎好跟人比?你瞧这针脚,我缝的针脚 外边一点也看不见,机器能行?” 于是母亲放弃了买缝纫机的念头,二姨仍对机器做活儿比她快这一点耿耿于怀。 过去她的邻里姐妹谁也不敢夸口说比她做活儿快,二姨很为这事得意。受她影响, 若干年后,我也喜欢用手穿针引线的感觉,我做的针线活儿慢,但感觉在那儿。一 针一针,和着心跳的节奏,做针线时心总是平的。我倒是有一台美国产的缝纫机, 能缝出各种针脚,我却几乎不用,偶尔借给从国内来的朋友,但多数时候,它坐在 阁楼上招灰。 二姨和她丈夫住的房子很普通:灰色的砖墙,小小的院落,三间北房,一个厨 房。房顶的瓦隙长出了一蓬蓬的草,雨天常常会渗漏。窗上没有玻璃,用高丽纸糊 着。不管怎么说,这房子归二姨丈夫所有,这一项简直帮了他们的大忙,他们不用 交租。二姨还能在小院中种几畦菜,养几只鸡。二姨勤俭持家,几年下来,她居然 还为孩子的教育攒下一小笔钱。别人家孩子去上学,她决不会让自己孩子呆在家里 变成文盲,这是二姨的志气。 二姨的儿子长到6岁、女儿3岁时,一夜间国民政府要迁都南京,这一突如其来 的变故使二姨一家面临两难的局面。如果继续留在北京,丈夫要失业,他上哪儿再 找一份工作呢?中央政府也搬了,僧多粥少,故都就业机会何其渺茫! 若搬到南京,丈夫的工资又哪里够一家的开支?他们首先得租房,首都的房价 怎么也不会便宜。再者,二姨和她丈夫谁也没离开过北京,他们想都不敢想将要生 活在一个远离家乡的城市,没了老邻居,街道和店铺又都那么陌生。举目无亲,缓 急有点事谁给帮忙?“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既没钱又没权的人, 有人愿意帮你才怪呢。 二姨的丈夫愁眉苦脸,似乎一下子老了20岁,走起路来弯腰驼背。二姨也没了 主心骨,她想到家庭面临的窘境,只会急得伤心落泪。最后丈夫决定还是留在北京 另找工作,却是四处碰壁,一无所获。 就在他失业的日子里,一家人坐吃山空。二姨攒下的那一小笔钱很快就用完了, 继而是卖家具。二姨的细软,计有几只银镯子和玉耳环,加上几身体面点儿的衣服, 悉数迸了当铺,再也没能赎得回来。紧接着他们便不得不向亲戚和熟人告贷,过不 了多久,这些亲戚熟人开始躲着他们,亲戚们也都不是富得流油,可不能把钱扔在 水里只图听个响声。 真是祸不单行,在这节骨眼上,二姨的丈夫又病倒了。这时他们家已穷得揭不 开锅了,哪里还有钱请大夫给丈夫治病呢?只几星期,丈夫就撒手人寰,留下一个 年仅25岁的寡妇,一双未成年的儿女,和一间一贫如洗的空屋。 这对二姨来说无异当头一棒,上天招走了她的男人,从今往后谁来支撑这个家? 谁来养活孩子?二姨日夜饮泣,也想一走了之。千百年来,殉夫赴死对于未亡人不 失为一条光荣的出路,使二姨为之心动。但她还是放不下两个可怜的孩子,他们可 怎么活呢?他们既已失估,母亲便成为他们唯一的倚靠。她理应守在孩子身边,不 管生活有多艰难,一定要把孩子拉扯大。 此时二姨要养育孩子,一个办法便是再嫁。这当然脸面上不大光彩,却是切实 可行的。二姨还年轻漂亮,父母公婆都不会责难,因他们也无力帮她。然而,她最 终放弃了这个机会,决意为死去的丈夫守节。直到二姨在74岁去世,她的生活中不 曾有过第二个男人。 一次我读完一本爱情小说,忍不住问她:“二姨,你很爱你的丈夫吗?” “你说什么?尽瞎说八道。我压根儿都不记得他了。” “那你为什么不再嫁?” “我不想让人指着脊梁骨说三道四,指桑骂槐,我受不了这些。何况我也怕再 嫁的丈夫对我的孩子不好,打骂他们,给他们吃残羹剩饭,穿芦花絮的棉袄,就像 我给你讲的京剧《鞭打芦花》那狠心的后娘一样。这种故事听得真是太多了,我不 敢冒这个险。” 这就是二姨为丈夫守了50年寡的原因。后来我发现,二姨根本就不爱她的丈夫。 “他真窝囊!遇上些难处,他一个大男人,半点办法都想不出,就这么死了!留下 我们孤儿寡母自己熬日子。过了多少年!看看你的四姨五姨,她们过得多松心滋润。 我还爱他?做梦吧!谁会爱这样的男人?”二姨说这番话时一脸不忿,好像她丈夫 之死也是他的过错,是他没能耐的证明。 正因为男人并不像表面看上去那么坚强,二姨决定靠自己。她必须想法谋生, 挣钱养家,抚育儿女,她不能像那不争气的父亲一样让子女没着没落。 从那时起,二姨开始为别人做裁缝。虽然她的手艺没得说,但仍得克服羞怯, 主动找客户。慢慢地她学会了与陌生人周旋。揽活的时候,她得十二分小心,因为 她的身分是寡妇。男人可能想占她的便宜,而女人则总要对她捕风捉影。但她又不 能闲呆在家,她得靠主顾们过日子。生活中左右为难的事多了,可二姨处理得无懈 可击。这么些年,她的门前无风可捕,无影可捉。她终于使街坊们相信她是一位满 身志气的贞洁自爱的女性。 二姨做裁缝生意的价钱合情合理,交货准时,最吹毛求疵的客户对她的手工也 难挑出毛病。日复一日,她在街坊有口皆碑,主顾日多。 能做到这一步是不小的成功,命运给了二姨重重的一击,但她没有趴下,反而 变得更为坚强。她爬起来,站稳脚跟,不再依赖丈夫的力量,或是乞求亲戚的施舍, 这些看人脸色的事实在让她感到难堪,她完全可以靠十个手指养活自己和孩子。 二姨第一次上奶奶家便是去做裁缝的,我曾祖父去世时,二姨来帮着奶奶家的 裁缝一起赶制孝衣。那时候,大户人家的服孝期得持续七七四十九天,这段时间内, 家里上上下下都得戴孝:白衣、白帽、白鞋。不惟如此,连峙慢、窗帘、桌布、椅 套、床单等等都清一色是白的。几天内要赶出这么多针线活,二姨没日没夜地做, 她的实诚、本分和手艺给奶奶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奶奶的大度和善良也赢得了二姨 的敬爱,这就是为什么几年后母亲怀上我,奶奶要找帮手时,老二姨一推荐二姨, 奶奶当下就同意,两人一拍即合。 二姨这次赶做孝衣收入甚丰,但类似机会千载难逢。老北京多的是穷人,做不 起新衣裳的人家比舍得大把花钱做丧事的不知要多几许。再说,大户人家自有专用 的裁缝,除非遇上急事,是不会去找二姨的。所以更多的时候二姨没有做新衣服的 客源,只能为普通人改改旧衣服,收费很少。有时甚至连改旧衣服的活儿也找不到, 二姨就得帮人洗衣服勉强度日。 传统方式洗衣其实非常辛苦,数年后二姨向我娓娓道来,倒显得别有一番情趣。 二姨用一个大筐装满了脏衣服拿到溪边,将它们一件件浸湿,在一块平整的石头上 铺开,用木样轻轻地敲打。溪水潺潺流过石面,摇动衣杉,漂净浮尘汗渍。不用 “洋肥皂”,也没有怪味儿,衣服洗净后在太阳下晾干,闻上去一股太阳的香味。 对二姨来说,这样洗出来的衣裳永远是世界上最好的。 二姨的怀旧,并未使她忘记严酷的现实。而我也正是从二姨的故事里,最先了 解到旧社会劳动人民生活的艰辛,这比后来一度风行中国的“忆苦会”要有效得多。 面对那些捶胸顿足的人,我总感到别扭压抑。二姨讲她的身世时,却是平平淡淡的, 讲的人,听的人,都自自然然进入角色,我不必装出一副咬牙切齿痛恨阶级敌人的 样子。 二姨说,对她而言,北京的冬夜寒冷而漫长。蒙古吹来的西北风,呼号着在人 们的屋顶掠过,穿透了薄纸糊的窗户,从木门的缝隙长驱直入。二姨有时为了赶活 儿,不得不做到深夜。油灯黯淡的光嗦嗦发抖,炉子剩的一点儿余火眼看就要熄灭, 二姨的十指冻得僵硬,双脚像两个冰索。她低头干得太久,肩膀和脖子热辣辣地发 疼,但她连揉一把或动弹一下的功夫都没有。 夏天也一样难捱。手上出的汗弄得针涩涩的,干活速度要慢下好多来。二姨的 货要交不及了,每晚邻居在院子里乘凉,她只能在油灯下苦干。月亮升上枣树稍儿, 外面夜已凉了,但屋里仍像大蒸笼似的懊热难当。二姨身边放着一把大葵扇,可她 又哪里腾得出手来扇上一把呢? 千针万针,千千万万无数针,二姨养家的钱真是来之不易,每一分钱都得用在 节骨眼上。二姨告诉我过去北京的炒花生很便宜,一个铜板便能买一包,用旧报纸 包成三角形,又香又热又脆。她的儿女们多少次求她买一小包来解解馋,多少次二 姨都得狠狠心回绝他们。 一年到头,一家人靠棒子面窝窝头度日,只有在生日和过年才吃上白面。夏季 蔬菜便宜,二姨就在小贩们收摊贱卖时多买点腌起来,一年余下的时间就吃腌咸菜。 肉更是难得吃上,春节那几天才开开斋。 就这么千省万省,二姨不但把子女拉扯大了,还送儿子进了学校。后来又在儿 子的帮助下,送女儿读中学。像所有中国旧式母亲,二姨把全副希望寄托在儿女身 上。儿女也很争气,即使家境贫寒,他们既没有结交损友,又没有沾染恶习。我想, 这在很大程度上要归功于二姨所说的志气。由于她的榜样,儿女不单诚实知礼,还 很孝顺。两个孩子都盼望将来能找一份好工作,有足够的收入,让二姨不再劳碌, 晚年能安享子孙带给她的清福。 最后二姨的女儿也中学毕业了,使二姨欣慰的是,女儿在海关找到一份报酬优 厚的工作,后来又跟一位年轻的同事结了婚。1949年女儿怀孕了,二姨迫不及待地 等着她的外孙出世。然而就在婴儿躁动于母腹时,共产党的军队从东北打了过来, 国民党的海关将迁往台湾。如果二姨的女儿女婿不走,两人都得失业,当时国内的 失业率比20年代更甚,达到历史最高点,谁也不知要过多久他们才能再找到一份工 作,也许几个月,甚至几年,而婴儿即将呱呱出世…… 在中国,历史总在轮回,恶梦不断重现。对年前二姨和她丈夫曾进退维谷,现 在同样的难题再度摆在二姨和她女儿面前。不过这次二姨必须作出决定。事不宜迟, 她得立刻选择,以她的亲身经历,二姨深知这是生死攸关的抉择。 过去她丈夫死于穷困和绝望,这幕家庭悲剧一定不能再次上演。经过几个不眠 之夜,二姨眼圈红红地跟女儿说:她应该和丈夫一起去台湾。女儿和女婿听她的话 走了,不久大陆和台湾断绝了往来。二姨直到1978年去世,再也没有得到她女儿的 片纸只字,既不知她女儿的生死下落,又不知她外孙如何来到人世,她那无比疼爱、 做梦都想抱着亲他的外孙。 二姨送走女儿后,整个心便放到了儿子身上。儿子初小毕业14年来,一直竭尽 全力帮着二姨撑起这个家。他先是做报童或给人当差,后在一家自行车铺当学徒, 几年后又在一家照相馆做事,虽然上下班得走很远,只要薪支好一点他就于。最后 他在北京动物园找到一份工作。 从1937年到1949年,中国的老百姓处于水深火热之中。抗日烽火紧接着内战狼 烟,经济萧条,物价飞涨。原先粮食和日用品的价格月月攀升,后来发展到上午和 下午都大不相同。失业者不计其数,许多人无家可归,冻馁街头。二姨一家不但挺 过来,而且女儿还读完了中学。二姨清楚,这一切如果不是儿子作出巨大努力和牺 牲,简直难以想象。 1949年后,内战止息,通货膨胀得以控制,人们的生活逐渐回复正常,二姨的 儿子却差不多过了成家的年龄。他28岁,还没一个女朋友,虽然他长得不难看,但 这些年他简直没有积蓄,要想赢得女孩的芳心并不容易。二姨知道,才子佳人的浪 漫爱情只能出现在戏剧里,在舞台上,而现实生活中的婚姻考虑的问题要实际得多, 她深为儿子将来的幸福担忧。二姨决定要帮儿子挣钱娶亲。 于是她答应跟着我父母去瑞士。她和我父母的协议上写明,一旦他们带她出国, 二姨要为我们做满5年。这其间她的收入,按中国当时的生活水准会相当可观。但二 姨若非为了儿子,她是不会接受这份工作的。 过去她从未离开过北京城,飞机的声音能把她吓得半死,火车、汽车、轮船等 等都会让她着晕。现在她要去到一个她根本不知道在哪儿的外国,跟洋鬼子生活在 一起,吃他们的饭,住他们的屋,看他们骇人的白脸,闻他们刺鼻的膻味,听他们 叽哩咕噜讲话,不知所云,他们也听不懂她说的中文。除此之外二姨还顾虑在瑞士 被人当下人,支使她,呵斥她,那时她又不能辞职回家。但所有这一切担心都抵不 过成全儿子幸福的决心,二姨义无反顾地辞别儿子飞往欧洲。 到了瑞士,她拼命干活,一个子儿都不花。四载寒暑,她在银行的存款达到了 近2000元人民币。攥着这些票子,二姨幻想着返家后幸福的一天。她要如数将钱交 在儿子手里,他会兴高采烈地拿来娶媳妇。儿媳妇准是一位温柔贤惠的姑娘,刚过 门,她大概还有点儿羞答答的样子,很快她就会像蜜糖溶在牛奶里一样,完全把这 个家当成自己的家。二姨想着想着,竟喜欢上了这个未来的儿媳妇。第二天,二姨 到商店为这个虚构的儿媳妇买了一块名贵的瑞士手表,浪琴牌的,和她早些时候买 给儿子的作对儿放在一起。 就在二姨沉浸在这美好憧憬、等待我父亲即将工作期满之际,命运再次和她开 了一个无情的玩笑。二姨的儿子在北京得了一种奇怪的热病,后来听说是从动物园 的动物身上传染得来的,医生无法确诊,对他的病情发展束手无策,得病后他根本 没活几天。 部里的领导闻知此事,竟没把消息通知二姨。他们怕二姨听了噩耗,无法再工 作,那就得万里迢迢派人过去替换她。 几个月后二姨回到北京,发现她家空无一人,当她问起邻居和亲戚关于儿子的 去向时,他们都支支吾吾,不知如何向她说出事情的真相。于是他们东拉西扯,推 说她儿子去了东北出差,走得很急,会很快回来的。 当然她的儿子永无归期,也没有片言只语的来信。二姨一个人呆在家中,越来 越不安,不祥的预感有如一条巨蟒缠住了她。阒静的屋子显得这么空旷,这么阴冷, 住了几天,二姨决定搬到奶奶家,一边帮奶奶干活,一边等儿子回来。为了安慰自 己,她替儿子寻了好些理由。 终于二姨在一个晚上获知了儿子的死讯。告诉二姨这个消息的是奶奶家新雇来 的帮厨女工,二姨几乎不认识她。这位女工完全没有料到二姨竟会不知自己儿子已 经不在人世,这路人皆知的事实本不是秘密,她无非想好心安慰二姨一下罢了。但 这个消息对二姨来说不啻晴天霹雳。 犹如一道眩目的电光划破黑夜,一切都变得雪亮。不再有任何疑惑,也不再有 任何希望。不用说他已成了阴间一鬼!如果他还活着,怎么可能不立时扑进老母亲 的怀抱?那是怎样的一位慈母呵:千针万线、千辛万苦地一手将他带大,背井离乡, 操劳五载,为的是帮他娶亲。只有死神的力量才能阻止他来与老母团聚!她早就应 该想到了! 也许她儿子在弥留之际也曾作过拼死挣扎:他怎么能不见母亲最后一面就魂归 九泉?至少他得对母亲道别,请她老人家好生珍重,颐养天年。他得请求母亲原谅, 恕他不孝,未能如他所许诺的那样为母亲养老送终。现在他不能再照拂母亲了,那 么母亲年迈体衰时谁会替他尽孝?他死不瞑目。无奈死神威力无穷,他已气若游丝, 母亲远在万里之外,他坚持不住。绝望弥漫在他心头,使他意志崩溃,灵魂随一阵 风飘出了躯体,翻越关山重洋,去与母亲在梦中相会。但是路途实在太遥远,人们 的梦就像亿万只漫天飞舞的萤火虫,他捕捉不到它们,他不得不走了。就这样二姨 一直没能得到儿子托来的梦。 我仍清楚地记得那天晚上的情景。奶奶家所有人都赶到二姨房间,设法劝慰她。 二姨面白如纸,嗓子沙哑,头发从小圆髻里散落出来,她在床上来回翻滚着,撕心 裂肺地嚎陶不已。我那时还不太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二姨为什么这样大哭,我吓坏 了,因为在此之前,我还从没见过大人哭的样子,所以我对这个场面至今记忆犹新。 等我长大些,从二姨自己和其他人那里知道了她的遭际,我的心也为此变得沉 重起来。在中国,人们常说“养儿防老”,二姨含辛茹苦养大了一双儿女,而到了 垂暮之年,竟没了可指望的亲人。虽然我父母答应为她养老,我知道二姨不敢大把 这话当真。 从1958到1966年,我和二姨睡在同一房间里,有时半夜醒来,我会听见二姨轻 声长叹。她一定又被心事所扰,无法成眠。二姨的忧伤每每使我动情,但我找不到 合适的话去安慰她。终于有一个晚上,我摸着黑,走到她床前,用手臂搂着二姨的 头轻轻说:“二姨,别难过,等我长大了,我会挣很多钱,你老的时候我会养活你, 照顾你。我就是你的女儿。” 二姨听了这话,止不住涕泪纵横,她一把抱住我,喃喃地说:“我的好女儿! 我的亲女儿!”她以前从没说过我是她的女儿,此后在别人面前她也不敢这么叫我, 但我知道自打那一刻起,她在内心深处已经把我当作了她的亲生女儿。这种母女间 的骨肉深情哪怕天崩地裂,海枯石烂也不会泯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