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壮士之死:奶奶最后的故事 养猪场里我们一人负责一群猪,这上百头猪一出生我就得管它们的吃喝拉撒。 春天来到时,我把它们赶到野外吃草,夏天出工更早,每天4点不到就起床了,4点 半,我的猪已经全在草地上了。 晨风徐徐吹来,清凉而沁出芬香,6月里的北大荒是一片鲜花的海洋。金百合娇 艳亮丽,红百合则像蜡制的一样,透着结实。鸢尾花有紫色有蓝色,在清浅的水塘 边顾影自怜。野生牡丹更是怒放得跟小脸盆般大。这片沼泽地中的黑土壤从不缺水, 植物的个儿都硕大无朋。荒园风光美不胜收,至今我还梦见她斑斓的颜色。 然而在沼泽地里放养这上百头猪可不是件容易事儿。猪儿不像羊,猪又固执又 任性,不愿成群结伙。它们常常会走丢,隐没在高高的草丛里。要把它们拢在一堆, 我得前追后赶,一口气不停地奔跑四、五个小时。晨露打湿了我的裤子,粘在腿上, 跑都跑不快。丝丝凉意侵入着我的筋骨,脚下的球鞋在吱吱叫唤。但湿透的球鞋还 是胜过于爽的橡胶靴子。靴子太笨重,每天要跑这么多路,每增加一分重量都要付 出许多体力。 我不追赶猪儿时,便会一展歌喉:民歌、外国歌曲。样板戏……其他人也在放 声歌唱,我老远就能听到飘过来的歌声。不知别人为什么唱,我其实并不是因为欢 乐,而是因为只要我唱出美妙的歌声,猪儿就不乱跑了,也不再互相争斗,它们竞 会安静下来竖耳倾听,还一左一右甩动尾巴,像是为我在打拍子。这使我相信猪很 聪明,懂得欣赏音乐。 我在养第一群猪时,给它们分别起了名字。有一只猪看上去很可爱,长了一对 低垂的耳朵,腆着大肚子,我管它叫小资本家;另一头猪高挑而有威严,我叫它王 子。娜塔莎是《战争与和平》中的人物,这只小母猪模样俊俏,活泼风骚。林妹妹 一度病得很厉害,它走起路来摇摇摆摆,似弱柳扶风。它抬起头用一双水汪汪的大 眼睛望着我时,我真觉得它通足人性,因而对它充满爱怜。陈认为它的病没治了, 想把它杀掉,而我却不肯放弃,盼着有一天我们能把它的无名病痛治愈。信不信由 你,我的猪听懂它们的名字。我叫一声林妹妹,它果然就病骨支离地晃了过来,知 道我唤它定是有好东西给它。慢慢地我藏起一些我认为对治它的病有帮助的药,它 居然全吃了下去。陈和猪场的其他人都喷喷称奇。我大受鼓舞,又试了几味药,其 中有一种见效了——我也弄不清是哪一种,总之,尽管小说中的林妹妹没能熬过风 刀霜剑,我的林妹妹却病体康复如初了。 北大荒常常下雨。有时一下就是几天,甚至几星期。遇到这种天气,猪儿们只 能呆在圈里,饥寒交迫,凄凄惶惶。它们把圈弄得一团糟,泥水中搅和着屎尿和虫 蛆,踩下去会没过脚面。 这种时候喂猪真是苦差事。我一脚插进猪圈,立刻就被挤得动弹不得,上百头 猪围拢来,每只猪都抢着吃我挑来的两大桶猪食,我得把猪先赶开,把盛满猪食的 桶挑进去,将猪食倒在槽里。猪栏长宽各有几十米,槽在猪圈中间,我摇摇晃晃, 像惊涛骇浪中的一叶扁舟,有时能冲得过,把猪食撂在小岛似的槽里;有时冲不过, 翻倒在地,变作一只泥猴。 泥尚可洗掉,更糟的是有时栅栏上的木板落下,带钉子的木板藏在泥里,不露 锋芒。母猪发情时,常常把围栏撞坏,倘若一脚踩在钉子上,那才是一番恐怖的经 历。隔三差五我们就会尝到这种滋味,防不胜防。一瞬间,尖利的钉子刺透胶靴, 扎进脚心,顿时恸彻心肺,冷汗直冒。我试图把脚从泥里拔起,但肩上重重的猪食 担子却把我向下压,等得不耐烦的猪又会把它们的巨嘴加在猪食桶上…… 之后,其他人会帮我挤伤口,再将它洗干净。第二天我的脚准会肿起来,钉于 上有锈,泥又这么脏,难免感染。我只好请病假躺着,几天下不了地。那时请假总 是很难为情的。幸运的是,尽管我有过若干次这样的遭遇,我竟没有得破伤风。 1969年10月,我养的第一批猪长成了。一天从佳木斯开来一辆大卡车,该我的 猪为世界革命作出贡献了。那天早起下了场雨,圈里泥泞不堪。肉食加工厂的工人 开始抓猪,我的猪警觉起来,它们在栏里撒蹄于飞奔,尖声怪叫,踢起一团团泥浆。 工人在后面追,气急败坏,满身满手都是泥,他们骂骂咧咧,收住脚步。 看着这一幕,我叫工人们离开猪圈,然后一只一只叫着猪儿的名字。我的猪停 了下来,它们瞪着惊恐的眼睛望着我,一时间,它们犹豫不决。也许它们已经感到 大难临头,直觉告诉它们不能相信人类。但它们还是慢慢向我走来,一直跟着我走 上跳板,走进卡车的车厢里。林妹妹、娜塔莎、王子、小资本家……我所有的猪都 在这儿。工人们高兴坏了,冲我鼓掌,他们谢过我,闩上车门,卡车开走了。 猪圈空了,我的心也空了,胃胀鼓鼓的。我晚饭也没吃,一头扎上了床。 “你怎么啦?生病了么?” “没病。” “出什么事了?” “没事儿,没事儿。” 如果我告诉人家我爱着我养的猪儿,我的心在为它们哭泣,没人会理解,只会 把我当笑柄。我怎么才能使人们相信猪既不懒惰也不愚蠢?它们真的有智慧哩!它 们还有感情!看它们在最后一刻都信任我,而我却背叛了它们,成了杀它们的一个 帮凶!我开始后悔我做的事,我恨自己。 我的猪儿们此刻在哪儿呢?也许正被人赶进屠宰场,它们正拼命号叫,求我去 拯救它们,把它们领出那台森然的机器,那台机器正等着扒它们的皮,碎它们的肉, 把它们制成猪肉罐头。支援世界革命?去他的! 试试还有什么别的说法可以为我开解?我的猪儿们,你们前世作孽,今生不幸 为猪,命中注定被人喂大,就要拉去宰了。或早或晚,无可逃避。村里现在是连种 猪老了都宰来吃。这么说你们早死也不失为好事。可以早日投胎,下一世,做一羽 鸟,做一尾鱼,哪怕做一条虫,一只蚂蚁,再也不要做猪!做什么都比做猪强!我 从哪里得来这些命运和转世的怪念头的?当然是从老乡那儿得来的。我知道这属于 迷信,但这么想想似乎开释了很多。 这之后我还是一如既往照料猪群,但我再也不会称呼它们“我的猪儿”,也无 心给它们起名字了。让它们在我心中占据一席之地实非明智之举。猪到底不是宠物, 养它们就是为了吃猪肉、猪肝、猪心、猪肚、猪耳、猪舌、猪蹄、猪血、猪骨、猪 皮……相信猪又懒又蠢的人才是明白人,知道得越多,对我越没好处。 如果说在猪号工作的第一年还有几分新鲜,接下来一切都变得司空见惯:母猪 秋天怀胎,冬天产仔,我们在春天和夏天把它们喂大,到了秋天卡车来把它们拉走, 母猪又怀上了,新的一轮开始。 虽然这一循环周期亘古不变,我们还是设法做得精益求精。在报上读到糖化猪 饲料,我们也动手试做。我们在猪圈里搭起木地板,让猪睡在上面,冬暖夏凉。我 们还大力消灭了猪肺疫,否则一次传染会死几百头猪。我们保证每头猪都有足够的 运动量,饮食均衡。从早到晚,我们不停细致观察,发现问题于它的端倪。总之, 我们把大量的心血倾注在猪身上,有一天,我突然感到一阵莫名的悲哀:我们这么 关心猪,怎么就没有人来关心我们一下呢?当然这么想问题真是荒唐,我马上就排 遣开了。 除了制作糖化猪饲料,我们还做豆腐。豆渣用来喂猪,我们天天吃豆腐。颇似 和尚尼姑的素食,他们吃斋是为了礼佛,而我们是别无选择。10月底就吃光了大白 菜和洋葱,再过多一个月,连萝卜和土豆也告罄。从12月到来年6月,豆腐就是我们 的副食:煮豆腐、炒豆腐、炸豆腐、酱豆腐、冻豆腐、熏豆腐、豆腐干、豆腐馅做 包子。豆腐花,……一周七日,一日三餐,在饭堂工作的知青想方设法多翻点花样, 可是“巧媳妇难为无米之炊”,他们却难为无豆腐之菜肴。到后来,我们个个都对 豆腐倒了胃口,只要一提豆腐两个字,就觉得反胃,烧心,直冒酸水。 天天吃豆腐斋不算,我们还得干繁重的体力活儿,睡觉很少,几乎没有节假日, 没钱,没性生活——1971年以前有个男朋友或女朋友绝对是大忌。如果这还抵不上 和尚尼姑的清心寡欲,那么冬天没有炉火就真是十足的苦行僧了。我们的煤块用完 时,屋子变成了冰窖。晚上人人都穿着皮帽子缩在床上,第二天早晨醒来,帽沿一 层白霜。盖三床棉被,再压一件羊皮大衣,还是冷得直打哆嗦,手脚痉挛。屋里的 水缸结成冰蛇,毛巾冻得僵硬,挂在绳子上像一排冻藏鱼,要想取下来往往把它们 拦腰折断。 回忆这段日子,凉水泉有如一只深山古洞,我们在里边修行:劳其筋骨,饿其 体肤,苦其心智,荡涤我们的灵魂,憧憬的是一幅人间天堂的绚丽画面。每天都长 似一年,而每一年过得天天都一样。我就这么坚持了3年,如果我能像达摩大师那样 面壁9年,对外部世界不加闻问,我或能修炼成佛,或得道成仙,要不就干脆发疯。 谁说得准?到了1971年,我们却突然接到通知,说可以休24天的探亲假,于是我在 8月回到北京。 我想见的第一个人自然是二姨。一听说有探亲假,我这才意识到自己有多思念 她。我扑人她怀抱中的感觉,恰似梦想成真。那一刻,我才知道自己这些年已长得 高大结实,二姨却缩得又矮又小,但她把我搂在怀里的动作还是把我当成20年前奶 奶家那个无助的女婴。我感到有些异样和尴尬,却又很受用。 “哎呀!我的亲女儿回来啦!”她一见面就大嚷一声。(“我的亲女儿”既可 以理解为“我的亲爱的女儿”或“我的亲生女儿”,也可以兼指。)她的眼泪掉了 下来,融化了我的英雄面具。3年来我一刻不停地戴着这副面具。现在我回家了,作 些儿女情长的娇态也无妨,没人会批评我,没人会笑话我。能放纵感情是件美妙的 事!但我不想和二姨一起哭,相反,我要让她绽开一个大大的笑脸,就像小时候她 哄着我一样。 我打开带回来的旅行袋,一袋全是黄豆,另一袋装满红豆和绿豆,外加一小桶 豆油,一包巨大的土豆,金针菜,山蘑菇,……二姨瞪大了眼睛,仿佛我是个魔术 师。她的脸上泛出笑容,这些东西在北京的商店里消失已久。那时市面上连像火柴、 肥皂、洗衣粉、卫生纸等生活必需品都成了珍稀之物。 二姨这下开心了,我仔细端详她,岁月无情地留下道道刻痕。她67岁了,还在 独自照顾小炼和小跃。1969年,如果不是她在我父母下乡时同意让小炼和小跃和她 一起住,我的两个弟弟都得跟着下乡,不单丧失北京户口,教育也大成问题。这会 儿,小炼是16岁,小跃刚满11。他们给二姨平添了无数麻烦,让她有操不完的心。 二姨劳累不堪,我感觉得到。她需要我帮她一把,我真想帮她一把!我曾答应为她 养老。我可如何践言? 说实话,这3年我仍一直没离开二姨的呵护。每逢节日,她都没少给我寄巧克力、 奶粉。点心、果脯等等,每次我收到包裹都给她写信,叫她无论如何不要再寄了。 但下一个节日来临之际,我却不由自主地引颈盼望。劳动节、端午节、国庆节、中 秋节、我的生日、元巳、春节,在这些古今中外的节日之前我的企盼总不会落空。 旧历年前,几乎所有知青都会收到家中寄来的包裹,我总是收双份,另一份是 我父母寄来的。几百只包裹从全国各地涌向距我们十几公里的一个小镇,邮递员不 可能一次送这么多,村里派出马车一天接一天往回拉。 二姨除了寄包裹外,还给我写信,告诉我她做了些什么事,有多想我。但是信 里还是有许多事不能言及,白纸黑字,会给我们两人都惹麻烦。我回北京的当晚, 小炼和小跃睡着后,二姨便和我谈开了。 她说最近北京发起了一项新的运动,叫什么“我们也有两只手,不在城里吃闲 饭”。据说是一个家庭妇女带的头,志愿去大西北。上头用她的事例对其他没有固 定工作的市民施加压力,让他们都“志愿”到大西北去。 二姨很是有些心虚,我听说后也六神无主。她这把年纪要是去大西北,一准受 不了这个罪,那简直等于杀了她。还有她那些老街坊,老邻居,二姨说不少老头老 大半夜三更偷偷地哭,他们吓坏了。如果她和邻居们在劫难逃,不免一死,他们宁 愿死在北京。这是他们的家乡,是他们祖祖辈辈生活的地方。二姨在小炼和小跃睡 着后也常独自抹眼泪。她很高兴我回来,可以一诉愁肠。 “我能帮上什么忙?”我听二姨说完,难掩内心的困懑,“我什么都帮不了!” 一家六口,三个大人已经志愿下乡,这还不够,他们还想把老二姨和我的两个幼弟 也赶出北京。这样他们好大模大样地进来,取代我们,在我们的故乡,这个古老而 美丽的城市安家落户,这真太过分了! 我说的“他们”,指的是当时成千上万进驻北京的军代表。他们前脚还没站稳, 后脚就利用职权把在农村的一家老小全弄了进来,外加他们的“七大姑八大姨”, 北京人对此不无讽刺。结果我1971年回来,见到北京的人口比3年前还要多,但其中 真正我们想与之交往的有天分的农民子弟却屈指可数。这一事实令我沮丧,我在这 儿受到的冷遇更令人心寒。在汽车上、商店里或大街上,人们看到我都翻白眼,好 像我是个什么世面都没见过的乡巴佬。他们的眼神暗示我的衣裳不入时,脸黝黑, 鞋破旧。但我就不愿妄自菲薄。 岂有此理!如果不是我们志愿离开城市,哪儿有你们进北京的份儿?如果不是 我们在农场累死累活种庄稼、养猪,你们都喝西北风去!这些人怎能如此不思感激? 但回过头来想想,过去我们一零一中的学生不也和这些人一样无知愚蠢?我在这些 丑恶嘴脸中仿佛照见了自己当年的样子。 二姨的老邻居对我倒是一如既往地关心,但他们的话同样令我感到无所适从。 “你找到‘门路’了吗?”他们一见面就问,语气中透着急切,“把你自己调 回来。张家刚把儿子弄回来,办的是‘困退’,老两口儿年纪大了,需要一个孩子 在身边照顾。王家正给女儿办‘病退’。你还不抓紧点?叫你父母找找能帮得上忙 的人,或找找你的姑姑,她不是医生吗?弄个证明……”这些话听多了,我渐渐明 白了:当我们还在农村埋头种地,外面的风气可就变了:上山下乡不再光荣,而是 一种耻辱,证明你家无权无势,没有门路,没有关系,你的孩子别无选择,有门路 有关系的,就能把孩子调回来。无怪乎那些新贵们视我们如粪土,在他们眼里,我 们是失败者。 这一发现使我有好几天睡不安稳。如果这些老北京的话是对的,那就太惨了, 我无路可行。父母无权无势,而且他们自己也在农村,连“因退”的借口都找不到。 我寄望他们的言论是错的,毕竞他们是些小市民,以前我们看不起他们,就因为他 们目光短浅。我何必太把他们的话放在心上?还是先听听父母的意见。巴。 几天后我去探望父母,我们谈到这个问题。他们的态度给了我不少安慰和鼓励, 虽然没什么新鲜内容,听来颇像报纸的社论:“坚持下去,广阔天地,大有作为。” “别犹豫,前途是光明的,道路是曲折的。”这些话正是我想听到的,然而又是我 不想听到的。 那时我父母双双下放在河北省饶阳县一个叫北歧河的小村。我感到他们也一样 生活在深山古洞里。地图上这地儿离北京不算远,但我先得搭7小时的长途车,车破 旧,路颠簸。到得县城,我还得坐“二等”,即雇个人坐在他的自行车后,再花一 个多小时,才能到达目的地。 我到村里,发现父母的模样变得几乎认不出来了。父亲像个在田里干了一辈子 农活的老农,皮肤黧黑,人精瘦,留一板刷头,皱纹爬满了前额。一件发了灰的白 汗衫,外加一条短裤和一双黑布老头鞋。这绝对不是我记忆中的身为外交官和学者 的父亲。但他又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农民,虽然干的是农活,政府每月还付他近200元 的工资。当地农民一天的工分才8分钱,即使每月干足31天,也不过挣不到2块5毛钱, 所以那时农民都欠生产队不少钱。 母亲的变化更大。过去人人都说她比实际年龄小10岁,她本身段苗条,烫一头 卷发,脸颊红润,考究的衣着,配上精心挑选的饰物挂件……现在这一切都去影无 踪。3年时间,母亲变得像一个十足的“黄脸婆”,45岁的年纪,看上去快60了。她 的背有点儿驼,走起路来一瘸一瘸的。脸肿肿的,嘴唇发紫……我见母亲这般模样 着实大吃一惊。 “究竟什么事使她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变得面目全非?”我忍不住想问,但我若 真个动问,母亲一定不高兴。我只好东猜西猜:因为高血压,或是更年期,或是近 期在腿上开刀,割了一个瘤于,听说她还崴了脚……是不是得了什么病尚未诊断出 来?村里又没有医生,她恐怕很难适应艰苦的农活。但依她要强的性格,这些她都 不会承认的。也许还有其它原因:家人天各一方,诸事都艰难。 搬家以及维持一家三地的日用开支,母亲卖了她的几件首饰。最后连镶有钻石 的结婚戒子也卖了。二姨知道这件事,偷偷告诉了我,“文革”来临时,二姨为她 保管这些东西。戒指在一家二手店只卖了100元,“简直像抢一样。”二姨看不过眼, 愤愤地说。但母亲还是把它卖了,因为她刚接到我的一封信,信里说我需要一件羊 皮大衣。 母亲在回信中没有提过戒指的事,但她详细描述了买这件大衣的壮举。头天晚 上,她在二姨家用几把椅子拼在一起过了一夜,第二天一早,5点她便搭头班车去东 四的人民商场。母亲到商场门口刚6点,已经有人在门口排队了。母亲暗自叨念,希 望商店那天有几件羊皮大衣出售,而且前边排队的人都是买其它东西的。1968年, 几十万北京知青奔赴东北、西北和内蒙古,这些地方都极其寒冷,一时间,人人都 需要大衣,越厚越好。结果羊皮大衣脱销,在北京所有商店里都难觅踪影。 7点后,等的人越来越多,队开始乱了,所有人都像沙丁鱼罐头一样在大门前胸 贴着背。8点整,门开了,母亲跟在别人后边一直朝店里跑,来到出售大衣的柜台。 她一眼看到柜台后挂着几件羊皮大衣!太棒了!母亲急奔过去,拉下一件看上去最 厚的,双臂紧紧抱着。其他人也迫不及待地搂住一件,他们都是家长,每个人都抱 着一件大衣,仿佛抱着的是千里之外在寒风中冻得发抖的他们心爱的孩子。母亲高 高兴兴付了钱,大概85元,像刚在一场决定性战役中凯旋的将军。 如果母亲1968年时是为我操心,后来她对小炼和小跃则更加牵肠挂肚。但是她 和父亲“学习”的五七于校规矩森严:除非奔家人的丧事,任何人不得离开村里。 1970年母亲甚至没机会在她父亲弥留之际见他最后一面。 我从村里回来在北京探望了外祖母,听她数落母亲:“她怎么这么没有心肝? 你知道你外公最喜欢她,把她当掌上明珠,送她进上海最贵的中西女子中学,又送 她上全国最好的燕京大学。你外公1949年没跟公司迁去香港,提早退了休,也是因 你母亲一句话,说他应该留下来。后来我们又从上海搬来北京,就想离她近一点。 到了他临终前,想见你母亲最后一面,拍了一个、两个、三个电报,可她总也不露 面!她难道要和我们划清界线,因为她是党员,我们是资产阶级?你外公真是死不 瞑目……” 外祖母边说边掉泪,不停地讲了两个小时,我向她解释于校的纪律,但她根本 无法理解,我只得静静地听下去。外祖父去世后,外祖母非常孤独,我很同情她。 可是我与她略有芥蒂,因为20年前她让奶奶辞退二姨,用一个她们从上海请来的职 业保姆带我。对此二姨和我一直都耿耿于怀。两年后,外祖母去世了,我这才彻底 原谅了她。 奶奶才真是我的救星!就是凭她的一句话,二姨才得以留下来带我,而上海保 姆则被辞退。这会儿,我听父亲说奶奶还活着,就住在原来的地方,我答应父亲我 会在回东北前去看望奶奶,父亲也一样不能请假探亲。其实我自己也很想奶奶,自 从“文革”爆发后,我就再没见过她。 二姨听说我要去看奶奶便难掩兴奋,她马上忙碌起来,做了荷叶蒸肉和三杯鸡, 这些都是奶奶爱吃的菜。她又买了点心和水果,“快去吧!下午就去,代我问奶奶 好!”二姨对奶奶向无二心,政治运动也不能改变她的立场。她把东西一样样包好, 放入篮里,几乎把我推着出门。一小时后,我站在奶奶家四合院的大门前。 灰色砖墙仁立如昨,门牌号码依然如故,我将大木门从中间推开,吱吱作响的 声音唤起我遥远的记忆。但当我一走进院子,眼前所见与我的记忆别如天壤。 第一进院子现在拥挤不堪,三户人家瓜分了面对面的两排平房,煤炉、脸盆、 尿布……孩子在院里跑来跑去,大人向我投来狐疑的眼光。我是一个擅自闯入的陌 生人。 第二进院子原本是一个多姿多彩的花园,现在却满目芜杂。白色的丁香树和迎 春花早被连根拔起,奶奶的芍药和姑姑的玫瑰也了无痕迹。取代花草的是些简易棚, 用残缺不全的砖瓦和油毛毡拼搭起来,也不知是厨房还是储物间。 有一个五口之家住在奶奶的房间里,“原先住在这儿的老太太,你们把她弄到 哪儿去了?”我刚想启问,但看到这些人对我敌视的眼神,硬是将话咽了回去。最 好还是别惹这些革命群众,我一踏进这个院子,就回到了一个大资本家孙女的身分, 顿时比人矮了半截。也许这就是5年来我不愿涉足这座院子的原因?我一壁想着,一 壁垂下眼睛,绕过他们,去敲姑姑的门。 姑姑打开门,一脸惊恐,也许我敲门敲得急了。弄清楚只有我一个人,她这才 舒了口气,引我进屋。等我坐下后,才发现在这间屋里根本无法交谈,这个房间原 先与奶奶的卧室毗邻,中间的隔断墙是一件工艺品,许多处故意镂空了,比一层纸 强不了多少。我们说的每一句话都会教隔壁人家听个真切。 所以我只简单说我回来看奶奶,不知她在哪里。听罢,姑姑站起来对我做了个 手势,我跟着她一直走到原先的大餐厅北头,这儿原来还有一间储藏室。一路上姑 姑告诉我:因为患上了严重的糖尿病,奶奶这5年来一直卧床不起。我们到了门口, 姑姑帮我开了门,我走进屋,她将门轻轻带上,离开了。 起先,我所看到的只是一点摇曳的烛光,我这才意识到这间屋又没窗,又没灯。 待眼睛稍稍适应了昏暗之后,我看到了奶奶。半躺半坐地倚着些枕头,她看着我, 我们对视着,她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微笑,这么熟悉的、属于她的微笑! “奶奶!” “小瑞,你来了。我知道你会来,今天来。” “奶奶,你好吗?” “好,好,我挺好。” 但是我在这间屋子里看到的每一样东西都教我得出完全相反的结论!屋子又窄 又小,中间放着一个黑炉子,火炉的烟筒应该在春季到来时就挪走的,现在夏季都 快过完了,烟筒还留在那儿。看着这只不起作用的炉子,我突然感到一阵透心的寒 意,这间屋子即便是8月,也是湿冷湿冷的。屋里空气不流通,弥漫着一股奇怪的味 道,奶奶的床边放着一只夜壶,白天没人来清理,姑姑要上班。靠近奶奶床头的小 桌上点着一支蜡烛,还有几只馒头,这就是她的伙食了,把冷馒头在蜡烛的火上烤 一烤,吃下去,没有蔬菜,没有汤,连茶水都没有。 原来这5年来,他们把我亲爱的奶奶扔在这样的风洞里!活活地把她埋起来,不 见天日,不分寒暑。她因病卧床,一天中绝大部分时间却没有一个人在身边照顾。 父亲和叔叔都不能来:一个是老革命,一个是反革命,他们两人谁也不能获准离开。 谢天谢地,还有姑姑在,但她是医生,邻居们都虎视眈眈,她只能一天来一两次。 而我呢?我可以来,我应该来!我只是忙于干革命,忘了还有个奶奶!这么些年, 我居然一直不知她的悲惨处境! 奶奶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她说:“小瑞,你听我说,我这儿什么都有,你别 难为自己。你看,这是《人民日报》,我每天都看报。还有这本地图册,剩下的时 间看看地图,特别是这张——湖南——我生长的地方。那个地方山清水秀,春天, 湘江和沉江流着桃花,一江水都是红的。夏天,河岸边的竹子青翠欲滴。湘竹又叫 斑竹,竹子上的斑点是娥皇和女英的眼泪。 “她们是古代尧帝的女儿,姐妹俩都嫁给了舜。舜死在南方,娥皇和女英泪下 不止,投入湘江,遂化为女神。湘竹沾了她们的热泪从此斑斑驳驳。死是永恒的生; 生的每一步都在走向死。湘水女神在桃花中翩然起舞,姿容妙曼。看!她们在落叶 上飞,悠悠地打着转,待还我自由身了,我便去和她们相会,相会于空朦的湘天楚 地……” “奶奶!你在说些什么呀?” “我在说湖南。当地的女巫法力无边!有一位女巫看中我,她在我身边做了5年 的嫫嫫,晚上等别人睡着后,她教我怎样打开天目,这样我可以看到天上地下,前 世今生。我小时跟她练得人了门,可后来我回北京结了婚,又生了孩子。我的心绪 不佳,没有再练,我天目中的光黯淡了。但是??现在我又把天目打开了。 “你过来,其实每个人都有一只天目,就在这儿,在你额头的中间。这只眼睛 是竖着的,不像其它两只眼睛是横着的。深吸一口气,让‘气’慢慢沉入丹田,闭 上眼睛。你能感觉到么?” 我似乎真有一种异样的感觉!一小团火球在我前额处燃烧,火石电光划破黑暗。 也许这只是我在异想天开?这又何妨?这么多年,我对奶奶这般不孝,现在也许是 我最后一次弥补的机会,不论奶奶要我做什么,我都会答应,不问因由。 “很好,你有点开窍了,有朝一日你也会拥有这种能力。告诉你父亲他不必来 看我,我可以看到他。我白天黑夜都和他在一起。我和你叔叔、小牛、小强、小炼 和小跃在一起,特别是和你在一起! “我不但看到在东北的你,还能看到你的前世。你的上辈子不是女儿身,你是 个男子,一个非比寻常之人。你很小的时候,你的父亲就教你武功,7岁那年,你开 始跟一位高人学习兵法韬略,七八年后,你便出入真正的沙场,屡建奇功。20岁上 下,你已是一位让敌人闻风丧胆的将军。哦,不,我不太喜欢你的前世:总是右手 一杆长枪,左手一把短剑。在战场上你叱咤风云,杀开一条血路。谁要拦你,必死 无疑。 “但我不怪你,你是忠臣,一个正人君子。你重义气,轻钱财;你英勇善战, 虽然你大字不识。是呀!你的前世是文盲来着!所以你才写字屡屡出错。你25岁那 年,皇帝赐你爵位,你有一所官院,光宗耀祖,荫庇门桅。但是两年后,你在战场 上结束了一生。 “那场战斗你方寡不敌众,敌人包围了你守的城池。你拼死守了七七四十九天, 等待后援。最后,弹尽粮绝,你的士兵和城里的壮丁都相继战死在城墙上,城门洞 开。大火吞噬了半座城,烟雾笼罩。你的士兵仍在浴血奋战,但是你心里明白天数 已绝。 “你在几个侍卫掩护下手持短剑杀回宫邸,那口剑是你祖先传给你的无价之宝。 你的妻妾出门相迎,见你刀剑在手,以为你会先杀她们,这是传统。可是你说: ‘别怕,我不伤你们,逃出去,躲起来,跟着别的男人走吧,我不怪你们。赶快! 不然就来不及了!’说完,你将剑倒转,对准自己,一下刺进了胸膛。” 一刹那,我感到心口剧痛,仿佛真有一把利剑穿透其中。刀刃冰凉,却又如火 般炽热,只有剑柄露在外面,我身上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剧烈燃烧。天黄地苍,碧血 丹青。利剑像一条饥渴的蛇,噬吸着我的每一滴热血…… 奶奶发出一个善解人意的微笑,“剑的名字叫饮碧,这口剑是几百年前为你而 铸的。它系着你的生死大限!你一旦离开人世,这口剑也就此沉埋,不复存在。 “我来告诉你死后发生的事吧。你的妻妾没有逃走,她们爱你。你的绝命使她 们痛不欲生。她们将你的尸体投入近旁的一口古井,这样在敌人来到时,你能得以 全其身。那口剑于是随你沉入了井底。这时敌人已经包围了宫院,四面一片火海。 你的妻妾纵身跳进井里,宫墙坍塌,盖住了这口井,于是井成了你最终的栖身之地。 这就是为什么在你的今世,每当你走近一口井时,你总会有一种异样的感觉。你忍 不住要朝下面张望,总觉得井底有样东西吸引着你,同时,恐惧又紧紧攫住你心, 你想逃得离它越远越好。” 这倒是千真万确的事,奶奶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难道我们之间真有神秘的血 链拴住,她能进入我的感觉,我也能进入她的世界?我好像突然“回忆”起在我的 “宫邸”中的那口古井,井口是六边形的,用六块青石板砌成。井水深深,晶莹透 彻,井边不远处,几株桂树花开烂漫。一阵风起,小黄花蕊如香雨洒落,洒在我的 脸上和身上,落在血泊中。英魂不朽,百世留芳。 我还“回忆”起诀别这个世界时我那锥心的悔恨,那一刻似乎有一生那么长。 留芳百世?百世后谁还记得我,谁又在意我做过些什么事呢?再一刻,我即葬身九 泉之下。我将永远见不到阳光,沐浴不到风雨。唯一的此身此生,我竟用它换取了 功名和权位。我好愚蠢!我不愿这就死去,我还年轻,洋溢着活力,精气弥漫。现 在我的力量正离我而去,一切都行将结束,在我自己的手中结束。我不得不这么做。 我这才惊醒:人类相残相杀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我悟得了这一道理,恨为时已晚。 上天!我咎由自取。我认我命。唯请许我来世变作女儿身,这样我可以远离兵燹战 乱,我要生活在和平宁静之中,我要读书明理。仁爱爱人。 “你总算想起一些事儿来了,”奶奶说,“很好,不过也别走远喽,否则你的 心会受伤的。有些事忘了也就忘了,你能悔过,上天见怜,你的遗愿已经实现。你 身为女子,不让须眉,知道吗?旗人家里的女子个个聪明能干,坚毅非凡,我在过 去照顾我的父亲和弟弟,你将来也是一样。你还会帮你叔叔。有朝一日你的羽翼丰 满,会飞过关山重洋,你会得到自由的。” 我情不自禁朝奶奶笑了,这是心底里发出的充满自信的微笑。奶奶也在微笑, 她目光里爱意绵长,智慧无限。她的脸苍白,又不能算苍白,几乎是半透明的,渗 出些晶莹温润的光来。在我眼中,她是一尊玉菩萨,坐在黑暗的神龛里。这是奶奶 留给我的最后印象。 我走出奶奶的房门,很快就又心烦意乱。姑姑建议我们去北海公园走走,在那 儿至少还有一席之地可以坐谈,让行人在你面前穿梭而过。 “你看见了吧,”姑姑看着我说,“你的奶奶脑子已经糊涂了,我告诉了你爸 和你叔叔,他们也还是不能回来看看。我会为她送终的,从她的血糖和心肾的情况 看,也拖不了太久了。” 停了一小会,姑姑又说:“有时我真想还不如让她一了百了。5年来,陪伴她的 惟有孤独和疾病,这种日子5个月我都受不了,邻居从不帮忙,他们不帮忙也罢,有 一次一个以前的老佣人让女儿来帮忙,邻居都要汇报到居委会,找她们麻烦,以后 她也不敢再来了。这些邻居就想叫你奶奶早点死,因为她活着,他们就觉得不自在。 她是这儿的房主,这些人根本没有征得她同意,强行把她赶出去,自己搬了进来。 一共6家人,打着阶级斗争的旗号。” “你是说奶奶脑子不清楚了吗?你能肯定么?” “哟,你没听她讲那些故事?你说呢?不觉得它们有点匪夷所思么?” “她有没有跟你提到一把剑?” “什么剑?” “一把名叫饮碧的剑。” “没听说。” “那么井呢?” “也没听说过什么井。” 听到这里,我放心了,而且一阵高兴:奶奶跟我讲的事从来没向第二个人提及, 连姑姑都无从得知。这是我们俩之间的秘密。她说的故事兴许怪诞,但我喜欢它! 还不曾有另一个故事这般打动我的心。因此,我宁愿相信这个故事有些真的成分在 里边。但我也不能自圆其说。我没法跟姑姑解释,她是医生,只相信显微镜下看得 见的东西:病毒、细菌、组织、细胞等等。抽象的东西,如命运、前世、天堂,甚 至“气”,她都会归在迷信一类。于是我没有再继续谈这个话题。 我离开北京不久,奶奶就谢世了。她是9月死的,死在那间没窗的储藏室里,死 前她终于没有机会和父亲、叔叔见上最后一面。没准她真见到他们了?就像她自己 说的一样。没准她的天目一直追随着他们,没准也一直瞧着我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