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高乐与第三世界 法国是一个老牌殖民帝国主义国家。戴高乐也是一个老帝国派军人,他曾是法 国殖民帝国利益的坚决维护者。 法国的殖民活动是同它的资本主义同时开始的。在自由资本主义时代,法国殖 民者就已在印度、加拿大、非洲等地建立据点,开展殖民贸易和奴隶贸易,进行海 盗式的掠夺。进入帝国主义时代,法国的殖民活动成为它同其他帝国主义争霸的主 要目的。1830 年,法国开始征服阿尔及利亚的殖民战争。1856 年,法国远征军 出征印度支那,在中国瓜分势力范围。1862 年,法国又派殖民军远征墨西哥。到 1870 年普法战争时,法国在世界各地的殖民地面积约达70 万平方公里,人口约 650 万。 1881 年,法国从阿尔及利亚进攻突尼斯,武力强迫突尼斯接受保护。 1896 年,法国吞并马达加斯加岛。1912 年,又强迫摩洛哥签订“菲斯协定”, 接受法国保护。到第一次世界大战时,法国已拥有面积1060 万平方公里,人口5640 万的殖民地,遍布世界四大洲,成为继英、俄之后的第三大殖民帝国。 殖民地人民从来就没有停止过对法国殖民者的反抗。在马达加斯加、阿尔及利 亚、墨西哥、印度支那和中国,在叙利亚和黎巴嫩、摩洛哥,都暴发过声势浩大的 反抗殖民统治和侵略的武装起义。由于历史条件的限制,这些反抗虽然给予法国殖 民者沉重打击,但并未能取得彻底胜利。 第二次世界大战,由于它具有同第一次世界大战完全不同的性质,将争取民族 解放和国家独立的斗争推到了首要位置。因此,当粉碎了法西斯的侵略和奴役,许 多民族国家获得解放和恢复主权之后,在战争中经受了考验并受到启发的殖民地国 家和人民,纷纷提出了解放和独立的要求,使民族解放运动以前所未有的声势向旧 殖民统治发动了冲击。 戴高乐从小就崇尚殖民战功。在他的少年时代,就将法国殖民事业的成果看成 是法兰西光荣、伟大的一部分。他为“法绍达投降”感到悲痛。他以征服塞内加尔 的殖民将军费德尔布为荣,甚至乔装打扮一番再回家,说是“费德尔布将军来访”。 他在圣西尔军校时,他所在班级被命名为“菲斯班”。 1929 年,戴高乐少校曾在中东服役近两年,到过开罗、巴格达、大马士革、 耶路撒冷。在他的印象里,这些地方是与法国无法相比的一片化外之地,他认为, 化外之民只有接受法国文明才算得上开化。他从贝鲁特给友人的信中,道出了心底 里“离开法国文明殖民地人民无法生存”的顽固偏见。他说:“我的印象是:我国 在此地的影响甚微。此间人民一如当初,与我们格格不入;反之亦然。我国想使此 间人民自理其事的行动方针简直是拙劣透顶,……君不见,若无鞭笞,焉有尼罗河 灌渠,巴尔米拉渡槽,罗马大道,乃至橄榄园之开辟。依我所见,我们将面临两种 前景,或者诉诸鞭笞,或者一走了事。” 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戴高乐在维护法国的伟大和完整时,他脑子里装的是包 括所有殖民地在内的法兰西帝国,他为这些殖民地不惜与英美唇枪舌战甚至动武。 战争结束后,戴高乐于1945 年8 月任命他最得力的将军勒克莱尔担任印度支那远 征军司令,“决心把法国国旗插到它还没有重新出现的唯一的法国领土上去”,终 于导致了长达九年之久的印度支那战争。在这之前,5 月8 日在叙利亚和阿尔及利 亚,发生了当地人民利用停战日争取独立解放的起义,遭到戴高乐的残酷镇压。特 别是在阿尔及利亚,“法国的镇压是残酷无情的,动用了海陆空部队,造成了成千 上万人的伤亡”。直到1956 年苏伊士危机,他还是非常遗憾自己当时不能“作主”, 要不然他两小时内就可以让伞兵占领开罗。 但是,正是这个一贯坚持殖民主义立场、以维护殖民历史业绩为自己“高尚目 标”一部分的戴高乐,在重新执政后,不得不面对现实,顺应新的历史潮流,亲手 完成了在法属殖民地的“非殖民化”。 1958 年夏天在关于法兰西第五共和国新宪法草案的讨论中,有一个很突出的 问题。即新宪法如何确定法国同海外领地——旧殖民地的关系问题。早在1946 年 的第四共和国宪法中,已经将过去的“法兰西帝国”改成了“法兰西联邦”。按照 戴高乐的意思,法属海外领地应当同法国生活在一个“共同体”中。那末,这个 “法兰西共同体”是一种什么相互关系呢?也就是说: 是邦联制,还是联邦制?前者,就是承认海外领地为各自独立的主权国家,后 者,就是同意海外领地实行有限制的自治国家。被吸收参加宪法咨询委员会的塞内 加尔政治家、诗人列奥波尔德·桑戈尔坚持实行邦联,同德勃雷等人激烈争论。当 然,获胜的是德勃雷,因为他代表的是戴高乐的精神,戴高乐此时还没有走到彻底 放弃法属殖民地这一步。从8 月20 日至29 日,戴高乐访问了法属非洲。他希望 能劝说并引导当地政治家和居民支持他的海外领地政策,他的目的是“引导‘海外 法兰西’各民族实行自治,在我们双方之间建立直接的合作关系”。在戴高乐看来, 问题很简单:在即将举行的新宪法公民投票中,在成为主权国的同时仍与法国保持 互助合作关系的就投“赞成票”,与法国断绝一切关系的就投“反对票”。 戴高乐黑非洲之行在几内亚碰到了与其他地方完全不同的场面。在从机场到市 中心的路中,沿途排着一队一队的人群,但他们不是在欢迎戴高乐,而是齐声高呼 “独立”。在同塞古·杜尔会谈时,他明确指出,如果几内亚同法国分离(他不用 “独立”这个词),法国将立即撤回各种援助,并警告说:“没有几内亚,法国已 经生活了很长时间。即使几内亚与法国分离,法国今后仍将长期生活下去。”戴高 乐还是在用“殖民者养活了被殖民者”这种观点看问题。他没有倒过来想想:没有 法国,几内亚是不是也生活了很长时间,即使法国撤走所有援助,几内亚今后仍将 长期生活下去。 1958 年9 月关于新宪法的公民投票,除去几内亚否决以外,共有12 个法属 非洲国家通过。这样,根据宪法规定,这12 个国家就成了法兰西共同体的成员国。 它们是:马达加斯加、达荷美(即贝宁)、尼日尔、上沃尔特、象牙海岸、乍得、 中非、刚果、加蓬、塞内加尔、马里、毛里塔尼亚。宪法规定,共同体成员国的对 外政策、国防、财政经济以及战略物资的控制权仍由法国政府掌握,法国给予成员 国一定程度上的自治权,法国参议院分配给成员国98 个席位,成员国有退出共同 体的权利。但是,这些让步和改革,在战后强大的民族解放潮流中,已不能满足殖 民地人民的独立要求。1959 年3 月,联合国作出决议,喀麦隆于1960 年1 月1 日结束法国托管宣布独立。 1959 年12 月,法兰西共同体内的塞内加尔同法属苏丹组成的马里联邦提出 “在共同体内独立”的要求,戴高乐亲赴达喀尔,经过协商达成协议。1960年6 月, 承认马里联邦为法兰西共同体内独立国家。这就等于承认共同体成员国不用退出共 同体就可以宣布独立了。后来,塞内加尔退出马里联邦,法属苏丹改名为马里共和 国,于是,塞内加尔和马里成了完全独立的国家。法国为了维持影响和利益,仍然 提供军事、经济和技术援助,保持“合作”关系,并没有采取1958 年对待几内亚 那种态度。紧接着,法属非洲其他国家纷纷效法,援引马里联邦独立先例,要求独 立。经过协商,戴高乐领导下的法兰西第五共和国宣布承认这些国家独立。这就是 后来人们称谓的戴高乐的“非殖民化”。 在1960 年,法属非洲除法兰西共同体的12 个成员国之外,还有喀麦隆和多 哥这两个托管地获得独立,直到1962 年7 月阿尔及利亚宣布独立之后,戴高乐的 “非殖民化”才基本完成,也标志着法国长达几个世纪的海外殖民统治的基本结束。 戴高乐的这种转变,正如他自己说的那样,“确实是残酷的”,“痛苦的”。 他说:“在重新执掌法国的领导权时,我就作出决定,从今以后,要不惜任何代价 把法国从过去的帝国义务中摆脱出来。人们可以设想,我这样做,并不像有些人说 的那样,是轻率决定的。像我这个年纪和像我所受过的教育的人,成为自己倡导的 这项变革事业的主持人,这确实是残酷的。”他在颂扬了殖民历史之后,感叹道: “对我来说,要在那些地方移交我们的权力,卷起我们的旗帜,合上这部伟大的历 史,是一种多么痛苦的精神考验啊!” 但是,戴高乐的过人之处在于,他历来不拘泥于陈规旧俗,他总是善于审时度 势,他是一个现实主义政治家。戴高乐面对的现实是什么呢? 首先,第二次世界大战后,全世界的民族解放运动已成燎原之势,亚非拉三大 洲的殖民地人民和国家,纷纷采取各种形式,为争取解放和独立,展开了英勇的斗 争,形成了一股不可抗拒的历史潮流。这一运动,与过去的民族解放运动有明显的 区别。在无产阶级政党或民族主义政党领导之下,它不仅有了明确的政治目标,形 成了大规模的人民运动,而且,武装斗争又成了它的主要斗争形式,并得到全世界 热爱和平的人民和国家的广泛的声援和支持。这一严峻的形势,使一贯维护法兰西 民族独立和国家主权的戴高乐,有可能从民族独立和国家主权的角度去考虑殖民地 问题。 戴高乐认为,“现在一切都改变了”。他认为殖民地人民由于长期受到“下等 人”的待遇,受到歧视和打击,“在人格上有一种强烈的、刻骨铭心的要求,即不 再受外来统治。他说:“我们目前的时代,从地球的一端到另一端,是每一个民族 都要掌握自己命运的时代。”在他看来,面临的重大问题是非殖民化问题,殖民地 时期已经结束,这一页应当翻过去了。“只要尊重这些新生的或重新组成的民族, ……一个建立在友谊和合作基础上的大集体就会建立起来”,他“希望法国能利用 这种机会消除过去的仇恨、偏见,把从前的臣属关系改变为伙伴关系”。 其次,从法国的切身利益考虑,戴高乐认为,继续维持过去那种旧殖民关系, 不仅是不可能,而且是“得不偿失”了。他说:“过去,我们在殖民地所付出的代 价,与我们从殖民地获得的利益相比,似乎是值得的”,因为那是在压力和屈服下, 只须付出“缓慢的、落后的生活开支”,而现在要求不一样了,负担也在不断增加。 更何况不甘屈服的愿望终于导致反抗,使法国陷入了不能自拔的战争。 战后,从1945—1952 年,印度支那战争就耗去了近44 亿美元,占了马歇尔 计划对法援助的80%。阿尔及利亚战争开始,1956 年法国财政赤字达6400 亿法 郎,1958 年达1.25 亿法郎,欠外债30 亿美元,储备金仅剩6.3 亿美元。由于 战事不断,政局不稳,几十万军队被拖在阿尔及利亚。戴高乐感到再也不能维持这 种现状。他认为如果不改变政策,法国在政治、财政和军事上就会“陷入无底的泥 坑”,部队就会陷入一场徒劳无益、难于终止的镇压殖民地战争的“死胡同”。他 明白表示,实行非殖民化,“首先是因为如果继续去承担那些同我们的力量和影响 不相适应的义务和负担,这同法国目前的利益和新的抱负是相违背的”。“由于许 多原因,我们国家的直接利益,就是要摆脱代价昂贵而又无结果的负担,让过去在 我们治理下的人民去决定自己的命运。”因此,他要断然结束“从前是光荣的,而 今后却是导致毁灭的殖民统治”。 最后,既然维持旧殖民统治是与“新的抱负相违背的”,那末,这句话必然归 结为维持旧殖民统治是与争取法国大国地位不相符的。 戴高乐要争取法国的大国地位,除去法国本身要有独立自主的权力,要有足以 显示实力的政治、经济、军事地位之外,当然还必须在世界上拥有“伟大的形象”。 但是,在战后汹涌澎湃的民族解放运动浪潮中,由于法国长期顽固坚持旧殖民主义 立场,不惜动用武力,采取最野蛮残酷的手段镇压报复殖民地人民的反抗,它在国 际舆论中已经声名狼藉,它不仅遭到第三世界国家和社会主义国家的一致谴责,而 且也常在国际讲坛上被美苏两个超级大国利用。显然,殖民地问题也成了戴高乐试 图在美苏之间保持独立性、争取大国地位的制时问题。 美国在战后,为了进一步控制英法这些老殖民主义西欧国家,为了渗透插足英 法原来在第三世界的势力范围,经常以一种反对老殖民主义的新殖民主义面孔出现。 美国宣称,“不百分之百地与所谓殖民国家为伍”。1956年,在苏伊士危机中,美 国先是宣布反对使用武力,接着在联合国安理会同苏联一起提出停火建议,乘此机 会,“艾森豪威尔主义”出笼。在阿尔及利亚问题上,美国利用联合国谴责法国, 要求结束阿尔及利亚战争,给阿尔及利亚独立,而且未经同法国磋商就接待了阿尔 及利亚共和国临时政府的代表。 戴高乐感到民族独立已成大势所趋,并“得到全世界的支持”,“拒绝承认他 们有自决权,就会违背我们的理想,就会引起无休止的斗争,并招致全世界的谴责, 即使付出一切代价,所换来的东西也不可避免地要在我们手中化为灰烬”。所以, 他必须彻底摆脱法国的“老殖民主义”形象。 戴高乐在推行非殖民化后,感到不仅卸下了包袱,而且有了资本。他在殖民地 问题上不仅不被动了,而且极力发展同第三世界国家的关系,并以此作为独立于美 国、争取大国地位的资本。 1961 年2 月,肯尼迪就任总统后不久,就给戴高乐写信,希望戴高乐支持他 的政府在联合国提出的干涉刚果(利)的建议,戴高乐称之为要夺取刚果(利)的 军事、政治和行政领导权加以拒绝。仅隔一月,戴高乐又拒绝了肯尼迪关于扩大东 南亚条约组织保护范围的建议。5 月31 日,肯尼迪访问巴黎。戴高乐同肯尼迪谈 话中一个很重要的题目,就是警告美国不要在印度支那走不该走的路。戴高乐在《 希望回忆录》中,详细回忆了这一段话: 你们在这个地区插手干预是永远也脱不了身的。民族觉醒以后,任何外国势力, 不管手段多么高明,都是站不住脚的。 这您以后就会看到。即使您能找到几个为了自己利益而投靠您的当地领导人, 可是人民不同意,他们还是要反对你们。您再宣传您的理想也不起作用。此外,当 地人会把你们的强权和理想混在一起看。因此,您在那里越是反共,共产党人就越 是能以民族独立的捍卫者的身份出现,越能得到人民的帮助,首先是得到感到无望 的人的帮助。我们法国人是有经验教训的。 你们美国人过去要在印度支那取代我们的地位。现在,你们又要步我们的后尘, 重新点燃我们已经熄灭了的战火。我提醒您,你们将一步一步地陷进一个军事和政 治的无底洞,不管你们能在那里投入多少开支,作出多少牺牲。你们、我们以及其 他人,对这个充满不幸的亚洲应该做的,不是由我们在他们的地方顶替他们的国家 权力,而是给他们提供摆脱贫困和屈辱的东西,而贫困和屈辱正是产生极权制度的 原因。我是以我们整个西方的名义对您说这些的。 肯尼迪,还有后来的约翰逊,都没有听从戴高乐的劝告,使美国在印度支那卷 入了一场劳民伤财、欲罢不能的侵略战争。 1963 年4 月,法国首先恢复了因苏伊士危机和阿尔及利亚问题同阿拉伯国家 中断了的正常关系。1964 年1 月,法国同中国建立了大使级外交关系——这是明 显地独立于美国的一个最大外交决策。3 月,戴高乐访问墨西哥,并拒绝了美国请 他顺路拜访约翰逊总统的建议。在1 月31 日的记者招待会上,他谈到了东南亚国 家中立化的问题,4 月,他指示法国代表团在东南亚条约组织部长会议上发言,主 张越南中立化,反对美国干涉越南。1965 年5 月,法国代表就像当年美国利用联 合国批评法国一样,在安理会谴责美国武装干涉多米尼加。1966 年9 月1 日,戴 高乐在金边发表演说,谴责美国干涉越南,赞扬柬埔寨保持中立的态度。郑重声明 法国绝不卷入这场冲突。他还在金边会见了越南北方的代表。10 月28 日,他在 记者招待会上再次呼吁美国从越南撤军,让东南亚实现中立化,并希望美国学法国 的样,承认中国。1967 年中东爆发“六日战争”,戴高乐的态度明显站在阿拉伯 国家一边。6 月21日,法国政府在声明中把中东战争和其他国际争端统统归咎于美 国侵越战争的结果。 戴高乐对这一切行动深感满意,他说道:“法国敢作敢为的独立自主的行动引 起了‘第三世界’人民的注意。……法国在精神、外交和物质地位上的变化,使许 多国家的领导人相继到巴黎访问。随着这种访问的日益增多,必将使我国首都最后 成为世界的政治中心。多少世代以来,它从未显得这样活跃。”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