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不能沉默 1966 年,毛主席发动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很快掀起了全国性的红卫 兵大串联活动。刘善本也不可避免地被卷进了这空前的历史潮流中。成千成万的大、 中、小学生,从祖国四面八方涌到北京来。他们迫切要求见红卫兵总司令毛泽东。 毛主席日理万机,一时难抽出时间来接见他们。小将们表示“不见到毛主席,誓不 离开北京!”使北京住房空前地拥挤。为了组织好红卫兵接受毛主席检阅,国务院 和中央军委决定派解放军把这些来客整编组织好。刘善本担任了解放军接待红卫兵 的第三支队(后改为第七支队)队长。支队政委是六航校政委李德堡。队部住左家 庄国务院新盖的宿舍大楼里。 刘善本等收编了一万多红卫兵。编好了班、排、连、营、团、支队。他们的任 务是把红卫兵组织好,确保供给,组织好参观访问,确保毛主席接见时的秩序和安 全。 刘善本抓紧时间努力学习报纸上发表的大批判文章。他和政委密切配合,3 次 带领红卫兵到天安门广场接受毛主席检阅。有一次,毛主席接见后刚离去,他吐了 口气,对政委说: “说实在的话,这3 次带队在天安问前受阅,比过去组织5 次空中带队通过天 安门受检阅还要劳累。”他的喉咙喊哑了,眼睛也熬红了。这些,他都不怕,为了 捍卫毛主席革命路线,就是掉几斤肉,甚至牺牲又算什么,他圆满地完成了任务, 回单位。他到学院一看,一片混乱,心里很难过。“文革”刚开始时,他像党的许 多高级干部那样不大理解。但是,他凭着多年对党的赤胆忠心,相信这场革命是要 革资产阶级的命。因此,他不理解也表示要坚决紧跟。他满怀信心地期待着革命的 洪流洗涤过后,祖国大地将会更加充满青春的朝气,焕发出更大的活力。而自己经 过这场革命的暴风雨,见了世面后,也能够陶冶成更加纯洁坚强的无产阶级先进分 子。他抱着自我革命的态度,虚心欢迎院方初期贴出的每张大字报。他对学校内部 组织了完全对立的“联合兵团”和“硬骨头兵团”两个群众团体互相攻击,对着干 更不理解。他特别对打倒那么多“党内走资派”有反感情绪。开始,他对于许多问 题不理解,没有参加学院的哪一派,他只是在努力学习报纸和文件,认真地思考问 题,不轻易发言和表态。 1968 年初,有一次在京西宾馆礼堂批判斗争萧华等人。大会由余立金等人主 持。会议主要是批判萧华的长征组歌。那天,恰巧刘善本和在北京领航处担任处长 的陆汀的票号挨着,陆汀见了老首长非常高兴。批判会开始,萧华被押了上来。刘 善本对着陆汀的耳朵,小声地问:“你说批的对不对?”陆汀想开口,但是不敢说。 他掏出钢笔在纸条上写了三个字:“上厕所。”两人会意地点点头。刘善本先起身, 陆汀随后上厕所了。这是个室内厕所,人很多,谈话不便。他俩又到室内体育场。 这里安静无人,他俩投篮球聊天。刘善本一伸手,投中一球。他问:“文化大革命 你理解不理解?”陆汀也投中一球,答:“唉,我也不理解!”“不管怎样,”刘 善本抓住篮球说:“要实事求是。我相信党不会冤枉一个好人。”陆汀再也没想到 他俩这次闲谈竟成了永别。 刘善本始终没有想到参加哪个“造反派”组织。但是,他的观点逐步明确,倾 向学院的“联合兵团”(大多数)。该团后来有一批人单独分裂出来夺了空军学院 的大权。这个组织叫“东风”。 不久,空军司令吴法宪直接插手学院的“文革”运动,支持“硬骨头”兵团在 空军学院组织召开了“万人讲用大会”。因他公开支持“硬骨头兵团”,就把“联 合兵团”和“东风”相继挤垮了。吴法宪为什么要支持“硬骨头兵团”呢?因为该 团和空军报社林豆豆的“愚公移山战斗队”挂上了勾。在万人讲用大会上“林副统 帅”的女儿林豆豆露了面,吴法宪大力支持。1967 年3 月27 日,吴法宪搞“接 见”,接见“硬骨头兵团”,公开点了空军学院第一批“反革命分子”的名。他们 是:领航系政委谭洛夫、基本系政委李如海、院务部政委孙树峰、第二教研室副主 任吕品、第二教研室副主任刘振山、第一教研室主任张希望、战术教员郑堃等7 人。 学院“造反派”头头,夺取和控制了学院的领导大权,刘震等学院的主要领导人统 统靠边站。 “文革”一年来的混乱局面,促使刘善本产生了很大的怀疑,运动能这么搞吗? 他尤其对吴法宪等人在空军学院搞以人划线、站队、顺我者昌,逆我者亡,拉一批, 打一批的反动路线看不惯。他不忍心看着和自己一起工作十几年的老战友都无辜地 扣上莫须有的罪名而打倒。他觉得学院的运动有问题。他认为白云(原空军学院教 育长,1968 年2 月,空军学院成立革命委员筹备组时任组长)和刘宝文(空军学 院教员,革筹小组副组长)等人给吴法宪反映了假情况。刘善本从小养成了追求真 理,反抗歪风邪气的性格。路遇不平,拔刀相助。但是,要反对空军学院和空军党 委的当权派,其后果又是怎样的呢?在党和国家面临着生死存亡的紧急关头,他顾 不了个人和家庭的安危,他再也不能沉默了。他在办公室里几次打电话找吴法宪, 要求当面反映空军学院的真实情况。吴法宪总是推托说:“我没得时间嘛!”“以 后再安排吧!”刘善本在忍无可忍的情况下,于1967 年5 月的一天挥笔给毛主席 和中央军委文革写信,反映空军学院运动中的问题。他在信中直言不讳地写道: 空军学院的“运动不能这样搞;不能把经过几十年战火考验的老同志统统斥之 为走资派;更不能搞逼供信,搞武斗……”他把信发出后,心中比较坦然。但是, 那时正值林彪、江青等反革命集团勾结最紧,最得势的时候,刘善本也无回天之力。 他的信,不仅转不到军委主席手里,而且给他带来了杀身之祸、灭顶之灾。 他的信转到江青手里。江青把此信又转给吴法宪。吴法宪看了信非常恼火。他 认为刘善本是向党中央告了他的黑状,就怀恨在心。他扬言刘善本是个“通天人物, 很危险”,“他不站过来,就把他打倒”!于是,吴法宪先拉后打,警告他“站错 队啦”,要站到空军学院掌权的一派中去,支持夺权的所谓“造反派”。 对空军司令员的话听与不听,是祸是福,这种利害关系,刘善本是很清楚的。 本来,作为全国人大代表的刘善本,可以对空军学院的问题采取超脱的态度。但是, 刘善本必定是刘善本。他疾恶如仇,要他见邪恶袖手旁观、不闻不问那是不可能的。 更不能同吴法宪及其在空军学院的代理人同流合污。他知道当时骗取了中央很大信 任和很高职务、握有很大权力的人,在向他施以软硬两种手段,目的就是要自己跟 他走。但是,有坚强党性的刘善本,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吴法宪等人眼看拉不动 刘善本,就下令以保护、监护为名,行隔离、审查、迫害之实,对刘善本进行批斗。 追随吴法宪的那些人,在1967 年11 月16 日,强令刘善本发表“声明”“承认 犯了严重的政治错误”,并辱骂他站错了队“不如一条牲口”。 整刘善本的那一伙人,于当月22 日,非法设立了“刘善本专案组”。从此之 后,专案组人员就对他搞批斗体罚,令其早出晚归。一天晚上,他被批斗了一天才 放回家来。可是,他到家里还戴着大棉帽子。9 岁小女儿平平感到非常奇怪。爸爸 每天进屋先脱帽,今天是怎么啦!刘善本低着头,坐在那里,平平爬到他膝盖上要 帮他摘掉棉帽。刘善本借口头痛,怕冷,挡住了她的小手。睡觉时,他才脱了棉帽 子。周叔璜看到他那浓密的黑发,被逼供者们凶狠地一绺一绺地揪掉了。再看一看 刘善本的身上,啊!布满了青一块,紫一块的血斑。周叔璜万分愤怒。她用颤抖的 双手轻轻地扶摸着刘善本那一块块伤痕,犹如万把钢刀扎在心上。 “法西斯!坏蛋……”周叔璜破口大骂,被刘善本用手捂住了嘴。他劝慰她, “不要大声伸张,不要难过。”他请求周叔璜配合自己向幼小的孩子们保密。他叹 口气说: “叔璜,他们还小,不明白当前斗争的复杂性,别让他们产生错觉。”“那样, 对党对他们都不利。”周叔璜感到大夫的话有道理,就一言不发了。 她嘴唇颤抖着,说不出话来。她打来一盆热水,用热水袋和热毛巾给他敷伤口, 痛心地流着热泪。她那止不住的热泪像断了线的珍珠似地滴在脸盆里,掉在刘善本 的背上。刘善本皱着眉头安慰她: “过去,我把他们(指吴法宪及其在空军学院的代理人)认做是党代表,我错 了,现在看清楚就好了。这也是经风雨,见世面。”第二天早晨,这个“秘密”被 陈阿姨发现了。她愤怒地说:“你有什么问题,他们凭什么这样打人,他们是共产 党入吗?”“这些人不能代表共产党。”刘善本反过来安慰她:“你放心吧,不管 遇到什么变故,都不要离开我们家,我相信:只要毛主席、周总理知道我现在的情 况,一定会解放我的。”一天下午,原老航校领航班学员,现任空军学院领航系教 员施谛偷偷地来看望安慰刘善本。知心的老同志相见,刘善本这个刚毅的男子汉竟 忍不住哭了起来。院党委书记兼院长刘震被打倒了,空军学院党委被踢开了,学院 党组织垮了!刘善本向本单位说理,无处可说;向上级无法申冤。叫天天不应,叫 地地不灵。他满腔冤屈向谁申诉!此时,他面对着20 多年的知己哭诉了起来。 “他们硬说我反对毛主席,我怎么反对毛主席啦?!你知道,没有共产党、毛 主席,就没有新中国,也没有我刘善本今天!”“你不要怕”,施谛含泪鼓励他说 :“当年你驾驶的飞机在空中停了一台发动机都不害怕,现在,你还怕什么。” “现在和那个情况不一样啊,我在空中飞行,即使是两台发动机都停了,我也不害 怕。”晚上,一位战士突然冒着和“特大特务”相勾结的风险来敲门。他匆匆地把 刘金平叫到跟前,急促低声地对他耳语了几句。金平闻言面色如土。他紧锁双眉, 三步并作两步,冲上二楼。此时,他见爸爸在客厅里倒背着手,面对窗外呼啸的西 北风凝神。 “爸。”金平惊叫了一声。 刘善本转过头来问:“什么事?”他顺便坐到沙发上。 “不好啦!”金平说:“汽车队那个小车司机刚才冒着风险跑来告诉我: 他们很快就要来绑架您,对您下毒手啦!他说请您赶快躲开,他已经给您准备 好了吉普车,乘夜间豁出命来把您送走。爸爸,他的报告非常重要,您可以找个地 方给周总理订电话,请他老人家救救您吧!”刘善本坐不住了。他从一间房子踱到 另一间房子,在考虑着走,还是不走?金平迅速地做好了走的准备工作,他手扶门 把,迫不急待地只等爸爸说一声:“走!”他就冲出去。然而,他看到爸爸依然是 来回踱着,走着。时间一分一秒地逝去,金平心跳得更快。他心急如焚地想:爸爸 啊!您平时可不是这样犹豫不决的人呀! 20 多年前,当蒋介石点燃内战火焰时, 您把全家人撂在上海,只身飞向延安,那是何等英明果断啊!现在,一分一秒对于 您生命的安危都有极大的意义,您怎能这样犹豫不定,难道说人老了真的就忧柔寡 断吗?爸爸,您还不算老。你正当“知天命”的中年,,还可以为党和国家做很多 事情。党、军队和国家需要您,我们全家,更不能没有您啊! 亲爱的爸爸,我请求您拿出军人的气魄和勇敢来吧!金平要脱口呼唤起来,催 爸爸快走。但是,话未出口,热泪却夺眶而出!他揉了揉酸酸的鼻子和泪水汪汪双 眼,看到爸爸还在那里走着。他那高大的身体把灯光遮掩得忽明忽暗。金平逆光望 去,看不清他的脸,也看不见他的神情,只能从爸爸那急剧变化的步履时快时慢的 频率上,感觉到他的胸膛里正在掀起巨大的风暴。除了关于个人生命安危的激情还 有别的什么,金平猜不出。 过了片刻,刘善本终于停住了脚步,重新坐到椅子上,转脸向着扑过来的幼稚 的儿子,神色异常平静地拍着跪在膝下的金平的双肩。语重心长他说: “孩子,你还小,对于当前复杂的社会斗争你理解不了。党和毛主席是伟大英 明的,我们要坚信不移。你不要因为我眼前受点冤枉而产生误解。我听说周总理已 经忙得连睡觉、吃饭的时间都没有了,我不能为了个人受委屈而再增加他的负担。 我受的冤枉在个人和家庭来说是件大事,但和整个党和国家比,又算得了什么,要 为我们的国家保重他!”金平双膝跪、扒在爸的双膝盖上,含着热泪的眼珠不停地 转动着。忽然,他眼睛一亮说:“爸,那您先到徐(特立)爷爷家去躲躲吧!”金 平知道徐特立对爸爸驾机起义评价极高。革命胜利后,徐老仍然把刘善本、张受益、 唐世耀等职务较低的同志当作故友,经常请他们带夫人和孩子到家里作客。 “我想到过。”刘善本摇了摇头说:“不去。”到王震伯伯家去吧!您总不能 等着挨抓被整死啊!爸,我求求您,去躲躲吧!”“我,也想到了。”刘善本想到 前几天曾悄悄去拜会王震的情形:他自从在延安认识王震将军后,他们的关系一直 很好的。刘善本长女兰平读中学时,因离家太远,承蒙王震及夫人王季青的关怀, 就住在他家里。王震夫妇像疼爱亲生女儿一样疼爱兰平。这次刘善本见到王震直截 了当地说:“我对吴法宪的一些做法看不愤,反对他们拉宗派,打击一大片,重用 一小撮;而他们就反诬我是假起义、真特务。”“嗨!我还不是一样被打倒吗!” 王震很气愤地说。他这话既是对林彪、吴法宪的愤慨——因为他们诬告王震是贺龙 线上的人;又是对刘善本的安慰。“善本,你是起义的遭怀疑、迫害;我是党内的 老同志,不一样要打倒吗?”刘善本点点头,表示理解王将军的话,理解他此时身 处逆境的心情。但是,刘善本还是忍不住地说:“看来,这次问题很严重,不像过 去历次运动。 那年在东北整党整军就有人说我是‘假起义,真特务’,可是,党中央和毛主 席不信,还批准我入了党。现在,他们硬要把我当成是国民党最重要的大特务。他 们这是要置我于死地而后快,要陷害我。”王震因为自己也被林彪等人列入打倒之 例,痛感对刘善本爱莫能助,只能再劝慰他几句。然后,刘善本就匆忙向王震告别 了。想到此,他对金平说: “咱不能为了自己再去给他添麻烦。他的处境也并不好。这些老同志是党和国 家的栋梁,他们还要为挽救党和国家命运做许多大事情。”说到这里,他的眼睛里 顿时泛起晶亮的光芒,好像是在微笑。金平多久没见过爸爸的笑容了。他不知不觉 地掉泪了。爸爸那宽广的胸怀和微笑感染了儿子,使他顿时觉得充满了信心和希望。 是的,在这关系到个人安危的关键时刻,为祖国独立富强而奋斗了半辈子的祖国的 空中赤子,早已以实现共产主义为己任的爸爸,想的仍然是祖国的命运和前途,他 相信几千年来为着美好生活浴血奋斗的炎黄子孙,决不会在法西斯统治下窒息。 刘善本再次用温暖的大手按住金平的肩膀,安慰他说:“我根本没有任何问题, 他们能把我怎么样呢?!”“是的。”金平想:爸爸自从冒万死一生来投奔革命后, 总是不断地为党为人民尽心尽职地工作,从没有做过对不起党的事情。难道说,无 产阶级专政还能长期专共产党员、空军将领、人大代表、政协委员和国防委员的政 吗?笑话!我已经16 岁,不算小啦!难道连这点道理都不懂。金平在爸爸那大无 畏的精神鼓舞和感染下,好像霎时长大了许多。他挺了挺胸膛,由愁变乐,由悲变 喜地站起来说: “我相信您是对的,爸爸,您休息吧,我去告诉他,您不走啦。”刘善本满意 地点点头,看着儿子离去的背影。谁知他这次和儿子的对话,竟成了对金平的最后 遗嘱。 深夜,空军学院的大院子里静悄悄的,除了凛冽的狂风翻过院墙头,摇撼着冬 眠的枯树枝,发出呼啦呼啦的响声而外,再也听不到任何声音。 “嗵嗵嗵!”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哪个?”陈阿姨在睡梦中被惊醒,忙问。 “我,我找副教育长开会。”“深更半夜还开什么会?”她披衣下床,拉开灯, 她看着已经走出房门,正在边走边扣衣服的周叔璜,想到半夜叫门,凶多吉少,不 愿开门。 刘副教育长跟在周叔璜后面,示意她去开门,门一开,突然涌进来专案组的几 个人,说到办公室去有事要问。就这样,他们把刘善本押走了。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