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一个美丽的梦 梦 太阳撒开她金色的纱裙 我想着一个美丽的梦 晚霞红着脸微笑地飞过去了 我想着一个美丽的梦 嫦娥驾着她银色的船载着星孩子 跑到蓝海中游戏 我想着一个美丽的梦 1947年暑假我重返北平,此时离卢沟桥的炮声已经过了整整十年,我的流浪 生活结束了。当火车靠近北平车站时,我急不可待地从车窗往外了望。不是寻找 接我的亲友,因为母亲和继父此刻正在南京参加教育方面的一个会议,妹妹还小, 照看她的人也不认识我,所以早告知母亲: 我自己会找到家的。母亲也放心,虽 然我只有15岁,但随母亲在抗日的逃难中闯荡了几年,自己也独来独往于兰州— —西安,西安——兰州好几趟,练就了娴弱中有刚强,幼稚中有老练。那么我现 在急于想看到什么呢?急于想看到古都劫后的面貌。火车站还是那么旧,提篮小 贩还在悠闲地叫卖,来往穿梭的无论是身着旗袍裙子还是长衫中山装的男女旅客 都不再呈现惊惶紧张的神色,一切显得那么平静,啊!文化古都北平终于回到祖 国的怀抱!我将在你的怀抱中迎接我的青春。一边欢欣地思索着一边提着小皮箱 随人流下车、出站。 火车站在前门,前门箭楼和正阳门庄严肃穆,此刻正近黄昏,燕群缭绕箭楼 上层翱翔,真仿佛一幅水墨画。我没有逗留,叫了辆人力车回家。首先路过现在 为天安门广场的一条商业街,相当热闹,两边店铺无货不有,值得欣慰的是再没 有那令人厌恶的卖日本货的幌子。 不一会的功夫,人力车拉到中国大词典编纂处门前停了下来,就到了家。好 幽静的地方啊!从中南海的西门进去,右边是道曲栏,左边是所中学,中学东边 是市参议会,再往前走一点就是中国大词典编纂处,这里名怀仁堂,高台阶、大 红漆门。过了大词典编纂处,往东又有一个很大的门洞。透过门洞可看到远处湖 波荡漾的中海。在这个偌大的院子里没有商店,没有住家户,来往的人也很少。 继父是大词典编纂处的主编,为了方便继父的工作,继父和母亲的家就安排在编 词典的办公室后院。我付了车费后,轻快地跨进门坎。 第一进是办公室,正好那天是礼拜天,异常安静,进了后院就高声喊妹妹的 名字;“西西!西西!”。“阿姐!”随着一声甜嫩的叫声,从北屋蹦出了个5 、 6 岁的小姑娘,飞也似地向我跑来,我放下提箱张开双臂将妹妹抱了起来。俺姐 俩亲热一阵后,一个系着围裙的中年男子从南屋出来客气地说道:“大小姐回来 了,快进屋里歇着吧!”小妹问:“楚师傅!红烧肉做好了吗?快端来,阿姐饿 了!”“二小姐,早准备好了,走,你们进屋去,我给你们摆宴接风。”楚师傅 微笑地说着并接过我的提箱,我和小妹手牵手地进了北屋。楚师傅是专给继父拉 包车的,同时帮助做饭。 当时正值暑假,整个北平笼罩在绿荫中,不像现在这样,到处都是人头攒动, 熙熙攘攘地。北平刚解放时人口才二百万,现在已是一千三百万了。 住在中南海里,更感到格外地恬静。我回来几天,就买了一辆旧自行车,每 天骑着自行车到处看看。儿时在北平,除了那次同妈妈到豆芽菜胡同小学去报名 时,经过北海公园和到继父的机关,哪也没去过。此刻,我可以到处观赏了。 骑上自行车,到西单、东单、宣武门、崇文门,穿过座座华美的跨街牌楼, 也瞻仰了金瓦红墙的故宫、天安门。还穿过大大小小的不少胡同,当我穿过“头 发胡同”、“耳朵眼胡同”时,那胡同窄小得只能推车侧身而过。 大胡同里的高墙院落,双石狮守大门;柿树、藤萝,高于墙头,招展摇曳。 小胡同小门小户,敞着门,室内家什一目了然,门口摆着最多的是用旧脸盆栽种 的五颜六色的“死不了”草花。 还可见到许多大杂院。门框高大,大门敞开,内住几十家穷人,煤球炉多放 在廊檐下,犄角多堆放杂物。 街上跑的“叮叮当”作响的电车是我在西北没见过的有轨电车,她增添了北 平的现代气息。 卖烤白薯的散落在大街小巷,那香味吸引你停下来买上一块,咬上一口。1949 年北京解放后,卖烤白薯的逐渐消失,可能也属于小资产阶级,属于改造对象, 直到80年代,才恢复。为此我曾兴奋地吟诗道: 烤白薯,你又回来了 一个用大石油桶做成的泥炉子 一双榆树皮一样的手 伸进炉膛拿出一块块烤白薯 甜香满街头。 每当我见到它必买一块 不管是饱还是饿 啊!烤白薯,你又回来了 回来了,我的少年时候。 美丽的北平啊!文化悠长的古都!1153年起,金朝就开始在这里建都,距今 已经850 多年。现在在北京广安门河沿公园,树起了富有特色的高高的纪念碑, 仰望着它,引发无限遐想……。随之在这块宝地建都的是元朝、明朝15帝、清朝 又连续10代于此,直至北洋政府、中华人民共和国……。燕都——北平,朝朝、 代代,积蓄了多么丰厚的文化底蕴。中国第一所大学——京师大学堂就是在这里 建立的,它的后身就是北京大学和北平师范大学。 一天,我骑车在西长安街上,由西往东,径自逍遥地享受古都的安静和文明。 刚过西单,还没到府右街口,忽然听到一阵歌声,我急忙迎上去想看个究竟。哪 知只顾看演唱队伍,没注意路面,自行车轮子一下别在有轨电车的轨道中,连车 带人摔倒在地。别看我穿着新买的淡绿底色细黑条格的短外衣,深蓝色的西裤, 像个北京的洋学生,可实际是个老土,对无轨电车不熟悉,不知道钢轨的厉害。 这下可摔得不轻,钢轨和膝盖骨硬碰硬,后者输了,皮破血流,一时还不知骨头 碎没有,反正痛得站不起来了。这时有男有女3 、4 个人从演唱队伍里跑出来把 我扶起。一个短头发圆脸的大姐说:“小妹妹,你怎么没看路哦?摔在钢轨上是 很痛的。”我说;“我想赶快骑过来,听你们唱什么?”另一个男同学说;“小 妹妹,走,带你去听。”那位女同学说:“别急,看她骨头摔坏了吗?小妹妹! 试着走两步。”我走了两步:“能走,就是有点痛。”“那我们送你上医院吧。” “不用,回家抹点红药水就行啦。”“家在哪里?”“就在府右街里。”“那我 们送你回家。”。“我想听你们唱歌”那位大姐说:“那也好。” 我扶着自行车,站在他们合唱队旁。他们唱了好多我从来没听说过的歌曲。 如《反对内战》、《你这个坏东西》、《活不起》、《五块钱没人要》等。那位 大哥哥和大姐姐还对我讲反对国民党挑起内战的意义,讲国民党政府包庇美军强 奸北大女学生的沈崇事件。我似懂非懂,在兰州和西安已经听说抗日结束后,国 民党和共产党开始了内战。如果国民党包庇欺辱中国人的美军,那当然是国民党 不对喽! 唱歌的学生队伍要转移了,大哥大姐硬要送我回家,到家门口,我请他们进 去坐坐,他们说:“不客气了,后会有期。”交谈中他们知道我过了暑假就准备 考北师大,他们正是北师大的学生。 还真没想到自行车轮卡在电车轨道里摔的这一跤非同小可,害得我一个月没 有出门。于是在家看书、和妹妹玩。一方面准备考大学的功课,一方面猛看小说, 每天收听孙敬修老师在广播里讲读法国雨果的长篇小说《悲惨世界》,跟着就抱 着两大本上下册的同名书彻夜通读。我为冉阿让的无辜落入囹圄20年不平,又为 他的逃狱后成为财主并救济穷人而欢欣,为他那颗智慧、善良的心而感动。 有时和妹妹到中海堤上捡好看的树叶做书签,从中南海往东南望去,能看见 当年慈禧太后囚禁光绪皇帝的瀛台。中海南边有道红墙,里面大概就是以前的皇 宫花园,此时是国民政府的北平行辕。北边,过了白石栏杆桥,就是北海公园, 绿树环绕的白塔给北平增添了无限雅致。重读继父黎锦熙写的诗,了解了大词典 编纂处设在中南海的原由。继父在1937年5 月《夏兴八首》里,回忆道:“中海 荷香临水际,望中琼岛是蓬壶。蜈蚣桥畔人垂钓,鳌蝀坊前狗盗书。尚忆天坛聆 唳鹤,每从白塔看飘凫。同舟仙侣今安在?镜里娥眉镜底骷!(芦变前,主北平 中海大词典工作,常立西岸北望北海琼岛白塔,景最佳。中海东向西华门有木桥 名蜈蚣,为清末进士听榜之处,近年多为青年男女相约钓鱼。中海北海之间有长 石桥,名金鳌玉蝀,桥西为国立北平图书馆,报志时被阅者剪携而去。天坛柏林, 每岁飞来灰鹤群一次。镜中美人,翻看镜底乃一骷髅,石头记贾瑞事。)”继父 在1939年悼念钱玄同先生的诗注中,提到:“中国大词典编纂处计划书,我分为 五部十五组,并各项章程。他说规模太大了,我说这是建设中国新文字的总”粮 台“,规模不能不大。民十七(注1928年),战地政务委员会来北平,北平改名 北京,大总统所在之中海,辟为文化学术机关区,钱先生主张定要在那里头找房 子。我说教育部既南迁,虽有北平市党部搬进去了,但大词典编纂处尽容得下, 他大不谓然,说:”既是咱们大规模的总‘粮台’岂有不和国立北平图书馆并立 在中海之理?(那时候,图书馆正拨定居仁堂为馆址,后来在北海岸边盖了新馆, 才搬去文津街的。)“ 从继父的诗词中,方知大词典曾经设在到北平最美、最尊贵之处,原来得益 于钱玄同先生的主张。但如今也有不了然的事,从上引诗注中,知道继父为汉语 大词典至少是从1928年(民国十七年)至1949年做了大量的工作。1949年中国大 词典编纂处改属北师大、国务院文字改革委员会、中国科学院语言研究所。母亲 继续在那里当缮写员直到1961年11月退休。1965年商务印书馆出版了《现代汉语 词典》,语言研究所还送了母亲几本,她转送我一本。可是在词典中无一处提到 黎老曾经付出的辛劳。难道《现代汉语词典》不是在他黎老领导下的中国大词典 编纂处基础上完成的吗? 还是回述1947年吧?那天偶遇游行演唱队伍后,已感到古城的恬静中孕育着 一种新的力量,似乎见到了内战的侧影,我若考入师大,是否也会投身其中?此 刻我还不懂何谓“革命”,一切都还是朦胧的,我也没有多想。 考学前妈妈和继父从南京开会回来了,还带来了守诚的6 寸彩照,真可谓是 无可挑剔的英俊青年。守诚从上海到南京看望二位老人家,继父也很欣赏他,认 为这门亲事可以定了。我却不以为然,总觉得自己还小,谈婚事太早。但我非常 珍惜守诚这张照片,还在背面写上“张开你温存的眼波,守住你永恒的沉默,诚 心诚意地看着我。”我这些题词,守诚全做到了,而我却被后来遇到的所谓的 “革命英俊”拆散了,只剩下这张照片,当然这是后话。 1947年9 月我以作文单方面优异成绩被北平师大中文系录取,这是迈过高三 又跳了一级,因此成为当时北师大年龄最小的学生,不满16岁。当我一跨入师大, 各种社团马上向我、向所有的新生伸出热情的手。在新生报到处,曾经在街头认 识的那位赵大姐和一些唱歌的同学打着“群声合唱团”的横幅迎接我们,帮我们 提行李送到宿舍;新诗社在食堂贴出了迎新朗诵诗。一股股热风向我扑来,我感 到从未有的温暖。 当时的北师大二、三、四年级在和平门外新华街,称本院,我们一年级的新 生住宿、教室则称二院,在离西单不远的石驸马大街,现名新文化街。现在新办 的鲁迅学校就建在我们原来的二院校舍里。 1952年北师大与辅仁大学合并,后来就集中迁移到新街口外大街了,校舍扩 大。 在群声合唱团里我学会了许多歌:《黄河大合唱》最有气魄,不但在本校唱, 到北大民主广场去听进步教授讲演,去联欢时,几百人一起唱,真使心灵得到升 华。从《黄河大合唱》的“我站在高山之巅”开始,唱到:“啊!黄河!你是中 华民族的摇篮,五千年的古国文化,从你这儿发扬,多少英雄的故事,在你的周 围扮演......”边唱边感到黄河的滚滚惊涛就在我心中汹涌,强烈的爱国主义感 情冉冉而升,我也要做祖国的英雄儿女,要像黄河一样的伟大坚强,满腔热血啊! 与黄河一起奔腾。 “山那边哟好地方,一片稻田黄又黄,你要吃饭得种地,你要穿衣织布忙, ......”“花篮的花儿香,听我来唱一唱,唱呀一唱,来到了南泥湾,南泥湾好 地方。好呀地方......”,“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解放区的人民好喜欢,......” “解放区的太阳不会落,解放区的歌声唱也唱不完......”这些歌不是让人痛心 的抗战流亡曲,更不是那些“香槟酒气满场飞,......”的靡靡之音,它们是促 使青年向前、为创造理想社会的、富有鼓动性的旋律。 我又参加了《新诗社》,在这些社团里,我们这些青年男女学生彼此就成了 朋友,我们互相传阅着革命的书籍,又衍生了各种读书会。 很快我把正课当成了副业,几乎全部的时间,全部的神经都沉浸在“争民主、 争自由、求解放”的学生运动中。读书会读的是苏联的小说《虹》、高尔基的《 母亲》,还有所谓苏联“同路人”作家拉夫列尼约夫的作品《第四十一》;解放 区的作品《李有才板话》《新民主主义论》《论联合政府》等革命书籍。还常到 离西单不远的六部口犄角的一个不显眼的小书店——朝华书店去买书,在那些《 三侠五义》《啼笑姻缘》等等通行的书皮里面,藏着各种苏联的、解放区的、还 有鲁迅、茅盾、巴金、胡风等的著作,我如饥如渴地吞读这些书。从这些书里我 明白了革命的目的正是要实现我向往的民主、自由、平等、博爱的理想社会。 那些歌曲表明新社会阳光灿烂、稻花喷香,而我们的任务就是搞学运,在中 共领导下配合解放军将鲜花开遍全国。 对民主、自由、博爱、平等的新中国的向往和追求,是许多青年的共同愿望, 这些青年并非个人生活受迫,而是热烈地关心社会的进步,祖国的富强。比如我, 自从我回到母亲家后,生活一直比较优越。因为继父不仅是著名学者,在国民党 政府中也蛮有地位,所以在政治上,个人也没受到任何压力,何况我还是个孩子。 也许正因为还是个孩子,心地纯洁,小时读的童话,现在读的革命书籍,尤其是 在抗日流浪生活中,亲眼见到街头许多无食无家的乞丐、穷山沟里没有裤子穿的 妇孺,单纯、幼稚、善良的心常常为此难过,常幻想人人都能幸福。如今参加学 运,明白了通向幸福的路在哪里,怎能不兴奋若狂呢? 参加了新诗社,“诗”像泉水常从心中涌出。1948年9 月2 日我以诗呐喊: [ 走出去哦!你这个人/ 为什么像瞎子一样/ 拖着探路的拐杖/ 携着生命/ 对天喊着/ 活的路都没有啊看看/ 是什么时候了/ 星星都已回去/ 打更的人也准 备休息那么你/ 为什么还不昂起头来/ 向太阳升起的地方走呀/ 路就在你的脚下 / 走出去/ 从奴隶的夜/ 奴隶的平原/ 走出去啊/ 将生命/ 投向/ 一个充满鸟喧 的/ 黎明] 当时我这个小丫头,自以为很革命,还要去鼓动别人。 在参加学运的日子里最难忘的是发生在我们北师大的《四九血案》。1948年 4 月9 日凌晨,熟睡在石驸马大街二院的我们一年级同学,忽然从睡梦中听到如 雷的吼声:“同学们!快起来!特务到本院抓走了十几个同学。”我和大部分同 学连忙穿衣起床,迅速集合成队伍奔跑至和平门本院。 在曙光微露,尚是满天星斗的本院的大操场里,聚集了全校学生队伍,密密 麻麻,除了能看见许多眼镜的闪光,面部的表情看不清,但同仇敌忾的愤怒气氛 却喧嚣尘上。临时搭的主席台上的自治会干部大声嚷道:“同学们!反动派这样 猖狂,我们能容忍吗!”台下一片如春雷般的回答:“不能!”台下有人带头喊 :“团结起来!斗争到底!”应声响彻云天。台上:“现在我们就准备出发,请 各社团负责人到前面来商量一下。” 不一会儿,地下支委吴瑞章过来了,把我叫到一边:“钟鸿,你赶快骑车去 北大报信。”我当时是有自行车的佼佼者,对北大四院也是熟悉的,曾到那里听 过几次报告。我马上去车房推出了自行车,飞奔而去。 这是我第一次单独接受任务,一种神圣的使命感使我精神昂奋。我既没有感 到街灯昏暗,也不怕街道冷清无人,平视前方飞驰行进,遇到不平的马路,自行 车还蹦起来,因为紧紧地握住了车把,所以也不会摔下来,有时还顺势提一下车 把。约莫20多分钟,骑到了北大红楼。敲开自治会的门,值班的学生干部看着我 汗流满面他忙问道:“什么事?甭焦急,慢慢说。”我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我 们师大学校的10几个学生半夜被特务抓走了,我们学校的队伍已经开往新华门国 民党华北行辕大门前,学生会派我来通知你们,希望你们也去支援。”对方倒了 一杯水给我喝,同时说:“知道了,这就去汇报,你回去告诉你们学生会,放心 吧!”“好!那我走了。”我放下水杯,转身骑车直奔中南海南大门(新华门)。 太阳初升,新华门前,已聚集我校同学。在学生会的安排下,有的在划分各 校地盘;有的在写抗议书、口号、诗歌;有的在就地写标语。此时我同班的同学 毛承志正在墙上刷大标语,我就去他那里帮他干。他用大刷子用力地刷出“还我 同学!还我自由!”“反对法西斯专政!”等,他的美术字写得好,我一旁提着 油漆桶,时而用抹布搽去流出字迹的油漆。北京解放一年后,我还看见那些字迹。 太阳高升,北大的同学、中法大学同学、铁道学院、朝阳学院的同学也都由 四面八方来了。警察也来了。畏畏缩缩的国民党警察,哪挡得住像洪水一般的革 命学生队伍。接着郊外的清华大学、燕京大学的队伍都陆续来了。黑压压地人群 堵住了新华门和门前宽阔的大街,我们学校的黎风同学已写好抗议的朗诵诗,由 新诗社的女生张家芬高声向全体朗诵。 张家芬站在新华门前石狮座上,高昂的充满激情和愤怒的声音,极生动地介 绍了特务毒打我校学生血淋淋的罪行。她一边朗诵,一边举起被打的同学带血的 衣裳,极富有鼓动性:“亲爱的兄弟们,在我们的队伍中找找吧!看看少了谁? 房世泰--——我们亲爱的兄弟,你在哪里?姚炯--——我们的好同学,为什么看 不见你的踪迹?......我们只在他们的床边,看到这件带血的衬衣,在他们床边 看到大块鲜红的血迹!......我们要我们的兄弟回来!我们要向他们讨回血债! ......血债必须用血来还呀!为了援救我们的兄弟,坚强地站起来!迫害,必须 反抗!民主,必须争取!血,流下去,算不了什么?死,为人民,是光荣的!” 随着控诉诗的朗诵,学生群中发出了怒吼,抗议口号此起彼伏,像盛夏的迅 雷随着闪电,一个接一个在云空爆炸。 伴随着怒潮的起伏,由各校学生会和教师共同组成的谈判小组,一次、一次 地出入行辕大门。每次他们出来介绍谈判情况,说到国民党行政长官的顽固、狡 猾的态度时,学生群就发出抗议的怒火,而且愈烧愈烈。包围学生群的警察也不 敢轻易碰撞这团烈火,只是不断地推搡越来越多的围观市民。 太阳落山了,星星出来了,已经是深夜11点,谈 判代表最后一次走出行辕大门高声说:“同学们,我们斗争胜利了!行辕被 迫答应立即放回逮捕的同学!” “乌拉!”狂欢声直遏青云。部分代表去接回被捕的同学,各校斗士整队返 校。许多学校的老师也一直和学生们共同战斗。我的继父黎锦熙教授也参加了, 斗争胜利后,他和我们共同步行返校。由于兴奋,他平时白皙的脸色也泛着红光。 凯歌在云空回荡,青春的步伐踏碎了北平的黑夜,古城在一步步走向黎明, 走向新生。这就是八年后,被整成具有反革命性质的“右派分子”的我当时的革 命感受。谁又能预测出黎明迎来不久,革命者就被倒置,天空飞来新的乌云。 还是那个狂热的年代。有次游行,从和平门出发,我们的队伍边走边喊: “要民主、要自由,反饥饿、反迫害”的口号。经过府右街时,我看见母亲穿着 棉旗袍灰鼠皮大衣高跟鞋站在中南海西门旁观的人群中,警察拦阻游行队伍,轰 赶围观人群。母亲尽量从警察竖起的刺刀丛中的空隙,用眼睛来回扫视队伍,果 然她看见了我,我也看见了她。我死劲地高喊口号,母亲则直向我瞪眼睛,我就 转过头去,不看母亲了,随着队伍大声地唱着:“向着太阳、向着自由、向着新 中国......” 游行队伍情绪越高昂,警察越害怕,他们举起带刺刀的长枪,向学生队伍围 过来。这时,在嘈杂声中我隐隐约约地听见妈妈焦急的喊声:“江静!快回来!” 这时候,又听得领队一声呐喊:“同学们!手挽手,冲!”我听不见母亲的呼唤 了,我紧紧地挽着两边的同学,在高亢的歌声中,我们结成一个整体的队伍奋力 冲向前去。像一座钢铁的巨形坦克冲开出路,警察后退了,街边围观的市民鼓掌。 学生领队带着大家高喊:“打倒法西斯!要民主!要自由!”我看见市民中有人 肯首,有的孩子也跟着喊起来,我非常兴奋,懂得了游行能唤醒民众的意义。 傍晚我们回到学校散队后,我急不可待得带着胜利的笑容回到家里。母亲看 着我兴奋的脸,叹了口气:“唉!江静,你上大学快一年半了,要好好读书,不 要跟着别人瞎跑,千万别上当哦!”我说:“妈妈!我可不是瞎跟着跑,我看了 《新民主主义论》、《论联合政府》、《李有才板话》,好些、好些解放区传来 的书。妈妈您还记得西安《太平洋》杂志事件吗?”妈妈说:“知道。”我说: “那时我还不懂为什么那杂志发表了一篇中共一个会议的纪要就要关闭它,杂志 也借此大闹一场,现在明白了原来这就是国共两党斗争的一种方式,共产党提出 要建立联合政府,要实现民主政治,国民党非要一统天下,对人民独裁,物价飞 涨,人民都无法生活了。我们游行,就是要老百姓也懂得这个道理,支持共产党, 推翻国民党,建立民主、自由,人人有饭吃的新中国。”妈妈说:“怎么这样快 就学会一套一套的了?”我说:“那还不容易,我本来就觉得咱们这社会问题太 多了,贫富不均,马鸿逵一人住一条街,娶五个姨太太;可山里农民妇女连裤子 都没有穿,还只能和猪睡一个房子里。过去我就不知道怎么才能使这社会变好, 现在我明白了,就是要跟着共产党闹革命。”妈妈说:“政治太复杂了,我还是 希望你好好读书,将来出国留洋,有了本事,到哪都不愁。”我说:“妈妈,您 说得不对,不能只考虑自己,现在首先是革命,革命成功了,国家好了,那谁也 不会发愁了。”妈妈说:“其实我也是担心你,怕你出事哦!”妈妈哽咽了。我 只说;“不会的。”妈妈说:“真是初生的牛犊不怕虎。”我扒了几口饭,将妈 妈给我做的可口饭菜狼吞虎咽地吃了不少,真香!妈妈真爱我,可是再劝妈妈立 即赞同自己的观点也不容易,先回学校吧。 回到学校,我潜步到了图书馆,找了个位子坐下。书打开了,可就是看不进 去,妈妈担忧的眼神总是在脑海里盘旋,于是我提笔写下了一首长诗。 《给妈妈》 妈妈 为什么 当我进入火龙一样的队伍 和同学们一起高喊“要民主”“要自由”时 您却对我说 孩子你不要去多危险啊 妈妈我要告诉妈妈啊 我们不是人么 人为什么不争取人的权利呢 人为什么要受迫害和冻馁呢 妈妈 是担心您的孩子 在反迫害中要遭到迫害吗 妈妈不要怕啊 您看 我们有怎么多的兄弟 一个个 愤怒地 无畏地 向前走着 整齐的步伐 似铁锤击砧 沉重地 迈过去 冲向法西斯魔王的黑宫 去夺回我们的 人的权利 妈妈 为什么 当我向您激动地朗读着 那些美丽的故事 那些属于解放了的土地上的故事 您要悲哀地对我说 孩子希望你别像你姐姐 不管不顾地离开了我 你应该知道 我这一生的劳苦 都是为了你们 而你们却像燕子一样地 飞走了 孩子当我看见你们都不在身边 我该多么难过啊 妈妈我要告诉妈妈 不要难过 我们是您的孩子 永远以最忠实的爱 爱着我们好心的妈妈 然而 妈妈我们也爱太阳 在它永恒不变的光辉下 一切的道路 都是清清楚楚的 展开在我们面前 它会指示给我们 哪条才是真实的道路 妈妈千万不要忧愁 这时代 暴风雨即将来临 在暴风雨的汹涌下 土地就要翻身 一切埋在地底的 那些花朵 那些黄色的 绿色的 红色的 美丽的 笑着的花朵呀 就要自由地 开得 比火 还要灿烂 比星星 还要晶莹 比绿色的海 还要幽远 妈妈到那个就要到来的 或着已经到来的时刻 人民就再不会受到迫害和冻馁 您的孩子 也就不会再 排着队伍 挥着“反迫害”“反饥饿”的拳头 妈妈那么 相信吧 花儿就要开了 那时我就可以一步不离地 伴在您的身边 听您给我讲述 我童年淘气的故事 妈妈我不是您的好孩子吗 我将永远是您的好孩子啊 可是现在 妈妈 我们是 为了明天 如今看来这诗多么幼稚,但它是我的处女作,表达了我对未来社会的幻想, 或说是理想鼓舞了我的生命,使我开始了人生新的一页。自从5 岁父母离异后, 我的幻想是有个能得到父母关爱的温暖的家。当我8 岁开始读了许多美丽的童话 后,又沉醉在英俊的王子与美丽公主的故事中。13、4 岁开始踏入现实生活,亲 历了抗日战争的逃亡、流浪的生活,亲见了封建割据对老百姓的残酷镇压,我就 幻想一个平等、自由、民主的社会,但不知路在哪里?进入北师大,通过学运, 我觉得找到了通向理想社会的路,而解放区就是理想社会的初级阶段。思想旅程 到此难道不是一个飞跃吗? 我的这首小诗表达了彼时北平学生运动的一个侧面,表现了学生纯洁的热情, 虽然后来被批判为小资产阶级情调。不管后来如何批判,我的妈妈在受我的鼓动 下还真正转变了。妈妈不但不再拦阻我参加游行,还允许我将家中的白面粉一袋 一袋地用自行车驮到学校,支援地下组织换活动经费;还同意我将地下支部委员 带到家中开会。当时中南海除了国民党华北行辕的南大门有军警站岗,西门北门 是开放的,因为里面只有几个一般单位。当时我的家在西门内,自然就显得很安 全了。谁会想到编大词典的静谧的办公室后面、国民党所尊重的学者黎锦熙的家, 会成为中共地下党的会议室呢? 国民党特务更没想到国民党军政要员的的一些子女和亲友陆续成为中共党员 或其外围组织成员。华北剿共司令傅作义的女儿傅冬就是共产党员,傅作义的高 参李腾九的表弟李炳泉还是中共地下党重要成员呢,是站在第一线为和平解放北 平而奔跑的勇士。大量各阶层革命青年的参加,是促使北平和平解放的重要因素 之一。北平的学运成为解放战争的第二条战线。1945年8 月中共晋察冀中央批准 成立中共北平市委员会,任命刘仁为书记。 万万没想到的是卓越地领导了第二条战线的刘仁同志居然在颠倒历史的“文 化大革命”中遭到不白之怨,死于非命。而担任和平使者之一的李炳泉,也在1966 年的文化大革命中被当成反革命活活批斗而惨死。因此就有了李慎之(李慎之曾 任周恩来的外交秘书,邓小平的顾问,社会科学院副院长和美国研究所所长。) 悼念李炳泉的著名文章《被革命吃掉的儿子》 唉!爱做梦的小姑娘,你怎能知道现实不像梦那么美呢? 前几年著名作家韦君宜在她的《思痛录》一书中,真实地反映了四十年代延 安的“整风”“抢救”运动,对许多投奔延安的革命青年进行了残酷的迫害。看 来,从延安开始的整风自救运动到全国解放后的不停顿地各种“阶级斗争”运动, 是条又左又粗的极左路线,直到江青等四人帮倒台,新的党中央才扭转了这条错 误路线。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