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部传记的写作(代序) 我写这部书有两个重点:一为介绍福克纳的生平,力图表现出他一生的意义; 一为讨论他的著作,不论是否出版,力图加以阐释,但此书不是有关福克纳生平的 新材料汇编,也不是重读福克纳作品的心得。写生平时,我参考了许多论文、专论、 论著,特别是约瑟夫·布洛特纳的《福克纳》(1974)一书,此书堪称福克纳的资 料大全。我从头至尾力求勾勒出福克纳的生活和艺术之间的联系,以评论其著作为 辅。因此,请读者特别注意我要讲的福克纳的不无垢浊的生活和他的伟大艺术成就 之间的相互作用、关系和转化。福克纳确有可爱之处,但时而冷漠、毫不体恤别人 ;他仁慈善感,但时而残酷无情。他既有极高的创造力,又有极深的破坏力。但是, 他的一生不仅是一则不无垢浊的生活竟能产生伟大艺术的故事,也是一则垢浊和成 就竟能互为因果的故事。因此,我尽量把他的生平视为写作的一生,把他的艺术视 为他的一生的再现来介绍。 今天,我们已经知道福克纳的成就是伟大的。他的一生比我们原来所设想的更 为丰富多样;他的生活和创作的关系异常复杂,不仅因为他从来就不是一位寻常意 义的自传性小说的作家,还因为他本人对这个问题的看法并不一致。早在写作生涯 的初期,大约在发现他所谓的约克纳帕塔法的想象王国并以之为他的识别标志前后, 福克纳决定以他的艺术为“试金石”。他要“在一本书的前后封皮之间再创造”他 准备丧失而且悲悼的那个世界,此外,他觉得什么也不能使他满足,他这就开始写 作,希望抓住他的“世界和对这个世界的感受”,结果发现艺术“必须发自肺腑”, 方能真正唤起共鸣。可是,在艺术生涯行将结束,希望找到某种视角来回顾自己的 成就时,他看见的仿佛是某个陌生人在表演令人难以置信的绝技。据他自己说,使 他困惑不解的并非是他在其中看到的种种关系,而是看到自己写的作品和自己的实 际生活之间的“联系竟如此之少”。 为了尽量揭示福克纳引起的共鸣是怎样发自肺腑的,我把他的生活和艺术同时 叙述,将二者作不同的搭配和结合。我始终假定两种情况:一种是明显的事实,一 种至少是貌似真实的事情:第一种情况,福克纳凭借他的禀赋探索一个真实的空间, 发挥他的天才创造出一个想象的空间。第二种情况,禀赋提供发挥天才的途径,天 才提供发挥禀赋的途径。通过研究他所探索的空间和度过的一生,试图阐明他想象 出来的世界和创造的不同的自我;通过研究他想象出来的世界和创造的不同自我, 试图阐明他所探索的空间和度过的一生。我列举一些人们熟知的事,也强调指出一 些不为人所知的事,力求在众多的转折关头中找出创始的经历和定型的经历,在众 多的外表中认出深层的面目。即使我们认为(福克纳或许也那么认为),书在某种 意义上是“作者的私生活,是一个人的不公开的孪生兄弟”,我们仍然知道,实际 生活和落笔成文之间的一切关系都应存疑;在福克纳身上,这种关系更显复杂,一 方面因为他的作品固然巨著居多,但多种多样,质量参差不齐;一方面也因为他从 来就不是一个易于了解的人。他的一生,至少是一生中现在尚能断定的部分,受到 种种互相矛盾的冲动的驱策:既想逃避生活,又要探索生活;既要千方百计掩饰思 想感情,又渴望用一句话来袒露思想感情。这种动力形成了他那比常人更加有趣的 一生,也造就了他那感染力极为罕见的艺术。 福克纳在开始写作以前,在尚未成名以前,久已学会保护自己的隐私。 他常常追求奇异,执意强迫自己甘冒大风险,做一个“体质孱弱但敢于反抗命 运和环境的人”。但他始终变幻无常、难以捉摸:有时心情粗暴,而对之怡然自得 ;有时躲躲闪闪,不露真情;有时则欺诈蒙骗。他十分怯生,贵族老爷似地从心底 嫌恶抛头露面,除非依他的条件。虽然一生没有犯大罪,也没干出许多自己认为可 耻的事,但他不喜欢别人探问他的私生活。他不仅对生人和竞争对手持有戒心,对 家人、对他视为朋友的人也都这样,说明他的谨慎小心由来已久、根深蒂固。我们 最早对他记叙不一,却都有一点言外之意,后来人们的回忆也证实了的一点:那就 是,他早就需要并且能够同身边的人建立多种多样、界限分明的关系。 精心划定界限的涵义微妙复杂,我们必须慢慢梳理,才能悟出个中道理。但是, 他的这种需要和能力是不难觉察的。最早几年里,和家人、特别是和母亲的一体感 异常强烈,因此感到世界给自己带来幸福,自己又是无所不能。后来虽未受重大创 伤,但年龄不大便失去这种双重的幸福感,深感生活经历充满痛苦;一半因为失去 了幸福感,一半因为毁掉幸福感的人正是原先赐予他幸福感的人。走出童年后,他 决心自己掌握同周围世界的关系。他生长在狭隘的小城镇里,认识显赫的本家这个 大家庭里里外外的各色人等。 一个敏感好奇的孩子按照成人的方式周旋在这些大人中间,开始形成了他的性 格的不同方面。但他不仅好奇,还很谨慎果断,因此明哲保身,但不是畏缩不前, 而是同熟人、朋友、亲戚一概保持合乎传统程式的关系,终生如此。 他在读的故事中和学到的举止行为中,发现各种各样足以拒人于千里之外的伪 装、角色和面具。最后,紧迫感使他行事更加谨慎。从20 多岁到40岁出头,他觉 得自己“是要干一番大事的”。即使能力日见减退以后,他还认为自己必须继续做 一个“干事业的人”,因而深感苦恼。然而,他的事业都是独自一个人干的。和别 人在一起时,往往是玩,有时为了休息,有时为了“使人们相信他的故事”,但无 不为了保护自己。起先山于谨慎和紧迫感,后来出于谨慎和厌倦,他始终把自己同 别人的交往划定种种界限,保持传统程式。结果,许多经常见到他或至少屡次见到 过他的人只知其一,便以一概全,把看得清的部分当作难以捉摸的整体。我们听到 的介绍不但本身混乱,还引起混乱;不仅因为有人吹嘘自己最知情,有的亲戚朋友 借机泄私愤,主要因为他本是一个羞怯苦恼的孩子,长大后是一个羞怯苦恼的男人。 终其一生,从练习写作到进行伟大创新、取得伟大造诣,直至痛苦地走在下坡 路上,他的举止风度严肃,讲话公式化,生活注重礼仪。 福克纳的艺术和生活一样,抱有双重宗旨:既要隐瞒,又要表露。所不同的是 :生活变化大而进展小,艺术则变化大进展也大。他既坚持同别人建立合乎程式而 僵化的关系,又坚持同自己的小说和书中人物建立灵活而亲切的关系。他在写诗期 间直接用自己的声音,因此他的艺术是举止风度的翻版,借以控制和限制他同世界 的相互影响。一开始写散文,便力求掌握能容纳更大变形和伪装的技巧和策略。他 的艺术变得更为间接,同时也就变得柔顺而细腻,也更有个性。艺术虽是他求统一 和谐之道,也是他对抗外界和自己的意识之多变、流动和力量之道。诗歌中的生离 死别,他主要借用他人的情感和字句来表达,不久也开始影响到他的小说。在登峰 造极的时期,他甚至让最常见最重要的首尾之分变得影影绰绰。虽然他继续追求严 肃而拘泥礼仪的生活方式,在艺术中,他却试图打破一切。他的写作有大胆冒险精 神,源自他愿意勇敢面对一切习见过程的消失和一切习见形式的解体。他的小说中 充斥了写得不好的开端,迟疑和倒退,虽不是真正的开端、和谐、结尾,却能给读 者以开端、和谐、结尾的感觉。长篇和短篇小说中一个个形式流动不居、变幻、解 体、变形、不断相互取代。如果说他的艺术之所以如此丰满,一部分来自它所抗拒、保 留、伪装的一切,一部分来自它探索、揭露和留下的一切。 处理这一大团乱麻时,我尽量利用能找到的全部资料,包括福克纳的诗歌、短 篇和长篇小说、采访记、随笔和书信。即使免不了进行推测,我也尽量认真负责, 实事求是,有所依据。我力求在书中阐明福克纳的伟大艺术同他那不无垢浊的一生 之间的相互作用。虽然福克纳的污点很多,对他影响深重,但福克纳正是利用了这 些污点取得美妙的成就。希望读者和我在写作这部评传时的心情一样,对他不仅敬 重感激,还能爱惜体谅。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