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三进巴比伦(1)(1932~1936) 福克纳回到牛津便开始写作,不为纽约的胜利和困窘所动。出人头地固然比被 人冷落好,但是,不能给他持久的满足。连到手的钱也很快短少下去。 过去不搭理或者厌弃他的人“一下子热情起来”,不免暗自好笑。以前有些淘 气的事肯定会成为笑谈话柄,真真假假的材料又是他自己提供的,不免赧然。回来 后不久,有人采访问起他的战争经历时,他说话有所收敛。但是他又喜欢“做一个 被人说长道短”的作家,因此警惕迟早必然放松,故态复萌,即便被人抓住把柄造 成难堪,也要口没遮拦图一时之快。虽然弗吉尼亚和纽约的人不熟悉这一套,后果 却是一样的。现在他只要回去工作,先写在纽约发现的故事,再写带在身边的那部 长篇。 1 月初,回家不到一个月,便已寄出《转向》的定稿给本·沃森。3 月,《星 期六晚邮》发表这篇故事,同时,《八月之光》接近完成。他写信邀请安东尼·布 蒂塔在1 月中来山楸别业小住:“说明在先,我正在努力写完一部长篇,所以上午 你只能自己安排,下午和晚上,我可以奉陪。”布蒂塔后来说:“福克纳像是老派 的南方主人”,关心客人的起居,老是觉得山楸别业招待不周。有一次,他把布蒂 塔请入书房,那里有已出版的书的手稿和打字稿,从《大理石牧神》到《圣殿》, 有一大摞未出版的短篇故事,“其中有不少退稿,回形针的痕迹累累”。可是,福 克纳绝对不允许客人打扰他的工作。1932 年2 月19 日,《八月之光》脱稿。3 月,这部小说,他的第七部长篇,已在寄往本·沃森和哈尔·史密斯的途中。尽管 中间有过弗吉尼亚和纽约之行,这部小说不到8 个月写成。他说:“这是一部长篇 小说,不是一则趣闻”;言下之意,是一则很长的故事,情节复杂人物多。 《八月之光》结束了福克纳的第一个伟大时期。过了许多个月后,才重新如此 长久而紧张地创作。纽约有几个出版商提议过好莱坞,那是个赚大钱的地方。尽管 经济萧条,电影制片商仍能支付高薪,甚至给作家的报酬也不低。福克纳回牛津后 不久,米高梅影片公司的山姆·马克斯打电报给福克纳在纽约的经纪人,探询是否 请得动他,索价多少。福克纳估计埃斯特尔会喜欢他走这一步,因此不征求她的意 见便回绝了。钱似乎已成为夫妻吵架的导火线。他写信给本·沃森说:“我还是留 在这里把小说写完,搞电影的事以后再说。”可是,钱是燃眉之急。山楸别业太大 了,翻建、装置现代化设备费时费钱,尤其因为福克纳认为装锁便要装手工锻打的 门锁这种高档货,他一再发誓要收缩开支,但是,伊丽莎白·普劳尔·安德森说得 对,福克纳的趣味昂贵,现在更是在培养昂贵的嗜好。他用钱大手大脚,喜欢借钱 给人接济穷亲戚。这种器度多少同他的祖父、曾祖父的豪华气派有关。埃斯特尔非 但和她丈夫一样不懂节俭,而且会开支票,立赊购帐户。家中财政永远一团糟,有 时简直入不敷出。既然钱到手就花光,还不如有固定的小笔收入为好。 由于两人,所要都超过实际所需,因此相互指责对方挥霍。《八月之光》尚未 写完,已经债台高筑。他写信给哈尔·史密斯,请他立即寄250 元。“对不起,给 你添麻烦,实在没有办法。不然,只好撇下小说卖身去写短篇赚钱了。便中请寄给 我一些饯。”《八月之光》脱稿后,手头更紧。福克纳开始考虑种种出路。多年来 一直为《晚邮报》写作,希望挣钱糊口,未能做到。最成功的商业小说《圣殿》几 乎没有稿费收入。3 月,乔纳森·凯普的新公司破产,欠了他好几千元,福克纳只 好眼看这笔钱落空。他记得最近在纽约夸过口,不想“卖身写短篇”,又不愿投靠 好莱坞,就计划把《八月之光》拆开分期连载,条件是“稿酬不少于5000 元,不 得改动一个字”,他写信给本·沃森说。可是,连这个设想也希望渺茫,而手头越 来越紧时,他只好动短篇小说和电影的脑筋;最后选中好莱坞,希望能定期拿到大 面额支票。他在信中告诉沃森道:“如果能得到5000 元,不改动稿子,便代我接 下。不然的话,如果电影界的邀请没有撤回,我只好靠它度过难关了。”月,分期 连载不成后,他同米高梅公司签了6 星期的合同,周薪500 元,没有附带条件。 福克纳提前两天、在1932 年5 月7 日到米高梅公司山姆·马克斯的办公室报 到,当即要求为米老鼠影片(另一家摄影厂的产业)或新闻电影工作,还说:“我 只喜欢这些电影。”一听说给他安排的任务是同哈里·拉普夫合作写《肉欲》的本 子后,他整整一个星期不露面。后来他说:“事实是我害怕了,紧张了。”他回来 后,人们传说他一直在死谷(2) 游荡。米高梅的制片人和哈里·拉普夫开始对他有 所提防。马克斯没有地方安置他,便请他创作。 福克纳不好意思白拿钱,开始把几篇退稿的小说改写成电影。其实他从没见过 一个电影剧本,更不说写了,因此不知道如何写。交出来的本子,一看便知他是外 行。马克斯给他找了个有经验的人合作。6 个星期快到时,米高梅出了钱而毫无收 获。福克纳不过按时上班而已。他高兴同劳伦斯·斯托林、詹姆斯·鲍埃德等几个 作家喝酒聊天,学会几个电影词汇,积余了一些钱。 但是对米高梅的工作没有信心;虽然对带来的几篇故事,特别是斯诺普斯家的 故事,兴趣不衰,改写总不顺手。公司提出压低价钱而聘用较长时间,他决定不干。 但是,同霍华德·霍克斯(3) 的一席谈话使他改变主意。霍克斯打算把《转向》拍 成电影,请福克纳拿出一个电影本子来。如果霍克斯看了通不过,多发他一周工资 ;如果通过,就跟他签一个高酬的合同。 福克纳到好莱坞后第一次这么激动,接受霍克斯的条件,立即动手改写,进度 很快。霍克斯把他的本子交给米高梅负责制片的副总裁欧文·塔尔伯看,塔尔伯说 :“就照它拍。”当然还要有些改动,特别是霍克斯决定增加一个角色让琼·克劳 腹(4) 演,以免电影中不见一个女人。同霍克斯合作搞《转向》,挽救并延长了福 克纳的第一次加州之行。虽然在好莱坞总觉得不自在,也没有全心全意地干,但是 他尊重霍克斯,也知道霍克斯尊重他,不仅尊重他出版的书,也尊重他编写电影剧 本的技巧,特别是补救具体场景的本事。 霍克斯对福克纳的尊重在1932 年8 月7 日经受了第一次考验。默里·福克纳 去世,福克纳必须回牛津,要求给假几星期,而且留职不停薪。这个要求未免过分, 可是霍克斯不但自己同意,还说服山姆·马克斯予以批准,只是有两个条件,第一, 必须把《转向》的工作带回家去做;第二,需要时立即赶回加州。 默里·福克纳在62 岁生日前10 天心脏病发作而死。最后几年中,他每况愈 下。同太太莫德小姐早就没有感情可言,只是出于无亲和责任才住在一起。在密西 西比大学的工作给过他几年充实感。中学、大学时代都是优秀运动员的小儿子迪安 给过他不少快乐骄傲的时光。迪安驰骋密西西比大学球场的日子行将结束时,一场 政治性的换班撤掉默里的职务。从此,他的生活圈子和责任感越缩越小,他越来越 孤苦无告,最后“厌倦了生活而干脆放弃”,如长子威廉所说。 福克纳能够体会父亲的悲愤,知道父亲之死是一个逐渐的过程。家中谁也不像 父亲那样视生为死之前奏。福克纳立即毅然接替父亲担任一家之主。 管理母亲的财务,保管家族的《圣经》。“父亲留给母亲的钱只够过一年左右”, 他写信告诉沃森。“以后就是我的责任了”。他在《圣经》上补登了父亲不愿记录 的人的名字和事件的日期,包括他和埃斯特尔结婚的日子和阿拉巴玛的生日死期。 丧事过后,他继续为霍华德·霍克斯写作、为哈尔·史密斯看校样。不久,他就可 以知道派拉蒙公司会不会买《圣殿》的摄制权。 如果买下,他可以到手6000 元;加上写《转向》所得,够他回去写小说了。 10 月中,福克纳回到加州,润饰电影剧本(《转向》被霍克斯改名为《今日 吾生》),等候派拉蒙的决定。但是,他厌倦加州单调的太阳,想念密西西比的变 幻莫测的天空。所以一收到《圣殿》的合同立即签字,启程回山楸别业。他在给哈 尔·史密斯的信中写道:“谢天谢地,我又回家了。我在好莱坞赚到足够的钱,可 以大大装修房子了。”写作一度进行得和装修房屋一样顺利。福克纳说服史密斯给 他出一本诗集,现在开始整理一二十年前写的诗,挑选一些、剔除一些、改诗句、 想题目(后来都无题);最后选定44首。“我选择了最好的,凑成一集,有一部小 说那样厚薄”。出诗集《绿枝》表示既忠于初访新奥尔良时的雄心,又忠于当作家 的最早最深的理想——一位按浪漫主义传统而写作的天才,不为名、不为利,只为 满足自己和缪司。 “我常认为自己是写不好诗才写小说的,也许……我总把自己想成诗人。”但 是,他的诗歌把他带回到那种自我概念时,不可能不提醒他,自己已沦为一个口号 虽响,但只要能赚钱,便不在乎哪里出版的职业作家。 选毕诗而重写小说时,放松感消失,心思集中不起来。写写编年史之类的东西, 《杰弗逊和约克那帕塔法郡的金书》,又写写萨托里斯和斯诺普斯家的故事。但是, 总结这个国度也好、开拓这个国度也好,都不能把他的心思集中起来。他答应给本· 沃森寄些短篇,为哈尔·史密斯写一部长篇。东写写、西写写,没有一个计划能聚 精会神地干下去。人虽在书房,办事虽按老规矩,仍不见效。一年前他说过写作是 受灵的感动,每天都有灵在感动他。 现在他怀疑自己是否已忘记了怎样写作。好像为了提醒自己以前做过的事和能 够做的事,他开始翻阅一大堆退稿,决定寄出几篇,修改或重写几篇;偶尔,旧作 会启发新构思。“离开电影界后,我已写了3 个短篇”,回来八九个月以后写信给 哈尔·史密斯时说,“所以说,我并没有忘记怎样写作。”但是,他的新作不多, 写来好辛苦,写完一篇,便担心又是一个“闷炮”。 预支过稿费、签下合同待写的一部没有名字的长篇小说毫无进展。 几年来写作时,不论长篇或短篇,总有一个个声音在对他唱歌,把空荡荡的工 作室变成王国,把生活中的寂寞和痛苦融化掉。独坐眺望窗外熟悉的景色时,孤独 而不寂寞的劳动有了成果。面前纸上的文字都是奇怪地不由自主地写下的。写《坟 墓里的旗帜》时尚属试探,写康普生一家子女的故事时比较集中,写本吉的声音呼 唤出凯蒂的形象时则已确凿无疑。他发现一个个独特的声音,这些声音一起使他创 造伟大的艺术,一起给他需要的消遣、温暖和深情。现在他独自坐着,即使有声音 出现,也觉费力,瞬息即逝。 他需要消遣,回忆起有过的嗜好。D33 年2 月2 日,第一次学开飞机: 给别人解释为老兵学开新式飞机。不久便经常上天:他说“这是我唯一的消遣。” 4 月12 日《今日吾生》在牛津举行全国性首映式。4 月20 日,《绿枝》在纽约 出版,福克纳此时正在孟菲斯上空单飞。几个月后领到飞行执照,买了一架飞机。 后来同他的飞行教练弗能·翁利和在他鼓励和资助下学会飞行的弟弟迪安合伙经营, 在里普利和牛津举办飞行表演,特技和跳伞一应俱全。 翻造装修山楸别业和飞行一样是他的必要消遣。但是1933 年的大事是喜得一 女,6 月中,夫妻俩增购毗邻的土地,扩建住房,女儿取名吉尔,由福克纳把第一 个早产儿的恒温箱送给他的那个医生接生。吉尔个子也不大,俱还算健康。福克纳 写信告诉本·沃森说,“朋友,我们生了一个女儿,取名吉尔,6 月24 日星期六 生的,母女皆安。”福克纳好不容易当上父亲,当然宠受倍加。夫妻关系也似乎有 所缓解;两人都乐于承担做父母的责任和义务。哈尔·史密斯稍经暗示,便专程从 纽约赶来参加吉尔的命名礼。 然而,什么也缓解不了福克纳的写作欲。他为贝内特·瑟夫筹划出版的《喧哗 与骚动》的限量特种本写序言,序言中提到他呼之为凯蒂的“美人”,提到他从未 有过的姐妹和命中注定要丧失的女儿。他需要重新捕获以前的紧张和快乐;可是, 东写写,西写写,一无进展。8 月,把序言寄给瑟夫后,重又回去写“斯诺普斯家 的故事”,写不下去,又萌生写长篇《修女安魂曲》的念头。但是,钱的苦恼使他 词穷笔枯。他对哈尔·史密斯坦白说:“将近16 个月了,没写出有新意的东西, 连新的构思也没有。”如果再没有转机,也许他们可以出版一本“不会为之脸红” 的短篇小说集。还补充说:“看来只好回好莱坞去了,可我真不想去。”短篇终于 一篇一篇出来了,有的是旧作新写,包括一篇取自没有出版的《埃尔默》的故事。 在福克纳寄给新的经纪人莫顿·戈尔德曼的短篇中,至少有一篇是全新的,题为《 猎熊》,不久便发表在《晚邮报》上。另外,还有一篇新的长篇,用旧的名字。他 终于找到如何讲酝酿已久的托玛斯·塞特潘的故事的方式。“我把斯诺普斯家的故 事和《修女》都搁在一边”,他写信告诉哈尔·史密斯说: “我正在写的一篇打算起名《黑屋》,或者类似的名称。讲一个家庭的分崩离 析,从1860 年至1910 年左右。内容其实没有题目那么沉重。 故事发生在南北战争期间和期后,高潮是发生于1910 年左右的另一则故事, 点出题旨,讲一个人触犯了人民,人民回击并摧毁了这个人的一家。由《喧哗与骚 动》中的昆丁·康普生叙述,或者说,串连。他是主要人物,不完全是捏造。我用 他,因为事情正好发生在他因妹妹而自杀之前。他把满腔怨愤发泄在南方身上,痛 恨南方和南方人。我用他, 可以把小说写得比历史小说丰富。”福克纳一旦决定 利用昆丁·康普生关心的问题来开掘塞特潘的故事,便相信新小说会写来毫不费力。 他以为“秋天可望完成”。岂知和斯诺音斯及《修女》一样遭遇:先在2 月中搁下, 为了参加新奥尔良的舒申机场启用式上的航空表演;3 月中又停写,为了设法挣钱。 新奥尔良回来后不久,他写信给莫顿·戈尔德曼说:“我一向钱不够用,这一 次可是走投无路了。”原计划等春天出版《马丁诺医生》短篇小说集,指望它的稿 费应付急需。可是,现在等不及了,只好再为《晚邮报》写短篇。 写完一篇关于斯诺普斯家的《院中骡子》,再写一篇关于萨托里斯家的《埋伏 》。1927 年初次创造这两大家族时,他如获至宝。1934 年再写这两家的故事时, 他如释重负;一半因为能藉以挣钱,一半因为发现自己还有能力写出真正感人的书 来。随着原有工作习惯和记忆中事的恢复,多少个月来从未有过的高度紧张和自信 的写作开始恢复。他用老上校的生活故事来填补约翰·萨托里斯上校的故事中的空 白,充实约翰·萨托里斯之子巴亚尔的故事,成为其主要内容。在《坟墓里的旗帜 》中,巴亚尔已是老人;在《埋伏》中是个年仅12 岁的孩子。创造老人巴亚尔这 个人物时,福克纳汲取他对祖父约翰·韦斯利·汤姆森·福克纳(小上校)的回忆。 创造老巴亚尔的青年时期时,他汲取多则家庭轶事,包括小上校在“大宅”门前平 台上讲给他听的几则故事。 在他沉入回忆中时,写作比较顺利。材料既熟悉又遥远,既详细又灵活,既向 他招手邀请,又为他制造机会。虽然全是过去的声音和幽灵,但是既不固定也不蛮 横。写完《埋伏》,接着写《退却》,又写《袭击》。不出几个星期,已完成三篇, 一篇比一篇长,一篇比一篇内容丰富。 在巴亚尔、林戈、约翰·萨托里斯和米勒奶奶身上,福克纳发现或者说重新发 现最后用于长篇小说的人物。但是,南北战争的惊险故事一个个讲完后,福克纳又 重新碰壁。幸好《晚邮报》有兴趣发表一个系列,因此他几乎拼命写作,“在一根 线上再编出三则故事来……背景放在南北战争后的建设时期”。然而,开了几次头, 总“写不下去”。几个星期前还感觉良好,如今又觉得此路不通,对自己失望,嫌 《晚邮报》稿酬太低,决定回好莱坞。 春天,他没有搭理霍克斯的建议。6 月,写作进展不大,霍克斯又重金礼聘, 福克纳决定签约接受,同意在7 月中去报到,周薪1000 元,期限不定,霍克斯还 同意让他有些时候在密西西比工作。福克纳便离牛津去好莱坞,希望在那里支几个 月薪水而只住几个星期。 这次总算不负所望。但他十分想念女儿,觉得好莱坞的工作枯燥,但是,有劳 伦斯·斯托林、马克·康内利等熟人家可去、有朋友可访。当初离密西西比而去纽 约的本·沃森也从纽约迁到加州,还有一个同乡胡伯特·斯塔邀请福克纳去他家住, 他的家“在海滩上,在峡谷中”,可以躲起来工作。可是,交出稿子等霍克斯审阅 时,难免感到浪费时间。“干这活就是这点伤脑筋”,但是海滩海浪他喜欢。不久, 他开始工作,不写那些有头无尾、写不下去的故事,而是写托玛斯·塞特潘的故事, 仍称之为“黑屋”。到离开好莱坞时,已有了新称。 不到一个月,他又回牛津,带了一个剧本去完成,带了几个短篇和一部长篇去 继续写。长篇的题目“有了”,他写信给哈尔·史密斯,“叫作《押沙龙,押沙龙! 》,讲一个人不服输,求得子息,结果儿子太多,把他毁了。”只是他觉得“还不 太成熟”。“我写了好多,只有一章满意的。正在考虑放一放,先回去写《修女安 魂曲》。《修女安魂曲》不长,和《我弥留之际》相仿;手上的这部可能比《八月 之光》还长些。”可是,当务之急是完成那个电影剧本。他上午写作,下午、傍晚 做些杂七杂八的事,或者玩他爱玩的消遣:有时和弗能·翁利或者兄弟迪安一起飞 行;现在有了网球场,便常打网球,天气太热时便打槌球或者弈棋。偶而也写剧本、 甚至短篇,不耐烦的时候,想“写些什么别的不那么‘低级趣味’的东西”。但是, 已将近一年滴酒不进而安心工作。8 月,剧本完成。9 月末,加写完两篇萨托里斯 的故事。 第四则叫作《未被征服者》,其中除巴亚尔、林戈和米勒奶奶外,还有巴克· 麦卡斯林和阿布·斯诺普斯两个重要角色。他把萨托里斯世家的传奇向前推进了一 步,扩大他那国度,把不同部分关联起来。第五则故事《被卖者》中,巴亚尔和林 戈为遭害的米勒奶奶报仇。 《被卖者》是《晚邮报》上连载的5 篇故事中的最后一篇,萨托里斯家传奇的 最后一次重大发展至此暂告段落。随后几星期里,他增加了一段插曲,《萨托里斯 家的口角》。几年后,修订这些故事时,又增加了最后一章《维勃那的香味》,把 第四段改名为《第三次反击》,并把官们连缀成一部长篇小说《未被征服者》。这 部小说表面上讲一个家庭、一个地区在战争中和战后的遭遇,实际上讲两个男孩子 林戈和巴亚尔、尤其是巴亚尔的成长。到最后一段中,两人已是20 余岁的青年, 经受过许多考验。他们在小说进行到一半时失去奶奶,小说结束时又失去约翰·萨 托里斯上校,两人无依无靠,只靠回忆的支持才体面地活了下来。 《未被征服者》写得热情洋溢,技巧卓绝。奶奶、林戈和巴亚尔的有些事迹颇 饶意趣。福克纳借林戈和巴亚尔进一步发挥他在《八月之光》中已咄咄逼人地提出 的种族问题。他在刻画南方时,不免作浪漫主义的渲染,《晚邮报》对此会有什么 看法,心中无底。他称那些“低级趣味的故事”为“垃圾”。《未被征服者》虽不 是“信口开河地编造”,但也算不了福克纳心目中的正经小说。写完《晚邮报》上 发表的连载后,拾起《押沙龙,押沙龙!》的一大堆材料,进行高品位的创作。但 是几乎立刻遇到麻烦。托玛斯·塞特潘的故事有情节的核心;有昆丁·康普生作为 主要的说书人;把情节和说书人放在一起,便有了小说的基本结构。然而,他仍觉 得“还不太成熟”。几个月前写过一则故事《这样的勇气》找不到地方发表。1934 年10 月,写《押沙龙,押沙龙!》的努力遭挫,便决定把那个失败的航空故事扩 写成长篇。 他给这部小说题名为《标塔》,以1934 年2 月新奥尔良的舒申机场启用时的 几件事为依据。写完后,他问哈尔·史密斯,会不会有人看出小说和舒申启用之间 的关系,“抓住把柄提出起诉”,书中的新瓦洛阿即新奥尔良,“略加伪装”;芬 门机场像舒申,同样按一位政治家命名;书中一个人物和在新奥尔良飞行、并“一 度保持陆上速度最高记录”的吉米·韦德尔有共同之处。然而,他一方面排出一系 列相似之点,一方面坚持声称《标塔》的故事、情节和人物“纯属虚构”。小说题 材的起源显然比舒申机场的启用更早更深。一年前,他实现了当飞行员的梦想;10 多年前,他己开始写飞行员的故事。其中两则《荣誉》和《死亡制动器》专门讲江 湖卖艺人的故事:《荣誉》讲飞行员、他的妻子和走机翼艺人的三角关系。《标塔 》中有几个人物的行为具有最后一个巴亚尔·萨托里斯身上的蛮勇,其中有一个和 巴亚尔一样,在驾驶一架明知其不安全仍开上天的飞机时死去。在《坟墓里的旗帜 》《荣誉》和《死亡制动器》中,可以看到《标塔》的关键主题的不同表现形式。 《标塔》的结构最接近《押沙龙,押沙龙!》,情节集中在几个江湖卖艺人和 一个孩子身上:飞行员罗杰·舒曼、他的情人妻子拉威恩、跳伞员霍姆斯(也是拉 威恩的情人)、机械师吉格斯、拉威恩的儿子贾克(也许是罗杰所生,更可能是霍 姆斯所生)。他们讴歌飞行和漂泊的魅力。四个大人都放弃平凡的世俗生活,当无 家可归的冒险家。贾克出生在加州的一间飞机库里,从小跟着大人过飘泊的生活。 飞机对于他,和那几个大人一样,几乎是完美的象征,表示憎恶一切尘世的联系, 追求危险。在空间意义上,这些人到处为家,同哪一个地方都没有亲密关系,即使 走在熟悉的街道上,步态、举止都表现出“无家可归的”神情。在时间意义上,他 们只生活在眼前,没有过去,也不对未来负责。唯一的过去是父母,如罗杰的父亲 舒曼医生,还有便是俄亥俄、伊阿华、堪萨斯州的小城镇。在那些人的生活中,他 们只看到古老的节奏和古老的理想残余:罗杰的父亲一直希望儿子克绍箕裘,但是 罗杰、拉威恩和霍姆斯认为他们抛弃的这种生活只会阻碍真正的冒险和真正的性爱, 而冒险和性爱正是他们的不正规的生活所讴歌的两大内容。高速度和冒险不仅是他 们的止痛剂,也是兴奋剂。有一场特别精彩:拉威恩眼看要作第一次跳伞,却爬回 驾驶舱要求舒曼和她作爱。他又惊奇又害怕,但亢奋地从命。事毕,拉威恩跳伞, 把她和她爱人珍视的两大刺激结合起来。 福克纳笔下的卖艺人不用言语而用行动表达自己。因此,结局必是英勇、甚至 悲惨的。他们的事迹,我们大部分是听另一个人物(记者)叙述的,在这一点上, 《标塔》是《押沙龙,押沙龙!》的先声。记者和他报道的人物一样漂泊,他没有 出生地、甚至没有名字。但他用言语而不用行动表达自己。他长得像埃尔默·霍奇, 又高又笨拙;气质则像埃尔默·霍奇和霍拉斯·本博二人,是个浪漫的唐·吉诃德 式的空想家,是半个艺术家。在好几方面不同于那几个卖艺人,但他不仅同样漂泊, 也同样迷恋性爱和危险。他觉得拉威恩长得像男孩子,但有不可抗拒的魅力。他觉 得舒曼和霍姆斯很勇敢。他和他们交朋友,跟在他们身后,希望了解是什么需要使 他们的生活如此活力充沛,藉以了解自己需要什么。他希望在他们身上体验刺激, 以满足自己感觉到但做不到的需要。他写完舒曼的冒险生涯后上床,想象拉威恩的 胴体,做荒唐的梦。但他至多想象自己爬进舒曼的机舱,至多摸摸拉威恩睡的床单。 最后,他追求的经验得不到深化,到此为止,不求进一步了解。他虽然介绍了 许多情况,但了解得并不多。他有他们那样的冲动,但是和他跟踪的那些人一样难 懂,他自己的生活逻辑也和这些冲动一样难懂。 卖艺人逃避世俗、追求英雄主义和性刺激,但出发点和采取的行动不太高尚— —仅仅为了挣到“足够的钱过日子,跑下一个码头”——尽管品性特点与众不同, 形象大为缩小,他们冒的风险和追求的目标之间的关系太微不足道了。关于他们的 勇敢,记者的报道含糊而不加评论,这也许是因为他周围的世界太腐败懦弱,也太 需要英雄了。社会贤达芬曼上校集猥琐卑鄙于一身,打骨子里不诚实,为达到目的, 可以不择手段。他代表一个一切价值观消亡的世界。卖艺人则相反,虽然可说一无 所有,却保留了过去的勇敢和荣誉等信念。他们的光荣在于:要爱便切切实实地爱。 他们的干劲和勇气使他们凌驾于下面的死气沉沉的荒漠般的城市之上。通过他们, 作者点出真正判断忧劣的英雄主义标准。《标塔》结束前,他给每一个角色表现高 尚行为的特殊机会,而且让每一个角色都经得起考验,从而表示对他们的喜爱,让 他们证明自己值得记者信任。拉威恩对记者保证,她所说的全是真的,记者对他说 :“没关系,即使说谎,我也相信。”他们的信念超脱生活的环境,引起人们的赞 羡,也引起恐惧,因为它们诱导人疯狂地追求危险。他们的成功和失败一样空虚, 因而他们的生命注定要失败,注定“转瞬即逝,像不长胃的蛾子,今天生下,明天 死去。”《标塔》和《圣殿》一样,苍凉而悲壮。书中所写的世界猥琐罪恶到了极 点,读后令人愤世嫉俗,甚至感到绝望。《标塔》和《圣殿》一样,仓促写成,因 此质量不均。但有一点和《圣殿》不同,其弱点主要是因为未能实现小说的结构。 把四肢发达、头脑滞钝的人物同四肢滞钝、头脑发达的记者放在一起,应该大有文 章可做。在《押沙龙,押沙龙!》中,类似的结构产生惊人的效果。《标塔》中的 效果令人失望,主要因为记者大胆小、太容易满足、太没有个性。他忠于观察并报 道人们的生活,但太忠实,束手束脚无法独立,乃至于说他自己的工作无关重要, 一个十足的报道者,不需要有自己的名字。结果,《标塔》中描写飞行员的篇章最 为有力,接近《荣誉》《死亡制动器》和《坟墓里的旗帜》,描写记者的段落最差 劲,这个人胆小无能,因此一事无成。他的缺点不是不忠实或者不可靠;狭义地说, 他是一个好观察员,好记者,但是他不会创造自己的天地,因此不太能引起读者的 兴趣。 《标塔》写完以前,福克纳便希望好莱坞能买下。他卖给电影厂的故事多些, 就可以少花些时间写剧本。几个星期以来,他一直渴望回去写《押沙龙,押沙龙! 》,可是一直缺钱用。这已是常事。除了他和埃斯特尔两人的需要和挥霍外,他还 要在山楸别业周围买地。拥有贝利家那片树林的愿望近年来日益强烈,因为常有外 人闯入他的家园。心烦意乱,只好设想一个个“东山再起”的办法。最好能不去好 莱坞,因而写短篇故事投寄《晚邮报》。可是这一计不行,即使有了故事,《晚邮 报》也不可捉摸:即使发表,稿费也不敷所需。尽管希望自己能“摆脱资产阶级的 低级的物质阻力和刺激”,却总是摆脱不了。钱挣得越多,越不够用。最近几年的 收入激增,但仍是欠下“肉帐、食品帐和保险费”。背债不仅使人心烦,还有失身 份,特别是想到不得不重去好莱坞,走那条他最害怕的路。这不难理解:他这么一 位作家竟然必须做有损其写作天才的事,才能挣到足够的钱!他说,“搞电影的问 题还不止是浪费我的时间,问题是回来以后的恢复、重新投入自己的写作,太费时 间。我已经37 岁了,不像从前那么容易适应、容易集中了。”他走投无路,开始 喝酒,一连几天什么都不做。他说喝就喝,说不喝就不喝,突然收心写他要写的东 西。他重新拿起托玛斯·塞特潘的故事,发现“原来的一段段粘不到一起”,决心 推倒重来,1935 年3 月30 日正式开始重写。以前,他认为这部小说“还不太成 熟”,他“知道得不够”,“对它的感情不够热不够纯”,现在倒是很有把握。以 前设计的基本结构保持不变,仍是将19 世纪发生的事放在20 世纪发现并讲述。 托玛斯·塞特潘是小说情节的主人公,昆丁·康普生是讲故事的人,或者说是把故 事串连起来的中心人物。福克纳很快就勾出两条主线通到昆丁:一条从塞特潘到罗 莎·科尔菲尔德小姐到昆丁;一条从塞特潘到康普生将军到昆丁。暮春初夏期间, 他继续打猎,开始钓鱼,但也紧张地写作。4 月末,他、弗能. 翁利和迪安主办牛 律的航空表演,写作进行顺利。随着新的声音、新的说书人的出现,小说内容更加 丰富、更加咄咄逼人。他又一次把一则故事讲上几遍,又一次发现讲故事大有文章, 不亚于故事本身。 8 月中写完4 章后搁下,对付日深一日的经济危机。他欠牛津和孟菲斯的商人 们帐,保险和赋税逾期不付,又没处弄到现金,需要好几千元救急,不然便要破产, 失去“房产、保险和一切”。他的飞机早已以低价卖给了迪安,只剩下房产和手稿, 前景黯淡。他打听有没有可能卖手稿,写信给马丁·戈尔德曼:“全是端端正正的 手写体。除了短篇以外,还有《喧哗与骚动》《我弥留之际》《八月之光》和《标 塔》。会有人要买吗?”他不知道手稿能卖多少钱,不知道即使有人愿买,自己是 否真舍得卖,便动身前去纽约;说不定能碰上一个编辑愿意分期连载《押沙龙,押 沙龙!》,说不定能签上一份较好的合同,再不然,只好找哈尔·史密斯或罗伯特· 哈斯借钱了。 福克纳试了好几种办法,找过二三个编辑商谈分期连载《押沙龙,押沙龙!》, 也找贝内特·瑟夫谈过,瑟夫仍有兴趣代表兰登书屋同他签约。但是对于连载,没 有人感兴趣。根据一份早先的合同,他还欠哈尔·史密斯和罗伯特·哈斯一部长篇。 过了几个月,《押沙龙,押沙龙!》尚未完成,史密斯和哈斯并入兰登书屋,老合 同带了过去,《押沙龙,押沙龙!》将成为福克纳在最后一个出版商那里出的第一 本书。当时,合并尚未成为定局,福克纳向史密斯和哈斯贷款,条件是“同意在3 月去加州3 个星期,只要哈尔能帮我弄到一份聘约,以偿还这笔借款”,他写信告 诉埃斯特尔,还提醒她说“只够付欠帐、税和保险,为她和孩子添置冬衣。”“我 们要精打细算,不赊帐,对付着过。”10 月13 日,福克纳回牛津。在纽约时极 少喝酒,使朋友们惊讶。到家两天后,立即开始写《押沙龙,押沙龙!》的第五章, 工作劲头照旧,自己也不免惊讶,好像什么也不能使他分心似的,尽管中间断了几 个星期:42 岁的单身汉菲尔·斯通去新奥尔良同一位年轻女子爱米莉·怀赫斯特 结婚,1935年11 月10 日又传来迪安的死讯,迪安在8 月里才满28 岁。 3 年前,默里·福克纳去世时,迪安失魂落魄、一肚子火气,简直没有什么可 以给他驰骋中学大学球场时的那种满足。福克纳很为他担心,便设法鼓励并资助弟 弟学开飞机。这一着立即奏效。有了飞行的快乐,迪安不再追求无谓的冒险,变成 一个谨慎小心的飞行员,技艺高超、才华横溢、信心十足;才学了几个月,便和弗 能·翁利搭档进行表演和教学。翁刊是一个魁梧、能于、注重安全的人,福克纳三 兄弟都从他为师。迪安死前一年,同路易丝·海尔结婚;婚礼前两周,牛津举行 “福克纳兄弟飞行表演”。如今迪安死了,死在福克纳在迪安学飞以前买的一架飞 机里,死在庞托托克的一场飞行表演中;福克纳认为这场表演并不重要,因而没去 参加。 随后的几个星期,福克纳感到前所未有的痛苦,在庞托托克殡仪馆熬了一长夜, 徒然帮着整理兄弟扭曲的脸和身体,好让母亲同小儿子的遗体告别。 第二天赶回牛津选购墓碑,刻上他在第一部约克那帕塔法小说中为约翰·萨托 里斯写的墓志铭:“我用众鹰的翅膀载他到我这里。”葬礼后,福克纳搬到父亲造 的那座小砖屋里住几天,照料母亲和路易丝。母亲悲恸欲绝,咕哝着要自杀;路易 丝已有几个月的身孕。福克纳白天干家务,晚上花不少时间写作。等母亲和弟媳入 睡后,在饭桌上铺开稿子,一直写到深夜。这些日子里,只有一两次失去控制。大 部分时间觉得写作既是必须做的工作,又可藉以逃避内疚和悲伤。 12 月初,福克纳深信小说写得不错,再过一个月定能“杀青”。岂知哈尔· 史密斯和罗伯特·哈斯已为他同霍华德·霍克斯签下合同,每周1000无。福克纳打 算去干一阵,挣饯还债并积余一些。他打点未完成的稿子,12月10 日启程前赴好 莱坞。租了一间便宜而合用的旅馆住下,希望能继续写作《押沙龙,押沙龙!》。 他先同乔尔·塞尔合作写一个剧本《木十字架》,后改称《光荣之路》。起先虽不 太顺利,后来两头都顺利进行。12 月下旬,电影剧本和小说都基本完成。9 个月 来拉紧的弦终于放松,同塞尔二人狂欢了一个通宵后,开始了较长时间的崩溃。他 把《押沙龙》的稿子交给一个朋友,声称它是“美国人写的最佳小说”,这个朋友 听后十分惊讶。然后,他不吃饭,只喝酒,仿佛要证明“一英亩的玉米也含有大量 营养”。1 月,大部分时间继续酗酒。在加州时,有霍克斯和塞尔照顾他;回密西 西比后,家人把他送进拜黑利亚城外的一家疗养院,接受新式的“基利疗法”。 1 月下旬康复,已可在初稿上写下日期,开始定稿和打字誊清。第九部小说《 押沙龙,押沙龙!》的写作旷日持久,予以他莫大的精神痛苦,但也予以他对这部 巨著的信心。好像为了说明此书在他的创作中的特殊地位,他加写了年表、家谱和 地图,使它具有总结的架势。这部小说也确实如此,不愧为他笔下涵盖面最广、也 可能是最伟大的一部小说,不仅提到约克那帕塔法的地理和历史,还谈到有历史记 载以前的事,而且触及当地的每一种社会因素——包括被逐的印第安人、当奴隶的 黑人和各式白人,从沃什·琼斯和戈尔菲尔德家到康普主家。通过故事情节,回溯 到19 世纪初,约克那帕塔法“尚是未开垦之地”;通过当地的一个法国建筑师, 回溯到欧洲;通过托玛斯·塞特潘一家,回溯到东弗吉尼亚州的繁华和原始的阿帕 拉契亚山区的纯朴;通过塞特潘的奴隶,回溯到西印度群岛和非洲。因此它不仅让 你感觉到约克那帕塔法的人和历史,还感觉到它的渊源。通过两个说书人,还把我 们带往麻萨诸塞州的剑桥。故事中的主人公既令人联想到《圣经》中的列王,又有 强烈的现代感,是道地的美国、道地的南方,因此,主人公的故事同时向各方面展 开。 《押沙龙,押沙龙!》的感染力一半是由于内容包罗万象,通过几个倒霉的家 族、三个倒霉的人种和两个倒霉的性别的几代人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它不仅涉及 大段历史,也表现了一些由未已久的问题,即构成从《坟墓里的旗帜》到原名也是 《黑厨》的另一部小说《八月之光》的结构的种种问题。小说的又一半感染力得自 丰富的联想:《旧约》故事,希腊戏剧和神话、塞万提斯、莎士比亚、梅尔维尔(5) 和康拉德。但是,《押沙龙,押沙龙!》的更大的力量得自其形式:它一方面讲康 拉德·塞特潘如何努力实现其宏伟计划,情节以他建立一座大厦和一个王朝的雄心 开始;另一方面,福克纳从想象的“象牙塔”里找来讲述塞特潘的故事的那些人自 己的故事。讲故事的人——罗莎·科尔菲尔德小姐、康普主先生、昆丁、康普生和 施里夫·麦凯能——设法构造的不是一座大厦,而是一则故事。他们只能用陈年宿 话和老故事、零星的回忆、古老的恩怨和萦回不去的心事来构造塞特潘的计划。同 小说的双重中心相符合,有两个地理背景、两个时间背景。情节大部分发生在19 世纪的约克那帕塔法,讲故事的地点大部分在麻萨诸塞州剑桥,时间为20 世纪。 因此,时间跨度从人们努力征服荒野、建造楼房、经过战争和破坏,到人们坐下来 回首前尘,想想那被蹂躏的田地和破落的家园。小说中两种不同的紧张达到完美的 平衡,巨大的戏剧化时刻和巨大的心理、理性的综合达到完美的平衡。这部小说充 满意外的转折,然而,最为惊人之笔出现在令人难以置信的重复中,出现在意志和 目的在巨大的戏剧化时刻发生撞击、从而揭示命运中,每一次对抗——举几个最明 显的例子,塞特潘站在大厦门口,塞特潘放下尤莱莉亚·邦,塞特潘和杰弗逊当地 的人对抗,塞特潘放下查尔斯·邦,塞特潘派亨利去阻止查尔斯·塞特潘冒犯罗莎 小姐,塞特潘出卖米利和沃什·琼斯——都反复出现几次,常常这里那里缺些什么, 有时加上猜测,在心理、理性甚至隐喻的引用方面,产生错综复杂的意外的效果, 赋予小说又一层紧张。 故事一开始,塞特潘便作为一个创业者出现。他有精密的日程表,追求一个不 变的目标,指导人们征服“100 平方英里的寂静而惊讶的土地”,他给自己的王国 起名为“塞特潘百里地”,他造了一座宏丽的大厦,四周是一个又一个挺秀的花园。 他要有国王的尊荣,王子王孙传下去,不仅要创造“能代表自己的血液、自己的激 情”的东西,还要为童年受的侮辱报仇雪耻。小时候,衣衫褴褛、天真的他,被人 家支使去一幢大厦跑个差使,仆人不让他进大门,打发他走后门。他抱着满肚子受 侮辱的委屈,躲进山洞,一动不动地默然而坐,反省人生。从没去想过的种种遭遇 ——无聊而粗暴的家庭生活,他一家受到的数不尽的剥削和屈辱———幕幕清晰地 映现在他的眼帘。他觉得必须有所行动,先想杀死那个仆人,后想杀死那个仆人的 东家。但是,他更需要的还不是报仇,他需要扬眉吐气,有住房,存人保护;因此 决定造一座大厦。他做这事,一半为了自己今后能永远住在里面;一半为了他的祖 先,他们一辈子“没有希望、没有目的”干苦役,“既粗重,报酬又不成比例”; 一半是为了童年的自己,说得确切些,给所有没有称职的父母、没有福气享受温暖 和天伦之爱的“孤苦伶仃、无家可归、没有姓名的失落的”孩子树立一个翻身的榜 样。 塞特潘觉得失败的祖先和孤昔的孩子注视着自己(他们在等待他扶正世道), 便不遗余力地投入设计。他不甘心重蹈前人,特别是父亲的覆辙,以种植园主为榜 样,争取超过那个人的荣华和权势。在《押沙龙,押沙龙!》中,和《八月之光》 一样,福克纳采用浓郁的修辞手段,以渲染一个迷恋抽象的主人公。我们听到塞特 潘谈他的宏伟计划。他说,要完成这个计划,“我要有钱、有房子、有种植园、有 农奴、有一个家、当然还有妻子。”为了实现这个计划,他表现出巨大的干劲、勇 气和毅力。一方面,他创造了小说的情节,如其中一个讲故事人所说,他要去“创 造这一切”。有两次,他几乎达到了梦寐以求的“胜利加冕”,岂知生活塌了架。 他发现妻子有黑人血液,便遗弃了她,使妻子没有丈夫、儿子“看不到父亲”。他 再接再厉、重新开始,又造了一幢大厦、又娶了一个妻子、又生了几个孩子,却发 现女儿要嫁的人就是他和前妻所生的、有黑人血液的儿子。他这就把头生儿子从大 厦门口赶走,把自己受过的侮辱施加于人。当那个儿子继续同他女儿相爱时,竟利 用次子充当他的工具(成为“狂怒的父亲的枪筒子”)。眼看天年将尽,失败已定, 他迫不及待地干出一件又一件丑事,勾引亡妻的妹妹罗莎·科尔菲尔德和一个信赖 他景仰他的朋友的女儿米利·琼斯,始乱终弃。他起名为“塞特潘百里地”的种植 园越缩越小,终于荒芜。他死于沃什·琼斯的生锈的镰刀下。大厦年久失修,成为 他的次子活着等死的“腐朽陵园”,最后被一场大火烧成废墟。只剩下一个后裔: 那个身上有黑人血液的白痴,连个塞特潘的姓氏也没有,向西部走去。 进入暮年,面对失败的命运,塞特潘开始重温一生中的几件大事,“耐心地惊 讶地回顾一生”,竭力寻找失败的原因。他困惑、他生气,和开始时一样进行反思 和复述,不过,和其他段落一样通过别人来讲故事。一半因为他们也有困惑,一半 因为他们也像他一样寻求人生的意义。因此有几个人继续他的奋斗,以求了解他的 故事。在《标塔》中,福克纳将几个用行动表现自己的人同一个用言语表现自己的 人对置并列;在《押沙龙,押沙龙!》中,将一个制造行动的人同几个讲述行动的 人对置并列。《押沙龙,押沙龙!》更加有力,一半因为讲故事的人数增加,一半 因为塞特潘的地位不同。“不论从哪一点讲”,都比《标塔》中的任何一个人物 “更高大、更勇敢”。更主要的原因是,福克纳在讲故事这件事上大做文章。讲故 事的人同他们所讲故事中的人物相比,生活渺小而单薄。他们和《标塔》中的记者 一样,专门望梅止渴,在昆丁身上看得最清楚。不同于记者的是,他们施行报复, 在罗莎小姐身上看得最清楚。他们反省过去,在别人身上求满足,借他人之手求报 复。他们有同感和同情,也有省略和割裂。他们的动机和脑子一样复杂,有时重复、 打转,好像希望通过念咒求得启示。有时他们补充一些不知有何用处的事实(“43 年”、“43 个夏天”),有时似乎故意卖关子,甚至到结束时还弄不清他们的家、 他们故事中的人物、他们自己的情绪和他们自己的故事的涵义。对他们来说,没有 一件事容易理解,难得有一件事可以说得让人理解。 通过这些讲故事的人所经历的考验,福克纳开拓了、加深了小说的紧张度。他 们不仅担负着同一个任务,也有许多共同的伤痛和恩怨。他们都熟请文学、有语言 天赋、甚至爱好语言,但一开始应用他们的材料——“陈年老话的碎片断绪”, “听老人一代代传下来的故事”——时,便看到自封的权威与天赋无关,与准确性、 客观性更加无关。虽然“确存其事”,但都是在自己的隐痛伤痕中找出来的。有时 他们也能在读过的故事、自己经历的故事和企图努力讲好的故事之间发现吻合之处。 在《喧哗与骚动》中,作者把倒退用作超然物外的手段;在《押沙龙,押沙龙!》 中,把重复用作伟大创新的源泉,讲故事的人没完没了地重复掌故、重复自己和相 互重复。但是他们的掌故残缺不全、流动可变、支离破碎、不成图像,是口传而不 成文,因此大有游戏的余地。福克纳的替身们在黑暗中拼凑、害怕失败,但仍不断 拼凑,希望根据他们找出的吻合之处和类同点能揭开某个内容丰富的图像。虽然没 有一个人最后成功,但是每个人都有所悟,因而福克纳之最终得以成功,他们都有 贡献。结果,《押沙龙,押沙龙!》不仅叙述伟大的情节,还探索那些人的心灵和 想象,他们努力挖掘素材以求补足所缺的东西。虽然无法确知讲故事的人在听和讲、 叙和表、拆和拼那么多繁杂而流动的素材时擅自作了些什么增删,但是我们相信他 们,因为他们十分醉心于此,也令人心醉。 福克纳书中几个讲故事的人煞贫苦心讲述的故事与英雄、历史有关,与家族有 关,与父母子女、或者说得更确切些,与不称职的父母和受伤害的子女有关。小说 的开始场景中便出现罗莎·科尔菲尔德小姐,苍白樵悴,心神恍惚,坐在一把太高 的椅子上,活像一个“孩子钉在十字架上”。她一生中的每一层重要关系都是痛苦 的一团糟:生下来就失去母亲,由病弱可怜的父亲拉扯大;有一个姐姐艾伦,比她 大25 岁,不像姐姐更像姑妈,艾伦生一子一女,罗莎生下时男的已6 岁,女的4 岁,不像外甥更像兄姐;只有一个男人向她提亲,她的亡姐的丈夫托玛斯·塞特潘, 年纪老得够做她父亲,她答应嫁给他以后,他立即把求婚变成有亵,使她没做新娘 便成了寡妇,他成了她“有名无实的丈夫”,判她“苦守贞节一辈子”。因此她讲 起他的事来,等于在努力梳理自己一生中的挫折、紊乱而失败的关系。她一生中最 接近和解、平安的时刻是把她父亲的名字、把有名无实的丈夫的名字登记在久被束 之高阁的家庭圣经上。那时,她力图讲述的塞特潘家的败落的故事,同她自己经历 的故事——科尔菲尔德家的败落的故事合并在一起。 罗莎小姐讲的故事和她亲身的经历交织,在好几层重大意义上关系到我们对《 押沙龙,押沙尤!》一书的理解。在福克纳写作《押沙龙,押沙龙!》的背后,至 少有三件事把他带回到自己的生活。这三件事——整理《绿枝》、写《喧哗与骚动 》的两稿序言、开始《杰弗逊和约克那帕塔法金书》——以不同方式影响《押沙龙, 押沙龙!》:《绿枝》把他带回到最早最美好的自我形象,《押沙龙,押沙龙!》 迟迟不能完成的原因之一便是在等待对自我形象体会最热情最纯洁的时刻。那本类 似家谱、年鉴的《金书》,不仅反映在《押沙龙,押沙龙!》增附年表、家谱和地 图一事上,也反映在《押沙龙,押沙龙!》的犹如概括总结的语调上。为《喧哗与 骚动》写序言,把福克纳带回到他对之感情最深最纯的那部小说,也把他带回到最 初只有预感、如今使他苦恼的时刻——怕自己“忘记了怎样写作”。但是两稿序言 的效果远远不止于此,到处都能觉察到它们的影响。首先,它们把注意力集中在小 说家和他的小说之间的关系问题上。其次,提供线索,找到昆丁·康普生,用他来 讲述托玛斯·塞特潘的故事。结果,两条线的发展——讲故事的人和故事之间的关 系,对于用昆丁来讲塞特潘的故事的神往——又相捕相成。福克纳觉得由昆丁一个 人来讲故事还不够,进而创造另一些人,一半因为他需要他们来挖掘他的故事,一 半因为他对于讲故事可谓神往,百讲不厌。他还用后者(用昆丁来讲故事)的发展 作为挖掘前者(讲故事的人和故事之间的关系) 的手段。 两条线的发展以两种精彩方式丰富了小说的结构。首先,福克纳所有的虚构小 说的一大特点是外在的互补关系,即力求全部创作加在一起有一个总体的大结构, 最充分地体现在《喧哗与骚动》和《押沙龙,押沙龙!》之间的复杂关系上。就这 一点来说,这两部作品是福克纳的想象的结晶:换言之,他有幸有得天独厚的天才, 把最有特点的作品写成最有力最动人的作品。其次,《押沙龙,押沙龙!》出色地 表现了诗人与诗歌、讲故事的人与故事、经历与想象产物、历史和艺术、拉斐特与 约克那帕塔法之间的关系的长期关注。 昆丁生于一个封闭的地区和家庭,因此,在《喧哗与骚动》中自我中心到了连 姐妹也不爱的地步。他喜欢荣誉之类的抽象理想,或者命运之类的抽象概念,然而, 福克纳正是利用昆丁的这一缺点进入并开掘塞特潘的故事,从页确立了《押沙龙, 押沙龙!》和《喧哗与骚动》二书之间的错综复杂的关系。通过昆丁·康普生这个 人物,我们发现《喧哗与骚动》的几个关键主题也是《押沙龙,押沙龙!》的关键 主题,特别是重复和命运,自我中心和乱伦等。这些主题除了在两部小说中都有出 现以外,还说明二书之间的关系。 更关键的是,它们提出如何界定《押沙龙,押沙龙!》中讲故事的人的生活和 他们所讲故事之间的关系的方法。 在《喧哗与骚动》中,昆丁对凯蒂的爱不过表现他对理想的爱;他坚持认为凯 蒂是他的理想的具体化。同样,他的自杀不过是因为他没有勇气为卫护她的名誉而 去杀人的替代。《押沙龙,押沙龙!》中的亨利·塞特潘是昆丁的化身,他为了卫 护妹妹的名誉而杀兄——一个有乱他的企图而不仅空口说说的更深更阴的人。亨利 和昆丁一样是个失败的儿子和兄弟,但不像昆丁那样众目睽睽地自杀,而是把自己 关在阁楼上、关在静止和沉默中。人未死而已成幽灵,以长期幽闭代替自杀。因此, 昆丁的一个方面表现在他自己的生活故事(《喧哗与骚动》)中,另一个方面表现 在他讲的故事(《押沙龙,押沙龙!》)中。《押沙龙,押沙龙!》既是他的生活 的展开又是证实,既和他自己的生活相似,又引申、也许推迟,但肯定反映了他梦 寐以求的杀人和乱伦,以及在《喧哗与骚动》中的自杀。 《押沙龙,押沙龙!》中讲故事的人叙述的故事,同他们自己的生活故事互相 印证,比福克纳的其他小说更突出。书中到处可见执迷不悟、以计谋和幻想求补偿 的蛛丝马迹。心理变态而固执的讲故事人爱作具体的解释和奇怪的自我辩白;听任 自己的意念和需要来塑造自己的见闻;任意砍伐所讲述的故事,或保留、或伪装、 或歪曲;然而,福克纳不仅怜悯他们,听之由之,让他们把陈年老话和古老的心思、 迷信拼凑成一则无奇不有的大故事。虽然没能我回“对人类的不幸和愚昧的信心”, 至少“从那卑贱罪过的尘埃中打捞出一丁点儿失去的旧时欢乐”。 《押沙龙,押沙龙!》建立在侦查、估计和推测上,坚持以修辞为力量,把读 者吸引到他的想象和语言的游戏中来。我们很快就跟着它演戏,仿佛我们也相信那 些难以置信、无法亲知的事情。福克纳自称有追求“修辞美的无限勇气”,还说 “我承认乐在其中”。使《押沙龙,押沙龙!》读来特别有趣,就是因为福克纳不 仅爱作想象和修辞游戏,还把我们也拉进去一起游戏,因此,我们不觉得小说自我 陶醉或强人所难,反觉其落落大方。主要是因为福克纳不吝与人分享他在创作过程 中的甘苦。此书讴歌“讲故事与听故事的美满结合”,书中人物、作者和读者都参 与其事。这样的融汇贯通,只有在心灵和想象随着情绪起落进行游戏时“去伪存真”, 方才可能达到。此时,心灵和想象回头走向那隐伏在暗处的形象,走向那不问其为 何物便接纳的影子;向前则寻找能予以启示的图像和能予以意义的公式。福克纳笔 下的说书人既像业余侦探、历史学家,又像读者,寻求事实的真相,作者通过他们 来写事实,但他们也是有想象力的主灵,是业余诗人,不仅是有隐痛和秘密需求的 人。他们故事还没讲完,便知道事实不足以说明问题,甚至知道事实离不开人的臆 想和猜测。早在小说的开始部分,具体事实如“43 个夏天”“43年”便超出人的 理解,后来,理解超出事实,把叙述侦查绪果和叙述猜测结果并在一起。 《押沙龙,押沙龙!》因这一美满结合而得以铺陈展开,每一项发现都带动修 正发挥,充实丰富:给我们一次次开始一次次结束的感觉,恰到好处,没有不可能 或不真实的感觉。书以回忆一次谈话开始,使我们觉得塞特潘的故事已经讲了多时。 昆丁的结束语给人暧昧、悲愤、优柔寡断的感觉。总之,只有死亡才能结束;昆丁 的抗争,只要一息尚存,就要重新开始,他要重新设法解谜底、找规律。开门锁。 昆了、罗莎小姐和塞特潘一样,希望找到结论;他们不仅构恩一些规律的答案,还 硬叫自己相信。但即使当他们坚持说明一些熟悉的界限、期望和目标时,还是表现 出没有把握、疑虑和不可靠。 有时明说(如“这里少了些什么”、这些事“不说明问题”),有时绕圈子 (“我不恨这件事……我不恨,不恨”)。他们发现自己的生活故事和讲述的故事 “不可能”有意义,但“必须”有意义,便不断寻求最终的意义,小说却不断地既 导向又回避最终意义。和《喧哗与骚动》一样,《押沙龙,押沙龙!》是一则讲了 又讲、但是没有绪局的故事。 2 月,修订和打字几乎结束。福克纳回好莱坞为霍华德·霍克斯工作,报酬不 错,期限不拘,工作也不特别讨厌。虽然避不参加大型宴会,但也认识了一些明星, 如克劳黛·考尔柏、扎苏·皮茨和克拉克·盖博。霍克斯看出福克纳有陷入沮丧的 危险,尽力招待他、保护他。他同熟人(如马克·康内利、桃乐赛·帕克和纳撒尼 尔·韦斯特都从纽约迁到加州)和朋友(如本·沃森、朱厄尔·塞尔和戴维·汉普 斯特德)偶尔打打网球、玩玩扑克。同韦斯特一起去猎鸽子和野猪一二次。大部分 时间同梅塔·多尔蒂·卡本特在一起。 梅塔·多尔蒂在霍克斯手下工作,先任秘书和接待员,后任剧本干事兼监督。 在7 月或12 月中同福克纳相遇且相爱。到3 月至5 月,而人打得火热,此事成为 日后《野棕榈》一书的重要内容,也是其他事情的预表。但眼前的影响是:激化了 近年来日深一日的矛盾。 翻造山揪别业和一个孩子即将出生,暂时缓和了福克纳夫妇间的关系。 第一个孩子阿拉巴玛之死,福克纳怪罪埃斯特尔,是她坚持找了那庸医。1933 年6 月吉尔生下后的几个月里,夫妻感情有所回升。8 月,福克纳在写给本·沃森 的信中称:“我们均安。吉尔越长越胖,埃斯特尔的身体从来没有这么健康过。” 不久,福克纳的信中又逐渐流露埋怨和不信任。钱是一个大问题。 他害怕自己不在家时有支票寄往山揪别业,怕“被乱花掉”。有些钱是夫妻共 同挥霍的,如装修家园、宠爱女儿,但彼此都怀疑和埋怨对方。埃斯特尔爱买昂贵 服饰,福克纳认为是轻浮;埃斯特尔则认为福克纳买飞机、开飞机是轻浮。埃斯特 尔不高兴福克纳接济母亲和以前接济小弟弟迪安、如今接济迪安的妻女;福克纳则 不满意埃斯特尔的父亲作为维多利亚和马尔科姆的监护人的作为,尤其是扣留孩子 们的生父康奈尔·富兰克林每月支付的子女赡养费。这些事情加深了原有的怨气。 福克纳从来不迁就埃斯特尔对宴会舞会的兴趣,埃斯特尔也从不照顾福克纳对私密、 安静的爱好。福克纳认为自己只有劳苦的份、为生活担忧的份,她却消消停停享受 太平:埃斯特尔则认为他一个人出风头,自己却与世隔绝。即使在山揪别业时,他 也不愿同人有应酬往来,成小时地关在书房里,把“门球卸下放在口袋里”。每一 次去约克那帕塔法、去纽约或好莱坞,都把她留在家里。埃斯特尔在牛津有不少熟 人,但是志趣相投、习惯相仿的很少。以前在檀香山和上海的繁华生活中的感受, 在牛津这穷乡僻壤居然要她再尝,所不同者只是除了遭冷落的感觉外,还得成天为 钱吵嘴。在牛津感到孤独时,便和在上海时一样酗酒服毒,藉以抑制自杀的念头。 但是福克纳后来称之为大不幸的,肯定不是经济生活,几乎可以肯定说是性生活。 他告诉梅塔·多尔蒂说,自从吉尔生下以后,夫妻再也没有同过房。这话至少是可 信的。埃斯特尔前后怀胎4 次,次次都是难产,还有过几次流产,她有充分理由不 愿再生孩子。两次蜜月风波迭起,两次婚姻坎坷不平,很可能使埃斯特尔讨厌性生 活。不管怎么样,这是福克纳在第三次伟大的恋爱中告诉梅塔的。 福克纳为梅塔朗诵济慈、斯温伯恩和豪斯曼,就加以前对埃斯特尔和海伦那样。 也为她写诗,有些诗引用别人的句子,有些诗矫揉造作,有些则公然写色情。手头 拾据,两人的欢娱很简单:上一家便宜的小馆子“莫索弗兰克烧烤店”吃饭,打小 高尔夫球,散步谈心,作爱。有特殊意义的周末,去圣塔蒙尼卡海滨靠近沙滩的米 拉玛旅馆开房间。和梅塔在一起,同以前和埃斯特尔、海伦在一起时一样,福克纳 是一个极浪漫的情人,有他的诗和信为证。一次在太平洋之滨过夜,他在床上铺满 了桅于花和茉莉花瓣。和梅塔在一起时,他也许是生平第一次毫不羞涩地放荡地作 爱。 梅塔生于盂菲斯,在密西西比州的图尼卡长大,因此自视为南方人、老派人, 在许多方面也确实如此。但她很早结婚,不久便离婚。她比福克纳小10 岁,很高 兴能做他的心上人,成为他的激情和挚爱的对象。福克纳在《野棕榈》中创造了一 个人物夏洛特·里登迈耶,取材于梅塔和海伦。夏洛特是一个无所畏惧、百折不挠 的进取型女性,在哈里·维尔伯恩心中挑逗起巨大的激情,把他从没有女人介入、 井然有序的安全世界中超度出来。虽然梅塔可能老派,不完全符合这个角色,但在 福克纳限里,落落大方,稳妥可靠。 福克纳一直为自己身材矮小而痛苦,担心不能“完满地和女人作爱”。结婚并 未减少、反而增加了他这方面的忧虑。和梅塔在一起时,他得到舒解,从他写给她 的信中、从《野棕榈》中都能看到。有一封信这么写道:“给梅塔,我的心,我的 茉莉花园,春兴勃发的女阴”,仿佛有意把天真和挑逗、把理想和情欲挂在一起。 福克纳调情作爱,不仅火辣辣地,而且花样百出。既含疚意又觉纯洁,二者都 富魔力。他内心有所顾忌,是因为把性爱同禁果相联系。虽然顾忌使性交不那么顺 利,但也使不正当的两性关系更富刺激。梅塔是“他情所独钟,修长的女儿身交欢 起来,其乐融融”;和她一同沉入深渊时,他要无所顾忌地“又掐又吻”。他为她 作色情诗,画色情画。和她在一起,至少可以暂时地变成一个情欲高涨、无法抗拒、 永不餍足的情人,他一直想当而未当成的情人。但从一开始,他不仅被愧疚的魔力 所感动,也彼纯洁的魔力所感动;他身上有一般浪漫情趣,把热情同舒解相联,又 把舒解同飘然无我相联。据梅塔说·有几幅画勾划得活脱像一对作爱者的轮廓”。 有几首诗不谈情欲高涨时的沉醉,而谈交欢后的飘飘然: “让它化开去:必须这样 淡下去、化开去。别伤心。 我将永远梦见 你将永远美丽。 梅塔,我的宝贝,我的爱。” 在他和梅塔的爱的情欲版和理想版的紧张关系背后,有埋藏在福克纳脑海深处 的联想,从他修改梅塔的身世一事可以看出·梅塔·多尔蒂说:“他虽然和我作男 女之爱,但有些时候把我看得比实际年龄要小许多。”福克纳用心中的蓝笔,把心 上人的身世剪辑一番,去掉生日、结过婚和工作等经历,尽其所能把她化成“一个 颤怯、可爱的姑娘”,说得更透彻些,“她的女儿”。 这一改,一方面减少福克纳怕不能自拔的担忧,另一方面也减少彼污染的恐惧。 他把情人不仅改回到“颤怯可爱的姑娘”时期,还回到“污秽的经水”冲流之前。 一首写给梅塔的诗说: “娇嫩的姑娘 收蜷起双腿 夹我在中间 同沉深渊 又掐又吻。” 多年前在《喧哗与骚动》中,昆丁·康普生回忆父亲看女人只看她“两条大腿 中间的周期性污水的微妙平衡”。在《八月之光,中,乔·克里斯玛斯听到月经时 恐怖万状,直到他跪下把双手浸在尚温的死羊血中,才似觉好受些。但这还是有条 件地:他仿佛在说,前言不对后语,故作镇静,“好吧,就算是这样。我可不要, 不要发生在我这一生中,不要发生在我的爱情中。”福克纳企图通过剪辑把梅塔融 入一个可以接受的纯洁形象、一个年轻姑娘的形象,同时也带回到一个儿童的形象, 集脑海深处若干形象于一身——心智中的女儿,想象中的姐妹,甚至还有那朦胧的 母亲。因此,他始终是一个既爱慕倍至又小心翼翼的情人,特别不愿和梅塔同居。 他害怕再次受人支配、害怕暴露缺点和发现缺点,不愿再同人过朝夕厮守的生活。 “那会酿成大错,”他说,“还是别让我们看见对方的缺点吧!”福克纳不愿离开 梅塔,但他需要、他愿意回山揪别业,回去看吉尔。相约给梅塔写信以后,准备动 身。5 月下旬,计划落实:在几页《押沙龙,押沙龙!》的打字稿和几份添加的年 表、家谱上题辞:“给梅塔·多尔蒂”;签订合同,允于8 月回好莱坞住20 周, 原来期望有优厚的薪俸,结果大失所望,但也别无他法。写《押沙龙,押沙龙!》 使他“改掉了写垃圾的习惯”,虽然很想恢复写垃圾的技巧,但也不能指望它挣到 所需款额。他只好接受好莱坞的条件。 岂知钱的问题比他所了解的更加严重。回到牛津,发现债台高筑,保险、房产 抵押都逾期未付,在牛津的每一家店铺、在孟菲斯的好几家店铺都挂了欠帐。他认 为问题出在埃斯特尔乱开支票乱赊帐上,决定采取行动。6 月下旬,在孟菲斯和牛 津登报声明,不再对“威廉·福克纳太太或埃斯特尔·奥尔德姆·福克纳太太签名 的支票或帐单和欠下的债务”负责。他知道此举未免过份,但反应之强烈,为他始 料所未及。《时报》记者进行采访、埃斯特尔的父亲同他撕下脸皮对于了一场后, 他决定停止刊登这项声明。他在给梅塔的信中,也许也在同埃斯特尔的谈话中,不 断提到分居和离婚。他有点想重新组织家庭,但一想到会因此而失去吉尔,便退却 了。 8 月,福克纳决定携妻女和两仆人回好莱坞。他知道在好莱坞这4 年所搅乱的 远远不止是他的写作能力。此去也许又要一年。要挽救婚姻,他和埃斯特尔都需要 认识和正视好莱坞在他们生活中的作用。两处合在一起过日子,也许可以节省开支 ;换个新环境,也许能恢复两人的生活秩序和稳定感,尽管恢复幸福绝无可能。 第七章注 (1) 福克纳不得已而去好莱坞当电影编剧,犹如古犹太人被掳往巴比伦。 (2) 加利福尼亚州东南部靠近内华达州的一条狭长洼地,是北美最干燥:最炎 热的地区。1849 年淘金热中,一些寻找金矿者路过这里,遭受极大因苦,几致死 亡,因此命名为“死谷”。 (3) 霍华德·霍克斯(1896~1977),美国导演。 (4) 琼·克劳馥(1908~1977),美国电影女演员,获1945 年奥斯卡奖。 (5) 赫曼·梅尔维尔(1819~1891),美国小说家,名著《白鲸》的作者。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