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盛名面面观(1951~1962) 领奖的苦差使过去、圣诞节过去,福克纳重拾两部未竟之作:寓言的结束遥遥 无期,《修女安魂曲》的结局倒已胸有成竹。然而,平衡的心情不过几个星期,和 琼·威廉斯的恋爱尚属悬案,使他魂不守舍。以前,“写作、写作、只要写作”便 能使他心安,如今什么也不能使他心安。他必须花极大力气才能勉强自己写作,便 开始一反往常地寻欢。不出几个星期,从一处换到另一处,此后几个月一直如此。 他在格林维尔小住几天之后,去好莱坞几个星期。去格林维尔为勒维出版社出 版的《记偷马贼》书上签名,在好莱坞为霍华德·霍克斯工作,根据威廉·贝内特 的《上帝的左手》改编电影剧本。在《记偷马贼》书上签名是为了帮助本·沃森和 霍丁·卡特,赚钱不多,编剧倒是5 星期赚了1.4 万元。 钱的差别犹在其次,现在的福克纳不再为钱发愁,倒是为如何打发一天天的时 间发愁。不能写作以后,连闲荡的本事也丢了。3 月回山揪别业,哪一部稿子都吸 引不了他,惯常的消遣也没味道,仿佛青年时期的痛苦和自我怀疑突然同成年时期 的失望和怨恨交融在一起;成功来了,有名有利了。反而感觉空虚。4 月,法国政 府授予他荣誉军团官佐勋章,不久,决定去看看凡尔登(1) ,为了写他那则寓言。 旅途中豪饮狂饮(一个青年朋友惊讶地数他一天灌下的马丁尼酒,竟有23 杯 之多),但一路平安。路经纽约,与路丝·福特相见,她在等待《修女安魂曲》。 抵法国后,在巴黎的时间比凡尔登多。同加利马尔出版社的一位青年作家兼编辑莫 尼克·萨洛蒙在巴黎街头散步,回忆第一次来法国时的情景,那时是个一无所有的 流浪汉,寻访烈士捐躯的战场和文学巨匠的踪迹。 回家途中,在纽约小住,会会琼·威廉斯。琼既愿意和他在一起,又害怕他的 激情。但是他真正需要的是创作,这一点他心里明白。回到牛津,写了一篇在吉尔 毕业典礼上用的讲话。1951 年5 月28 日,54 岁的他生平第一次出席毕业典礼。 作了短短的演讲,重申他在诺贝尔奖颁发典礼讲话中提到的问题。这时他又继续写 作《安魂曲》,并决心一鼓足气把它写完。 《修女安魂曲》和《喧哗与骚动》的附录、和《让马》一样,在几方面有以前 的痕迹:短促简练的对话反映出在好莱坞学到的功课,做作的风格令人回想起《木 偶》,基本情节则继续坦波尔·德雷克的故事。从《圣殿》的末场到《修女安魂曲 》开始之间,发生过一系列重大事件。坦波尔随父从欧洲返美后,嫁给戈文·斯蒂 文斯,两人过着体面而无聊的生活,坦波尔难忘同雷德和金鱼眼在盂菲斯妓院鬼混 的那段日子,雇了一个佣人南西·麦尼戈。 南西是妓女从良,坦波尔以南西为心腹,告诉她一生中那次伟大而可怕的冒险。 后来,雷德的兄弟来敲诈勒索,坦波尔欲恶之心沉渣泛起。南西不知所措,生怕坦 波尔和她的子女遭到不测,企图以杀死坦波尔的一个孩子来挽救全家。此举出自爱 心,并无恶意。南西还准备牺牲自已。 《修女安魂曲》处理这些事件时,特别是坦波尔和南西的结局,不仅把重点放 在外在矛盾上,也放在内在矛盾上。南西的命运已定,坦波尔的犹未可知。加文· 斯蒂文斯让政府来处理南西的审判和处决,自己着重唤醒坦波尔的天良,晓以道德, 力求使她重新认识自己、忏悔罪过。通过剧本的情节,我们看到政府和加文·斯蒂 文斯之间的距离。政府急于处死南西,只关心法律和体面,不关心人的命运,不管 无辜和有罪之间尚有许多层次,不予以忏悔和赎罪的机会。 福克纳勾画出社会和斯蒂文斯的不同关注之间的鸿沟以后,有时用对话和情节、 有时用散文楔子加以开掘。他起先打算写三幕剧,后来改变主意,最后在突击完成 之前几个月,决定在每一幕前加一段散文楔子,承前启后,从而把剧本写成了“小 说似的”,井向两个方面拓宽:把情节放在约克那帕塔法的历史背景之中,把约克 那帕塔法的历史同密西西比联在一起。 第一段楔子叫作“死巷”(为这城市起的名字),焦点放在福克纳的这一神话 王国的历史上,时间则从约克那帕塔法尚未开发时期直到剧本中的现在。福克纳在 这段文字中历数了拓荒者的名字,明显表现反现代主义:把过去同缓慢的节奏和明 确的目标相联系,把现在同疯狂的旅行、热爱速度和运动相联系。第二个楔子短得 多,写杰克逊和密西西比,叫作“金色圆顶(口号是“起步”)”,承上启下,各 式材料俱全。结果,杰克逊比约克那帕塔法标准化而没有个性,不是神秘王国的城 市,但是太现代化太一般化,没有历史性。第三段楔子“监狱”(未能完全忘情) 回到杰弗逊和约克那帕塔法的故事,再次出现许多熟悉的名字和熟悉的动机,中心 插曲把我们带回到将近一个世纪以前——一个判刑的女孩在牢房窗上刻下自己的名 字(西西莉亚·法默)和日期(1861 年4 月16 日),这是反抗的表示,是不甘 泯灭的表示。这一行动不仅和南西·麦尼戈有联系,也和福克纳的艺术家定义有联 系。艺术家深知人生短促,“迟早要穿过泯灭之墙”,但决心“留下刻痕”在墙上。 福克纳把这些散文视为其后各幕的有机组成部分,后来还说过,它们是必要的, 使作品产生“配器的对位效果”,提供一点玄机。使“简单生硬的对白显得针锋相 对”。但是,除了这些目的外,它们带来两个问题:第一,楔子无法上演;第二, 楔子的修辞比戏剧正文强烈。 如果说第二个问题要到1951 年9 月21 日剧本出版时才发觉,第一个问题应 该是当时便知道的。福克纳写完《修女安魂曲》时,已“厌倦了笔和纸”,打算整 个夏天去饲弄马和庄稼。结果,夏天的大部分时间和秋天的一部分时间在纽约和波 士顿,想把这部作品改得可以让路丝·福特上演。后来,他委托别人改编;最后, 这部戏在十几个国家上演,包括德国(1956)、西班牙(1956)、法国(1956)和 希腊(1957)、当然还有英国和美国。法文本由阿尔贝·加缪(2) 翻译,法国人在 这部程式化的悲剧中看到一些法国戏剧中的熟悉因素,反应十分热烈。但是1959 年最后在纽约上演时,演期短而没有特点,有负于福克纳和琼·威廉斯偶尔分享、 与路丝·福特分享了数年的美梦。 福克纳放下《修女安魂曲》,回到牛律,打算完成那部“大书”,下午种田、 划船或骑马,上午设法创作。但是心中仍惦着琼·威廉斯,因此玩也乏味,工作则 几无可能。不久,连自己也怀疑会不会写完已开始的书。他写情给琼说,“我这么 老了,不该想念一个23 岁的女孩子……活到这把年纪,应该不害相思病了。但愿 自己是在养精蓄锐准备从新开始”。他等待僵局打破,但是落空,他不仅烦躁不安, 而且不顾安危。1952 年2 月一次,3 月又一次从马背上摔下来。第二次腰伤久久 不愈。他等得不耐烦,4 月去欧洲。 先在斯德哥尔摩访问埃尔泽·荣松,后去巴黎访问莫尼克·萨洛蒙、她的丈夫 和新生婴儿。他力求散心,仍不得安宁。多次摔伤,腰痛难熬,把威士忌当药喝后, 不仅使他更加虚弱乏力,还加深了原已日趋严重的失眠。一次狂醉后,被送进巴黎 的医院,医生告诉他两节脊推断裂,有明显的关节炎并发症,建议手术治疗。他拒 绝开刀,前往奥斯陆,接受物理治疗,疼痛暂时缓解。 他决定离开这个挽留他但吏他害怕的地方,启程回家,路过孟菲斯时探望了琼。 回牛津后给她写信,告诉她如何看待两人的处境。如果两人可以随时见面,自由地 散步谈心,他也许可以接受她设立的藩篱。“但是照现在这样,”他继续写道, “我永远得不到安宁,除非已开的头有个结果。”他当导师、父亲,求爱者已3 年, 但是他爱她,什么也替代不了。 多年前,他描写过一个“苦于没有能力打动女人芳心”的男人,如今他苦于失 去原有的能力。琼终于被他的需要感动,在1952 年夏天成为他的情人,岂知随后 几个星期里,他得到的不是平安而是痛苦。琼觉得上当了,溜之大吉;他觉得披遗 弃而悲痛欲绝。但是写信劝她不要伤心,因为他忍受力很大,足以代两人受苦。他 设法作好接受命运的准备:如果开个头只是为了结束,他写道,“那也行,我不是 一直告诉你:在有痛苦和一无所有之间,我宁愿要痛苦吗?”他剖析了一番自己的 痛苦,希望化病苦为诗歌,就如在《蚊群》和《野棕榈》中那样,心情坏极了。 “翻出那本大书的稿子,继续写下去”;但是写作已不能战胜不幸、沮丧和心碎。 “也许我必须同目前的生活决裂,”他写信给哈罗德·奥柏说,“至少决裂一段时 间。我似乎已无心工作,找不到工作和写作的目的。”他写给埃尔泽的信说,“问 题是我这病是周身不适,百无聊赖,对一切都没有心思。”多年前,他建立了一种 生活方式,夸大对自己创造的世界的依赖,缩小对人的依赖,使他成了一个“骄傲 而无求于人的动物”,独来独往,“不需要向任何人求任何东西。”那时候,他相 信有一位上帝眷顾真正的艺术家,因为他知道没有比艺术更重要的东西。但他一直 是作家而不是读者,一直对手上正在做的事比已经做成的事更感兴趣,一直抱住自 己的虚构世男,一旦松手、一旦对通向虚构世界的路和同虚构世界的联系失去把握, 他的需要便转移、信心便动摇。 1952 年秋天的大部分时间在医院里进进出出。喝酒依旧是最可靠的晴雨表, 他酒喝得很凶,有时还犯抽筋。他知道自己有罕见的想象天赋,也有致命的性格缺 陷,因此要在心理上稳得住,需要培养自我欺骗、需要玩危险的游戏,特别是酗酒。 酗酒一向是信号,也是救助。但是,更常见的摇摆以外出现抽筋,未免使他惊慌, 自觉不妙,要出事的,因此愿意接受任何治疗,只求能恢复平衡。11 月,去纽约 接受一系列电休克治疗,医生汇报说,每次休克后,他显得温柔、信赖,几乎像小 孩于那样需要温馨和柔情。 去纽约住院前不久,在普林斯顿接受记者采访时,回忆安德烈·纪德(3) 说的 话:“他只敬佩那些以生命谱写作品的作家。”12 月回牛津,决心作最后冲刺完 成寓言,可是文思时有时无,有则也极短暂,即使写成文也往往觉得不对头。不出 几个星期又回纽约,准备多住几个月;在纽约,有琼在身边,有萨克斯·克明斯的 帮助,或许能再度振作。 但是,还是住进了医院。后来,福克纳开始写作,时而写寓言,时而写短篇。 他写了一篇《重访周末》,讲一个为了我寻受苦的意义而酗酒的人,后来又写了两 篇文章,哀楚之情溢于言表。第一篇回忆和舍伍德·安德森一起在新奥尔良的日子, 第二篇怀念那片据以创造神话王国的土地和第一次世界大战后的岁月,那时他是一 个“流浪汉,一个一无所有、无害于人的浪子”,梦想当诗人。 沉默近两年后,终于提笔,感觉良好,尽管那部大作品仍然进展不大,尽管回 首前尘更觉创作一事恍同隔世。体会最深切者莫过于昨日之他和今日之他之间的距 离,以及对已有创作的敬畏,想起以前写的书,仿佛看见旧我在表演惊人绝技。1953 年4 月写信给琼·威廉斯说,“今天我第一次意识到自己曾经有过多么惊人的天赋。 从哪一个角度说,我都没受过正规教育…… 居然写出那些作品来。”4 月赶回牛津,埃斯特尔大出血,险些丧命。6 月去 麻萨诸塞州,琼从派因梅纳学院毕业。他准备回牛津作最后一次努力;夏初和盛夏 期间,他几乎集中精力工作如旧。埃斯特尔起先不能容忍他和琼的关系,现在终于 接受这个事实,甚至主动邀请琼来住在山揪别业,企图以她的批准给这场婚外恋披 上体面合作的外衣;同时她自己也开始过独立的生活。福克纳在山楸别业创作,去 孟菲斯看琼;她则决定去墨西哥城,古尔想在那里上大学。 多少个月以来,福克纳坚持工作下去。9 月下旬,几乎已完成初稿,只剩一章 未写,全部重看一遍,但是,10 年前开始的工作总算接近尾声。几个月前,他声 称“巨著永远伴有分娩的阵痛”;如今,仿佛为了证明《寓言》的分娩有阵痛,他 开始在狂喜和沮丧两个极端之间疯狂摆动。这次的康复比以往复杂得多,多次住进 孟菲斯和拜黑利亚的医院。 正当福克纳努力振作,企图修改初稿之际,罗伯特·库格伦在《生活》杂志上 发表一篇两次分载的文章:《福克纳的私生活》(1953 年9 月28 日) 和《神话背后的人》(1953 年10 月5 日)。文章把福克纳描写成“短小精 悍、铁灰色头发剪得很短”,蓄小胡子,高高的鹰爪鼻,眼皮沉沉下垂,黑眼窝陷 得很深,脸色苍老黝黑。进而大写他爱抽烟斗爱喝酒的美谈。库格伦报道说:“福 克纳”不是酒鬼,说得精确些,是自苦而借酒浇愁的人。”福克纳则认为私生活应 是私人的事。他离牛津去纽约,打算取道孟菲斯,约琼同行,现在他可以修改这本 书了,决定取名《寓言》。10 月和11 月,继续修改和重写。1944 年12 月在 牛津开始的那部著作,1953 年11 月完成于普林斯顿。 《寓言》中有不少优美的篇章,包括克林思·布鲁克斯十分公允地推崇的两段 插曲:喜剧化地寻找一具尸体,以葬入无名烈士墓中;三个古怪地联合起来的美国 士兵——一个依阿华的白人农民、一个密西西比的黑人和一个布鲁克林的流氓—— 杀死格拉农将军。写一个下士和老元帅的对峙中不乏惊人之笔。第一场的背景和气 氛十分关键,福克纳写来气势磅礴。然而,尽管有不少章节达到作者本人的要求, 《寓言》有严重缺点:做作而笨拙,自我意识太强,过于谨小慎微,太不含蓄而又 太抽象,是福克纳所有创作中最鲜明地像舍伍德·安德森那样求纯求精的例子。 这部作品失败的原因有几,都与其材料和写作时间拖得太长有关。故事的素材 使它抽象化,长而复杂的写作过程不仅造成紊乱和笨重,太多的场面以太多的形式 出现,太多变幻不居的观点和看法,而且过于追求纯度和深度,以不负这10 年的 拖延。福克纳为求普遍性,创造一个叫下士的人物,他的一生在一个又一个细节上 同基督相仿。为求纯,把这青年写成单纯而未受教育,下士身上没有任何一种文化 的印记。他虽有爱心,很忠诚,但无具体宗教信仰,从来不提上帝,跟谁也不发生 关系。他只相信人有能力慷慨无私而满怀爱心地行动。这一信仰给予他奇妙的力量, 他召集12 门徒,奔走游说同盟国军队和德国军队放下武器,停止杀人。 《寓言》展开缓慢,通过一系列小故事、穿插和铺衍,发展到同盟国高级指挥 同下士的对峙,这时我们才得知下士不是个平凡的弃儿(和许多弃儿故事一样), 而是同盟国高级指挥老元帅的儿子。老元帅以军人天职为重,力劝儿子放弃和平事 业。儿子不听,便下令枪决。不过,神秘的出身尽管把下士同汤姆·琼斯(4) 和耶 稣基督的故事相联系,却混淆了许多问题,怎么理解一个基督式的人物会有一个从 事战争的父亲,有一个不得不诱惑并毁灭亲生儿子的父亲?怎么理解一个意志坚定 的儿子,拒作解释也不发怨言,几乎不出一声地站在那里,偶尔说几句话,提几个 问题,但是拒绝声明自己的信仰,最多发几句空论?老元帅恰好相反,滔滔不绝地 详细声明自己的立场,结果儿子寡言而他口若悬河,他又不断自相矛盾,这一来, 缓慢而苦心经营的高潮——老元帅和青年下士的对峙——几乎什么也没解决。现实 主义与理想主义、高级将领和普通一兵、父与子之间的种种可能产生的矛盾都未充 分展现。最后,我们看到的只是一个时间和历史的唠叨老人与一个安静和永生的青 年,有权有势、肩负重任的父亲与有理想有原则的儿子之间的冲突。 对峙在几个重要方面颇像《去吧,摩西》中的卡斯·埃德蒙兹和艾克·麦卡斯 林之间的冲突。而且过两部作品都倾向于抽象和说教,二书的主人公艾克和下士都 倾向于克制和殉道。福克纳在二书中的同情都是分裂的,一半因为他刻画的对峙中 深埋着原有的对父母和子女、生活和艺术的看法。然而,二书内部的虚构成分和寓 言成分的比例悬殊极大,令人觉得作者十分重视两种成分的主次。他曾经说过: “我觉得《新约》中全是思想,我对思想知道得不多,《旧约》中全是人……英雄 和恶棍……我言欢读《旧约》,因为里面全是人,不是思想。”由此得出两个重要 结论:《寓言》的基本倾向和大部分结构同《新约》相符,而福克纳的写作天赋则 同他的阅读爱好相符。在《去吧,摩西》中已出现的朝思想性、朝公开的思想意识 和道德说教发展的倾向,起先随着年老和倦怠而加速,后来随着第二次大战爆发、 最后随着盛名来临,请他讲话的地方越来越多,他本人对发表宣言的兴趣也越来越 大。这一过程的后果清楚地反映在《寓言》中。福克纳蜕变为道学家,对小说创作 的影响很大,仿佛强迫他的创作个性去侍奉一个外来的独裁者。早年,福克纳同其 他作家交流过真挚的道德关注和深刻的理论兴趣;然而,大部分时间,特别在他的 杰作,如《喧哗与骚动》《八月之光》《押沙龙,押沙龙!》中,不信任抽象和怀 疑政治制度抵消了他的理论兴趣和道德关注。因此,小说只写可能而不坚持立场。 在《寓言》和许多公开发言中则相反,断然采用别人要求于他的简单化。有一次说 到《寓言》时,福克纳用了《押沙龙,押沙龙!》中的话:“我主要讲一个悲惨的 故事,讲一个父亲不得下在牺牲儿子或挽救儿子生命之间作出抉择。”但是,《押 沙龙,押沙龙!》是巨著,而《寓言》却有可悲的缺陷。这就引起我们怀疑,除了 材料抽象、写作过程摸索、雕琢以外,是否还有深一层的心理障碍?归根结蒂,它 不止是又一则父子冲突的故事,它具体讲一个儿子以动人而幼稚的天真策划推翻父 亲的故事。父亲的反应几经周密考虑,是儿子意料中事。除了父亲必胜之势、甚至 除了儿子没有动静没有声音地听任处决以外,福克纳表现出无法控制的双重标准, 实在令人吃惊。 从前,他同情子女多、让子女说话多。在《寓言》中,对下士也有同情,但把 大部分的说话和感染力都交给老元帅。此外,书中的女人个个显得遥远。 下士有过他的马利亚和马大(5) ,由姐姐收尸安葬。但是,只有和平——最广 大抽象的那种和平——使他动心。他至死信念坚定而超然物外,他在死亡中找到一 直追求的满足。即使有反抗的意思流露时,也似乎在期待人们将他喝住。 写《寓言》的苦差使告一段落,福克纳搭机飞往欧洲。几个月来,他一直为种 种结束作心理准备,仍不免为之苦恼。吉尔即将21 岁,渴望离巢而去。 他把《寓言》题赠给她,作为“成年的纪念”。他已把《喧哗与骚动》的手稿 赠给心上的另一个人琼·威廉斯,但是琼也蠢蠢欲动,他知道做她情人的日子已经 结束。以前给哈罗德·奥柏的信中谈到过彻底告别目前的生活,现在又接受了新任 务,和霍华德·霍克斯合作搞一部电影《法老之地》。 1953 年11 月30 日,福克纳身上揣了一瓶酒离纽约去巴黎,随后几个星期 中——先在巴黎,后去意大利斯特雷扎马乔利湖上,又去瑞士圣莫里茨——同霍克 斯和哈里·库尼茨合作编剧,他更喜欢斯特雷札,在圣莫里茨,演员和游客太多。 但是他在哪里也不能工作,不安地逛米逛去。去斯德哥尔摩访问埃尔泽·荣松,在 巴黎访问莫尼克和让- 夏克·萨洛蒙夫归,去英国肯特郡访查托温德斯公司的哈罗 德·雷蒙德。1 月去罗马,霍克斯和库尼茨在那里派戏。福克纳喜欢罗马,尤其是 罗马的喷泉。他发现库尼茨这位合作者很有才华、又能理解人,但是他仍喝酒很凶。 “啊!一杯马蒂尼下肚,人感觉大些、聪明些、高些。两杯下肚,啊,就登上顶峰, 感觉最大、最聪明、最高了,”他对劳伦·白考尔说。“三杯下肚,飘飘然,什么 也抓不住我了。”事实上,也确实抓不住他。2 月,摄制组去开罗,福克纳回巴黎。 几天后,霍克斯和库尼茨到机场接他时,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只见一辆救护车 向飞机呼啸而去,福克纳被人用担架抬下。先在医院、后在旅馆休息几天,他试图 回去工作;可是,编剧显然解脱不了他的沮丧。12 月曾写信给琼·威廉斯,保证 “我俩之间一切没变”。他说他曾想做她的父亲,做一个“愿意永远把你的希望、 梦想和幸福放在第一位的人”。最要紧的是要她千万别后悔两人曾经相爱。“有过 这一番后,我好多了。有一天你也会有同感。”但是,一切都变了的感觉死缠住他 不放。2 月,写信给萨克斯·克明斯,回忆写《寓言》的缘由以及花在这本书上的 悠久岁月,并说“我爱这本书”。但是他无法克服害怕心理,害怕它是“败笔”。 3 月,得知琼已嫁埃兹拉·鲍恩。几星期后,吉尔来信告诉他想同一个西点军校毕 业的青年保尔·萨默斯(子)结婚。 福克纳清霍华德·霍克斯让他走,他想4 月在巴黎过几天,然后回家。 这一要求很快获准,但于事无补。他恨医院,一片白色,毫无生气,生活刻板, 使他联想监狱、火炉和死亡。但是,他无法克制酗酒、把他送进那些地方的酗酒; 不论是老朋友,如埃尔泽·荣松和莫尼克·萨洛蒙,还是新朋友,如珍·斯坦,都 无能为力。他在圣莫里茨同珍·斯坦邂逅,她年轻、颖慧、妩媚而敏感,她熟悉并 欣赏他的小说。12 月中旬在巴黎再见到她,1 月在罗马、2 月在巴黎、如今4 月 又在巴黎相遇,已觉少不了她。可是,吉尔、琼和《寓言》已在他心中纠缠成一团 解不开、取代不了的情结。“一切都完了”的感觉四面八方向他逼未。 他一直害怕时光无情流逝,把吉尔变成女人。正巧在她走向成熟和独立之际, 出现了琼。和琼在一起时,他力求“再作一次4 月的春游”,结果好坏难说。琼写 《进入暮年》,以小说体裁叙述自己和福克纳的恋情,写一个年轻的成年女孩爱米· 霍华德(她写道“我既不是成年女人也不是女孩”) 最后接受了一个耆年的著名小说家杰夫·阿尔莫纳的爱情,作他的情人。阿尔 莫纳是矮小个子、举止古板而彬彬有礼、走起路未身背挺直、沉默寡言、很会喝酒。 他的妻子不仅酗酒吸毒,还烧掉他的几部稿子。爱米闯入他的生活时,他不过想帮 助她辅导她、把她从中产阶级的举止和准则中解放出来、成为诗人。可是,他很快 就爱上她。有了她这样一个情人,他觉得不仅能活下去,还能重新写作。不久,她 成为他一直锁在心底深处的理想形象的完美体现。他给她写信说“起初我并不打算 爱上你。谁知你的脸,你的身材,竟是我闭上眼便看见的那个成年女孩。“爱米是 他为之写作的那个形象的体现,爱米使他从“独自踯躅的猫”变成“欣喜若狂”的 人。说得过分些,体现了他梦寐以求的禁果。成为他一直为之写作的那个人。“近 来我对自己有些了解,”他说,“原来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甚至当你还躲在 暗处……甚至在你尚未出生的时候。”也许作为这种感情的表现,福克纳把他始终 视为自己心上人的凯蒂·康普生的故事手稿送给琼·威廉斯;他一定是把琼看成许 多东西的结晶。在《蚊群》中,戈登说帕特·罗宾的“名字像金色小铃挂在我心头”。 后来又说这句话出自埃德蒙·罗斯丹的《西哈诺·德·贝热拉克》(6) 。写《蚊群 》时,福克纳曾把这句话用在写给海伦·贝尔德的信中。这句话又数次出现在《进 入暮年》中。杰夫不仅引用这句话、翻译给爱米听,后来还真给爱米一个金色小铃 佩戴,让她永远记住他。福克纳在写给琼·威廉斯的信中还引用过一些其他的话, 具体同梅塔·多尔蒂和《野棕榈》有关,这些话在《进入暮年》中也有反映。综上 所述,可想而知琼之于福克纳,乃是集数人于一身——不仅是心上人,不仅是他企 图通过爱情而造就为诗人的人,也是他心智的女儿。 在《进入暮年》的后半部中,杰夫对爱米说的话显然便是福克纳在这段时间写 给琼的话。他说,“我俩有过这一番后,我好多了,希望有一天你也会有同感。” 可是,在这以前,杰夫还说过一些话,点明他对两人相爱的看法。 “不论今后你走哪条路,我俩有些东西永远不变,有一个解不开的结,但也是 罪。我不是在说什么道学。我知道我是你所需要的父亲。这么说,我们犯了乱伦之 罪。这一点就把你和我永世捆绑在一起。这下,你还想逃走吗?”这番话至少在两 点上很有意思。第一,同《喧哗与骚动》中昆丁·康普生对乱他的看法何其相似乃 而。虽然昆丁不过是心里想、嘴上说而已,但他也认为乱伦能使易逝的爱发生质变 而成为牢固的结。第二,这些话把福克纳因有了琼而找到的自由和新生置于人类自 古以来便有的种种冲动之下进行观察。在这一点上,爱米和杰夫可以说充分表现了 各自的愿望:她要父亲,他要女儿和埋藏心底的形象。再说,比起《寓言》中下士 为推翻父亲而付出的代价来,爱米和杰夫为乱伦而付出的代价不算大。我们这么说 等于是把他们的自由界定为某种冲动,把他们的表现界定为某种替代。杰夫追求爱 米、向她求欢的同时,不忘创作。一部小说快写完,两人的恋情也结束。尽管偷情 和小说互为因果,结局却大不同。《进入暮年》讲一则追求的时间长而快感短的故 事,有不成功的开始、有犹豫和拖延,快感真的到来时,却又未待满足事已毕。 “我等得你太久了,”他哭丧着脸说,深知心上人必然会离他而去。 杰夫·阿尔莫纳早已知道自己注定要失去这个成年女孩爱米·霍华德,只剩下 深锁心头的“那张脸和那个身材。”这一时刻真的到来时,他似乎应该已有心理准 备,岂知痛苦远远超出自己的期待,尽管他告诉过琼,他宁要痛苦而不要空白。他 虽然知道失去吉尔和琼是不可避免的结局,她们必然要投入别的男人的怀抱,但是 他没有新的开始,藉以抚慰结束的痛苦。写作《寓言》的冗长、持久而痛苦的过程, 使他怀疑自己作为艺术家的生命是否已经随同作为慈父和殷勤情人的生命同归于尽。 到巴黎后不几天,便重复在开罗时的表演:住几天医院、回旅馆静养等候康复。他 心慌意乱,决定回家。 5 月的大部分时间在绿野农场度过,希望一方面锻炼身体,一方面开垦久已荒 芜之地。可是,又觉得以前的这些活动毫无用处,甚至以种田来“消磨时光”也失 去吸引力。5 月下旬便把牲畜卖掉,把农场出租。吉尔和埃斯特尔忙着准备订于8 月举行的婚礼,他则袖手旁观,估摸这件事的开销,正觉得自己不该无所事事时, 突然电话铃响,提供他意外的消遣。国务院工作人员穆纳·李问他是否愿意参加1954 年8 月6 日至16 日在巴西圣保罗举行的国际作家会议,改善美国和南美诸国的关 系。这一邀请出乎众人意外,因为福克纳没有当亲善大使的经验,人又羞怯而不可 捉摸。谁都知道他忽儿文质彬彬、忽而粗暴无礼。《生活》杂志说他是“自苦而借 酒浇愁的人”至今还不到一年。不过,诸贝尔奖给了他很大的能见度,他也懂得了 一些公开讲话的要求、取得了一些技巧。他素来希望能为国效劳,近年来特别敬佩 安德烈·马尔罗既是小说家又是政治家的双重身份。 去巴西途经秘鲁时,出席一次记者招待会和一次鸡尾酒会,应付裕如,回答有 关他的小说、赛马和艺术等问题时,既不羞怯也不紧张。从利马去圣保罗途中,突 然喝起酒来,仿佛有意过不去,破坏这次使命。在医主和政府官员的帮助下,恢复 了初上征途时的表现心情,也有变化。几个月来一直寻找的新的工作,似乎已经找 到。以前在美国遇到一些他觉得盛气凌人的新闻记者时,难免流露出不耐烦,因而 遭人误解。曾经有一个女记者拆穿他一次说假话时,他干脆对她说“我从来不对记 者讲真话”,把那人吓了一跳。这次在圣保罗,记者们看到的他却是从容自在,不 论谈小说或社会问题,对答如流。在圣保罗,他第一次公开承认自己对《寓言》的 失望;在那里,他正面谈论一个日益担心的问题。他说,种族主义是这个世界的大 课题,相互容忍是解决的唯一希望。 多年来福克纳认为自己是一个只顾艺术、不顾问祖先传下来的地方观念和偏见 的人;最近一二年已开始探讨这种自我观的社会内涵。但他不是有条理的思想家, 因此发表的关于和平、关于种族的论点,不断从一个立场跳到另一个,没有连贯而 明确的路线:一方面,他要美国,特别要美国南方抛弃种族主义的态度和政策,他 认为种族主义态度和政策“不公道、令人愤慨、不光彩,是耻辱”,另一方面又对 政府的干预,特别是强制取消种族隔离持有疑虑。一会儿倒向这一边,一会儿偏向 那一边,他有时令国人高兴,有时今国人失望甚至生气。身在国外,谈问题比较笼 统,地方上的压力,包括采用暴力的威胁不大,他可以自由宣布种族主义为不道德, 指出种族主义日益加深的危机,不必劝人小心和耐心。因此,在国外谈社会问题比 较放松,也比较成功。 回国后不到一星期,吉尔的婚礼张罗完,他和埃斯特尔精疲力竭,心灰意懒。 两人相处不谐,便继续各自生活。埃斯特尔去马尼拉探望女儿维多利亚、女婿比尔 和外孙女。福克纳飞往纽约去看望珍·斯坦,等候新的工作机会,从巴西回美后, 他写信告诉国务院的哈罗德·豪伦德此行愉快,以后有需要尽管找他。虽然“经验 不足,难以估计”此行的成败,但他愿意“详细回答任何问题,”他对这项工作 “突然发生兴趣”,秋季将在纽约,有随时乐意提供服务的“条件、环境和能力”。 但没有新的任命下来,他感到失望。 没有可以专心致志的工作,他来回于纽约和牛津之间,这里住一个月、那里住 一个月。他在写给埃尔泽·荣松的信中说,“最近无固定住处。”脑子里偶尔出现 一个故事。1954 年9 月在纽约写成了《清晨的赛跑》,一则关于艾克·麦卡斯林 和其他熟悉人物的狩猎故事。后来写了一则关于塞特潘家的故事,叫作《民治》。 但他依旧心神不定,人日见消瘦。死亡占据了他的头脑,死亡往往是他不愿踏入的 一片黑暗,有时则是摆脱“人类的怨恨、悲恸和不人道”的超度。 福克纳开始找到新的工作:重写旧材料,希望藉以克服不自在的感觉。 1 月,为《体育画报》杂志介绍一场曲棍球比赛,5 月介绍一场肯塔基的赛马 盛会。其间又和萨克斯·克明斯一起设计一本半新半旧的集子《大森林》(1955), 其中收了4 则打猎故事——《熊》《老人们》《猎熊》和《清晨的赛跑》。由埃德 蒙兹·兴登作插画,装帧漂亮。福克纳对此书的讲究,反映他对打猎和打猎故事的 兴趣不衰,对绘画和书籍装帧的兴趣死灰复燃。《大森林》在各方面都是个绝妙的 选题;把他带回到能使他动心的工作,在身体疲劳之际给他工作的乐趣而没有工作 的苦恼。除了重申自己是作家外,《大森林》给他对道德的关心套上艺术的形式。 除了原有的故事(其中有写于20年前的)外,福克纳加写了5 篇短小的随笔,他称 之为“中断了的催化剂”,把前后故事串连起来,并同约克那帕塔法的历史挂钩。 这些故事中有关于约克那帕塔法的过去。几篇随笔把我们带回到约克那帕塔法尚是 一片未玷污的原野的时期,往前带到艾克·麦卡斯林已年近8 旬的目前。换言之, 从“黝黑肥沃的冲积土”时期到它被只顾赚钱的人“抽干、代尽、填满”时期。这 一架构的跨度突出了全书提出的问题。全书虽有共同的背景,有一些重叠的兴趣, 但是引出随笔的故事和引出故事的随笔之间关系紧张。在故事中,意义产生于特定 情景中行动的人物;在随笔中,福克纳突出思想和修辞。 随笔同搐克纳扮演社会人士这一角色时发表的演说和文章十分相似。第二次世 界大战期间,他期待变化、期待“政治家实现他们的满嘴自由、人权等口号。”随 着“黑人需要和渴求”公义的问题日益尖锐化,福克纳开始采取更加公开的姿态。 “大概就在这时,”他的弟弟约翰与道,“比尔开始大谈大写取消种族隔离,我们 家其余的人都下赞成。”家人们写信、发表声明,同他的意见划清界线。邻居们恫 吓报复,骂他是“眼泪鼻涕一大把的威利·福克纳”,骂他是“黑人的情人”,骚 扰他,向他挑战。“比尔一开始谈论取消种族隔离,就半夜三更收到匿名电话,阴 声怪气地咒诅他。邮件中充满了诬蔑的匿名信。我们也不同意比尔的观点,所以都 说‘活该!他早该知道会有这样的结果。’”矛盾有时反使福克纳感到有趣和高兴。 他的事业是正义的,他的靶子容易打,他的反击是风趣的。 但是他常常心烦意乱,因为他可能被迫迁离本州,因为周围的“愚蠢、野蛮、 不人道”可能导致大规模的灾难。 “在密西西比州的不幸和麻烦”日益严重之际,福克纳接受国务院的任务,周 游世界。1955 年7 月29 日离牛津去东京,在日本停留3 周。旅途中睡眠少喝酒 多,每到一地被人群围住,手持纸笔提问。有时他开玩笑自称是“老头子当六年级 小学生”,有时觉得被动。心情舒畅而自在时,喜欢发表意见谈信仰,有时几乎指 手划脚。一旦觉得人们指望他是个咬文嚼字、学识渊博的英明才子,他便畏缩地喝 起酒来,需要别人帮助才得免于崩溃。这一次帮助他的是一个医生莱翁·皮肯,他 也是一个善解人意的官员。 在皮肯的帮助下,福克纳以极大努力从崩溃边缘走进作为特使的最佳表演。皮 肯发现,不让福克纳有大量饮酒的时间、让他同学生见面多于同教授见面、听众座 上多一些美丽的姑娘时,他干得不错。有经心安排的日程和听众时,他侃侃而谈读 书、战争和种族、打猎和种田,虽然他一本正经,回答古板,但是沉着而反应敏捷。 日本人觉得他的神态近乎东方人的气息,很喜欢他。 8 月下旬飞往马尼拉进行公事访问,同时探望维多利亚、比尔和维基·菲尔登。 然后去罗马,和珍·斯坦见面。他打算放松几天,再进行国务院安排的下一轮活动。 抵罗马后不久,一个14 岁男孩埃默特·蒂尔遭杀害并剁成几块的消息传到欧洲, 福克纳在一则短短的新闻报道中称,两个密西西比人杀戮“一个穷苦的黑人小孩”, 只能说明他们的恐惧。如果说在美国,“我们这没落的文化已到了非杀害儿童不可 的地步,不论那儿童是什么肤色,我们不配继续活下去,也许也活不下去。”发表 声明、结束欧洲之行后,他又与珍·斯坦在巴黎会面,然后前往英国和冰岛,那次 官方旅行的最后两站。10月中到纽约,终于摆脱了烦躁不安的心情。在纽约小住几 天后,计划“回密西西比重新投入工作”。地许他还有创作的需要,还有东西去充 实他那“想象中的乡郡”。 听说84 岁老母患脑溢血,他兼程回家。到后发现母亲已在康复,妻子加入了 “隐姓埋名戒酒者协会”。埃斯特尔虽然多年来身体时好时坏,却一直豪饮。如今 在吉尔的帮助下,决心重新做人。福克纳希望自己也能重新做人,决心提笔写那搁 置已久的《村子》的续篇。但是,他需要先出门两次,一次去华盛顿和纽约正式汇 报,一次去新奥尔良和帕斯卡古拉怀旧。这些年来,他同海伦和埃斯特尔、梅塔和 琼都在老城区的小街和帕斯卡古拉的海滩散过步:他要同珍·斯坦也去那里走走。 12 月回牛津后,重新与赵斯诺普斯家的故事。起先,文思来得很慢,有时根 本不来。他年轻写诗时,每当想写有新意的东西时,耳边只听见祖先前辈的声音, 使他步子跨不出去。如今缠住他的不是祖先前辈,而是年轻时的自己的影子,他觉 得自己做不出以前的成绩来。他给予加文·斯蒂文斯的感觉——独自屹立于一生成 绩的总和之上,顶着闪烁灿烂的珠片,这才是他的想象所需要的感受。但是,如今 他只感到厌倦和恐惧,感不到力量和威严。 不久,他开始认为自己准是“油干灯尽,再也点不亮了。”《小镇》和《寓言 》一样篇幅浩大,反映他需要写巨著,书的基调反映他需要说教、追求深度。1 月 中写信给珍说:“你对斯诺普斯的新材料的反应,使我感觉良好。”后来,写作有 时顺利有时不顺利,写给珍的信有汇报进度,也有怀疑自己能否再“怀着一团火、 一般劲、满腔激情地”创作,但是只要珍信任他,他决定坚持下去,特别愿意相信 她是对的,自己是错的。 尽管有事穿插打断,他坚持写下去。1 月下旬,写作之顺利使自已大吃一惊。 2 月和3 月,卷入种族矛盾,写作几乎停顿。在《致北方的一封信》《论恐惧》和 《南方在分娩中》等文章中,他表示一种力求改革而不要导致暴力的立场,可惜他 的努力两面不讨好。杜波伊斯(7) 要同他公开辩论,另一派人愤怒地问他敢“来密 西西比三角洲较量一番不”?既为自己生活的土地而苦恼,又对自己的创作能力没 有把握,他陷入狂饮,疯狂地骑马,喝酒使他感觉“更大、更聪明、更高”,最后 登上最高的巅峰:骑马使他感觉更加强大,桀骛不驯的大马,像他称之为“腾匹” 的那一匹,给予他所需要的挑战,给他以“感情天性所需要的玄奥莫测的东西”— —“追求生理优势和克敌制胜的欲望”。 晚冬初春时分,福克纳在这项更大的创作挑战面前,进展不大,但继续在写, 先在牛津,后在夏洛茨维尔,吉尔在夏洛茨维尔生下第一个孩子,后来又去纽约, 珍在纽约《巴黎评论》季刊工作。随后回牛律。暮春和整个夏天,在牛津住的时候 较多,工作也更集中。7 月,犹豫和傍徨的心情消退。8 月下旬完成初稿时,自觉 这部新作又悲哀又好笑。 《小镇》把福克纳带回到20 年代末写的《亚伯拉罕神父》,带回到《院中骡 子》(1934)一类的作品、带回到1938 年给罗伯特·哈斯的信中开列提纲的那一 部作品。《寓言》花很长时间写成,《小镇》则花很长时间酝酿,有些段落反复推 敲、谈论了30 年,他不愿意承认此书反映自己“厌倦”了那一个虚构的王国,但 承认也许是“搁得太久”而显得“有些陈旧”。 事实上,《小镇》反映了读者感受到的、福克纳在采访时谨慎地、在书信中较 公开地承认的一个现象:兜了一圈回过身来写它时,不仅年纪老了,人也累了。《 小镇》中最动人的一段是尤拉·瓦纳·斯诺普斯在38 岁时自杀。 尤拉在《小镇》中和《村子》中一样,宛如性欲的化身;不过在《小镇》中不 再像头野牛,显得庄重些。她变成一个悲剧性人物。她的自杀一半是为了挽救女儿 的名声,但也是因为在她那贫乏而贪婪的天地中没有一个值得爱、值得为之而活的 人。拉克利夫说:“她活得腻烦了。她爱过,大有爱和被爱的涵容。她试过两次, 两次都没能找到一个有强壮体魄可以承受她的爱、赢得和配得上她的爱、甚至有足 够勇气接受她的爱的人。”可是,和尤拉的新生一样,作品显得不平衡。一半原因 是厌倦,一半原因是构思斯诺普斯传奇的人和写作《小镇》的人之间脱节。我们在 《寓言》中感到的紧张是意图和天才之间的矛盾,最明显不过地反映了福克纳违背 自己的天赋而写作的后果。其基本思想和意图却是一致的,从构思到完成都是抽象 的、说教的。《小镇》则相反,天才和基本思想是一致的,是最初构思时的主要内 涵之一。除了精力衰退这一个原因外,它还坏在意图分裂——写作时的意图不同于 构思时的意囹。如果说《寓言》说明福克纳力求成为另一种类型的作家没有完全成 功,《小镇》则说明这一变化实在巨大。 虽然《村子》中的充沛的精力和明快的笔调有时也出现在《小镇》中,那也只 是在早先写的几段中,如《院中骡子》,或者在早先采用过的素材中,如拉克利夫 苦着脸坚决反对弗莱姆向萨托里斯银行总裁一职进军,他在加文·斯蒂文斯和查尔 斯·马利森的协助下,继续不断地阻挠弗莱姆。但是《小镇》中只有两个女人—— 尤拉和她的女儿林达,——福克纳自称特别为之骄傲。他仍对弗莱姆和斯蒂文斯感 兴趣,对拉克利夫有感情,但是尤拉找不到爱、找不到归宿,使他感动最深。尤拉 虽然没有凯蒂的求生意志,但是有凯蒂的爱的涵容;她是因为找不到所需要的东西, 绝望心碎而死。林达也在好几点上颇有意思,包括她同其他人物的相似:她的出身 不明,令人想起昆丁小姐;其他方面像琼·威廉斯;她的导师加文·斯蒂文斯则像 菲尔·斯通和威廉·福克纳。斯蒂文斯和菲尔·斯通一样是高高身材、能说会道的 律师,但是是个失败的教师。他要照顾自己的名誉和林达的名誉,他知道自己受托 监护的林达年纪很轻,因此努力把自已对林达的感情加以疏导,纳入正道,犹如福 克纳一度把自己看成琼的父亲兼导师。他要指导她阅读,塑造她的思想和命运。他 感到拘束,因而认为林达也感觉压抑;不久,他便不止是养育女儿的父亲、教导学 生的老师,更是一位骑士,还要做她的情人。作为骑士,他要解救那囚禁于礼教之 中的少女;作为情人,他不仅要解救她、塑造她,更渴望占有她。 在尤拉身上,我们看到逐渐浸润福克纳生活的黑暗;福克纳日益感到自己永远 得不到同他承受奇迹的能量相匹配的爱。在林达身上,我们看到生活不如意的戏剧 性:福克纳早就把对家乡和家人的不满意提高到包容、旁观的地步。这种心情继续 表现在《小镇》中,最后被归纳为一些司空见惯的简单化公式。结果,《小镇》不 仅是约克那帕塔法的回归,也是约克那帕塔法的修订。它缺少福克纳的想象力一直 需要的、藉以充电的复杂化。小说家福克纳一直在分裂上做文章,他需要能上能下, 有进有出,从卷入到超脱,从沉溺到遁逸,思想上需要互为依存的对立面(约克那 帕塔法和拉斐特,杰弗逊和牛津,想象中的国度和实有的地方),由此可见他对矛 盾对立面的依赖,他作为人的需要和作为艺术家的需要便是在这一相互依存的关系 中会合而调整。他一生中很早便开始寻找一个框架,以容纳和揭示他心中体验的紊 乱意识和难以解释的平衡。作为小说家,他学会试用不同框架,以致我们在他的传 世杰作中分不清哪里是写作技巧的开始,哪里是结束。在《村子》——《小镇》的 最明显的前驱——中,福克纳在想象中驾驭意味着根本动荡的经济、社会和人口变 化,对自己驾驭剧变的能力大有信心,因此没有必要加以简单化或压缩。在《小镇 》中则相反,对立面的平衡,矛盾的需要,欲望与意图的匹配,一概让位于删繁就 简,特别在加文·斯蒂文斯和林达·斯诺普斯两人身上。 《小镇》修改完毕,福克纳开始来回于牛津和纽约之间。他在牛津设法帮助阿 德莱。史蒂文森(8) 击败德怀特·艾森豪威尔(9) 。他知道自己支持的总统候选人 有三点不足:机智、文雅和博学。因此,结果虽然使他失望,但是并不意外。在纽 约时,他缠住珍·斯坦,反而使自己痛苦。12 月大部分时间住在牛津,看校样、 过圣诞、骑那匹烈性骏马“腾匹。”1957 年1 月去纽约,珍明白表示要摆脱他。 其实此事早有预兆:一年前他就想过,让她知道自己少不了她,会不会使她紧张或 者感到自负。但是在写作《小镇》的全过程中,她虽流露出紧张,却始终给他支持, 尽管如此,结束真的到来时,他仍感到空虚和怨恨。 酗酒几星期、住院一星期后,离纽约去夏洛茨维尔,在弗吉尼亚大学当驻校作 家。抵达时已2 月,课都已经开始,他的工作在等待他。除了公开演讲外,还要求 定时和学生见面,定时坐办公室。虽然有几个教授让他觉得自己没有修养而侷促不 安,一般关系还算融洽,有一二个青年同事弗雷德里克·格文和约瑟夫·布洛特纳, 特别是后者,十分友好。和学生相处时,他感觉舒坦而直率,身穿格子花呢大衣、 手持烟斗,一副教授派头。课堂教学大多数继以自由提问,这样就迟早给他机会谈 论自己所有的长篇小说和许多短篇。他常常讲到一些老套数,其中有的是他早在新 奥尔良时已开始采用的。 他几次指出,小说是“想象、观察和经验”的综合。他偶尔会忘记或记错故事 情节,提到一些考虑过但放弃不用的想法。对他来说,他的王国仍在运动之中,取 之不竭,还有许多插曲、探险、甚至人物在等他去写,等他去开掘。 在教室里,有几次采访他时也这样,福克纳爱把艺术家渲染成浪漫气息浓郁的 世纪末样式。他说,艺术家是受鬼神支遣的生灵,为死的预知所苦恼,决心在泯灭 之墙上留下一道抓痕。艺术家的需要极简单(孤独、纸笔、烟草、食物和威士忌), 只对他的艺术负责。他可以肆无忌惮,毫无道德的顾虑,只要写成书,什么都可以 干出来。当想象同规范发生冲突时,“总是喝令规范让路”:但力求“想象和规范 互相迁就,融洽相处,”因为艺术家追求的“不是涂鸦的字数,而是一本完美的书 ……一只瓮或一个形体。”作于50 年代的这幅素描更像以前的福克纳,不像后来 变成的模样,现在的福克纳生活舒适、经济优裕、名闻遐迩。直到50 年代,美国 还在嘲骂他。 《圣殿》(1931)出版后不久,南方人声明福克纳笔下的人物与他们无关,1950 年宣布他为诺贝尔奖得主后,《纽约时报》还以全体美国人的名义重复这一声明。 福克纳的世界“往往是太恶毒、太下流、太堕落、太腐烂。”乱伦和强奸也许在杰 弗逊是常见的消遣,美国别处并不如此”。《时报》继续写道:“美国人热忱希望” 瑞典授予他诺贝尔奖和“他的作品在外国走红”,都不是把小说同美国生活联系起 来。但是几年以后,甚至密西西比和克利夫登。法迪曼都投降了。密西西比大学以 前连《军饷》的赠书都拒绝接受,现在开始收集福克纳的作品了。法迪曼以前写过 一篇愚昧肤浅的文章,批评《押沙龙,押沙龙!》,如今肉麻地吹捧《寓言》。 尽管有了舒适生活、金钱和名誉,福克纳的生活远非平静。因他和埃斯特尔喜 欢住在夏洛茨维尔,离吉尔近些,离恐吓电话和淫秽恐吓信远些。他们喜欢在大学、 特别喜欢在凯瑟克打猎俱乐部和法明顿打猎俱乐部消磨时间。凯瑟克俱乐部的一个 成员林顿·马西是一位有才学的富人,他收集福克纳的著作快30 年。这两家俱乐 部的其他成员都很友善。这些年来,福克纳对网球、高尔夫球和飞行的兴趣淡薄、 只以驶船、骑马为消遣,尤其喜欢骑马。 他一直同雷德,布赖特和艾克·罗伯茨在密西西比的河床淤泥上猎狐狸、浣熊 和鹿,就地吃浣熊肉和甘兰菜。但他更喜欢捕猎而不是杀牲,后来决定只追不捕, “因为每当看见任何不驯服的东西,混身是运动、速度和生命,我看到了一个年轻、 热情、美丽而有生命的形体。”夏洛茨维尔特别重视狩猎的仪式和热闹场面,正好 符合福克纳的需要:古老的仪典感;混身是劲的动物美:驱策高大强壮的骏骑跳越 高高藩篱的危险。 在夏洛茨维尔住了一个月后,国务院又派他去希腊,在雅典出席季米特里·米 拉特制片的《修女安魂曲》的首映式,接受雅典学院的银质奖章,发表获奖演说。 在官方安排的活动的空隙,他航海于爱琴海诸岛之间。问及当前的创作时,他谈刚 出版不久的《小镇》和计划写作的《大宅》。回夏洛茨维尔后,日益担心斯诺普斯 家这部编年史的命运,后悔“让太多的东西分心”,“不该推迟写你认为值得一写 的东西”。5 月,兰登书屋宣布将出《小镇》的续篇。福克纳宣布计划“把斯诺普 斯一家的故事继续写下去,直到把要讲的全部讲完”。 6 月,启程回家时,心里惦着几件事:他要开垦荒芜了的绿野农场;要驶船骑 马:要开写《大宅》。他参加猎狐和猎人俱乐部十分认真,因此骑马不仅是嗜好, 也成为工作。有时讲起骑马,好像在认真训练。1957 年住在密西西比时,赛马不 久便成为不可避免的嗜好。尽管有事叫他分心或打断他,他还是写下了一些篇章。 12 月写给埃尔泽·荣松的信上的话,很像两年前写给珍·斯坦的信。他正在写斯 诺普斯三部曲的第三卷。“第三卷将结束全书,”他说,“到那时候,我的才华可 能涸竭,我可以拆断钢笔宣布休息。我实在觉得很累了。”1958 年初,他复去弗 吉尼亚担任第二期驻校作家。安排在春耕时回牛津,以免农场再度荒废。他把稿子 带去夏洛茨维尔写,希望那好不容易鼓起的干劲不泄气。同学生上课、偶尔在公共 场合露面,定时坐办公桌,似乎都不讨厌。他喜欢这座城市,也喜欢这所大学。第 二次也是最后一次担任驻校作家以后,继续同这所大学保持联系。1959 年任大学 阿尔德曼囹书馆的顾问,1960 年任巴尔奇教席的美国文学讲师。此后,夏洛茨维 尔几乎成了他的家乡,和牛津一样。 这一切活动——教学生、坐办公室、骑马和饮酒的同时,他坚持写作。 有时挺来兴,更多时间靠意志。但他仍继续创作,先在弗吉尼亚,后来在牛津 整整一个夏天。8 月,旅游者好奇地在前院东张西望时,他萌生在弗吉尼亚置屋的 念头。圣诞节在夏洛茨维尔同家人一起,“同凯瑟克和法明顿两个俱乐部成员一起 骑马打猎”。回牛津不久,创作步调加快,1 月下旬已完成初稿,写信给兰登书屋 说,还需要“大约一个月时间誊清”,才能把手稿寄去或亲自带去给他们。 最后两个阶段所花的时间比预期要长:3 月9 日才完成打字稿,7 月才出清样。 萨克斯·克明斯于1958 年7 月17 日去世。现在由阿尔伯·欧斯金同福克纳联系。 由于《大宅》是三部曲的最后一部,编辑工作特别复杂而费时间,找来了詹姆斯。 梅里韦瑟帮忙。福克纳曾想在新书中作些小小的调整,待《村子》和《小镇》再版 时按《大宅》统一。但是一经提醒,他同意按自然顺序,即《大宅》照《村子》《 小镇》统一,小出入置之不理,因为“‘现象’同‘真情’毕竟不尽相同”,有不 容忽视的出入时,则改《大宅》。 一本接一本写下来,福克纳总是需要相信最后写成的一本是最好的,向成功梦 靠近了一步,即向“精美绝伦的瓮或形体靠近了一步”。在艺术中,和别处一样, 他对祖先尊重甚至敬畏,对后继者暗暗同情,这里的后继者是指《大宅》。他之所 以坚持把《大宅》放在首位,除了这一点外,还有特殊原因。写完一部书后,他从 来没有好受过:才有舒闲、高兴和完成之感,却已袭来空虚、无目的和新的失败感。 近几年来,写《寓言》和《小镇》时,每次结束都像是最后的告别。《大宅》写毕, 他走到了“计划创作”的尽头。 他愿意并需要感觉到即将失去的那一部分自己是值得失去的,不是因为厌倦而 不明不白地失去了它。但是,他知道《村子》比较接近他写三部曲的理想,也知道 作为小说,《村子》更好些。最后他鼓起勇气接受现实而得体的排列,承认《村子 》最佳。 《大宅》和《小镇》一样质量不均匀,也吃亏于写作旷日持久,厌倦的心情日 甚一日。它也暴露出构思人的意图和写作人的意图之间的矛盾。福克纳越往下写, 越把它写成不仅是靳诺普斯传奇的高潮,也是他那个王国的翻版。它把许多场景和 人物集合在一起:我们随着蒙哥马利·沃德·斯诺普斯重访丽芭小姐的妓院——《 圣殿》中的重要背景。通过弗莱姆的一笔交易,我们对本吉·康普生之死和杰生· 康普生的投资有进一步了解。《大宅》和《村子》、《小镇》一样,一半写进步一 半像年表:也和它们一样洋洋大观: 用不同的人来叙述,频繁地变换角度;用旧材料,包括已经出版的故事如《民 治》《上帝的屋顶板》和未出版的《以猪为抵押》;人物表中有大量熟悉的名字, 也有新的名字。 小说的前半部分重温《村子》中的一件大事——明克·斯诺普斯杀死休斯顿。 后来,明克蹲帕奇曼监狱,帕奇曼监狱是《野棕榈》的重要背景。明克在狱中策划 刑满释放后进行复仇。他深信是弗莱姆出卖了他,盼着有一天杀死这个亲戚。小说 将结束时,他实现了计划。此时,我们已把明克复仇的决心同弗莱姆求发迹的决心 相联系。一场凶杀已是期待中事,因此觉得它几乎像是反高潮。出乎意外的倒是拉 克利夫、林达·斯诺普斯和加文·斯蒂文斯在凶杀中起的作用;从策划到实现之间 的其他发展,包括作者制造的对明克的同情,也是出乎意外的。 虽然拉克刊夫、查尔斯·马利森和斯诺普斯家的许多人在《大宅》中起重要作 用,加文·斯蒂文斯和林达·斯诺普斯(特别是林达)是《大宅》的主角。从外省 来到纽约和格林威治村以后,林达对政治发生兴趣,不下于对艺术的兴趣。她有点 像珍·斯坦和琼·威廉斯,嫁给一个名叫巴顿·柯尔的雕塑家后,去西班牙支持共 和政府反对法朗哥,在战斗中负伤又丧偶。回到杰弗逊后,服务于福克纳曾经服务 过的事业,遭受福克纳遭受过的命运:在周围的人们心中唤起某种“自古以来的下 意识的种族恐惧这一返祖现象”。 她被辱骂为“黑人的情人”。她没有同斯蒂文斯睡过觉,但两人的确相爱, “因为世上只有我们两人可以不勉强地相爱。”后来,她帮助明克·斯诺普斯向弗 莱姆报仇,一半出自同情,一半为了替母报仇。小说结束时,明克带了拉克利夫和 斯蒂文斯转交的林达的钱逃走。 我们心目中的明克是人世间的弃儿:身体疲惫、理想毁灭。福克纳在他身上最 后一次表示他对人类失败者的同情。拉克利夫和斯蒂文斯看着他逃跑时,称他为世 上“狗娘养的可怜虫”。《大宅》中的这句话相当于盖尔·海托华口中的“可怜的 人,可怜的人类”。福克纳渲染了明克的苦难的代表性和他的悲愤的普遍性以后, 大肆讴歌其人。像是1922 年第一次用过的那些话的回响,他眼中的明克不比任何 人差,和别人一样善良、一样勇敢,因为他同芸芸众生难解难分,消失在芸芸众生 中间,其中有美丽的、有辉煌的、有骄傲的、有勇敢的、一直上去到顶峰作为人类 悠久历史里程碑的闪忽的幽灵和理想——海伦和主教们、国王们和被逐出天国家园 的天使们、那些倨傲而邪恶的撒拉弗(10)。 这不仅是明克的重生,也是总结。福克纳以此结束计划中的最后一件大事。他 卸下担子,感到很累,设法恢复偷闲的本领。同老朋友谈往事,他老练而怀旧。他 素来喜欢教孩子游戏、讲故事给孩子听,他的孙儿女和他们的小朋友成了他最早的 听众的翻版。完成《大宅》时,吉尔的第二个孩子——用他的名字命名的一个小男 孩——已不止一岁。福克纳最后又把克思伯特认作自己的名字,他希望这个名字能 传下去,所以这个孙子是个小男孩而有大名字:威廉·克恩伯特“福克纳·萨默斯。 小男孩才学会走路,外公便教他立正,自报姓名“威廉·福克纳”。 福克纳追求危险的本领比偷闲的本领大。他偶尔去纽约,继续为国务院四出旅 行——1959 年去丹佛、1961 年春去委内瑞拉。如今大部分时间在牛律和夏洛茨 维尔。他和埃斯特尔在夏洛茨维尔买下一座宽敞舒适的大宅邸,坐落在勒格比街上。 他在两地都骑马。1961 年2 月中说:“己有两年了,除了骑马猎狐狸外,什么都 不做。”年轻时,胆略已显得比技术大。如今成了骑马老手,追求危险的需要更大 过骑术,他多次从马上摔下,有几次伤势严重。 将近60 岁时,益发不顾死活、摔跤更多,伤势更重;伤在腰背最多,有时伤 及臂、肩和锁骨。在牛津时骑“腾匹”,在夏洛茨维尔时骑“电力”。他说“纵马 跳越藩篱时,有一种难言的快感,也许就是那冒险、那赌博,管它是什么,反正我 需要。”他追求的一半是主宰的感觉、是“体力优势和克敌制胜”的感觉,不仅要 主宰胯下那头硕大强壮的骏骑,还要制服自己心中的无聊和恐惧。1959 年写信给 琼·威廉斯说:“这非常美好,非常刺激。虽已62 岁,我仍能比别人骑得狠、骑 得远、骑得长久。”除了耐力和伤痛外,他要求自己不顾“身体的伤痛”,随时准 备“摔断……骨头”;仿佛临危不惧是他藐视毁灭的唯一办法,仿佛他需要走在灾 祸的边缘上,再次证明自己既不求马也不怕马。 偷闲和冒险一度给了他足够的乐趣。1961 年他写道:“三年前我才思枯竭, 甚至无心写作。”但是,他更需要的是写作,他的更大天赋是写作。他从来不知道 可以不挣钱赡养家人,很早就经受磨练,很早就学会反复磨练自己。他说过,只有 一个名叫吉姆的侄子真正喜欢他的本来面目。创作一半是为了证明自己的存在,也 是拒绝毁灭的老办法。一生的最后几年中,死亡的消息不断传来。1958 年7 月, 萨克斯·克明斯去世;1959 年10 月,哈罗德·奥柏去世;1960 年1 月,阿尔 贝·卡缪,1961 年7 月,恩斯特·海明威相继谢世。1960 年10 月16 日,89 岁高龄的莫德·巴特勒·福克纳去世。死前不几天,还表示她希望有一个永远见不 到她从未爱过的丈夫的天堂。 卡缪死后不久,福克纳称他是一个不断寻求“只有上帝才能知道的答案”的人, 一生怀着“对死的先知先觉和愤恨”,那是触动所有艺术家的感情。海明威去世时, 福克纳已着手创作他的第十九部也是最后一部小说。他在其中用本色的声音说话— —一个65 岁的老人回忆自己的童年,书名《劫掠者》,书中人卢修斯·普里斯特 的“回忆”完全是沉思,听去有暮秋肃杀之气。通过怀旧小说,反映出福克纳终于 同回忆中的父亲妥协,也反映出同孙儿女相处的宁怡心情。故事把我们带回到1905 年的约克那帕塔法,卢修斯才10 岁,在父亲的马厩里干活。卢修斯在回忆过程中, 介绍了他的母亲和三个弟弟。一个佣人考利阿姨,一个司机内德·麦卡斯林,以及 其他一些熟悉的人物,包括古恩·霍根贝克。20 年前,福克纳曾构思一部小说的 大纲,类似哈克伯里·费恩的故事,讲一个小男孩和三个大人:一个热情勇敢的男 子汉长着小孩的脑袋;一个精明奸滑的佣人:一个慷慨、聪明、徐娘半老的妓女。 男孩接触的全是“声色犬马、卑鄙堕落和犯罪作恶”,却学到“勇敢、荣誉、 慷慨、自尊和怜悯”,“主要是受妓女的影响,”福克纳说道。 1961 年8 月初,福克纳说他的新小说“进行得不错,几乎已完成三分之一”。 相信它一定很风趣,才会写未如此得心应手、觉得有趣。他多年前曾为《坟墓里的 旗帜》设计封面,这本小说尚未脱稿,他已为出版公司设计了护封: “极其重要的信息……博大精深,不日当成为西方世界 自由意志和个人进取心的圣经。 密西西比州牛津《鹰》报 文学戏剧评论家 恩内斯特·V ·屈鲁布勒德” 几星期后致信编辑说,他“突然来劲,一星期前完成了初稿”,不出一个月, 准可寄上誊正稿。”三星期后,修正打字稿已完成,加上书名《劫掠者:回忆》福 克纳的大部分小说,尤其是杰作,都带试验性质,有所创新。有一些社会宣言,属 于破除迷信;但大部分是捕捉过去,寻找“同自己、同别人、或者同当时当地发生 冲突的人”。每种冲突都有他的亲身经历在内,每种冲突都被他化作诗意。他常常 觉得自己仿佛处在一个日薄西山的社会的末日,处于被内故毁坏的美国南方文化和 被世界大战毁坏的整个西方文化的末日。 他很早便醉心过去,但忠于现在。他反复说:“生活是运动,作家要求的是同 情、是理解……再好的东西也不能持久,因为一旦停滞不动,便成为死的。”他说, 作家寻求的“不是作出取舍”,而是对失去的东西表示同情和唤起同情。根据这一 双重目的,他不仅创造了角色、面具和人物,还创造了种种关系,其中有种种声音, 从愤怒困惑地说话的“老是向后看的幽灵”如昆丁,到不怒不悲、甚至毫不留恋地 接受“文化变迁”的拉克利夫。福克纳在其中一个人身上发现了一切悲剧的因素: 明知人被时光的洪流冲走,却无法向时光报复。另一方面,他也发现了一切喜剧的 基本因素:人虽被时光的洪流冲走,却可以尽情享用时光。福克纳有着比昆丁或拉 克利夫更深刻的内心矛盾,因此创造这两个角色,用自己的艺术探索而人生活的这 片广阔土地,他称之为约克那帕塔法的既是想象出来的地方,又是有独特历史过程 的地方。 对半个福克纳来说,这样的探索是唯一的需要。谢尔比·富特说:“对他来说, 活在世上就是创作”。独坐书房中,默然眺望着窗外,他仍是一个羞怯的苦恼人, 疑虑、恐惧、担忧、特别是失落感和黑暗逼近感,继续困扰他。然而,他在写虚构 小说中找到了超脱困惑、跨出死胡同、走向暂时宁谧的途径。有孤独、有笔和“白 纸……洁白信实的纸”,他可以把最可怕的现实——“老生常谈的意外事故”、甚 至“疯狂和仇恨“——化为“灿烂不朽的美”。福克纳虽然知道自己的另一半、较 好的一半只会咬文嚼字,仍不甘心放弃成为另一种类型的生命力的愿望,所以他想 要一切,也努力干好一切。 他已把天才全部贡献给艺术,还留下部分才华用于生活,表现在他模仿曾祖父、 模仿花花公子和落拓艺人、数次亲尝失恋的命运,从事航空、种田、骑马、扮演儿 子、兄弟、丈夫、父亲和情人。有时,特别在少年和老年时期,背诵自己写的诗; 有时,他说出一些后来才写成文的诗句,包括一些喜欢重复的句子。通过他经历的 摇摆和反复,把生命作为艺术的试验,把艺术作为生命的试验。但是他扮演的角色、 摆出的姿态和从事的事业,都和他的杜撰虚构一样,保护多于表演。到虚构小说中, 平衡的键钮才转移:他在故事中、在小说中敢作敢为,他的深层自我在故事和小说 中得到表现。 小说写毕,福克纳回夏洛茨维尔,准备和家人一起放松一下,“骑马、猎狐狸。” 《劫掠者》的完成使他几乎恢复了以前的感觉,因为写作得心应手。他说,“我会 等待,等它成熟后顺势写去,不苦苦逼它。”现在他一周打猎4 天,通宵达旦。将 近年底时,又陷入一个无法突破的周期,屡次从马背摔下积累的伤疾,特别是腰部 以下,稍不小心便痛楚难受。12 月,为了解痛猛饮起来。12 月底1 月初,不时 住进夏洛茨维尔和里奇蒙二地的医院。1 月中,第三次出院才一个月,便回牛津。 休息几天,等候雨季过去,健康恢复。1 月下旬,阴雨连绵的天气过去,他便开始 猎鹌鹑和骑马。4 月回弗吉尼亚,4 月下旬在西点住几天,又去纽约住几天。4 月 和5 月,和埃斯特尔商议在阿尔伯马尔县购置一座大庄园。6 月,全部心思扑在 “红土地”上。30 年前,他们在经济萧条的密西西比买下一幢坍塌的大厦和4 英 亩土地。如今的“红土地”是一座无可挑剔的庄园,座落在美国最富饶的地区,占 地250 英亩,有一幢精美的砖房,有一所隔出9 个圈栏的马厩,有一幢马伕住房, 一幢管理员住房,佃户住房,工具房,两座谷仓,一个青贮塔和一个熏肉房。 福克纳早先在《押沙龙,押沙龙!》和《村子》等这样迥然不同的小说中写到 一些梦想拥有大厦的人时,总是采取不以为然的态度。《村子》卷首,威尔·瓦纳 对拉克利夫说,“我喜欢在这里坐坐,”打量着老法国人庄园的断垣残壁、马棚、 农奴生活区、平台和林荫大道。“我想不通,要这么大地方在里面吃饭睡觉干嘛, 这种人真是傻爪!”但是,福克纳也向往荣华富贵。 财产是成功的标记,是堵住那些称他为“不务正业”之辈的嘴的回敬。而且和 大多数雄心勃勃的人一样,他欣赏财富给自己带来的生活享受和社交乐趣。如果说 山楸别业足以召回老上校时代的荣华富贵,“红土地”显然大大超过了。他已疲乏, 但是为了拥有“红土地”,仍愿做一切,“写一本书、几本书……或者演讲”。 事实上,他此时已后顾多于前瞻。3 月,请人给自己画像。5 月去纽约看珍, 6 月去孟菲斯看琼。好几次提起死的预兆。不多几个月前,他相信自己可以永远骑 马、喝酒和创作。5 月在纽约谈到过去时,马尔科姆·考利觉得他的语调“虽然说 不上改变,但有新的弦外之音”。最后一次经过夏洛茨维尔回牛律后,6 月17 日 从马上摔下,伤势不轻,但仍爬起重登马鞍,不顾伤痛和疲劳。他说:“我一定要 制服它”,后来又说,“我不要死”。从此开始了最后一轮的疼痛和酗酒。7 月4 日,声称愿意去医院那被他比作火炉和监狱的地方。7 月5 日送进拜黑利亚的赖特 疗养院。7 月6 日清晨死于心血管阻塞。这天正好是老上校的生日。 在《记舍伍德·安德森》中,福克纳说梦中找到安德森的“整部传记”,这个 梦“像一则趣闻,也许像一则寓言”,他梦见安德森“走在乡间小路上,牵着一匹 马,想拿它换一宿的睡眠。”在这个既是趣闻又是寓言的梦中,福克纳悟出安德森 的生活逻辑:愿把现有的世界,即“他的美国”,换一个从想象中诞生的世界。虽 然他立即进一步把想象过程转化成坚韧不拔的苦干,但没有直接说明其隐秘的动机。 曾经提过一半是为了爱纯、爱真,一半为了爱权,一半为了“废寝忘食、销魂蚀骨、 无法满足的对光荣的饥渴”。但他提过,这也是不断上进、攀登高峰的努力。言下 之意,只有这样,人才能在“废寝忘食、销魂蚀骨的”这场搏斗中到达彼岸,找到 平安。 詹姆斯·梅里韦瑟指出过,记安德森的这一篇读后,不免令人同福克纳的另外 几篇、特别是《卡尔卡索纳》相比较。《卡尔卡索纳》也是寓言,讲艺术家的遭遇 和想象的力量。其中的艺术家是骑在马上的人,这匹马以“有节奏而且毫不松懈的 火气奔腾着,但未前进一步,”朝着一个最后的诅咒、一个永远到不了尽头的诅咒 奔腾。《卡尔卡索纳》把艺术家比作追求高不可攀的目标。另外还有几点十分重要 :它把女人比作“美孚石油公司”(11)的权势,也比作劣等智慧。女人会生活而不 为现实所困惑,对现实无动于衷。 男艺术家则不然,既感到困惑又经不起打击。他念念不忘“千一番大胆、悲壮 丽严酷的事业”,轰鸣腾空地驰骋于自己的天地中,但无时不意识到,生即是失败、 生即是死。终于使他同这样一个命运妥协,使他能毫不惊慌地想象自己的尸体躺在 荡漾的海底,“平安地随潮声来回摆动”,是他知道了如何把握它。他虽然知道 “生命的终结是静卧不动”,但拒绝“信以为真”。 他利用这一矛盾创造了有力的风格,独自躺在黑暗中,倾听头顶老鼠的细碎脚 步,鬼鬼祟祟,一本正经。等待老鼠下来吃掉自己时,他发挥了“幻觉的作用”, 有超凡视力的心眼“看见自己一动不动”,化作千丝万缕,不复存在。意识到“打 出生之日起躯体内部便已开始的腐朽过程”,把对生与死的不安感看成创造万物的 原理。因此他的荣耀不仅在于把幽暗悲惨的人物变成致美而令人垂涎的人物,还在 于他使令人伤心的不满足化为生活的目的。他能在想象中打开关闭的门、走近禁果、 干危险的事,化生命为艺术,从而使生命持久而有灵性地藐视死亡。福克纳写了一 句无比奇怪的句子,后半句描写“瘦小精悍”的蛆虫,应由它吞食男人,而吞食女 人和娇嫩姑娘者应是“模样妩媚”的蛆虫。可是,在《卡尔卡索纳》中,这些形象 和鬼鬼祟祟,一本正经的老鼠的形象一样,对艺术家来说,不啻为“煮鲜奶”(多 此一举)。 食人蛆虫之于人,犹如罪与死之于基督,所以要有基督降世为人。而基督之于 罪与死——罪与死的唯一解药,等于艺术之于人对失败、对不完善和对死之将至的 感觉。按此推理,艺术成了人的最微妙对策。福克纳的这个怪句子的前半部分竟然 举基督为例。福克纳的艺术家独自躺在黑暗中回忆一生,即那漫长的腐朽过程,采 取一种称之为逃避似嫌直率、称之为补偿又失之过火的策略:“肉体虽死,不妨自 吃自,苟延残喘,慢慢地消耗自己,求得重生,永远不死,因我即复活,我即生命。” 福克纳在艺术生涯早期便开始害怕有一天“不仅创作的狂喜会消失,连创作的欲望 以及值得一写的内容都会消失”。由于内心分裂深重,由于他最拿手的是创作,由 于他同艺术关系热切非凡而且艺术给予他满足,这一天来得很迟。然而,随着对以 前的创作信心倍增、对眼前的创作信心淡薄,他开始和已完成的作品认同,和自己 的一个个化身认同,仿佛知道他所创造的有真正的价值,因此没有不明不白地失去 这一生。他反复磨练余下的自我,继续等待“那一时刻,那一瞬间,那个夜晚、黑 暗、长眠,那时我将永远放下为之痛苦、为之流汗的一切。它再也不会折磨我了。” 多次正视这一时刻,既害怕又向往、当然还藐视的时刻,他终于走到了,相信自己 已做完一生中能做的事,如他对阿尔贝·加缪所下的评语一样。 第十章注 (1) 法国东北部城市,第一次世界大战时,法德两军在此激战。 (2) 阿尔贝·加缪(1913~19G0),法国小说家、戏剧家、评论家。 (3) 安德烈·纪德(1869~1951),法国作家、1947 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 (4)18 世纪英国小说家、剧作家亨利·菲尔丁的杰作《弃婴汤姆·琼斯的故事 》的主人公。 (5) 马利亚是《圣经》中用香膏抹耶稣、用头发为他擦脚的女子,马大是她姐 姐。耶稣素爱姐妹俩及其兄弟拉撒路,叫拉撒路死后复活。 (6)19 世纪最受欢迎的一出戏,作者罗斯丹为法国诗人、剧作家,因此剧而成 名。 (7) 杜波伊斯(1868~1963),美国第一个黑人社会学家,20 世纪上半叶最 有影响的黑人领袖。 (8) 阿德莱·史蒂文森(1900~1965),美国政治领袖、外交官,曾协助建立 联合国。1952 和1956 年两度被提名为民主党总统候选人,均告失败。 (9) 德怀特·艾森豪威尔(1890~1969),第二次世界大战时盟军最高司令, 1953~1961 年任美国总统。 (10)指魔鬼,原为侍奉上帝的最高品位的六翼天使撒拉弗,因倨做背叛上帝而 被逐出天国,教唆人类作恶。 (11)美国的石油企业组织,洛克菲勒及其同伙的工业帝国,几于控制了美国全 部石油的生产、加工、销售和运输。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