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最初的连环套 炎樱回来了,张爱玲又找到了自己的影子。炎樱的话就是好的作品,不必再添 枝加叶,倒有一次,她给张爱玲一个机会,使张爱玲认识了后来创作的小说《连环 套》里的主人公。 有一天,炎樱对爱玲说她父亲的一个老朋友请她去看电影,她叫爱玲与她一起 去。爱玲先说不去,炎樱说,“没什么的,不过是我父亲从前的一个老朋友,生意 上也有来往的,打电话来说听见摩希甸的女儿来了,一定要见见。”一个男子单独 请一个小女孩看电影,似乎无论中外都觉得不合适,也许父亲的老朋友是把她当作 一个小孩子来看的吧,炎樱觉得与爱玲一道去更好,便邀请了爱玲。 她们俩到中环一家电影院,那时的中环还是狭小拥挤的街道,这个庞大而灰暗 的旧建筑很不相衬地立在街边,给人一片阴暗的感觉。电影院两旁的巨幅广告牌上 画着殷红的流血场面,显得分外刺眼与不和谐,一看就知道是乱七八糟俗不可耐的 血战片。爱玲反正不想看电影,就与炎樱站在这里看路上穿流不息的人来车往,这 时迎面走过来一个大约是五十岁上下的男人,个子很高,但瘦得似乎只剩骨架了, 穿着一身十多年前已过时的泛黄的白西服,整个人像毛姆小说里流落远东或南太平 洋的西方人,皮肤与白头发全都是泛黄的脏白色,形象很脏,只有一双缠满了血丝 的麻黄大眼睛表明他像印度人。 这个人朝着炎樱走过来,炎樱看出来他就是父亲的朋友,忙把爱玲介绍给他: “希望你不介意她陪我来。”不料他面色忽然露出非常窘的神气,从口袋中掏出两 张电影票塞到炎樱手里,尴尬地咕哝一声“你们进去”,匆匆地就往外走。 “不不,我们去补票,你不要走,”炎樱连忙说:“潘那矶先生!你不要走!” 爱玲莫名其妙,只见那人摆了摆手扭头就走,临走似乎又想起什么来,把手里的一 只纸包又往炎樱的手里一塞,走炎樱有点不好意思,微笑着低声向爱玲解释:“他 带的钱只够买两张票。”她打开纸包,里面是两块加糖和鸡蛋的煎面包,用花花绿 绿的半透明的面包纸包着,外面的黄纸袋已沁出油渍。 她俩只好进去看电影,票是最便宜的票,在楼上最后几排,进去这个香港古老 的电影院,昏黄的灯光什么也看不清楚,她们跟着领票员爬山越岭般地走上很高的 楼梯台级,穿过狭窄的门洞和梯级走道,终于找到了座位,往下望去,密密麻麻的 楼座扇形地展开,“地陷东南”似地倾塌下去。一排排座位险陡异常,坐在座位上 看那远处的银幕,使人头晕,不自觉地抓住座位上的扶手,生怕跌下去。座位远, 银幕小,看不清楚,听都听不大清楚,电影讲什么内容,没弄明白,但刚才那个潘 那矶先生样子一直在张爱玲眼前晃,又脏又瘦的形象。黑暗中炎樱递过一块煎面包 给她,拿在手里怕把衣裳沾上油,两人在黑暗中吃起来,味道很好,但爱玲吃着却 很不是滋味。吃完了,两人又耐着性子往下看了会儿电影,实在没意思,便对看一 眼,都说:“走吧,不看了。”回来的路上,炎樱告诉爱玲,那个人是帕西人(Parsee), 祖籍波斯的印度拜火教徒,从前生意做得很大。炎樱小时候住在香港,有个麦唐纳 太太,这位麦唐纳太太本来是广东人家的养女,先跟了一个印度男人,第二次又跟 了什么人,第三次与苏格兰男人麦唐纳同居,所以自称麦唐纳太太。麦唐纳太太有 很多子女,她跟那位高大的帕西人也熟悉,常闹着要给他作媒,又硬要把自己的大 女儿嫁给他。这位帕西人也是喜爱麦太太的大女儿宓妮的,但那时候,宓妮才十五 岁,在学校念书,不肯答应,麦唐纳太太便骑在她身上打,硬逼女儿嫁了过去,二 十二岁就离婚。他们有一个儿子,但宓妮不给潘那矶,也不让他见面。这个帕两人 非常喜欢儿子,自从见不到儿子后,生意越做越倒霉,越来越蚀本。宓妮在香港一 家洋行做事,儿子现在已有十九岁了,跟她像姐弟一样。炎樱小时候与宓妮在一起 玩过,所以也认识,而且关系也不错。张爱玲对麦唐纳太太、宓妮还有那个帕西人 的故事很有兴趣。 后来有一天,恰巧宓妮请炎樱吃饭,炎樱就满足爱玲的要求,一同去一家广东 茶楼午餐,爱玲见到宓妮,她看上去二三十岁,穿着洋服,中等身材,体态轻盈, 有点深目高鼻,薄嘴唇,爱玲觉得像自己母亲。后来听炎樱说,宓妮再婚,嫁的是 她儿子的一个朋友汤尼,年纪比她小,三人在一起非常快乐。 港战后,张爱玲在上海炎樱的家中见到了早已搬到上海的麦唐纳太太,她好像 是囤货做生意。她生得人高马大,长方脸上薄施脂粉,穿着件小花布连衫裙,腰身 虽然粗些,但仍很结实,爽利得像英国女人,唯一的东方风味是乌黑的头发上梳着 光溜溜的小扁舍,真看不出是六十多岁的人了,嗓声微哑,有说有笑,眼睛一眯, 好像还带点调情的意味。 这些人与这些故事给张爱玲很深的印象,后来她到上海后把它写成了一个小说 《连环套》。(11)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