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济事务研究所
1978年,哈耶克参加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主持的口述史项目组织的一系列
访谈。他开始形成一个想法:他不只是现在这个时代的思想家,也可能成为影响几
个世纪的思想家。这些访谈是由艾智仁组织的,他是加州大学经济学教授,也是朝
圣山学社会员,他这样形容哈耶克的性格和特点:“文静,沉着,有条不紊,喜欢
寻根问底,绝不妥协,明晰,从容。”①还有人描述过这个时期的哈耶克,其中包
括设在伦敦的亚当·斯密研究所的所长艾蒙·巴特勒,哈耶克时任该研究所学术顾
问委员会的名誉主席。“不管是在作品中还是在为人上,哈耶克都是无可挑剔的”,
巴特勒在1983年这样写道。哈耶克相信:“性格中细微之处对于改进人际间的
关系是非常重要的,因而对于自由社会之形成也是至关重要的;与人为善、幽默感、
性格温和、尊重他人的良好愿望,所有这些都是极有价值的。我们或许还可以再加
上守时和守信两条;而哈耶克本人就是这方面的一个模范:所有认识他的人都会同
意,在他的著作和他的为人处世中,他都接近于人们理想中的自由主义学者的形象
;当然,人性的脆弱有时也在所难免。”②
1981年,哈耶克在伦敦经济学院的学生乔治·沙克尔形容他“出身贵族,
具有贵族气质,不管是在身体、道德还是思想方面,他都无所畏惧;他的思想清晰
而敏锐;他坚持原则,严格地遵守原则本身的逻辑;他具有学术的正直诚实;弗里
德里希·冯·哈耶克是这个时代的思想的一位重要塑造者”③。他的老朋友弗里茨·
马赫卢普评论说:“在他的几乎每一部著作中,都可以看到哈耶克那些令人难忘的
特征:他对待批评和争论所表现出的骑士风度和宽容精神,他在承认他的思想先驱
的贡献、以及在反驳他的思想论敌的观点时所表现出来的谦恭和谦虚。”④
1976年,哈耶克参加了人文研究所在温德塞尔城堡举行的一次会议,这次
会议是1974年到1976年间旨在为奥地利学派经济学提供最基本的分析框架
的三次会议中的一次,这一系列会议推动了最近几十年来奥地利学派经济学的发展。
哈耶克在1976年的一次访谈中说,米塞斯是“活跃在美国的奥地利学派经济学
真正的创始人。我想说的是,美国的奥地利学派经济学在很大程度上就是米塞斯学
派”⑤。他还跟人有过下面一段对话:
问:因此,在最近这些年来,在美国,人们对奥地利学派的兴趣又复苏了——
—
答:其实是米塞斯学派……人们现在把我跟米塞斯相提并论,但我想,他们主
要是米塞斯在美国教过的学生。有些人勉强地承认我是第二代的领袖,但我觉得,
罗斯巴德和米塞斯最近培养出来的学生们,恐怕对这种说法,肯定会不以为然。⑥
1976年,塞尔登在为哈耶克的《货币的非国家化》一书所写的前言中说,
20世纪30年代,罗宾斯和哈耶克“积极推动,使英国的研究者和教师们了解了
门格尔、维塞尔、庞巴威克和米塞斯的思想,但我们一直没有听说奥地利学派有什
么发展,直到最近一两年,情况才有所改观”⑦。哈耶克于1974年获得诺贝尔
奖,对于在年轻一代中普及奥地利学派经济学发挥了重大作用。
在哈耶克影响下成立的最重要的研究机构,是设在伦敦的经济事务研究所(I
EA)。正是它,推动形成了撒切尔夫人自1979年到1990执政11年间所
奉行的观念,“如果没有IEA,我非常怀疑是否会发生那场撒切尔主义革命”⑧。
哈耶克曾讲过IEA的创立经过。他回忆说:“就在我正在创建朝圣山学社的
同时,跟它坚持同样路线的另一个机构也在筹备成立。一位挣了一大笔钱的英国年
轻飞行员来找我,他问我,可以做点什么事情来遏制社会主义的不祥的发展。我费
了很大劲才说服他相信,向大众搞宣传收效甚微,相反,我们的任务是说服知识分
子。我说服他用安东尼·费舍尔的名义去创办一个研究机构,最后的成果就是经济
事务研究所。开始的时候,它的发展很缓慢,但今天? 穴1983年? 雪,它不仅
具有极大影响力,也成了分散在大半个世界的大批同类研究机构的榜样,正是这些
机构正向世界传播着健康的观念。”⑨
IEA的思想源头可以追溯到20世纪30年代的伦敦经济学院经济系。阿瑟·
塞尔登从1957年到1988年间一直担任IEA负责编辑事务的所长,193
4年至1941年间,他先在伦敦经济学院念书,后来又担任助教。他为人热情、
讲话慢声细语、乐于助人,在上高中的时候,他就读过爱德温·坎南的书。开始他
是普朗特的学生;“随着我的兴趣从经济学理论转到政策应用上,对我影响最大的
则成了哈耶克”,他在《集体主义经济计划》中“对资本主义和市场进行了深刻论
述”⑩。在这篇纪念《通往奴役之路》发表40周年的文章中,塞尔登接着说,
“哈耶克从知识上对集体主义经济的批判,极大地振奋了五位1938-1939
年度的研究生,他们形成了一个小组,讨论驳倒集体主义经济学邪说的办法。但战
争阻碍了这个小组发展成为类似IEA那样的自由主义者的组织”{11}。
英国政治史专家丹尼斯·卡瓦纳曾经非常准确地描述过IEA的哲学和发展历
程。该所刚成立的时候是“作为一家‘研究与教育信托基金’,研究市场和价格机
制在配置资源和表达人们的偏好方面的作用。它是由阿瑟·塞尔登和拉尔夫·哈里
斯经营管理的。IEA最开始时进行的主要工作是通过塑造舆论气氛,影响政治家
们的思想。它没有致力于说服某个政党或政治家,它相信,影响教育界和学术界的
舆论,可以更有效地增进人们对自由市场的信赖”。截止到1997年,IEA已
经发表过五百多篇论文,出版着一份月刊,定期举办有政治、企业、舆论领袖参加
的午餐会和研讨会。根据卡瓦纳的研究:“到1997年,IEA已经稳固地成为
自由市场、经济自由和货币主义在英国的思想大本营。他发表了哈耶克的大量文章。
通过出版哈耶克的著作,IEA对于恢复人们对哈耶克的兴趣,发挥了重要作用。”
{12}
哈耶克曾说过,他自己晚年声望最高的时候,是获得诺贝尔奖最初的兴奋期之
后那段时期。1985年有人曾问他,“你觉得为什么后来会有这么多反应?”他
回答说:“诺贝尔奖只有很小影响。从1974年一直到1980年,有一些表面
的效果。不过,我不觉得获得诺贝尔奖激发起了年轻一代对我的兴趣。而在过去五
年中,却出现了一股潮流,我都有点跟不上趟了。我觉得我没怎么夸大———我差
不多每个月都会接到一本研究我的新书。而我有我自己的事要做,我甚至不可能阅
读这些书”;“现在已经出现了一股哈耶克追随者写的书籍的洪流,我自己是不能
主宰它的。”{13}
20世纪80年代初期,哈耶克受到有些人的推崇。人们认为,他关于凯恩斯、
通货膨胀、福利国家的看法都是正确的。后来,人们又认为,他关于社会主义和共
产主义等等问题的看法也是正确的———由集体、政府控制社会中的所有土地和生
产资料,必然会导致浪费和专制政权。而在思想界,一直以来,只有一(小)部分
人认为,他是一位真正深刻而重要的思想家,而到了20世纪80年代初期,有这
种看法的人多了起来。哈耶克开始被人认为是一位真正的先知,他比任何人都更早
地洞悉并阐述了社会主义的后果。
艾蒙·巴特勒注意到,获得诺贝尔奖之后,哈耶克开始“就更广泛的问题发表
看法,也到更多地方去讲课”{14}。哈耶克一直在旅行。他的《研究》和《新论》
中收录了他在全世界十二个地方的演讲:日本东京的立教大学,弗赖堡大学,芝加
哥大学,朝圣山学社,英国的剑桥大学,悉尼大学,纽约城市学院,萨尔茨堡大学,
伦敦大学,斯德哥尔摩大学,西德的基尔大学,澳大利亚的堪培拉大学。
哈耶克获得诺贝尔奖之后,出行得更为频繁了,尽管他已经进入古稀之年。巴
特勒引用哈耶克自己的话说:“回忆起身体闹病的那段时间,他经常说,‘几年前,
我曾努力适应老年人的生活,但我现在发现,我一点都不喜欢那个样子’。”{15}
巴特勒又说,1973年,哈耶克曾被提名成为苏格兰圣安德鲁大学名誉校长,约
翰·斯图亚特·密尔曾荣膺这个职位,但却遭到否决,投票者觉得哈耶克太老了,
没什么用处了。然而,九年之后,该校却宣布,哈耶克是该荣衔惟一的候任者,听
到这消息,哈耶克捧腹大笑。
他的名声传遍整个世界。1944年,哈耶克就由凯恩斯推荐,当选为英国研
究院(British Academy)院士。1964年,他被授予日本立教
大学荣誉博士学位,1974年他75岁生日的时候,又被授予萨尔茨堡大学荣誉
博士学位。1971年,维也纳大学聘请他为荣誉理事。获得了诺贝尔奖之后,他
在1977年,陆续获得危地马拉、阿根廷、智利几所大学的荣誉博士学位。19
78年,他又获得达拉斯大学荣誉博士学位,长期担任他的助手的威廉·哈特当时
正在该校任教(他是《资本主义与历史学家》中一篇文章的作者)。在危地马拉,
有一所大学就以哈耶克的名字来命名。不过,1978年,他曾对一位采访他的人
士说,尽管“我已经———一般来说这总是不可避免的———自从我获得诺贝尔奖
之后,我已经得到了很多荣誉学位,但没有一个是来自你们所说的名校。这些所谓
的名校依旧把我看成一位反动分子,他们仍然觉得,我的思想声誉不那么好”{17}。
新观念的发展几乎必然是缓慢的,一开始,经常会遭到冷嘲热讽。哈耶克曾经
很精辟地强调说,社会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大家对这个世界如何运转的认识。尽管
变化是不可避免的———尽管“昨天的异端会是明天的教条”———但却很少有人
能在自己的一生中认识到,他们自以为客观正确的看法,最后将有很多、甚至大多
数被证明是错误的,最起码也是不完整的,不准确的。人对于真理的认识是推测性
的、假说性的,也是不断变化着的,得不断地接受人们的审查、检测、修正甚至拒
绝。探索真理就是一个不断用新经验评估旧假说、新假说的过程。真理并不是有待
于我们去征服的固定不变的山峰,而是在一条没有尽头的道路上的一次无尽的征程。
每次发现新的知识,都开辟了无知的新范围。一个人越是深入地探索自然和现实,
他越会更深刻地意识到自己其实并不知道多少。
我们可能会从理论上举手同意这些原则,但将其付诸自己的行动却是另一回事。
关于这个世界如何运转、以及这个世界是什么样的新观念,如果想为人们接受,就
得用语言来表达出来。因此,理解(德语中的Verstehen)从一开始就是
非常重要的,可能只有一个人或少数人能够把握住;这之后,新的理解才有可能被
用语言表达出来,供所有人(或大多数人)来认同或领会。
当哈耶克和米塞斯最早提出传统社会主义不具有可行性的新观念的时候,在很
多人看来,他们的这种观念似乎是怪异的、错误的,因为这与大家普遍接受的想法
太不一样了。社会主义当然会比资本主义运转得更平稳,效率也更高。经济的有计
划发展,难道没有变幻莫测的竞争、撞大运的结果更好?怎么能花言巧语宣称资本
主义要比社会主义更有效率?
对此,哈耶克的响应是:不管这些话语乍看起来是多么地令人信服,但他们所
反映的是对现实的错误认识,是某种错误理解。他提出了一种他认为更为准确地反
映了社会现实的观念:在人与人之间存在着知识上的分工,社会所面临的根本问题
并不是如何将这些知识收集到一处,而是如何使社会形成一种让这些零散、分立的
知识和信息得以最有效利用的秩序。
在很多年中,这些思想几乎没有多大影响。很多政治家、公民或思想领袖看不
出这些说法有多正确,看起来它倒像是对现实的一种错误认识。然而随着时间推移,
社会主义的低效率开始暴露,再加上其政治上的暴虐,结果就形成了一种有利于哈
耶克的思想的社会条件。比起传统社会主义来说,哈耶克对世界是什么样的及社会
是如何运转的认识,看起来要更为准确。古怪的哈耶克,变成了重要的社会哲学家
哈耶克。过去,没有人听他在说什么,现在,他的一举一动都受到关注。
阿瑟·塞尔登在IEA的作用,在维持人们对于哈耶克的兴趣方面的作用,曾
经是、并且现在仍然是非常关键性的。塞尔登在谈到IEA与哈耶克的著作的关系
时说,《自由宪章》出版后,“我们邀请了十位学者来讨论这部哈耶克迄今为止最
伟大的著作。他们的赞赏和批评最后结集为一本IEA专着《自由社会的议程》
(1961)。哈耶克很早以前就离开英国去了美国。我的印象是,英国对他的著
作的了解太少了。而我发现,涉及面那么广泛的《自由宪章》非常权威,也很深刻,
其学术功底很深厚,其见解极为卓越”{19}。
理查德·考奇特写道,在“阿瑟·塞尔登的指导下,IEA努力地将经济自由
主义的原则运用到尽可能广泛的经济活动领域中,并非常在意所探讨的问题能引起
社会关注。IEA实现了它的目标,赢得了广泛的读者,这证明了阿瑟·塞尔登作
为一名编辑的才华。塞尔登选择IEA出版物的作者时非常仔细,IEA也几乎完
全依托学院经济学家,这些都保证了它能获得较高声望。毫无疑问,IEA最重要
的成就是在英国为哈耶克和弗里德曼创造了讲坛”。考奇特也说,哈耶克和弗里德
曼获得诺贝尔奖“也有助于赢得人们从学术上和思想上对IEA的工作的信赖,而
长期以来,这也正是IEA的一笔最宝贵财富”{20}。
塞尔登回忆说,他第一次听说哈耶克的大名,是在1932年上中学六年级
(即中学最后一年)时,当时他听说,伦敦经济学院新来了一位外国经济学家,名
字很好笑(哈克?海克?哈耶科?)。“终于,到1934年,我见到了他,当时
我考入伦敦经济学院。一直到1987年,我还在弗赖堡大学的一个研讨会上见到
他……我们这些学生———有些是新生———看到,哈耶克是个个子瘦高、表情严
肃的奥地利‘绅士教授’,他讲授专业经济学课程,带有德语口音……我记得他是
学术诚实的典范。IEA是他的精神家园。学者们总是在启蒙着他们所生活的时代,
有些还启蒙着更久远的时代。哈耶克就是这么一位具有长远影响的学者。”{21}
塞尔登编辑了哈耶克在IEA出版的那些著作。哈耶克一度曾怀疑自己还能否
在有生之年看到《法、立法与自由》全部出版,因而他留下遗言,如果他去世,将
由塞尔登完成该著作。塞尔登评论说,1972年,由IEA出版的哈耶克的《处
境比预料的艰难》,使哈耶克“再次成为名人”{22}。如果没有塞尔登和IEA,
哈耶克能否获得诺贝尔奖,还真是个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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