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水陆两栖”的清军将领 1.寒微少年:由汉阳到北塘 湖北大悟县五老山余脉的南麓,坐落着一个背山面水、风景毓秀的村庄,它就 是民国初年显赫一时的大总统黎元洪的祖居所在地:新城乡黎家河。 黎家河又称黎河村,原属黄陂县境。1933年南京国民政府为加强对鄂东的统治, 把湖北黄陂、孝感两县的北乡、黄安(现为红安)县的西乡和河南罗山县的南乡划 出,建立了礼山县(1949年后改为大悟县)。当时黄陂县划给礼山县的有河口十会、 夏店五会,黎家河届夏后五会中的石磙会。因黎元洪的祖籍是黄陂,民初有人干脆 就称黎元洪为黎黄陂。 黎氏的祖先据称是周代黎侯丰舒之后。唐代由开封迁安徽,此后又迁江西。据 民国三年秋修编的《黎氏族谱》记载,约在明洪武年间,黎家的两兄弟住在江西豫 章(今南昌)的碎瓦墩,长为黎旭,次为黎旦。黎旦生有5子,长子黎舜臣和三子黎 舜元后随伯父黎旭迁往湖北。黎旭先后在黄肢的中和乡、北黎家楼居住。黎舜臣由 黄陂小西门外的大板桥迁东乡,最后定居在黎家河。黎元洪即是黎舜臣的后裔。由 黎舜臣传到黎元洪的曾祖黎世义已历九代。这期间黎氏人口也大为增加,分布于黄 陂、孝感、商城、罗山、安邑等地,俨然望族。 黎世义生有二子,长子黎国荣,次子黎国彦。国荣也有二子,长子黎朝相,次 子黎朝有,黎朝相即为黎元洪的父亲。[注] 黎氏诗书传家,家产在清初时颇为丰厚,但到了黎朝相时,家道已经中落。黎 朝相除了经营田产外,还课业授徒以补家用。1851年春,太平天国起义在广西桂平 爆发。1852年底,太平军进入湖北境内,次年初攻克武昌。鄂东各县属也受到波及。 此后,湖北又成为太平军西征的主战场。战乱中,黎氏家族也受到冲击,“田庐荡 然”。于是黎朝相投身清军,参与镇压太平天国农民起义,因作战勇猛,升为游击, 这是清绿营兵中的一个中下级的官职。黎朝相的家小也因此迁到汉阳。1864年太平 天国失败后,清军中因军功而得官秩者累累,清政府无法安置,只好给一笔“体致” 费后遣散。黎朝相只好退役回到汉阳。 1864年10月19日,黎元洪生于汉阳,这个日子正是传说中观音菩萨的生日,家 人很高兴,期望他能成为一个大人物。他的童年和少年时代绝大多数时间是在汉阳 度过的,仅在8岁时回原籍黄陂住过一年左右的光景。但他本人对黄陂很有感情。1 912年春他当上副总统后,曾衣锦还乡,接见乡绅,馈赠礼物,还出资修了黎氏宗饲 和黎氏的祖莹。[注] 黎元洪少年时代的情形,由于材料的不足,还难得其详,但可以肯定的是家境 不裕,生活艰辛。他的父亲朝相退伍后,以其退伍金盖了一所房子,以一半自居, 另一半出租给房客。但不料第一个房客搬入后不长时间,便因涉嫌反叛而银挡入狱, 黎朝相也因“窝藏”而遭拘留。虽然很快就被释放,但房子却被官府没收。在生计 无路的情况下,黎朝相又重操旧业,经族人黎得才的介绍,到直隶(今河北)天津 北塘,投入练军,又一次吃起了军粮。黎朝相走后,黎家便寄居在亲戚家的一栋屋 子里,靠祖父小本经营杂货惨淡度日。不久,祖父去世,家庭生活濒于绝境。黎元 洪曾与姐姐一起讨过米,还曾在饥饿难捱的时候,偷吃过别人菜地里的萝卜。因怕 园主发现,将萝卜拔出后,又把叶子拧下来,用土虚掩上,好像萝卜还在下面,没 人动过一样。[注]直到父亲黎朝相以晌银接济家用后,生活才有转机,不仅不必为 冻馁担心,还可以入塾读书了。大约在10岁左右,黎元洪开始束发就读。 1877年,黎元洪不幸染疾,病势较重。黎朝相,闻讯赶回汉阳探视。这时黎朝 相已升为把总,俸银增加,遂决定将家小迁往北塘。动身前,黎朝相又给黎元洪订 下了亲事,女方也是汉阳人,名吴敬君,小黎元洪6岁。黎朝相鉴于女方家境也较寒 微,而且此去关山万里,来往极不便利,便与女方家长商订,携吴敬君同往北塘。 这次搬家,对于从未远行过的黎元洪来说十分新鲜。黎元洪的长子黎绍基曾记载说: “那时,交通工具很不方便,从湖北到北塘要走40天。除了渡黄河时是乘坐用神妙 的双桨划行的民间平底船外,交通工具只有手推车,老式的轿车或是骑马。每天很 早起来赶路,直到夕阳下山才是休息的时刻。到处都有小客店,旅客就在那里过夜。 高山、小丘、树林、溪水、田地、珍禽和奇花异草,构成了一幅自然景象。这对我 父亲来说,不仅是一种享受,而且也是一种教育,在后来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仍 对这次旅程经历感兴趣。”[注] 这一年黎元洪14岁。 北塘在天津东、塘沽北,属宁河县管辖,濒临渤海。距大沽海口仅30里。1859 年英、法公使拒绝清政府要他们从北塘登陆、北上北京换约的要求,指挥英、法联 军进攻大沽,后又攻占天津、北京,迫使清廷再订不平等的《北京条约》。这使得 一时间北塘成为朝野议论的中心。但北塘不过是个荒凉的小镇,居民多以捕鱼或晒 盐为业。只有黎元洪的父亲黎朝相所在的仁字营驻扎在这里,使得这个小镇略显出 些许生气。 来到天津北塘后,黎元洪从师李雨霖,继续学业。他学习奋勉,常常苦读到夜 阑之时。黎绍基这样记述他父亲少年时的学习状况: “他最大的嫌恶是偷懒,换言之,他喜欢钻研,而且学习异常刻苦。 从这时起,他就养成了一种抓紧时间学习的好习惯。当时,煤油已输入中 国,有钱人家用它来照明,而一般的老百姓则从蜡烛或菜籽油,这对在晚 间学习的人的眼睛是没有好处的。我父亲经常学习到深夜,直到双眼疼痛, 也不肯放弃读书。” 这一时期,西学已渐弥漫,天津是通商口岸,得风气之先。洋务派首领人物曾 国藩、李鸿章曾先后驻节天津,任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因此天津成了北方洋务运 动的中心城市,设有天津机器局、天津电报局、水师学堂、电报学堂等新式企业和 新式学校。耳儒目染,黎元洪的眼界也逐渐开阔,对传统的科举仕进不太经意。这 时黎朝相又迁升为游击,所在的练军也改操西式枪炮,并请洋人按西法教练。黎元 洪对此很感兴趣。读书之余,经常去兵营观看,渐渐产生了弃文修武、学习新式军 事的念头。一次,黎朝相在公余之暇,为黎元洪讲解《左传》中的“晋楚必阝战” 一节,黎元洪听后十分感慨,他说:“武德之义大矣哉:军事、文化、政治、外交、 经济之大道,胥在是矣。武德昌明,天下安宁,武德大行,天下太平。”[注] 1883年,20岁的黎元洪报考了北洋天津水师学堂。尽管考试较难,他还是一举 中鹊。入学后,被分派学习管轮专业。从入学起,他正式以元洪为名,以来卿为字。 在这以前,他的名字是叫秉经。天津水师学堂由李鸿章在1881年创办,是一所新式 海军学校。学校设在天津城东,与天津机器局为邻,内分管轮与驾驶两个专业,学 制5年,其中在堂学习4年,上船实习1年。课程有英语、地舆图书、数学、驾驶、测 量、气象、物理、化学、力学等,要求严格。规定第一年秋试不及格者即行剔除, 第二年秋试不及格者可补考一次,如仍不及格,也必须剔除。在船实习时,要求对 大炮、洋枪、刀剑等武器的操法、药弹利弊、上桅接绳、用帆、轮机管理等航海的 知识与技能都要通晓,春季、秋季各考一次,及格者才能毕业。黎元洪虽然天资不 很聪颖,但刻苦好学,勤勉努力,各科成绩均为优秀。在学堂里,他为人谨厚,一 日,一群学生犯了过错,牵涉到黎元洪。当上司追究时,黎自己挺身而出,承担了 全部责任。他说:“大丈夫担任天下事,是区区者,安足避匿!”因而深为同学敬 重,也为水师学堂中的师长严复、萨镇冰等人所赏识。 在迁来北塘后的数年间,黎元洪的家中连遭变故。先是1878年母亲陈氏在生下 胞弟元泽后不久病逝,继之1884年黎元洪与未婚妻吴敬君完婚后,父亲黎朝相又突 然发病亡故。因事起仓猝,待黎元洪匆匆从水师学堂赶回时,父亲已撒手人寰。家 人告诉他父亲死前嘱他要求学上进,谨慎出处,学成后要为百姓服务,对幼弟务须 友爱,对继母克尽孝道。[注]黎元洪一一谨记在心。 父亲的死使黎家马上陷入了困境之中。本来家中就没有多少积蓄,办完丧事后 已经债台高筑。更严重的是父亲的去世使家中断绝了一项支撑全家生活的经济来源 ——父亲的俸银。这样,家计的重担就落在了黎元洪的身上,而他的收入也不过是 每月4两的赡银。黎元洪节衣缩食,每逢假日回家探视,他都徒步而行,不肯花钱雇 车,常常是月未落时起程,到家时月又中天。黎的妻子吴敬君也颇能勤俭持家,常 以女工针指来补贴家用。夫妇间困难相依,和衷共济,感情甚笃。贫寒的家境与清 苦的生活,对黎元洪以后的作风产生了不小的影响。 2.海军生涯 1888年春,黎元洪以优秀的成绩通过了毕业考试,被赏六品顶戴,以把总候补, 尽先拨补。经一段上舰实习后,被派往北洋海军“来远”号上差遣。1890年,黎元 洪奉调广东水师,任“广甲”号三管轮,负责照料轮机的发动、保养、维修和相关 的燃料储备工作。广东水师又称粤洋水师,是清政府计划建立的三支近代海军舰队 之一。但由于经费、主持者等种种原因,始终未达到成军规模,实力远逊于李鸿章 主持的北洋海军。 创建近代海军,本是清政府为“御外”而进行的一项新政,并为此投入了大量 的财力,聘请外国教练,一切均以西方海军为蓝本,因此初时颇具规模,为远东实 力最强的海军。但由于政治的腐败,清海军中的弊端也非常严重。清政府的三支近 代海军中,以北洋海军为最强,可是从1888年成军后,就未曾更新和添置战舰,经 费被挪去修颐和园。海军官兵的训练也松松垮垮,纪律松懈,成规废弛。官员争挈 眷属陆居,士兵去船以嬉,冶游聚赌,不一而足。黎元洪所在的广东水师也不例外, “迎送官员,拖船载勇,习以为常。无从训练,战备阙如。”[注]但黎元洪却能洁 身自好,对博奕之类的事情始终未尝一顾。工作之余,以读书为惟一的消遣。由于 黎元洪忠于职守,技术擅长,待人朴厚,颇得上下好评。1891年5月,清政府依例对 海军进行校阅,以北洋海军为主体,其它水师配合。“广甲”号也参加了这次活动。 校间从5月23日开始,由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李鸿章和山东巡抚张曜指挥,历时18天。 数十艘战舰自大沽出发,周行约3000余里,乘风破浪,或做队形变换,或做施炮演 习,倒也有番气势。因此李鸿章、张耀在向朝廷的奏报中自负地表示:“综阅海军 战备,尚能日新月异。目前限于饷力,未能扩充,但就渤海门户而论,已有深固不 摇之势。”校阅后,上折奏请对有功人员奖叙。黎元洪也在奏保之中,旨准以干总 尽先补用。1892年又晋为二管轮,并由两广总督李翰章奏保赏戴五品顶戴。 1894年5月,清政府进行第二次海军校阅。这次校间除北洋海军全数参加外,还 有南洋水师六舰和广东水师的“广甲”。‘广乙”、“广丙”三舰。黎元洪再次随 舰前往。这时正值甲午战争前夕,中日两国因朝鲜问题僵持不下,双方的军队已在 朝鲜成对峙之势。战争如箭在弦上,援手即发。因此,参加校阅后,“广甲”等舰 被命令暂不南下,与北洋海军一起,为向朝鲜运送清军护航。 7月25日,日军在朝鲜牙山向清政府的援朝军队突然发动进攻,同时又在丰岛海 面偷袭了中国运送援朝清军的商船“高升”号,甲午战争正式爆发。9月12日,以北 洋海军为主,包括“广甲”在内的12艘军舰在北洋海军提督丁汝昌的指挥下由威海 卫军港出发,护送淮军刘盛体部从鸭绿江口登岸,支援在朝清军。16日中午,舰队 抵达大东沟海面,“定远”号等大舰停泊口外,仅由“广丙”等小型战舰及几艘蚊 炮船、鱼雷艇护送五艘运兵船人口。16日夜,渡兵已全部登岸。17日上午11时许, 日本联合舰队前来进袭,全舰队起锚迎战,悲壮激烈的黄海大海战打响。 黎元洪所在的“广甲”号与北洋海军的“济远”号在第四队。交火后,中国海 军的多数舰只同仇敌汽,与敌舰殊死战斗,但同编在第四队的“济远”号管带方伯 谦与“广甲”号管带吴敬荣却是两个贪生怕死、怯懦畏敌的民族败类。战斗打响后 不久,方伯谦见“致远”号被击沉,竟然下令用重锤击伤大炮,然后打出旗语,谎 称舰只已受重伤,仓皇逃离作战水域。“广甲”号紧随其后驶离,打乱了整个作战 序列。“济远”号在逃跑中,还将“扬威”号撞沉,最后龟缩于旅顺港内。“广甲” 出逃后,傍岸开行,在大连湾三山岛附近搁浅。23日被日舰“浪速”号和“秋津洲” 号发现。吴敬荣害怕被俘,下令毁船,然后乘小艇逃走。黎元洪等十余名官兵见管 带逃走,也抢乘了一艘小艇,行出不远,见敌舰驶来,又慌忙跳海逃生。黎元洪不 会泅水,多亏穿了一件救生衣,才没有葬身鱼腹。与他一同投水者只有四个人生还。 在三个多小时的与风浪搏击漂泊后,黎元洪被海浪推到岸边。他挣扎着上了岸,遇 见一位老者,将他领到家中,休息了一夜并换了衣服,第二天即上路去旅顺。沿途 他以田地里的甘薯充饥,一天半后到达旅顺。 到旅顺后,黎元洪企图再回海军中任职。但无人理会。他又赴天津等候,不料 这时清廷正追究“济远”与“广甲”两舰临阵逃脱的责任,方伯谦被处死,吴敬荣 被革职留营效力。城门失火,殃及池鱼,黎元洪也因此被监禁数月。[注] 获释后他又去上海,等候重新起用的消息。然而,经黄海海战与威海卫海战, 清政府的海军主力已全军覆没,战败使全国陷入一片混乱之中,没人想起这个只有 五品的干总、二管轮。在复职无望后,黎元洪决计另谋出路。恰好这时传来署理两 江总督张之洞招聘水师人才的消息,他便毅然决定去南京投奔张之洞。黎元洪希望 以他的海军知识与技能在水师中谋得职务,却不料从此舍水登陆,成了一名陆军将 领。 3.“开明谨厚”的新军协统 甲午战败,《马关条约》的签订,使中华民族陷入空前的危机之中,也对天朝 大国的统治者们产生了强烈的刺激。一部分官僚惩甲午之败,要求变通成法、力除 积弊,锐意革新,特别要仿照西法编练新式军队,以为御侮之资。于是清政府开始 较大规模地编练新军。当时进行这项活动较有成效的,一是北方袁世凯所主持的天 津小站练军,一是张之洞主持的南京自强军。自强军仿德国军制,完全装备新式武 器,聘请德国军人任教官并兼自强军的各级正职,从武备学堂的学生中选拔副职。 为延揽人才,张之洞在南京特设了延才馆,还准备招收水师人才,创建水师。黎元 洪正是得知这一消息后才决计前往的。 1895年春,黎元洪来到南京,经人举荐,张之洞特予接见。接见时,黎元洪稳 重的举止仪态和缜密周详的见解给张之洞留下了很好的印象,张之洞称赞黎元洪是 不可多得的干练之才,并委他负责修建狮子山、幕府山、清凉山、乌龙山炮台工程。 黎元洪精心筹划,使工程进展顺利,年底均告竣工。黎元洪寡言厚重的性格和朴实 能干的行事作风深为张之洞欣赏,张之洞曾手书“智勇深沉”四个字赠给黎元洪, 以表示对黎的器重。炮台工程完竣后,张之洞又向朝廷保举黎元洪忠勇可靠、堪当 重任,并任命黎元洪为南京炮台的总教习,在商决要政时,也要听一听黎元洪的意 见。[注]当1896年春张之洞交卸两江篆务、回湖广总督本任时,又将黎元洪带往湖 北。 张之洞回鄂后,继续编练新军。他把在南京建成的“护军”前营调到武昌,扩 编为前后两营及工程兵一哨,也聘请德国教习,并以天津、广东武备学堂毕业的学 生任分教习,仿照西式军队训练。黎元洪由于得到张之洞的赏识,官运亨通,先任 护军马队营帮带,继而任马队营管带,后又任护军前锋四营的督带,品衔职级也扶 摇直上,由于总而守备,又晋为都司,复晋为副将。1898、1899、1901年他受命三 次赴日本考察日本的陆军、骑兵建设及兵工生产情况。考察中,他不辞辛劳,专心 学习探讨。他在第二次赴日考察时被编入日本的禁卫骑兵联队训练,住所与训练场 地相距很远,他每天必去训练场,风雨不误。[注]首次赴日考察军事教育时,他在 东京、大阪的公园里看到里面陈列着不少日本军队在甲午战争中从中国掠获的“战 利品”,深感悲愤与屈辱,曾联络当地的华侨要求清政府驻日官员与日本政府交涉, 撤除这些展品,遭到日本当局的拒绝。[注] 1900年八国联军侵华战争后,清政府在北方的精锐军事力量除袁世凯所主持的 新军外,几乎全部溃散。而湖北、江苏等地的新军却因张之洞和两江总督刘坤一等 人参与“东南互保”而毫无所伤。《辛丑条约》签订后,清政府为取媚洋人,维持 摇摇欲坠的统治,开始施行“新政”,其中重要的一项就是编练新军。1903年清改 革兵制,裁汰绿营,设立练兵处。按清政府的计划,要在全国编练新军三十六镇。 规定湖北要置新军两镇。1904年,张之洞向朝廷奏明湖北两镇的编制:每镇步兵两 协,炮兵三营,骑兵两营,工程、辎重各一营。每镇暂缺步兵一协,留待以后扩充。 任命总兵张彪为第一镇统制兼摄协统,黎元洪为第二镇协统兼护镇统。1906年,依 据练兵处的新制,湖北原有的第一镇改为第八镇,足额足兵,仍由张彪任镇统,原 有的第二镇改为第二十一混成协,由黎元洪任协统。除了这个职务外,黎元洪还兼 任兵工厂、钢药厂提调、湖北棉麻四局会办、讲武堂会办等职务。 黎元洪虽是湖北人,但因出身寒微,并没有得力的社会关系和靠山作后台,一 切全凭自为。因此在官场上他处事惟谨,肯于”忍辱负重,以维持一个良好的人际 关系,张之洞称他“宽裕能容”。第八镇统制张彪是武举出身,多年追随张之洞, 被张之洞视为心腹。张之洞曾把一名婢女嫁给张彪,因而张彪又有“丫姑爷”的绰 号。张之洞督鄂时,端方任湖北巡抚,有人撰对联一副,将张、端二姓巧妙地嵌入 联中: “端拱无为,政事皆推老世伯; 张惶失措,兵权全付丫姑爷”。[注] 可见张彪在湖北军界的地位。由于张彪是旧军人,素质能力均不如黎元洪,因 而对黎暗怀嫉妒,担心黎元洪会取代他的位置,经常与黎作梗,甚至当众羞侮。而 黎元洪总是不动声色,甚至是逆来顺受,以免激化矛盾,同时又巧施权术,不仅使 张彪无可奈何,有时还对黎元洪有所愧疚与感激。一次张之洞召集新军将领会议, 黎元洪因病迟到,张彪即向张之洞说有人在汉口见黎元洪醉卧某妓院,可能不会到 会。当黎元洪到会时,遭张之洞申斥。黎元洪据实相告。张彪下不来台,便衔恨于 心。后张、黎同时参加一同事的祝寿晚宴,席间张彪借酒发疯,灌夫骂座,攻击黎 元洪。黎元洪不与计较,亲自将烂醉的张送回寓宅。后张彪酒醒,自知理屈,遂向 黎元洪表示歉意。在清政府统一军制、将湖北护军第一、第二镇改为第八镇时,张 之洞曾有打算让黎元洪任统制,但由于张彪“丫姑爷”的身份,张之洞最后改变初 衷,仍任命张彪为统制,但却要黎元洪协助张彪进行整编与训练。对此黎元洪不露 一丝不满,苦心经营。两个月后队伍规模粗成。张之洞校阅后非常满意,延见黎元 洪,慰劳有加。黎元洪却称谢说:“此皆张统制部署之力,元洪何功之有?”这时 张彪也在场,见黎元洪不居功自重,反而把成绩加于己身,对黎元洪的嫉恨情绪有 所缓解。[注]1907年张之洞离鄂入京,出任军机大臣,改由盛京将军赵尔巽补授湖 广总督。赵到任后,不满张彪,准备以黎元洪取而代之。黎元洪对此坚拒不允。他 以张之洞对他有知遇之恩,不愿张刚离鄂就挤掉张的宠信之人为由推辞,劝赵尔巽 仍任用张彪,暗中嘱张彪速筹办法。张彪急忙让其妻进京见张之洞,求张说项。数 日后张之洞致函赵尔巽,劝赵打消了免张彪的念头。此番风波后,张彪不得不感激 黎元洪的关照。黎元洪以谨厚的性格、容人的气度在波诈云谲的官场中立定了脚跟。 自黎元洪到湖北后,总督三易、巡抚两更,其间不乏对黎元洪中伤攻诽之人,但黎 都能一一化解。转危为安。 在湖北军界中,就军事素质而论,黎元洪是使使者。“知兵”的盛名也是他宦 途一帆风顺的重要原因。1899年4月,湖北刚刚仿练洋操,法国军官罗勃尔利到鄂参 观,张彪设宴款待。席间,罗勃尔利提出一系列军事问题,张彪瞠目结舌,懦懦不 能言,而黎元洪一一代答。罗勃尔利向张之洞辞别时,盛赞黎元洪是“知兵之将”。 [注]1907年,湖北向日本订购的“楚泰”号等兵轮开抵武昌江面,这时张之洞尚未 调京,便在黎元洪等人的陪同下登舰验视,并命令各舰开行、操演舰上火力。开始 诸事顺利,但到试放船上的枪炮时,每一演放,船身便骤然后退一下,同时又左右 剧烈摇摆。偏这时天色亦变。暴风挟急雨,江上波浪翻腾,舰船随时都有倾覆的危 险。船上官员大惊失色,这时黎元洪来到驾驶台,从管轮手中接过舵轮,将舰驶向 安全避风之处停泊。这次无意中的演示,显出了黎元洪的扎实的技能。事后,张之 洞多次向人提及黎元洪是个人材,有作战经验。 以职务论,黎元洪低于张彪,但新军的编练操演整训等事务,几乎都是由他来 筹划制定,然后交张彪去实施。张之洞对军事上的事情也多取决于黎元洪的意见。 黎所以能够如此,除了得力于他在水师学堂学习时打下的扎实功底外,还得力于他 平时的刻苦学习。平时一有闲暇,黎元洪必定手执书卷,湖北新军督练处印刻的有 关军事方面的书籍,他几乎全都借阅过。[注]遇有疑难,则向人请教,并不计较对 方的职位高低尊卑。[注] 清政府组织的两次“秋操”(即秋季军事演习)为黎元洪展示军事才干提供了 机会。 继1905年北洋河涧秋操后,清政府决定于1906年10月在河南彰德举行第二次秋 操。参加演习的清军分组为“南军”与“北军”,相互对垒。“北军”由驻南苑和 驻山东的北洋军抽调,组成一混成镇,再加由满洲旗人的北洋第一镇中抽调一混成 协组成,由段祺瑞任总统官,张怀芝为统制,曹锟为统领。“南军”由湖北抽调一 镇、河南拨一混成协组成。“南军”总统官为张彪,黎元洪任统制,王汝贤为统领。 但张彪自知不能胜任,就举荐黎自代。10月22日,两军操演冲锋战法,23日,操演 遭遇战法,24日,操演攻守战法。演习中,黎元洪指挥得体,各种作战命令均能在 五分钟内下达,获得好评。“南军”的射击技术获最优奖励。秋操后袁世凯向清廷 奏报说:“至就四省军队分析密论,湖北一镇,经督臣张之洞苦心孤诣,经营多年, 军容盛强,士气健锐,步伐技艺均已熟练精娴,在东南各省中实堪首屈一指。”19 08年11月,清政府依例又在太湖举行秋操,也分为南北两军。“南军”由湖北的第 二十一混成协加第八镇部分官兵组成,“北军”则由驻南京第九镇及驻江苏另外两 标合并组成。名义上“南军”仍由张彪负责,实际上还是黎元洪指挥。演习之地地 势复杂,又值秋雨泥泞,但“南军”在黎元洪的指挥下斗志昂扬,操演三天,“北 军”三战皆败,被人讥为“三战三北”。秋操结束后,黎元洪获奖叙,赏戴顶带花 翎。两次秋操,使黎元洪声誉鹊起,不仅在湖北军界,就是在国内也颇有名声。 平日治军,黎元洪也一反其它新军军官苟且敷衍、松弛、腐败的积习,勤勉有 方。章太炎在为黎元洪撰写的碑文中说黎元洪“治军严仁,不滥费军需一钱,有余 即以逮士卒,故所部军装整振,绝于伦军。平居卧起,皆准军号,不妄先后。夜必 宿军中,虽遇岁时不移。教士剀至,唯恐不尽其才,尤敬士大夫,一方归心焉。” [注]章太炎与黎元洪交谊深厚,碑文中多从榆扬处着笔,但这段记载还是真实的。 黎元洪的长子黎重光回忆说,当时新军中,军官克扣军饷、虐待士兵的现象比比皆 是。但黎元洪对军饷都是如期足额发放,并设立一个被服厂。士兵服装齐整,与其 它新军队伍穿戴破破烂烂的状况形成鲜明对照。军需余款,一般也用到士兵身上。 当时高级军官多宿私宅,而黎元洪经常住在营中,甚至过年也不回家,而且让子女 去军营中去拜年。[注]在营中他起居作息与士兵一致,较少官架子,平素对士兵也 较友善,特别是对有一定文化的士兵,着意拔擢,并鼓励士兵学习上进。1903年, 革命党人刘静庵经人介绍入马队第一营当兵,这时黎元洪正任该营管带。他见刘静 庵是文化人,很是赏识,不久即提拔刘静庵为护弁,协助整理文件。宜昌的一名秀 才张之善因家贫母老,还债无资,告贷无门,来到武昌人工兵营当兵。不料其母于 雪天上山砍柴,失足坠地身亡。张之善闻讯痛不欲生。黎元洪知道后,亲自到张之 善所在的兵棚慰问张之善,并赠奠仪80元,让张告假归乡葬母。事后又以陆军小学 堂会办的名义保送张之善为学兵。[注]由于黎元洪严以律己,宽以待卒,在新军士 兵中颇有口碑。 黎元洪虽然重视处理好官场中的人际关系,却不刻意巴结逢迎。1908年湖广总 督赵尔巽调补川督,由陈夔龙署理湖广总督。陈之妻是朝中显贵庆亲王奕劻的干女 儿,因此陈到任后,大小官员争相巴结。张彪让他的妻子曲意联络。陈夔龙喜作诗, 张彪不通文墨,就出钱请人作诗四首,颂扬陈的功德。陈夔龙的幼女病夭,陈借机 大办丧事敛财。张彪及其它新军将领送赙金十万。但黎元洪不与此事,单独送数元 吊唁。与此同时,汉口慈善会募集捐款济赈,黎元洪慨然出资3000元。有人将此事 向陈夔龙禀报,陈非常不满,准备找个借口参劾黎元洪。只是因黎元洪在军中有人 望,陈夔龙担心处分黎会激成事变,才悻悻作罢。 黎元洪虽出身于一个追求封建功名的家庭,受过封建思想文化的薰陶,但也接 受过新式教育,并有机会到日本考察参观,因此他虽有封建思想,却不顽固,了解 新学,西学却不扎实,属于不新不旧或曰半新半旧式的过渡性人物。无论是在官场 还是在军界,黎元洪都显得比较开明。他积极支持张之洞在湖北兴办的各项新政, 建议不得擅杀士卒,如士卒犯有重大过失,应交执法官审讯定罪;将武备学堂及防 营将弁学堂改为武备高等学堂,另设武备普通中学堂;多派学生出洋肄习,得到张 之洞的赞同。黎元洪对于新思想并不敌视,也敢于接纳那些有新思想的秀才兵入伍。 当时留日学生中革命思潮盛行,不少官员,包括张之洞在内,怕留日归国学生是革 命党,不敢任用,尤其不敢让他们到军界任职。而黎元洪则“曲为维持,使其因材 得职”。[注]这并非是他同情革命,而是因为他也是学堂出身,对知识人有某种偏 爱和敬重。营中士兵有人剪掉发辫,黎元洪也不责怪,反而请令军中,剪辫与否听 其自便。甚至对某些‘”异端”的宣传,他也是睁眼闭眼。1906年,黎元洪奉命督 师去镇压同盟会发动的萍、浏、醴起义。队伍尚未进入战区时,黎召集部下指示说: “吾济此行,当先辨暴徒之性质。果为党人的含有政治上之意味,诚不必与战,宜 设法解散之。若土匪,尔等直努力绝之,以绝根株。”他还与湖北资产阶级上层的 政治代表立宪派建立了联系。立宪派于1911年发起保路运动,成立了铁路协会,一 面筹款集股,一面派人入京力争路权。黎元洪以军界代表的身份入会,壮大了保路 斗争的声势。 谨厚而又开明,知兵而又驭兵有方,是黎元洪在湖北官场与军界中平步青云、 升迁迅速的基础,也为他后来在政治上更大发迹埋下了伏笔。当然,这是他自己也 始料不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