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随军记者 一 伦敦。不眠的舰队街。 昔日的一条污浊的小河,几个世纪前就被填平修筑,变成了一条宽敞平直的马 路。萧乾现在每天从它上面走过。 报业兴旺的舰队街,几乎是英国报界的代名词,这里云集着许多著名的报纸杂 志、广播通讯机构。萧乾的《大公报》驻伦敦办事处,就设在著名的《曼彻斯特报》 的大楼里面,一块虽不醒目却也气派的招牌,混杂在众多的招牌之间,《大公报》 挤进了舰队街,萧乾出现在舰队街! 来英国几年,舰队街虽不常来,但伦敦的新闻界他并不陌生。英国广播公司, 一段时间里,萧乾曾定期前去作广播演讲。后来因为发生矛盾,便没再和广播公司 打交道。现在,他来到了这个新闻中心。 这是一条令萧乾兴奋的街道。一个醉心于新闻的人,当他置身于报界的中心— —漩涡,他能不为之激动吗?自胡霖2月走后,萧乾就忙于筹备办事处,找地点,物 色办事人员。5月,计划终于落实,在舰队街上租惜几间办公室,请了四个人当助手 或办事人员。萧乾走出书斋,活跃在战争采访之中。 离开剑桥迷人的地方,萧乾并没感到难会难分。和导师也没作什么商量,他就 来到了伦敦。在他,一个更吸引他、更符合他的意愿和性格的事业,展示着更辉煌 的前景。也许他自己没意识到,作一场旷古罕见的世界大战的战地记者,在他的一 生中,会具有多么重要的、戏剧性的意义,会给他的曲折坎坷奇迹般的一生,涂上 更为多彩的一笔。 仿佛当年从昆明赶到香港那样急迫,仿佛当年在来今雨轩和胡霖见面,得知被 《大公报》录用时那样兴奋,萧乾离开剑桥,走进了舰队街。 萧乾的住处从郊区搬进市区距舰队街不远的柴勒赛。他的房间的摆设和过去差 不多,壁炉支架上,仍然放着雪妮的相片,它伴随他已度过四年难熬的时光。从汉 姆斯特德的公寓,到剑桥安静的宿舍,它都被放在醒目的地方,给他以温馨的回忆, 也给他以烦恼。温馨也好,烦恼也好,他总不能扔掉它,把它闲置起来。在他寂寞 的心灵里,需要供奉一个深深的思念。 房间少了一条生命。他的心爱的瑞雅,那只调皮的猫,去年7月就死了,留下它 的孩子,一条玳瑁冒色的小猫伴随他。这条小猫被起了另一个名字:烟雾。 瑞雅的死,萧乾非常难过。一个弱小的生命,伴随着他经历了一次次轰炸,给 他的房间带来不少活力和生气。福斯特听到这个消息也非常难过,也许他没有忘记 那天瑞雅对他的“不敬”。去年7月13日瑞雅死后,萧乾就写信告诉福斯特。福斯特 19日给他写来一信,凭吊瑞雅的逝世。福斯特写道:“这个消息使我非常难过。那 真是一只可爱极了的猫。当然,如你所说,这种事迟早总会发生,但当一个生命, 在它本应得到和给予人们所有的幸福之前,就永远消失在黑夜里,这毕竟是悲哀的。 我母亲对这个消息也非常难过。……我希望见到你,我对亲爱的瑞雅的死,真是感 到非常的难过。” 瑞雅死后,“烟雾”伴随萧乾在剑桥度过一段时间,现在它也走了。因为刚到 办事处工作非常忙,加上新房东太太是一位死板得要命的老处女,她坚决不让养猫, 怕弄坏她的家具,也怕半夜里闹猫的叫声。没有办法,萧乾将“烟雾”送给很想要 一只猫的乌德曼女士。 没有了猫,好一阵子萧乾感到不习惯。很快,工作,占据了他的全身心。 二 中断了三年的通讯写作终于开始了。已经恢复的和国内的联系,把他的心维系 在祖国的身上。祖国的抗战和英国的战争,同时成为萦绕于心、出诸笔端的大事。 5月19日,他提笔给国内写第一篇通讯。该怎样形容他此时此刻的心情?“我的 文章又要在祖国的报纸上登载了,朋友们又该从报纸上寻觅我的行踪了。我还活着, 我在挂念着他们。从报纸上,他们会知道这一切的。”他能想象杨振声、沈从文、 巴金,还有杨刚,从报纸上第一次看到他的名字时的喜悦。 这天他开始写一组新文章的第一篇。这组文章叫《西欧堡垒观察哨》。他要用 自己的笔,把自己了解的一切告诉祖国的读者。第一篇文章他没写英国的战争,英 国的人民,而是关于中国的海外宣传政策的反应。为何把这个内容选作第一篇?不 管他是有意识或无意识地安排,它说明远在万里之外的萧乾是多么关注着祖国的命 运。 新寓所,面对着缓缓由西往东流去的泰晤士河。到了1944年春天,纳粹德国的 轰炸攻势减弱了。但从窗户望去,几年来大轰炸留下的废墟仍到处都是,古老华丽 的伦敦城,身上布满战争的伤疤。 萧乾开始写下去。 这通讯是写于民主国大反攻的前夕,写于西欧一只硕大无比的航空舰 上。浮在大西洋岸边的英伦三岛,正是这么一支母舰:通身铜甲,昼夜有 千百飞机,排成各种队形,向大陆进攻,破坏工厂,河闸,和交通线。时 常午夜推窗,仰首天空,天空星宿与飞机不辨——辨清了时,飞机多于星 类。 五年来,由敦刻尔克狼狈撤退,到眼看这边盟军实力日渐雄壮,却无 时忘记祖国近八个年头的灾难。空前的战争,有史以来的大折磨,七年前 随了芦沟桥的炮火,大家喊出了“大时代”的口号。谁料到“大时代”包 含了这么重的厄难,这么长久的战争!但谁又料到世界由此变了局面:夺 人主权侵入土地的囗字霸王如今被夹攻得狼狈不堪,东洋的暴发户有四大 强国等待它算总账,而我国百年来半奴隶的铁链,隔夕竟截然切断,青天 白日满地红与其他列强国旗并肩飘扬于胜利的阳光下,象征着举世痛恨霸 道爱护自由的热望。 记者留英这五年,正当世界史二十五年后作第二度修正的关节,又逢 中英中美关系作百年来第一度翻改时期。论日子,五年实在很浅;但翻改 过程的阶段,却了如指掌。 …… 萧乾写着,他想回顾五年来的日日夜夜,他的观察,他的感受,他的经历,甚 至他的内心大起大落的跌宕起伏。不能,不能,这是一个严峻而伟大的时代,一个 世界被重新安排的时代。他不能过多地囿于一己的情感。更多更重要的事情正在他 身旁进行,盟军一次空前规模的登陆战即将打响。 昨天,就在昨天,1944年5月18日,盟军庞大的部队开始向登船地点进发。长达 一百英里的军队,蜿蜒行驶在英国公路上。各式各样的坦克,装着各种渡海设施的 车队,还有各种装甲汽车、吉普车、救护车……汇成了一条巨龙——钢铁和火药构 成的巨龙,它在英国大地上蠕动。它向欧洲大陆睁着复仇的眼睛,它似乎刹那间要 从大地上跃起,越过英吉利海峡,给横行大陆的德国恶魔以致命的一击。 它在悄悄蠕动。这消息萧乾从舰队街已经得知,虽然许多记者并不认为这是大 进攻的征兆,把它看作过去多次举行过的欺骗希特勒的行动。但萧乾多么希望它是 真的,他多么希望马上解放欧陆,多么希望得到来自瑞士的雪妮的消息! 部队集结的消息引起他的兴奋,在欧洲大陆,却给敌人造成惊恐不安,气氛越 来越紧张。一位芬兰教授宣称欧洲上空不久便会出现一颗彗星,柏林电台连忙劝告 德国人不要相信那个古老的迷信传说——说什么彗星的出现预兆着大难临头。5月2 7日夜晚,柏林电台一位女播音员中断正常节目宣布:“女士们先生们,本次节目播 完后,请注意收听一件重大新闻……”这声音引起世界多少人的惊恐不安:是德军 发起新攻势?是盟军进攻德国?一个小时之后,播音员声音才使千百万人恢复平静: “现在广播重要新闻:几分钟之内,你们将听到一位天才的柏林艺术家,用1626年 制造的一把小提琴演奏。” 这场虚惊,只能作为趣闻登载在报纸上,但在舰队街看到报纸的人,却在盼望 着它能变为现实。 萧乾的办公室里打字机发出清脆而有节奏的声音,他把这里的要闻记录下,他 把自己的心境记录下。他正申请当战场记者,准备随盟军部队,向欧洲大陆进发。 一场势在必然的伟大战役,在人们的猜疑、惊恐、期待中就要打响了。 三 “各位听众,乔治·赫克斯现在向各位播音,现在,我在美国海军旗舰信号台 上面的一座塔楼上向各位播音。这艘旗舰离法国海岸线只有几英里,在那里,欧洲 登陆战已经打响了。现在是五时四十分,登陆舰都已离开母舰,向着法国蜿蜒的海 岸线进发。纵目望去,海岸线尽收眼底。” 1944年6月6日凌晨,无形而有力、悠长的电波,把美国广播公司的记者乔冶· 赫克斯的声音传向世界各地。诺曼第登陆战打响了!人们期待已久的西线战场大进 攻终于开始了。多少人围在收音机旁,聆听着赫克斯绘声绘色的战地实况广播。 舰队街是不眠的,此刻显得更为紧张忙乱。一座座大楼的窗户射出电灯不太明 亮的光线,印刷厂轰隆的机器声,打破了凌晨的寂静。 萧乾的神经高度紧张,也许他处在兴奋的最高点,他紧靠着收音机,听着来自 法国海岸的广播。 “现在快到1944年6月6日早晨六时了,天快亮了……我们已能听到炮弹或炸弹 在法国本土爆炸的声音了,这声音大约离我们八到十英里。英美战列舰和重巡洋舰 在我乘坐的旗舰后一字儿排开,各舰重炮都在开火,把我们脚下的钢铁舰桥震得直 颤。我数了一下,在我的前面有二十四艘载有各种车辆的……方头大肚的登陆舰, 它们正在起伏的波涛中排好队形,等待着向对面冲击的命令。” 赫克斯的声音非常兴奋,他的心和挺进的舰队一起经受着战火的考验。从他的 声音里,萧乾感觉到这场战斗的激烈和壮观。萧乾此刻,比任何时候都想奔赴前线, 实地采访这重大的战役。 “我这艘军舰拉警报了,高射炮开火了……” “各位听众,你们听到的是飞机飞临我舰上空的声音,是纳粹飞机马达的声音…… 炸弹呼啸,正在落下来……” 赫克斯紧张的声音还未落,收音机里就是一声接一声的巨响。战争不是儿戏, 它是死亡的使者。萧乾不仅为赫克斯一一这位素不相识的同行——的安危担忧,也 为英勇作战的盟军战士们担忧。 当天中午,十二点整,丘吉尔首相走进正在举行下议院会议的议会厅。他的脸 显得非常平静,也许熟悉他的人,从他的活泼的眼神里,能看出他的兴奋的心情。 他知道,现在还不是稳操胜券的时候,还需要蒙骗希特勒,使这位恶魔认为除诺曼 第登陆战之外,盟军还会有新的登陆战。他在平稳、冷静地讲了与登陆战完全无关 的事情之后,向下议院宣布:“昨天夜间和今天清晨,我们的首批部队已经登上欧 洲……” 萧乾在忙乱一阵儿之后,回到泰晤士河边的寓所。他平躺在床上,想让兴奋的 心平静下来。虽然他知道登陆的成功并不意味着胜利,盟军将会遇到顽强的抵抗, 对手毕竟是一个强悍的敌人。但他从内心祝愿战斗的顺利发展,他也知道,这次登 陆就像一道强烈的闪电,撕破了凝重的黑夜,给他的心中,给千万人的心中,射进 一束不灭的光亮。他祈祷,为战争结束而祈祷。在一个月后的文章《虎穴的冲击》 中,他向祖国的读者,报道了这场登陆战的前前后后。他写到: 6月6号,英美两栖大军以立体战术,冲开西欧“铁墙”的一角,三周 之内,以四万伤亡对七万敌人损失,争得一块庞大立脚点,打通“到柏林 去”的一条路,在世界史上今后的重要性,是不需另外夸张的。这是四年 来埋头苦干,一年来经营筹谋的结果,是有史以来军事上由惨败而至挺战 的大翻身,是全欧被奴役千万民众解放的信号,是英美与政见不同的苏联 红军精诚携手的真实证据。此举吾人最应注意的,是五年来的欧战,英美 知己知彼,一面保持自己的长处(如言论自由的维系),一面无时不忘学 习敌人的强点,谁是这次征法的太上参谋?那正是四年前征克里特岛的德 军。 四 6月6日登陆战带来的喜悦,几天之后就被希特勒对伦敦开始的新轰炸带来的紧 张所淹没。 希特勒抛出了早就在西欧制造出紧张而神秘气氛的飞弹——他把这视为他的拯 救命运的秘密武器。6月15日,七十三枚V1飞弹击中了伦敦,许多在过去的大轰炸中 侥幸生存下来的建筑,顿时变为一片火海。 萧乾和所有伦敦人一样,重又陷于对轰炸的恐惧之中。他有点后悔住进市内。 泰晤士河是轰炸的中心,每次轰炸都有飞弹落下。这一天这儿几乎到处都能听到飞 弹落地时的巨响,破碎的玻璃声在巨响之后哗哗作响,就像一声惊雷过后,传来大 雨的访沦。这一天,距唐宁街10号、外交部、国会、白金汉宫不远的卫兵教堂,被 一枚飞弹击中,丘吉尔首相的夫人目睹了这一惨状。这次轰炸造成的威胁,远远超 过以往任何时候,伦敦蔓延着一种近乎恐怖的感觉。久经磨练的伦敦人,虽然并不 惊慌,但飞弹的轰鸣声——像运转不正常的汽车发动机一样的声音扰乱了他们的心 绪。伦敦,面临着危机。 萧乾仍旧照常前往舰队街上班,只是每当听到刺耳的飞行声时,赶快找一个什 么地方躲一躲,虽然明明知道这种躲往往是徒劳的。侥幸的是,他不像上次那样, 受到死亡的威胁。有时他和一些伦敦居民一样,站在高坡上,看那飞弹飞来落下。 这飞弹其实就是导弹,无人驾驶,造价低,命中率高,这些因素使它成为最令人恐 怖的武器。 一位历史学家后来写道:“在1939年至1945年间落在英伦三岛的炸弹中,没有 比这种飞弹更使人感到惨痛和厌恶的了。这些第一批无人驾驶的飞行物,它们的发 动机发出刺耳的声音,像科学幻想小说中的怪物一样无情地掠过天空,看上去比出 现在它们之前的轰炸机更令人毛骨悚然……正当这似乎没有尽头的战争趋向结束的 时候,房子被炸毁,家人被炸死,这一切不仅显得悲惨,而且简直有点莫名其妙。” 就在飞弹威胁着伦敦的时刻,一个轰动世界的新闻传到这里,传到舰队街。7月 20日,德国后备部队参谋长施陶芬贝格将一颗炸弹带进希特勒举行会议的房间。炸 弹爆炸了。希特勒的头发着了火,右臂顿时麻木了,一条裤腿也被炸掉,灰黄色的 脸上,增加一条青灰色的伤口。虽然希特勒未被炸死,并导致他对德国军队将领的 大屠杀,但这个行刺行动,给伦敦乃至所有同盟国的人们带来极大的兴奋。飞弹在 飞,然而这场谋杀预示着希特勒的末日。 从《纽约时报》上,萧乾看到了丘吉尔乐观的讲话。虽在轰炸时期,舰队街的 办事处仍然紧张地工作着。他每天浏览着各种报刊,捕捉着新的新闻线索。在国内 时,他也采访过战争,发过新闻稿,但从没像现在这样更紧张,更具有刺激。 《纽约时报》报道丘吉尔对日在诺曼第视察一个英国皇家空军前沿基地,对谋 杀希特勒一事发表公开谈话。他显得很高兴,尖刻地笑一笑,用乐观的口吻说: “已有明显的迹象表明德国已经衰弱了。他们内部一片混乱,与你们对峙的是这样 一个敌人,它的中央权力机构正在崩溃。他们这次没有打中那个老杂种,但还有时 间。德国的机器出了大毛病。设想一下,如果国内发生了革命,他们向内阁部长们 开枪,你们将有什么样的感觉……” 战争在残酷地、缓慢地朝着有利于盟军的方向发展。 五 8月22日上午。萧乾来到位于南肯辛顿(South Kensinoton)的一个演讲大厅。 由世界笔会伦敦中心举办的《关于言论自由》的演讲会议,将在这里进行五天。 演讲厅的窗户玻璃支离破碎,墙壁布满大大小小的裂纹。就在这天早上,两颗 飞弹落在这座建筑的后面,一批房屋化为灰烬,更多的建筑遭到损坏。演讲厅本身 没被炸中,但也受到爆炸气浪的冲击,门窗炸坏,走道上散落着炸飞的碎砖烂石。 萧乾走进大厅,还能闻到淡淡的烧焦的糊味从窗外飘来。 会议照常举行。虽然飞弹随时可能降临,听众们仍然来了。因为飞弹每次飞来 时,总要发出刺耳的尖叫,人们即使跑出去躲避来不及,但还能躲在座位下面。 这次笔会举行的演讲,主题是“人类未来的精神位置和经济价值”,是为了纪 念密尔顿的诞辰而举办的。会议要求参加演讲会的各国作家代表,就言论自由问题 发表无拘束的演讲。 大厅里已经坐了不少听众,在这战争年代,讨论这种与战争毫无直接关系的问 题,居然还会吸引这么多的听众,实在出乎萧乾的预料,更何况飞弹正在头上飞来 飞去。 他不能不钦佩英国民族对自由的热爱。在国内国民党高压政策下生活多年的萧 乾,尝到过言论不自由的滋味。在崇实学校因写信发牢骚而导致被开除写冯玉祥的 通讯被删改得面目全非;发表陈白尘的话剧引起的打官司;……一件件亲身经历的 往事,使他多么渴望自由。来英国五年,这里民众的自由传统,政府对政界、民众 言论的宽容,不能不使他羡慕。在他的心中,有一个朦胧的愿望,中国不能再有专 制,民主自由的政府,才是方向。今天,走进这座大厅,言论自由,一个诱人的话 题,仿佛使他走出了战争的漩涡,充满着对祖国未来,对人类未来的憧憬。 福斯特也来了,今天是他主持会议。在阐明了演讲会的意图、他对精神与经济 的观点和言论自由的看法之后,他说: “现在我该结束我的讲话了。过去我从未作过第一次发言,也不懂得如何使用 开场白。但是有一点我是知道的,这就是,欢迎你们并希望你们的讨论成功,我很 高兴有这个机会说这话。对那些来自别的国家的发言者和与会者,我要表示特别的 欢迎。他们光临伦敦分会组织的会议,尤其显得富有意义。他们将使我们想到我们 的笔会是真正的、广泛的联合体,笔会是世界性的。” 福斯特充满感情的结束语,赢得了热烈的掌声,紧接着发言的就是萧乾。他走 上讲坛,福斯特慈祥、谦和的目光,给他以温暖。望着台下熟悉的、陌生的面容, 他想到国内熟悉的、陌生的面容。能作为一个中国作家代表站在这里发言,他是自 豪的,但他觉得,有不少的朋友比他更有资格站在这里发言。 “在我们所生活的这个混乱的世界的顶端,站立着三个伙伴:思想者、梦幻者、 行动者。” 梦幻者?他难道不就是一个梦幻者吗? 他的演讲题目是《一个梦幻者的呼吁》。 战争、音乐、机关枪、诗歌、飞弹、玫瑰……他真难把这些矛盾连接在一起。 然而现实就是如此。马利涅蒂咏诵机关枪和炸弹的诗,他无论如何也不能承认它们 是文学。一个制造枪炮的人,回到午餐桌上,又欣赏起十七世纪的音乐,这又怎能 让他赞许!一个从小受苦难折磨的人,他不能想象,也不能面对这一切。他向往精 神的完全自由,摆脱一切经济的羁绊。艺术,就是艺术;鲜花,就是鲜花。“让我 们多种植玫瑰吧!”他从内心呼吁,他在讲坛上呼吁。战争正在毁灭文明,在一个 梦幻者那里,该是多么痛苦的事。 然而,他是一个梦幻着和平、自由的人。他在用语言、用幽默,编织着美妙的 梦。 “我心里想,我们可以做三件事,”在演讲结尾部分中他说,“(一)用军舰、 用装甲车修筑一个个坚硬的堡垒,用来保护每一个文化实体,这就意味着可以回到 战前美好而古老的时光——每个堡垒守卫着它自己的大门。(二)我们能够做的第 二件最好的事情是修筑一个巨大的、坚硬的堡垒,以保护所有国家的精神价值,可 以成立一个更强大的国际组织,就像此刻正在华盛顿的政治家们所计划的那样的组 织。(三)如果修筑这样一个坚硬堡垒是必要的话,可以考虑集中多少经济实力, 我们能贡献这个创造性工作多少能力。” 讲完这三条,萧乾说出下面这句话,作为他演讲的结束语。 “我知道,无论是动物的本能,抑或是聪明思考力的永恒的历史真理,两者都 不可能接受我的建议,但是,和你们中的许多人一样,我仍然是一个梦幻者。” 他讲完了。熟练的英语表达在他已很平常,但像这种场会说出这番让人费解或 耐人寻味的话,在他还是首次。他微带嘶哑的声音在演讲厅袅袅散去。他真像一个 梦幻者,沉溺在自己的梦境中,脸上露出神秘般的神情。 一声刺耳的飞弹呼啸,从房顶掠过,远处随后传来隐约的轰隆声。 大会进行的第二天,盟军解放巴黎的消息已经传来。会议停止一会儿,大家欢 呼着,庆祝盼望已久的胜利。 战争正向终点接近。他的梦仍在做着。前线在吸引着他。他不仅仅在做梦,更 多的是旅行,人生的旅行。 他的心飞到盟军挺进中的前线。八 萧乾终于得到了奔赴前线采访的机会。1945年3月,盟军向莱茵河日夜逼近,攻 人希特勒老巢的战斗,已经打响。萧乾安排好伦敦办事处的事宜,登上开往南海岸 的列车。 朋友陈紘来到站台送行,他新近从国内赶到英国。他还是萧乾中学时的同学。 萧乾生平第一次正式穿上军装,是美式的,黄哗叽校官服,高而发亮的靴子, 一件黄呢大氅。他从未穿过硬邦邦的马靴。刚穿上时,一出大门,就掉了一跤。这 会儿却显得好不威风!他怀揣着随军护照,带着从英格兰银行申请到的法、比、德 钞,肩上还佩着“中国战地记者”的证章。护照上写着:此人如被俘,须依国际联 盟规定,按少校待遇。 火车就要开了,萧乾掏出一张纸,递给陈紘,这是他郑重其事写下的遗嘱。战 火无情,此去命运如何,非个人能预测、掌握。尽管死亡的威胁随时会光顾,但他 对前线,似乎更加神往。死,在他,是熟悉而又遥远的事。 英吉利海峡出现在他的面前。海水浩瀚,蔚蓝的颜色似一双深邃的眼睛,在注 视着海峡两岸发生的一切。五年多了,从海峡那边坐船来到这里。这五年,世界发 生过多少震惊衰宇的大事,他自己也走过一段悠长曲折的路。今天,他将跨过海峡, 到世界注目的战场去了。海,还是那样冰凉,那样湛蓝,而一切却同五年前大不一 样。海浪拍击着海岸,似在诉说着无尽的秘密。 德国潜艇的出现,使马上登船横渡海峡的计划受到干扰,五天里,萧乾和其他 记者一样,心急如焚,他们恨不得插上翅膀,飞过海峡。 五天后,萧乾抢先报名坐上一条空军营救艇。营救艇只让坐男的,二十五人。 萧乾登上营救艇,倚在一颗对付潜水艇的深水炸弹上。三月的海风,凛冽刺骨。萧 乾顾不上寒冷,他兴奋而又紧张,年轻船长的话更让他感到阵阵恐惧:海峡中漂着 不少水雷,请大家帮忙留心。 小船启碇向东驶去,英国白岩构成的一条白线似的海岸渐渐消失在身后。 只有几十里宽的海峡,此时显得格外宽,好像永远也走不完。虚惊、恐吓,接 踵而至,冲撞着他的心。 东海岸渐渐近了,一条模糊的黑线出现在视野中。大家呼叫着,舞动着手臂。 萧乾想高声叫喊,但没有叫。他想让自己冷静下来,让寒冷的海风吹拂着自己激动 得有点发热的脸庞,让海浪溅起的水花,点缀自己崭新的军装。 海港映入了他的眼帘。这是迪埃普港。港口废墟遍布的破象,提醒着人们,这 里发生过一场残酷激烈的战斗。 萧乾打了一个寒战,不知是海风的凛冽,抑或想起1942年盟军在这里的惨败。 1942年8月19日夜晚,二百五十艘舰艇向这里驶来,船上载有六千名加拿大士兵, 他们奉命在这里登陆,以试探盟军是否有可能在1942年开辟第二战场。然而,他们 遇到的是毁灭性打击。早已严阵以待的德军强大兵力,几乎将六千名士兵全部消灭 在海滩上,几个加拿大团事实上已被消灭。 1940年以来一场西部最大的战斗的惨败,给人们心上罩上厚厚的阴影。 今天,萧乾坐在驶进港口的船上,心中隐隐作痛,涌出无尽的悲哀。几千具血 肉之躺毁灭在他脚下的这片海滩,如果在和平的时代,他们该活得多么幸福。在他 描绘的梦景里,他们肯定会种植玫瑰,吟唱歌曲,创造着美妙的未来。然而,他们 永远葬身在这里。海浪不息地拍打海滩,似在倾吐不尽的悲哀,而不是秘密。 很快,萧乾找到一辆开往巴黎的卡车。他不能再耽搁了,这两天盟军正向莱茵 河挺进,无论如何要赶上这次战役。 顾不上休息,他坐上卡车,穿过一片废墟的法国田野,向巴黎驶去。2月1日, 他曾坐飞机到巴黎采访过一次,但只呆了两天就匆匆飞回伦敦,写出一篇《从巴黎 的新姿看法国》的通讯,主要报道了中国留法学生的近况。通讯在国内引起普遍好 评,为此,胡霖特地拍电报以示鼓励。这次,他将取道巴黎,前往德国境内,跟随 美国第七军进攻莱茵河。 巴黎在招手。汽车奔驰在田野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