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冷战后的分歧 1989年柏林围墙倒塌,冷战结束初露端倪。然而这个地缘政治变动的影响,却 要到1993年克林顿当选总统后才真正凸显出来。随着反越战的一代人人主白宫,人 权、民主,这些过去被认为次要的问题,一下子都变成头等重要的了……美国怎么 对俄国。我们都没有意见……但是对美国以充满敌意的言辞针对中国的做法,我们 不以为然。 新加坡和美国的关系可以明确分为两个阶段:冷战时期和冷战结束以后。苏联 对美国和世界还是个威胁的时候,我们同民主党或者共和党政府,都维持良好的关 系。从60年代约翰逊总统在任到90年代布什总统掌权都如此。新美彼此的战略利益 完全一致。美国反对苏联,也反对中国;我们也是。对美军继续留驻东亚,我们也 给予大力的支持。 1989年柏林围墙倒塌,冷战结束初露端倪。然而这个地缘政治变动的影响,却 要到1993年克林顿当选总统后才真正凸显出来。随着反越战的一代人人主白宫,人 权、民主,这些过去被认为次要的问题,一下子都变成头等重要的了。美国政府支 持叶利钦总统领导下宣称要实行民主改革的俄罗斯联邦。他们把俄罗斯当做盟友, 视中国为潜在的敌人。美国怎么对俄国,我们都没有意见,哪怕对俄罗斯的民主前 景存有再多的疑虑。但是对美国以充满敌意的言辞针对中国的做法,我们不以为然。 我们担心在言论和行动上仇视中国,只怕真会迫使中国变成仇敌。我们不希望出现 这种局面。说到底,东南亚没有一个国家会冒这种风险,同中国反目成仇。这个时 候,正是美国希望在东南亚缩减军力的时候,新加坡对美国的重要性,也就大不如 前了。 很多美国人自以为苏联共产主义垮台后,中国的共产主义制度必也再难以支撑 下去。让它尽早了结,是美国当仁不让的道德义务。要达到这个目标,有两种处理 方式:一是布什总统主张的,通过建设性的接触,逐步改变中国;另一是国会所支 持的,实行制裁措施,通过政治和经济上的双重压力,迫使中国进行人权和政治改 革。布什在天安门事件发生后对中国采取了一些制裁行动,但是不久之后就面对压 力,该不该让中国向美国出口货品,享有最惠国地位,引起了国会的争论。国会通 过决议冲国不改善在人权问题上的表现,美国就不给予中国最惠国地位。布什当时 也在场的美国大使霍尔德里奇,20年后在回忆录中写道:“李光耀,我曾经在多个 场合听他把自己形容为‘最后一位维多利亚人’,他肯定是一名儒家思想的忠实信 徒,多年来连同支持者致力于向新加坡的年轻一代灌输儒家价值观。相反,德里安 是美国南方民权运动的宿将,她的理想是为体现美国宪法固有的‘人类权利’而进 行斗争,民权运动示威者就经常同地方政府发生冲突。她全盘否定李的观点,不同 意社会福扯必须置于个人权利之上,认为新加坡的政治犯,只要誓言放弃暴力斗争 就应获释。这两个人在两小时的会面中,大半时间都各执己见,双方的想法简直南 辕北辙。” 但是这种意见相左的情况当时并没有公开,我们两国的战略利益关系比什么都 重要。 再举一个例子。1988年6 月,我们要求美国调走派驻新加坡大使馆的一名外交 官,理由是他干预新加坡的内政。这名官员唆使前副总检察长招揽那些心有不满的 律师,一起在来届大选中挑战人民行动党。这名外交官还安排这位律师到华盛顿的 国务院同他的上司见面,并向律师保证在必要的时候将给予政治庇护。国务院否认 所有指责,并且要求调走刚赴美就任的一名新加坡外交官,以示报复。国会就这件 事情进行辩论时,我建议把这个问题交给一个中立而称职的国际委员会去解决。委 员会可以由3 位专家组成,如果它发现美国外交官所进行的是合法的外交活动,那 么新加坡政府将收回抗议并道歉。国务院发言人欢迎我重申新加坡希望结束这场纠 纷的讲话,但是对我所提的建议保持缄默。这件事情就这么不了了之。 到了90年代,美国人把人权和民主,以及西方同东方的价值观,列为议事日程 中的首要课题。美国硬是要日本把它所提供的援助计划,同受益国的民主与人权记 录挂钩。《朝日新闻》这份自由、反战、主张民主的日本报章,邀请我于1991年5 月出席在东京举行的一个论坛,同主导舆论的美日重要人物讨论人权和民主课题。 我说,英法两国分别让40多个前英国殖民地和25个前法国殖民地相继独立,并为这 些国家制定西方式宪法,迄今已有50年了。不幸的是,它的结果在亚洲乃至非洲都 很糟糕。就连美国,也无法成功地让菲律宾这个殖民地,在1945年回复自由50年后 的今天,成功推行民主制度。我认为,任何社会要成功推行民主的政治制度,它的 人民必须先得在教育和经济上达到高水平的发展,有人数可观的中产阶级,生活不 再只是为了基本求存而斗争。第二年,《朝日新闻》再度邀请我去讨论民主、人权, 以及如何影响经济发展的问题。我说明千百年来,不同社会以迥异的方式各自发展, 理念和准则自也迥然不同。因此,坚持要把美国或者欧洲在20世纪末的人权标准强 加于全世界,是不可能的。不过,有了向全世界广播的卫星电视,任何政府想要隐 瞒残酷对待人民的事实,将越来越困难。渐渐地,同时也无可避免地,国际社会必 定会在不干预他国内政和坚持所有政府必须更加文明、人道地对待本国人民的道德 原则之间,取得平衡。随着社会越来越开放,不同社会终究会汇集形成一套人人接 受的共同的世界准则,惨无人道、残酷野蛮的手段也将受到谴责。(正如在科索沃 战争中,国际社会不可能在未获联合国安全理事会认可之下,对干预行动达成一致 的共识。其中,代表全球人口40%的俄罗斯、中国和印度,就对北约1999年的轰炸 行动提出强烈的谴责。)我接受美国《外交》季刊这份备受尊重的期刊的访问,访 谈呐容在1994年2 月间发表,对“亚洲”同“西方”的价值观的辩论深感兴趣的美 国人,为此起了一阵骚动。在答问中,我避免使用“亚洲”价值观这个词儿,毕竟 对“亚洲”价值观的解释不一而足。我谈的是“儒家伦理”,中国、韩国、日本、 越南,凡是使用汉字系统,儒学经典流传的国家,都深受儒学价值观的影响。而散 居怖南亚的近2000万名华裔,所推崇的也是同南亚、东南亚所奉行的伊斯兰教、佛 教和印度教不同的儒家思想。 我说,没有所谓的亚洲模式,但是东亚儒家社会同西方自由放任的社会,有着 根本的差异。儒家社会相信个人脱离不了家庭、大家庭、朋友以至整个社会,而政 府不可能也不应该取代家庭所扮演的角色。西方社会则大多相信政府无所不能,在 家庭结构崩溃时足以履行家庭固有的义务,未婚妈妈的现象就是一例。东亚人不行 这一套。新加坡仰赖家庭的凝聚力、影响力来维持社会秩序,传承节俭、刻苦、孝 顺、敬老、尊贤、求知等美德。这些因素造就了有生产力的人民,推动了经济增长。 我强调自由只能存在于一个秩序井然的国家,一个斗争不断、处于无政府状态 的混局,自由不可能存在。在东方社会里,最重要的目标是建设一个井然有序的社 会,让每一个人都能享有最大的自由。当代美国社会的一些东西,是完全不能为亚 洲人所接受的,枪械、毒品泛滥,暴力犯罪活动,人们居无定所,粗野的社会行为, 处处反映了公民社会的崩溃。美国不应该不分青红皂白地把它的制度强加于别的社 会,这一套在这些社会根本行不通。 东方人不相信这一套人要有辨别是非的道德观。有种东西叫做邪恶,而人之所 以邪恶,并不纯粹因为他是社会的受害者。我在接受《外交》季刊的访谈时说,美 国很多社会问题的产生,都是因为道德基础被削弱,个人责任越来越不受重视的结 果。美国有些自由派知识分子的理论是,他们的社会已经发展到了一个较为先进的 阶段,只要让每一个人随心所欲,对大家就会更好。这一套说法只能鼓励美国人更 理所当然地背弃社会的道德准绳和伦理基础。 换成冷战时期,这次访谈只会被当成一篇知识性的讨论一笔带过。如今,我的 见解反而凸显了美国人和亚洲人对犯罪与刑罚,对政府所扮演的角色,在观点上的 巨大分歧。 一些美国人认为我是在中国实行开放政策、经济开始起飞之后,才形成这些看 法的。其实,早在50年代初期,当我发现新加坡的受华文教育者与受英文教育者之 间存在着文化上的鸿沟时,就已经得出这样的结论。尊崇华族价值观的民族,比较 守纪讲礼,也更能敬老尊贤,社会自然就更有秩序。这些价值观一旦为学校实行的 英文教育所淡化,结果是学生的活力、纪律都散漫得多,行为也比较随便。更糟的 是,受英文教育者因为所讲的不是自己地道的语言,一般都缺乏自信。共产党领导 的华校中学生同我领导的政府之间的激烈对抗,确确实实反映了在两个极不相同的 价值体系里,文化和理念上的实质分歧。 美国的自由派学者开始批评我们控制在新加坡发行的西方报章。我们并没有遵 照他们那套发展和进步的模式。他们总以为一个国家在发展自由市场经济而繁荣兴 盛之际,理所当然地应该更像美国,民主而自由,对新闻不加限制。就因为我们不 愿遵照他们定下的准则行事,所以他们不接受这个新加坡人民年复一年投票选出的 政府也会是个好政府。 但是没有一位美国评论员找得出新加坡政府贪污、任人唯亲或道德败坏的任何 岔子。1990年以来,像香港政治与经济风险咨询机构等多个商业风险机构,好几年 都把新加坡列为全亚洲贪污情况最微的国家。根据柏林国际透明度机构的报告,新 加坡的清廉程度排名世界第七,在英国、德国和美国之前。无论过去或者现在,新 加坡同他们口中冠以“专制政权”的“香蕉共和国”根本是两回事。美国媒体为了 表示不能苟同,一味地形容新加坡是“经过消毒的整洁”,新加坡办事效率高,却 被说成“毫无灵魂地讲求效率”。 1995年8 月,哈佛的政治学教授亨廷顿在台北发表演讲,把新加坡的模式同台 湾的民主模式做了对比。他引述《纽约时报》的标题,总结出两种模式的差别:新 加坡“干净而小气”,台湾“污秽而自由”。他的结论是:“李登辉向台湾引介的 自由和创意,在他百年之后还会继续留存;李光耀带给新加坡的诚实和效率,则很 可能伴随他入土为安。在一些情况下,专制体制短期内能有所作为,但是经验显示, 惟有民主体制才能造就长久的好政府。” 美国人和欧洲人通过赫尔辛基协定要求实行人权与民主,成功地促使苏联解体 后,理所当然地可以为胜利而耀武扬威。但是要想对中国也如法炮制,却是非常不 切实际的做法。中国人并不认为西方的文化准则是优越而值得模仿的。 1992年3 月的一个晚上,前德国总理施密特在新加坡的一个晚宴上问我,中国 是否会民主化,像西方国家一样尊重人权。坐在施密特旁边的芝听到了要12亿中国 人(其中有30%目不识丁)投票选举国家主席的想法,忍俊不禁。施密特注意到, 她这个不假思索的反应,显示了这种想法的荒诞性。我回答说,中国4000多年的历 史,是不同朝代的帝王更迭,间中历经无政府状态、外强侵占时期以及军阀和独裁 者统治的历史。中国人可从来没有体验过一个以计算人头而非以砍断人头治国的政 府。要蜕变发展成为代议制政府,总也该有个渐进的过程。几乎所有第三世界国家 都是前殖民地,历经数十年没有选举没有民主的殖民统治后,才接受前统治者现成 的一套民主宪法。但是英国、法国。比利时、葡萄牙、荷兰和美国的民主体制,却 花了整整n 年才告形成。 历史告诉我们,自由民主需要经济发展、学识文明、不断扩大的中产阶级和足 以保障言论自由与人权的政治体制。它需要一个以共同价值观为基础的公民社会, 让观点不同甚至相互冲突的人民,愿意彼此合作共存。在一个公民社会里,公民在 家庭和国家之间,还可能附属于一系列机构组织,例如为促进某种共恫利益的志愿 团体、宗教组织、工会、专业组织,以及各类自助团体。我相信一个民族惟有培养 起包容和忍让的文化,民主才行得通。在这样的环境里,少数人能够接受由多数人 做主,直到下届大选为止,同时耐心地和平地等待机会,以说服更多选民支持他们 的主张,使他们能够组织政府。把民主制度强加给那些传统上你争我斗,至死方休 的国家是行不通的。韩国就是一个例子。不论当家做主的是个军人独裁者或者是民 选总统,韩国人都要上街斗争到底。台湾则是会场里频频上演铁公鸡,街头也一再 发生殴斗事件。这种种现象,反映了不同的文化上的差异。每一个民族终究会形成 各自具有不同代表性,符合本身习俗与文化的政府。 1994年,就在苏联解体不久,美国人踌躇满志之际,美国企图让海地在一夜之 间民主化,重新扶植已被拉下台的民选总统。5 年后,美国人悄然退出海地,私下 承认失败。美国作家沙可基司在《纽约时报》上撰文质问道:“究竟是哪儿出了差 错?暂且不论海地领导层有多大的过失,华盛顿的决策人应该知道强行民主化会有 多大的风险。海地民主不足月早产,它不可能在没有真正多党制度的情况下继续生 存。多党制度不可能在没有稳固0 的中产阶级的社会里建立起来。中产阶级要形成, 不能少了充满活力的经济体。充满活力的经济体要存在,不能少了强大贤明、有能 力率领国家走出谷底的可靠领导人。”美国政府不曾公开承认失败并表明失败的原 因,因此,同样的错误仍会继续上演。我曾经于1992年3 月在同一个交流会上向施 密特强调,人权问题完全是另一回事。科技把世界上的不同民族带进世界村,大家 都在电视上见证了同一暴行的上演。因为全世界的人民和政府都期望得到他国的尊 重和崇敬,各国就非得逐渐改变有损形象和名声的行为不可。施密特过后再到中国 时,我发现他竭力要求的是放诸四海而皆准的人权标准,而不是民主。后来,他在 德国报刊《时代周刊》撰文说,中国不可能在一夜之间成为一个民主国家,但是西 方可以在人权问题上施压,要求中国在这方面达到更能为世界所接受的标准。 美国、西方,甚至日本之所以对亚洲的民主与人权这么感兴趣,焦点并不在台 湾地区、韩国、香港或新加坡,他们关注的是中国将会出现什么样的局面。美国要 这些东亚之“虎”成为中国的榜样,让中国看看这些自由社会正因为拥有民主的政 治体制,所以能有蓬勃的经济发展。其实不然。中国将走出自己的发展方向,有选 择性地采纳它认为有价值,能符合中国发展前景的政府治国方式。中国人民对“乱” 有一种刻骨铭心挥之不去的恐慌。正因为中国庞大,领导人益发得分外谨慎,在引 进或采用任何模式或原理之前,都必须小心翼翼地测试、调整、修正,肯定没有问 题之后,才把它融人本国的体制。 香港主权由英国归还给中国的问题,成了中美之间在人权和民主课题上争论的 焦点。美国可以通过香港在经济上制衡中国,香港同中国分治的情况一旦无法令美 国满意,它就会切断香港的个别出口限额和其他优惠。香港的600 万人口并不能左 右美国或世界的命运,但是中国12亿人民的命运(到2030年还可能增加到15亿)将 对世界的势力均衡起决定性的作用。美国同中国牵扯上香港的“民主”问题,着眼 点不在于香港的前程,更重要的目的是为了影响中国未来的发展。同样,美国自由 派分子批评新加坡,也并不因为他们关心300 万新加坡人口的民主与人权,而是因 为他们认为,我们给中国树立了错误的榜样。 从1993年至1997年,克林顿对中国的政策出现剧变。这是1996年3 月台湾海峡 危机引发的后果。中国当时在台湾海峡举行导弹演习,美国随即派遣两艘航空母舰 到台湾东部水域作为回应。两岸的对峙局面迫使中美重新检讨双方的立场,两国关 系在双方的高层防务官员经过几轮深人密谈后,才稳定下来。江泽民主席1997年10 月到华盛顿进行国事访问,取得了成果。克林顿总统1998年6 月到北京回访,对江 主席同意回应华盛顿的做法,允许记者会现场转播,大感意外。在结束对华访问后 途经香港时,克林顿形容江泽民主席“是个才智非凡、活力充沛的人。他所具备的, 是对历史的这一刻极其重要的素质:他有丰富的想像力,又深具远见,能勾画出一 个与现在完全不同的未来”。 可是不过短短几个月内,中美关系又再急转直下。负责调查核导弹秘密失窃事 件的美国参议院特别委员会发表了考克斯报告书,指中国进行谍报活动。考克斯报 告书内容泄漏,在美国国会掀起强烈的反华情绪,致使克林顿无法在1999年4 月中 国总理朱镕基到华盛顿访问时,抓紧时机就中国加入世界贸易组织的问题达成协议。 不到两个星期后,美国在5 月间轰炸中国驻南斯拉夫大使馆,犯下了悲剧性的错误。 中美关系跌人谷底。一边是世界最强大的国家,另一边是可能成为世界第二大强的 国家,双方的关系发展犹如过山车般险象环生,叫亚洲所有国家忐忑不安。 中美关系在1999年11月两国达成中国加入世界贸易组织的协议时有了转机。中 国人世将使它在世贸的条例框架下同美国和其他国家的经济联系大为加强。这将形 成互惠互利的关系。 美国政府偶尔也会很难缠,克林顿总统的第一个任期(1993年到1996年)就是 一个例子。迈克菲事件发生后,新加坡突然成了一个不受欢迎的地方,因为我们没 有跟随美国开出的自由秘方去建立一个民主发达的国家。但是,1997年7 月金融危 机爆发后,新美关系再度升温。美国发现我们是个有用的对话者。新加坡是本区域 推一能够承受大量资金流出的国家。新加坡的法治和健全的银行条例,加上严格的 监管,是它经得起大量资金流出本区域的冲击的原因。1997年11月在温哥华举行的 亚太经济合作论坛会议上,克林顿总统接受了吴作栋总理的建议,答应为受影响的 国家和七大工业国召开一个特别会议,讨论经济危机,协助受影响的国家重新整顿 银行体系,恢复投资者的信心。1998年4 月,会议终于在华盛财行,有22国的财政 部长出席了会议。 随着印尼局势恶化,美国财政部和国务院的主要官员同我们的官员进行了密切 的协商,设法制止印尼盾崩溃。克林顿总统在M 年1 月派遣副财长萨默斯前往会见 苏哈托总统之前,曾给吴总理打过电话。 3 月,克林顿委派前副总统蒙代尔为他的特使,向苏哈托解释局势的严重性。 这些努力都失败了,因为苏哈托不曾明白在他开放印尼的资本账户,允许印尼公司 向外国银行借贷大约800 亿美元的款项之后,印尼变得有多脆弱。 不受约束的经济体另一方面,在金融危机深重之际,新加坡反而进一步开放金 融市场,放宽管制。我们这么做纯粹因为自己确信这是正确的做法,而这么做却恰 好同国际货币基金组织以及美国财政部提出的发展自由金融市场的因应之道不谋而 合。美国人赞扬我们是个不受约束的自由经济体。 话虽如此,新美关系仍然会有起落,我们不可能总是遵循美国的那套方程式来 发展行事。新加坡是个人口稠密的弹丸小岛,它处在一个动荡不安的区域内,我们 不可能以治理美国的那套方法来治理岛国。说到底,新美有再多的分歧吧,美国留 在亚洲,仍对保障本区域的安全稳定和推动经济增长发挥了积极的作用,相形之下, 新美之间的微小分歧其实是不足挂齿的。美国开放了国内市场,使我们能够把商品 出口到美国,加速了经济增长。如果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日本胜利了,我们全都会 沦为东洋奴隶。若是当年美国不插手第二次世界大战,继续由英国坐镇亚洲,新加 坡和这个区域的工业化发展恐怕无法如此顺利地展开。英国向来不愿意让各个殖民 地实行工业化。 美国人慷慨豁达的精神源自乐观进取的天性,他们总是乐善好施。可惜这种精 神到了80年代末期逐渐淡化。美国面临日益庞大的贸易和预算赤字,为了扭转贸易 和预算逆差,因而要求日本和其他新兴工业经济体开放市场,调高币值,进口更多 美国货,并且支付知识产权费。 自苏联解体之后,美国人变得固执狂热,崇信教条。他们一味向世界的每一个 角落输出民主和人权,就偏偏避开有损自己利益的地方,例如石油资源丰富的阿拉 伯半岛。不过,就算歧见再多,摩擦再大,东亚国家还是宁可让美国继续留在本区 域,为维持区域势力的均衡扮演主要的角色。 我在60年代对于同美国人直接接触有所保留,原因是他们财大气粗,总以为有 钱就能解决一切的问题。美国官员大多轻率莽撞又经验不足,我却渐渐发现跟他们 合作并不如想像中那么难搞。我无须通译也能理解他们的观点,他们同样能明白我 的心意。当年要是我只以华语或马来语发表演说,美国负责东亚事务的助理国务卿 邦迪就不可能阅读这些演说的内容,也就不可能安排我在1967年10月同约翰逊总统 会面。值得庆幸的是,我同多数美国总统和他们的主要助手,特别是国务卿,都能 融洽相处,好几位甚至在卸任之后还维系着彼此之间的交情。我们为共同的目标彼 此合作,学习相互信任,成了好朋友。 然而美国的政治过程往往让它的朋友深感不安。短短25年内两度发生总统遭弹 劾事件,先是1974年的尼克松,然后是1999年的克林顿。所幸这两次的弹劾都不曾 对整个国家造成太大的冲击。同样令人担忧的,是华盛顿政策随主要人事变动而朝 今夕改的现象。决策方向捉摸不定,国际关系也因此变幻难测。华盛顿一些友善的 外交官总会说,新面孔能引进新观念新点子,能充任“冲涤机制”,避免统治精英 死守政权、食古不化。我却认为也惟有像美国这么一个富有又安如磐石的大国,才 经得起这种制度的多番折腾。 美国的政治过程尽管多么开放透明,地球那一端如果发生附么危机,谁也说不 上美国会有什么反应。换做我是波斯尼亚人或者科索沃人,也一定不相信美国人当 真会插手巴尔干的战事。他们却真的干预了,不在于维护美国的基本国家利益,而 是为了捍卫人权,为了终止一个主权政府对自己的人民所犯下的违反人权的罪行。 只是这种政策能维持多久呢?它能放诸四海而指准吗?在非洲的卢旺达,这一套根 本行不通。美国朋友一再提醒我,他们的外交政策考虑的其实并不是战略性的国家 利益,而是美国媒体所关注的焦点。纵有再多的失误缺陷,美国还是成功了,而且 做得非常出色。美国的工业表现在七八十年代不如日本和德国,却在90年代以叫人 意外的活力回弹。美国公司在电脑和资讯科技方面领导世界潮流。它们充分利用数 码革命把公司、企业打碎了再重组,把生产力推向前所未有的高峰,同时成功抑制 通胀率,增加利润,在竞争力方面领先欧洲和日本。人才苔苹是他们的强处,大专 院校、智囊团、科研中心和跨国公司,都是培育人才的温床,而且有能力吸引中国、 印度以及世界各地出类拔萃的才俊,在硅谷等新兴高增值领域服务。没有一个欧洲 或亚洲国家,能像美国这样不费吹灰之力就吸引和网罗了大批的海外人才。美国就 像拥有磁铁似的,把全球各个角落的顶尖人才全吸引到美洲大陆去。这是美国的一 个重要优势。欧洲人花了好些时间才肯承认美国自由市场经济的优越性,特别是美 国那套重视权益资本回报率的企业文化的价值。美国的执行人员坚持不懈地加强生 产力和竞争力,为的是提高股陈的投资价值。这种论功行赏制度的代价,就是导致 美国社会的分裂现象比欧洲和日本社会严重得多。欧日社会没有相当于美国社会的 低下层阶级。欧洲企业文化重视的是社会团结与和谐,德国公司甚至委派工会代表 进入管理局,这样做的代价却是资本回报率和股东投资价值偏低。日本人实行的是 终身雇佣的制度,非常强调雇主和雇员彼此的忠诚。这样做的缺点是冗员过多,失 去了竞争优势。 到了90年代,许多欧洲公司开始在纽约股市挂牌,这么一来,他们就不得不着 眼于每一季的回报和股东投资价值。欧洲人接受了美国企业管理的标准,这等于欧 洲对美国的表扬。 只要世界继续以经济为主导,只要美国还能继续在创新科技领域中保住领先的 地位,那么欧盟也好,日本或中国也罢,相信谁也取代不了美国当今所拥有的超凡 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