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皮耶·居里进入玛丽的生活正是时候。1894年已经过了差不多一半, 玛丽已经
确定可于7 月间取得学位。她开始前瞻, 闲暇时间较多, 而春色又这么美。
四十岁时的皮耶。玛丽认为他“拥有文明极致的视野”。
此刻她主要心力投注在为国家工业促进会做的一项研究上, 研究的是某些钢的
磁性, 与她的老师物理学家李普曼合作。但是研究所需的钢材太占地方, 狭小的实
验室放不下。
一位移民瑞士的波兰物理学家恰好度蜜月经过巴黎, 和玛丽联系。玛丽告诉他
自己所做的研究和遇到的困难, 他说他认识一个人, 也许可以帮她找个地方, 至少
可以给她提点建议。他说这人极有才干, 目前在物理暨化学工业学校工作。他的名
字叫皮耶·居里(Pierre Curie)。如果玛丽愿意第二天去和他们一道喝茶, 他可以
介绍这人给她。
后来玛丽这样描述这次会面:
我走进房间, 皮耶·居里站在两扇开向走廊的窗户之间。当时他已经35岁, 看
起来却很年轻, 我震慑于他眼神的清澄和高瘦的身躯透露出来的些许淡漠。他的言
语迟缓而深刻, 举止质朴, 笑起来既严肃又清纯, 我不由自主地产生信赖感。我们
开始交谈, 很快便熟稔起来。话题先是围绕着科学问题, 这方面我很乐意征求他的
意见; 接着就谈到社会和人道问题, 这是我俩都感兴趣的。他对事物的看法与我相
似得惊人, 尽管我俩来自不同的国家。部分原因一定是我俩成长的家庭有类似的道
德观。
玛丽写下这段文字时已经年过50, 她从不轻易表露自己的感情。但是从这段平
铺直叙的话里, 我们仍可看出他们两人是一见钟情。
在长时间的交谈之后, 皮耶·居里和玛丽同赴一家小型学生餐厅共进晚餐。他
们谈到很晚, 皮耶送她回去之后, 已经赶不上尾班火车, 只得步行回他住的索镇(Sceaux)。
当晚的情况很可能是: 皮耶虽然深受这不同凡俗的娇小女子吸引, 但他素来漫
不经心, 而玛丽则单刀直入: 既然谈得投机, 何不共进晚餐?
在巴黎待了3 年, 玛丽现年26, 行将27, 当然有过不止一个爱慕者。住在布洛
妮亚家时, 便有一个波兰学生爱上她, 后来还吞服鸦片, 冀望引起她的注意。她的
反应却是: “这年轻人做事不知轻重。”她和这青年对事情轻重的看法显然是不一
样的。
到1894年, 她已经不那么年轻了。脸颊消瘦、身材苗条, 早年不加修饰的青春
已经在生活的沧桑之下褪去。她的皮肤变得透明, 灰色的眼睛因目光的急切而显得
更大, 连带让人注意到她圆润美丽的额头。她还没有孕育出后来那种让人心动神摇
的弱质之美, 可是这不屈不挠的年轻女子偏有一种特异的气质, 让周围的人都想去保
护她。
有一个名叫拉莫特的男子锲而不舍地追求她, 希图借着耐心打动她。他究竟曾
否有过一丝希望, 我们不得而知, 但是现在他遇到难以抗衡的强敌。
玛丽与同时代的其他女子不同。一般女子在婚姻中、母职中寻求自我肯定, 玛
丽却在工作中找到自己。
这并不表示她不需要爱, 不需要儿女。和男人一样, 她也需要这些。只是和男
人一样, 她同时需要证明自己的能力。这在当时
认为女性应守本分: “不是做主妇便是做娼妓”的观念下, 是不太能够为社会
容忍的。
当时的社会气氛, 认为年轻女子不应有肉体欲望, 除了生育孩子之外, 身体不
应感受到其他的乐趣, 甚至也不该知道孩子是怎么来的。我们可以确定, 玛丽不会
容许追求她的人对她有任何亲密举动。
也许她比同时代的一般女性知道得多些, 至少书本上得来的知识多些; 她的思
想也够开明, 可以在相识的当天便与皮耶·居里共餐, 让他送她回家, 后来也毫不
介意地在住所接待他。虽然她已经26岁, 在同辈的法国女孩看来, 这些做法仍是不
能想像的。
说到底, 她是太珍视心灵的满足, 不能忍受与一个智力平庸的男子建立永久关
系, 就连做个朋友也不行。年轻时代的凯希米·佐洛斯基智力固然出众, 皮耶·居
里更是在每一方面都卓尔不凡的。
在这爱苗滋长的时刻, 像是切成两半的东西复合, 两人惊讶地发现彼此“天造
地设”。玛丽享受到被爱的喜悦。从皮耶眼中, 她看到最愿见到的自己: 魅力不只
来自她的外表, 也来自她的才智。何况爱她的是一位科学家, 知识远超过她自己。
1894年8 月初, 她回波兰去陪父亲度暑假。她没有许下任何诺言, 甚至没有说
会回来。
那个夏天, 他们鱼雁往还。她在信上描述她的家庭, 他也谈论他的。他的父亲
和祖父都是医生, 祖居阿尔萨斯(Alsace)。居里医生在巴黎郊外的索镇行医, 皮耶
与父母共居。
她告诉他自己怎样困苦求学, 他则说他从未正式就学。他的
父亲决定不让这孩子受学校之苦, 因为他爱做梦, 不专心, 太敏感, 智力发展
又慢, 没法适应传统的教学方法。所以从小是母亲教他读写, 父亲教他观察大自然。
家里藏书很多, 让他自由涉猎。到14岁上, 才给他请了个家庭教师。就在那时候,
他发现了数学之美, 浸淫在抽象世界里, 如鱼得水。16岁获学士学位,18 岁得到硕
士学位。他也许没说, 他还有另一种天份: 思虑周密, 洞察力强。
在巴黎的时候, 每逢周日, 他们会一起去乡下散步。乡间是皮耶熟悉的世界,
自他幼年时便如此。小时候, 他常会在小溪边、树林里消失无踪, 完全忘怀时间的
存在: “回家的时候可能已是黎明, ”他写道, “满脑子的新鲜想法。”
散步的时候, 他会捡起一枚玉黍螺或抓住一只青蛙, 指点给玛丽看让他着迷不
已的东西———大自然的对称形态。
她会谈起布洛妮亚, 他则谈到雅各。雅各是他的哥哥, 也是一个古怪学者, 只
是性情与皮耶全然不同: 外向、活跃。自小, 雅各就是皮耶挚爱的游戏、探险和工
作上的伴侣。他后来结婚, 搬出索镇, 到蒙培利尔科学院去担任讲座。
玛丽谈起她在钢研究方面的进展, 皮耶则谈他做的压电研究: 不对称结晶体压
缩或膨胀之后会产生电力。这是他和雅各发现的现象。两兄弟还证明了李普曼预言
的反现象: 这类结晶体通上电, 会变形
①。这项研究结果一发表, 即引起当时英国物理学泰斗凯尔文爵
英国物理学家凯尔文爵士士(Lord Kelvin) 的强烈兴趣。
为了能在雅各工作的矿物实验室里做这项实验, 居里兄弟设计制造了两样仪器
:一个压电石英静电计,用以测量微弱的电流; 一个精确到百分之一毫克的磁天平。
使用这样精密的器具做实验, 需要很高的技巧, 玛丽后来终于也训练出这样的技巧
,但总不及皮耶的双手“生来灵巧”。
玛丽会询问皮耶正在做的研究情况如何。她必定是当时惟一能懂皮耶说些什么
的女子。他会解释说他想找出物体的磁性三态———逆磁性、弱磁性和铁磁性——
—之间, 有没有过渡状态; 以及是否可能让单一物体连续呈现三种状态。
这是他博士论文的题材, 但研究进展缓慢, 实验仪器和设备都不能供他个人研
究之用, 而且自他25岁那年受命负责巴黎物理暨化学工业学校的工作以来, 他一直
是很困难地在一条走廊上做活, 职责又过分繁重。这份低微的工作, 他已经做了十
年了。
也许玛丽有一点惊讶, 他竟然从没想过申请一所“比较大”的学校, 例如工艺
技术学校或高等师范学校之类的。
他说他不能忍受竞争, 因为竞争不符合他的做事方法、他的态度、他的人生观。
生来具有征服意志的玛丽, 可能因此而更仰慕
他, 认为这是她所重视的“廉洁”品格的另一重表现。
皮耶·居里一生洁身自好。他避免与人起冲突, 即使冲突不能避免, 他也多方
忍让, 结果总是输的多, 赢的少。
数学家庞加莱在皮耶身后形容他: “以鞭下之犬的姿态接受最高荣誉”。 玛
丽是否同意庞加莱此种说法, 我们不得而知。不过, 她恐怕是很难与一位好斗之士
长久相处的吧。
居里医生是新教徒, 但他的思想开明, 从未向两个儿子灌输宗教思想———并
非不重视此事, 而是认为他们应有信仰自由。结果是皮耶选择了与他父亲同样的信
仰。
他刚认识玛丽不久, 便带给她一本左拉的新书《卢尔德》(Lourdes),很高兴地
发现她对宗教的观念与他相同。
他们两人都是科学的信徒, 而科学是与宗教相对的。一个科学研究者很自然地
会否定神的存在, 因为从物理学的方法找不到它。科学研究像是从一个钥匙孔中看
出去, 找出钥匙, 打开门, 却发现外面又是一扇锁住的门……一扇一扇, 永无止尽。
从事科学研究凭的是一股驱力, 不是人生哲学。
皮耶·居里属于厌弃教会的一代, 视教会为控制社会的工具。而他又比别人经
历过更多的人生悲剧。
有个女孩, 自幼便是他亲密的玩伴, 在他20岁那年去世。这女孩死后, 他转而
将友情寄托在哥哥身上, 兄弟俩亲密又融洽: “我们想法一致, 不必开口便能相互
了解。”他告诉玛丽。雅各结婚迁出之后, 皮耶甚感寂寞。
他曾在日记中写下对女人的看法。他说: 才华出众的女子甚为罕见。因此, 我
们若违反本性, 全心专注于工作上, 疏远了周围的人, 我们就违抗了女人。
做母亲的, 亟盼得到儿女的爱, 即使因此妨碍儿女的智力发展也在所不惜。做
情妇的, 希望拥有爱人, 宁可牺牲全世界最伟大的天才, 换取一小时的爱情。
这种对抗是不公平的, 因为女人有很正当的理由: 为了美满生活和符合人性,
她们极力拉我们回去。
他是否经常进行这样的对抗, 与什么样的人对抗, 我们不得而知, 也不重要。
总之, 年届35, 他仍然单身, 一心追求崇高的事物, 追求理论物理的堂奥。他很快
看出玛丽·斯克洛道斯卡是能够与他共赴旅程的惟一人选。
玛丽方面, 显然花了比较长久的时间, 才说服自己放弃单身生活———虽说对
方是皮耶·居里。她下决心比较难, 不过一旦决定, 便不反悔。
1894年艳夏之际, 她拿到文凭, 必须要决定是回到自幼生长、热爱的祖国波兰
,还是留下来追求她真正隶属的国度———科学。皮耶·居里说过:“你命定属于科
学。”做科学, 就是纯研究。
在当时, 法国科学界是瞧不起“发明家”的。新发明如电报、电话、电唱机、
白炽灯、打字机和麦克风等, 全是美国首先研制出来的, 法国科学家鄙之为“方便
而已”。
当时杰出的化学家贝特洛(Marcelin Berthelot)曾经这样预测公元2000年的世
界:
到那时候, 世界上不再有农业, 不再有牧场, 也不再有农夫。由于化学的进展
,人类已不需要开垦土地以谋生活。煤矿或其他的矿业也消失了,自然就不再有矿工
罢工这回事。燃料问题也因化学与物理学的携手并进而不复存在。
没有海关、没有保护主义、没有战争, 人类不再心心念念着划分彼此的疆界。
有了使用化学燃料的飞机, 所有的疆界都成为过时之物。由是, 社会主义的梦想几
乎已经实现, 只要有人能发明一种心灵的化学物质, 永久改变人的品德, 就像化学
品改变物质的属性那样!
他宣称化学长足进步之后, 粮食可以药片形式制造, 不必看天吃饭, 无虞丰年
荒年。他又说: “根本问题是找出永不枯竭的能源, 可以毫不费力地重复使用。”
他虽未预见20世纪的能源是瓦斯, 倒是明确预言了21世纪的能源是太阳能。
他这场演说引起了一些骚动, 但贝特洛那一代极少有人像他这样, 把科学的进
展和社会的转变连在一起想。那时候绝大多数科学家根本不考虑今天我们所谓的科
技这回事, 他们认为那是工程师的事。在他们看来, 科学研究的目标只有一个: 推
进知识的领域。这种态度衍伸到极致, 便成为一种美学, 而且贵族气息浓厚。法国
科学界直至20世纪仍持此态度, 流风且及于英国。
史诺(C.P.Snow)曾描述: “( 英国) 剑桥的年轻研究员, 很自豪于他们所做的
科学研究完全没有实际用途。好像他们愈是确定研究不实用, 愈是感到高人一等。”
直到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 毒气成为武器, 政府动员科学家为国效力, 这态度
才改变。在那以前, 医学研究是惟一既重理论又重实际的科学。可是就连这领域,
巴斯德也定下了一条金律: “鼓励不实用的科学研究, 因为理论方面的进步往往来
自此种研究, 结果是实用价值自在其中。”
玛丽衷心相信不为实质利益而做的研究价值。在她的内心世界里, “非关名利”
总是一项不能舍弃的要求。
她的爱国心也许有时会被事业心遮盖, 但仍很强烈。因此在7 月底, 玛丽回去
波兰, 留下皮耶·居里在巴黎。
像许多内省型的人一样, 皮耶发现用纸笔表达感情要比用言词容易得多。他和
玛丽信件往来, 谈话方式与面谈迥然不同。玛丽在后来献给皮耶的刻板无趣的书中
,提到两人之间“开始形成的情感”———她从不写下“爱”这个字。她只说:“1894
年夏天, 皮耶·居里给我写了些信, 我很欢喜。”
这些沉稳内敛的信透露了很多皮耶自己, 也让我们得以窥见玛丽的一些面貌,
还顺便带出了时代背景。若是当时已有国际长途电话, 皮耶也许不写信, 今天我们
便无从了解他了。
玛丽先写信给他, 他立即回信:1894 年8 月10日
再没有比接到你的信更让我高兴的了。原先担心会有两个月没你的消息, 我因
此极端怏怏不乐———我的意思是说很高兴收到你的信。
希望你尽量呼吸新鲜空气, 十月份回到我们身边。我这方面, 大概不会出门旅
行, 我会留在国内, 整天坐在窗前, 或徘徊于花园中。
我们说好了至少要做很好的朋友的, 对不对? 希望你没有改变心意! 口头的承
诺没有约束力量, 这类事有时非你我所能控制。我不敢相信能够终生与你靠近, 一
起做梦, 做你的爱国之梦、我们的博爱之梦和科学之梦, 但是, 那一定是很美的事。
在这些梦想当中, 我相信只有最后一项是可以实现的。因为我们无权无势, 没
法改变社会现况, 而且纵然有权, 我们也不知道该怎么做, 若是随意做去, 则完全
没法确定是否反而弊多于利, 因为可能反而减缓了原本自然会有的发展。而在科学
方面, 我们的确可以做点事———这块土地比较坚实, 每一项新发现, 不管多么微
不足道, 都确实是我们的贡献。
每件事都彼此相关……我们固然要做好朋友, 可是你如果离开法国达一年之久
,这份友谊可就真的是柏拉图式的了———两个人长久不见面,怎么做朋友? 你是不
是还是留在我身边比较好呢? 我知道这样问你会生气, 我再不跟你谈这件事了。况
且我深觉自己配不上你, 在每一方面都是……
我曾想请你在赴福雷堡(Freiburg)游玩之时, 让我碰巧遇见你。但是你只打算
在那儿待一天, 不是吗? 那一天你当然是要与
我们的朋友考瓦斯基一家相聚的口罗。
你忠诚的 P ·居里
你若肯回信, 保证你会在10月间回来, 我会非常高兴。信件请直接寄到索镇萨
布隆路13号, 皮耶·居里收, 我会比较快收到。
四天之后:
现在太迟了, 我后悔没去……。你相信宿命吗? 还记得四旬节那天, 我忽然在
人群中找不到你的踪影? 我觉得我们的友谊可能会突然中断, 完全不是出于我们任
何一人的意愿。我并非宿命论者, 只是我们的个性很可能导致这样的结局。我不知
道如何在适当时机采取行动。
不过, 这样也许对你好, 因为我实在没理由把你留在法国, 远离你的祖国和家
人, 却没有什么好东西可以给你, 换取你这样的牺牲。
你说你全然自由, 我觉得这么想有点冒失。再怎么说, 我们每一个人都是感情
的奴隶, 受我们所爱之人的偏见左右, 同时因为要谋生, 不免变成机器上的一枚齿
轮, 诸如此类。
最痛苦的是对社会的一些偏见让步。至于让步多少, 要看我们自认坚强或软弱
而定。让步太少, 我们会被扫荡; 让步太多, 我们会变得鄙贱, 唾弃自己。以我而
言, 十年前坚守的许多原则现在已经放弃。十年前我认为做每一件事都得贯彻到底
,决不向社会环境低头。我穿着蓝色衬衫,与工人一般无二……
最后, 你也看得出来, 我变成老头子了。在9 月份寄出的另一封信里, 他长篇
累牍地向她谈论哥哥雅各。她的回信内容不详, 但他接信之后甚感忧虑, 劝她“急
速于十月间回到巴黎, 否则我会非常苦恼”。
显然玛丽再度与她在地下大学的朋友联系上了, 从皮耶的回信看来, 她一定是
在信上情绪激动地谈到社会上普遍的不公平现象, 认为默然接受这些现象未免太过
自私, 她有责任努力改变这状况。皮耶答复说:
如果说有人打算用自己的头颅撞击石墙, 企图把石墙撞倒, 你会怎么想? 这意
图的背后一定有些很美的感情, 但这行为是愚蠢而荒谬的。我相信有些问题需要一
个整体的解决方案, 不是眼前可以片面解决的。人一旦走进一条死胡同, 可能自误
误人。我认为公理正义不属于这世界, 惟有最强大或最方便的体制才能广泛推行。
人可以装扮整齐, 出去工作, 而其生活却是极度贫穷: 这样的表里不一也许令人厌
恶, 但却必然会继续存在。
你对自私的看法令我惊讶。我20岁上遭逢变故, 一位青梅竹马的朋友惨死( 这
事我一直没勇气告诉你),我日思夜想, 折磨自己, 发誓从此要过苦行僧的生活, 决
心不再对任何事情感兴趣, 不再考虑我自己或整个人类的事。自那以后, 我常自问
:这种对人生的断念,是否仅是想让自己遗忘?
在贵国, 信件是否受到检查? 我很怀疑。以后写信顶好不要
引人误解。虽然我们所谈纯属理论, 但我怕会给你惹麻烦。
若你愿意, 可以写信给我, 寄到萨布隆路13号。
你忠实的友人
他的前一封信未获回音, 因此他在此信末尾附语提及, 说上一封信“也没什么
特别的内容”: “我只是问你是否愿意与我合租一间公寓。房子在莫飞塔路上, 窗
口看出去是花园, 可以分隔成两个互不干扰的单元。”这还不算什么特别的内容?
不过, 从这几行附语中也可看出, 他很了解玛丽极重独立自主, 而轻视传统礼
俗。9 月17日, 他得到玛丽将会归来的保证: “你终于要回巴黎来了, 这让我非常
快乐。我很希望我们至少能做分不开的朋友, 你同意吧? ”
在另一段话里, 他说溜了嘴: “如果你是法国人, 很容易找到教中学或师范学
校的工作。你喜不喜欢这种工作? ”她若嫁给法国人, 便入了法国籍。
这次, 皮耶在信尾的署名是“你非常忠诚的友人”, 之后还有附语: “我把你
的照片拿给哥哥看, 我没有做错吧? 他说你很好看, 他还说: ‘她看起来很坚毅,
甚至有点顽固。’”
她实在是顽固之极呀!
皮耶也许认为分租一间公寓这主意不错, 但是玛丽有些迟疑。她回巴黎之后,
知道布洛妮亚已在城堡路租了一层公寓作为执业的诊所, 里面有一间房是留给她的
,她不必分担房租。节俭成性的
她, 整天窝在梭尔邦的实验室里, 做她的物理实验。与皮耶的关系没有进展。
于是那老父口中“温驯的骡子”告诉她, 如果她不嫁给他是因为波兰的缘故,
他愿意跟她去波兰。他又向布洛妮亚发动攻势, 请求她在妹妹面前代为说项。他并
且劝说玛丽去会见他的双亲。
自称为“可怜的外国人”的她, 早年虽在凯希米·佐洛斯基的父母面前饱受心
灵创伤, 倒没有拒绝再试一次。皮耶固然已经是36岁的单身汉, 却对父母依恋甚深。
他曾经对她说: “他们很了不起。”一旦相见, 他们立刻就喜欢了儿子深爱着的这
个外国女子。
法国的民族性中, 有其温和可亲的一面, 居里一家多少代表了这一层面, 让玛
丽很感愉快。当然, 后来她也发觉了法国的另一面, 不那么温和可亲的面貌。
居里医生曾参与1848年的暴动, 下巴上受过枪伤, 至今弹痕宛然。1870年左右
,巴黎实行公社制度期间,他担任救护车驾驶, 带着两个年少的儿子, 到处寻觅受伤
的人。他也许更喜欢做研究, 但为了生活不得不放弃。这些年来他在索镇执业, 与
老妻住在四周绿意盎然的舒适房屋内, 过着单纯的生活。家里是典型中产阶级的布
置, 藏书甚多, 瓶插的玫瑰是自家花园里剪下的, 每逢周日, 邻居会来访, 一起打
球或下棋, 享受老妻的烹调手艺, 闲话家常。
老医生是个热心的共和主义者, 极力想吸引皮耶对政治发生兴趣, 却只让皮耶
更退缩到他的白日梦里去: “我不知如何让自己生气。”皮耶说。
这年轻、聪慧的波兰女子和这位法国老共和主义者相谈甚欢,
相互欣赏。此次会面对玛丽的一生有重大影响。
皮耶以有关磁性研究的博士论文进行答辩。①接受博士论文口试那天, 玛丽与
老医生都到场旁听。亲闻皮耶舌战主持口试的三大教授———包提、李普曼和奥特
费耶(Hautefeuille), 玛丽深受震撼。她后来写道: “那天, 在梭尔邦大学的小讲
堂内, 回荡着一些非常高远的思想, 令我咀嚼回味不已。”
可惜高远的思想得不到充裕的物质报酬。36岁的皮耶在物理学校教书, 每年仅
得3600法郎。根据当时公布的数字, 巴黎家庭年收入分类如下:
物理学家奥特费耶贫穷(77%)1070 法郎小康(16.2%)5340 法郎富裕(5.3%)15500
法郎巨富(0.1%)385000法郎所以年薪3600法郎( 换算成1968年的币值, 约为4600美
元) 的皮耶, 能提供给玛丽的物质条件实在并不丰厚。另外有些公司向他购买他所
发明的仪器的使用权, 但那一点钱连给他买必要的设备都不够。因此在
1895年1 月, 他接受了一家光学公司的顾问职位, 每个月可得100 法郎的顾问
费。
但物质方面的贫乏, 绝不是玛丽迟迟不作决定的原因。皮耶遭逢的惟一情敌,
乃是波兰。直到学年结束时, 玛丽才下定决心。
“当你接到这封信时, ”玛丽写信给一位华沙的女友, “你的朋友玛丽已经冠
上夫姓了。我要嫁给去年在华沙向你谈起的那人。定居巴黎于我是一种痛苦, 但我
能怎么办呢? 命运让我们深深相系, 不能分离。”
居里夫妇在他们的结婚典礼
上—1895年于是在1895年7 月, 玛丽开始私下向布洛妮亚讨教一门新的学问:
烤鸡怎么做? 薯条怎么炸? 如何喂饱丈夫? 她还自己设计结婚礼服, 要“庄严又实
用, 婚
礼过后我还可以穿着上实验室工作”。
斯克洛道斯卡先生和海拉都从华沙赶来参加婚礼———也许实在称不上婚礼,
只是在索镇镇公所简单的公证结婚。既没有交换戒指, 也没有宗教祝福。
皮耶的母亲一定订购了一条羊腿之类的来庆祝儿子成婚, 她一定也妥善招待了
这来自波兰的亲家, 但是文献没有
记载。我们只知道有个堂弟很聪明, 送了一张支票作为结婚礼物, 其结果是新
婚夫妇用这笔钱买了两辆脚踏车, 一对新人就骑着车出发度蜜月去也。
在一场没有任何宗教祝福, 甚至没有交换戒指的婚礼之后, 皮耶与玛丽骑着自
行车去度蜜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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