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直到很多年以后,季羡林才听人告诉他说,他的母亲曾经说过:“要知道一去 不回头的话,我拼了命也不放那孩子走!”这句话,虽然不是他亲耳听到的,虽然 讲述者也并非饱含感情说给他的,但在季羡林听来,却不啻一声惊雷,震在他心上, 并且终生回荡在他耳边。“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季羡林心里翻涌着波涛。 1917年刚过了春节不久,季羡林离开了只生活了六年的故乡清平县官庄村,跟 着他父亲骑着一头毛驴,历时两天,来到了以湖光山色著名的山东省最大的城市— —济南。 那天,季羡林与父亲走在一条古旧的黄土街上,然后,扭头转进一个有石头台 阶、颇带些古董味道的大门里去。 进了大门,迎头是一棵大的枸杞树。因为刚刚走过了长长的、曲曲折折的迷宫 似的街,走进屋里,眼前还只是一片花,没有看到一个人,定了定神,眨巴了好几 下眼睛,才看到了婶母。 不久,在屋内黑暗的角隅里,发现了一个老人,在起劲地同叔父谈着话。 这个老人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但看他的第一眼起,季羡林心里已经留下了 一个莫大的威胁,并形成了一个神怪老人的印象:胡子,白白的,稀稀的;头发, 白白的,稀稀,头发和胡须之间,夹着一张棕黑色的面孔,和蝙蝠的脸形状差不多。 和父亲说话的时候,那个老人的胡子在一上一下地颤动着,这让季羡林蓦地想起老 家的一种动物来——我不敢再看他,我只呆呆地注视着那棵枸杞树,注视着细弱的 枝条上才冒出的红星似的小芽,看熹微的晨光慢慢地照透那凌乱的枝条。小贩的叫 卖声从墙外飘过来,但我不知道他们叫卖的什么。对我,一切都充满了惊异。故乡 里小村的影子,母亲的影子,时时浮掠在我的眼前。我一闭眼,仿佛自己还骑在驴 背上,还能听到驴子项下的单调的铃声,看到从驴子头前伸展出去的长长又崎岖的 仿佛再也走不到尽头的黄土路。在一瞬间,这崎岖的再也走不到尽头的黄土路就把 自己引到这陌生的地方来。在这陌生的地方,现在(一个初春的早晨)就又看到这 样一个神秘的老人在枸杞树下面来来往往地做着事。 这段文字是季羡林的回忆,写于1935年。文字真实地记录了他进入济南之后的 恐惧。 渐渐的,季羡林同老人亲近起来,于是,老人的脸也慢慢变得可爱起来。 叔父把家搬到街南头之后不久,就外出做事挣钱去了。当他从望口山回到家中 时,随行的仆人挑了一担子东西,香香的,散发着诱人的味道。那是用蒲包装着的 有名的肥城桃。仔细看去,噢,下面还有一个木笼子,木笼子里装着什么呢?季羡 林还没来得及伸头看看,挑担的仆人就已经把那个木笼子拿起来并举到季羡林面前! 季羡林一下子瞪大了眼睛!原来里面装着三只兔子:两只小的,白色;一只大 的,黑色;小兔子似乎受到了惊吓,身体战栗着,包括嘴唇也在颤抖。它们的耳朵 透亮,长长的,仔细看能看到上面的血丝;红亮的宝石似的眼睛,不敢看人。兔子, 季羡林在官庄时梦寐以求的兔子,现在就在自己面前!还一下子三只!这真让他又 惊又喜,想不到在叔父去望口山以前,也不过随意一说,让他带几只兔子回来,现 在居然带回来了。叔叔真好!他顾不得去吃那美味的肥城桃,而是东跑西跑,忙着 找白菜,找豆芽,喂这三只可爱的小家伙。喂得差不多了,季羡林又替它们张罗住 处,先后找了几个地方都不合适,最后就决定让它们住在他自己的床底下。 六岁多的孩子,一下子得到自己盼望了许久的心爱之物,那个高兴劲,自然是 可以想象得出的。在官庄的时候,要趴在邻居家的兔子洞口才能看到的东西,现在 居然有三只伏在自己的床下,季羡林感到自己简直是处在童话世界之中了。我不是 在做梦吧?小兔子都在床底下闹三天了,季羡林还在这样问自己。 但这样令人快乐的日子毕竟很少,到了济南以后,季羡林的日子是痛苦和寂寞 的。离开了母亲的日子对于一个六岁的孩子来说是可怕的。暗淡的灯照彻了冷寂的 秋夜,再加上一点轻微空漠的悲哀,压在一个六岁孩子的心头,一种莫名的凄凉袭 进了他的心。对母亲的思念像倔强的菟丝花死死缠在他的心上,曾经有过好几次, 小小的季羡林都从梦里哭着醒来,泪水打湿了枕头,每一次,他都不停地哭喊着娘。 没有了娘呵护的孩子多么可怜啊!这种失掉母爱的悲哀,非有亲身经历者,实 实难以体会。 尽管这个时候他暂时远离了只能吃高粱面饼子的日子,不但能吃上白面馒头, 而且还能吃上肉,但是在他的心里,他宁愿再啃硬硬的红高粱饼子就着苦涩难以下 咽的咸菜。 日子就在季羡林对母亲的思念里缓缓过去。 季羡林住在济南,住在叔父家里(实际上这已经是季羡林自己的家)。那时的 婶母姓马,是叔父的原配妻子,而后来的老祖是叔父在婶母死后的续弦。称呼上, 他虽然还管他们叫叔父和婶母,但实际上,他们是等同于自己的父亲和母亲的,因 为自己已经过继给了叔父和婶母,叔父和婶母也把他当作亲生儿子来抚养。 对于叔父季嗣诚,季羡林一生都是充满感激的。从他六岁被毛驴驮着进入济南 城,到1930年夏天考入清华大学,季羡林一直住在叔父婶母家里,是叔父婶母把他 抚养成人的。对此,他从来不敢忘怀。 叔父当时在黄河河务局谋得了一个小职员的位置,收入虽不算丰厚,家境也说 不上富裕,但总算无衣食之虞。 对于叔父,季羡林一向是又佩服又尊敬的,他在上个世纪90年代写成的一篇文 章里,就谈到了叔父,文字充满感情——叔父是一个非常有天才的人。他并没有受 过正规教育。在颠沛流离中,完全靠自学,获得了知识和本领。他能作诗,能填词, 能写字,能刻图章。中国古书也读了不少。按照他的出身,他无论如何也不应该对 宋明理学发生兴趣;然而他竟然发生了兴趣,而且还极为浓烈,非同一般。这件事 我至今大惑不解。我每看到他正襟危坐,威仪俨然,在读《皇清经解》一类十分枯 燥的书时,我都觉得滑稽可笑。 季羡林的叔父不曾忘记当初对兄长的承诺,加之望侄成龙,光耀季家门楣的愿 望十分笃定,因此,叔父对季羡林的教育十分关心,因为他是季家唯一的传宗接代 的人。 起先,季羡林的叔父安排他在一个私塾里学习,地点在曹家巷。老师是一个白 胡子老者,面色严峻,令人望而生畏。每天入学之后,必须先向孔子牌位行礼,然 后才是“赵钱孙李”。在这所私塾里,季羡林度过了他沉闷的大约一年的时光,然 后就进了新式的小学校——济南一师附小,一切都比较顺利。 一师附小在济南南城门内,升官街西头。名为“升官街”,其实与升官发财毫 无关系。这一条街上棺材铺林立,而“官”是“棺”的同音字,因大家都很忌讳这 个“棺”字,所以就给这条街改为“升官街”。这里需要特别强调的是,街东头有 一个地方,叫新桥,这里有一个炒卖五香花生米的小铺子。铺子虽小,名气却极大。 这里的五香花生米(济南俗称长果仁)咸香可口,脆而不腻,让人食之难忘,故而 远近驰名。小时候,季羡林经常到这里来买。时光流逝,风云变幻,对花生米这种 朴素食物的钟爱伴随着季羡林整部的风雨岁月。 一师附小没有校长,由一师校长兼任。当时一师和一中并称,都是当时人气很 高的学校,因此,一师校长也是一个重要的职位。一师校长是王士栋,同鞠思敏先 生等同为山东教育界的名人,在学界享有盛誉。 季羡林在一师附小大概只待了一年多,不到两年,因为在他的记忆中换过一次 教室,足见他在那里升过一次级。 很快,情形就发生了变化——此时,五四运动已经波及了山东。一师校长王士 栋是新派人物,首先采用了白话文教科书,这可是引领新潮之举。国文教科书中有 一篇文章名叫《阿拉伯的骆驼》,是一篇寓言,讲的是一个新颖而深刻的道理,是 国际上流行的。无巧不成书,这一篇课文偏偏让季羡林的叔父偶然看到了,他勃然 变色,大声喊道:“骆驼怎么能说话呀!这简直是胡闹!赶快转学!”叔叔说话的 时候,声音很大,季羡林很害怕,没敢看叔叔的脸色,但他分明可以感觉到叔叔怒 火在燃烧。 于是,季羡林很快就转到了新育小学,时间是在1920年,那一年他九岁。 我一闭眼,仿佛就能看到一个八岁的孩子,用一根前面弯成钩的铁条,推着一 个铁圈,在济南升官街上从东向西飞跑,耳中仿佛还能听到铁圈在青石板路上滚动 的声音……季羡林晚年在他的自传里这样写道。 从此一师附小只留在他的记忆中了。一师附小的同班同学,季羡林只记得李长 之,因为李长之后来成了名人,所以才记得清楚,但当时季羡林对他的印象也是模 糊不清的。 季羡林后来回忆这次转学的过程,觉得既有儿戏的成分也有些传奇的色彩。当 时转学好像是非常容易,只举行一次口试即可,似乎没有走什么后门就可以完成。 同时转学的还有季羡林的一个亲戚,年龄比季羡林大一岁。教员写了一个“骡”字, 大大的,教员写得很认真,很有力。“lu ——”季羡林准确地读出了这个字的音, 并且声音响亮,语气从容。而他的亲戚则涨红了脸,嗫嚅着,说不出话来。教员笑 了,很友好地向季羡林点点头。 于是,季羡林和那个亲戚的口试结局便有了迥乎不同的变化:季羡林面试时认 识了一个“骡”字,直接插入高小一班,而他的亲戚不认识,便定为初小三班,少 认一字,季羡林比他高了一班。一字之差,天壤之判!季羡林硬是沾了一年的光。 这就叫做人生!几十年以后,他还做如此之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