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距奥马哈三千英里
“在我看来,卡帕确凿无疑地证明:照相机不一定就是一件冰冷无情的器具,
这要看谁来用它了,就跟钢笔一样。照相机可以延伸人的思想与情感。”
----------约翰·斯坦贝克《大众摄影》
一个深秋的午后,我驱车经弗吉尼亚往北。快到贝福德的时候,我看到蓝脊山
越来越显眼了,而这里就是美国第一座盟军登陆日纪念堂的所在。太阳快落山的时
候,我去参观了纪念堂,见到了已经85岁的军士罗依·史迪文斯,这位退伍军人以
前在29师第116 步兵团甲连。有好几次,有上了年纪的老者走上前来,跟史迪文斯
先生谈上几句怀旧的话,有些人说着说着竟然老泪闪动。这些人都是退伍军人,从
“鼓出部分”的战斗中下来,从安济欧的海滩下来,从诺曼底之战下来。
后来,史迪文斯详细地对我讲述了他的故事。1944年6 月6 日清晨,他准备好
踏上一艘开往奥马哈海滩的登陆艇。正要爬上船的时候,突然间他看到了自己的双
胞胎兄弟雷依。“他伸出手来想跟我握手,”罗依告诉我说,“我没有握手,反过
来我说‘听我说,今天上午某个时候,我要跟你在韦也尔维尔苏梅尔那边的岔道口
上握手’。”
雷依低头,说他可能到不了那边。他可能活不下来。他说得相当肯定。罗依那
天早晨也没有到那里——离开海滩几百码之后,他的那只登陆艇就沉没了,就在第
一波美国大兵到达的前几分钟沉没了。甲连的一位战友将史迪文斯救了起来,因此
没有淹死,4 天之后才到达奥马哈海滩。他在那里为自己的兄弟和几位朋友修了一
处简易坟墓。
盟军登陆日最大的一场屠杀就发生在“血腥奥马哈”海滩上,他的兄弟和来自
贝福德的18名小伙子在到达海滩的几分钟内便被打死了。甲连共有35名来自贝福德
的士兵,到夜幕降临的时候,已经有21名死掉了。战争史家相信,就美国单个城镇
计,贝福德的战死率是美国历史上最高的。
史迪文斯先生的家是简易的牧场风格,在他家里,我们就他兄弟、贝福德和那
场战争的事情一直谈到深夜。最后,我递给他一本书,是在纽约一个珍本书店里找
到的一本已经破损的书:《战争图景》。
“谁写的?”史迪文斯翻到标有“闯入”字样的第105 页时问道。
“罗伯特·卡帕,”我答道,“他是随第116 团在第一波攻击中从伊济雷德登
上奥马哈的惟一摄影者。”
“伊济雷德?”史迪文斯问,“第一波攻击?他是士兵还是海岸巡逻队员?”
“都不是。他是一位记者。匈牙利的犹太人。是自愿去的。”
“那是最优秀的一批人,他们都是自愿的。但是,那些人都没有活下来啊。”
史迪文斯看卡帕书中有这样一段话:“我想说,战地记者能得到更多饮料,更
多女人,更好的报酬,还有更大的自由,他可以选择自己的地点,他可以选择当一
个懦夫而不会受到审判。战地记者有自己的赌注——那就是他的生命。他的生命掌
握在他自己的手上,他可以把命赌在这匹马上,也可以赌在那匹马上,也可以在最
后一刻退缩而将性命藏进自己的口袋。我是一个赌徒。我决定跟第一波一起冲上去。”
史迪文斯翻到一张照片,上面是几个大兵在猛烈的炮火攻击下往海滩上逃命。
“请再说说他的名字?”
“罗伯特·卡帕。”
“他一定极想拍到那些照片。”
史迪文斯坐在那里不说话,慢慢翻动余下的八十多页。他终于翻到了卡帕最后
的一批照片之一,是他去世的前几天照的,在印度支那,1954年,当时他才40岁。
他合上书,靠在他的卧椅上。他突然之间看上去很累了。
“您后来又去过奥马哈没有?”我问。
“有哇,”他很自豪地说,“是啊,去过。”
他指着一面墙,上面有成排上了相框的照片。照片之间有两枚裱好的紫心勋章,
一枚是他自己的,另一枚是他兄弟的。还有一张较小的照片显示他1994年走在奥马
哈海滩上,他的表情因为激动而变形。
“您去过吗?”他问。
“去过,今年春季去的。”
“您去看过墓地没有?”
我点头。那是个复活节,我把车停在成排的旅游车旁边,跟车上下来的80岁左
右的美国老人和他们的家人一起进了墓园,他们数以千计的战友就葬在大理石墓石
下。墓园建在一处悬崖顶上,俯瞰着长达四英里的海滩。
一开始,这些纪念碑简朴的庄严感使我震撼,所有的墓碑都朝着一个方向——
家乡的方向。但之后,我又看到一位中年妇女一个人站在一处墓石边抽泣。她从未
见过面的父亲就在两百码以外的地方死去,同时战死的还有另外数百名美国人,他
们都是在6 月那个可怕的日子里登上海滩的。
在海滩上,有两百码的一个地段长久以来一直没有动过,差不多都60年了。地
雷和没有炸开的炮弹以及其他致命的防御武器都被清除干净了,但那里的游魂却无
法弄走。天下着大雨,我顺着伊济格林走,之后又沿着罗伯特·卡帕拍过照片的半
英里长的伊济雷德那边走。就在这里,卡帕拍摄了也许是20世纪最重要的历史时刻,
当然也是他短暂但极富戏剧化的一生中最了不起的一个故事。
在伊济雷德那边,有挥之不去、难以忘怀的沉寂,哪怕是在呼啸的海风和阵阵
的海浪声之间。对于当天真的登上海岸而且也返回的人来说,那样的沉寂震耳欲聋。
汽车朝贝约尔的方向狂奔,旅游汽车也直接朝巴黎的方向返回,只有在汽车的车厢
内,死亡的杂音才成为琐碎不断的细语。
在几个月的时间内,我采访过史迪文斯和其他二战退伍军人,有士兵,也有摄
影家。每次遇到一个退伍军人,我都会让他看看《战争图景》。很多人从来都没有
看过卡帕拍摄的奥马哈海滩的照片,更不用说看过他在另外五次不同战争的历史时
刻拍摄的照片。一位80岁的老者咬自己的嘴唇,合上了那本图册:跟别的东西不一
样,默不出声的照片能唤起生动的回忆。
有一位军官,他是50万美国军人之一,1945年患上了战斗疲劳症(精神与心理
崩溃),他看着盟军登陆日照片册,一直看了好几分钟,每隔几秒钟就摇一次头。
另一位退伍军人看着照片大笑起来,其中一幅照片描写一位法国人用玻璃水瓶装红
酒递给十分疲倦的美国大兵,他想到了类似的一个时刻,那是他从奥马哈向柏林的
漫长旅途中发生的一件事情。
雷·南斯中尉是罗依·史迪文斯的指挥官,看到卡帕描写奥马哈海滩的照片时
强忍泪水。在第一波攻击中,他的登陆艇上所有的士兵死光了,那些小伙子是他打
小就熟悉的,他们还没有沾上海滩上的沙子就给打死了。南斯一开始慢慢讲,好像
根本就不想回忆一样,但几个小时以后,他告诉我说,奥马哈是他赎罪的结果:一
定有一个上帝在那里,否则,为什么他会活下来?只有上帝才能从德国的机关枪手
手下将他救出来,他受了重伤,一个人在那里爬行,在布满地雷的两百多码沙滩上
独自爬行,而那些枪手就一路跟他玩着“猫捉老鼠”的游戏。
另外一些人评论说,他们无法忍受卡帕作品中任何一幅暴力照片,说他们只愿
意看美丽哀伤的照片。他们都希望更多了解这个人,这个人用黑白照片捕捉住了他
们一生最难忘怀的时刻。这个人留下了一份显示人类精神纯洁的视觉遗产,这个赌
徒到底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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