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头痛?是不是一跳一跳的,痛得很厉害?”医生四方脸上的白胡子都笑得抖 动起来。头快别痛啦,烧也快退下去吧……。 伯爵夫人在一旁察看着,医生也就按顺序为亨利作了老一套的检查,以索取昂 贵的诊疗费。他们对待有钱人家的孩子,态度完全不一样。医生一边和伯爵夫人闲 聊,一边给亨利号脉,让他张张嘴,检查一下咽喉。又轻轻地抬了抬两手和两脚, 把冰冷的耳朵贴在亨利的胸部听了听。 “就像哥萨克族把耳朵贴在地面上听远处的马蹄声一样。”亨利边打着盹边想, 一会儿医生“啪”的一声关上了黑皮包,对伯爵夫人说,不是什么大病,不过,有 些使人不太放心的征兆。今天下午想让同行再来看一下行吗? “什么?不必要担心,伯爵夫人。只是仔细一点总不会有错的。因为,孩子的 身体是敏感而复杂的。”医生的同事也是个四方脸,下巴留着胡子的人。他还是一 边说着笑话,一边号脉,看了下咽喉和舌苔,又把耳朵贴在亨利的胸部听了听。检 查完了,医生们仍然是一副百思不解的神情。 两位医生偷偷地交谈了一会儿,然后对伯爵夫人说:“夫人,您的孩子患的是 贫血。贫血严重时,有时会引起一些难以说明的现象。但是没必要过于担心。阿美 里温泉的水对治贫血很有疗效。”两人低着头,急忙转身往回走。在门口一再谦让 之后回去了。 那天晚上,普鲁斯特先生来了。他如实地说了病情:“说实话,我很难下结论。 刚才的医生也一定说不清患的是什么病。”他在床边坐了下来,皱着眉,忧虑地捻 着胡子。普鲁斯特先生是听说亨利病了,在回家的路上顺便来看看的。不愧是名医, 才敢说实话。 “这种烧,我总有点放心不下。”他自言自语地说。“我也不明白患的是什么 病。”说着,把亨利的手轻轻地放回毯子下面。“让他好好睡吧。躺着是目前最好 的药了。”他的脸上浮起半是叹息的微笑。站起身来看看伯爵夫人说:“转到阿美 里去吧。”边说着耸了耸肩,“请务必带他去。”也许真如那两位医生说的是贫血。 如真是那样,那儿的水也许会奏效,至少是无害的。 一周后,几个穿着蓝色工作服的彪形大汉来到公寓,蹑手蹑脚地走进亨利的房 间。他们卷起绒毯,把家具罩了起来,拆下窗帘和画,然后把箱子放到了货车上。 爸爸来了。上衣插花的地方还是插着白色的石竹花,阔领带上装饰着珍珠。“早些 养好病。可别忘了秋天来鲁利。”他笨拙地递过去一本薄薄的皮面装订的书,“我 带来了一本关于驯鹰的指导书,读了一定会觉得有趣。病好了,你读一读吧。”院 长神父也来。他微笑地看着亨利,祝福他早日康复回学校,并给了他一枚作为护身 符的纪念章。 当然,“血誓”挚友莫里斯也来了。是和母亲一起来的。当只剩下他们两人时, 他悄声叮咛“你可别忘了加拿大的事情”。亨利搁在枕头上的头微弱地点了点。两 人手握着手,含泪又一次发出了神圣的誓言。然后,亨利勉强地用一只胳膊撑着, 往地板上吐了口沫。吐唾沫是坚定誓言的一种形式。 等母亲进来叫他时,莫里斯哇的一声哭出声来,紧紧地抱住床柱。这样,他母 亲不得不强行把他拉了出去。 他们到达阿美里温泉旅馆时,那儿几乎没有客人。亨利从床上可以望见白雪皑 皑的比利牛斯山脉。山上覆盖着冰川,终年不止的暴风正刮得剧烈。 这个有名的疗养地旅馆洋溢着一种说不出来的凄凉。它使人觉得这是一个个来 这儿的病人离去时留下的痛苦与遗恨。一天,亨利觉得身体情况不错,就决定和母 亲两人去豪华的餐厅用晚餐。走去一看,几个客人在那儿胡乱喧闹。 不错,有的人有在晚饭后跳舞的习惯。但是无论怎么说,他们都是病人,而且 是重病人。如果不是病很重,是不会在这隆冬季节来到这儿的。一会儿,他们开始 一个个回到了桌旁,只有弦乐队还在继续徒然地演奏着。 又有一位医生给亨利作了检查。像巴黎的医生那样,他一边闲聊着,一边轻轻 地摸摸亨利的面颊,量体温,让他把头扭过去。接着在门后同妈妈谈了好长时间。 妈妈回到屋里时,嘴唇没有一点血色,脸上显得黯然若失。 以后,亨利出人意外地康复了。恢复得和原先完全一样了。烧退了,头痛也像 魔术般地消失了。病得怪,好的也怪。医生又来了,可这次却是笑容满面。医生说 :“从一开始就知道阿美里的温泉很灵,可是,即使如此,这还只能说是奇迹,夫 人。”伯爵夫人想,和煦的里维埃拉的阳光一定能帮助亨利早日恢复健康。于是, 两人说定,等复活节后,就回巴黎。 亨利约定:“一定加倍努力,赶上大家。”他给莫里斯写了封热情洋溢的长信。 到尼斯时,狂欢节刚过不久,人行道上仍然散满了各种颜色纸剪成的五彩碎纸、 车站前的大街上,筱悬木上挂着色彩鲜艳的五色彩带。正值冬季社交的最盛时期, 街上有三四个俄国大公,星星点点的几个喜欢女人的英国贵族和美国的亿万富翁, 都是偷偷摸摸,避人耳目。基米埃兹大饭店的庭园里含羞草盛开着,亨利的房间里 充满了香味。 病痊愈了。清晨,心情愉快地睁开眼睛,这实在是太好了。亨利从床上跳了下 来,赤着脚跑进了隔壁母亲的房间,一下子钻进了被窝。他一刻不停地对妈妈说, 我的心情好极了,我肚子饿了,天气又这么好,真想去德赞格雷散步场散步。在芳 香横溢的凉台上用早餐觉得格外的好吃。穿着白缎子室内衣的妈妈显得很年轻,又 像从前那样充满幸福了。阳光洒在铺着红瓷砖的地板上,鸟在近处的树上飞来飞去, 透过棕榈树,远处的“天使湾”闪烁着光辉,宛如蓝色的绒毯上嵌着一蒲式耳的钻 石。 十点,新的家庭教师到了。看上去像是个好人,不过却又是个饿鬼。三人一起 吃午饭时,他饿得让人担心是不是会连盘一起吃下去。 下午和妈妈两人一起去德赞格雷散步场蹓跶,真是快活之极。四轮带篷马车、 四轮马车,二轮轻装马车和一套马的二轮马车奔驰着。坐在驾车座上,扬鞭吆喝的 却都是些气度不凡的贵夫人。穿着工作服的仆人们在后面袖手旁观,就像戴着绸缎 帽的木偶,没有任何表情。这也成了水彩画的绝妙素材(这些初期的水彩画很多已 经被复制,成了劳特累克作品中最受欢迎的部分)。 突然,亨利又发烧了,同时开始耳鸣。预先没有一点迹象,也没有任何原因可 寻……。现在已不能一起来就跑到妈妈的房间里去了,也不能在凉台上吃早饭了。 去德赞格雷散步场散步也成为过去的事了。 又请来了一位医生,这位医生不说笑话,但是和其他几位医生一样,也是满脸 疑惑不解的神情。他也问了是否可以带同行来会诊。会诊结束后,两人嘟喃了很久, 不时地点点头、或捻捻下巴上的胡子。 他们诊断是身体明显衰竭。并说这次高烧是由于极度贫血引起的。这算不上什 么重病,但必须注意病情的发展。他们也提议用温泉疗法,说这次最好去巴莱迪温 泉。 于是亨利又在伯爵夫人的陪同下去了巴莱迪。在这儿又出现了同样的情况。到 达后不久,病情就有了好转。亨利和妈妈在庭园里散步,坐在公园的长凳上休息, 每天下午可以听到市乐团的演奏。就在这样的生活中,又一次没有任何迹象,谜般 的症状又一次出现了。亨利又被束缚在床上。到了这种地步,就是再回封丹纳学院, 也没有希望赶上同学们了。 医生说:“伯爵夫人,去布隆皮埃尔温泉,也许会有疗效,请务必试一试。” 就这样,又踏上了布隆皮埃尔的旅途。以后又是埃维昂,几个月后又是吉翁,接着 又回到了尼斯,然后又去了阿美里温泉。也有人推荐去拉马鲁温泉,所以也去了那 儿。从那儿又一次去了吉翁,去了巴莱迪、阿美里。阿美里都去过三次了。每当希 望渺茫时,“也许会治好的吧”这种宛如想要抓住稻草的念头,使他们足迹涉遍了 所有的温泉。甚至去过无人光顾的僻壤温泉。然而,无论去哪儿,这种奇特的病重 复着同样的病状,病刚有些好转,马上又复发了。而且每复发一次,恢复的也就越 慢。 不久,亨利病得几乎卧床不起了。 每天的生活就是为了治病,而毫无目标的到处游逛的流浪生活。无论去哪儿, 都是相同的饭店、房间,焦虑不安的饭店经理和歪着脑袋的医生。一个月又一个月, 很快一年过去了。年复一年。 就像消失在地平线彼岸的船只那样,封丹纳学院早已成为昔日往事了。 马尔泽尔市大街、铺着红色绒毯的楼梯、蒙梭公园、印第安之战、交谊舞晚会, 这些部成了暗淡的追忆。对于亨利来说,现实就是病床、发烧,就是医生,就是放 着许多药罐的床头和一刻不停的耳鸣。当然还有妈妈,妈妈总是守在床边,苍白的 脸上含着微笑,强睁着发困的眼睛,照看着亨利。一边不停地祈祷着。 莫里斯一个劲地写信,几乎每周都有他的来信,大约坚持了一年多吧,他至今 仍未放弃远征加拿大的计划,在信的最后,总是写上:“永远是你的血誓挚友特拉 帕伙伴莫里斯。”渐渐地连这些信也不常来了,后来就中断了来信。是的,已经没 什么可写的了。 结束寻找温泉的日子终于来到了,已无处可寻奇迹般的矿泉水了,再也没有医 生可求了。两人又回到了公馆。从巴黎出发那天算起,已整整过去了两年。 胸墙、尖塔,画着偌大家徽的散发着霉臭的暖炉,穿着金色胸甲的叶鲁斯家族 的世代主人从金色的镜框里用威严的表情俯视着公馆里的一切,这些都还保持着原 来的模样。除了马尔蒙蒂内姑妈以外,谁也没有变。姑妈新换了个枯叶色假发,看 上去年轻了十岁。园子里蝴蝶飞来飞去、逶迤的走廊诱惑着亨利,来吧,来玩吧。 坦布尔还在马厩里。 然而,如今亨利不用说骑马,连捉迷藏、追蝴蝶的气力都没有,甚至连写生都 不行,铅笔就像有一吨那么重。从自己的卧室到凉台也必须有约瑟夫或妈妈帮助搀 扶住腋下。 奇怪的是,到了六月份,病有了很大的好转。亨利高兴极了。他鼓起勇气去了 塞莱兰远足,一路上,亨利和马内特闲聊;让她唱普罗旺斯的民歌。 约瑟夫在驾车座上高兴地扬鞭催马。春意方浓,透过窗户可以望见牧场,地面 上宛如新涂了一层绿色。 外公同往常一样在大门前的楼梯上等着。马车在台阶前刚停下,外公就挥着手 帕从楼梯上跑了下来。这也和平时完全一样。但是,可怜的外公竟也变了,肌肉变 松弛了,脸上的肌肉耷拉了下来,斜纹条背心的下摆变大了。 他面带笑容想表示欢迎亨利的到来,但刚张嘴,嘴唇就抖嗦起来,声音呜咽, 眼看就要哭泣起来。 第二天清晨,和往常一样,外公来到亨利的卧室,在床边坐下。 “孩子,今天早晨感觉怎么样?”他压低了嗓音,“昨晚睡的好吗?怎么样, 心情还可以吧?”唉呀,又是外公先问。 “已经完全好了,外公。早晨能去葡萄酿酒厂吗?”“当然,只要想干,什么 都能干。把写生簿带上吧。”声音中有着老人特有的颤音。过了二三分钟,他又高 兴地说了起来。想轻声说,倒反而成了发怒似的嚷嚷了。 他突然朝前坐了坐,握住了亨利的手。“孩子,会好的。是这样,我的上帝, 一定会治好的!”说到这儿,声音没有了,只听到喘息声。外公红红的眼睛里大颗 大颗的泪珠滚了下来。一直流到鼻子上。 “快好吧,我的上帝,我这就拜托您了。”声音嘶哑,“拜托了”三字是呜咽 着说出来的。 他拼命地咬住嘴唇,泪水盈眶的双眼凝视着外孙。拼命压抑着的痛苦,使他那 宽阔的胸部不停地起伏着。 这孩子一定无法治愈……。看他那憔悴的脸色就明白了。细细的手腕,发烧的 眼睛睁得大大的……,这个美丽的孩子还是不要出世的好,他出世过于高贵,血液 太浓了。他现在仍然清楚地记得保健医生的话,他说得那么干脆。“雷蒙,谈不上 是什么坏事,不过你还是不要让阿黛尔和亚冯士结婚吧,不管怎么说,他们毕竟是 表兄妹。”但是,外孙可以袭用吐鲁斯伯爵的爵号,在他的洗礼名上可以像国王那 样加上“×世”二字。自己终究没能低制住这种诱惑呀。“外公,别哭了。我不是 很好吗?我真的已经好了。”这细细的微弱的声音,使老人一下子清醒过来。 “那当然。”老人勉强地笑着。 “一定会治好的。嗨,不久又可骑在小马驹上,去远行了。”他弯下身子,慌 忙地吻了吻外孙,从屋里逃了出去。亨利的病不仅没有好转,反而有所恶化,于是 早早结束了对塞莱兰的访问。回公馆的路上,亨利睡意蒙眬,一个劲地依偎在母亲 的怀里,偶尔睁眼微笑地指指路边盛开的梅花,那是双睡眼惺忪、湿润的眼睛。对 面座位上马内特已熟睡,裹着头巾的脑袋合着马车的震动上下摇晃着。 傍晚时分,天空变成了青绿色。远处暗灰色的阿尔比山就像一头蹲着的象。 三天后,一场灾难降临了。 当时,伯爵夫人正在公馆的书房里从书架上挑选一本书。 乘这没人看管的空档儿,亨利一个人离开座椅,朝夫人那儿走了两三步,脚一 滑倒了下来……。地板打过蜡,不过这也可以说是常有的事,脚也只是滑了一下… …。但是,恰好这时,听到一种像是小树枝被折断似的脆声。亨利站不起来了。眼 前的事实,把亨利吓呆了。过了不久,医生用绷带缠上托板,一边说:“伯爵夫人, 是腿断了。不过,一个月后会好的。”然而,一个月过去了,仍然没有愈合。 “看来还是非常复杂的骨折,只有请专科医生看了。去巴莱迪吧,那儿有专科 医生。听说含硫磺的温泉是很有疗效的。要想让骨头结实,只有这个办法了。令郎 体质似乎很差,腿骨不能愈合也是因为体弱的缘故。”母子俩又一次去了巴莱迪。 令人啼笑皆非的是,医生的预言被证实了,骨头愈合了。到巴莱迪二个月后,亨利 已经能下床支着松叶杖在屋里来回走动了。不久,又可以外出作短时的散步了。 这时,…… 一个星期天的下午,园子里秋海棠正娇姿艳态地盛开着。野外音乐室里乐团正 在演奏简单而有节奏的曲子。警察大拇指插在腰间皮带上,漫步在哼着曲子散步的 人群里。亨利松叶杖上的橡皮尖头,在铺成美丽的鸡掌形的小道砂粒上留下了圆圆 的痕迹。这时,一粒蚕豆般大小的石子……,亨利想躲开,可是身体已失去平衡, 急速地向一边倒去。 “妈妈!”亨利是头先着地的。 就这样,两腿全被折断了。 疼痛丝毫没有减轻,无论是白天还是黑夜,都在不停地跳痛。有时痛的厉害, 有时痛的稍好一些,有时疼痛就像地裂时出现的那股力量那么厉害,有时又如疾风 在体内回荡。亨利的脸部开始了痉挛,眼睛变得阴沉沉的、有层薄薄雾般的朦朦胧 胧。亨利称这种发作为“进攻。”手控制不住地颤抖着,每次都要持续一二分钟。 牙根也在咯咯作响。疼痛愈来愈厉害,脚和腿部的肌腱韧带被折裂了,并影响了大 脑,引起头盖骨肿大,仿佛马上就要裂开似的。疼痛呈螺旋状似地日益加剧,最厉 害时,剧痛就像针扎似的穿过。每当这时,就会发出一阵痛苦的喊叫,过后,嘴里 会发出咕嘟咕嘟的喉音,眼睛朝上翻动,嘴巴抽痉,手指甲深深地勒进了母亲手心 的肉里。亨利不时地昏迷过去。不久,疼痛又像退潮的海水那样消失了,亨利的眼 睛重又露出生气。如果空气一下子涌进肺里的话,僵硬的手指就会松软下来,这时, 他就会冲着弯着腰、替自己擦去嘴角边涎水的妈妈露出淡淡的微笑。 伤口还在隐隐作痛,可是已完全不能与刚才相比了。在新的痛苦降临之前,暂 时的平静之中,亨利无意中发现妈妈正极度悲伤地看望着他。有时,两人也交谈几 句,也有的时候,母亲吻他,轻轻地摸摸他的额头。 风平浪静是极短的一瞬,颤抖又开始了,呼吸显得急促起来……。 又请来了一位医生。这次他脸上没有一丝笑容,他喷了些叶绿素,手里拿着明 亮的手术刀走了进来。真痛啊!……痛得连头发都竖了起来,喊叫声使那些在园子 里散步的人都停住了脚步。最后,亨利连叫的气力也没有了,他可怜地昏了过去, 只是嘴唇还在抖动,不停地、极其微弱地喃喃自语:“妈妈!妈妈!……妈妈…… ?!”四次手术后,专科医生告诉伯爵夫人,由于亨利体内缺少钙和其它矿物质,努 力白费了。“必须要使孩子的骨骼硬起来,这种病洛瓦依昂温泉是最有疗效的,夫 人……。”就这样,又开始了这种凄惨的流浪似的旅行。洛瓦依昂……小城堡蒙道 尔,然后是普洛别尔,巴莱迪,后来又去了埃维昂。 然而,亨利的腿,至今还在石膏绷带中,旅行途中真是困难重重。首先是穿白 大衣的男看护把他从床上抱起来。放在担架上,从旅馆的货物升降梯下楼,再把他 抱上等候着的病人用带篷马车。送到车站后,再把他抱进火车包房。过数小时后, 列车抵达一个类似的车站,在那儿又一次坐上带篷马车,到了另一家旅馆。又开始 被安置在一间屋子里合适的病床上……等待着他的又是往日受惯了的种种痛苦。 医生们众说纷坛。一位有名的外科医生断言以前的手术都失败了,主张重新打 断腿骨,再作一次接骨手术,于是,亨利又尝到了一次下地狱般的痛苦。可是手术 还是失败了。一位有名的专科医生决定先试三个月电疗法,然后再按摩。这样,亨 利又被送入含有硫磺的热水中,让按摩师推拿脚和腿。 对于病人的痛苦早已司空见惯的按摩师,也不忍目睹亨利痛苦的样子,不由得 把眼睛转向别处。专家们的说法各不相同,照他们说的全都试过了,可结果又全都 以失败而告终。 不久,医生们都不再光顾了,偶尔来,也是唠唠叨叨地嘟喃着,意见不甚明了。 知情的脸上一副装模作样的神情。那正是他们特有的承认失败的方法。 过了一段日子,疼痛像是满足了以前那种过分的行径,开始缓和下来。 不过,针刺般的疼痛将是亨利生活的一部分呢?还是终生的朋友呢?它对于亨 利,就像是生活在海边的人习惯于海浪声那样。……昨天波涛汹涌,今天却是风平 浪静。但是大海随时会掀起汹涌的浪涛。病魔不时发作。不过,随着时间的不断流 逝,逐步减少了。 就这样一年过去了。 终于不管亨利和母亲愿不愿意部不得不接受这样一个事实,病是治不好了。绝 望像一个穿着黑毛衣的人影,在这个屋里住了下来,和亨利母子二人共同生活。母 子俩察觉到了绝望的存在,看到了靠在床边的她的影子,他们俩谁都不愿体察对方 的内心,而互相躲避着。亨利对自己说,已经不可能离开这张床了,已经不可能再 走路了。在巴莱迪用过的松叶杖现在回想起来就像是通往实现不了的自由之梦的美 好桥梁。我的腿将永远被石膏绷带捆着,我将在床上度过一生。在天花板上作心中 的画,靠窗户透入的余光,推测时间。亨利想起了封丹纳学院、开学典礼、莫里斯 和印第安人之战。尽管这些都还留在记忆之中,但是已经成了用梦幻编织起来的灰 色追忆,难以承认这些都曾存在于现实之中。外界的世界消失了,剩下的只有妈妈, 妈妈!…… 入睡之前最后一眼看到的是妈妈,醒来时最先映入眼帘的还是妈妈。离住所那 么远、受尽绝望折磨、悄悄祈祷着的妈妈的身影……。 亨利已十四岁了。由于病魔的折磨,面颊宛如蜡烛似的苍白,挺直的鼻子,棱 线溜光发亮,皮肤的光泽依然如旧。离开巴黎已有五年了,从那时起就一直没有长 过个儿,他现在还像是个封丹纳学院的学生。偶尔,伯爵夫人望着这小小的胸脯、 细细的手腕,和没有力气的胳膊,心想,这孩子难道会永远是这个模样吗。 在尼斯,奇迹发生了。两人投宿在亨利度过恢复期的吉米埃兹大饭店,床的周 围洋溢着窗外花园里飘过来的熟悉的含羞草花香。 “妈妈!妈妈!昨天,我腿一点儿都没痛过。”一天早晨,亨利对走进屋来的 母亲高兴地叫嚷道:“现在也不痛了,而且……”亨利突然停了下来,是下面要说 的事实在太令人兴奋了,使得亨利反而羞于开口。“而且,早上已经不发烧了。” “什么!烧退了?”伯爵夫人明白亨利说的是实话,但是,她已经点燃不起希望之 火了。“你怎么知道的?你又不是医生。”“那么,妈妈你看呀。”亨利微笑着。 她看了很长时间体温表上所显示的温度,拼命掩饰涌上心头的喜悦。真如亨利 所说,烧是退了。早晨起床时没有发烧,这已是二年前的事了。但是她抑制住内心 的激动。 “要到晚上才能确定。”她尽量冷静地说道:“早饭吃什么?柠檬布丁?”到 了傍晚,依然没有发烧。第二天早上,母亲走进亨利的房间,看到他瞪着清澈的眼 睛,微笑地望着她。他的眼睛、脸,都不像在发烧。“是明显的恢复了。”过了两 三天后,医生才小心谨慎地说道,并且为了掩饰心中的疑惑,他轻轻地放下手中的 金丝边眼镜。 康复的迹象在下一周更明显了。“真了不起,已经不必担心了。折断的地方似 乎都已经开始愈合了。”医生说,并决定这个月底就拆绷带。 即使这样,亨利母子还是难以置信,不敢说“希望”二字。两个人只是见面时 互相流露出会意的笑容,在心里分享着这一令人陶醉的秘密。 终于盼来了这一天,绷带拆掉了,医生说完全好了。当然骨折不止一处,所以 意味着身体恢复到了先前那样结实。但是,走路是不成问题了吧,总之,医生也把 命运给赌上了。一开始全用松叶杖,渐渐地能单独一个人走了。最坏的情况也不过 是柱着拐杖走路罢了。 “真的,如同你们所说,这是奇迹啊。夫人。”医生重复着这句话,拿起皮包, 准备回家。“不过,最好还是多动些脑筋,让这孩子多吸收些营养,要注意睡眠。 年轻,真是不可思议的东西啊。马上就会恢复健康和活力的。 什么?不用担心,马上就会开始长个儿的。”医生回去之后。亨利和伯爵夫人 紧紧地拥抱在一起,互相倾听着心房的搏动,嘟喃着一些莫明其妙的话,抽抽嗒嗒 地哭泣起来。 岁月的流逝突然变得快了许多。伯爵夫人给亨利念书,在床上放一个棋盘下象 棋,常常为了马的进退,像小孩般地捧腹大笑。她在亨利的背后放上一只枕头,为 他拿来了写生的工具,又当了好几次模特儿。吃饭时,她耐心地劝亨利,再吃点鸡 肉吧;再来一片面包;用匙吃,再来一杯加牛奶的甜鸡蛋羹等等。 下午,伯爵夫人有时回忆在纳尔邦圣心修道院度过的幼年时代,以此消磨时间。 一天,伯爵夫人讲起了一位名叫昂吉利克的好朋友。 “有段时间,我们好得难舍难分。不过,刚离开修道院,她就与一个海军将领 结了婚。以后就杳无音信了。……”对亨利来说,每天都像是生活在梦中,脚又治 愈,成为自由的身子了。 又能写生、又能走路了!这意味着什么?!没有人能真正地理解。这是一种无 法用语言表达,只能一人在心底暗暗细嚼的喜悦。活动活动脚指,弯弯腿,真切地 体会到血管的血在流动时的快感是任何人也难以理解的。如同小马在长着紫苜蓿的 原野上到处打滚,亨利在床上翻翻身也觉得乐不可言。但是比任何事更令人愉快的 是,笑容又重新回到了妈妈的脸上。她常常垂下充满幸福的双眼,恰似在说,你们 谁都别想分享这幸福。 正如医生妙言的那样,亨利又开始长个儿了。然而,上半身是长高了,胸部变 阔、变厚实了,双肩也变宽了。腿却依然细细的,没有脱离孩子的模样。小腿光溜 溜的,没长毛,手术后留下的紫色刀痕还在隐隐作痛。 像被一只无形之手剥去了假面具那样,亨利脸上的稚气一下子不见了,尖而高 的童音也消失了,挺直的鼻子变成了难看的团子鼻,鼻孔就像二只大窑窿,肿了似 的厚厚的双唇泛着深紫色。视力衰退了,必须新配一付度数大点的眼镜了。托着绸 缎绳的眼镜成了身体一部分似的,每天最晚脱去,清早,一睁开眼,最先摸索着找 它。脸上、腋下及胸部,长出了黑黑的柔毛。一年前看上去还是个孩子,可是眼下 已完全长成大人了。大自然急于越过思春期。 伯爵夫人难以置信地注视着亨利这既不像大人又不像孩子的畸形模样。 医生对惊慌失措的夫人解释道,由于某些因素,使亨利的激素分泌发生异样, 打乱了生长的平衡。最后,他们摇摇头,对夫人深表同情,但现代科学也爱莫能助。 伯爵夫人这时才开始感到体内的力量在消失,感到一阵恐惧袭来。亨利如果一 生将在病床上度过,那也是事出无奈。即使成了个瘸子,这也早有思想准备。然而 现在成了这般丑陋、近视、目不忍睹的侏儒,这对他实在是难以承受的打击啊! 晚上,亨利熟睡后,夫人咬着嘴唇,含着泪,弯腰在这尚未熟悉的胡子脸上寻 找昔日可爱的孩子面影。难道这真是我的利利吗?在公馆的墓地上和我玩耍,从学 校回家就扑倒在我的怀里的利利吗? 上帝啊,我究竟作了什么孽,你要这样惩罚我呀! 看了夫人的来信,伯爵连忙赶来了。他刚跨进亨利的房间,一下子脸就变得苍 白,刹那间,好像停止了呼吸似的,呆立不动了。 “爸爸!”亨利躺在床上大声喊道。“我能走路了!医生说马上就能走路了! 瞧,已经没有绷带了。”说着,亨利踢掉了盖着的被子。 伯爵什么都没有听见,这究竟是谁?傻呼呼的眼镜后面,笑嘻嘻的、胡子满面 的、面目可憎的侏儒是谁?我的儿子?决不会的!这怎么会是名门望族吐鲁斯劳特 累克家的后裔呢?! “我,已经不痛了。医者说过……”伯爵茫然地朝床边走了几步。他睁大了双 眼,紧紧地盯着亨利,眼睛里分明充满着疑惑。过了一会儿,他呻吟般地叫道: “可怜的孩子。”马上掉过身来大步地从屋里走了出去。 不久,大门“砰”的一声关上了。 “爸爸为什么走了?”亨利问跑回来的妈妈。 “噢,爸爸不是个忙人吗?”伯爵夫人急忙摆弄着枕头答道。 “他,马上就会回来的。”亨利明白妈妈瞒着他的事,所以两三天后,当她说, 爸爸有急事,被叫回巴黎去了时,亨利只说了句:“爸爸是个忙人嘛。”一天早晨, 亨利问:“我的腿马上就能长长了吧。”对于这个单刀直入的问题,伯爵夫人感到 心虚,就慌慌张张地反问:“什么?腿,腿吗?腿当然会长的啰。现在能不能马上 长还不太清楚,不过,要耐心等等,一年,或许两年,一定会……”亨利注意到了 妈妈的惊惶,从这以后,再也没有提过腿的事。 不久,亨利可以下床了,可以在阳台上晒日光浴了。和六年前一样,透过棕榈 叶可以望见远处门烁的“天使湾”。他又倾听起鸟的振翅声,蝉也早早地叫了起来。 下面花园里暄闹得厉害。当时维多利亚女王正在饭店投宿。 透过窗户,亨利看到了蒙着晨纱、坐在马车上、身材短胖的女王。女王就是这 样每天出去兜风的。 “听说,再过两三个星期,你就能走了。到那时,我们去兜风吧。”一天伯爵 夫人对亨利说,“必须要换一身新衣服。”夫人请来了服装师,因为预先给他打过 招呼,所以他进屋后,没露出过于吃惊的神情,服装师满脸堆笑,利索地量好了尺 寸,就像在说他做惯了宽肩、短腿的年轻人的服装。又过了些日子,亨利和妈妈两 人,驱车去了起伏多变的尼斯郊外散步。马在宽阔的大道上嗒、嗒地走着,漫步在 映着缕缕斜阳和绿茵茵的、散发着馨香的小径上。 对亨利来说,这简直是再生。他的眼睛在眼镜深处闪烁。 “看,妈妈!”每次看到奇妙的景色时,他都要用手指着大叫一番。 有时也会因为过度的幸福感而激动万分。眼里泪水盈眶时,他会抓住妈妈的手 紧紧地握着,或者,把妈妈的手紧紧地贴在自己的脸上。 连曼顿也去了。在那儿,可以了望被意大利里维埃拉海岸的浓雾笼罩而隐约可 见的圣雷莫大教堂的洛可可式的圆顶。 “真想什么时候两人一起去那儿看看。”亨利说。“去意大利。”回家路上, 两人沉默着,手指在围毯下交织在一起。绕道布尔热时,听到了晚祷的钟声。黄昏 中,亭亭玉立的杉树在猫眼般黑呼呼的大海前,宛如戴着头巾祈祷的人影。 两人渐渐谈起了回家之事。亨利和伯爵夫人都不愿意回公馆了,因为那儿有太 多的回忆。 一天早晨,伯爵夫人来到亨利房间,坐在床边。她一只手搭在另一只手上,放 在膝盖上,看了亨利一会儿。那时,亨利觉得,哪怕是自己疼痛发作最频繁的时候, 妈妈也没有这样的苍白、悲伤和憔悴过。光泽的黄褐色头发已变成暗茶色,而且眼 睛下有两个由于睡眠不足而引起的黑眼窝,嘴的两角深深地刻着伤心的皱纹。 “利利!”好一会儿,她才嘟哝似地说:“医生说,这就已经治好了。 他们是竭尽全力了,我们应当表示感谢才是。如果你想回巴黎的话,我们可以 一起回去了。……”说到这儿,伯爵夫人收住了话语,就像被折断了的花那样,趴 在床上,把脸深深地埋在盖被里。亨利木然的视线落到了她那微微颤抖着的雪白的 脖领和背上。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