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次年十月,亨利进入了柯尔蒙教授的班级,开始了第二、爿:的学习生淮。 每天早晨,离开母亲的公寓,坐马车去蒙马特尔的画室。在马路拐角处停下。 他一心不让伙伴们看到自己下车,也不想让他们笑话戴着草帽、穿着监工作服的约 瑟夫,亨利柱着橡皮包头的短拐杖,迈首艰难的步履/ 向慢慢行走在人行道上的伙 什走去。穿着黑外套的学生们,叼着烟斗,边左边手舞足蹈,令心致志地议论着。 他和拉肖及他的朋友三占两语地交谈了几句。时钟打九下时,艰难地爬到厂四 楼,身体慢慢地向画室挪去,他喘着气)走进了到处乱放着画架的画室,房间里难 以形容的空气像发出轻轻卢响的打铁炉那样暖和。他把小礼帽和外套挂在钉于上, 拖曳着脚步穿过画架,走近了放在模特儿旁的折叠式画布、长凳。然后把拐杖放在 脚下,一边斜视着靠画架撑起来的维纳斯、狄安娜,或是其它什么偶尔作为一周上 课课题的女神像,一边把颜料挤在调色板上。 一会儿,留着海象胡、当过警察、现在又是画室调度人的修尔姆巴格暗示模特 儿可以脱衣,摆姿势了,于是,室内说话声低了下来。以后的两小时,亨利眯着眼, 持持胡子,低着头,和艰苦地进行着艺术创造的伙伴们一起。 挥笔潜心于创作之中。 每周一次,柯尔蒙教授来画室,审阅一下学生们的作品。他是美术协会的会员。 沙龙的审查员。国立美术馆的顾问。此外. 还兼任多种外国艺术名誉会员。他曾被 授予荣誉勋章。银行、市政府,及其它许多公共建筑物都有他创作的壁画,从贵族、 社交界女性的肖像画、裸体画,以及酒吧间到闺房画,他都画。他在门口把绸帽、 银把手拐杖和黄手套慢慢地交给了修尔姆巴格,让他帮忙脱去了毛皮里子的豪华大 衣。一脱去大衣。艺术院院士的个儿一下子变矮了,肩变窄了,出现在眼前的是一 位穿着时髦的晨外套,打着短绑腿,戴着蝉形阔领带,似乎难以取悦于人的中年男 子。他小心翼翼地在画架中间走来走去。挥动着像修指甲师那样经过修饰的肉鼓鼓 的手,用城里人特有的那种装腔作势的声音开始讲课。他不时停下脚步,在学生的 画布上极精湛地悠改几笔,用稍喧蔑视的口吻然而温柔的语调讲述着技术上应当注 意的地方。就这样,听了每周一次的讲课后,亨利明白了美是绘画的根本原理,画 家的使命就在于画出美丽的画,他还明白了,连在画布上上色也都要牵动纤细的神 经。用笔描轮廓时,必须要小心。背景一定要用黑色或黑褐色,画的极图必须形成 三角形,等等。 然而,学得最多的还数画肖像画的技巧。“所谓女肖像画”。柯尔蒙挥动着蜘 蛛脚般的手解释道。”噢!同学们,必须要有精湛的技巧、技术和洞察力。按常规, 请我们画肖像画的女人,一般都是具有相当经济实力、中年以上的妇女。因此,要 求作画的人具有相当的骑士风度。当然,偶尔也有近似纯粹的慈善行为。幸运的是, 几乎所有的女人都不甚了解自己的容貌,绝大多数对自己的容貌都抱有极大的幻想。 虽然她们能客观地看清亲友的年龄和近于老朽的状态,但是一涉及到自身存在的问 题时,因为上帝的特别恩典,她们打算让人少看十岁,或是十五岁。”“因此,” 柯尔蒙猥亵地笑了起来,”你们要看透模特儿对自己寄予的是什么幻想,捕捉住这 些,把它定在画布上就行了。”“为了达到这个目的,鼻梁要画得挺直,嘴巴要画 成玫瑰花蕾似的,眼睛必须是大大的,脸色光泽滋润,颀长的头颈,圆滚滚的双肩, 手臂要画得纤细;还有胸部要隆起,腰要细,皱纹、疙瘩、黑痣、老斑等都要去掉 :胸针、戒指、胸衣、钻石项链等等都要予以最大的注意,整幅画面要有一种优雅、 富裕的气氛。于是,你的委托人对于你的画一定会感到满意的。这样,你们将是艺 术、金钱两方面的成功者。对于女人,不必担心奉承过头。”柯尔蒙带结论性地说。 “不管怎么奉承,也不会过分的。”乍一看,柯尔蒙教授像是一位温厚的人,说话 也是挺有教养的,但是,马上就引起了同学们的反叛心理,那是因为谁只要有一点 点创造力,脱离了学院派的规矩,他马上就会大发雷霆,大声斥责。“你大概忘了 我是官展的审查员了吧。如果忘了那可不好,我会不让你的作品进入沙龙的。这样, 你才会明白必须对艺术和恩师的教诲表示切实的敬意吧。”一般被他斥责过的学生, 就不再来画室,因为被沙龙拒之门外,也就无法继续走往画家的那条路了。 亨利察觉到自己的绘画意识是错的,他不断地留心不让它暴露出来。他顽固地 坚持用富锰棕土色画阴影,使用流畅的笔触。亨利的努力,谁都看在眼里,当然柯 尔蒙常在他的画架旁停住脚步,轻轻地拍一下他的肩膀。 “你很刻苦啊,劳特累克君。 你没有先天的才能,却颇有诚意。因为你遵照我的指导,在努力奋斗着。 你的唯一出路就是不断奋斗,不久,你会达到某种境地的,人的未来是无法预 卜的,也许什么时候会被沙龙入选的。”他留下了这些发烫的言语,又继续向其他 学生走去,亨利坐在凳上,躬着背,幸福得连气都透不过来了。 一下课,他就和朋友一起去热闹的阿戈斯蒂娜的店里用午餐。附近桌上几个一 起学画的学生正在闲聊,口若悬河地议论着。最近成立的独立美术家协会的成员, 正在不断地抨击画商、评论家及艺术院的院土们。 其中有一位是点彩派画家修拉,看上去是位和蔼的青年。但是,留着络腮胡子 天使般的脸却使人觉得像个掷弹兵。他是个奇男子。他有时喝一小杯清咖啡,瞪着 梦幻般的眼睛,叼着烟斗。还有位画丰腴的裸体画的画家,名叫雷诺阿,有着修行 者的风度。还有莫内,长着一张四方脸,连手指都长成四方的,更是具有诺曼底富 裕地主的风采了。偶尔,还能遇到从埃克斯·普罗维昂旅行归来、一个人进餐的塞 尚。他给人以粗野、多疑之感。 亨利和朋友曾受到过留着白胡子的印象派画家毕沙罗的邀请。那是难以忘怀的 一天。那天,他邀请大家说,他要和德加共进午餐,大家一起来喝杯咖啡吧。见面 后,德加的第一句就是,“你们都在学习画画吧,都是些前途无量的画家呐,一定 是的。你们都急于要让自己的天才之作献给世间吧。”然后发出了尖厉的笑声。 亨利兴奋之余,不用说没听出德加话中的辛辣讥讽,根本就没能听清他在说些 什么。近来,他接触了一些德加的作品,对他满怀崇拜敬慕之情,宛如崇拜偶像一 样。那张留着白胡子,苍白发青的脸上刻着饱含苦辛的皱纹。 亨利隔着桌子定睛注视着他,一边在心底欢叫,这就是德加,我和德加一起喝 咖啡了。 德加玩弄了一会儿香烟,然后用急促的口吻说道:“你们大概不清楚已经没有 你们的角色了。画会给你们带来什么呢?名声?你们粗略地翻一下绘画史,就会发 现伟大的画家己有六十余人了。我们这一代就已经诞生了席里柯、杜米埃、马内、 安格尔、德拉克洛瓦。你们梦寐以求的不朽名声是毫无希望的。金钱?画画这个买 卖……”“快别说了,德加!”毕沙罗插嘴说。“快别这么说了,那会使年轻人失 望的。”“如果是不得不失望的话,那就让他们失望吧,这样,他们会一生感激我 们的。”他的视线又回到了学画的学生们身上。“画画是一个极其残酷的职业。拼 命画画,才能赚到兽医那么多钱的画家就可以举出五十多人,至于其他人……”说 到这儿,他那多节、不光滑的手指指了指他们。“连饭都吃不上,他们也曾是前途 无量的画家,巴黎的油漆工就是这些曾被称为前途无量的画家的落魄下场。”正讲 得上劲的时候,阿戈斯蒂娜走来同德加打招呼,并给了他一个今人毛骨悚然的媚笑。 “什么事?”德加隔着肩膀,咆哮似地问。 “你用不用新的模特儿?我的表妹刚从巴勒莫来,是个漂亮的姑娘。”“是不 是美人倒没问题,是新教徒吗?”“唉,什么新教徒!”阿戈斯蒂娜仰天大叫,” 没有的事儿,难道巴勒莫是个新教徒的地方吗!”“还有,她的臀部长得怎么样? 你的那位表妹,是梨子形的?还是苹果形的?”“嗳!什么臀部!”阿戈斯蒂娜被 这一连串的问题弄得惊惶失措,慌张之极。 “我的表妹臀部长得很好,和大家完全一样。”“你弄错了。臀部是极有个性 的,如果你的表妹的臀部是苹果形的,那我就不见她了,但是,如果是梨子形的, 那么让她明天早晨来我的画室。好了,你走吧。我有话要同这些年轻人谈。”德加 重新转过身来对亨利和他的朋友说:“你们也会吃不上饭的。”说着,脸上浮起了 残忍的微笑。 “穿着鞋底漏洞的鞋子在街上徘徊,冬天在画室里挨冻,在房东面前嗦嗦发抖, 可是如果当一名阔绰的银行办事员、警官,甚至当一名邮递员,也能过上幸福的日 子。”“快给我住嘴,德加!”毕沙罗的制止近似哀求。“你打碎了他们的自信, 这不是在践踏对于人生的信念吗!”“不,这种危险是根本不存在的。”德加笑了 笑,不予理睬。“看看这些愚蠢的尊容吧,自负到骄横的地步将是怎么一种情景。 他们都打算成为卡拉瓦乔呐。我说什么都是无关紧要的,把他们逼上绝路的是人生。” 他站了起来,从帽子架上取下赛马帽,说了声“就此告别了”,冷漠地点了点头, 走了。紧接着,毕沙罗也站了起来,陪了礼,又挥手说:“请不必介意……,他说 这些就犹似散步消化那样,饭后经常如此……”说完,追赶德加去了。 “不是挺有趣的吗?德加这个人。”首先镇静下来的拉肖说。 这句话恰如其分地反映了学画学生对德加的反叛性。在愤慨与反叛相交的心理 中,两人起身慢吞吞地向外走去。 亨利同去年一样,在拉肖的画室度过下午。画画图,唱唱歌,养成了一种与蒙 马特尔画画的学生相符的生活方式。 下午,如果太晚了,就和这位高大的南欧人一起去黑猫酒吧,因为那时,那儿 正集聚着许多朋友。 如今,他已和同伴们相处得非常融治了。不,还谈不上完全,只能说是基本上 吧。亨利得到了他们的信赖。他借钱给他们,替他们支付难以数计的啤酒钱,和他 们一起玩扑克,战战兢兢地参加他们关于艺术观的讨论。开始吸烟,开始说出了有 生以来从未骂过的脏话:“畜生!”啐别人一口唾沫! 他们常议论爱情和女人,特别是女人……。耳边塞满了那些没完没了的有关女 人的议论。 关于这个话题,他们的饶舌没有止境,起初还以为不久就会厌恶的,然而,如 今连亨利也明白还远远没有谈够。也许这个主题有着无数的侧面,是永无止境的吧。 他们谈已经到手了的女人,差一点到手的女人,想要就可以弄到手的女人;还 谈他们要求女人所具有的各种特性,从女人那儿学到的东西,教会女人的东西;又 谈怎样利用女人的生理与情欲,怎样粉碎女人的防线,激起她们潜藏着的性冲动; 还有,怎样对待处女,怎样使女人去掉少女的羞耻心和谨慎心,激起她们的情欲, 达到最后的呻吟,挣扎,以至恍惚的境地;在女人身上花钱,女人可怕的一面,等 等。特别是怎样才能把女人弄到手是谈话的中心议题。 亨利暗自想,也许这是最无聊的事情。他们的女人我都见过,但是都无法估计 她们有什么可爱之处。那是些不知在哪个跳舞厅里拣来的消瘦、眼睛暗淡无光的洗 衣女,在蒙马特尔的随便哪个画室里都可以睡觉的模特儿,或是在干着近似于卖淫 的女工们,都是些笨拙的女人,有的甚至使人感到肮脏。 她们穿着手缝的服装,戴着兔毛的围巾,用的是刺鼻的廉价香水,喝汤时发出 咕噜噜的声音,而她们却被视为极美的女人。也许她们身上潜藏着秘密的魅力和难 言的淫乱的深渊,这就不甚了解了。亨利却在这样的女人身上感觉不到丝毫魅力, 在其它女性身上也是如此。 他没有把自己所想的告诉别人,一个人享受着咖啡馆的气氛、盘子声,和挂着 白围裙的男侍者单调的说话声。可以想一想,仅仅是两三年之前,自己还被石膏绷 着躺在床上,早已绝望,觉得自己再也不能走路了。然而今天,作为一个十九岁的 学画的学生,徘徊在红灯小巷,喝喝啤酒,议论议论卡拉瓦乔啦,意大利普利洛蒂 娜啦,同时倾听那些低级下流的谈话。 亨利忘记了时间的流逝。六点和朋友分手之后,乘上马车,他无心回到万籁俱 寂、空气沉闷的妈妈的起居室。无论如何要说服母亲,在蒙马特尔怎么能没有自己 的住处呢。 一天晚上,亨利一进起居室就说:“对不起,又回来晚了,从蒙马特尔坐马车 也要花40 分钟,路上这么拥挤。”“早回来就能赶上晚饭了,绘画课不是十二点 结束吗!”佣人走了进来,总算摆脱了这尴尬的气氛。亨利一个劲地往盘里盛汤。 “而且费阿克尔马车冷得受不了。”只剩下两人时,亨利又说道:“这样下去, 马上非得肺炎不可。”伯爵夫人隔着桌子凝视着亨利,什么肺炎,真是不吉利。年 轻人动不动就说些可怕的事,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他们是满不在乎地使用任何武 器的。 亨利想有一套在蒙马特尔的房间,这早就知道了。他一直尽量地抑制着,不过, 年轻人喜欢和年轻人呆在一起,这也是无可非议的事。和朋友们一起去想去的地方, 他盼望享受自由,希望觉得自己是个大人。像亨利这般大的孩子恐怕没人不抱这种 欲望的吧。亨利决不是利己的,也不是冷漠的,只是因为年轻的缘故。 “你是想在蒙马特尔住吧?”伯爵夫人平静地问。 对母亲这种单刀直入的问法,亨利感到很狼狈。他打算兜个圈子谈这件事的, 总之打算打持久战的,现在却被母亲一语道破。他略显慌张地,装着吃惊地反问: “蒙马特尔?我从没想过,不过,经母亲这么一说,那倒也是,那要方便多了。这 只是对我的工作而言,离画室又近,而且……。”“而且,可以和朋友一起去咖啡 馆呆得更晚一些。”伯爵夫人像是抢说台词似地说道,脸上浮起了一丝寂寞的微笑。 伯爵夫人心中暗暗嘀咕说,值得庆幸的是这孩子还没有学会说谎。“晚上也能和大 家一起玩了,是吗?”亨利想,想要欺骗妈妈也是徒劳的。她那恬静的双眼,什么 都能看透。 “嗯!我想住在蒙马特尔。”亨利决定不再瞎说了。于是他向母亲说了实话。 “我不反对你住在那儿。但是一个人不行,万一摔倒了,脚受不了,连求救的 人也没有。”“早回来就能赶上晚饭了,绘画课不是十二点结束吗!”佣人走了进 来,总算摆脱了这尴尬的气氛,亨利? ·个劲地往盘里盛汤/ 而且费阿克尔马车冷 得受不了。”只剩下两人时。亨利又说道:”这样下去,马上非得肺炎不可。”们 爵夫人隔着桌子凝视着亨利,什么肺炎,真是不占利卢:轻人动不动就说些可怕的 事,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他们是满不在乎地使用任何武器的。 亨利想有一·套在蒙马特尔的房间,这早就知道了。他一·直尽量地抑制着, 不过,年轻人喜欢和年轻人呆在一起,这也是无可非议的事。和朋友们一起去想上 的地方,他盼望享受自由,希望觉得自己是个大人。像亨利这般大的孩子恐怕没人 不抱这种欲望的吧。亨利决不是利己的,也不是冷漠的,只是因为年轻的缘故。 “你是想在蒙马特尔注吧/ 伯爵夫人平静地间。 对母亲这种革刀直入的问法,亨利感到很狼狈。他打算兜个圈子谈这件事的, 总之打算打持久战的,现在钡被以亲)、;道破。他略显慌张地,装着吃惊地反问, “蒙马特尔丫我从设想过,不过,经母亲这么一说,那倒也是,那要方便多j ”, 这“是对我的工作而言,离画室又近,而且……/ “而且,可以和朋友一起去咖啡 馆呆得更晚? ·些/ 伯爵夫人像是抢说台词似他说道,脸上浮起了一·丝寂寞的微 笑/ 白爵夫人心中暗暗呐咕说,值得庆幸的是这孩子还没有学会说谎。”晚上也能 和大家一起玩了,是吗?”)亨利想,想要欺骗妈妈也是徒劳的。她那恬静的双服, 什么都能看透。 “嗯!我想住在蒙马特尔/ 亨利决定不再瞎说了。于是他向母亲说了实活。·· 我不反对你住在那儿,但是一个人不行,万一摔倒了,脚受不了,连求救的人也没 有/ 一个人孤零零地生活,这该是多么的寂寞啊。 这天晚上,亨利睡着之后,伯爵夫人悄悄地来到了屋里,举着灯目不转睛地看 着亨利的脸庞:一会儿,夫人的视线移到了被毯子遮住的下半身,啊! 这孩子真小啊,和到处蹦蹦跳跳做游戏的小学生时代没什么变化。即使如此, 他现在也正进入梦乡呢。有时,他痛得微皱着眉峰,但这疼痛似乎并不妨碍他的安 详入睡,好像还没有刮起风暴。蒙马特尔那猥亵的、措词庸俗下流的酒吧,裸体模 特儿那淫乱的姿势,亨利还不曾被这些所玷污。然而时光在无情地逝去,用不多久, 亨利的心会恍如梦觉,五官开始感到刺痛。他会渴望女性的爱抚,会堕落情网,到 那时,他的身体会深深地刺痛他的心。啊!上帝啊,亨利究竟如何是好呢? “起来!格莱尼埃!是起床的时间了!”从隔壁房间传来了睡意朦胧的说话声。 “真烦人,你可不可以不要大声嚷嚷嘛。几点了?”“是起床的时间了,快八 点了。”马口铁脸盆发出哗啦哗啦的洗脸声。 “要不,赶不上柯尔蒙画室上课的时间了,快起来!”“迟到也没关系,又不 是海豹,不要发出哗啦哗啦声。房子又不是借给你的。”每天都是如此。在只有一 张狭窄的黄铜床、一只衣橱,和一只到处是瘪坑的洗脸盆的小屋里,用这种方法叫 醒对方,这也实在可以说是蒙马特尔的一大魅力吧。最重要的是自由,是真正感到 自己长成大人。没有马内特的担心,约瑟夫的监视,以及从什么都能看透的妈妈眼 皮底下解放出来的事实,这是多么令人高兴的啊。 亨利想,现在我也像拉肖及其它朋友那样,住在蒙马特尔的破屋里,我早已不 是妈妈的孩子、一个业余画家了,我这就成了一名真正的学画的学生了。和格莱尼 埃一起,在小酒馆用过早饭,散步到画室,已经完全没有必要为了不被同伴们讥笑 而让马车停在拐角上了。已经不用依依不舍地从争论激烈的酒吧离去,坐马车回马 尔泽尔市大道的那令人窒息的公寓去了。人生越来越令人陶醉,同朋友们共度良宵, 有时也去弥漫着异臭的酒吧。不然的话,就是去十分惊险的弗南德马戏团,嚼着西 班牙桔子,一边欣赏杂技表演:走钢丝,穿着古典芭蕾舞短裙、骑着无鞍马的骑手, 和训练有素的长卷毛狗,及小丑的表演。或者去密尔里顿,潮湿的地下酒馆,旱烟 和馊啤酒味呛鼻子和喉咙。但是在那儿怎么喧闹也无人问津,你可以加入爱国歌曲 大合唱,也可以倾听阿里斯蒂德·布留昂,但是,最愉快的要算是能去莱丽了。 莱丽是爱丽舍·蒙马特的简称,这是很早以前就有的一个破旧的舞厅。 那儿价格便宜,人声嘈杂,非常热闹。 集聚着艺术家模特儿的比加尔广场和蒙马特尔这个就像装着不能动弹的翅膀的 废风车,一直在那儿,蒙马特尔是个远离都市的小村子。因为远,可以避开警察的 耳目,所以从前首都的杀人犯、无业者、流氓及妓女,把这儿当作他们避难的场所。 莱丽有整整一个世纪只同当地人做生意,与外界没有任何往来。蒙马特尔的女 工、店员,祖孙三代在这儿跳舞、喧闹,喝着热情的男服务员斟在有缺口的大酒杯 里的苦艾酒。苦艾酒是加糖的葡萄酒加热制成。她们笑语喧哗,硬硬的环形裙子的 磨擦声,在裸露着横梁的天花板上荡出轻轻的回声。檞橡木的桌上刻着笔划连在一 起的大写字母和射着箭的心,由于年长日久,都变得黝黑、发亮,在诉说着遥远的 爱情故事。那儿有很多幽灵,而这些又都是热情的对人宽容的幽灵。 对于在蒙马特尔进进出出的年轻洗衣女、裁缝、模特儿及女工来说,莱丽不仅 仅是个娱乐场所,那儿是音乐与浪漫的迷宫,只需花两三个五生丁的铜币就会忘却 凄惨的生活,把秘藏心头的憧憬融合在舞姿里。他们一到那儿就觉得心情舒畅,她 们确信莱丽是属于自己的,在那儿不必拘谨,无论怎么闹也没关系。有一位绰号叫 慎重教士的老人,长着一头粉红色头发,是个胆小的警察,无论他怎么努力,这儿 就是无法变得秩序井然。 亨利在莱丽喝着苦艾酒,悄悄地写生,一边望着跳舞场上欢闹的友人,眼光对 视时,他朝他们挥挥手,表示自己也在尽情地享受。有时慎重教士会在亨利的桌边 停下,喝着苦艾酒,一边向他诉说自己的烦恼。 “在这儿进进出出的蒙马特尔女子就像发情的猫。母亲、婆婆来了,就钻到桌 底下,因为她们明白这儿如同自己的家,想干的事都能干。你知道那些家伙在广场 的角落和厕所干什么吗?听了之后,惊讶得连汗毛都会竖起来,风纪是越来越坏了。 那儿的丢费尔这个蠢猪,”说着他遣责似地用于指了指乐队的指挥,“写了康康之 后,事态严重得简直毫无办法。年轻女人听到这个曲之后,脑袋发热,动脑筋想干 点什么,她们偷偷地溜进厕所脱下裤叉。你讨厌这些了吧,你把脚抬高试试,一切 都一目了然了。真是无法无天了,这儿就是天使全体出动,挥舞火剑,也难以取缔 啊。”在莱丽,亨利遇见了拉古吕。她和拉肖同舞,在舞厅里跳得很大胆。她是位 金发女郎,十八岁,是个洗衣女,长着大大的脸庞,体态丰满,高高的束发在头上 看上去就像是一只大拇指竖在那儿。她的谈话,几乎都是尖锐的笑声及粗野的动作, 再加上淫乱的下流话。她用的是蒙马特尔一带下流阶层使用的道地的俗语。但是让 她跳康康的话,那就没有人比她跳得更好。她有着独特的节奏感,天生的诱惑人的 举止,这使她的舞姿显得十分引人注目。 可是在亨利的眼里,她仍然是一个蒙马特尔的洗衣女。这些人在一天十小时的 重体力劳动之后,用赚来的钱,来莱丽玩。再加几小时的蹦呀、跳呀的,最后以体 力消耗最厉害的康康结束这一切。 在跳舞的闲空时,亨利的朋友们回到了桌旁,擦着汗,在椅子上坐了下来。他 们点上烟斗,饮着热咖啡,说着话,与舞伴调情,接吻。女伴们不好意思似地哧哧 笑着,低声地、假意地抗议着,膝触膝,手在桌底下摆弄着。 “住手,不是那儿……”在半制止半催促的说话声中,又响起了下面的舞曲。 于是,他们像是等得不耐烦了似的,站起身,一对对地回到了舞池,一会儿就 消失在飞旋着的人群之中。 只剩下亨利一个人了,他看着从桌旁走过的舞女,消磨着时间。气体的枝状吊 灯照着昏暗的舞池,微暗中搂抱在一起的男女,一会儿出现在亮光之中,一会儿又 像梦中人似的忽地消失了。男的大都是年轻的赌徒和小偷,再就是招徕客人的见习 工。他们在油光闪亮的头上潇洒地戴着帽子,薄薄的嘴唇上叼着烟,非常拘束。不 带表情地跳舞,这在当时是很流行的。不过,女人却是闭着眼,出神地张大着嘴, 畅开着心扉,紧紧地搂着舞伴。 亨利和一位身材特别高、消瘦的中年男子相识,也是在莱丽。从戴着的绸缎高 帽的帽顶到皮鞋的鞋尖,好像有八英尺高他名叫让·瓦朗当。在蒙马特尔一带,他 是以“没有骨头的瓦郎当”而有名的。他是个有钱的单身汉,说话非常温和,心地 善良。不幸的是,他的长相极容易使人想到死人。也许就是这个原因吧,他过着被 世人抛弃的生活。他喜欢跳舞,每晚十二点之前出门,走行人稀少、昏暗的马路, 步行来到莱丽,然后跳一会儿康康,一般都是同拉·古吕跳,接着就急忙忙地离去 了。 亨利觉得时间过得真快。眺望着在拥挤不堪、吵闹的舞池跳舞的男女,画画写 生,喝喝酒,被朋友的笑话引得捧腹大笑,这就够快活的了。十二点正,饶钹尖厉 的声音被击响了,与此同时惊人的鼓声也四处回荡。康康舞开始了。 于是,在桌边观看的观众全都站起身,奔向舞池,围着一组组的舞女。 一组组男女互相面对面地站着,紧张得连呼吸都停止了。女的提着裙子的一端, 男的举着双手拍手准备着。乐队以相当的节奏开始了热烈的演奏。舞女像上足了发 条的玩具,立即扭了起来。女的左右腿交替地跳着走,响起了沙沙沙的衣服磨擦声, 衬裙扬了起来。男的时而前进,时而后退,一边拍着手和大腿,一会儿蹲下,一会 儿站起,做着诱惑的姿势和古怪的表情,大声地叫喊着,鼓励自己的舞伴。拉·古 吕两眼发亮,披头散发,像龙卷风似的一刻不停地转着,裙边翻到了头上,穿着金 色薄丝袜的腿被高高踢起,扭转着的身子就像要把衬衣扔到一边儿似的。汗流满面。 贴身的衬衣下,乳房高耸着,乳头微突,雪白的大腿肌肉蹦得紧紧的。被帷幕遮着 的舞台上,丢费尔正挥动着指挥棒,催促着乐队演员演奏得越来越快,声音越来越 大。于是,舞女、观众和乐队突然都发起狂来,陈旧的舞厅和舞台一起摇晃起来, 手击拍子声,踩地板声,男舞伴的狂叫声,观众下流的说话声,和管乐器的演奏声, 响彻舞厅。 舞女扭动腰肢和旋转的速反越来越快,最后,成了色情的象征,男的胳膊肘抵 着侧腹,拍着膝盖,像手风琴似的,张闭大腿。女的歇斯底里地披头散发,歪着嘴, 闭着眼,一会儿又发呆似的睁开眼来。她们一脚独立,手拿着另一只的裸骨。一只 脚独跳着举过头顶,裙边自然地翻了上去,露出秘处时,合着猛烈的铙钹声,突然 倒在地上。舒展着两腿浑身无力,垂着脑袋的模样就如弄坏了的木偶。 亨利在柯尔蒙的画室,一心注意用流畅的笔力抑制错误的绘画意识,对于柯尔 蒙的诙谐给予礼貌的微笑。他经常坐马车去马尔泽尔市大街看妈妈,给妈妈讲学画 的进度、日常生活中的小事,及上次上课时柯尔蒙表扬了他画躺卧的维纳斯时色彩 用得调和,也告诉妈妈和拉肖一起看了许多画廊,在布索—埃·瓦拉东的店里,遇 到了经理提奥·凡·高,他留着尖尖的、厚厚的红胡子,是个给人好感的荷兰人。 亨利很想让母亲明白自己对德加的敬意和自己渐渐地喜欢上了蒙马特尔。婉蜒崎岖 的小路的魅力,清晨和格莱埃尼一起去比斯特罗用早餐,封特纳大街的喧闹,歪歪 斜斜的旧房子,满手肥皂泡沫的洗衣女,沿街的叫卖,人行道上铺着小小的地毯, 穿着肮脏的粉红色紧身衣裤的杂技演员……。然而,这些却难以用确切的语言来表 达,蒙马特尔是心的表露,是一种生存的方式。关于这些,妈妈是难以理解的,仅 仅距离几分钟的地方,两人却好似生活在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里。 亨利经常倾听友人诉说自己的苦恼,在他们急需帮助时,默默地向他们伸出援 助之手。戈齐又发现了完美无缺的女子,不过,三周后,她在两人爱情的床上留下 了绝交书离去了。打那之后一个多月,他遇到人就叹息爱的无常,责备女人的水性 扬花,并发誓再也不同女性来往了。昂克坦又在罗浮美术馆失去了情妇,这次是在 意大利原始派艺术的展览室。格莱尼埃和附近的娼妇有过一段强烈的恋情,从隔壁 房里传来了弹簧垫子的嘎吱嘎吱声和说话声中,亨利熟睡了。 拉肖邀了五、六个女工来画室,都得到了满意的结果。在不断追求爱的过程中, 他终于总结出一套与众不同的独特的战术。他的武器是出其不意,以同情作诱饵, 马路为猎场。他手上拿着帽子,胡子满面的脸上堆着友好的微笑,走近猎物,慢慢 地开口:“对不起,小姐,我平时在路上是不和年轻的妇女打招呼的,只是这一次 怎么也控制不住自己。正如您所看到的,我是个画家,正打算画些东西在沙龙展出, 题目是美女……。您那美丽的侧面,您那无法抵抗的美丽的脸蛋,使我抑制不住自 己,不顾失礼同您打招呼……”他就是这样干的,并且这一手十有八九会发挥作用。 女的当场答应做美女像的模特儿,跟着来到了画室。而进了画室那就由不得你了。 窗外有催淫效果极佳的墓地,床底下,曼陀林琴和卡尔瓦德斯瓶等待着。这种短暂 的浪漫满足了拉肖的欲望,使他保持了高昂的精神状态。 刚过学期中期,柯尔蒙的画室又来了一名新学生,他参加了亨利他们这个小组, 名叫保尔·鲁卡斯,是个不寻常的美男子。他做事怕麻烦,有时还有些怪癖,平时 很冷静沉着,但突然会有冲动的举止。譬如,他突然立志要当一个画家,于是就离 开了诺曼底的富裕家庭,信步来到了巴黎。对于艺术的野心和憧憬,在开往巴黎的 火车上早已消失无踪,他敲开柯尔蒙的门槛,是为了得到父亲的同意,合法地在蒙 马特尔住下来。他父亲是个虔诚的银行家,每月给他邮来勉强维持生活的费用,同 时寄来了责备的怨言。 鲁卡斯对于女人采取了同样冲动的方式,遗憾的是也都成功了。不久,他那阿 贝斯大街的有点肮脏的屋子,充满了好几个女工、娼妇、年轻洗衣女的香水味。这 样的女人如此简单地就搞到了手,使他颇觉惊慌。因为他对于女人的兴趣,仅仅限 于玩玩,只限于到手之前的一段时间。只有当成兴趣的对象远在自己的手够不到的 地方时,他才感到幸福。胜利带给他的只能是厌烦,他的冲动也同光荣同时萎缩了。 就在这样的生活中,冬天也将结束,三月的大雨替代了呼呼的二月寒风,塞纳 河成了泥水的急流。路上、屋顶上的积雪融化了,像从冬眠中复苏的蛇那样,沿着 侧沟淌着。到了四月,空气中夹着新的温暖,克利西大街的七叶树长出毛绒绒的绿 叶,天空中出现了阴霾的云层,讨厌的雨在静静地下着,人们小跑步似的急匆匆地 钻入咖啡馆的遮目帘中。 又过了些日子,春天来了。蒙马特尔马路间的小石头缝里露出了小草时,洗衣 女哗啦哗啦地用木桶打着水,一边哼着歌。警察大拇指插在皮带里,八字胡下浮着 温和的微笑,漫不经心地走着。亨利最喜欢蒙马特尔的春天。春天,他心里充满了 幸福感,哼着小调,从小屋的窗口望着德加,和友人在日渐变长的黄昏中散步在拉· 努维尔的花坛,饮酒谈艺术,完全像一个成年的学画学生那样,用拳头咚咚咚地敲 着桌子,顺口说:“混帐!笨蛋!”在画室学画的第二个年头,就这样心情舒畅地 度过了。 从蒙马特尔回家,觉得玛罗美实在是个闲静的地方。又回到母子俩亲密无间的 生活,嘲笑马尔蒙蒂内“姑母”,蓝色的四轮带篷马车下午出去兜风,和斯拉克神 父下象棋,倒也愉快得很:但是和在阿戈斯蒂娜的店里吃午饭是难以相比的,和在 拉·努维尔的议论、以及在莱丽喝维昂·肖也是根本无法相比的。 九月末的一个傍晚,亨利对伯爵夫人说: “我打算在柯尔蒙的画房里室学习到明年。我要在沙龙展出自己的作品,所以 无论如何需要一个自己的画室,妈妈。”她没有反对,视线落在编织物上。过了一 会儿说:“知道了,回巴黎后你就找一个画室吧。”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