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圣诞节的休假结束了,其实,三周之前就结束了。玩具早就从店铺的橱窗里消 失。圣诞节之后,还会有谁想看玩具呢!连圣诞节前夜的彩色纸带卷和五彩碎纸也 因连续三天下雨,从路上消失,被冲进了排水沟。人们遗忘了圣诞节的傻笑和伤感 的胡闹,重新开始了工作,亨利也以伊卡洛斯为伴,又得到了学画学生那种朝夕与 画为伴、与尘世隔绝的生活。 今天一早,他又像以往那样,来到了画室,孤零零地坐在画布的小凳上,专心 致志地画淋浴的狄安娜。他挤了些与微妙的肌肤颜色相近的颜料,观察解剖学的构 造及色彩的平衡,还不时地瞟一眼立在离开三英尺远的模特儿台上的《丰腴的玛利 亚》(画室这幅《丰腴的玛利亚》的习作现在陈列在斯德哥尔摩的美术馆)一切都 是原样。火炉发出低低的咝咝声燃烧着,屋里很暖和,不,都有点觉得热了,但并 不使人感到不适。 管理人利用五分钟休息的时间,在屋角看着报纸。学画的学生站在画架旁,一 会儿向前,一会儿退后,一会儿又弯腰,在颜料箱里乱翻,在调色板上挤上颜料。 又是个雨天,雨打在天窗上的滴嗒声,使人想起了小羊群的羊蹄声。是的,一切都 和从前一样,尽管如此,却又找不出一件与过去相同的东西,一切又都变了。不是 很妙的吗?!为什么,一切又都不同呢? 他一心想从这些疑问中逃脱出去。亨利心神不定地向后仰身子,仔细端详起自 己的画来。那儿的颜色还需加些琥珀色。左手好像还要再涂得厚一些……这么想过 之后,疑问又钻了出来。究竟有没有必要这样不断地上色呢? 柯尔蒙为什么这么主张呢?另外,他的画中内含的那些难以接受的奇丽之处, 又是怎么回事呢?毫无疑问,他的知识渊博,一定是模仿卡拉瓦乔、格列柯、哈尔 斯、委拉斯开兹这些画家的。他一定知道伟大的画、伟大的美和漂亮是毫无共同之 处的。不是昨天还强调过,优秀的画家都一定要喜爱画裸女吗?!可爱、骄傲、正 经,又有性感。“乳房画得给人以轻度的想象力就行了,骨盆一直是引起快感的部 位,应该画得像处女一样。耻骨处不要画阴毛,要尽可能的掩盖起来,要像提香的 维纳斯那样用娇嫩,纤细的手遮住。”他果真相信这些毫无价值的东西吗?从他越 变越固执来看,他是深信无疑的。一周前,一名学生在皮肤上略上了点紫藤色,那 时,他的怒气是无法形容的。“印象主义!我以前就说过,在我的画室里不允许有 印象主义的存在。 大概,你已经忘了我是沙龙的审查员吧!”从此之后,画室里再也见不到这位 学生的踪影了。他知道,来了也是白搭,反正柯尔蒙会阻止他入选的,而一旦不为 沙龙选中,那就无法成为一名画家。算了,总而言之是工作。嗳! 浅琥珀色在哪儿呢! 他挑了支干净的画笔,把颜料紧贴在手心一挤,在调色板上涂些茶色,小心翼 翼地在画布上上颜料。他埋头干了一会儿这枯燥无味的工作。唉!那雅典人,什么 时候才能画好呢? 如此强烈的反抗心理,连亨利自己也大吃一惊。我这究竟是怎么啦?! 伊卡洛斯是极其乏味的作品,这从一开始就知道的,然而,自己不是也很明白, 这将是为沙龙所接受的关键,是非画不可的嘛。既然如此,为什么事到如今却突然 讨厌起这画来了?为什么,艺术家的气质会如此这般的抬头呢? 我究竟怎么啦?连朋友们都注意到了亨利的这种变化,总觉得有些不对劲。 以前,他睡下去,总是最后一个,不到天亮不起床,现在却是彻夜伏枕辗转, 说起梦话来。格莱尼埃也注意到了。为什么情绪会突变的呢?刚才还是喜不自禁地 捧腹大笑,喋喋不休地谈笑着,一会儿忽然沉默寡言,想猛地扑到妈妈的怀里,把 头埋在膝盖上,尽情地痛哭一场。嘿!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呀?! 杰丽!是负疚的秘密,还是什么别的东西,亨利的心里,在喃喃呼唤着这个名 字。这声音越来越大,从意识中泛滥起来。噢!这就是问题所在,自己却拼命想把 它掩饰起来,另一个自我,窥视到这个自我。从鲁卡斯第一次带她来莱丽之后,亨 利就不时心神不安她忽然出现在亨利面前。她满头金发,苗条的身材,就像最美的 花仙子的化身。她戴着波形皱花边的小帽,面纱上星星点点地缀着珍珠,脖子上围 着圣诞节那天鲁卡斯买给她的廉价围巾但是,她的确是变成女店员的最美的花仙子。 很清楚,她默认了良心的严厉指责,她不会再在他的脸上扇巴掌了。这一切,都是 那么明明白白、一目了然。 对这个仪表堂堂、却很平庸的北方男子的爱,从她的一个动作,一个眼波,在 桌底下偷偷摆弄他的手等等举止中都明确无误地流露出来。看着这些人在人前流露 出来的神秘的情爱,使人觉得内疚,也使人觉得冷飕飕的、毛骨竦然。看来,如同 鲁卡斯所说,接吻对于女人有着奇特的魅力。 这天晚上,他们俩却是异常的冷淡,几乎没谈上几句。杰丽隔着桌子,两次朝 亨利莞尔一笑,在舞曲的间隙时间,她喝着酒,发出动人的笑声。她口若悬河般地 说着:“我们店的帽子,只卖新颖的,客人尽是有钱人。我也曾接待过女演员贝尔 纳尔。”亨利不动声色的看着正在说笑的杰丽,悄俏地欣赏着她的美貌。他的视线 暗暗地移向手制衬衣的里面,从隆起的胸部勾勒出身体的曲线。这还是生平第一次。 和她坐得这么近,就像眼睛和鼻尖那样,却又像远处的星星离得那么远。心里偷偷 地将她视为情欲的对象,这里既有欢乐,也有痛苦。他就是从这时起,开始变了。 那天晚上很晚了,亨利回到小屋后,她也来了。当然,这是在梦中,这个梦宛 如现实,有着生动的现实感。两人躺在大窗子下的躺椅上。灯光下,她的身体一半 呈棕土色,一半呈蓝褐色。乳头像是二只野草莓,红红的,充满情欲地高翘着。他 柔情地爱抚着,热烈地吻她,用指尖抚摸着润滑而细腻的肌肤忽然,两人的唇吻合 在一起,两人的呼吸溶合在一起。于是,她的身体在快活的呻吟中舒展开来,和亨 利合为一体。 醒来时,亨利还在喘息。从未经历过,也从不知道会有这等的充足感和充满倦 意的欢快。这,不是满足又是什么呢?连腿也不疼了。不知是梦幻还是现实,亨利 躺在狭小的铜床上,脑子混乱得无法思考,幸福扰得他无法入睡,他在暮色中轻轻 地喘息着,微笑着。 每晚都是如此。杰丽和亨利同行。虽然白天并不见面,但是杰丽成了常常挨近 亨利的亲近的女人了。偶尔在莱丽或“黑猫”遇到的她,成了亨利梦中的投影。杰 丽从暗淡的伊卡洛斯背景开始嘲笑起,又嘲笑了洗耳恭听鲁贝夫人朗读的亨利和互 相对喷着烟雾、议论着什么的朋友们。她一会儿戏弄人,显得非常地狂妄自大,一 会儿又温柔得使人溶化。有时也变得异常的冷淡。 她会十分冷漠地说:“你简直是个傻瓜,我根本就不爱你,将来也是如此,你 快别这么说了,你根本就不了解我……”突然,她又醒悟过来,凝视着画布说: “嗯!画得不错,看上去似乎左手山羊皮手套里塞了东西,是吗?柯尔蒙会满意的。” 还有,“这个投影怎么样?好像用漂亮一词还不足以表达。让我说的话,我就说只 能看成是块茶色的土块……”思绪老是回到杰丽身上。不过,亨利渐渐地能客观地 看待自己了。我没什么地方不好,什么也没干,我只是想和年轻女人睡觉。以前, 我从没有这种欲望,这毋宁是奇怪的,这也许和长期的病床生活有关吧……。至于 杰丽,就像是依靠在诗人肩上的美女,显然是想象的产物。她只是使朦胧的憧憬具 体化了,问题在于要使女人——有血有肉现实的女人,作为我的所爱,这不是很简 单嘛,而且无任何意义。在蒙马特尔,女人人山人海,那些渴望爱人和被人所爱, 渴爱温柔,憧憬华丽的服饰、帽子,希望在高级餐厅用餐的女子,多得可以任意挑 选。如果说她们饥渴的话,那也是对于金钱的饥渴。于是,一切问题也就不复存在 了…… “休息五分钟。”管理人的叫声打断了亨利幸福的遇想。他涂上最后一笔,然 后,把笔放在调色板上。从地板上拿起拐杖,朝一位身穿廉价青哔叽制服、留青红 胡子、清瘦的男人走去。那人似乎没有听到管理人的叫声,初学者般的,使尽全身 解数,笨拙地挥动着画笔。 “你是文森特·凡·高吧。你弟弟说过,圣诞节后你来这儿。”“那,你就是 吐鲁斯- 劳特累克了,是吗?”。新同学停下笔,瞪着白石般亮闪闪的眼光,凝视 着亨利。“我从提奥那儿听说过。”“什么时候到的?”“昨天刚到,不过,我已 去过罗浮美术馆了!”见他说罗浮二字时格外的热情,亨利不由地笑了。文森特· 凡·高的脸上马上阴沉下来,目光也变得严峻了。 “您为什么笑?请不要嘲笑我!我说了什么可笑的话吗?”“不,不是那么同 事,对不起,请原谅。”的确如提奥所说,是个好生气的人。“我并不是笑话你, 只是想,你怎么这么快就去访问古墓地了。”“古墓地?”文森特大惑不解,颦眉 深思的表情倾刻间变得豁然开朗,现出理解了的神采。 “可不是,罗浮宫是个墓地,你这小子倒挺幽默的! 哈!哈!哈!”笑容在那饱经风霜的脸上荡漾开来,细细的脖子上,喉结在上 下颤动着,并像瀑布似的,从肩膀、胸部向双臂流去,嘶哑的笑声在画室回荡。 “墓地,说的太妙了,哈!哈!哈……!”他就橡突然疼痛发作似的,把身体变成 了两半,喷涌而出的笑声宛如从海绵中挤出的水,他像被笑魔缠住了似的。 亨利怀着难以形容的不安,等待着这似奔流般的笑声停下来。“这太有趣了。” 他拭了拭热泪,又笑了一会儿。“克洛萨尔!法语怎么说呢?埃帕斯托瓦依昂!” 有的人喜欢说外国的俚语,他也有这种兴趣,有意地露出了一手法语知识。“你的 法语不错啊。”亨利想,这可不要又引起这个荷兰人的开怀大笑。“在学校学的吗?” “不,很早以前,我来巴黎时学的。那时,我想当一名画商,就像提奥那样,也在 英国的小学校学过一段时间,但是那儿只是教些你想学的语言。”文森特说话的口 吻突然变得亲热起来,同时,眼里闪烁着蓝色的微笑的火花。 亨利急忙说:“午饭,当然和我们一起吃,是吗?阿戈斯蒂娜的菜肴是必须尝 一下的。如果愿意的话. 用完餐后,去一下我们的画室吧。”这次,文森特没笑, 只是微笑地表示了同意。这时,亨利才注意到他那不同一般的、细腻的微笑。 午饭时,文森特应接不暇地回答一个接一个有关荷兰的问题。风车、运河、郁 金香、奶酪,还有他的名字在法国人叫来有点像漱口,那么正确的发音呢?等等。 这些问完了,又问,在荷兰有没有类似柯尔蒙画室般的地方,有没有沙龙?画画时, 也要求细笔描吗?还要学解剖学吗?看过不少伦勃朗的画吗?他的家呢,不知是在 阿姆斯特丹还是在鹿特丹?总之是在荷兰的某地。荷兰的女孩怎么样,很热情奔放 吧?怎么样,她们也惯用甜言蜜语吧? 还是像面条似的拉拉扯扯呢?蒙马特尔的女人,起初还有点反抗,不久就感谢 对方的强行了,越是强行,她们就越热情,这点,荷兰女子怎么样? 画室的学生怀着复杂的心情看着这位已经三十三岁、长个萝卜脑袋、忽然闯了 进来的人。他那鹰般的蓝眼凝视着画室的学生,带着浓厚的喉音,用生硬的法语回 答着接踵而来的一个个问题。 “您去罗浮宫了,那一定看了《莫娜·丽萨》了。”昂克坦突然变得用词极其 客气。“您不认为这是个杰作吗?是无与伦比的艺术作品,只有卓越的达·芬奇才 能画出这样的杰作。这理当是世界上最优秀的画。”说到这儿,他用挑衅的目光睥 睨着在坐的人。“如有人不同意的话,我将吐唾沫于他眼中。”说完,昂克坦满面 笑容看着文森特。“上星期,去罗浮宫,仔细地看了吧。实在是太完美、太高雅、 太崇高了。我都想跪倒在它的前面了。”“那,你为什么不跪下呢?”插话的是亨 利,脸上堆满了笑容。 “你怎么知道这是世界上最好的画呢?究竟是不是芬奇画的,你是怎么知道呢?” “怎么知道的?”昂克坦阴郁的眼光狠狠地斜视着亨利。说到辩论,大家公认在这 些人中间是没有一个辩得过他的,挑衅者是必须做好失败的思想准备的。他目光锐 利地环视了一下画室的学生,哈、哈、哈地低声笑了笑。 “那幅《莫娜·丽萨》,”他啜了口矿泉水,提提精神,用餐巾轻轻擦了擦金 色的胡子,然后,“咚、咚、咚”地敲了敲桌子:“我说给你听,流着唾沫的低能 儿!”昂克坦隔着桌子,睨视着亨利,大声嚷道:“我来告诉你,为什么我知道画 《莫娜·丽萨》的是芬奇!因为,我是那么感觉的,你懂吗? 是这儿,用我的心感到的!”“我不是问你用什么感觉到的。譬如我心里觉得 你是个笨蛋,但我总不能因为这么想也就这么说你吧,是吗?”文森特在笔直的短 短的烟斗里点燃了火,昂克坦的脸涨得通红,眼看被打倒在地上的一击就要飞了过 来。 “是那个微笑!”昂克坦大声地喊出了这个一刹那间闪过的东西。“你这种独 眼人也一定注意到了那个微笑了吧。那是令人战栗的微笑,朦胧的微笑,实在太迷 人了。如果你敢说,那眼里没有微笑的话,我就要啐你一眼唾沫!”“究竟是用眼 睛笑的,还是用肚脐笑的,这并不是我要知道的。我想知道的是,你怎么知道画她 的是芬奇?”屋里出现了可怕的沉默。 一会儿,昂克坦忽然又想起了什么似的,用瞧不起人的口吻说:“那还不简单, 是技巧。芬奇有他独特的画法,是根据他的笔法分辨的。芬奇的笔法谁都清楚。” 昂克坦倨傲地摆出一副看对方笑话的架势,“怎么样,如能反驳的话,那就请呀。” “那就听好。”亨利不出声地笑了笑。“认真听完之后,就开动一下阿米巴似的脑 袋吧。在伦敦也有个叫‘国家画廓’的美术馆,说起来这个美术馆可以说是他们的 罗浮官,在那儿也有一幅和这儿不同的《岩窟的圣母》,是芬奇让他的一名弟子帮 助画的……你别插嘴。”亨利制止了刚张嘴的昂克坦。“究竟哪一部分是芬奇画的, 哪一部分又是其弟子画的,迄今没有一个人能清楚地看出来,笔法完全一样,于是 也可以认为是他弟子一人画的啰。”昂克坦的烟斗已点燃了火。他吸着烟,朝亨利 脸上喷出浓烈的烟雾,这也是他惯用的伎俩。 亨利被烟雾呛得厉害,他用手拂去烟雾,一边说:“如果给我机会,我来说说, 怎样才能明白是不是芬奇的作品。”“可以。那,你就说吧。”昂克坦从心里高兴 自己的转机,于是慷慨地说。 “那是因为镜框上有个小小的铜板。”亨利像是面对敌人似的,蔑视地浅浅一 笑。“那上面写着‘达·芬奇,一四五二——一五一九’,所以,知道这就是芬奇 画的。如果是在当铺,看到了没有镜框、积满灰尘污垢的《莫娜·丽萨》,那将会 怎样呢?一幅涂满清漆的文艺复兴时期的肖像画,画得很好。如果卖五百法朗的话, 你买吗?事情顶多就是这样。”“五百法朗,那可以干许多其它想干的事了。”拉 肖说着,露出了一副馋涎欲滴的神情。 画室的学生们开始吵吵嚷嚷地谈论起五百法朗的用处了,“但是,如果是在罗 浮官的话,那就不一样了。”亨利等他们安静下来之后,方才接着说: “你们脱去帽子,用脚尖站着,就像在教堂那样不敢大声说话。科雷焦、伦勃 朗、提香,还有鲁本斯……。每遇到一个就在心里下跪,画个十字。等到轮到《莫 娜·丽萨》时,因为崇敬,而蹒跚起来,你就不会在看手按腹部、眼角荡漾着微笑 的佛罗伦萨中年妇女,看着的是芬奇,是满脸胡子、才气横溢、传说般的、浪漫的、 充满文学色彩的芬奇;看的是佛罗伦萨,是穿着金线织花锦缎衣,用指甲弹着竖琴 的贵妇人,是梅迪奇家族的荣耀……。因此,你就会马上跪下了。”“胡说!”昂 克坦愤怒了。“天才是一目了然的。所谓天才,低能的你好好听着。宛如钻石,一 目了然的才是天才。天才是睁眼即见的,这点在伦勃朗的作品、提香的作品,还有 芬奇的作品中,如青天白云,表现得十分清楚。这难道不是有目共睹的吗?!” “你放屁!”亨利猛地叫了起来。拉肖眯着眼、入神地欣赏着自己“弟子”熟练的 骂人话。那么,莫娜·丽萨的丈夫为什么不知道呢?他拒绝接受那幅肖像画。如果 区分天才果真那么简单,正如你所说的是睁眼即见的话,那么为什么梅迪奇不知道 呢?你难道不知道芬奇为什么无法安静的画画,他常常还要画菜谱和写生化装舞会 衣服吗?另外,你说天才是一目了然的,那么,人们又为什么要嘲笑伦勃朗的《夜 巡》,使他在赤贫如洗的境遇中死去呢?为生活,不得不画广告牌的华托又怎样呢? 就连泰尼耶也因为自己的画仅仅只能卖两个法朗,而要到处传播自己已死的流言。 夏尔丹用一幅画换了一件背心,以我们看来,他们的天才比观火还要明了,然而, 他们却被视而不见,这又是为什么呢?如果我们自作聪明地说,以前那些画匠的伟 大之处是不言而喻的,那么,为什么对现在还活着的天才却会视而不见呢?譬如, 为什么说塞尚不是天才呢?说不一定哪一天,他的作品被罗浮宫收藏,成为和卓越 的芬奇平起平坐的伟人呐。”“塞尚是谁呀?”提问的是文森特。 “是位微不足道的画家。”戈齐从桌对面接过话。“劳特累克有点过甚其辞了。” 拉肖袒护地把脸转向亨利。“你说的有一定的道理,不过,是否说得过分了一些。 不管你怎么说,谁都知道塞尚是画不好画的,连印象派们都为他的存在而感到羞耻。 他们把塞尚的画挂在不引人注目的地方。”他责备中带着柔情,看着自己的“盟弟”。 他自负地认为,是自己把一个乳臭未干的少年培养成了了不起的学画的学生。要进 入罗浮宫,那可不是件容易的事。说什么时候塞尚的画会出现在罗浮官,这未免太 孩子气了。就像在吹嘘自己将进入罗浮宫一样! 话题又回到了文森特身上。大家纷纷给他出主意,去什么地方可以赊帐买到颜 料,应该用什么商标的木炭定型液,去什么店可以用半价买到上好的解剖学入门书 等等。然后,又激烈地争论起了为进入沙龙而创作的三角构图的相对优点,色彩的 平衡,“绘画方面的天赋”等等。午饭就在这种众说纷纭中结束了。 一会儿,他们喧嚣着离开了阿戈斯蒂娜的店铺,向不同的方向散去。 “不太好理解吧。”走在土拉克街的上坡路上,亨利抬头看了看文森特。 文森特的腋下挟着书包,身子微微向前倾斜地走着。“我原打算来巴黎学画, 将来成为一名画家的。”过了一会儿,他开始说,“现在,我没有信心了。也许如 提奥所说,年纪太大了吧。”刚才的笑声消失了,文森特步履沉重地行走在蒙马特 尔,一看就不是当地人。看来他不熟悉情况,正不知道如何是好。亨利感到非常的 同情。 “不要失望,文森特。我可以叫你文森特吗?你不必被什么三角构图、色彩平 衡等迷惑,听上去很复杂,其实并非如此。”同情通常是用慰藉来表达的,所以, 亨利又补充道:“不久,你就会赶上我们的。”两人在蜿蜒崎岖的小路上走着,走 了很长时间才走到画室鲁贝夫人正在阳台上,嘴里嘟喃着把灰泥屑扫入垃圾桶。 “真拿那些铺管子的人没办法。你看看!这就搁下不管了,早知道这样,就不 请他们修浴槽了。”她在上面对亨利说。 鲁贝夫人简慢地同文森特打了个招呼,又马虎地扫了两三下,一手拿着扫帚, 一手提着垃圾桶,呱嗒呱嗒地从楼梯上走了下来。 “我来帮你忙,大婶。”说着,文森特的手向垃圾桶伸去。这个动作极其自然, 非常像个男子汉。鲁贝夫人吃惊得直眨眼。一会儿,她的脸上荡漾起笑容。“啊, 谢谢!不过,我自己能行。那,请多待会儿。”说着,走了出去,背着手把门拉上。 “鲁贝夫人很喜欢你呐。”亨利把帽子和外套挂在衣帽架上。“喂!你看着,一会 儿,她就会拿香槟来的,你不喜欢喝也得忍着。如果以她为对手的话,那就输定了, 我们试过一次,可是,就像在和机车议论一样。好了,文森特,能不能把你的素描 给我看一下?”亨利走近长桌,为了搁置文森特的书包,他移动了一下煤油灯。 “能否先看一下你的画?”文森特斜视着未完成的伊卡洛斯说。“画得真美。你很 精通解剖学的构造,我也想掌握这些知识。”“解剖学只要记住拉丁语的名称就行 了。如果你想学的话,我们可以一起学习。“亨利想,这个红发外国人有着奇妙的 魅力。“你高兴的话,什么时候来都行,不用客气,我也曾用过两年拉肖的画室。” 文森特把脸转向亨利,但是眼睛是被心里的风景所吸引了吧,他并没有看亨利。 “如果我能像你一样画的话,我就想画在田野里工作的老百姓,画他们的劳累。 我想画一天结束之时,他们揉着酸痛的背:画他们在旱田伸伸腰,用袖口擦汗的情 景:画农场、花、树和太阳;毫不吝惜地使用黄色。黄色是神的颜色,因为使太阳 成为黄色的是神。”文森特最后几句奇怪的话,使亨利不由地吃了一惊。他盯视着 文森特,或许这人头脑有些不正常吧。“神也许是喜爱黄色的,不过,柯尔蒙喜欢 茶色。”亨利说完微微一笑。“你还是买些象牙黑和富锰棕土色放着好,我会带你 去唐吉老爹的店铺的,那儿非常便宜。嗳!什么?”文森特急步穿过屋子拿起了小 幅的康康舞画。亨利见了说:“哦!是这个。那是在莱丽跳康康舞的女人们。以后, 我陪你去。当然,今夜也行。”“美极了!美极了!这幅画实在太美了!”文森特 大声叫嚷。“比那幅大的好多了!这些女人都活了,就像当着你的面跳一样,可以 听到音乐声,可以直接感受到客人的呼吸和舞场的气氛。这才是活着的快乐,为什 么不完成这幅呢?”“没有时间,而且,我的父亲说这是幅猥亵画。”“你一定要 完成它。”文森特用命令的口吻说。 “喔!我会完成它的,不过,你不要太兴奋。我听说荷兰人是冷静的,你好像 是例外。不过,你能喜欢它,我很高兴。其实,它也很合我意,说心里话,如果可 能,我愿意只画这种画。”“那你为什么不画呢?”“因为我想被沙龙入选,康康 舞的舞女是不可能入选的。好了,现在轮到你了,你让我看看你的素描吧,天已经 渐渐地黑了。”文森特很不愿意似地把那幅小品靠墙竖了起来,然后在桌前坐下, 开始解书包带。“你不要忘了我是个初学者。”文森特预先声明说。“因为我从来 没有上过画室,也从未学过画画。”他取出了画着占卦的速写本,纸角都波折了起 来。“这是最早画的,是米勒作品的临摹,看着书的插图画的。”他隔着桌子递过 来一张又一张的素描。 “这是鹿特丹的猎人……,这儿画的是努埃内的纺织老工人……,这是米安, 我从前认识的一个女孩,……这几张画的是布拉邦特的农民,我们称他们是食土豆 的。”看最后一幅时,画室渐渐地暗起来了。“这是全部作品,怎么样?”文森特 声音打颤地问,心里担心极了。“你认为这样的水平,也能成为一名画家吗?”亨 利慢慢地放下了手中的画,目不转睛地瞪眼看了一会儿。桌对面的文森特正不安地 望着他,刹时间,亨利有一种被他压倒的感觉。“你是真心想知道我的意见吗?你 的素描很不错,非常好!我无法相信,你对自己和自己的作品会这么没有信心。” “你说的是真的?你真是这么想的吗?”像体内的螺丝突然松掉了似的。文森特的 声音因激动而打颤着。“你不会是怕伤我的心才这么说的吧? 你是真心认为我能成为一名画家的是吗?”“能成为?你在说什么呀。文森特, 你不已经是个画家了嘛!”由于恍惚,文森特的脸扭歪了,舌头变得不灵活了。 “谢谢,亨利,你不知道这话对我意味着什么。我需要有人对我这么说。”两人就 这样隔着桌子对视着,微笑着,找不出合适的语言表达此时的心情。“我们俩能成 为好朋友,是吗?”一会儿,文森特腼腆而略带踌躇地说。 “是的。”亨利点了点头。“你能来巴黎,我真为你高兴。这不是客套,是真 的。”说完,耸了耸肩,觉得此话过于急不可待了。他站了起来:“那么,我们去 ‘黑猫’喝杯啤酒吧。”这时,传来了轻轻的敲门声。鲁贝夫人端着托盘走了进来, 里面放着两瓶香槟。 亨利对文森特使了眼色,轻声说:“怎么样?我的话不错吧?”离隆冬季节还 有些日子,亨利察觉到朋友们的心起了微妙的变化。他们还是谈女人,谈艺术,互 相咒骂要吐对方一口唾沫等等。他们嘴里衔着烟斗,炫耀自己无与伦比的精力,互 相逞能,然而,从这些豪言壮语的背后,可以隐约感到一种不安。对于未来隐约而 模糊的不安感觉,忽然成了悔恨的叫嚷,或阴郁的叹息。 “你还记得上次在阿戈斯蒂娜的店铺里,德加那个老糊涂说的话吗?”一天晚 上,戈齐说。“他说了,画画的反正要饿死,走路拖沓着鞋底漏洞的鞋子。当时, 我倒并没在意,不过,近来却老是想起这些……”“我也是。”昂克坦叹了口气 “本来可以在邮局工作的嘛……”戈齐犹豫地从口袋里掏出了家庭用品目录。“画 这种商品目录广告可能赚大钱呐。”他那开朗的口吻后面露出了虚弱的内心,实在 令人悲哀。他指着汤盘上的画说:“你们知道,这样的画值多少钱,你们听了会不 相信的……。 还有窗帘,有人让画这上面的画。”他们一时默默无言,都在想着同样的事情。 为了成为一名画家,大家一直在努力发奋,总有一天,会成为一个画家的。成为画 家时又怎么样呢?究竟怎样才能维持生计呢?在浪漫主义的浅薄虚饰里扎进了不安 的针刺。纯粹的法国小市民意识告诉了他们,仅仅是在莱丽连续不断的愉快的喧闹 和在“黑猫”喝啤酒,都不能算是人生。画蒙马特尔人喜欢的狄安娜像,或是横卧 的维纳斯,虽然可能会被沙龙入选,但这绝对保证不了一日三餐。 “在坦普尔有人出二十五法朗买一副牟利罗的基督升天图,出二十七个法朗, 购买诞生图。也许什么画他都买吧。”昂克坦装出了一副毫不在意的神情说。这时, 拉肖告诉大家,自己应募投考了一个二流的美术馆管理助手。 他故意过于谦虚地说:“这是最次等的工作,不过我想钻了进去,总不会没饭 吃吧。”两、三天后,格莱尼埃忽然问亨利:“你懂得造墙纸的技术吗?”这是一 天在去画室的路上,两人一起往常去的餐馆用早餐。外面方泰努街从一早起就很热 闹,推着手推车沿街叫卖的声音混合着马车夫的朗朗叫声;拖着拖鞋、卷着卷发纸 的家庭主妇,和鱼店老板讨价还价;头上顶着三顶帽子,一看就明白是卖旧书的, 用昔日抑扬顿挫的语调叫卖着;修陶器的摇着铃;磨刀师傅一脚踩在沟里,专心致 志地工作着;野狗在人缝里挤来挤去;偶尔,背着玻璃的男人,一边物色着坏了的 窗户,一边用假嗓子像唱歌似地吆喝着:“配玻璃哦!”走了过去。 眼前的情景,在亨利看来就像是伦勃朗蚀刻画的再现。他刚想开口,格莱尼 埃已说道:“造墙纸是件非常有趣的事,既可以赚钱,也是门艺术。譬如,你知道 上等墙纸的花纹该如何设计吗?”“是啊……”亨利一边大口吃着羊角面包,一边 回答。“所以是手艺人的艺术。”“手艺人的艺术!哪里,哪里。”他隔着桌子, 把身子探了过来,悄声说:“你还记得圣诞节我遇到的那个女人吗?她名叫莉莉, 她和那些同谁都睡的蒙马特尔下流阶层的女子不同,贞操观念很强,受过严格的教 育。这个女人迷恋着我。她的父亲经营着一家墙纸工厂。他陪我参观了工厂,并说 : ‘你对画画感兴趣,如果能帮助我的话,那真是求之不得。’”亨利隔着玻璃 杯口,凝视着他。真是个明白世理的格莱尼埃。他也明白了,人生决不能只是在蒙 马特尔闹着玩,在莱丽跳跳舞。 “言之有理,”同窗好友讲完之后,亨利说:“听说结婚是非常美好的。”那 年冬天,亨利常和文森特见面。他让文森特坐在椅子上,前面放一杯苦艾酒的酒杯, 给他画肖像画(这幅彩色粉笔画现在挂在阿姆斯特丹市立美术馆)。听文森特自我 责备,以及支离破碎地吐露他的政法论、神秘主义、酒精、生病、开始悟到的天才 论等等。他逐步习惯了文森特的感情起伏,他时儿自暴自弃,略带踌躇不决的微笑, 难以形容的局促不安式的哄然大笑,以及火山爆发般的激情,时而又默默无言。在 莱丽,这位从前的牧师先生,拥着女工,迈着舞步,和那些嘲笑他笨拙的外国腔法 语以及橙色胡子的女工调情。在黑猫酒吧,他大口喝着苦艾酒,舞动着短短的烟斗, 甚至说出了成立个类似艺术家之村的过激语言。“大家集资,共同管理卖画赚来的 钱……。”只剩下两人时,他更是滔滔不绝地议论个没完。有时亲密和深深的理解 反而导致了意见的不合,气质和生活环境的不同给两人带来了激烈的冲突。 他们互相瞪眼,争论得唾沫四溅,声嘶力竭地争论结果,更加深了两人之间的 友情。 “你说的艺术家之村好像疯子似的,你的头脑是否有点毛病。画家是能够一起 生活的吗?你把两个画家关在一间屋子试试,只需一周,一定会互相用钢刀切开对 方的喉咙。”一天下午,文森特一走进画室,就说自己看到了希望之光,打算成为 一名点彩派画家。 “什么?你要成为一名点彩派画家?”亨利停了正在画的伊卡洛斯,回头看着 朋友微笑着问。“上周你不是说要成为印象派吗?是谁扬言要成为像雷诺阿、莫内 那样的画家的?”“这次不同了。”文森特闪着入神的目光说。“昨晚修拉来吃晚 饭了,饭后吃点心和水果,他阐述了自己的理论,我认为,这正是解决所有美术问 题的好办法,而且单纯明快,只要学习光学,了解折光的规律,其特性的原理,及 光的映象停在视网膜的时间就行了。这……”“所以,你愿意像修拉那样,花一年 时间完成一幅画吗?你想一下,在同一画布上打一年点的形象,别的人这样做也罢 了,你……。”他们也讨论政治问题。 “像你这样善于幻想的理想主义者,一旦画起画来,为什么会变得这么客观的 呢?真是难以理解。”议论最激烈时,亨利感叹地说。“因为你崇拜米勒,所以你 似乎像一个画过于甜腻的内容的彩色石版画家。不要这样。你的《食土豆的人们》 是写实的。看了那幅画,就会觉得它极其直接地表现了农民的悲惨生活。”他们那 不洗澡的身体似乎散发着气味。 “农民自古以来就一直过着如此悲惨的生活,以前生活更苦,被国王掠夺了劳 动果实。”“这些都是胡说,你是从哪儿看来的?”“这怎么是胡说!”“是的, 是胡说!”“是事实!”“不是事实。你去罗浮宫看一下勃吕盖尔和哈尔斯、泰尼 斯,再说看上去农民们是饿着肚子吗?他们不是大腹便便,有着肌肉鼓鼓的臀部的 吗?! 你说他们抱着空腹,但是,他们却在干些什么呢?在树荫下跳舞,吃得饱饱的, 他们拔去盛着葡萄酒、汽水的罐子的盖子。他们的妻子们不是胖得像个鹌鹑,胸部 从身体上胀鼓鼓地突出来吗?!”“那么,为什么要进行革命呢?”“并不是他们 要革命,他们是拼命抵制革命的。发明什么征兵制,使农民无法生活下去的是你所 喜欢的共和制。国王不会仿效把人从土地上赶走……我们究竟为什么要吵架?去黑 猫酒吧兜风怎么样?我总觉得今夜要交好运了。”文森特性情易变的旧病复发是他 来巴黎后不久的事。他忍受不了在画室画那些无意义的画,就在不太干净的蒙马特 尔小街上搭了个画架,有时又在弟弟家画那些沾满泥土的鞋子和封面变黄的书。偶 尔,会不打招呼地不知去向。两三天后,穿着皱巴巴的衣服,胡子乱蓬蓬的、浑身 湿透地回来了。这时,他会喜不自禁地说:“是看树去了。”“城市太窒息了,我 不会去的。什么?睡在哪儿?亨利,你问得真怪,我可不记得睡在哪儿的。是在塞 纳河畔的小屋。什么?下大雨够呛吧?荷兰人是不怕下雨的。”“喂!亨利,我画 了这么多画回来,你能看看吗?”他的脸胀得红红的,躬着背,拿出了画布,又非 常抱歉似的把它靠墙竖了起来。他说是花了三小时才完成的。这是幅汇合了毕沙罗、 德拉克洛瓦和修拉的艺术的画,但是没有融合他的个性。只能说尽管与原来估计的 相差很远,但还是幅好画。 他有时也会冷不防地跳进亨利的画室,腋下挟着书包,戴在头上的圆皮帽使人 觉得这是位奇怪的田纳西州的猎人。由于是跑着上来的,他一边喘着气,一边说: “亨利,你教我解剖学吧!没有这方面的知识,是成不了一名好画家的。怎么样? 帮帮忙吧!这顶帽子怎么样?很不错吧。它设计得很实用呐,到了冷天,我就把这 个放下,这样就是付很好的护耳了。”他拿起垂在脖子上的酒壶,喝了一大口朗姆 酒,心满意足似地吸了口长气。 “好,开始工作了!”这样,开始了解剖学的讲学。 “这是胸锁乳突肌。……这儿是阔背肌……大臀肌就是屁股的肌肉…… 构成头骨的主要骨头是钩状骨,骨头,乳样突出部,颊骨突起……”学了一会 儿,文森特就把炭笔扔到了墙边。“不学了,反正记不住,我年纪太大,而且脑子 也不好用,我们去吃快餐吧。”于是,两人来到了凡·高兄弟居住的拉瓦尔街的小 餐馆,被推荐吃了红葱和其它荷兰菜配制而成的快餐。在那儿,经人介绍,认识了 许多无名的、能说会道的独立美术展的画家们。提奥一方面销售梅索尼埃的版画和 巴比松派的风景画,一方面为他们作品的问世而拼命地努力。他们挥舞着拳头,晃 动着磨破的袖子,咒骂不懂得美的世道。愤愤地说自己成了极其卑鄙的阴谋的牺牲 者。 亨利学画时代迎来的最后一个冬天就这样度过了。然而这些只不过是表面的, 表面大致如此,在它的背后,却有着别的一面。亨利就是这样过着两重生活,他有 无人知晓的苦恼,那不是别的,就是苦恼着怎样才能把女人弄到手。 那天早晨,在画室考虑时,觉得事情并不难办。但是,仔细想想,却也不是件 容易的事。首先是在哪儿物色的问题。在莱丽,朋友们一般都是在那儿拣到的,经 常在那儿勾引憧憬着冒险和恋情的缝衣女和洗衣女的。他们一个劲地劝她们喝酒, 和她们跳舞,在地板上一圈又一圈地兜着,嗫嗫嚅嚅。 “我们都感到孤独,让我们两人度过美好的爱情之夜吧。”或迟或早,或当天 晚上就……,这种事情是屡见不鲜的。他们把女人带到自己的屋里,而且,这种事 情往往可以持续一二个星期。但是,要这样干,首先必需要跳舞,而这又是办不到 的。 那么,在路上怎么样?是的,在街上行走时,有时也会邂逅漂亮的女人。 “奇袭王”拉肖说:“她们都盼望有这种事。即使是蹩脚的大炮,数发中总有 击中一发的。这没什么,是统计上的问题……”甚至于仅仅从比加尔广场到克利西 广场间极短的几步路距离间,他就获得过辉煌的战绩,俘虏过好几个女人但是,这 种方法对于亨利是行不通的,因为要这么做,首先要追上女人,而这对于拄着拐杖、 东倒西歪、走五六步就要休息一下的他来说,怎么才能赶得上呢?更何况,即使追 上,又该怎么启齿呢?望着拄着橡皮包头的拐杖,气喘嘘嘘的自己,女人又会说什 么呢?结果,只好放弃这种打算了。 那么,能够心神安定的地方也许只能是妓院了。 在斯塔因格尔克街有个佩洛克·格里勃纳的画室,关闭那天和朋友曾去过那儿。 登上铺着破旧绒毯的狭窄楼梯,有个沙龙,墙上挂着克莱奥拍特拉的石版画,窗下 有着张挂着红灯芯绒帷幕的沙发,飘着刺鼻的廉价香水味和裸露的体臭,女人们只 穿一条质地很薄的衬裙,或是裸体上裹着一条带有花边的披肩。她们的手是冰冷的, 张着肿疱般的红唇,不用说去爱她们了,只要想象一下接吻,就会使人毛骨耸然。 她们身上有股异臭,这使亨利想起了公共厕所。不行,亨利怎么也无心涉足这样的 地方。 难道只能在心里描绘杰丽,满足于在想象中脱去那偶然在路上迎面走过的女郎 的衣服吗?每天都是那么难以入睡。每天又总是在迷迷糊糊中睁开眼,感到疲倦和 焦躁不堪。他只能埋头于画室,画愚蠢之极的维纳斯,画催人入睡的缪斯,以此来 忘却一切。为了赶走妄想,他潜心于伊卡洛斯,常去黑猫酒吧喝啤酒,去莱丽痛饮 香槟。就这样,亨利把对于爱欲的向往和痛苦当作羞于告人的疾病隐藏在心灵的深 处,日复一日地打发着时间。既然这种痛苦,是无人可以告知的,那就只能缄口结 舌了。这种新的痛苦,肉体的疼痛,不久也会过去的——时间可以解决一切。 到了三月,鲁卡斯似乎对杰丽已经腻了,他宣布说:“对于她的内心冲动已接 近尾声。她是一个好女人。当她断然拒绝我的引诱,搧我一巴掌的时候,她是有吸 引力的。冲破了她激烈的反抗,使之成为我的女人,这有着难言的冒险性。然而, 当度过了这一阶段,一切又都平平常常时,就得道别了。 就如努力奋斗,终于到达了北极的人中间,没有人会愿意一辈子生活在那儿的。” 鲁卡斯从朋友的同情中鼓起了劲头,又说杰丽不像以前那样反抗了,她常常纠缠撒 娇,这也使人感到不快,简直难以忍“她那无止境的要求,倒使人难以相信三个月 之前,她还是个处女。她随时都想脱衣躺在床上。”拉肖说,总之,一旦挑逗起女 人的性分泌腺,她们就会像猫发情似的。 那些长着天使般的仪容、像克莱奥帕特拉那样骄傲的女人,在床上也都是一样 的。 听说杰丽被她的恋人遗弃,亨利莫明其妙地又燃起了对于她的欲望。宛加以前 仅仅出现在想象之中的东西,成了和自己一样急不可耐地投身于共同的情欲之中的 一个现实的女人,向自己走来。 亨利的脑海里反复出现了她各种各样的姿态。他也蔑视这种不曾有的想象,也 企图打消这些不现实的遐想。然而,亲眼看见,亲耳听见,用手又能触摸到的东西, 怎么会就这么容易被否定了呢?肉粉色的耳朵的涡形,与鼻孔的形状相似,绵绵细 语随着灼热的呼吸扑向耳朵。他的指尖都能觉到她那富有弹性的乳房,水汪汪的眼 波,光泽照人的金发。她是立体的幻想,但却撩人困惑,比鲁贝夫人、柯尔蒙和朋 友们更具有现实性。 没有实体的幻想,居然能引起针刺身体般的痛苦,这真是不可思议,但又是不 容怀疑的事实。 亨利又感到了以前曾有过并被称之为“打击”的痛苦。 暗淡的、发狂般的怒气,像烤炉的热气向他袭来。亨利发出了声嘶力竭的叫声, 抡起了拳头向墙捶去。他感到自己被一种顿足捶胸的冲动所驱使。 也许这样就可以从那难以忍受的思念中摆脱出来,但是,他做不到,几乎没有 一点用处。于是,他在一张没有靠背的凳上坐了下来,放好调色板,取下眼镜,躬 着背,双手捂着眼睛。然而,浮现在眼前的还是杰丽。杰丽裸露着象牙般的肌肤, 在他的手心里,像蛇似的扭动着身体。他也曾对自己说过,这样任凭感情的发展, 还不如陷身在欲望的泥潭里,使身心疲劳不堪,这或许倒可以帮助去掉妄想,从那 些导致人疯狂的东西中逃跑,不管是憧憬,还是其它什么。 这样的想象,偶然也起些作用,但是绝大多数是毫无用处的。就这样的一个傍 晚,亨利再也受不了了,坐马车去了克利西广场的蒙赛伊大酒店。 克利西广场位于山冈的一部分。那儿没有蒙马特尔的气氛,画家一般都不来这 儿。这儿是商业中心。沿着大道,商店和咖啡馆毗连,广场中央蒙赛伊将军的铜像 好似巨大的旗手般矗立着。 刚跨进酒店,亨利就觉得自己来到了最合适的地方了。从迎面走来的顾客身上, 就可以知道这是个花里胡哨的店铺。这儿没有一张熟悉的脸,还有女人——女人是 到处都有。是要肩上披着绿色披肩的金发女郎呢?还是要穿着看上去连气都透不过 来的紧身衣、丰腴的浅黑型女人呢?嗐!怎么样的都行……。 亨利要了贝来狄酒。他一边望着甜言蜜语的女人,一边欣赏着杯子上的花纹。 这儿的做法倒真像从前,颇有古典风味。顾客们进店后,在桌边坐了下来,要了杯 酒,几乎是同时,妓女们走了过来,问现在是几点了,如果顾客一边回答,也指了 指挂在墙上的大钟,那么交易就算到此为止,妓女也就耸了耸肩,回到自己的桌边。 可是,如果他拿出怀表,放在耳边,笑嘻嘻地回答说,十点不到十五分时,女人马 上就会在桌边坐了下来,扯起了不能相信钟,上次就因钟的缘故,没赶上火车,或 是没准时赴约啦,等等。这样,心情舒畅的顾客,就会充分注意到女人的魅力,被 廉价的香水所麻醉,感觉到女人压过来的大腿。这时,顾客就不得不决定,是说声 我的妻子、朋友在那儿等着,你可以去一下那儿吗?借此冷淡地加以拒绝,还是请 她喝一杯呢? 后者可以被认为开场白已结束了,马上可以开始正式的交易。这时,女人就会 缠了上来,用修着长长指甲的手指,触摸感觉上最为敏感的地方,在顾客的耳根边 耳语道:“看外表,就可以知道你是一个玩弄爱的技巧的老手了。 我奉行的是让你尽情满足的方针,不过在像你这样很有男子气派的人面前,我 也只能首先投降了,我慌得简直不知如何是好。”最后的诱惑是告诉对方,附近的 旅馆房间虽小,却舒适又干净,床垫的弹簧非常好,不必担心,谁都不会知道的, 说话声较以前更轻。 接着商量条件,双方都说得很快。妓女会说,我的价钱是二十个法朗,这是谁 都清楚的,比这低是不足以启齿的,不过,你是个美男子,不知为什么,我被迷住 了,所以,就便宜一些,十五个法朗吧。人们即使愿意,也会毫不留情地大笑一阵。 什么?你当我是什么人?旅行者?你把我错当作从美国回来的乡下人了吧?只给五 个法朗,再多一文也不行。当然,也不是所有人都不给。你去照照镜子再来,脖颈 上布满皱纹,胸脯软瘫瘫的,分明是同谁都睡的下等妓女。妓女又会说,你在说些 什么呀。这样朝气勃勃,不是年轻是什么?!我真想不理你,不过,我被你迷住了, 一定要让你抱抱我。好了,就十个法朗吧。可是,你可不能同其他人说啊,传开了, 我可就不好办了。 在这种交易的最高潮时,女人的手起了独特的作用,对方的交涉力逐步变弱了。 真是没办法,那就八个法朗吧。女人责备似的瞥了他一眼。美男子大都是吝啬鬼。 于是女的为了更大的利益只好牺牲小的利益。行啊,八个法朗再加上两个法朗小费, 我就给你了。交涉一达成协议,两人就把杯里的酒一饮而尽,离开座位,并肩走出 了店铺。 二十分钟后,女的回来了,往脸上扑着白粉,嘴唇上涂着唇膏,然而只是一个 人回来的。 亨利被这种场面所吸引。他突然注意到,一小时过去了,却没有人过来招呼。 他感到黯然神伤,这是一种惊讶和愤怒交杂在一起的奇怪的感情。这些女人究竟在 发什么呆呐,她们不知道我是孤单的只身一人吗?难道她们认为我还未成年,没有 钱吗? 亨利的视线徘徊了一会儿,突然,被邻桌的一位托着下巴、可心地吸着烟的栗 色秀发女郎所吸引。她的眼睛闪烁着,嘴型长得端庄,插花的帽子下是高贵的从四 面向上卷松而高的发型。那女子注意到了亨利一直注视着她的目光,把头扭了回去。 亨利的脸涨得通红,他腼腆地微笑着,开口发出了邀请。女人没有站起身,她吸着 烟,目不转睛地盯视着他。她的视线像天线似的扫射着他的脸庞,从脖子到短短的 手杖,并在悬吊着离地两三英寸的脚上停了一下,然后,无动于衷地,慢吞吞地把 烟送到嘴里,立即把脸转了回去。 亨利感到轰的一声头挨揍了似的,有一两秒钟,忘记了呼吸,不可置信地凝视 着她。拿玻璃杯的手有些颤抖。遭到了拒绝。被十个法朗就可以卖春的女人撩在一 边!她们是不愿和我这丑陋的瘸子一起走啊……。 亨利喘息着,心脏像早上的钟声似的咚咚直响,脑海里各种思绪翻滚着,所有 的妓女都不搭理我,所以都不过来问时间亨利拿起手杖,酒连碰也不碰,从沙发上 站起身来,急急忙忙走出店门。 以后好几天里,亨利设法躲避事实,自己安慰自己,以保持心灵的平衡。 那个女人并没有打算拒绝我,她郁郁不乐的情形是明显的,一定是在等着谁吧。 哪其它的女人又怎么样呢?她们是忙;有空的女人,并没有注意到我的存在,周围 有那么多人,在那吵吵闹闹的情况下,也是情有可原……但是,这样求得的平静却 动辄就纷乱起来。 他深信了这些,开始从意识中驱走那段插曲,拼命忘掉女人的事,这也取得了 某些成功。 结果,只得埋头于工作。在画室,他描绘的维纳斯和勒达像,因为细密的用笔 而获得柯尔蒙的极力欣赏。“画得真不错,劳特累克。你的实践证明了绘画造诣和 天生的才能不是主要的,不断的努力可以弥补这些。”回到画室,亨利又开始拼命 地创作伊卡洛斯、他害怕沉默,经常和鲁贝夫人闲聊。 谈话一中断,亨利的意识就会歪向危险的小道。在拉·努维尔,他忽然变得没 话说了,朋友们都非常吃惊。他一杯杯地痛饮啤酒,吹嘘着艺术论。用此驱逐自己 的郁闷。只要话题一涉及到女人,他就尽可能的充耳不闻。最难熬的要数夜里了, 意志无法渗透到睡眠之中,因此常受梦的苛责。于是,他在床上一个劲地看书,实 在太累了,就点着床灯进入梦中。 就在这样的生活中,春天过去了。一天清晨,亨利被燕子声吵醒。他钻出被子 走到了窗边。他穿着羊毛的睡衣,裸露着双脚,像满脸胡子的天使倚在窗台上,不 时含笑凝视着尖厉地叫着飞来飞去的燕子,多好的天气啊。 “去郊游。”话刚不由自主地说出口,既柔情地却又是残酷的胡思乱想又占据 了头脑。不知是塞纳河,还是马尔努河,总之是在某地的河边……杰丽躺在亨利旁 边的草上,好像睡着了……透过树叶,午后阳光灿烂,树缝间的余光在她的脸上打 上了星星点点的圆斑……两人面面相对,接吻,爱抚,一会儿溶合成了一体……杰 丽的金发铺洒在草地上……,手臂舒展……在树下,迎来了恍惚的心境……,又过 了好长时间,杰丽坐了起来,慌慌张张地展平裙子的折皱,扣上衬衣的钮扣,拿掉 沾在头发上的草叶,一副做了错事、感到羞愧的神情。亨利微笑着责备春天,解释 说,人们发明了郊游,是因为有了春天,而不是为了和蚂蚁一起吃盒饭。 亨利把自己从所有的遐想中拉了出去,离开窗户,向盥洗室走去。 “快起来吧,格莱尼埃!是起床时间了!”这天,他开始画《被绑在岩石上的 安忒洛墨达》,这是这一周的课题。 柯尔蒙对学生讲起了埃塞俄比亚公主被其母亲手奉献给出没于海岸的可怕的海 蛇的传说。 “赤身露体、美貌的姑娘,在暴风雨的夜晚,被铁链锁在岩石上。请想象一下, 当她看到在海里的怪物游近自己时的恐怖。这一瞬间的动人姿势,正是诸位应该抓 住的东西。因此,首先要扬眉,她的眼睛要朝上,嘴唇要稍稍张开,宛如马上就要 喊出声来那样。到了这种地步,安忒洛墨达就充满着魅力,艺术上也必然是吸引人 的……? 他喘了口气,看了一眼站在模特儿工作台上的“丰腴的玛利亚”。怎样才 能把她画成充满魅力、艺术上也是吸引人的呢?可以看她那无精打采的充满情欲的 脸,看她腋下的黑毛和肉鼓鼓的大腿。但是,这还得过一段日子,再过三周,就不 必画安忒洛墨达了,就可以和细腻的厚涂诀别了。 这天下午,亨利完成了伊卡洛斯。鲁贝夫人含着眼泪,凝视看在巨大的画布右 角署名的亨利。 “画得真好,吐鲁斯先生。看上去像照片一样。”能有这样的先生租借这儿的 房子,真是太幸运了。他彬彬有礼,待人亲切,任何时候都小心翼翼的。这些都快 结束了。今冬再度来临时,他已不在这儿了。他将从这充满下层贫民呻吟的蒙马特 尔搬出去,在更为高级的地方重新布置一个画室。这么大的屋子没有了他,会多么 地寂寞啊。不久,再也听不到他犹豫地在管理人室前走过的脚步声。这么一想,鲁 贝夫人的眼睛湿润了起来。 “这人是想从画布上飞走吧。”鲁贝夫人强忍着泪说。 亨利放下调色板,微笑着转过身。“你喜欢这画,我很高兴,沙龙完了之后, 我送给你,你就挂在管理人室好了。嗯,请务必这么做了。”鲁贝夫人眼看又要哭 了,亨利拉住了她的手。“这是承蒙您多多关照的谢礼,这个冬天,大家都过得很 愉快。”明年冬天,想请她当佣人。可是,现在就说,为时还早,所以亨利忍着不 让自己说出来,不管怎么样,首先是要被沙龙入选。 “我现在就要去唐吉老爹的店订个镜柜。要不要穿大衣去呢?看上去好像挺暖 和的。”亨利的话,使鲁贝夫人恍如梦醒,又回到了现实之中。 “当然要穿大衣去,吐鲁斯先生。巴黎的气候是变化莫测的,刚才还挺热的, 一会儿就变冷了,所以容易感冒。”离开公寓,亨利步行在土拉克街上,耳边还响 着她的警告,阳光明媚,蔚蓝的天空没有一丝云彩。伊卡洛斯已经完成,腿也不痛 了。亨利的胸中洋溢着自由、幸福和温柔。蒙马特尔是个多么好的地方啊。还有这 异臭冲天的土拉克街!倾斜的房屋,肮脏的大门,门前铺着越来越少的细石子。住 在那儿的人对人是那么亲切,亨利感到这一切都是那么难舍难分。就连刺鼻的臭气, 也变得亲切了……这不光是臭气,是油炸食品的油腻味和飘荡在马路角落垃圾的腐 臭,还有阴暗、潮湿、贫穷的气味,是与浪漫无缘的现实的、长达几世纪的贫困的 气味,这些气味混合在一起,形成了难以言状的臭气,而这些臭气却使亨利觉得难 舍难离。 他不时地停下来,休息一会儿,然后再继续走路。洗衣女从窗户探出上半个身 子,向他招招手。亨利并不认识她们,但是,他也挥了挥帽子。这种彬彬有礼的举 动,使她们高兴了一阵子。“那矮个看上去很矮,却是个真正的绅士。”她们叹息 着,向洗衣桶走去。 洗濯是蒙马特尔唯一的产业。被男人喜欢的女人,可以用轻松的方法赚钱,可 是那些丑陋的、年老的女人只得靠这些工作来维持生活了,年幼的女人当然也不例 外。总之,蒙马特尔的女人好像生来就是当洗衣女的,一辈子就这么洗过来的也不 乏其人。她们中的极大多数,似乎都像会倒入洗衣桶死去。从梳着二条轻俏短辫的 小姑娘时代便已替人送洗濯物时起,到十四岁开始摇摇晃晃地提着洗衣桶成为一个 独立的洗衣女。一天工作十小时,只能赚两个法朗。两脚泡在肥皂水里,用手搓, 用捣衣石槌,用水冲,挤干,就是这样的重体力活。人变得傻了,真是名副其实的 洗脚。绝不能再干这种活了,找男人赚钱不是比这轻松得多吗?然而,这是长不了 的啊。不久,连最差的妓院也会不要的。那么究竟怎么干才能活下去呢?没有一间 小得连桶都拿不进的屋顶室,也没有脏得无法涮洗的地下室,于是,又开始在呛人 的蒸汽中工作,皮肤又整天泡在肥皂水里,忍受背的疼痛,槌着捣衣石。就这样每 天重复着同样的工作,直到溘然长逝(《眺望窗外的安详的洗衣女》是劳特累克最 优秀的作品之一)。 在克里尼大街的一角,亨利向守候在那儿的马车招了招手,对车夫说: “去克洛齐街。”马车停下来时,唐吉老板正坐在店铺前面的楼梯上,吸着烟。 他一看见亨利,就跳了起来,一边招手,一边问候。 “我是来买镜框的,要把画运到沙龙。”亨利好容易谈起了自己来访的目的, 他却皱着眉头,兴趣索然地回答说:“那是买卖,所以我给你定做一副,不过,首 先要讲明我的立场,这对于我是个主义问题,有时对于不同的主义,我是一步也不 让的。我是个无政府主义者,我讨厌沙龙这种为资本家和资产阶级的艺术表现。依 我看,学院派的会员们都是些该杀的家伙。”他尽管嘴上这么说,还是蹲着从画布 下拿出了四组积满灰尘的镜框“从这里挑吧。”亨利选了一副,唐吉在纸上记下尺 寸,又装模作样地把指头压在嘴唇上,轻手轻脚地走到屋角放包处,十分小心地拿 出了一幅日本版画。马上又压低嗓音说: “这儿和那儿的不同!”说着,十分珍贵地打开,“是歌麿的,是歌麿的三个 女人。”是三个在海边游玩的艺妓。一个正在梳头,另一个跪在海滩上寻找着贝壳, 还有一个用梦幻般的眼睛凝视着泛着银光的波滔。画中洋溢着绝妙的优雅,真是幅 宁静、却不失气势磅礴的好画。 “这幅画真美。”亨利说着在椅子上坐了下来,伸出手来接过了版画。 “这幅画卖多少钱?”他看了一会儿问。唐吉突然出现一副尴尬的神情。 “这不是用来卖的,我是让你看看的,我很爱这些女人,就像自己的女儿一样。” “你说觉得像自己的女儿一般,但是,一百多年前就死了。 您这么一说,我更想要了,快告诉我卖多少钱吧。”“总之,我总觉得自己是 她们的父亲,请原谅,劳特累克先生。”“怎么会是女儿呢?您不是没有女儿吗?” “这还得请你谅解了。”唐吉老板越发做出一副可怜相。 “其它的东西都好说,唯独这个,请……”这时,两人的背后响起了令人生厌 的说话声:“出十二个法朗,你就可以拿走,加镜框十四个法朗。”唐吉转过身去 的时候,他的妻子双手抱着颜料筒从里走了出来。“你在说什么呀,就是歌麿的三 个女人!”妻子连瞧都不瞧他一眼,向画布走去,一个劲地开始用旧报纸把颜料筒 包了起来。“劳特累克先生,你不能信他说的,因为他根本不想卖画。上周,有人 说想要塞尚的画,……这是最早的买主,塞尚的……你知道,他想卖多少钱吗?一 万法朗。幸亏我在旁边,用二十五个法朗卖了。因为只是三只小小的苹果!”“女 人不懂得画。”唐吉挥舞着短臂,一副愤然的神情。“钱、钱、钱,你的脑子里只 有钱!”一时,像恩爱夫妇间常有的那样,两人激烈地争执了起来。 “这些颜料是给德加先生的画室送去的。”妻子把包好的颜料塞到唐吉的手里。 唐吉拿起了麦秆帽,送亨利上了马车。 “只是在这儿说说,女人比男人,在本质上要差得多,她们不懂什么叫艺术。” 亨利告别后,对马车夫说:“去黑猫酒吧,阿泰内。不必太急。”亨利身体靠在靠 背上,仰头望着天空,屋檐间露出的天空呈一片桃色,正值太阳落山之时。 乡下美丽壮观的日落在城里也很少会引起人们的注意。他的思绪又回到了在阿 尔比公馆眺望日落时的情景。这已是遥远的过去了。倒映着筱悬木枝头的草地,花 园桌子底下的打着盹的唐,母亲集中精力在缝制着衣服。旁边,自己打开写生簿, 噘着嘴嚷道:“别动,妈妈,你一动就画不好了!”啊! 多么遥远的事啊! “黑猫”的朋友们像往常那样热烈地争论着。议题繁多,有关女人的,也有关 政治的。在谈话中断的间隙时,流露出对未来的忐忑不安。 “如果到了一切须重新开始时,那我就开药房了。”戈齐说。“不用说,人们 患病时,也就是我大饱私囊的时候。”“不管怎么说,还是牙科医生赚钱。”一声 不吭吐着烟圈的昂克坦说。 “因为每个人的嘴都是一个金矿。”把自己逼到贫穷地步的罪魁究竟是谁呢? 他们发泄着对世道的不满,同时也在悄悄地探索这个秘密。一会儿就以年轻人特有 的思维跳跃,把怒气都一股脑儿地向柯尔蒙发泄。是他,让他们走上了这条与钱无 缘的道路。 “这个该死的,他从来没有对我们说过画画养不起自己。”格莱尼埃在桌上敲 打着烟斗说。”破维纳斯、安忒洛墨达,尽是些胡言乱语。”“安忒洛墨达!啊, 诸位,这不是个生动的主题吗?请大家想象一下可怜的少女看到渐渐游近的海蛇时 恐惧的心理!”戈齐模仿柯尔蒙的语调说。 于是,拉肖搅和着大声笑了起来,“被海蛇咬着的时候,也就仅仅是被咬而已。” 在阿戈斯蒂娜的店里用晚餐后,又一起去了莱丽。亨利喝着香槟,眺望着正在跳舞 的朋友们,四目相对时,向他们摆摆手。他一个接一个地写生。 女的吊着身穿毛衣的乡下人的膀子。待到倏地离去时,已是十点多了,大厅昏 暗,伸手不见五指,但有一点是清楚的,那就是女人都很年轻,岂至年轻,而且深 深地迷上了糊涂的流氓。 苦心经营起来的心灵的平静忽然崩溃了,理智立即燃起了熊熊烈火,全力向不 合理的命运反抗,我为什么不能像朋友们那样跳舞呢?我究竟犯了什么罪了,为什 么要这样惩罚我呢?这是为什么?为什么?他的手心渗出了汗水,愤怒使他的牙齿 咬得格格响。难以忍受的欲望和愤怒,使他的身子索索发抖。无论怎样的女人都行, 而且仅仅是现在……。 已无法等到舞蹈结束了,亨利悄悄地离开了大厅,跳上了马车。 “蒙赛伊大酒店。”为什么去那儿呢?假如有人这么问我的话,也许回答不上 来吧。确实,首先浮现在脑海里的只是这个名字。 到了那儿,境遇和第一天一样。明亮的灯光下男侍者匆忙地走来走去,也有的 手臂上搭着餐巾站着,闷闷不乐地注视着桌面,妓女们若无其事地向那些希望成功 的顾客走去,寻问着时间。 亨利要了杯苦艾酒,放了方糖,兑了些水,一饮而尽。无论如何要搞到女人。 这次,可要明确自己的目的,大胆地干。 “再来一杯苦艾酒。”不久亨利对走过的男侍者吩咐说。 窗下的长椅子在摇晃,铺着大理石贴面的桌子开始溶化,人脸变模糊了,油灯 变成了黄色绒球,他醉得坐立不安了。畸形?谁是畸形?我连桌子都跳得上去!要 我像伊卡洛斯那样飞给你们看看吗?我有力气飞。有谁说怪话,有谁讥笑的话,我 将惩罚你们。只要稍微冲一下,就能飞起来。 一个叽叽喳喳年轻的妓女在邻桌坐了下来,娃娃般的脸上长着不相配的,过于 浓艳的大红嘴唇,她双腿交叉着,吸着烟,从大大的黑皮包里取出了一封信。由于 香烟的浓雾,她的脸看不太清楚。亨利一直盯着这个蠕动着双唇的妓女。就这个女 人…… 为了不使她尴尬,就在店外相会,坐马车去她的住处……。想到这儿,亨利朝 女人的方向欠了欠身,压低嗓音招呼道:“小姐,和我一起喝一杯吧。”妓女抬起 了眼睛。“我很忙。如果长着你这样的容貌,短腿的话,我是绝不会恬不知耻地到 这儿来的。”说完,她又看起信来。 这话像电击般地穿过他的肉体,一瞬间,他似乎觉得自己已经死去一般。 亨利闭上了双眼,这是现实……连妓女都不愿理我。就这样被女人轻视、孤独 地度过一生吗?在这之前,畸形意味着腿痛、行走的困难、橡皮包头的拐杖。现在 又增添了一层含义,那就是,不仅谈不上同女人接吻,连郊游也不能去,人生决不 会有爱。 说什么?我倒要试试,对于这般模样的我,女人到底理不理睬。只要是巴黎的 男子,无论是谁,只要花十个法朗,不,五个法朗,有时甚至是三个法朗这么微薄 的钱,就行了。我倒要让她们看看,我要的东西能不能到手。 要这样的话,对了,去妓院,用整叠的钱向她们的脸上掷去……。 他睁开了眼睛,女人去别的桌子了,亨利伸出手拿过手杖离开了店。 “去斯塔因格尔克街的佩洛克·古里。”亨利对车夫说:“要快!”那天晚上, 亨利回到自己的屋里,在窗边小椅子上坐了许久。他两手放在双膝间,在昏暗中, 一动也不动,实在是太累了。他不想脱衣,也不想点亮床边的台灯。他没进妓女院, 可是去了门口,不光是去了。还伸手想按铃。 然而,这时,他的勇气消失了。透着亮光的百叶窗里,传来了钢琴声和放肆的 大笑声。亨利的心里浮现了烟雾弥漫的沙龙。被葡萄酒和情欲冲昏头脑的男人们, 坐在窗下长椅上,摆着乱七八糟的姿势,满口粗话的女人们。画布对面,店的女主 人像怪诞的娃娃似地坐着。如果我进去了,她会说什么呢? 会笑我腿短,不愿搭理我吗?他怎么没有心思按铃进去……他空想着郊游,为 想象的女人裸体、为不能满足的欲望而挣扎着,亨利安慰自己说,这就行了。 漠然投向室外的视线,看到了映在对面窗上的德加的画室它穿过亮着灯的窗户 消失了。亨利的视线一个个地越过对面的窗户。在窗户深处,年轻男女正在倾吐爱 情吧。这时,在巴黎,“一定有成千上万的男女唇对唇地检验着爱情的真挚,但, 我却是个怪诞的畸形,要下决心与这些东西绝缘。行了,亨利,你是个畸形儿,是 个丑陋的畸形,这画你可别忘了!绝望宛如对于死者的哀叹,他蜷曲着身子。眼泪 顺着面颊淌下来,泪水模糊了面庞,也浸湿了手指。 “妈妈,妈妈,你为什么不让我死呢?!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