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吐鲁斯先生!”鲁贝夫人两手提着裙子,露出穿着棉袜子、胖呼呼的踝子骨, 从屋里朝门外奔出来。 自从收到电报之后,她高兴极了,同时也被一种不安的情绪扰得心神不安,既 然他又回到了讨厌的蒙马特尔,那一定是在他的身边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然而, 回来总还是令人高兴的。没有他,生活实在是太寂寞了,鲁贝夫人一直无法平静下 来。她没有心思看报,作祈祷两三分钟就向窗外眺望一次,几乎每天如此。 现在,他回来了。 “吐鲁斯先生!”马车慢慢地在大门口停了下来。迎着马车,鲁贝夫人大声招 呼道:“身体好吗?吐鲁斯先生!画室一切照旧。火炉已生了火,房子已打扫过了 ……”她突然缄口不语了。 奇怪。他似乎比以前俊了。但是变了。是的,是眼睛变了,变得比以前大,比 以前深沉,还带着忧郁。从前那孩子般的神情不见了。 “身体好吗?”亨利含着温柔、然而又是悲伤的微笑,从马车上走了下来。 “嗯。谢谢,鲁贝夫人。”“结实着呢,真想念这儿,真想见到你啊。”到了四楼, 亨利打开房门,走了进去。他东倒西歪地向窗边走去,倚在手杖上,站了片刻,目 光落到了从前看惯了的屋顶和烟囱通风管上。冬季的天空中残存的秋影使他又想起 了和戴尼兹的最后一次兜风。 他猛地转过身,闻到了淡淡的松节油味。 “你回来了,欢迎你回来。”亨利微笑着看了看挂在墙上的画布、画架、藤椅、 圆火炉和拉肖安置的现在仍立在墙角的米罗的维纳斯像,觉得心情舒畅,就像又回 到了昔日的老朋友中间来了。 “鲁贝夫人,我不仅在这儿画画,还打算住在这儿了。把这儿作为自己的家, 哪儿也不去了。”真没想到这套糊着黄白二色长寿菊图案的墙纸,带有装着大窗子 阳台的屋子会这么舒服。亨利把母亲的照片放在床边架子上,又用图钉在墙上挂了 两、三幅塞莱兰的写生。也顺手贴了一张和血誓盟友莫里斯两人光着脚、表情拘谨 的合影。照片都已经泛黄了。两天后,行李运到了。鲁贝夫人把内衣等整理好,放 入五斗橱,把衣服挂在大衣柜里。在浴室,亨利看到印有缩写大写字母的毛巾,香 皂和印有族徽的银色系列化妆品时,才不由地第一次松了口气。 他走访了拉肖。一路上,亨利茫然地想象着拉肖正和守墓人、女工一起,喝着 啤酒、弹着曼陀林琴吧。然而,到了那儿一看,他修长的身体紧紧裹着大衣,在冰 冷的画室里看着厚厚的美术书籍,脸上毫无倦意。听他说,早就不去爱丽舍·蒙马 特胡闹了,也不去让·巴沙杜尔喝啤酒了。 拉肖说:“学画时,喝酒、吵闹都行,不过,这毕竟没多大益处。”两人聊了 一会儿,都想起从前那样亲热相处的情景。 “格莱尼埃结婚了,鲁卡斯回诺曼底了。这些你都知道吧。”亨利点了点头。 “不是来信告诉我的吗?凡·高怎么样了?”“哦!文森特依然如故。饮苦艾酒, 到处宣扬要成立艺术家之村、画家联盟,都让人听烦了。夏天,他在阿戈斯蒂娜的 店里,举办了个人画展。不用说是失败了。”“他向阿戈斯蒂娜提出结婚,当然被 付之一笑。你还记得阿戈斯蒂娜平时说话的腔调吧。她说:‘文森特,你有点怪呀, 真是个白痴,你的神经有点不正常吧。’只是在这儿说说的,我看说的一点不错。 他是一个好人,不过,这里总有些不对劲。”说着,拉肖轻轻地拍了一下前额。 不,戈齐和昂克坦不常见面。他们肯定在蒙马特尔。只是大家都忙于糊口,没 时间见面。画家真不是个好职业。 拉肖又说,一个炎热的夏天,天热得使人无精打采。一天,去画室的路上,在 蒙马特尔墓地的大门处,遇到了一位年轻姑娘。 “像往常那样,我上前问她是否可以做美女画的模特儿。她脑子不太好,又有 点耳背。不过,是一个好女人。是一个体质很好的姑娘。她说在饭店担任出纳。可 是,她的话是不可信的。我画了她的肖像——也就是在碎画布上画了素描。我把素 描送给她时,她哭了。”拉肖说着,露出了同情的笑容。 “是个好女人呐,名叫贝尔特。”他用大手抓住膝盖,一时缄口不语,沉思起 来。 “不过,你究竟打算干什么呢?”“画画呀。除此之外,我还能干什么呢?!” “因为你至少生活上不缺什么。如今,你可以画你想画的题材了,我可真羡慕你啊。 你还说的,阿戈斯蒂娜店里的那个街娼吗?瞧,你不是说过,她长着一张透明的脸, 脖子上有着绿色的剪影,想画她的嘛。”“噢,记得。”亨利怀念似地点了点头。 “现在,你可以尽情用绿色画剪影了。这就是业余画家的长处。因为无论他想 什么,任何人都不会持有异议的。”突然,两人发现想说的都说了,已无话可谈了。 当然,即使是现在,亨利和拉肖都还想成为对方的朋友。然而,两人之间有着不同 的人生,他们分道扬镳了。连接感情的纽带一旦崩溃,彼此间就成了仅存一缕共同 追忆的陌生人。 “我得回去了。”亨利从长椅的一端站了起来。“就怕打扰你的工作,要不, 经常见面该多好啊。”两人站在门口,脸上都含着困惑的笑容,互相握着对方的手, 眼神表示出永远的告别。 拉肖说:“我要在这儿小住一段,不是还能常常见面嘛。唉,你知道杰丽的事 吧。”“不”“她投河自尽了。大概是你离开后一周吧。”“她被葬在哪儿了?” 拉肖耸了耸肩,表示不清楚。 “她没有钱,又没有亲朋好友,大致情况你能想象的吧。建墓是要花钱的。” 亨利强忍着悲痛走到一楼,然后坐在楼梯上,抽泣起来。在让·巴沙杜尔度过的夜 晚,同样是一场春梦。 “今后,只有商业美术才能赚钱。”戈齐甩着破旧的袖子高声地说:“要想赚 大钱,只有这个了。广告目录的插图、广告都是有前途的工作。连广告牌也能赚钱, 只要能不断地有事做的话。”昂克坦对于自己能大量生产宗教画的技术,感到沾沾 自喜。 “基督升天图只要三天,如果愿意的话,二天都能完成。因为人数众多的天使 们是很费时间的。诞生图要四天。你也知道,因为附属品太多了。”他们努力使谈 话活跃起来,悉心思索着过去,从中找出关于旧画室的笑话来。 但是,不久他们就用完了过去的库存。当时,兴致很浓的东西,隔了好久再见 面时,却变得那么简单,只留下索然的感怀。 虚张的威势下露出的是对于未来的不安,以及对于碌碌无为的过去的悔恨。 “真是怪事儿。”戈齐苦涩地笑了笑。“一心想被沙龙入选,辛辛苦苦地画, 结果却发现,如果如愿以偿,被入选的话,其实也是无任何意义的。”“给你这么 一说,眼下巴黎半数以上的吃了上顿没下顿的画家都是沙龙入选者呐。”说这话的 是昂克坦。“德加说得对,画画不是一种职业。倒可以说是慢性自杀的手段。与其 它死的方法不同……”亨利从一开始,就感觉到了他们对于自己回蒙马特尔所流露 出来的吃惊与无意识的羡慕。即使在沙龙落选,亨利也不必为衣食住行担心,仍然 可以在美丽的画室创作着不太高明的画。他是个有钱人,而自己却一贫如洗。这种 意识破坏了他们之间的关系,把多年的友情勾消了。亨利又一下倒退回去成了勃纳 尔画室时代的有钱的外行了。 告别时,大家嘴上说着还会时常见面的。心里却都在不约而同地认为,以后是 不会再见了。 对于亨利的回来,真正从心里感到高兴的是凡·高。他伸出枯瘦如柴的手,宝 石般的眼睛闪闪发亮。“真想见你啊,亨利。我有很多事要告诉你。 走,去我家吧。提奥会给我们做美味的馅饼的。”把两人联结在一起的、互相 间的深刻理解,依旧如故。他们像往日一样,谈论着度过了好几个夜晚。但是,在 凡·高身上,存在着任凭身心卷入自己感情旋涡的病态之处。这几个月间,他也变 了。他的体内似乎有着一种令人吃惊的奇怪的东西在蠕动,有时,甚至窒息了他的 理性。 “我想从这儿搬走”,他叫道。“去阳光普照的地方。我想画太阳和田野……” 巴黎对他来说已成了无法忍受的负担,他那不能一直呆在一处的老毛病又复发了。 他双唇微微抽搐着,有时眼里闪着异样的光,让人觉得他是否发疯了。他似乎正被 一种马上就要爆炸的气氛包围着。 一天,他步履蹒跚地来到亨利的画室。面容骤然消瘦,喝得酩酊大醉,浑身湿 透。 “你一定认为我是个疯子吧。”他在长椅子上坐了下来,两手抱着脑袋,呻吟 似地说:“我应当被送入疯人院。”那天下午。他在唐吉老板的店里遇见了塞尚。 塞尚注视了一会儿他的画,用天生的鼻音说:“你的画真像是个疯子画的。”这话 对于凡·高来说,有着火花掉入火药罐似的效果。 这件事发生之后,他的心失去了平静。开始大量地酗酒,每次来画室,都手舞 足蹈地说着一些不合逻辑的事。兴奋时,还会蹦出些荷兰语。他的口吃更厉害了, 忽然失踪的事情也变得频繁起来。 就在这种情况下,他出发去了阿尔,那是寂寞的二月的一个早晨。 三等车厢的窗户里露出了凡·高满脸胡子的笑脸。他的双眼由于酒精的作用而 通红。他就像一个马上要被淹没的溺水者,举着手从蒸气雾中消失了,这就是亨利 所见的凡·高的最后的模样。 又过了三天,这次是拉肖要走了。他参加了考试,被录取去普罗旺斯地方的一 个名叫德拉古尼昂的地方美术馆任主任助理。亨利又要坐马车去车站,说些在临别 之际老生常谈的空洞的赠言。 就这样,昔日生活的最后一缕情丝被斩断了。 亨利顽强地埋头工作。同时开始了几幅画的创作。只要阳光从高大的窗户探进 屋来,即使不怎么亮,也不忘开画架。随着手的动作的正确性的不断提高,他的绘 画速度也在日益加快。亨利的身边坐着为他读报纸的鲁贝夫人。 可是,到了黄昏,寂寞深深地向他袭来。寂寞导致了追忆,追忆又从暮色朦胧 的画室墙壁上渗了出来,浮现在眼前,在亨利的周围盘成一团。为了逃避,他拿起 帽了,离开了画室。 一跨进让·巴沙杜尔,他就发现以往倍感亲切的地方也变得陌生了,一年之前, 那么令人愉快、熟悉的咖啡馆,如今只能看作是一个喧闹的酒店了。 学画的学生们停止了议论,视线投向了亨利,他们满脸难以相信的神色,没被 沙龙入选,为什么还在这儿打转转呢?老年画家埋头思考着自己的问题,或者正入 迷地玩着骨牌,没有注意亨利。年仅二十二岁,他也成了蒙马特尔的脱离者。对有 些人来说,他已上了年纪,但对另一部分人来说却还过于年轻。而且,对所有的人 来说,他只是个无需关心的脱离者而已。 夜晚成为毫无目的的流浪时间了。他在拥挤的人群中,感到了难言的孤独。他 一人进出于各种咖啡店和费尔南迪马戏团,观看小丑骑在无鞍马上,穿着古典芭蕾 舞短裙的骑马师和经过训练会表演技艺的长卷毛狗,以及穿着粉红色紧身服的杂技 演员的表演。 他也试着去了爱丽舍·蒙马特。拉·古吕来到亨利的桌旁,陪了他二三分钟, 然后就不知躲到那儿去了,再也没有见过他的影子。卫道士们倒是欢迎亨利归来, 又抨击了一阵最近女人们的行为,并告诉亨利最近又来了位整肃蒙马特风纪的官员。 他压低了嗓声,诚惶诚恐地说:“名叫帕特,巴尔塔扎·帕特,还是不要和他有瓜 葛的好。那是个厉害的人。他取缔那些没有许可证、就在大街上拉男人的女人。警 察局不是发给那些娼妇许可证了嘛。这家伙不穿制服,所以乍一看根本不知道他是 警察,而且,他把顺手抓到的送往圣·拉扎尔监狱去。如果他来这儿开始逮捕不穿 裙裤跳舞的女人,就会发生一场争执的。”结果,沿着克利西大街的啤酒店成了亨 利经常光顾的地方。在那儿,他把赛马帽压到眼眉上,强忍着极其倦怠而引起的呵 欠,翻着晨报,一边望着妓女纠缠男人的情景,并在画图纸上悄悄地画着。有时也 凝视着映在杯子里的自己那不端正的脸。就这样漫不经心地消磨着时光。 一天,亨利要了下酒莱和白兰地,一杯不够又要了一杯,就这样一杯接着一杯 不停地喝着。这时,发生了从未经历过的事情。腿的疼痛消失了。不仅如此,闷闷 不乐的情绪也消失了。残废?所谓残废的究竟是谁?我这不正和美女同舞吗?这不 是像爱丽舍·蒙马特的女人们身体贴着我……把头靠在我的肩上,闭着眼,沉浸在 肉欲的欢快之中吗? 这时,他才发现自己生来就喜欢喝酒。无论喝多少杯,都不会喝醉,相反情绪 却会高昂起来。亨利对于这一事实感到一种残忍的满足。有的男人爬山,有的是骑 马跨越六英尺的跳栏,而我,是用酒来对抗的。 酒还有一个效果,那就是给他以克服恐怖、敢于进出妓院的勇气。 这次,他坐在马车上直到门口,鼓起勇气按了电铃。选这样一个寂静、下着雨 雪的下午,就是为了指望顾客少一些。 “请,请,快请进。”妓女瞬眨着惺松的双眼,打着手势催促着。“欢迎你下 雨天还来这儿。”女人在亨利的后面关上了门,一面接着又说道。女人那赤红的脸 上的表情。重又唤起了亨利的记忆。“您以前来过一次的吧,是三年以前。和朋友 一起来的。我只要见过一面就忘不了,就绝对能认出来。”亨利点了点头,把手里 的银币给了她。 “啊,我拿到了小费。”女人发出疯狂般的叫声。“都像您先生这样的话,我 可以回家乡过悠然自得的日子了。我们会相处好的。”女人细细地眯着眼睛,看着 亨利。眼睛里闪着温柔,就像是看穿了亨利忐忑不安的心情。 “你,来得正是时候。”她弯着身子,小声地说,“二楼一个人也没有。”接 着,在一瞬间,女人的眼里露出了疑惑的神情。 “你看上去个子很矮。不过,爱抚女人没问题吧?”亨利轻轻地点了下头。于 是女人又变得开朗起来:“那,就没问题了。 对我们来说,高个也好,矮个也好,年老的和年少的都一样。我们的目的就是 做爱,那么,您就请上二楼,我去叫女孩儿来。”亨利抓着扶手,登上了铺着薄绒 毯、陡峭的台阶。他气喘嘘嘘地步入昏暗的客厅。那间不招人喜爱的屋子还和从前 一样,一点儿没变。亨利一跨进去就看见了暗红色的窗帘,彩色的铁制桌子对面放 着一张挂着破破烂烂的灯芯绒帷幔的窗下长椅,钢琴,四角落满灰尘的棕榈树,和 框子涂金的镜子中间挂着沾着苍蝇污垢,名叫“沐浴的克雷奥帕蒂”的油画式石版 画,还有白粉和烟味也都和那时一样,屋里有着一种说不出、应当称之为充满下贱 气氛的“平静”呢,还是淤塞的沼泽中那种粘粘乎乎的宁静。 亨利在桌前坐了下来,把被雨湿透的赛马帽放在旁边的长凳上,克制着跳动的 心房等着。这正所谓事情不都像预想那么难。眼睛虽然瞧不见楼上,却也能感到够 匆忙的。刚听到关门声,就已经听到了跑下楼的脚步声。 一个裹着透明的长睡衣,穿着粉红色高跟鞋的女人像飞似地跑了进来。 一看到亨利就停下了脚步,脸上的笑容凝住了。刹那间,亨利只看到了一对由 于吃惊而瞪得大大的眸子。 女人忽然转身走了出去。 亨利拼命让钟击般的心跳平静下来,同时感到楼下又增加了一个人的脚步声, 吃吃的笑声,和窃窃私语声。 撩开门帘,出现了五个女人的脸庞。十只眼睛射向亨利,他感到自己的脖根变 得通红。 “啊,这不是亨利嘛!”一个长着褐色秀发、略有点发胖的女人走近前来。长 睡衣里面,丰满的乳房晃动着。“忘了?”女人站停下来,嫣然一笑。“我可记得。” 圆圆的脸上还留着农村姑娘天真烂漫的气息。亨利不由地想起了鲁贝夫人。——是 的,鲁贝夫人如果二十五岁时穿大红的长睡衣的话,一定是这个样儿的! “我是贝尔特。”女人隔着桌子,弯曲着上身,眼皮浮肿的双眸荡漾着微笑, 就像回答孩子的谜底一般地说。“我是从拉肖那儿听到你的事的。”不等亨利回答, 女人又回头对那些小心谨慎地跨进屋来的同伴说:“没问题,这是位画家。和我喜 欢的那位画家一样是画画的。”听了这话,女人们像是理解了似的,心情不那么紧 张了,她们跑来围在桌边。 贝尔特指着一个灰狸鼠般消瘦、龅牙的女人说:“这叫维罗涅克,她来这儿的 时间不长,才三个月。”维罗涅克恭恭敬敬地伸过手来,刚要开口说话,贝尔特的 手指已指向别的女人。 “她叫夏尚努,和我同乡,是布列塔尼人。”说着,她带着一种极为兴奋的神 色把脸转向一个高个的女人,“这个姑娘名叫加尼娜,是意大利人。”弦外之音这 是一位微不足道的外国人,充满着蔑视。加尼娜裸露的肩头披着蓝色的西班牙式的 披肩。 “她旁边的是纳米特。”贝尔特指着最后一人说道,一边迅速地在亨利的旁边 坐了下来。“她在这儿已很长时间了,和我差不多。”女人们和亨利握了握手,坐 了下来。 男使者穿着拖鞋,挽着袖子走进屋来,用极脏的抹布擦了一下桌子,问要些什 么。亨利把路上买的土耳其烟分给大家,又点燃了火柴递了上去。不习惯这种待遇 的女人们忽然变得拘泥起来,贵妇人般地道了谢。女人们垂眼偷看着亨利的腿,又 抬起双眸看着亨利的服饰,估计着料子和做工的价钱。 然后,对于这位只因没有恋人而来这里的服饰华贵而又不幸的绅士,感到一种 漠然的同情。 维罗涅克首先开口问:“您是画画的?什么画都画吗?”回答的是贝尔格。她 的神情简直就像要说,画画的事还是听我的吧。一面带轻视的口吻说:“那还用说, 画画是买卖。被称为画家的,就没有什么不会画的!因为我的肖肖连人脑子里思考 的东西都能画。就连你的脸,如果愿意的话,可以随心所欲地画下来。”说到这儿, 她“嘭”的一声用手指敲了一下,想说,肖像画对于拉肖来说,只需用早饭前一会 的事。 “我曾当过模特儿,那是位奥地利画家。”加尼娜怀念地说。她的睫毛长得很 长,有着古典式的五官。但由于脂肪太厚,脸的轮廊遭到了破坏。厚厚的头发在脖 颈处梳成个发髻,这样子仿佛是普桑画里的罗马农妇。她用威尼斯人特有的圆润的 嗓音说,那位并不年轻的、看上去显得有些忧郁的奥地利画家,有时把调色板放在 床上,不时地抚摸着我的乳房,然后再拿起画笔。 他说:“看到我的身体,灵感就来了。”夏尚努激烈地唱着反调,说:“我与 男人睡觉不觉得什么,但是讨厌在画家面前,光着身子,摆各种姿势。”“太下流 了。”内衣带子的下面,贝尔特的胸部在表示正义感似地颤动着。“怎么也无法做 到。”加尼娜抑制着感情,用责备的口吻说:“你不懂,画家的眼睛不像是男人的 眼睛,是用与男人不一样的眼睛看的。如要说是什么的话……”“你是想说像医生 的眼睛吧。”贝尔特从与拉肖交往的经验出发,关于艺术,自以为也算得上是个权 威了。“她在说我们可以毫无顾虑地让每周一来检查的医生看屁股。那么画家也是 同样的呐。”说到这儿,女人们开始七嘴八舌了。 亨利始终微笑地看着这些不时地互相逼视,大口大口地吸着不熟悉的带着金嘴 的香烟的女人们。 这些女人为什么不像我想象的那样属于应当鄙视的人呢?……她们不都是些热 情的好女人嘛。首先,她们并不介意我的腿,至少表面上看是如此。 啊!多么简单的事啊。只要来了这里,就不会那么烦恼了。亨利不能不痛切地 这么想。“他常说,你是个好人。”亨利被说话声吓得一怔,转脸一看,贝尔特已 退出议论,注视着自己。 “真的,说你是个好人。”贝尔特继续说,眼里含着微笑。“他也是个好人吧。 没有比他的曼陀林弹得更好的了。而且他的音色也很好,那么大的个子,却很温柔。 他还为我画过肖像画,我拿来你看。”贝尔特的话嘎然而止,瞪着思念的双眸。过 了一会儿问:“他好吗?”方才还是那么粗野的声音,这时竟带着微微颤抖,亨利 不觉为之一怔。“你知道他的消息吗?我没有告诉他真的住址,所以他无法给我写 信。我告诉过他,我在饭店当出纳。”说着,她低垂着眼帘。“我不想让他知道我 是干这行的。”“他在德拉古尼昂美术馆当主任助理……”贝尔特不等他说完,就 急忙大声地问道:“美术馆!他在美术馆工作?”然后,她挺起胸部,转向伙伴们 插话说:“你们还记得我说过我的肖肖是个出色的画家吗?他现在美术馆工作呐!” “我的肖肖以前是农林部的课长呐。”维罗涅克高傲地扬了扬眉,大胆地说。 “说看到我就想起了女儿。”暮色渐渐降临。侍者奥克塔维点着了煤油炉,又 一杯杯的给斟满了苦艾酒,片刻之后,就开始有顾客登门。他们坐在挂着红灯芯绒 门帘的长椅子上,玩弄着帽子,互相躲避开对方的视线。 女人们一个个站了起来,把手伸给亨利,说: “亨利再见,过得真愉快。”亨利瞧着她们向顾客走去,用手搂住对方的脖子。 “喂,喝点什么吧。”一面用娇媚的声音开始了仪式。有人弹起了钢琴。傍晚也终 于来到了贝克·古里。 亨利这才注意到自己身边只剩下贝尔特一人了。“上去吗?”贝尔特想起了他 来访的目的,邀请说。 亨利点了点头,跟着她离开了屋子。 以后数月,亨利诚然感到孤独,但得到了心灵的宁静,而且,时常处于甚至可 称得上幸福的状态之中。 以后,他又多次去过妓院,一般都是在下午。他按照贝尔特的指示登上了有女 人的楼上。她们使出了浑身解数,让亨利享受欢乐。亨利高兴她们坦率地接受了自 己,感激自己慷慨的小费,对于自己的爱抚有所反应。亨利在女人的怀抱中,体会 了短暂的忘却一切的感觉。这些妓女也在这短暂的幸福中偿还了年轻姑娘对自己的 侮辱。她们教给了亨利官能享受的欢乐。亨利探寻着爱欲的隐秘,体察了这没有浪 漫主义伪装的、纯粹的性欲的升华。 他也感到了她们身上拥有的某种特有的友情。学画时代那样默默无语倾听旁人 说话的才能,大大地帮助了他。随着时间的流逝,亨利不仅是个慷慨的主顾,也成 了她们倾吐自己烦恼、吐露境遇身世的对象。她们对亨利诉说着想象与现实的截然 不同,亨利不能不深深地感到:人,无论是谁,都按捺不住要谈论自己的。 作为礼品,他常买些香水、酒、巧克力、土耳其烟等带去。把她们每个人的生 日记在记事本上,到了那天,就送她们一些葡萄酒和波乔菜、鹅肝酱的罐头。 不久,亨利能够区分出她们那潜藏在肌体下的女性魅力。夏尚努有一个孩子, 她把赚来的钱,一个子儿不剩地寄给家乡那个抚养自己孩子的家庭。 加尼娜是一个同性恋者。维罗涅克很喜欢参加自行车竞赛,她打开报纸的体育 栏、可以看上几小时,但每次赌注都是失败的。纳米特每逢休息日就去剧场。她非 常喜欢悲剧。看完戏回来,都要把同伴们集中起来,惟妙惟肖地描述一番,听得大 家毛骨悚然。 贝尔特是个招人喜爱、富有母爱的女人。亨利常同她谈起拉肖。她常常回忆那 间位于加努隆街,不太干净的画室。拉肖为她画的肖像画是幅黑黑的小品,而她却 把它放在涂金的镜框里,挂在相当于屋子左侧的坐浴盆的正上方,贝尔特说,这是 圣画像,是佩罗盖·格里的蒙娜丽萨,对那些不赞赏的顾客,我就要惩罚他们。于 是,亨利下了绝对的保证“没错,这是一幅杰作。”听了亨利的赞赏,贝尔特的大 眼湿润了,脸上泛出了自豪的红润(劳特累克画过两幅题为《聋子贝尔特》的肖像 画。一幅是在画室画的,另一幅是在贝尔·弗奥莱斯特的院子里)。 回到蒙马特尔一年后的一个晚上,亨利偶尔去了密尔里顿,他喜欢这个烟雾腾 腾的地下小店。因为店比路基低得多,所以无论怎么喧闹,都不会引起警察的注意。 狭小的舞台上,亚里斯蒂德·布吕安像往常那样,穿着金色天鹅绒套装和齐膝 长筒靴,脖子上围着条大红的围巾,在高歌自己创作的写实主义叙事曲。亨利走到 角落里一张小桌旁,坐了下来,朝侍者挥了挥手。 “大怀科涅克白兰地”为了不影响正在悄然入神地听着歌声的女人们,亨利压 低了嗓音说。斟得满满的科涅克白兰地眼看就要溢出来了,亨利拿起豪华的高脚玻 璃怀,一饮而尽。随后的几秒钟,他把头往上仰了仰,闭上了眼睛,享受着酒精一 直渗透到手足的快感。一会儿,他又睁开眼睛,用舌尖舔了舔嘴和胡子的周围,嘴 角绽开了满足的微笑。科涅克白兰地实在可以说是好酒。接着,他合着大家的节拍, 拍着手,看到他进来的布吕安微笑着向他打了招呼。 “朋友们。”歌手用手帕擦完脸说:“请大家允许我再演唱一首‘圣·拉扎尔 ’”。 观众席上爆发了一片欢呼声。伴奏者用廉价的钢琴,奏出了颤音。这时,布吕 安胡子剃得光光的大脸庞上,露出了悲天悯人的表情。他把围巾披在肩上,开始了 演唱。“圣·拉扎尔”是人所公认的布吕安的杰作。悲切的旋律紧紧地扣住了听众 的心弦。歌词中流露出的阵阵的感伤,使蒙马特尔的娼妇们难以忍受。布吕安的现 实主义叙事曲都是这样的情调。这些也是歌唱街娼的歌,它冷酷地唱出了那些并不 是为了赚钱,并不厌恶劳动,而是因为体内积蓄着太多的爱,而站在街头的女人的 悲哀。 没有卡片——巴黎警察局签发的妓女特有的有名的红卡片,就要被送往圣·拉 扎尔监狱。这是妓女专用的恐怖的治疗监狱。被押送到那儿的妓女们并不叹息自己 的不幸,思绪一味地萦怀在失业的、连吃都成问题的“他”身上。由谁替他付苦艾 酒和发膏的钱呢?她们悲不自胜,从容地拿起笔来,用不熟练的手势,渲发出了永 不变心的誓言。——我在铁窗里思念着你。你身无分文,一定倍感寂寞和胆怯吧。 然而,你要努力!我马上就会从这儿出去,重新伫立在昏暗街灯下,去拼命赚回那 些钱! 一听这首歌,女人们就想起了自己的身世,泣涕如雨。 舞台上,亚里斯蒂德·布吕安拉着天鹅绒领子,正在悲痛地引吭高歌。 瀑布般的汗水从面颊上滚落下来。 歌声已接近尾声: “信就写到这儿了。 我紧紧地拥抱你。 再见。还会见的。 即使你不再爱我。 我仍然钟情于你。”唱到这儿,并列而坐的妓女们想起了虽然男人们冷酷无情, 但她们仍会泪如泉涌地原谅他们的情景。她们理解在狱中写信的女人的心情,心如 刀割。 与这些不幸相比,被踢一下臀部之类,显得多么微不足道啊。 在女人们泣涕如雨,拍手喝采声中,布吕安的歌声结束了。他鞠躬致意,含笑 从舞台上走了下来,坐到亨利的身旁。“真是疲倦不堪。”他叹了口气,轻轻地一 屁股坐在窗下长椅子上。喘着气,用手帕拭着额头。“每次演唱这首歌,我都是竭 尽全力,倾注了全部感情。真是太动感情了。”亨利克制着自己,没有说话。这个 男人,说的是真话吗?“喝一杯吧。”亨利说,布吕安慌忙摆了摆手。 “不,那不行。我请你喝一杯,请一定赏光。”他不等亨利同意,就叫来了侍 者,吩咐道:“再来一杯科涅克白兰地给这位先生。”亨利惊愕地瞧着一反往常变 得慷慨起来的布吕安。然而,这不过是瞬间之事,谜底马上就揭开了。科涅克白兰 地酒刚送上来,他就迫不急待地俯身上前,悄声地说: “圣·拉扎尔”的乐谱最近就要出版。“是的,好容易才找到了愿意出版的出 版社。因此,我有件事想拜托你……”所谓拜托——他的声音更低了,显得更加神 秘——原来是能不能替乐谱的封面画幅插图。 “我想你大概会替我画的吧。画得不那么精致也没关系,很快地画一幅素描就 行。”他的话说得很快。“不能支付给你报酬,因为诗人往往是很穷的。”说到这 儿,他叹了口气。毫无办法似地耸了耸肩,“常常是手无分文,腹中空空呐,真的。” 亨利想,他大概是忘记了自己在经营着蒙马特尔最大的小酒馆。所以才用这种咄咄 逼人的语气。诚然,这个男子一定是一位善于把想象与现实颠倒过来的诗人。 “钱的事你可以不必担心。”亨利像是安慰对方似地说。“这事不难,我接受 了。”两三天后,亨利把素描交给了布吕安,然后把这件事彻底忘了。 封面上印着亨利插图的“圣·拉扎尔”立即大告成功。布吕安和出版商以街头 卖唱、妓院卖淫,以及那些把在狱中写信的女人同自己联系起来的、沉浸在伤感之 中的人为资本,赚了一大笔钱。“圣·拉扎尔”成了这些女人们爱唱的歌。 亨利没得到一个法朗。然而,这件事却改变了他的人生。从来对于这些通俗东 西不屑一顾的崇高而又伟大的画坛,忽然对于他的画予以莫大的关注。 “关于自古以来,无法根绝的卖春问题的辛辣、深刻的批判……”“无名的年 轻画家画的素描表现了令人为之一怔的洞察力和出色的技巧……”“年轻,却已具 有巨匠之功力的画家的作品将受到画迷们的注目……”以上是各报评论的一部分。 不久,布吕安又发表了一首歌。当然,插图又是请已显示出对诗人充分理解的亨利 画的。美术评论家又扬起笔梢,蘸满墨水。这个“年轻狂妄”的画家的“无情的现 实主义”怎么怎么的;“称得上冷酷的客观性”怎么怎么的。没有人不利用“上层” 阶层所表示的关心。 布吕安马上把亨利的原作配上镜框,在小酒馆挂了起来,以此招揽顾客。 路上,陌生人会手拿帽子,向亨利致意。在土拉克街行走时,从窗口挥手招呼 的洗衣女的声音里也有着一种自豪感。征求定购饮料的侍者腰弯得更厉害了。也不 知是从哪儿听来的,常常是:“明白了,吐鲁斯先生……,是,马上就好,吐鲁斯 先生……,就这些吗?吐鲁斯先生。”当然,有时一高兴亨利给他很高的小费。但 是,这种阿谀谄媚的态度决不仅仅是因为这个。“佩赞盖·格里”,妓女会在顾客 的耳边耳语道,“那个留有胡子的矮个男人是位了不起的画家”,一边指着墙上的 证据,那儿用图钉挂着他画的歌曲的封面插图。 不知从哪儿钻出了一些想通过出版应时画来发一笔横财的穷编辑。——有小幅 的素描吗?实话相告,我们的杂志想登载你的复制品。如没有的话,请替我们画一 幅吧。什么?只需两三分钟就可以完成的简单的画就行,因为我们不能给你报酬。 我们的杂志刚创刊不久,杂志这种东西一开始是很艰苦的,……但是,上了轨道就 好了。以后我们一定厚礼致谢……亨利摆了摆手,表示不要钱,当场沙沙地画了起 来。杂志大致出了三期就停刊了,但是又一本杂志创刊取而代之。所以约稿也并未 绝迹。就这样,亨利的作品并不能换取钱,却成了人们谈话的话题,引起了人们的 注意。 这次是画商来了。不是一流的画商,而是开在小马路上暗暗的、霉臭冲天的小 铺子,靠不住的画商。他们登上上陡陡的楼梯,气喘嘘嘘地敲开了画室的门,狡诈 的脸上长着西瓜片似的嘴唇。他们翻着嘴皮子,搓着手说,我们都以“挖掘”年轻 的天才作为买卖的宗旨的,把最早的机会给予像您这样前途无量的先生,更使我们 高兴的了。小幅画也没关系,您扔在那儿的东西能不能给我们装饰一下橱窗呢?就 这样,他们两手满满地抱着画布,暗自嘻笑地一个跟着一个离开了画室,他们都不 记得留收条是怎么一回事了。 “这不是小偷吗?吐鲁斯先生,这些人不是小偷又是什么呢?”鲁贝夫人生气 地乱嚷一阵。 于是亨利安抚地说:“这没什么关系。拿走的画都是些已经充分欣赏过的东西。 反正地方也很挤,拿走了反而好。”戈齐和昂克坦忽然来访。嗯,你的素描我们看 了。因为蒙马特尔到处在议论它。柯尔蒙这个家伙,一定大吃一惊吧。你还记得在 画室让我们画“丰腴的玛利亚”吗?阿戈斯蒂娜的店真有意思呐……那时真不错, 真想念那段时间的生活啊。不过,你的画怎么能在各种杂志上登呢?你付钱给评论 家,让他们为你写稿了吧?怎么样?如能考虑顺便提一下我们的作品,那将不胜感 谢。晚上我们去让·巴沙杜尔喝啤酒吧…… 以后是毕沙罗来访。印象派的元老一副波希米亚羊倌打扮。他朝鲁贝夫人殷勤 地行了礼,然后在火炉上烤起火来。他开场白似地说,乐谱封面插图和杂志上刊登 的素描小品非常有趣,“德加似乎也很喜欢。他说想见见你,下周左右,能否一起 用餐呢?那时,请带几幅素描来,他也许会说这些画的不是。不过,那些话,你就 把它当作耳边风,听过就算。”在咖啡馆,亨利从不认识的人也会在他的桌旁停下 来打招呼。 “对不起,您不是吐鲁斯- 劳特累克先生吗?最近发表的您的画真是太好了, 真是绝品。那纯熟而简洁的线条,用‘好’这一词语形容显得太平淡了。 您是说酒吗?那,太谢谢了。我就不客气了。侍者,来一杯苦艾酒!我刚才说 了,我用高价买下了您的作品。实话告诉您,我也算得上是一个画家呢……”这些 人中间,有雕刻家、插图画家和铜版画家。有时,也有小说家和剧作家过来打招呼 的。他们都是些用还没画完的油画、未写完的小说、五幕诗剧,虎视眈眈地寻找机 会,在巴黎掀风作浪的蒙马特尔艺术家。他们身穿袖子破绽的大衣,头戴破旧的绸 缎帽,或者是极大的黑色毡帽,紧握着指甲污垢的拳头挥动着,唾沫四溅地争论着 艺术观。他们的年龄一般都在三十出头,其中也有四十出头的人。然而,他们的身 上还留有浓厚的学生时代的虚张声势,忍受着人生无情的打击,执拗地生活着。啊! 这些青春的化石们,他们至今仍然在用失败的砖瓦建造着成功的神殿,哪怕是遭到 倒塌和毁坏。 “可是,没什么可以介意的。现在已与过去不同,因为我们有了独立的沙龙。 那儿有很多机会可以使自己的作品问世。不过,劳特累克,你已经加入独立美术家 协会了吗?还没有?那可不行,请务必加入,不是这个协会的会员,在蒙马特尔就 像是无执照者……”是嘛,不加入独立美术家协会,就是无照开业者,这多么有趣。 我一意要加入。一个人孤零零的生活,我已经尝够了。现在正是我深切地盼望有画 室时代那样的朋友的时候。“美术界的无法者”在欢呼声中欢迎了亨利入会。 辉煌的门第加上开始在社会上崭露头角,这比任何推荐书都更起作用。不久, 亨利被推荐为协会的执委。就这样,他闪电般地挤进了蒙马特尔的名士行列。 就在这样的日子里,发生了一件可称得上除非是真正的人生,否则决不会发生 的戏剧性事件。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