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一八八九年四月二日,埃菲尔铁塔的顶上飘扬着法国国旗。共和国大总统沙蒂· 卡尔诺穿着夜礼服,于上午十时,庄严地宣布万国博览会正式开幕。 人群访问了这座经过几个月的努力建成的第一流的合成都市,观赏了戴着蓝面 纱的撒哈拉地区的伊斯兰游牧民和非洲中部城市通布图的织地毯工人,苏丹的宦官, 裸胸的亚马孙族女战士,用红土涂在身上的马达加斯加王子们,塔希提岛采珍珠的 渔夫,刚果的酋长,朝鲜耍蛇的,从马提尼克岛来的伏杜族的圣者们,缠着腰布、 裹着头巾、带着红色无沿草帽、身披虎皮的人,还有和服和织锦纱丽等等。看到了 穿着各种民族服装、载歌载舞,敲锣打鼓的男女。巴黎的小学生骑在温顺的大象背 上,年轻女士跨在骆驼、何拉伯小马背上,吃吃地笑着。戴着托盘式无沿女帽,穿 着羊脚形袖上衣的贵妇人试着阿尔及利亚产的香水,购买突尼斯产的手镯。她们的 丈夫不知什么时候混入了游客队伍,在跳着挑逗性印度舞的小屋里,咧着大嘴,愣 愣地欣赏着。 从英国来了位矮矮胖胖、长着青蛙般眼睛的美食家。这位打着短绑腿、穿着绸 领子短大衣的男人刚到,就使那些用鲸鱼须束胸的妖冶多情女人的心颤动起来。威 尔斯爱德华王子今年四十八岁,可是在维多利亚女王的宫殿里,至今仍然是个非常 小的孩子。不过,如果他来巴黎的话,那一定是以国王的身分来的。那些砍了遵循 道德规范之王头颅的激进派共和党员的子孙们,对品行极其不端的他国国王叼着雪 茄在大街上漫步的姿态表现出狂热般的欣赏。让机器人开口。用小小的白兰地酒杯 捕捉到了太阳。让世人大为震惊的埃蒂森坐在天空中飞翔的客舱里越过大西洋,登 上埃菲尔铁塔顶端时,群众的狂热达到了高潮。 正如报纸所预言的那样,世界各国的人们都朝巴黎涌来,咖啡馆的阳台上,几 乎世界上所有的语言都有。侍者和酒吧招待都掌握了一个美元等于一个法朗,一个 英磅等于二十五个法朗,一个卢布等于四个法朗,澳大利亚的一个克罗依扎只等于 二苏,荷兰的弗罗林只相当于二个法朗五十生丁的比价。连妓女也突然成了语言大 师,用“洋泾浜”外语凑着招徕顾客。”你是英国人吧。英国的男人非常温和。不 过伦敦‘瓦里萨德’(很凄凉)。伦敦没有恋情吧?巴黎,有很多呐,巴黎的女子 很可爱,非常热情,我对温柔的英国人‘瓦里拉依克’(很喜欢),你能随我喝杯 酒吗?”在蒙马特尔,红磨坊那耀眼的大红翅膀开始转动了。亨利成了那儿的常客。 他详细地目睹了从去年秋天到冬天,齐德拉那眼花缭乱的梦得以实现的情景。齐德 拉拿着没点燃的雪茄烟,爬上脚手架,大声地激励工作人员,给他们这样那样的指 示。他挑选了地毯等日用器具和杂物备品,雇了工作人员,监督排练,同批发商讨 价还价。一会儿发怒,一会儿谈谈笑话,一天十六小时,始终精神抖擞,精力旺盛。 齐德拉和亨利间萌发了真正的友情。“没有人能放弃这个机会的,吐鲁斯先生。两 周后博览会就要开幕了。我要准备得几乎无懈可击。……对不起,我得离开一会儿! 喂!那个脚手架上的人,不要停下手里的刷子!为了让他们感到荣誉,一天付他们 两个法朗?是的。吐鲁斯先生,正如刚才所说……。不过,酒吧完成得怎么样?我 们用了真正的桃花心木。造这个可需要很多很多的材料。但是,你等到沙拉在柜台 边一站,马上就会收回成本的。是的,是的,我告诉过你,我把她弄到手的事吗? 得到她了。从弗里那儿夺来可真费劲,但是,我还是成功地设法把她夺过来了……” 谁都不清楚,这个男人什么时候就寝,什么时候休息。周围的人都显得异常的疲劳 了,可他却一点都不感到劳累。以前曾经是个有名的丑角,如今是齐德拉助手的矮 胖子特莱莫拉达,用红色的手帕擦了擦圆脸,甩动着头发到处奔跑。 到了三月,排练开始了。铁槌和锯子声中,夹杂着电器施工人员的喊叫声,飘 着刺鼻的油漆味。舞女中有拉·古吕、沙尔蒂内、尼尼帕丹莱尔等。 亨利看到了那些在爱丽舍·蒙马特见到过的年轻洗衣女。排练空隙,她们喘着 气,走近他的桌旁。康康舞已不是即兴舞蹈,成了程序化要求严格训练的舞蹈了。 齐德拉也不时来亨利旁边的椅子上沉甸甸地坐下,用舌尖滚动着衔在嘴里的雪 茄,打开了话匣子。 “怎么样,看了表演感想如何?正如你看到的,拉来了这些优秀的舞女,让拉· 古吕作头儿。很快就会揭晓,我敢断言,一定会引起轰动的。噢!你等着看海报吧。 你会说,啊!从没看到这么美丽的海报。这可是要煞费苦心的,首先是要引人注目, 这可是关键。这事不能吝啬……,因为,不知道红色磨坊的存在,就无法做买卖… …。对不起,我得告辞了……。喂!巴尔考尼这个小子!不要偷懒,快动手干活! ……对不起,我走了。艾伊夏!你来一会儿。什么?与拉·古吕在吵架?你知道这 儿是什么地方吗?同你以前工作的廉价酒店是完全不同的,下次再看到你吵闹,就 把你解雇了。在这儿,不老老实实干活,可不好办。快回到自己的工作岗位上去, 继续排练……。 不过,吐鲁斯先生,我要一幅画装饰在休息室里,你那儿有红色的画吗?”一 开始营业,红磨坊对于亨利就如同自己家一样。他交际广,干什么都很自由。店的 原则一般是不提供食品的。然而,这个原则只对亨利一人不适用。高兴时,就让他 们准备好吃的,可以开晚宴。康康舞的舞女来到他的桌边,告诉他自己的身世,坦 露自己的恋情。和拉·古吕关系不好的艾伊夏也为了要使亨利成为自己的人,也变 得热情起来。酒吧招待员沙拉对亨利絮絮叨叨地诉说着酒精的危害。 就在这样的日子里,一八八九年的春天过去了,夏天也结束了。巴黎人和外国 人对埃菲尔铁塔已不觉得新鲜,蒙马特尔的住民也已习惯了旋转着的红色磨坊的翅 膀。到了十月,观光的客人陆续回去。一个月后,博览会闭幕。 魔术般漂亮的城市与初雪一起溶化得无影无踪。异国情调的宫殿裸露出简易房 屋的可怜的骨架,不久也消失殆尽。身穿各种颜色的民族服装,让人大饱眼福的蛮 族也坐船回到岛屿、沙漠和热带丛林中去了。最后只剩下埃菲尔铁塔像是被马戏团 遗忘了的带着困惑表情的长颈鹿,矗立在那儿。巴黎又恢复了她本来的面目。 快要到年底的某一天,鲁贝夫人用奇怪的表情把一封贴着外国邮票的信交给了 亨利,不安地说:“不会有什么不好的消息吧,譬如有谁死了等等。”亨利拆了信, 粗粗看了一遍,不由地尖声嚷道:“完全不是。是布鲁塞尔的德·维拉尔协会来的, 让我参加他们一月的展览会。”鲁贝夫人马上现出了警惕的神色。 “那么你一定要去的啰?”“当然,这可是极高的荣誉呐。”“我不知道什么 荣誉不荣誉,布鲁塞尔一定也有画家吧,先生如果执意要去外国玩的话,我也就没 什么可说的了。先生是个像空气一样自由自在的人,中国或者非洲,您就去那些自 己喜欢的地方吧。”她薄薄的双唇和下巴在颤抖,显得有些动摇。一会儿,那种粗 暴的态度不见了,只见她眼里闪着泪花。“如果……如果发生了什么事,怎么是好? 如果摔倒了……你的前后左右可只有保加利亚人呐。”为了说服她,亨利花了 不少时间。……布鲁塞尔离巴黎只是两三小时的距离,是比利时的一个城市,不是保 加利亚,而且,那儿法语也通,也有很优秀的医生。 “而且修拉先生,你还记得吧,时常来这儿的年轻、高个儿的男人,他也受到 邀请。我们一起来回,没问题。”又是一个年末。亨利和母亲两人坐在火炉旁。这 天下午,他花了很多钱,送给母亲一束她喜欢的白玫瑰。早餐席上,两人都努力使 自己显得快活一些。 亨利谈起了一个月前自己患了感冒躺在床上时,鲁贝夫人亲人般地照料他。 “但有些太过分了她一直拿着温湿毛巾催促我睡下、为我读《三剑客》等。 还一直让我饮发汗酒,我都快沉溺于饮酒了。”他又模仿起鲁贝夫人的无知和 愁眉苦脸来。看上去,母亲似乎觉得很好玩。但亨利明白,这是无可奈何装出来的。 一会儿,两人去起居室喝咖啡,又聊了一会儿天气、马内特和约瑟夫。聊了一会儿, 话题已尽,只是偶尔交谈几句突然想起的话。两人隔着火炉、陷入了难堪的沉默之 中。伯爵夫人手上编织着什么,脸在灯光下变成了琥珀色。亨利穿着晚礼服,目不 转睛地盯着火光,拼命寻找着无关紧要的话题。 亨利回蒙马特尔之后,两人的关系由于忧郁,起了微妙的戏剧性的变化。 他们用高超的演技掩饰着。他们生活在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要想心心相通, 几乎近似于零:“妈妈无法肯定我的生活,也不想这么去做。因此,总是想方设法 躲避这个话题。”这点亨利是很清楚的,这并不意味着两人互不相爱了,只是互相 躲避,成了陌生人。爱,当然不能否定,但这反而使两人感到疏远,增强了孤独感。 “妈妈,下个月布鲁塞尔要举行“二十人展”,我受到了邀请。”“啊,真的? 那太好了!”伯爵夫人的视线离开了编织物,微微一笑。 “我也很高兴呐。”亨利透过厚厚的镜片悲哀地凝视着母亲。可怜的妈妈,在 演着无用的戏剧。她并不高兴,也不激动,一点儿也不感兴趣,却偏偏要说感到高 兴。这种煞费苦心真是可悲。她不会知道“德·维协会”是个什么团体。即使知道, 还不是同样的结果!伯爵夫人过于担心生活在蒙马特尔的亨利那“罪孽深重”的生 活和酒,特别是沉溺于酒的生活。她无法考虑到亨利崭露头角的事情。 譬如,妈妈看过,“圣·拉扎尔”的封面插图吗?那些登在杂志上的画,两三 家画商的店头稀稀落落地陈列着的油画,美术批评家写的赞语,这些,恐怕都没有 看过吧。因为,母亲从未提及过这些。也许国外来的邀请书能使她感动吧。亨利愿 意母亲了解,他和其他沉溺于酒的蒙马特尔流浪者不同。 自己是在日夜献身于绘画艺术。这么一想,亨利把膝盖挨近母亲,开始解释。 “德·维协会”“这是比利时画家协会,每年从国外邀请两三名画家举办展览。” 二十人的画展,都是邀请一些已经或者今后预计会很成名的画家。其中,包括那些 杰出的天才,如,雷诺阿、惠斯勒萨金特、罗丹等。他们的眼力很准。这一事实使 亨利很兴奋“而且,我是被邀画家中最年轻的。”“这真是太好了。”“阿尔塞纳· 亚历山大写过有关这件事的情况。他是费加罗报社专写美术评论的。……”说着, 说着,亨利的希望消失了。阿尔塞纳·亚历山大说了些什么,邀请书意味着什么, 这些对伯爵夫人来说,都无所谓,在她看来,亨利是战败音,即使是她非常宠爱的 战败者,也还是个战败者。她一定没有忘记未被沙龙入选的事吧。她无法抛弃她出 身的那个阶级的偏见。杰出的音乐家都必须是音乐学院的毕业生,优秀的演员都应 在法国国家剧院演出,一流歌手都在歌剧院演唱。因此,不为沙龙选中的画家必定 是不被承认的画家。 亨利使劲地吞下失望。为了打破沉默,又继续说了下去。他打算送几幅画给这 个展览会。其中也有迪奥的肖像。当然,他丝毫没有提及去年夏天画的格里舞厅的 女人们的肖像画。迪奥是一个出身很好的未婚女子。是德加把她介绍给亨利的。她 是钢琴教师,有两个兄弟。哥哥德吉雷是歌剧团的低音笛演奏者,另一个吹长笛。 星期日晚上,迪奥兄妹在家举行“音乐会”,德加必是出席,因为他喜欢莫扎特。 亨利尽可能详细地谈迪奥兄妹。说他们是极有教养的兄妹,在那个规模不大的 音乐会上,可以遇见各种各样的人,很是愉快,等等。于是,伯爵夫人说,是的, 有很多好朋友,这是最可喜的。迪奥也是肖像画的模特儿,一定很辛苦吧。接着又 是沉默。终于没有说完的话里充满了沉默,就像一块把两人隔开的帷幔垂落在那儿。 就这样,一小时又慢慢地过去了。为了改变气氛,短时间的、间歇式的尝试不 时地打破了沉默,炉棚上的小阿拉巴斯塔钟滴滴哒哒地报着时辰。 “谢谢你,亨利,能和我一起度过大年夜。不过,你还有什么事要干的吧……, 真是那样的话,你不必客气……”亨利热情地吻一吻母亲,说了声“祝贺你新年好, 妈妈”。 离开了家。 走到大街,他要了一辆驶过的马车,边上车边说:“去红磨坊。”马车离开石 子走廊时,他俯身透过七叶树仰视了母亲房间的窗户。纷繁的树枝间隐约可见窗户 的暗红色。可怜的妈妈,明天就是新年了,而她却只身一人……难道今晚不应当和 母亲一起度过吗?但是,亨利改变了自己的想法,这又有什么好处呢?不是只会互 相伤害对方的心吗……。 他叹息着关上窗户,脱去晚披风,倚在靠背上。 酒确实多喝了些,但这又怎么说呢?!我知道绅士式的饮酒方法,想不喝,任 何时候都能戒酒。不过,酒比任何别的东西更能减轻痛苦。我嘴上不说,其实,这 腿的痛苦,不借用酒的力量,还真难以忘记呢…… 亨利一时气上心头,敲开车窗: “喂,能不能再快一点儿?”“已经竭尽全力了。老爷,无论如何,今晚可是 什么人都在外面……是大年夜嘛。”雨声中传来了马车夫的回答声。“哪,到那儿 要明年清晨吗。”亨利推开窗户,听到了马车夫的朗朗笑声。于是,亨利不愉快的 心情也莫明其妙地治好了。听到雨中马车夫的笑声,亨利觉得社会并非毫无意义, 笑正是人生的秘诀,要尽可能地用笑来掩饰过去,尽可能不去思考。拉·布吕埃尔 是怎么说的? 对了,他说:“如果说幸福了才笑,那命就难保。”拉·布吕埃尔实在是个聪 明人。不一会儿,马车在红磨坊前停了下来。入口处装饰着红色的装饰电灯,大红 的翅膀染红了夜空,在不停地转着。 “晚上好,吐鲁斯先生,欢迎光临……晚上好,吐鲁斯先生……”亨利一面同 接客员、帐台上的,以及各种工作人员挥手致意,瞧也不瞧一眼挂在墙壁上自己画 的马戏团的画,径直向休息室走去。 “新年好,吐鲁斯先生,”特莱莫拉达打开休息室和前门之间的玻璃门,问候 道:“今夜还是来得这么早啊。”“有个小宴会,我来看看准备得怎么样了,过会 儿来喝一杯呀。”“谢谢!但是,今晚客人好像很多。不过,不来这么多也就槽了。” 他压低声音补充说。两个人机敏地交换了一下眼色。来红磨坊的客人不如预期的那 么多,连博览会期间,也有几天是门庭冷落。 “总之,能来就请来。”亨利来到了舞蹈场。这儿灯火辉煌,非得用手遮住光 线不行。乍一看,是令人目瞪口呆的豪华,但是走进去一看,却是刺目的艳丽和庸 俗,令人作呕。这儿没有飘荡在爱丽舍·蒙马特的那种富有诗意的情调,也没有蒙 马特尔一带老酒店让人所感到的落魄似的亲切。这儿是新的、花俏艳丽的、机能性 的、互不熟悉的人士同聚一堂的场所,就像一间空荡荡的候车室被临时改成的一晚 上的舞厅。舞场一边,演出台上的管乐队已经开始了演奏。客人们倚在围舞厅一圈 的桌子边。明天是元旦,楼厅的栏杆和中央的枝形吊灯用绉纸的三色燕尾旗联接了 起来,充满了节日的气氛。 亨利拽着不自由的腿,向红木做的柜台走去。那儿沙拉正背对着闪闪发光的镜 子和酒瓶,弯着腰,专心致志地洗刷着酒杯。 “唷,今晚来得真早呀。”沙拉老远就和亨利打招呼,留着短发、长着一双大 眼睛漂亮面庞上洋溢着微笑。“你可总是衣冠楚楚的,夜礼服很合身呐。你为什么 这么急急忙忙的?”亨利在酒吧前停了下来,伸出一只手抓住柜台边,吸了口气、 气喘嘘嘘地说:“来一杯科涅克白兰地。”沙拉用习惯的手势往长柄的小玻璃杯里 斟满了科涅克白兰地,隔着柜台,倾着上身递了过去。“气都喘不过来了。不用那 么着急嘛。”说着,看着亨利一口气喝下,又说:“这种饮法对身体可不好,胃会 被烧坏的。”亨利把酒杯放在柜台上,在排成一长排的高座位上坐了下来。这时他 突然产生了一种错觉,似乎自己的个子变高了。肩膀几乎和沙拉一般高了。沙拉感 到亨利的眼镜片里映着自己的面庞。 “真的,你饮酒的样子太猛,不能像别人那样一点点地喝吗?”“我的嗓子太 渴了。”亨利脱去小礼帽,解开披风的搭扣。 “说实话,我还很渴。 在家吃的饭,心情变得很忧郁。从六点起就一直没喝过。”他点燃了香烟,吹 灭了火柴。 “可以再给我来一杯吗?”“这样渴的话,你喝水怎么样?白兰地润不了嗓子。” “你这就错了,白兰地岂止能润嗓子,还能助消化、强筋骨、净血液、冲洗肝脏、 暖内脏,而且还能暖和情绪。你是个好姑娘,就给再来一杯吧。 什么,不要那么无精打采嘛,今天不是大年夜吗?对了,说起大年夜……”亨 利摆弄着披风,取出了一个薄薄的四角盒子。“这不是什么贵重东西,是送给你的。 不过,话说在前头,你可不要自负地认为这是应该得到的。你不断地说教,让我喝 一杯就向你低了一次头,这样我可不干。即使这样,我还是对你抱有好感,真没办 法。”“给我的?”沙拉发疯似地狂叫着,用围巾擦了下手,接过了小盒。“太高 兴了。吐鲁斯,真是个好人。”沙拉冲动地从柜台上探出上身,在亨利的脸上亲了 一下。 “喂!这是模仿什么啦?求婚?快静下来。怎么样,这回还说不让我喝吗?” 沙拉像是没听见似地,打开了盒子的包装。 “啊,真美!还带有我名字的大写字母呢!”沙拉说着,用手指碰了碰上等的 白麻手帕。“上面有手绣的刺绣呢。”“听说古代在正月要送溺器,底面画有名人 的肖像。如今,趣味变得高尚了,也就改为送手帕。喂,让我喝一杯吧。”亨利用 手心敲了敲柜台,“这里还没来过呢。”“刚才不是给过一杯了嘛。”沙拉看着手 帕,并不想理他。”酒对身体不好。”“你说这种话,还能做买卖吗?齐德拉说你 是个能干的招待员呢!”沙拉的眼里闪着奇妙的温柔。“如果是别人,我才不管他 的肚子会不会烧坏。不过,吐鲁斯先生应当别论……”“但是,刚才我已经说了, 酒不会对我有什么坏作用的。”“谁都是这么说的。”“别人我不清楚,我可是真 正如此。你看到过我什么时候喝醉过吗?”“那倒没有。”沙拉勉强承认。“不过, 对身体不好这点可是相同的呀。”“所以,与女人没什么可争的。喂,你究竟给喝 不给喝!”“行啊,”说着,沙拉撅着嘴“瞧!给你斟,你就喝吧!”她用粗暴的 动作往杯里灌满了酒。亨利咕噜噜地一气喝完。咂咂嘴,满意地笑了。 “把手帕收起来吧。嗳!虾,送虾来了吗?”“在那儿的冰箱里呢。”沙拉还 撅着嘴。 “行,香槟呢?”沙拉指了指银色的铅桶里冰冻着的几瓶。瓶都带有金色的盖 子。“莫埃·夏顿,一八七八年的东西,照你吩咐的。”“你是个好姑娘,沙拉。” 忽然,他的目光落在里面的镜子上,从那儿看到了朝这边走来的齐德拉。 衔着没点火的雪茄。低垂着肩膀,看上去有点意志消沉。 “怎么啦?”亨利让座位转了个圈问:“你的脸色就像是刚参加了唯一的朋友 的葬礼。不管它了,我们喝一杯吧。沙拉,快!来两杯,两杯双份的兰姆酒!”齐 德拉在凳子上坐了下来,无精打采地倚靠着柜台。 “我怎么也不明白”他仰望着天花板,自言自语地嘟哝着:“一点儿也不明白。” “你究竟不明白什么?”亨利用手搂着他的肩膀。“如果是我可以知道的事情,请 告诉我,到底怎么啦?”“我一点儿也不明白。”齐德拉说着把脸转了过来。他的 眼睛深深地凹了进去,显得非常憔悴。“你还记得我说过要赚百万数的钱给你看吗? 我刚才查了下帐簿,好像我的估计落空了。为什么会是这样的结果,我一点儿也不 明白。表演是没什么可说的了,音乐也不错。酒是上等的,顾客也很喜欢康康舞, 价格也很公道。为什么每天晚上都不能客满呢?这我实在弄不明白。”“今晚,一 定会客满的。”亨利安慰对方,“瞧,不是陆陆续续地来了吗?”齐德拉耸了耸肩。 “大年夜,每个店都是客人满座的。这是不是什么地方弄错了。就是博览会期间, 英国人也只来了预计的一半,至于美国人,更是少得可数。这种买卖,美国人不来, 就不能办下去了。”他心不在焉地用两只手指挟着玻璃杯柄,玩弄着。“我想得太 乐观了,这是错误的根源。”“这仅仅是因为别人不了解,没什么地方不好的。” 齐德拉的胆量忽然改了方向,变得自暴自弃起来。”喂!你说怎么办呢? 我在宣传上已是花了一大笔钱了。我们的海报哪个店都有,连每个公共厕所也 都张贴了。只要外出一步,即使不想看,也会跳入眼帘的呀。”“是这样的,然而, 人们并不看。”“什么,你说的什么?不看?为什么不看?”“因为你们的海报不 成其为海报。”“你的意思真是令人费解。我是请这儿最有名的人画的。”“即使 是米开朗琪罗画的,人们不看,也是毫无办法的。画得很美,这是毫无疑义的,但 画的不是海报。”齐德拉的眼里好不容易闪出了开始理解的神色。”什么地方不同?” “犹如大炮轰隆声和长笛委婉声的区别。海报应当是印象的、独创的、给观众以冲 击性影响的,必须是画龙点睛,使行人突然停止脚步,像爬在胸背上的体虱那样紧 紧地贴伏在身上。齐德拉,你好好看看海报上画的是什么。 美丽的女人骑在驴背上,像傻瓜似的笑着,让人看她的腿,这和这个店又有什 么关系呢?”“哪,女孩子该做什么呢?”亨利露着牙齿笑了。“不用说也知道, 应该跳康康舞。”“是吗,康康舞啊!”齐德拉的眼睛越睁越大。 “对呀,是那么回事。你说得不错,是正确的解答!”“衬裙沙沙地响着,脚 踢得高高的,就是这样。”亨利接着说,他感到在谈这事时,自己充满了热情。 “而且,这要在众目睽睽之下进行。为什么?这是为了表示每晚都在进行。还有也 不是舞台,而是在大家都能看到的舞池里演。就画这些。 海报的舞女……”亨利从齐德拉白脸上明白了他的想法,忽然停止了滔滔不绝 的话语。“等一等,如果你想让我来画的话,那请忘记这一切吧。我一点都不想画, 我既没有画过海报,更没有画石版画的经验。我要能在石头上画画,那得要好几年 呐。”“库退尔老爷会教你的。”齐德拉哄劝似地安慰说。 “他又给印了一张海报,是个非常好的人。”“是不是好人和我没关系,因为, 我确实没有心思画海报,下个月我必须去布鲁塞尔,其它要干的事很多,安排不出 时间。”这以后的三十分钟,亨利反复好几次强调了自己没有画过海报,也没有画 石版画的经验,绝对不行。他大声地斥责帮着齐德拉劝说自己的沙拉,讨论、哀求、 拒绝、奉承、妥协、发怒,不断地用拳头敲打帐台。最后,喊叫从此再也不来红磨 坊的亨利终于折服了。 “你会画出优秀的海报来的,一定。”齐德拉含着感激的热泪离开之后,沙拉 呜咽着说。 亨利用可怕的神情瞪着沙拉,“你再在那儿愣头愣脑的话,把你的头揪下来。 只差一把劲他就会罢休了,这时又没叫你,你却厚颜无耻地插进来,说什么大家都 在休息室的画前停了下来欣赏。”“但是,那是真的呀。”“那也许是真的。但是, 我说过没有必要特意告诉他,为什么女人嘴巴会这么不牢,你好好考虑一下你干的 好事。托你的福,我要去和库退尔老爹见面,学习石版画去了。完成海报要五年呐。” 亨利看了一下表,下意识地拨了拨发条,放进了口袋。“我必须回桌子那儿去了。 朋友们马上就要到了。让格斯顿把科涅克白兰地送来,这次可不要再说教了,好吗? 如果不拿白兰地来,那石版画也就不画了。”沙拉凝视着拽着行动不便的腿离开柜 台而去的亨利。他穿着夜礼服的样子有些滑稽,也有着难言的悲哀。她说: “谢谢你的手帕,祝你过个好年,吐鲁斯先生。”亨利停住脚步,回头点了点。 刹那间,沙拉感到被他那悲哀的眼睛刺痛了心。可怜的丑陋的矮个男人。多么想忘 记他啊……。 人们陆续地来到了舞蹈室,参观了散步场,步入圆形的露台,站在过道上,瞪 着眼睛四下寻找空桌。到处是醉汉,戴青纸帽、吹着马粪纸做的小号,彩带划着大 弧圈,在空中飞过,然后落在旋转着的舞女中间。桌那边,女士们解开手套搭扣, 男客人们脱去大衣,向待者要喝的,态度非常傲慢。亨利走到已经备好晚餐的滑冰 场地观众席上。一下子被一群活跃的美国人吸引住了。他们嚷着,让拿来一瓶店里 最大的香槟,还要四个最漂亮的小妞。他们拼命在英语里夹上几个法语单词,可要 听懂它还是很费时间。“知道了吗,侍者?要非常可爱的小妞。是的,是的,非常 漂亮的姑娘。法国万岁!”“晚上好,吐鲁斯先生,欢迎,白兰地拿来了。”格斯 顿把瓶和杯子放在桌上。 “沙拉被客人……”“知道了,不用说了,我已经能大致想象出来了。您夫人 的身体怎么样了?”“像是好了一点儿。下午,我去医院了。您特意去看望她,真 不好意思。 妻子也让我转达她的问候。我得告辞了。总之,今晚都是些性急的客人。”亨 利目送着格斯顿朝似乎等得不耐烦的客人匆匆走去,然后往杯里斟白兰地。他漫不 经心地数着泛着耀眼白光的白盘,回想着今晚将要光临的客人。 首先是莫里斯,然后是蒙马特尔的朋友们、经营委员会的同僚,为了虾、香槟 和只是为了取乐而来的一群……。 他与往常一样,猛地一口气喝干白兰地,用手帕擦了擦胡子,这时看到了匆匆 忙忙走来的莫里斯。顿时,亨利的心头涌上了一股炽热的暖流,对这位英俊的、独 一无二的亲密朋友感到一种温暖的友情。就这样和他共同度过今年最后一夜,这是 多么美好的事啊。 “对不起,来晚了。”莫里斯解开晚礼服的搭扣,隔着桌子坐了下来。 “下雪了,道路拥挤,车开不动。路上偶而遇到了德莱弗斯,你还记得吗? 肯定在我家遇到过的。虽然你们只交谈过一分钟。他晋升为大尉了,好像不久 就要进军司令部。他说,他定在明年春天结婚。”“是吗,那可是值得庆贺的好事。 怎么样,喝一怀吧,香槟再等一会儿。”“不,现在不喝。”他瞧了一眼立在桌上 的白兰地瓶。“噢!已经喝上了呀。亨利,不说不愉快的,你……”“嗳!别说这 个,我刚听完沙拉的说教。大年夜,你就让我快活一些吧。”莫里斯慢慢地点了点 头,“明白了。”他的目光在桌上巡视了一遍。“是个小宴会,请谁了?”“两三 位画坛和文坛的名人。你如果想当画商,还是去见见布索先生的好。”“谁?” “布索。因为你也许会被邀请做提奥的助手。学习买卖入门最好是向提奥学,对于 他也是个帮助。他已经结了婚,孩子患重病,再加上我以前告诉过你的,因为阿尔 的凡·高的事,变得非常憔悴。这是上次我遇到他时的事,而他本人好像并无感觉。 基于这种情况,你去帮助他,他也不会不高兴的。”“谢谢。那么休息一结束,我 就去见他。”一个漂亮的女人有点匆忙地向这儿走来,珐琅似的黑眼珠盯着亨利。 “看到雪莉了吗?她说来这儿的。可是……”“马上就会来的,哦,请坐,喝 一杯吧,吉尔梅伊努。”亨利这么说着,又朝莫里斯挥了挥手。 “这是我的朋友莫里斯·裘扬先生。莫利斯,这位是马德其塞尔·吉尔梅伊努, 孔达的未婚妻。”“未婚妻!你真坏。”吉尔梅伊努朝莫里斯轻轻地打了声招呼, 坐了下来。“和他结婚,就等于同教皇在一起。为什么我要和这么偷懒、喝得酩酊 大醉,又没用的人在一起睡呢?我也不明白。因此,可以知道我是一个多么笨的人 呐。”她脱下手套,撩上面纱,连气也不喘一口,一口气地说:“他和一个胖胖的 英国人一起出去了……。哦,是一个卷头发的、脸像女孩子似的化过妆的男人……” 亨利从人群中看到了往这边走来的戈齐和昂克坦,就向他们招了招手。 昂克坦现在还戴着学生时代戴的那顶皱巴巴的绸缎帽,金色的下巴胡子比以前 浓了些,但是还是那么卷曲着。戈齐和从前一样,脸色苍白,面庞消瘦,一副由干 什么事情而苦恼着的神情。 “啊!多么好的天气啊!”走到桌旁时,他的身子忽然抖了一下。“鞋子湿透 了,这样,可不要感冒死了。”“请脱了吧。”吉尔梅伊努焦急地说。 “那不行,我没有穿袜子。”他和莫里斯握了握手:“不是画家吧。如果孩子 敢说要做画家,我就把他沉到河里去。”昂克坦把雪从绸缎帽上掸去,盯着旁边桌 上女人的脖子。“快不要摆出这样难堪的脸色了,雪化了,干了就好了。”朝着微 蹙着眉峰的女子,他大胆地说着。 另一批客人在蚀刻家德布坦带领下来了。德布坦拖拉着肮脏的黑披风的下摆, 白花花的胡子上托着长长的烟色烟嘴。说:“喂!喂!大家请一齐来。”雷鸣般的 大嗓门说完之后,又按照生动的古代礼仪鞠了躬,破帽子擦到了地板。中世纪式的 彬彬有礼真可谓是他的商标。越喝越醉,越醉也就越是变得唠唠叨叨。达到顶点时, 说话的修饰程度越厉害。他又说:“巴克斯和维纳斯作为推销的商标,美术评论家 和画商滚到一边去吧。阿门!”亨利斜视了一下朝椅子走来的年老的波希米亚人, 向莫里斯眨了眨眼。 “哎呀呀!吃的东西,世界上还有这么好的东西啊!”他抓起一只放在桌上的 虾,左一次右一次,爱不释手地看着。“这线条,这面部,这曲线,这眼神是多么 地悲哀!我想试着把它刻成漂亮的蚀刻画,那时,再引起一场究竟是伦勃朗的再现, 还是丢勒复活的争论吧。反正我饿得慌,只好吃了。 心和胃的决斗,也有被判定为胃胜了的时候。”其他客人也到了。有两人结伴 来的,也有几个人一起热闹地走进来的。 莫里斯介绍给大家后,女人们马上就送来品评的一瞥,浮起见异思迁的微笑。 干杯一结束,手都一齐伸向菜肴,融合着劈螃蟹剪子的响声,喊叫声隔着桌子 飞来飞去。“喂!劳特累克,什么原委你会受到布鲁塞尔的邀请的?”桌子的左侧 传来了德特马斯的叫声。“为什么不邀请我呢?”当然是无法听清亨利的回答的。 “其实预定第二幕是二十八头象上舞台的!”正常嚷嚷的是剧作家布尔维尔。 “结婚是不道德的,而且违反生物学原理,应该坚决废除……”“你看了雷诺 阿的个人展了吗?”“……画女人可是鲁本斯以来没有人可比的……”“是……厨 娘布歇吧,只有骨盆和臀部……”“喂!劳特累克,听见了吗?修拉……”“这是 我画的画,可以和委罗内塞和塞尚的乱真。”彩色纸带舞来舞去,周围桌上笑声连 天,到处撒着五彩碎纸,纸喇叭发出刺耳的声音。艺术家们品尝着山珍海味,兴奋 地享受着女招待的服务,手舞足蹈,滔滔不绝。对他们来说,高谈阔论是最后的自 我欺骗和逃避失败预感的唯一手段。偶尔,他们中断谈话,手端着酒杯朝塞满了虾 的嘴里送去。 有时,也离开座位参加跳舞的行列。不过,过不了多久就会面红耳赤地、上气 不接下气地回到桌旁,继续参与议论的。也会忽然燃起了欲望,在桌底下偷偷地向 朋友的女人动手动脚。 女人一共是八人,穿着羊脚形袖子的衬衫,戴着手缝的帽子,典型的蒙马特尔 女人打扮。她们有的是画家的模特儿,也有音乐厅的舞女,非专职的裁缝和情妇等 等,不断地更换着职业,然而又都没有成功。在男女关系上,她们的运气也不好, 不止一次地被男人们遗弃。她们虽然芳龄已过,在拼命掩饰自己已年过三十,但都 已抛弃了年轻时候的梦幻,打算无论怎么样的命运都忍受下去。 今晚,震耳的音乐和喧闹刺激了她们的五官,安抚了她们悔恨的心理。 她们沉浸在短暂的幸福之中,由于香槟的作用,她们的脸上泛起了红晕,目光 灼人。她们的本能受满屋动物性气氛的驱使,狂笑着,投掷着彩带,跳着,迷醉于 不伦的诱惑之中,推开攀过来的男人之手。 “你知道吗,我的蚀刻,那个他妈的画商准备出多少钱?”“人生最美好的东 西是说谎。其实是很贵的东西……”说话说累了,声音干涸了,酒兴上来了,头开 始发晕。亨利伸手拿眼前的白兰地,机械地往杯子里斟酒。他的目光不知不觉地被 一群美国人吸引。那几个美国人忘记了旁边的四个女人,肩搂着肩,唱起了“日内 瓦,美丽的日内瓦”。在酒吧,沙拉就像敲着木琴的小老鼠站在那儿干活。侍者高 高举着圆盘,像控制不住的机械人似地到处奔走。夜深了,随着新年的推近,喧闹 进入了高潮。在舞厅,女人们紧紧地搂住舞伴,就像感到了旁人不知的恐怖似地闭 着眼睛,半张着嘴。在挤满人群的那种闷热和浓烈的烟味中,五色碎纸和彩带在乱 舞着。 这才是最融洽的送旧迎新的气氛。比在妈妈的房里,在火炉前盯着火苗看,不 知要好多少。拉·布吕埃尔不是也说过吗,要幸福首先要笑。啜了口科涅克白兰地, 摸了摸胡子,酒力慢慢地在他体内循环流动。 查尔斯·孔达和一位身材魁梧、高个的男人,迈着不灵活231 的步子走了过来。 卷曲的栗发覆盖着那个男人的耳朵,刮得干干净净的脸庞左右摇晃着。两人都穿着 夜礼服,衬衫的胸口皱巴巴的,头上斜戴着一顶绸缎帽,已醉得很厉害了。 “你的夏莉来了。”亨利朝吉尔梅伊努使了个眼色。她喝醉了就变得爱哭,这 时正哭哭啼啼地向昂克坦诉说着烦恼。亨利的声音使她猛地转过身子,瞪着大眼叫 嚷着:“那蠢猪!瞧瞧,醉成猪似的。我没说错吧!”“嗨,亨利。”孔达口齿不 清,越发像英国人似的。他用一本正经的口吻说:“我介绍给你老朋友奥斯卡·王 尔德,他是位杰出的作家,刚从伦敦来的……”说完,突然脚一软,倒在椅子上。 “啊,巴黎!”新参加者坐着,就像庞然大物落在椅子上那样,大声叫嚷: “你是世界上唯一的文明城市。两天前我从令人烦恼的家——有老婆和两个孩子— —和伦敦的女招待的傻笑中以及各种琐事中逃脱出来,你猜怎么办?不知为什么, 我开始觉得像是已经重返人生似的。”说着,他深深地吸了口烟雾弥漫的空气。 “在巴黎,可以呼吸,可以思索……呀!是香槟啊!”亨利透过烟雾,盯视着男人 的脸。从这张充满复杂与清撤感情的奇特的脸上,看出了自己和他人相处不好的内 在纠葛。那双浮肿的、郁郁不乐的眼睛里潜藏着负疚的憧憬。抹着淡红色的嘴显得 那么小,却又是非常敏感的、女性化的。然而,他的额头却长得那么高贵,使人想 起大理石般的肌肤(劳特累克为出席这次宴会的人,几乎全都画了肖像。波瓦洛的 肖像在克里维昂美术馆,一八九五年作的奥斯卡·王尔德的肖像是幅世界有名的力 作)。 亨利刚想倾听那个使人陷入难以形容的不安、但却极有魅力的男人的谈话时, 昂克坦招呼说: “喂,亨利!马尔蒂尔街的画商是骗子手,这是真的,对吗?”画商一词使得 桌子周围的空气突然燃烧起来似的。德布坦、伊贝尔斯、戈齐、戴特马都对画商怀 有仇恨。他们目光锐利,头上暴着青筋,言辞激烈,几乎感到一种官能性欢快似地 倾吐着自己的仇恨。昂克坦叫着说:“我是二十七个法朗换一付基督升天图的,那 个夏洛克(莎士比亚剧本《威尼斯商人》中的角色,意为敲诈勒索的商人——泽注) 却只肯出二十五个英磅。胡扯信仰宗教已经过时了。这完全是胡说八道。星期日, 哪个教堂不是人山人海,挤得水泄不通的?不信你去瞧瞧。”亨利和莫里斯互相对 视了一下。 画商这些混蛋,是爬在艺术上的蛆虫,他们是在艺术家的天才与烦恼上积累了 巨大的财富的恶棍,是一群眼看着具有辉煌创造力的艺术家在贫困中挣扎,难以忍 受饥饿的折磨,而袖手旁观的可恶之徒。 对于画商的怨恨激起了浪潮,漫骂声中布尔维尔发泄了对这世界的不满。 “戏剧的演出经纪人也实在是应当咒骂的对象。上星期,喜剧《弗朗塞兹》的 导演说,我写的《哈尼巴尔之死》不能上演而拒绝了你们想听听这先天性白痴说了 些什么吗!”没有一个人想听。但是,剧作家无视在座的毫无兴趣,和对于画商的 诅咒,唱着反调,继续贬低着导演。 亨利厌烦了这种无止境的愚蠢,大声地说:“可是,丢加尔丹,最近色情业怎 么样了?”“遗憾的是,生意越来越兴隆了。”丢加尔丹高兴地回答。“靠人这种 莫测高深的愚蠢劲混饭吃的人都是这样的吧。”他从桌底下抽出手来,捋了捋下巴 上的胡子。 “目前,我正在写《对于秘密的爱的追忆》一书。该彭帕杜夫人写的,但她始 终没有写出来。这个人感觉迟纯。我敢打赌一定很吃香。”“不知羞耻,丢加尔丹 先生!太下流了!”大声责备的是乔尔吉特。这是一位在蒙马特尔一带颇有名气, 使男子神魂颠倒,长着一双迷人的眼睛,皮肤淡黑的女人。丢加尔丹的眼窝上夹着 半副眼镜,一动不动地凝望着乔尔吉特。他的眼神柔情地承认了她表面的魅力,却 完全无视她的智能。 “正如您所说的,我是不知羞耻,小姐。我是一个戈尔根卓拉干酪似的具有理 智的人。那是香的。然而,我穷得无法容纳文学的良心。两年前,我寄给出版社活 字印刷的摇篮期和十四世纪弥撒经典的研究,第二天就被退了回来,从那以后,我 就写爱。然而靠这我却能解决一日三餐的问题了,当然,这是一个狭小的世界,也 有几分无聊。严格地说,爱始于消化道的一端,终于相反的一端。”他揉了揉冻得 红彤彤的颈脖,叹了口气。“但是,如果把这当作人们、特别是女人想读的唯一的 东西,那也是奈何不得的。”他的这句话引起了女人们的大声抗议: “女人们是不看下流作品的!”喊得最响的是颇有姿色的缝衣女蓬波。横竖她 是不识字的。“男人才看这种书呢,因为男人都是心地肮脏的。”你一言我一语的, 使桌子周围都停止了正在进行的种种议论。“爱”这一永恒的主题成了议论的话题。 连布尔维尔也停止了对于导演的诅咒,断言无论干净也好,肮脏也好,女人是 没有智能的。 “女人平均的智能犹如拱在泥堤上的土墙。”德布坦说要去小便,于是议论中 断了一会儿。”膀胱的暗示胜过国王的命令。”他的毡帽戴得靠后,披风拽地,耸 着肩走了出去。 他刚走,男女间的争论更激烈地展开了。女队的攻击不大工夫就缺乏了运动员 的精神,她们满口遣责在建筑爱的大厦中男人的无能。 已是深夜,舞厅挤满了人,就像呼哧呼哧煮着东西的大锅,舞池更是乱糟糟的, 男女们背对背,臀部擦着臀部地顿着脚。纸带弯弯曲曲地悬在空中、纸喇叭使人想 起了狂风暴雨中的叫唤着的山羊。指挥迪弗尔站在指挥台上,扭着腰,手里拿着指 挥棒挥舞着胳膊。 亨利往酒杯里倒了些科涅克白兰地,一口气喝完,身子倚着椅子的靠背。 脚痛像神话般地消失了,无法说清的瞬间又来临了,桌边白人的脸看不清了, 成了模模糊糊的块状,人声成了难以确认的低音,像潮水般地涌来。 是的,一年的最后一天就应当是这么度过的———仔细想想,人生就是一分钟、 一分钟地流逝而去的时间的总和,就像吃一颗颗的葡萄似的,每个片刻累积在一起 就成了一生……于是,这每一刻、每一小段的时间是愉快的话,那么,不知不觉也 就度过了快乐的一生。难道不是这样吗? 管乐队的演奏突然在某个小节中停了下来。指挥用棒砰地击了一下乐谱架,猛 地朝右转过身来,展开双臂说:“女士们,先生们。”声音似小狗叫。 “现在是凌晨两点,我代表红磨坊,谨贺大家新年愉快,新年万岁!”说完, 他又朝右转过身去,更激烈地舞起指挥棒。管乐队奏起了尖厉的器乐声,响彻了整 个舞场。人们接吻、喊叫、顿脚、握手、干杯。 莫里斯隔着桌子,倾斜着上身说:“祝贺你,亨利,未来永远幸福。”“祝贺 你,莫里斯。”他戴上滑稽可笑的帽子,猛地抓起桌上的号,两腮胖鼓鼓地用力吹 了起来。 新的一年开始了。 一八九0 年……玛丽·夏尔露的一年。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