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不知布鲁塞尔怎么了?”德加的胸脯上围着餐巾。在一个大牛角做的色拉匙 里撒了些盐。“展览会评价不错吧?评论家都说些什么?”亨利回答说:“展览会 是成功的。但是,评论家说的却怎么也……”“噢,评论家。”德加高声笑了起来, 把脸转向毕沙罗。毕沙罗在桌对面捋着圣诞老人似的胡子,看着他。“听到了吗, 卡米耶,评论家不喜欢他的画。这不是现在才开始的,你还记得这伙人十年前是怎 么样评论我们舞女的吗?”今晚,德加显得很高兴。在家里举行这样一个不太累人 的晚餐会,对于独身生活的他来说,也是一种享受。他的精神愉快表现在那使人联 想到神经质小马的动势和滔滔不绝的厌世的话语之中每次菜肴送上来时,就变得更 为严重。当长着一张斧头脸,忠实的女佣人索埃端着烧牛肉上来时,他正在预言现 在马上就要发生一场大灾害。人类将要灭亡。 “首先是醋,”德加说着,伸手去拿调味品。“做色拉的调味料。”他越过别 人的肩膀回头看了看索埃是否回厨房去了。“是一个很细致的工作,所以不能让那 些无知的佣人做。“德加装模作样地在盐和胡椒上滴上两三滴醋,搅了搅成为糊状。 “现在是油。”他的态度变得一本正经起来。“卡米耶,你是怎样加调味汁的? 满满的,还是一点儿?”“怎么都行,鹰是不会为了一棵莴苣而吵个不停的,是吧。” 毕沙罗笑了。 德加又转过脸来看着亨利。“喂,听到了吗?我为什么要花一些时间讲调味汁 的事呢?说印象派画家不懂是说不过去的。在盐里放些大蒜,再加上些油,搅和一 下就算了,放多少都没关系?印象派是不是都是那种人呢?那么,是不是不在意素 描、解剖学,那些细致的地方呢?没有辛辛苦苦地苦练技巧吗?如果他们说,印象 派的印象就是饱蘸颜料,在画面上涂上粉红色和蓝色,就算完成了。那又有什么不 好呢?”“喂,喂!德加,你不要那么兴奋嘛!”用安慰似的口吻说话的是毕沙罗。 “你把莴苣弄得满桌都是了。 “谁兴奋了?我是这样镇静!”德加高声地说着,同时把莴苣叶扔向两边。 德加装出副高傲、毫不在意的样子,把脸转向客人,对亨利说:“你讲给我听 布鲁塞尔的事。你自然已经看到过圣·格德乌尔和布鲁盖尔的祭坛了? 很不错吧?但是,你有时间去美术馆吗?所谓完美的画就是指这个。你,没有 一点错!无论是那只手,还是那美丽的衣裙,如果有人比这画得还要好的话,那就 成了神了。我个人觉得,就是神也不过如此。不过不是听说你决斗了吗?你不要一 声不吭地坐着,给我们讲一讲吧。”亨利早有被询问的思想准备,因为蒙马特尔正 流传着他参加决斗的流言蜚语。 “还没到那种地步,德加先生。”亨利的脸红了。“不过我向名叫德·格鲁的 人挑战了。他说了凡·高的坏话,我实在难以容忍。是在展览会的讨论会上,大家 干杯时发生的。”亨利边叙述着当时的情景,也想起了那热闹的宴会。铺着白布的 长桌,闪闪发光的酒杯,衬衫胸前徽章的亮光,谈话声中搀杂着刀叉声。不过,突 然,德·格鲁引起了亨利的注意。他是个有着一头金发、面色苍白的唯美主义者。 他在桌子的左侧,挥舞首戴着紫石英戒指的手,主张展览会不该邀请凡·高。“为 什么呢?因为他是一个疯子。疯到竟可以削落自己的耳朵。关于他的作品,是的, 对于一个原来就是精神病患者抱有期待,这难道不可笑吗?”亨利拼命地抑制自己, 然而,不知不觉这种忍耐输给了愤怒。 “德·格鲁先生!”亨利在桌面上猛击一拳,由于用力太大,桌上的酒杯都发 出了丁丁冬冬的声响。连得侍者都拿着香槟酒瓶呆立在那儿不动了。“攻击一个不 能保护自己的人只能是卑鄙的小人。伟大的天才都被你这样的傻瓜唤成了疯子! 凡·高如果在这儿的话,会把你打倒在地的,当然也许会原谅你。这,我不清 楚。但是,我是他的朋友,因此我不原谅你。我真想和你用剑决一胜负,砍下你两 只耳朵。如果愿意的话,哪怕是枪也无妨……”“如果是吐鲁斯·劳特累克丧命的 话,我就继续挑战!”修拉喊着站了起来。 一下子哗然起来。德·格鲁结巴着辩解似地说着什么。但是俱乐部会长大发雷 霆,并不好言相劝地把他赶了出去。 “因为这,才没有决斗成。”亨利看着德加,不好意思地微笑着结束了叙述。 “德·格鲁把餐巾往桌上一扔,大步地走了出去。会长代表俱乐部表示了歉意, 事情这才解决。”“太精采了!”德加大为感动地说。“你的话使我想起了《奥林 匹亚》,由于这幅画,引起了很多地方发生了争执,有的人天才蒙蒙亮就起床,去 布洛涅的森林里决斗,结果得了感冒死了。你还记得吗?卡米耶,说起《奥林匹亚 》,那位做模特儿的姑娘也不知怎么样了?真是个可爱的姑娘。叫什么名字来着?” “维克托里努,叫维克托里努·缪兰,现在都有一个孩子了吧。”“胸部长得那么 好的女人可不常见啊。”德加追忆着,臀部也是梨子形的,长得很可爱。她的举止 绝不是一个小姑娘……”德加看了看表,“唉呀,已经八点了!我和迪奥兄妹约好 晚饭后去听音乐的,克莱曼蒂内说要为我弹莫扎特的曲子。音乐要数莫扎特的最棒 了,他可真是个天才呐!”吃完饭,亨利夸放了糖的桔子好吃,上了年纪的佣人高 兴得脸都红了。 “但是不合我的口味”,德加离开公寓时说:“本人对于自己的杰作很有自信, 一年里没有一天不做菜的。女人一旦自信自己有本领了,她的眼里也就不考虑别人 的爱好了,所以真可怕。”毕沙罗在马路拐角处告了别。他把圆圆的黑帽沿拉到眼 眉处,朝北站方向走去。德加和亨利决定步行到迪奥兄妹住的弗罗肖街。正值寒风 凛冽的一月的傍晚。偶然吹来的一阵大风吹得每家的百叶窗都咯嗒咯嗒响。水坑里 的水掀起了波澜。 刚踏上楼梯,就传来了德杰莱·迪奥那低音笛奏出的深沉的琶音和着弟弟弗鲁 特吹的轻快的音阶。这种乐器可以使人联想起在森林尽头玩得正酣的母子。 德加按了电铃,马上所有的声音都突然停了下来。 “请,快里面请。”德杰莱·迪奥满面笑容地开门迎接他们:“来得正好,我 们刚开始演奏一支非常好的曲子。”德杰莱·迪奥留着威严的八字胡,鼻子青筋暴 出,给人的印象,与其说他是歌剧院有名的低音笛演奏家,还不如说他是好喝酒的 马夫。 他从两人手中接过帽子和外套,挂在化妆室,一边说:“克莱曼蒂内正在厨房 准备咖啡。咖啡和音乐很融洽,啤酒也行。对了,排练丹霍伊扎时,瓦格纳像灌水 似地喝啤酒,那个歌剧让排练了一百五十次,那人也够厉害的。 因此,在初演时,被扔了臭鸡蛋。这下可不合算了呀。”他一边说着,把客人 请到了会客厅。装饰稍有些过度的屋子里,已有了人在那儿。刚跨进屋子,几乎同 时克莱曼蒂内快步地走了进来。由于厨房炉子的热气,脸通红通红,她很快地环视 了一下屋子,脸色变得忧郁起来,把盆子往桌上一放。“唉呀!大概是不知道地址 吧。我给他写过地址,但是他干什么都是心不在焉的,真让人担心。常常是脑子里 只有音乐,大概是把笔记搁在哪儿了吧。”这时,她才注意到德加和亨利。 “啊!德加先生,欢迎欢迎。吐鲁斯先生这么晚了也光临寒舍,欢迎。”她寒 暄着,焦急不安地往上拢了拢散开的头发,瞧着壁炉台上套着玻璃罩的台钟。 “唉呀!已九点了。”她自言自语着,“一定是迷路了。那就开始吧。 首先演奏已同德加先生讲定的莫扎特的奏鸣曲。”刚要开始演奏,门铃响了。 弟弟急忙走到门口,带进来一个矮胖子、圆脸的男人,这人留着浓密的白色络腮胡。 嘴角上露出一丝歉意的微笑。 “我想你大概是迷路了吧。”说着,克莱曼蒂内展开双臂,奔了过去。 “是迷路了”,老人紧紧握住她的手上下摇晃着。“我确有一张你写地址的纸, 可不知放哪儿了。请原谅。上了六十八岁,记忆也就差了,……有时,连学生的住 址也会丢失。这些就不谈了。在我来你家的路上,上帝给了我优美的变调。这实在 是太优美了。七度音减去半音,只不过是有些逆对位法,为了不被忘记,我在路灯 下写了下来。”克莱曼蒂内没听他辩解完,怕他逃走似的,拉着他的袖口,把他介 绍给了客人。 “塞扎尔·弗兰克先生……”这天清晨三点,亨利累极了。他浑身湿透地坐在 污秽的酒店,眯着近视眼,注视着不太熟悉的大街。他想这儿究竟是哪里呢?这么 晚了,怎么回家去呢? 他看着玻璃里映出的自己的面庞,低声嘟噜说:”怎么找马车呢?”然而,这 没关系,这儿又暖和又安静,……实在太静了……煤气取暖炉发出了丝丝的响声。 苍蝇弄脏了的日历上美丽的贵妇人穿着夜礼服在饮着味美思。 荣幸的是能完全逃脱危险,这是多么危险,而且出于意外的事啊。 那是个愉快的演奏会。克莱曼蒂内弹了莫扎特奏鸣曲。演奏令人觉得像是酒杯 玻璃相碰时发出的清脆声。然后,有人拿来了小提琴,弗兰克先生坐在钢琴前,伴 奏了自己的奏鸣曲。是支格外动听的曲子。 以后就发生了那件事。克莱曼蒂内带着鼻音,请他演奏一首什么曲子。 “弗兰克先生,求你了。”应邀弹的曲子竟是德尼兹演奏的前奏曲。 多么奇怪,几个月来,我竟然一点没想到自己是个残废。然而现在,突然从正 面猛击了一下亨利的面颊。你不能毕直走了,没有一个女人会爱你的。 无论何时,你都会感到孤独,这些昔日的回忆……。 朝柜台一望,脸长得像黄鼠狼似的店主人正和接客的在窃窃私语。接客的穿着 合身的套装,戴着顶茶色的小礼帽。“这条街叫什么名字?”“拉利埃街,老爷。” 店主人肉滚滚的脸上浮起了和蔼的笑容。 “这儿离克利西大街远吗?”“不,很近。这条街的尽头往左拐就到了。” “谢谢!再来一杯科涅克白兰地。”亨利又向前久了欠身子,看清了黑暗的大街。 雨已经停了,大风还在刮着。这是一个怎样的夜晚啊!到了克利西大街,就找得到 马车了吧,坐马车回去吧。 他不时地瞅一下扇型的煤气取暖炉。煤气一流动就窜出了火焰,就像扑在蜘蛛 窝上的蝴蝶似地吧嗒吧嗒地拍打着翅膀,摇动着身子。火焰是多么美丽的东西啊! 角落里,穿着平纹白布衬衣的妓女伏在桌上睡着了,脸埋在胳膊肘里,摆在面前的 葡萄酒酒瓶已经空了,帽子掉在地上,沾上了脚下的木屑,呼吸像孩子似的很有规 律,还不时地响起了低低的打呼噜声。 店主对接客的说: “对不起,我离开一会儿。”吧达吧达地走到了女人跟前,把手放在她的肩上 摇晃着,让她醒过来。女人深深地叹了口气,转动了一下身子,抬起肥胖的大脸庞, 心情舒畅地笑了笑。用睡眼惺忪的眼睛瞧着。店主挥着手背扇了女人一个耳光“吵 死了,醉鬼!你不知道我讨厌打呼噜吗?首先,这是无礼的行为。今后再打呼噜, 我就赶你出去。”他费力地回到了柜台,对接客的说。 “对不起,在这儿睡着了,可不好办呐。”“的确,”戴着茶色小礼帽的男人 说:“这是理所当然的。”这是一瞬间发生的事情,亨利花了很长时间才明白过来, 他感到一股就要爆发的怒火,多么厉害的家伙。如果我是个高个儿,对自己的体力 充满自信的话,就一定要揪住他的脖子,朝他那傻呼呼的脸上揍上几拳。然而在这 种想法下,萌发了一种别的感情使他克制了激愤。女人被这一击,打得目瞪口呆, 一动也不动。过了一会儿,用手捂住面颊,漠然地盯着空瓶。由于酒力,神志恍惚 的脸显得苍白。这真是画上画的落魄情景。 亨利飞快地从口袋里取出短铅笔和纸。女人只要保持一分钟这种姿势……请千 万别动……亨利抱着祈祷的心情,飞快地画着,再过几秒钟,蓬乱的头发和盯着空 瓶的漠然的双眼就画好了。但是,杰出的模特儿忽然垂下头,邋遢地张着嘴,一会 儿就发出了微弱的声音,伏在桌上又睡着了(这幅素描几天之后完成了,成了劳特 累克的代表作《两日醉》)。 亨利付了酒钱又说:“再给她一瓶葡萄酒。”等到新瓶灌满之后,拖着脚离了 酒店。 寒冷的空气吹得背上索索发抖。亨利立起了天鹅绒的领子,一只手压着小礼帽, 避着风走着。高高的天空中,暗白色的月亮在孕育着暴风的云间忽隐忽现。他走到 马路拐弯处,朝四周骨碌碌地张望了一下,寻找着马车。然而,平时热闹的大马路 上阒无一人,简直静得令人难以置信,亨利靠着手杖使身子向前倾了倾,呼吸艰难 地又走了起来。他知道就这样,他一步不停地可以走二十英尺,有时可以走三十英 尺左右。也就是说,走到床边,还需要二十分钟。 红磨坊就像烧焦了的废墟,黑呼呼地沉默着。亨利就像划船渡过急流似地一步 一步走在阒无一人的大街上,这时,从背后传来了吧哒吧哒的轻轻的追赶脚步声。 一会儿,一位年轻女子追了上来和亨利并肩行走。女人上气不接下气地嗫嚅: “先生,求您了,请您说声我是和你一起的。”不大工夫,又传来了另外的脚步声。 这时,从黑暗中伸出了一个男人的手,揪住了女人的脖子。 “出示一下许可证!”女人抬起脚就踢,用手指甲挠,打算咬男人的手。男人 含糊不清地臭骂着,猛地拧女人的手臂。女人大声地惨叫着,忍受不了的疼痛,蜷 曲着上身。 “给我老实一点,如果不听我就强行把你拉走。”“放开她的手。”亨利插嘴 说。”难道你不知道她痛吗?”男人转过身子,”我看到她拉行人的袖子。在街上 接客一定要有许可证。 你为什么要插嘴呢?”“她一直和我呆在一起,怎么会去拉男人的袖子呢?” 谎话一句接一句地从嘴里溜了出来。“一直在一起?”男人侮蔑地学道。“你想用 这来骗我,可是大错特错了。我清楚你是一个人……”男人说到这儿,突然闭口不 言。眼睛直瞪瞪地看着亨利的脸。然后问:“难道你是吐鲁斯·劳特累克先生吗?” 声音完全变了,含有一种敬重的心情。 “是的,如果你纠缠不清,做出可笑的举动的话,我要告诉警察。”“警察? 警察就好了,我就是干这一行的。”“谁相信,你又没穿制服,给我看一下你的身 份证。”男人慢慢地放开了女人的手腕,开始解上衣的钮扣。“我是执行严肃风纪 的巴尔塔扎·帕特警官,因为工作的性质而不穿制服的。”“那就相信你吧。你的 事我在爱丽舍·蒙马特听人谈起过,说你是这一带最有良心的警官。像你这样的人 再多一些就好了。但是,关于这个女人你却错了。今晚,从一开始她就和我在一起。” 可是,我是亲眼看到的啊。”“这么暗,你能说就一定没看错人吧。给你这么一说, 倒是有个女人朝那儿走了。”亨利指了指马路的前面。”你在找的是不是那个女人?” “你看到脸了吗?”“怎么会看到呢?一眨眼功夫她就跑没了。”对于这充满自信 的回答。帕特惊慌失措了。“你说她是朝那儿走了?”“是的,确实跑到弗罗曼坦 街去了。”亨利说着,回过头去对女人:“你也看到了吧?”“是的,看到了。” 女人抚摸着手腕,噘着嘴,昂然地向后仰着头补充说:”去那儿了。”警察好像难 以下决心似地捋着胡子,看着两人,自言自语他说: “如果是逃到弗罗曼坦街去了的话,那是怎么也追不到了。”“对不起,给你 添麻烦了,吐鲁斯- 劳特累克先生。可是,我是按上面的指示办事,为了保护市民 的健康,必须要取缔妓女。”“那当然,这我也清楚。那么帕特先生,再见。”亨 利转身对女人说: “那,我们走吧,时间已经很晚了。”两人意识到警官的视线,默默地走了。 亨利拼命地走着,他意识到身旁的女人奇怪地缠着自己,并没有离开;他从女 人那像蹦似的步子中感到了一种难言的愤恨。我究竟为什么要编出这么一番话来呢。 “嗳!能再走得快一点吗?”亨利第二次停住脚步时,女人低声地催促说,” 你的脚怎么了?”女人的声音里不用说没有同情和厌恶,连好奇心也没有。有的只 是对于他的缓步行走感到焦虑不安。 听了这话,亨利勃然大怒,她只差没说那句潜台词了。“你不喜欢我的走法, 就赶快走好了,警官已经走了,没必要再在一块。他也不会追上来的。”女人沉默 了一会儿,用同样不感兴趣的语调问: “是天生的,还是受伤,或者别的什么原因?以前我认识一个被机器断了手的 人,不过,从保险公司拿的五百法朗,所以还是运气好的。”女人越过肩膀回头说 :”嗳,快一点。”“我不是已经走得这么急了嘛!”亨利呼吸困难,气喘嘘嘘地 说。“我不是说了你可以先走嘛。你放心好了,警察不会再来追你了。”“我真想 打断他的牙齿,啐他一口唾沫!”女人语词激烈,好像吐掉什么似他说。 “可是,你不是逃脱了吗?”“那是没错,但是警察是不会变的。我一看到他 们,就恶心。就想踢他一脚”这话赤裸裸地充满敌意,包含着被追者对于追者的憎 恨。”不过,你很妙地骗过了他。骗警察可是很难的事呀。”停了一会儿,她又说 了句奉承话。”你的脑子不错呀。”然而语调还是那么冷冰冰的。女人既没有感激 之情,也不会有什么赞赏之意,仅仅是觉得他脑子不错,才这么说的。 一会儿功夫,到了土拉克街的拐角处,亨利在路灯下停了下来,指着一盏有点 污秽的大楼门灯说:“瞧,这儿就是旅馆。这儿是通宵经营,他们会让你留宿的, 有钱吗?”“我可不想住在旅馆。”女人别扭他说。 “没有许可证不让我住的,就是让住也要收两倍的住宿费,而且到了早晨,为 了得到十个法朗的赏金,会向警察告密的。”亨利这时才看了女人一眼。一头金发, 比估计的要年轻,大概十八,最多不过十九岁吧。在黑暗处,眼睛的颜色呈土绿色 如果是在白天的话,也许是明亮的棕色吧。宽宽的嘴上笨拙地抹着口红,没带帽子, 也没穿外套。亨利想,衣服下面不要是裸露的吧。薄薄的衣料,正好盖在乳房突出 的地方,使人想到希腊雕刻的线条。女人显得有些肮脏,但有着女性的丰腴和温柔 的形体曲线,这使亨利感到了一种难言的危险。亨利突然不希望其它任何东西来替 代了。 “你,是住在这一带吗?”“噢,沿着这条街往前走一会儿有一个画室。” “你能让我住下吗?”这时,女人的声音第一次带着献媚,亨利感到肯上一阵动荡 的战栗。 “我不会给你添麻烦的,到了早晨,我就离开。”女人低垂着眼帘,给亨利送 了个秋波。“如果你要的话,我可以给你,不要钱。真的,一生丁也不要。有烟吗?” 亨利递给女人一只金盒。 女人反复看着金盒,用手指摸了摸,拿了一支,然后还给了亨利。”是真金的 吧?曾有人给过我金耳环,不过找不到了。有火柴吗?”亨利划了根火柴递了过去。 于是,女人躬着背,用手心围住了火焰。 “唉呀,这么丑陋的男人!”女人一口接一口地吸着,含糊不清地说了句,并 透过眼睫毛瞧了亨利一眼。 亨利的脸一下变得苍白。 “回去!你让我一个人呆一会儿!我不要你!”“要想却……”女人镇定地吹 灭了火柴,很内行地吸了一口。”你的脸上写着你想要。”“你让我一个人安静一 会吧。”亨利拽着脚走了起来。”你再强词夺理的话,我就把你交给警察了。”女 人追了两三步。“为什么发那么大的火,我不过说了句请你让我住一夜嘛,我不会 偷东西,如果行的话,你也可以抱抱我。不管你是侏儒,还是脚部萎缩也好,都没 关系。我会让你舒服的。”女人又是一副献媚的样子。 “我,心血来潮时,会使劲、周到地为你服务的。这是真的。”亨利没有回答, 他避开淡淡的月光照耀下的水洼,蹒跚地走在万籁俱寂、不见人影的街上。旁边, 女人吸着烟,合着他的节拍,时而停下,时而行走。 “你有个画室,那就是个画家吧。”过了一会儿,女人说。“说起画家,我以 前也认识一个在汤盘上画丘比特的人。”女人的声音里有着对昔日的怀念。 走过了鲁贝夫人管理室的屋子,开始上楼。油灯发出丝丝声燃烧着,墙上火焰 的影子在摇曳。 “你,不锁门?”亨利转动门把手时,女人问。 “没这个必要,因为没什么可偷的东西。我去开灯,你等着。”亨利在早已习 惯的黑暗中走到画桌旁,点上煤油灯。过于宽阔的屋子在灯光下泛出琥珀色,可以 望到天花板。映出了沿墙置放的画布和画架四方的剪影。屋子中间,取暖炉在熊熊 燃烧着。 女人环视了一下画室。“这屋子真大呀。取暖炉已点了火,不过是一直这么烧 着的吗?”女人的眼睛睁得圆圆的。她走到窗边,在长椅上坐了下来,毫不踌躇地 开始脱衣服。 亨利纹丝不动地盯视着。手指摇着还没燃尽的火柴,这是在我画室过夜的第一 个女人。多么美的躯体啊!就连放大了的映在墙上的投影也是美丽的。 既然如此,这个女人为什么会惹我生气的呢?是因为没有谢我吗?不,不是的。 是她的直率以及那异常的充满自信的镇静自若。她说从我脸上看出了欲望,果真如 此吗?她到这儿还不到五分钟,就开始脱衣了,宛如回到自己家中那样的旁若无人。 佩罗克·格里的女人们是边说边脱衣的,招呼主人时总要说:“喂!你。”当然这 是一种虚假,是一种做爱的伪装。可是,眼前女人连伪装都没有。 女人扬起与猫相似的双眸,问:“你一动不动地在看什么呀,从没见过女人脱 衣服吗?”她取下夹在嘴里尚未吸完的烟蒂,扔在地上踩灭了。“你虽是个画家, 可不爱说话呐。”见亨利没有答话,她又接着说:“我刚才说过的画汤盘子的那人, 他是个爱说话的人。唠唠叨叨不停他说着各种事情,还说笑话逗人发笑。”这时, 亨利对于那个知道怎样逗女人发笑的画家充满了嫉妒,不仅是画家,对那些曾经详 细地看到这个女人脱衣并搂抱过她的数不清的男人感到难忍的妒忌。这个女人在那 些从未见过的男人面前,经常这样卷下长袜,在从未住过的屋里,从未睡过的床上, 睡过不知多少次吧。……才十九岁的年轻轻的……。 女人站了起来,很快地脱去衣服。真如想象的那样,没穿衬裙,然后,又飞快 地脱去裙裤。这样。女人只穿着一件廉价的,嵌有花边的薄衬衣,站在亨利的面前。 “厕所在哪里?”怎么能让你用我那高级的浴室呢,让她在家里到处找找,患 上伤风感冒! 那样,她就会稍微懂得一点儿什么是礼貌了吧……。 “在走廊尽头。”“同一层吗?”女人吃惊地叹了口气。 “我们爬了两三级台阶了……”亨利盯着女人的脸想,以前,你爬过的都是些 破公寓肮脏不堪的走廊吧,你已经卖了几年春了。一定是从小就站在街头了。 “能不能借我用一下火柴?”她有些游移不决似的说,声音里有着淡淡的恳求。” 我不熟悉这里。”“你就拿着这灯去吧。”“话刚出口,亨利后悔了。她只穿着一 件衬衣,光着脚站着的姿势,看上去挺可怜的。自己应该抑制冲动,轻轻地把火柴 扔给她。在汤盘上画画的画家及那些买这女人的男人们一定都是这么做的。他们把 妓女当妓女看待。不让这个女人看出自己的担心。首先她并不习惯温柔的关切,也 不会理解这些的。女人一声不吭地拿过灯,朝门口走去。 站在蓝色的黑暗中,亨利想,如果动作快一点,可以在女人回来之前钻到床上 去。这样她就看不到脚了。幸好床已经整理好了。 亨利很快地解开鞋带,把衣服扔到扶手椅上,钻了进去。刚钻进去就听到了叭 哒叭哒的脚步声。 “已经钻进被窝了?你钻的太快了。”女人把灯放在桌上,从头上脱去衬衣。 “灯就这么点着吗?”“不,吹灭了。”女人朝前倾着身子,用手掌围着灯罩。刹 那间,亨利看到了番红花似的侧面,喉部线条丰满柔和,乳头就像玫瑰花蕾。又是 个刹那间,在深蓝色的黑暗中消失了。 “你不想让我看到脚吗?”声音中潜在着的讥讽激怒了亨利。 “滚!穿好衣服快滚!我不想要你,我又没让你来!”啊!如果我的个子再高 些,有力气的话,能搧她个巴掌,像帕特那样扭拧她的胳膊的话! “你是说从没和侏儒睡过吗?不是不管是谁都睡的吗?”女人镇静地揭去盖被, 很快地滑进了被窝。亨利感到了滑溜溜的肌肤触到了自己的身体。 “不要那么大声地嚷嚷。”女人的声音格外地轻,格外地温柔。”家里人会被 吵醒的,我不过问了声你不想让人看到脚吗? 与你的脚没任何关系。刚才我不是已经说过了,如让我住下的话,我会让你留 下愉快的记忆的。你,不也希事我留下的吗?难道不是吗?”于是,除了突然贴了 上来的舌头和柔软的身子的接触外,一切都不复存在了。 窗外,高高的天空中挂着一轮明月。 醒来时,取暖炉里生着火,显然是鲁贝夫人来过了,而且来了又走了。 连鸟叫声都没有的寂静,充满着她的责备。窗外的牛毛细雨,使人觉得有点冷 飕飕的。今天又是静寂的冬天的一日。 亨利悄悄地扭过头去,看了一眼旁边的女人。女人的面颊压在手臂上,嘴巴舒 服地张开着,睡得正香,一边的胸部坦露着,嘴唇上抹着口红,眉毛描得浓浓的。 然而却使亨利想起了格瑞兹创作的纯洁的少女。多么安稳的睡眠啊!也许她在任何 床上都是这么熟睡的。不,岂至是床,在草垫子上、公园的长凳上,或在什么地方 的走廊上蜷曲着。一定是,没戴帽子,不穿外套,每夜伫立在街头轻手轻脚地在走 廊上走着,像野猫似地生活着,就像夏天飞进画室的绿头苍蝇。亨利偶然带着这个 女人在画室呆了屈指可数的几小时,再过片刻,女人就会醒来,穿上衣服离开这儿 的,她会去哪儿呢?她的去处只有上帝才会知道。她会在雨中徘徊。在臭气熏天的 小路上闲蹓跶,从警察那儿溜走,从行商的手推车上偷只苹果填空腹。天黑了,躲 藏在隐蔽处,拉着路过的不曾相识的男人袖子,只要廉价的五个法朗就可以卖身, 或许是四个,或三个法朗,有时也会像昨晚那样,用一张床,可以躺下睡觉的场所 交换。今晚,又会有谁看着她粗鲁地扔下自己的衣服,搂抱这具像猫似的酥软轻柔、 充满野性的身子。——这里没有爱,也没有柔情,有的是天生的淫乱,男人喜欢的 女人的欲望,正因为如此,才不想让人夺走。也许……也许…… 如果给钱,给十分优厚的钱……,不要有这么愚蠢的想法了!让女人回去,不 过是一个愚昧的妓女……与这样的女人交往,会后悔莫及的……。 女人醒来时,亨利正坐在画架前。 “早上好,”亨利转过身子打招呼。“睡得好吗?”女人支起上身,抱住膝盖, 朝后仰起头,用手撩拨散开的头发。 “有烟吗?”恰在这时,亨利生气起来。怎么搞的,这女人一句正经话部不会 说吗?! 转而在这想法的背后,另一个自己在安慰他,算了,她马上就要走了。亨利摇 摇晃晃地走到床边的沙发上,有意慢吞吞地把金烟盒朝她扔去。“可以起床了,都 中午了,而且我还有工作。”“火柴呢?”女人深深地吸了口烟,目光扫视了一下 墙面问:“那儿的画都是你画的? 画好了怎么处理?卖吗?”亨利用手杖尖挑起了地上的裙裤,轻轻地抛到床上, “穿上这个起来吧,我想工作呢。”女人一动不动地继续吸着烟。一会儿望着窗户。 “见鬼,又是下雨!今年雨真多啊!”暗淡的日光照在女人回头仰视窗户的面庞上。 这时,亨利看到了女人那对有着明亮的棒色,比想象来得清澈的眼睛。从肩胛骨到 腋下有着蓝色的投影。他刚想开口让她做自己写生的模特儿,转而又把话咽了下去。 “头上戴着什么呀。”女人笑着扭过头来。 亨利见她嘲笑自己戴着的沾满颜料的帽子,有些狼狈不堪。他皱起眉头说: “是工作用帽子,用这来试画笔。这是我的习惯,毫无办法。”“这真是件蠢事。 你说呢?”亨利又一次感到血从脸上退去。 “如不满意就不要看嘛。求你了,穿上衣服回去吧。楼下又没有帕特等着,我 也有工作。”“你动不动就会发脾气呐,老是大声嚷嚷滚开。你的帽子怎么样这没 关系,只是看上去觉得滑稽才说的。”女人嘲弄似地瞥了亨利一眼,身子向旁边一 斜,把香烟灰弹落在地上。 “那儿是什么地方?”女人注意到了通往楼厅的楼梯,问道。“我的房间和浴 室。”“浴室?”一转眼,女人就从被子里跳了出来,刚以为她要上楼,就已传来 了发现浴池时的欢叫声。 接着,她倚在扶手上探出上半身:“唉!让我用一下你的浴池吧。”声音就像 祈求玩具的孩子。 “过后我会打扫干净的,说好了,我进去了?”亨利的头脑子里响起了小声的 警告。”拒绝,说你穿上衣服出去吧。”然而从他口里溜出的却是:“啊!想进去 的话。”这话不由自主他说出口,亨利的心里留下了异样的感情。那是意志的力量 无法左右的,叛逆性的另一个自己。 “不过,要快一点。”亨利冷冷他说。“我还有工作。”说着,借着手杖的帮 助,从沙发上站了起来,回到了画架旁。这时,传来了热水迸流而出声哼唱声,和 供水管发出的咕咚咕咚声。一会儿,哼唱声变成了下流的谩骂声,一阵慌乱的脚步 声后,女人又跑问了楼厅,倚靠在扶手上。 “你来一会儿,不好了!热水笼头关不上,水要溢出来了。”亨利走到浴室一 看,什么都没发生。女人哧哧地笑着。 “没事了,我已经修好了。我从没进过真正的浴池。像这样挺着身子进去。” 亨利伫立在门口,看着女人往肩上浇水,一刻不停地转动着脚指,下巴以下全都泡 在水里,欢快地叫着。这如同城市孩子初次把脚侵入海中时那样的欢快。匆匆忙忙 盘在头上的金色发髻使她看上去同孩子一般。结实的,微微隆起的胸部就像到了妙 龄、或者尚未到妙龄的少女。说她十六岁,也决不会奇怪。亨利被女人举止的无以 伦比的优雅感动了。女人松过一次手,压了压刚散开的头发。于是,有那么两三秒 钟,出现了曾在罗浮美术馆写生过的宠培出土雕像室里相同的姿势。没错,出入于 斯塔庇阿浴场隐蔽的年轻高级妓女就像这个女人。 亨利倚直身体,像要吞下去似地,眼睛一直死死地盯着。 再一个晚上……只是再拥有这个女人一个晚上……不,这是个危险的坏女人… …可是,怎么看也不到十六岁的小姑娘为什么会是个坏女人呢?…… 这女人身上一定还存在着尚未被沾污的东西,有着未被发现的温柔……。 “我知道你为什么不告诉我有浴池。”说着,腋下抹了肥皂;泡沫溅到了胸前 :“你是不想让我用。小气鬼!所以,昨晚你才让我走到走廊尽头的,我知道你讨 厌我,因为你不断地大发雷霆。”女人从湿润的眼睫毛下看着亨利。 “可是,我为你干得不错吧?我可是守约的呀。你是喜欢我的吧。我不让你说 不喜欢。不过,我还是知道你究竟是喜欢还是讨厌的。我想,你如果不戴这种眼镜 的话,一定有双明亮的眼睛。”最后一句话有点虚假的感觉。 “喜欢不喜欢不是没什么关系吗?”亨利想,这女人闪着讨好的目光,傻呼呼 他说个没完。但是,好像并不打算欺骗我。“在你为难时,救了你,你在这儿睡了 一夜,又洗了个澡。就这些洗完了,马上穿上衣服,给我回去。我工作很忙。”亨 利急忙转过身。 女人把身体深深地浸没在水中,一边用猫撒娇似的声音说:“愿意的话,我今 晚可以再来。我还会给你甜蜜的回忆的。”这完全是一种诱惑……嗓子发干,骨头 酥软……在伊甸园,蛇一定用这种声音求爱的。“说不,不!”脑子里一个声音在 轻声呼唤着。”她想要的是画室、浴室,是你的钱……”。 但是另一个声音,另一个截然相反的自我却在嗫嚅地说:“再一个晚上,仅仅 是一个晚上……”在心脏击钟似的怦怦乱跳中,两种声音争执了两三秒钟。亨利取 下眼镜,开始慢吞吞地擦起镜片来。然后耸了耸肩说:“随你的便。”但是那肩耸 得那么笨拙,气力用得太大了。“我怎么都行。”女人的眼里燃烧着小小的火焰。 “你还没告诉我你的名字呢。我叫玛丽,你呢?”“亨利。”“多可爱的名字。” 女人从浴池里伸出湿漉漉闪闪发亮的手臂“给我条毛巾好吗?亨利。”二小时后, 亨利急匆匆地行走在上拉克街。他避开水洼,用纯厚的男中音哼唱着。每当感到幸 福时,他总是这样的。可能的话,他真想跃跃一试,翻个筋斗,给洗衣女一个飞吻。 玛丽今晚还要来! 十分钟前,她离去时说的。“七点,我不会忘的。今晚,我一定温柔地侍候你 ……”倾听着她轻轻的下楼声,玛丽的话像爱抚似地无尽无休。这时,亨利才感到 了一阵强烈的情欲原想去考拉尔那儿的,大概不行了吧,首先是太晚了,而且亨利 已被比石版印刷更为有趣的事所吸引……没办法,齐德拉的海报只好往后挪了。这 种东西,谁愿意干哪! 玛丽不是一个素朴的、可爱的名字吗?已约好和她一起吃晚饭了。起初,打算 带她去德维昂的。但是,不去了,还是画室好,像小说里的恋人们那样。 在画室,只有两人,无人打扰地吃着晚饭,喝着上等的葡萄酒,对了,还是香 槟好,香槟会使她笑,蠕动着鼻子,没完没了地说些愚蠢的事情。对了,要摆上花, 告诉她,她以前交往的那些流氓、无赖们和绅土不同在哪里。 对于她来说,问题就在这儿。可怜她在辨别事物好坏方面,受到了无情的对待。 寒冷、饥饿、恐怖,在这种情况下不变得乖戾才怪呢。就连狗,老是挨打也会变得 粗野起来。温柔,无论是人还是社会,需要的是这个。我要给她一些柔情,使她忘 记寒冷的夜晚、警察、为汤盘画画的男人。 亨利对于自己不会看人感到震惊。自己一开始把玛丽看成是一个自私自利、无 感情、愚味无知的女人。当然,她没有教养,但是,不可能有谁生来就有教养的。 她被关在一个硬壳里面,用外壳把自己和人世间隔了开来,企图以此来保护自己。 当被迫过上像她那样的生活时,难道有人会不变成这样吗?在硬硬的外壳里,隐藏 青一个纤细的心和一只柔软的脑袋。 亨利是在递给她毛巾之后才改变了对玛丽的看法的。她很快地从浴池里爬了出 来,擦了擦身子。她那隐约可见的害羞的样子,真是美极了,有着绝妙的美的风韵。 擦干之后,她裸露着身子,一边梳头,一边连气也不喘一口又喋喋不休地说了 起来。亨利忽然想,她是为了用敏捷的动作来掩饰害羞才饶舌的。玛丽有着巴黎顽 童常有的善于模仿的才能,她令人吃惊地惟妙惟肖地模仿过帕特的表情和干涸的嗓 音。用梳子放在上唇当作胡子。“我是整顿风纪的巴尔塔扎·帕特警官,因为工作 性质的关系,才不穿制服的。”声音很好地抓住了警官的特点。亨利不知不觉地被 她那调皮的样子和俗语连篇的随机应变的应答逗得嘴角绽放出微笑。亨利称呼她玛 丽。就这样,一想到她的肉体就在自己的眼皮底下,就无法不感到一种不为人知的 兴奋。玛丽在镜子前抹口红,用火柴棒描眉,只穿一条裙裤,轻轻拿来了亨利的 “工作帽”,靠后戴着,做出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这种充满孩子气的举止,多么 有趣,逗得两人都哈哈大笑起来。 今晚,玛丽会穿着新的衣服来吧。让她收下给她的钱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她再三说:”我不是说过,让你搂抱不要钱嘛。”坚持不肯收钱。她承认自己 现在的衣服太寒碜,必须要买一些内衣什么的。两人还说起了关于她的裙裤的笑话, 这是恋人们一边用接吻、微笑支吾了过去,一边交谈着的有些猥亵的笑话。玛丽这 才收下钱。可是当看到是一张一百法朗的票子时,她吃了一惊。“啊!这么多。” 看着眼睛瞪得圆圆的她,亨利觉得心情很不舒畅。 多么可怜,这女人只知道贫苦和生活的艰辛。亨利在心中喃喃自语道,我一定 要改变你那饱尝苦汁的人生。 到了克利西大街,亨利叫停下,又急忙赶到德维昂,请他们送菜。 “请别忘了带香槟,要莫埃牌的香槟,七八年的。还要两三瓶科涅克白兰地。” 接着又驱车去了花店。从花店出来后,就打发马车回去了。亨利朝牛奶铺走去时, 有人从旁边打招呼。 “您好,吐鲁斯先生。没想到会在这儿遇到吧,我正想去府上拜访您呢。 真是太巧了。”打招呼的是帕特。就是昨晚扭玛丽胳膊,使她惨叫的那个人。 他坦率的态度看上去没有什么虚假,但是突然出现在眼前,也许是主观的想象吧, 总让人生畏。 “有什么事吗?”帕特微笑着:“不,没什么大事。一起去吃点什么简单的东 西吧。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可以陪你去。玩女人是增进食欲的最好办法。”所谓的 克莱姆利是旨在消灭下层阶级的酒精中毒,促进奶酪食品消费,由市政当局做后盾 的一家卫生食堂。因此,饭以蛋、黄油、奶酪为主,饮料只有牛奶。这儿以清洁、 墙上铺着白色瓷砖和风纪道德而自以为豪。但也因为这点,客人们不太光顾这儿。 下午这个时候,正是生意清淡的时候。 两人来到了一张铺着大理石的桌子旁。亨利向一位不太迷人的招待定了食品。 “帕特先生,这儿好像只有牛奶呐。”说着,勉强露出了笑容。 “不,没关系,”帕特警官回答。一边脱下赛马帽,放在旁边的椅子上,开始 住烟头里塞烟丝。他似乎有的是时间。亨利在吃煎蛋讲时,他谈起了气候,关于巴 拿马运河的丑剧这条最近报上引人注目的消息。 当侍者端来饭后水果、甜食时,才开始进入正题。他就像是刚想起来似的,仿 佛没有什么用意似他说:“昨晚干得不错啊,有那么一会儿,我也上了你的当。哈! 说得太好了,另一个女人朝弗罗曼坦街逃去了。听到这话时,的确让人觉得确有此 事。”他用大拇指压了压烟丝,越发满足似地哈哈大笑起来。 “可是,你和那位跟随你的年轻妇女。”亨利的眼睛离开盘子,抬了起来,因 为他听出了对方说话的语气带着讥讽。“你们走后,我想等等,不对呀,为什么离 开十步,连家也看不见,却会看到女人逃往弗罗曼坦街的呢? 振作起来,巴尔塔扎·帕特,你上了吐鲁斯先生大当了。没抓住灯笼,却抓住 了猪屁股。噢!这话有些低级,我这是说给自己听的。”他喝了口牛奶,舐了下胡 子。 “吐鲁斯先生,你还年轻,我想劝你几句。”帕特的态度起了微妙的变化。 “你不该干那种事。我知道你和玛丽不在一块儿。我并没有说三道四地说受骗, 但是……”“你怎么知道她的名字的?”帕特得意洋洋他说:“我们是有情报来源 的。如果有谁想详细了解某个人的事,要搞到情报并不是难事。我要劝告你,不要 和那个女人交往过甚。 我不是说坏话,是说你们把关系断了吧。看上去那女人是个烂苹果,我知道昨 晚你和她睡在一起。既然如此,我并不是说不行,只是留在身边不好,要把她赶走。” 他又言辞激烈地重复一遍“把她赶走!”“你怎么知道昨晚她留宿在我那儿的呢?” “怎么知道的?”帕特体贴、同情人的脸上浮起了微笑。“我跟踪你们了。我亲眼 看到你们俩拐弯,来到了你住的土拉克街。”他挥了下手,”所以你不该说她住在 月光公寓这种勉强的话,因为我早已调查好了。那也算了,既然你和她睡了,也不 会怪罪你的,对方又是那样一个美人,想费点心的心情我是明白的。人都有过年轻 时代。——不过……”说到这儿,帕特突然停了下来,脸上的笑容不见了。 “这女人在我管辖的区域内就有点不好办了。”他用手指敲打着桌边,一句一 句,有力他说。 “她没有许可证,就不能拉客人的袖子,是个没有执照的街娼。也许她是个健 康的,但,也可以认为她患有疾病。我们有责任保护市民的健康。我们才领取一份 俸禄的。请你不要认为这是在干预他人的私事。吐鲁斯先生,你要避开那个女人, 把她赶出去。如果她不理会的话,请告诉我让我帮助你。 这种女人我见过几百个了。她们出生在贫民窟,从母亲的奶头那儿吮吸来了恶 习,就像在水沟里长大的。五岁时,母亲就让她们出去要饭,十二岁,就在公共的 大厅门廊、公共厕所出卖肉体以换取五生丁的铜币,到了十五岁就站在街角上拉客 了。但是,她们不去警察处登记。没有领取许可证,因为她们惧怕每月两次去圣· 拉扎尔检查,再加上,她们自以为没有许可证的买卖更洒脱,欺骗警察非常有趣, 这些就不去管它了。总之,如果让这女人在这一带逛的话,我就有点为难了。”帕 特的语气有些夸大其词。 “她在外面打算干些什么,我不知道,但是,如果在我的管辖范围内做买卖的 话,我就会附上一份拘留六个月的意见书,把她送到圣·拉扎尔去,因为这样她就 会变得老实一些。”亨利继续看着烟火。 “你对一个在黑暗中只瞧见一分钟的女人知道得真多啊。你不认为或许会弄错 吗?”警官一笑,眼尾现出了皱纹。“不,就这一次是绝对不会错的,吐鲁斯先生, 就这一次。你在路灯下停下来时,女人说了给我一支烟,没错吧?你没有注意,那 时我正在离你们十米远的地方。为了点燃烟,她弯了一下上身,那时我确认了就是。 当然不是马上确定的,我总觉得在哪儿看到过这张脸,今天早晨,有了点数,一调 查才明白是玛丽。”他有点得意地欣赏着亨利吃惊的神色。然后。重新往烟斗里塞 了些烟丝,匆匆吸了两三口,点着头,用手拂去烟雾说: “是的,完全猜中了。她的名字叫玛丽·弗朗索瓦·夏尔露,生于摩菲塔尔街。 你不知道吧。唐普尔地区没有那种地方。那里有很多酿酒厂,真是臭气熏天,玛丽 就出生在那儿。父亲是酿酒的,不用说经常喝得酩酊大醉。 母亲年轻时是个街娼。如今领取了行商的许可证,推着手推车。玛丽的姐姐叫 罗兹,十六岁时从家里出走,在寒巴斯特波尔住了下来。当时,我正驻在那儿。二 年后,玛丽和姐姐住在一起了。刚才我已经说了,当时我在那儿工作,所以对他们 有印象。梳着那样的发型,向我送秋波,只要我看到一次,就忘不了啦。但是,不 能被她的外表所迷惑,用为里面是个烂了的苹果。”他满脸的期侍,希望自己的话 能印到亨利的脑海里去。他吸了两三口烟。 “于是,今晨,我去了塞巴斯特波尔警察局风纪科,见了老朋友兰帕尔警长。 我说了玛丽的事,果然有调查记录。我了解到她以前有个名叫贝贝尔的情夫。 这是一个专门剥削女人、行窃,最后由于杀人,和断头台的露水一起消亡了的 家伙。这就不谈了,她被贝贝尔迷住了。一有钱,就给他买酒,还为他买发膏。瞧, 她的弱点就是迷恋。就这样生活了一段时间,被抛弃了。”亨利盯着香烟火,感到 自己被烧着了似的。帕特的话为什么这么刻薄呢? 自己从一开始就知道玛丽是个妓女,现在又从帕特的嘴里,被迫听到了她生长 在一个典型的妓女家庭,喝得酩酊大醉的父亲,和品行不端的母亲,姐姐卖春,自 己也走上了同一条路。妓女都有情夫,这我也知道,但是为什么还要介意玛丽爱那 个名叫贝贝尔的男人,为他买酒、买发膏呢?即使他是黑社会里的流氓,迷恋上他 只能说明玛丽有着凡人的情感,能够爱着别人。难道这不是应该庆幸的吗?自己为 什么这样难以忍受,想用手捂住脸呢?我连想都没有想过会被她所爱。 “又为什么要抛弃她呢?”亨利装出好奇的样子问“为什么?”帕特大声地笑 了起来。 “当然是钱赚得少啰、年龄太小——当时大概只有十七岁左右吧,而且她太述 恋他了,以致心不在焉,无心做买卖,于是贝贝尔大动肝火,把她抛弃了,这是二 年前的事了。现在她变得有点聪明了,这也并不奇怪。唉!怎么样呢?无论如何, 有一点是清楚了,那就是那女人在寒巴斯特波尔地区再也没有出现过。但是,如果 在我的区域打转转的话,作为我就不太好办了。”他曲身朝前,于是亨利看到了他 的眼里有着意外的温柔“我理解你不愿听这番话的心情,不过,我还得再重复一遍, 那女人是个烂了的苹果,不是像你这样高贵的绅士应当相处的女人”说着,他被亨 利发愣的神情逗得大笑起来。“我也很了解你的情况,因为掌握自己管辖区域居民 的所有情况是我们的工作。我还知道你的父辈,吐鲁斯伯爵的事。他很喜欢马和鹰 吧。”“我已知道你对居民进行了各方面的调查,不过,你有家属吗?”亨利强作 笑颜问。于是,帕特的表情一下子变了,敏锐的目光、下巴周围僵直的线条、冷酷 的脸部轮廓忽然完全失去了原形。 “有个女儿,吐鲁斯先生,名叫尤拉里,她能烧一手好菜,自己缝衣,还为我 编了双拖鞋,我都想让你看看呢。”仿佛眼前出现了个穿着手编拖鞋的风纪科警官。 “你的运气不错。”吃惊的是,帕特叹了口气,丧魂落魄似地摇了摇头。 “从前是这样,现在不是了,尤拉里已经决定要结婚了。我并不是反对结婚, 我要把话说在前头,不是反对,对方也是个好人。我调查过……”“是你的事,所 以你调查了,是吧。”亨利打算讽刺他才这么说的,然而帕特并不理解,他继续热 情他说道: “是个正直的好人,也有前途,眼下在洛开特监狱当看守,就在最近被提升了, 成了死刑执行者,反正是个当所长或看守长的材料。 他嘬了口牛奶,用手背擦了擦漂亮的胡子。 “这些都可以。但是,女儿给了他之后是很寂寞的。”亨利无法憎恨这位打碎 了他的幸福的男人,他也有自己的孤独。亨利掐灭了香烟,暗示了侍者。 “谢谢给我讲了许多玛丽的事,您说的都很有道理,昨晚,干出了这种事真对 不起了。我也觉得送她到圣·拉扎尔去好。作为给你增添了麻烦的补偿,有什么需 要我干的,我将乐意效劳。”“有啊,叶鲁斯先生。”粗鲁的帕特脸上微红地说: “艰早以前我就想要一幅女儿的肖像了,因为人不在家了,所以想用它做壁炉上的 挂饰。”人生是个多么绝妙的讽刺啊。为他的女儿画肖像画,以作为他替我打开绝 望之门的谢礼! “很高兴为她画画,无论何时都行,你带她来我的画室吧。”亨利笑着说,” 好像我还没有告诉过你我的住址吧,因为你什么都调查过了。”那天傍晚,回到画 室,桌上已放好了鲁贝夫人准备好的晚饭,铅桶里,冰镇着装满香槟的坛子,花瓶 里插着鲜花,屋子已经打扫过了,火炉里升着火,床上铺着崭新的床单。鲁贝夫人 是个多么好的人啊!她的用心很容易体会。亨利甚至感到耳边响起了她像白家鼠似 地一边干着活,一边咋着舌头的声音到了明天,一切都会被忘记,会得到原谅的。 今晚,吃过晚饭就和玛丽告别。烂了的苹果这句帕特说的话,在脑海里萦绕着。 “看!”玛丽站在门口,穿着件廉价的黑色平绒的时装,肩上披着条羽毛披肩, 这身打扮怎么看都是女工的模样。 “这可是真的平绒,不错吧?”玛丽跨进画室。 已是半夜了。亨利坐在长椅子的一端,脚下放着科涅克白兰地,已经足足等了 五个小时了。他直竖着耳朵,倾听着上楼的脚步声。一有脚步声,心里就会扑通扑 通地跳个不停。而每次失望,更增添了几分气恼。无耻的女人! 她一定不打算来了现在她和贝贝尔两人嘲笑着把她从警官那儿搭救出来的双腿 萎缩的我吧。她奔到头发上抹着发油的揽客者那儿,边说着这是双腿萎缩的傻瓜给 我的,一边把一张簇新的一百法朗纸币递了过去,一定如此。…… 就在他闷闷不乐遐思着的时候,玛丽蹦了进来。 亨利目不转睛地盯视着她。由于生气之极,感到疲劳过度,再加上现在玛丽到 来带来的过于高兴,反而说不出话来。 “你,怎么啦?生病了吗?你什么都不说,是不喜欢我的衣服吗?这是朋友便 宜些卖给我的。”玛丽坐到了长椅子上他的旁边。“就是这样的衣服,我也付了五 十法朗呢,真正的平绒是很贵的,你摸摸看。”“这种破烂也要付五十法朗吗?” 他放下心来,同时又生起气来。”这种衣服,只值十个法朗。我倒不在乎。晚饭怎 么吃的?你确实说好七点来的。”“十个法朗算什么!”玛丽反唇相讥似他说。” 你根本就不懂衣服方面的事情!关键是布料。你摸模看,这,十个法朗能买着吗?” 被亨利一推,玛丽往长椅子的靠背上一仰。也许是不断地拄着拐杖走路的缘故吧! 对于自己手臂的力气,亨利也感到震惊。 忽然,他受一种想单独呆一会儿的冲动驱使,一味地想睡,再也不愿和玛丽见 面。玛丽的胡言乱语,刺耳的嗓音,廉价的衣服,连同身体一起消失吧! “是吗?付了五十法朗买了这件真正的平绒衣?”亨利无精打采地点了点头。” 你是个好姑娘,你来了很好,可是,我有点事要考虑一下,你这就……”“你是因 为不来吃饭而这么说的?我还以为穿着新衣让你看看,你会高兴的呢!下午,我走 了很多路,到处找它,然后去看了姐姐。她病了,而且病得很重。她有些担心,百 般求我呆到明天。我说我还有约会……”“快别胡说了!已经够了。吃不吃饭没关 系。你的衣服,朋友、姐姐,怎么都行……你能不能让我单独呆一会儿,我累了, 想睡觉。这些给你……”亨利说着把手伸进内口袋,但是,玛丽的双臂搂着他的脖 子,同时将丰满的乳房和结实的腰压了过来。 “但,这是真的,我可以发誓!”玛丽的嘴唇贴到了他的耳边。“我去姐姐那 儿一看,她正在发烧,躺着。于是,我去请了医生,还付了钱。她说让我住在那儿, 我不是勉强回来了吗?你要理解我嘛!”亨利想把身子从玛丽身边挪开,没有成功。 他嫌烦似地嘟喃着:“噢,我理解,我理解。你来得很好,我很高兴,你不是买了 件漂亮的衣服吗?不过,……”在接吻的魔力面前,抗议也显得那么脆弱。玛丽的 舌头刚压了过来,腰部就紧紧地贴了上来。亨利闭上了眼睛。整个晚上,亨利同玛 丽和自己斗,就在身体热烈地融合在一起后,他还多次地责备自己和自己的身子。 起初是带有恫吓的命令式的,片刻之后,就变成了哀求,最后成了睏倦的喃喃自语。 玛丽坚持不予理会,使出浑身解数玩弄亨利的五官。“你,是喜欢我呢?还是 讨厌我?”洁白的月光中,玛丽低语道。“我知道你非常地喜欢我。你觉得我是个 好姑娘。我拼命赶回来的呀,不这么想的话,就不合算了。你也希望我不回去留在 这儿的,是吗?”最后,精疲力尽,两人手缠着手、唇对着唇,进入了梦乡。亨利 的肩上洒满了玛丽的香发。 天亮时,亨利忽地醒了过来,他眯缝着眼睛看着身旁的玛丽。事到如今已晚了 ……无论帕特说了些什么,不管鲁贝夫人怎么想,这些都没关系,我自己同自己约 束了些什么,玛丽是个何许人也,又在何处干了些什么,这些都已不是个问题。总 而言之,她现在就在这儿,紧靠着我,仅是这个问题而已。亨利的皮肤真切地感到 了她那温暖的身子,真想在爱抚中死去。 亨利慢慢地闭上了眼睛,于是,体内的不安奇迹般地恢复了平静。就像黄昏降 临在战场似的,他的身上也降下了安宁——一种败兆的安宁。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