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难道不是我的钱吗?是我自己挣来的,怎么用难道不是我的自由吗!”玛丽 咬牙切齿地说。细细的双眸在闪闪发光。“我给他了。是的,我被他迷住了呀,我 要到他那儿去了,我再也不想见你这么难看的容貌了。”在楼梯上,玛丽开始唱起 歌来了。 那天,亨利看了放在浴室架上的存折,存款己全部取走。亨利感到一阵难以克 制的嫉妒袭来。他骂了句激烈的脏话,又挥动着手杖愤怒地吼道,给我滚。如果玛 丽不马上避开,一定会被打过来的手杖击中。 这已是两周前的事。现在,火已发尽,取而代之的是痛定思痛的思念与日俱增。 一开始,他赞扬自己的勇气,试图使自己感到把她赶走是件好事,然而,那都成了 徒劳。自己对自己医治不了肉体的饥饿。对玛丽结实的乳房和两腿叉开的记忆,每 夜都在折磨着亨利。 他在塞帕斯特波尔地区的小巷奔走,偷偷窥视那些不太文明的酒店,找寻玛丽。 到了晚上,他在画室饮酒等待着。每次传来脚步声,他的身体都会为之一震。玛丽 是不会回来了吧。亨利暗中这么想着。 那天早晨——五月二十七日——亨利坐在长椅子的一端,凝视着一缕阳光照射 下的绒毯。这时,从门口传来了脚步声。像忘了教训似的,那期待之火重新燃了起 来。 不,那不是玛丽,是男人的脚步声。……那是沉重的,有些倦意的靴子声。 亨利急忙站了起来,摇摇晃晃地向画架走去,在调色板上挤了些颜料。 这时,传来了咚、咚、咚的敲门声。 “请进。”门刚打开,亨刊就高兴地叫了起来。 “这不是凡·高吗?!”他砰地一声扔掉手中的笔,拿起了手杖。 “什么时候到的?到多长时间了?快,坐下!好久没见了!身体好吗!”? 两人交谈中间,亨利的眼睛给大脑送去了信息。是的,的确是凡·高。 然而,是一个与以前不同的凡·高——安静,而且又有些令人望而生畏,迷人 的眼里没有光泽。……他没带包,脖子上也没有挂着郎姆酒瓶。那种激烈的动作到 哪儿去了呢?……眼前是一位彬彬有礼、一本正经的凡·高。他穿着崭新的现成的 衣服,戴着毡帽,衣服显得瘦小,帽子又太大了些。 “很好。”凡·高谦和地答道,一边坐下来。“能够再次见到你,真高兴呐, 亨利。我是昨天到的,和提奥·约翰纳一起过了一天。他的孩子起了我的名字,你 知道吗?”说到这儿,他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微笑。他的眼睛瞪得圆圆的,一副难 以相信的神情。削瘦的面颊上荡漾着笑容。“起了名叫凡·高。真是大吃一惊。那 孩子倒是很可爱,和我一样,长着一头红发。”凡·高满面笑容地往烟斗里塞着烟 丝,望着窗外。 “太阳还是这么好。”就像旧病一场总算治愈了似的。声音里有着遥远的回忆。 “阿尔有时太热了,我想头脑变怪也是太阳的缘故吧。”亨利有点着急地刻不 容缓地说:“我的愿望实现了,给了我任意使用黄色的机会。瞧,我说过黄色是神 的颜色,劝你不要用,那是因为柯尔蒙说过喜欢凡·代克,你还记得吗?”难以形 容的心神不定和局促不安渐渐消失了,从前的亲热劲又回到了两人之间。 “你回来得真好,凡·高。我时常想起你。打那以来我感到蒙玛特尔似乎变了, ……也思念柯尔蒙的画室。”“嗯。那年冬天,我在家里、路上一个劲地画画。不 过,我深深地感到能去画室学画真好。不过,也因为这,我现在还不熟悉解剖结构。” “什么解剖学,扯蛋!你不是看到了人生了吗?你终于发现了自己。”“我也是这 么想的。”凡·高说着,看着骨节突出的手。“但是,我想不是已经不行了吧?有 些事只是自己经历过的,比如精神病医院……被关在那儿是怎样一种滋味,你毕竟 是无法想象的。”“那些话就不要谈了,还是忘掉的好。都已经治好了。”“但是, 我想讲。”凡·高口气平静,却不想让步。“说了,也就心情平静了,我感到痛苦 的并不是被隔离,而是难以忍受那些疯子就呆在我的身旁。有的疯子会半夜起来令 人恐怖地大喊大叫,护士把他带走之后,还可以听到叫声。有时,我也会想,自己 是不是也疯了……”凡·高的话就像打开水闸的流水,他开始叙述起在阿尔的生活。 在炎热的酷暑下站在田头,连续画好几个小时。到了黄昏,背着画架,手里拿着颜 料未干的画布,慢吞吞地行走在扬满灰尘的乡间小道上。不久,盼望已久的高更来 了。刚来时,两人的交往非常幸福。一起去了阿维尼昂旅行。回到阿尔后,两人开 始第一次口角。说着说着,争吵了起来,也不止一次的在煎饼磨坊喝着苦艾酒,两 人又重新言归于好。他也在妓院过过夜,但是下次又吵了起来。高更的脸上挨了苦 艾酒酒杯,两人扭在一起,怒火从心头而起,脑子像铙钹齐鸣似的发出了尖利的声 音。头盖里,脑子在旋转,墙壁变远了,地板在摇晃,瞬时的疯狂。不知何时,他 手里拿着一把剃刀,发现时,一只耳朵已被削落。气头过了后,他把耳朵包在报纸 里,打算作为礼物拿到妓院去。回到旅馆里,凡·高的脖子上,血在滴滴嗒嗒地流 着,脑子里铙钹的声音变得越来越大。突然羊癫疯发作,倒到床上时,铙钹的声音 开始变轻…… 片刻之后,又恢复了寂静与黑暗,宁静又一次来临……。“以后的事,你都清 楚了。提奥从巴黎赶来,替我办了圣·莱米精神病医院的入院手续。那是照顾我不 被关在公立医院,不被强行送返荷兰。那儿的护士非常和气,同意我在内花园里画 画。她们来看我作画,互相吃、吃、吃地笑着,然而并没有恶意。就在这样的生活 中,几个月过去了。进了那种地方,时间都忘了,好容易才出院,我好像做了个长 梦,我感到一次也没离开过蒙马特尔。”亨利将手悄悄地放在他的手上。“是梦, 凡·高,是做了场恶梦。但是,你已经好了,因为你正站在新的人生的出发点上。” 凡·高的脸慢慢地舒展了开来,露出了亲切的微笑。 “嗯,也许……”他沉默了一会儿,问道: “这儿呢?蒙马特尔也有些什么变化吧。你现在在干些什么呢?”“我?”亨 利耸了耸肩。“一切照旧,我的身上什么也没发生,平稳得很,画还是在画的。为 杂志画了两三幅插图,还画过两三幅歌曲集的封面,还和人约好了画海报。你打算 在巴黎呆一段时间吗?”凡·高摇了摇头。“明天出发去奥尔维尔,因为提奥的公 寓太小了……”“不是可以到我这儿来吗?又可以像从前一样一起作画。我是孤单 一人呐……目前。”凡·高把手压在亨利的手上。 “谢谢!但是,我觉得还是走的好,巴黎对我不合适。”他站了起来朝墙壁走 去。“可以让我看一下你的画吗?我已经好几个月没见到新的画了。”“哦!行啊, 我上楼去洗下手,你慢慢地看吧。过一会儿,我们一起去进午餐,阿戈斯蒂娜的店 怎么样?”两人的视线相遇了,刹那间,两人都默默地凝视着对方。说远,是很远, 无数的回忆在两人的心头萦回。 阿戈斯蒂娜疾步从厨房走了过来,她的后面跟着两只小狗。“凡·高! 凡·高!”她紧紧地拥抱了凡·高,吻了他的面颊。放开他时,脸上淌着两行 热泪。 “太高兴了!”她说,一面大声抽泣地哭着,摆弄着胸前的手帕。“我以为再 也见不到你了。我对自己说,凡. 高不会再回来了。还有吐鲁斯先生,好久不见了。 等顾客走了之后我再来。意大利炒面凉了……”她还是那么活泼,善于应酬,但是 阿戈斯蒂娜还是有了变化,面颊开始下垂,金发里夹杂着银丝。 他们在冷冷清清的餐厅安静地用过午餐。估计两人快要吃完了,她抱着利久酒, 在两人的桌旁坐了下来。 “我们来祝贺一下。”她边说着在三只酒怀里斟满了酒。“这酒叫拉·斯托雷 加,是国际上最好的利久酒。因为你们安慰了我的心。”她的眼睛充满了怀念。 “发生了什么事么?”亨利问,“看来你很难过。”她那美丽的双眼,充满了 对于遥远的遐想。“我想回到阳光永远是那么灿烂、脚下的大地呈茶色的温暖的故 乡,真想看看艳阳下、泛着白色水花的波涛……”两人又待了一会儿才离开,乘上 了马车。 “对兜风来说真是个理想的晴天。”亨利说,“看过埃菲尔铁塔吗?”马车行 驶在热闹的大街上,经过歌剧院,穿过孔科尔德广场,拐弯来到了香榭丽舍大街 (爱丽舍田园大街)。“我已经忘了巴黎的美丽了。”凡·高沉默了良久说。“嗯! 真美——风景就像使演员黯然失色的舞台布景,我时常想,最能打动人的心弦的艺 术不是建筑又是什么呢?从这点上来说,比音乐还要上乘。”看到了埃菲尔铁塔、 巴黎法院附属监狱,远处的罗浮宫美术馆像一座拥着宝物蹲着的翼狮像,船形的圣 母院的剪影耸立在巴黎的正中。不久,渡过了塞纳河,在左岸曲折地穿行。马车轧 吱轧吱地在狭窄而黑暗的街上走着,走过孤零零地座落在打着盹的小店辅、悠闲的 酒店、污秽的房屋之间的教堂前,出乎意料地来到了一个小广场上。每个广场都有 喷水池,都矗立着将军的铜像,有着四、五棵普拉塔纳斯树,木制的长凳上坐着留 着山羊胡、戴着赛马帽、穿着大衣的靠退休金生活的老人在看报。有时,小小的旋 转木马哗啷哗啷地旋转着,一些顽皮的孩子在玩着。 “进去看看吗?”马车穿过巴黎圣母院的前园时,亨利问道。 刚跨进昏暗的圣母院,占建筑物特有的霉味和香味冲鼻扑来。到处是戴着头巾 下跪的女人形象,她们两手合掌于嘴边。柱子的阴影处傍立着一个年轻女子,看上 去,她正拼命地克制着,不出声地哭泣着。 亨利瞟了一下凡·高,他正凝视着礼拜堂前燃烧着的微弱的火焰,他的双唇微 微抖动着,大概在和坐在黄金门后面的神说话吧。凡·高胜了,但很是疲劳。曾经 那么奔放的生命的洪流正在枯涸……急速地枯涸。 “和唐吉夫妇讲好共进晚餐的。”亨利离开圣母院时说。“去吗?他们会高兴 的。”马车在唐吉老板的店门口停下来时,克洛齐街上已是夜雾笼罩。听到叮当叮 当的门铃声,年老的画具商跑到门口,他一看到凡·高,马上就展开双臂。 “凡·高先生!这……欢迎,欢迎,真是大吃一惊啊!”他紧紧地拥抱着凡· 高,抱起来,踮起脚尖,在他的额上吻了一下。“现在,客人们都到齐了,你,正 赶上吃洋葱炖菜!”他把两人请到厨房,嘴里还呶呶不休地说着。厨房里,唐吉夫 人挽着袖子,浑身是汗,就像担心煮得好坏的魔女,一个劲地低头看着发出吱吱吱 响声的锅。大家对于凡·高这位不速之客的来访欢喜了一阵后,三个男人来到了店 后面的内院。那儿,桌子正等着客人们的光临。 “像乡下吧。你们闻闻空气的味道!”唐吉深深地吸了口气,脸上堆满了笑容。 “那棵树怎么样?他指着多节而不光滑的菩提树,那儿纵横都挂着凉衣服的绳 子。 “所以我常说,要享受田园生活的乐趣,根本就不用去巴黎外的地方。”唐吉 夫人迟来了一步。她把冒着热气的暖锅放在桌上。晚饭开始了。当然,洋葱炖菜做 得无可挑剔。 “这么好的炖菜,我还是第一次吃。怎么做的?”亨利问。“没什么了不起的。” 唐吉夫人自豪地挺起了胸部。“两三片月桂树叶再加上尾鼠草、麝香草、香菜,和 少量的蒲公英,然后再加上迷迭香、细香葱,和两三个洋葱……”疲倦的她眼睛里 闪着幸福的光辉。 亨利发现唐吉几乎什么也没吃,就连葡萄酒也没碰一碰。“怎么了?难道是因 为你现在不喜欢葡萄酒了吗?”年长的无政府主义者圆圆的脸上留着好久没剃的长 胡,他把头扭了过去,用看了也让人可怜的目光看着亨利。“胃不好,很痛,可是 不知道病因。”“我说请大夫来看看吧,无奈这人比驴子还要顽固。”她站起身, 开始整理盘子。 “我无法忍受让资产阶级的医生看胃,对我来说,有个信仰的问题。对了,画 家先生,欣赏一下美丽的北斋先生的画吗?这是最近才弄到手的……”“唐吉,来 帮忙洗一下盘子!”他的老婆在厨房大叫着。 他可怜巴巴地看了看大家,耸起肩膀,喘了口气,恭顺地朝厨房走去。 夜幕降临,这是个平静的夜晚。内院昏暗、静穆,仅有一盏灯把桌子染成了暗 白色,菩提树只剩下黑压压的枝影,其余全部融化在夜幕之中了。飞蛾在灯的周围 飞来飞去,不断有飞蛾扑到灼热的灯罩上落到了桌上。坠落的飞蛾一会儿又开始转 动身子,拍拍翅膀飞走了。 “这些家伙也都在追求不能实现的东西。”亨利在心中默默地想道。“很多书 上都有关于动物这令人吃惊的本能记载,不过,只要看看这些愚蠢的飞蛾就明白了 ……”“亨利!”“怎么啦?”“你在换衣服时,我看了你的画。你还是要提防那 个金发女人……过于接近会毁灭自己的。你要比我年轻十岁,应该把对于那个女人 的热情倾注到画上去。”亨利忽然感到以后不会再见到凡·高了。从前自己熟悉的 凡·高已经死了。他那丑与美奇妙地揉和在一起的脸上有着从来没有过的平静。蓝 色的眼睛就像被定在离自己越来越近的海岸边。 唐吉夫妇睡了,两人又谈了好久。然后坐着马车回到了提奥居住的比加尔城。 凡·高在门口下了车,向亨利伸出了骨瘦如柴却很有力的手。 “瓦维尔,马依维兰德!”他的脸上泛起了充满愁苦的微笑。“这是荷兰语, 意思是说,永别了,我的朋友。”永别了?难道他也预感到我们再也不会见面了吗! 亨利握着凡·高的手,好久没有松开。他紧紧盯着那张长着红胡子、憔悴的面 容。 “再见,朋友。”亨利的嗓音也嘶哑了。“再见,文森特!”尤拉里的结婚仪 式正如溺爱她的父亲所希望的那样,举行得华丽极了,特别是宴会上的舞会,从警 察乐队请来了四名乐士来演奏。警察局、司法部以及各部厅的官员、职员几乎全都 出席了。警察总监穿着条纹裤子,上装是燕尾服,这身打扮使人觉得他更像是一名 公司的经营者,而不是警察当局的最高领导。他滔滔不绝地致了贺辞,然后待了仅 两三分钟就从容不迫地朝部下挥了挥手,在低着头的侍从陪同下离开了会场。 乘警察总监离场之机,乐队奏起了波尔加舞曲,警官搂着老婆的腰肢乱跳起来。 帕特感激涕零、却又充满自豪似地涨红了脸,把来宾一一介绍给亨利。 “我来介绍一下,伯爵大人,这位是执法科的居洛警官,他把二十名男犯送上 了绞架,……这位是吉尔摩警官,是专门捉偷宝石的小偷的……唉,下一位是洛凯 特监狱的蓬吉尔典狱长……”宴会即将结束时,他陪了位身材矮胖的男人,来找亨 利。 “伯爵大人,这是我的好朋友,朗巴尔警官,他负责整顿塞帕斯特波尔地区的 风俗。您知道吧,我曾经和您说起过。”他意味深长地使了个眼色,离开了那儿。 朗巴尔警官在亨利身边坐了下来,首先赞美了帕特的诚实与能干。 “略有所闻,您对夏尔露姑娘很感兴趣,是这样吗?”他忽然压低了嗓音说: “还是别这样的好。这是个坏女人,她又回到了我负责的区域,我正在严加监视。 她和从前的相好、那个拉皮条的重归于好,整天泡在普兰杰特这条小街上的一个酒 店里。我们打算,哪怕是一次,如果她有越轨的行为,就逮捕她。”回到画室,亨 利感到太阳穴针刺般的疼痛,昏暗中一个声音在嘟哝着,“普兰杰特小街……普兰 杰特小街……她就在那儿……去那儿,就能遇到她……说不定还能把她带回来呢… …”以后的几小时,不管亨利如何想从自己脑子里驱逐出这一念头,正向他不断袭 来的玛丽的形象却总萦绕着她。他试图以她的不忠、强烈的欲望和头脑之笨来赶走 对于她的双唇、胸部和湿漉漉的花瓣的回忆。 然而,亨利终于屈服了,那时已过半夜时分。 普兰杰特小街是条污秽肮脏的小路,路两旁破屋栉比。亨利命令马车夫停了车, 然后走下了马车,步行到了酒店门口。他透过被雾弄得模糊不清的窗户往里张望, 柜台对面正在洗刷玻璃杯,像是店主似的人影映入了他的眼帘。另外还有二个男人 正在打牌。 玛丽也在,她坐在贝贝尔身边,正一个劲地说话,眼里流露出诚恳的目光。她 看我时的眼光是那么的冷漠……想到这儿,亨利心中充满了强烈的嫉妒。那男人冷 冷地推开玛丽,大声叫嚷着向上挥动着手。玛丽点着头,脸上堆着战战兢兢的微笑。 爱神这个混蛋,会使人变得如此可怜啊! 亨利又回到了马车上,对车夫说:“对不起,你能替我去一下那个店,把一个 名叫玛丽·夏尔露的女人叫出来吗?你只要说有个男人想见她,她就明白了。”等 了很长时间,门口终于出现了她的身影。背朝着灯火,亭亭玉立的玛丽,剪影显得 很纤细。 “玛丽!”这声音连亨利自己都听出了有着走投无路的情绪,“玛丽!”“哟! 是你呀?”玛丽走近前来。“有什么事吗?”“我想请你回去,玛丽!”边说着, 亨利庆幸没让她看到眼里的屈辱神色。”是我不好,我向你道歉,你回去吧。” “是啊,怎么办呢?常有很多有钱人来这儿,他们都很宠爱我,玩得非常高兴。我 非常不适应你每天大发雷霆的日子。”“我再也不发脾气了。我保证,所以,求你 了,玛丽!”“我有个条件,回去之后,你每天要付给我六十,不,七十法朗。好 的?……那就等一等。”玛丽跑回酒店,亨利在马车里细嚼着失败的滋味。他对于 这样的自我,感到凄惨得难受。是啊,爱神这个混蛋,会使人变得多么可怜啊。 玛丽在门口给了恋人一个飞吻。然后飘动着裙子,朝马车走来。 “去土拉克街。”亨利命令车夫。 “我知道你会来的。”玛丽喃喃地说,身子朝亨利靠去。“你来了,我真高兴, 亨利。我也很想见你。”即使是胡说也行,玛丽确实就坐在我的身旁。只要这样也 就行了,亨利这么想。 又是同一事情的反复。亨利付钱,玛丽一到早上就出门,晚上回来,回来后, 马上摆开了糜烂的爱欲的战斗场面。然而,亨利带回来的玛丽已不是先前的那个玛 丽了。她曾是个随心所欲、到处流浪、反复无常、刻薄的女人,如今,她却是奉她 所迷恋的男子命令来这儿赚钱的。 这是回来后两三天的事。玛丽说:“也许你不相信,你来接我时,贝贝尔正在 说你呢,你知道是怎么说你的事的?”“哦,我不知道。”玛丽的头脑不够聪明, 她紧锁着眉宇,拼命说个不停。但是,亨利却从她的脸上看出了早已准备好了的谎 言。“他说:人家经常照顾你,你却采用这种方式,应当去道歉才对。”的确,那 天夜里,贝贝尔向上挥动着手时,是在讲我的事,但是,内容却并非如此。他一定 说的是,扔掉一天给五十法朗的财神,是多么笨的傻瓜,快给我回去赚更多的钱。 亨利凝视着玛丽。她侮蔑似地撇着嘴,昂然抬头的态度不见了,她成了一个忠实执 行命令的妓女——这是显而易见的。“行了,玛丽,你没有必要道歉。因为是我不 好,细细想想,那是你的存款,怎么用是你的自由。”“不是的,是我不好。”玛 丽坚持说。“他说应该我道歉的。”“知道了。那么,你就说声道歉好了。”亨利 在两只玻璃杯里斟上了科涅克白兰地。 “我们不谈这个了。”“我已经不想再同你争执了。我喜欢你。”“知道了。” 亨利隔着桌子看着玛丽,她那清澈的双眸失去了光泽,脸上绽放着骗人的微笑,但 是仍然可以看出她的内心。一天早晨,她与平时不同,没有急叫让她外出,提出要 当他的模特儿。“如果你命令我那样的话,我甚至可以裸体。”即使她说话时显得 若无其事,然而也掩饰不了她的笨拙,亨利的眼前仿佛出现了贝贝尔给她下达指示 的情景。 “你看!”玛丽解开上衣,“我的身子长得不错吧?酒刺啦、疙瘩什么的一个 也没有,与其他女人不同,身上的皮肤很光滑,你来摸摸看。”玛丽拿起亨利的手, 让他抚摸大腿。 “还有,我的乳房,你瞧,是这样的结实。”“知道,你的身体很美。”亨利 把手缩了回来。“不过,已是出发的时间了,迟到不是不好的吗?”“我不收模特 儿费,白给你做。”“那太谢谢了,那么,以后就拜托了。……还是快穿上衣服吧。” 她还提出要整理画室。 “我清扫得可行了,妈妈常让我擦地板。如果有蜡,家具也可以给你擦得铮亮。” 对于这种要求,亨利不由得有点踌躇。玛丽在画前,装出一副欣赏的神态时,他把 脸扭向了一边。他不由得这么想,这一定也是在塞帕斯特波尔的酒店里练出来的一 种作战方法。“要多说客套话,赞扬他的画。”贝贝尔一定这么说的。不用说也明 白,其目的就在于榨取金钱。 玛丽的所作所为不仅仅是这些,她还让他看她舍弃了爱,也就是不再去和贝贝 尔见面了。除了一周一次,借口去和姐姐见面外出,其余时间都呆在画室。 “我说的男人,瞧,就是以前我迷恋的那个男人,我已经不再爱他了。”一天 晚上,玛丽这么说道。说这话时她眼圈发红。这是为了让亨利觉得在说这话之前, 自己是好好考虑过的。“我已经不想再见到他了。我更喜欢你,你是真正的绅士。” 这时,玛丽才真正开始成了亨利的情妇。她在小厨房里准备菜肴、洗涤、扫除等, 家务事都边哼着歌,一个劲地干。她央求亨利让她见见亨利的朋友,想和他一起外 出了。亨利对于妓女的内心深处潜藏着的对于家庭生活的憧憬感到畏缩。他看着她 勤快的干着活,不能不想,对于这种自我牺牲的憧憬不是一种赎罪吗? 玛丽开始从早到晚地照料亨利,有时也会不知不觉地陷入沉思之中,这时,玛 丽的眼睛湿润润的,闪着温柔的光。亨利想,这一定又是在回忆与那个男人所编织 起来的爱情了。她的举止已失去了使人想起猫的动作的优雅,孕育着爱情的身体就 像怀孕的人那么无精打采。 玛丽态度的变化也给性关系带来了变化。互相间的敌意对于做爱已失去了刺激 作用。玛丽又变成了一个为了博得对方的欢心,而拼命努力、勤劳的妓女。她嗫嚅 地低语着爱的甜言蜜语,喘息、叹气,扮出一副神昏颠倒的样子。 “亨利,你是个漂亮的恋人。”亨利像贝壳似地紧闭着嘴巴。 “我说了你是个漂亮的恋人。”“你还是快睡吧,已经很晚了。”“你爱我吗?” “哦,我很喜欢你。”“我说的不是这个,我问你是否爱我。”“因为爱是有各种 不同的含义的……”“不过,你是爱我的,是吧?你对我是觉得很满意的,对吗? 为了你,我不是什么都在干嘛。我这样的女人,你还是第一次碰到吧?”“哪!哦! 那倒也是。……天就要亮了……求你了,快点睡吧。”于是,玛丽的唇轻轻地贴在 亨利的唇上。 “晚安,把头压在我的肩上,知道了吗?”亨利从侧面呆呆地看着不知何时睡 熟了的玛丽的脸容想,如果这是句实话的话,那该有多好啊!然而,自己知道这是 句谎活,因此,只能一味地刺伤自己。亨利不能不感到自己对于玛丽的欲望正在急 剧地消失,在他心灵的一角萌发了类似怜悯般的情感。她那使人联想到雌狐欲望的 肉欲,同时挑逗起了怒气和欲望。就是这个玛丽如今卑屈地投向自己的怀抱,为了 赢得亨利的欢心而煞费苦心,这样,和妓院的妓女又有什么不同呢? 殷勤的态度里往往包藏着对于爱情厌倦的心。随着对于玛丽憧憬的幻灭,亨利 开始抑制自己的感情,改换成殷勤的口吻与之交谈,而玛丽却把这种变化视为他屈 于自己魅力的证据。他为玛丽嘴里叼着的香烟点燃了火,或者帮她解开衬衣的钮扣。 每每这时,亨利就会发现玛丽的眼里闪着胜利的自豪。亨利不愿意使玛丽的幻想破 灭,他感到累极了,他盼望宁静,两人间的恋情已结束了。他希望平静地、自然地 结束这一切,就像烂了的果子自然而然地掉在地上那样。 圣母玛利亚升天的那天,就是热得四肢无力的酷热的八月的某一天,亨利为玛 丽买来了一付金耳环。“啊!是真金做的?”玛丽用双手捧着,兴奋地叫了起来。 亨利点点头,“遇到你的那个夜晚,你不是说曾经有过一付金耳环,但是丢了。 这是用来代替那付的。”“不过,以前那不是真的。”“这是真的,万不得已时, 不是可以当了换钱吗?”“把它当掉?哪有的事。我会不离身地带着它。那种事, 绝不……”“知道了。”亨利冷漠地点了点头。“你还是戴着试试,我想看看是否 合适。”亨利的眼光落在正在往耳垂上挂耳环的玛丽的手上,心想,这个贵重的装 饰品,贝贝尔会让她戴多久呢?令人惊呀的是,亨利的心头没有丝毫的嫉妒。他悄 悄地耸耸肩,朝画架走去。亨利清楚地意识到对于玛丽的眷念已不复存在时,已是 八月中旬时了,他谨慎地制定了结束这段恋情的计划。这次,这次一定要完全断绝 关系了,不再吃回头草了,并且,要尽可能地不去伤害她的自尊,至少避开那种难 堪的悲伤的场面。一天,亨利说有事大约要离开巴黎三、四天。这就像久病之后想 要试试自己体力一般。 “三天?”玛丽突然发出疯狂般的叫声。 亨利觉得自己看到了一瞬间浮现在她眼里的狂喜。她一定在倾刻间想到了可以 和贝贝尔一起度过三天三夜了。 然而,玛丽却说:“那太遗憾了。”亨利马上就把此话换成了“太高兴了”, 觉得她在说遗憾时显得那么的空洞、苍白。“如果你有这个要求的话,我可以寸步 不离开这儿,等你归来。”这话简直让人作呕。“不,你还是去姐姐那儿吧,这样 我也放心。我不在期间,会付钱给你的,还会给你奖金。”说着,亨利开始忙碌地 整理起东西来。 亨利整整三天躲在画室,让杜尔昂店送来了饭菜,聚精会神地画着,他几乎没 有想到过玛丽。 已经能够赶走玛丽了,剩下的只是结束此事。 即使是短暂的相处,要清算男女之间的关系毕竟是痛苦和困难的。亨利似乎才 懂得了为什么不幸的夫妇却不分手,而是互相怀着敌意了却一生的道理。玛丽的衣 服、随身物品和化妆品,都放在化妆室和浴室,这些都要集中送到她姐姐那几去。 还有钱的事情,我已经明确态度,因此有必要给她一笔断绝关系钱。当然,也并非 非得如此不可。然而,这几周,玛丽使人觉得很可怜,我抛弃了她之后,她会怎么 样呢!贝贝尔见她赚不了钱,马上就会遗弃她的吧。这样,玛丽就会被夺走住宿、 金钱和爱情。因此她将怎么样呢? 没有可能再做有钱人的情妇,那就只能恢复原状,重新站在街头,躲过警察的 眼睛卖春,被押送到圣·拉扎尔,被卖到妓院,最后死在路旁,埋葬在无人祭祀的 墓地……。亨利已经等了一周,九月的一天下午,亨利说了早就应该说的事。 “玛丽!”他平静地唤着,“我考虑再三,觉得我们还是互不见面的好,你的 行李送往哪儿好呢?”玛丽目不转睛地盯视着他,像是难以理解他的意思似的。 “你是说让我离开这儿?”“希望你能理解,原是一晚上的打算,结果来到这儿已 有七个月了。这段时间我很快活,谢谢你了。我想已到了分手的时候了,我们不要 争吵,好好地分手吧。”亨利从外套的内口袋取出信封。 “这,很少一点儿,请收……”说到一半,亨利停了下来。玛丽的脸色发白, 从头顶到脚尖,就如大发雷霆般地哆哆嗦嗦地发起抖来。由于智力低下,对亨利说 的意思还不甚明了,然而,身体(无论何时都要比脑袋来得敏锐的身体)就如迅速 领悟到已濒临死亡的动物般地反应着。看到这种先于理解的肉体反应,亨利感到一 阵恐惧。 亨利柔和地说:“你坐下,玛丽!”玛丽一动也不动。 “我、我,你说我干了什么?”上下齿发出了咔嚓咔嚓的相撞声。“我尽了力, 不是按你的吩咐什么都干了吗……如果你希望的话,我可以裸体做各种姿势,我不 是连这种话都说了吗?……我替你把家具都擦得干干净净的……?”她就像难以相 信似地一个劲地眨着眼睛,喘着气,声嘶力竭地说着。说话停顿时,她用舌尖舐了 舐嘴唇。她一定以为那是愚蠢、不妥当的,拼命干活的结果,却以滚出去来报答不 是太过分了嘛。 “你没干什么。”亨利安慰似地说。“你像亲人般地尽了力,只是我……” “你看看!”玛丽揪住了亨利出于同情而编织的谎话,认为这是他承认了理亏。 “连你不是也说我尽了力吗!”“玛丽,求你了,不要再说了。”“但是,不是你 自己说我尽了力了吗?”因为她无法理解自己尽心尽力,对方还会提出分手。 “你让干的事,我有没有不干的呢?”“求你了,不要说了。不要议论了。也 会有怎么解释也解释不清楚的时候。就算是我不好吧。”亨利递上了信封。“里面 装有行商许可证。你不是说过想要弄一张的吗? 是你的名义,所以不能卖也不能给人。你不是为了这才开始储蓄的吗?不该忘 了呀。”玛丽的头脑总算开始理解。可以从她睁得大大的眼里看到她正在渐渐地明 白过来。 “不过,他会怎么说呢?”喃喃自语的玛丽忘记了亨利的存在,“他知道我被 解雇了会怎么说呢?”玛丽忽然抬起头,突然变得软颤颤地依偎起来。 “求你了亨利,不要赶我走……”绝望使她又恢复了猫似的姿势,整个身体像 是在诉说似地纠缠不离地贴了上来。 “我什么都干,所以,亨利……”说着说着哭泣起来。玛丽的双眸睁得大大的, 绿色的眼珠立即充满了泪花。 “你说的和你希望的事我都做……”说着,玛丽跪倒在亨利前,握起他的手, 吻就像雨点般地落在手上。 “玛丽,快别这样。”亨利无法忍受这样悲惨的情景,不由得将头扭向一边。 但是,玛丽不予理会,继续把嘴唇压在亨利的手上。 她忽然又想了什么似的,解开衬衣,用手拨开衬裙的绸结,用双手裸露出乳房。 “你不会讨厌这个的是吧?你不是说喜欢我吗?……你不是说过我漂亮吗?喂,你 可以抚摸它,可以吻它,怎么干能行……”以后发生的事,再也没有从亨利的记忆 中抹去。玛丽边哭泣着,边邀他上床,当明白亨利不会答应她时,就苦苦哀求道, 可以做模特儿、洗东西、做饭、擦地板,什么活都能干,所以请不要赶走自己。 亨利用一只手捂住双眼,俯身在画架前坐着。不知为何此时的他想起了与断头 台的露水同时消失的迪·巴尔夫人的话。她出生于贫民窟,有着一头金发。她睡倒 在死刑执行人面前,把嘴唇贴在对方的手上,裸露出双乳,乞求慈悲。“求求你了, 再等一分钟,再等一分钟!”玛丽突然站了起来,如同打算改变进攻的蝎子。“我 的本意是对你充满了憎恨,知道吗?我一直在苦恼!我讨厌你,你那丑怪的容貌, 短腿,矮个残废!不是连路也不能走吗? 从一开始见面我就讨厌你。就连我在说爱你时,内心却是厌恶。被你触摸时, 我身上都起了鸡皮疙瘩,没有贝贝尔我也不会来这儿了。因为是他说去才……”玛 丽颦蹙的脸伸向他面前。 “还有!活该是个跛子,活该!”玛丽的每句话里都充满了怒气。她发泄了之 后,又尖厉地笑了起来。 “我不走!准会走呢?我说理由你听,因为你欠我钱。不要说没有,说好每天 付一百法朗的,你不是只付了七十五个法朗吗?你说谎,是个骗子……”她说话激 烈得完全像发疯一般。她满不在乎地撒着谎,这种缺乏诚实不合逻辑的说法更像玛 丽其人。一开始,亨利甚至觉得这种激烈的谩骂是值得庆幸的,这样事情就会进行 得顺利些。每次这种充满侮辱的话语盖过来时,他的意志变得越发坚定。亨利终于 说起了帕特这个名字。 “你再说一句,我就让帕特来把你带到圣·拉扎尔去。”这样,玛丽才恢复了 理智。她浑身瘫软似地在长椅子上坐了下来,笨拙地扣上衬衣的扭扣,像孩于似地 抽泣着。 “我的东西送到我姐姐那儿去,以后我会去取的。”亨利走到玛丽身边,坐了 下来,握住她的手。“不回贝贝尔那儿了吗?”玛丽摇摇头,刹那间脸上出现了难 以忍受的痛苦,“不能回去了……他并不爱我。他另有所爱,是个红头发……他想 要的是我的钱……”“爱一个并不爱自己的人是件痛苦的事情。”亨利低低地说, “你和我都明白这一点,不过,马上就会习惯独身生活的……”“这是胡说,人是 无法习惯过孑然一身的生活的……”“什么时候你一定会遇上个对你柔情似水的男 人的,一定的玛丽并没有在听,也许是听不进去。她机械地整理头发,用手背拭去 眼泪。……这种孩子般的动作打动了亨利的心。然后,她站了起来,接过亨利递过 来的信封。 然而她没有说声道谢的话,迈着自动机器人似的步子离开了屋子。门仍然开着, 许久、许久,还能听到她那下楼时的沉重步子声。 忽然,画室又恢复了宁静,在直射进来的阳光下,苍蝇发出了轻轻的振翅声。 化妆粉的香味还在屋里荡漾着。再过两三天会消失殆尽的吧。 亨利曳着脚,回到了画架前,用大拇指套在调色板上,开始挥动画笔。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