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库退尔老爹的石版画作坊是间破烂的小屋。地点在圣母院后面的梅尼尔蒙坦地 区。以前曾是个出租马车的店铺,因此,周围弥漫着难以形容的马粪臭,不过加上 混合着印刷油墨、硝酸、阿拉伯胶、烟味、咖啡等等的味道,就显得并不那么难闻 了。 亨利介绍了自己之后,谈起了来访的目的。库退尔老爹全神贯注地听着,目光 落在横在印刷机基础部厚厚的四方形的石版印刷用的石头上。黑色的船形帽挪到了 后脑勺,沉思般地捋着稀疏的下巴胡,看上去像个中国学者,也像个年老的山羊。 “你说的是海报?同齐德拉先生约好画广告画的……”“是彩印海报。”库退 尔老爹点点头。 “听了你的说明,你好像没有石版画的经验。是这样吧?”“是的。”“就是 说连基础技术也没有掌握,是吗?”“是的。”接着是长时间的沉默,库退尔老爹 不停地捋着稀疏的下巴胡。亨利的视线落在小屋的地板上,从靠墙堆积着的石头到 印刷油墨罐,接着又落到了没有边的洗脸盆上,最后停留在煤气炉上煮着的监搪瓷 咖啡壶上。窗前有一张桌子,平台印刷机上面有着一扇很大的毛玻璃天窗。竖在入 口处的生了锈的招牌被微风吹得嘎吱嘎吱直响,不知从哪儿传来了小鸟的叫声。 “你们说定的那幅彩色海报什么时候完成交给他呢?”老爹的问话里总让人觉得有 着挖苦的味道。这时,他的视线第一次从印刷机上的石头处移开,落到了亨利的脸 上。“要尽可能快些。齐德拉不断催促,一个劲地说这事关系到红磨坊的存亡。” “原来如此。”在接踵而来的沉默中,亨利仿佛觉得在库退尔老爹一个劲的拉扯下, 胡子也稍稍变长了一些。 片刻之后,他就像是从瞑想之中醒悟过来似的,冷冷地说:“你可以这么以为, 最少要五年。”“五年!”“说不定需要六年。你不明白,石版画是所有印刷技术 中最难最复杂的,还要上色,就更难了,譬如《埃尔萨雷姆的占领》这幅彩色石版 画,为了制作这幅名作,伦敦的迪·哈维商会全力以赴也用了两年时间。”他眯着 眼睛打量着亨利。 “你的立场就像是一个完全没有作曲经验的人打算从事交响曲的创作。 在你冒失地开始工作之前,我无论如何有必要先向你说明。即使这样,你如要 试试的话,我会乐意教你的。怎么样?”“我干。什么时候可以开始麻烦您呢?” “哪天想做,哪天就是吉日,现在马上也行。你把外套和帽子挂在那儿,围上这个 围裙。首先,里道有拉非这词,是希腊语的里道斯和古拉香英组合成的,是写在石 版上的意思。十八世纪巴伐利亚的一个名叫阿洛依斯·塞内费尔达的印刷业者发明 的,真是个天才。在石头上画画时,应当注意的是……”就这样,开始讲解。 九月过去了,十月过去了,街上刮着秋风,到处是七叶树的落叶。落叶被风吹 起又落到了沟里,石版画作坊一切安然无恙。亨利一边聆听着雨点敲打天窗的声音, 一边工作着。亨利每天来这儿,围上蓝色的围裙,就像扑在石头上似的,终日埋头 学习技法。 不久,亨利让人送来了一箱科涅克白兰地,库退尔老爹也并不完全不让喝酒。 “那么,就让我们为消除秋天的忧郁干一怀吧。”说着,一杯杯地喝着。 “你似乎生来就有石版术的才能,你说是第一次,这是真的吗?”他对亨利的 工作不由得瞠目而视。 过了不久,亨利不但掌握了传统的手法,甚至探索起了新的技法。库退尔老爹 瞪着惊异的双眼看着进步神速的亨利。 “不行,不行!你不能那么干。”“为什么?”“至今从未有这么干过。石版 画家中没有人这么干过。”一天早晨,亨利拿来了牙刷,浸在石版术用的墨汁里, 用手指弹着。在石板的表面弹出了无数的斑点。 “你究竟在干些什么呀,”库退尔老爹跑近桌边,两眼瞪得圆圆的。 “我正在试新的技法。”“用牙刷?不行、不行!这不行。没有一个石版画家 用牙刷干的。”亨利耸了耸肩转过脸来笑道,“似乎不错,试试吗?”上了年纪的 手艺人手里拿着刷子,像扑在上面似的,弹着刷子毛。 “嗯,的确似乎不错。”他露出一副吃惊的神情,喃喃自语。“为什么从来没 人想到过呢?你是个天生的石版画家,吐鲁斯先生。你说你没有经验?”十月的一 天下午,亨利正在石头上描画,这时好友莫里斯跑了进来。他刚打开门就兴奋地、 气喘嘘嘘地叫道: “出了大事了。提奥·凡·高中风被送到荷兰去了!布索先生让我担任画廊的 负责人。”从此,亨利每天一次、有时二次同莫里斯见面,到了晚上,他离开作坊, 一定要坐着马车顺便去一下画廊。莫里斯卷着袖子,紧张地整理着画和版画,清点 着提奥患病期间被忽视了的帐簿和其它东西,两人共进晚餐,互相倾吐着烦恼,从 对方那儿汲取力量与幸福。 在石版画作坊,石版画正以惊人的速度进行着。亨利不听库退尔老爹的话,全 心地投入了工作。“齐德拉会催个不停的。”当然,亨利的话也是事实。 亨利的手指沾满了油墨,面颊被粉笔弄脏了。怎么看都成了一个道地的石版画 家。他已经掌握了在石头上画画的技法,也学习了阴影和描画的手法,眼下,正打 算试着大胆地向彩色石版画挑战。 库退尔老爹有时离开印刷机,来到亨利这儿看看,就是现在还一个劲地说: “不行、不行。”但是,两人的关系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他非常惊讶这个徒弟明显 的进步,那令人吃惊得几乎53 蜡像馆中的画室一隅。左起为劳特累窒息的才能, 几乎没有克、阿维利尔·拉·古吕、凡·高和什么技术上的困难的正瓦朗当确方法, 使他感到了一种难以形容的不安。这个爱喝酒的小个残废,真是个奇特的人,说不 定是个天才。 圣诞节刚过,亨利向库退尔老爹提出休息两三天。 “我想就要开始画海报了。”下一周,整整一周,亨利同拉·古吕和瓦朗当三 人关在画室里。亨利一步也不外出,谁都不见,观察着两个模特儿,几乎彻夜不眠。 他心不在焉地将鲁贝夫人送来的食品放进嘴里,而且绝大多数是忘了吃。 他夜以继日地干着,紧紧地伏在制图桌上画着,只有点烟和往酒怀里斟科涅克 白兰地时才停下手里的工作。地上铺满了海报草稿和烟蒂。草稿一幅比一幅单纯、 大胆和有力,终于达到了亨利所追求的有完美的线条和光学冲击的境地。 亨利把水彩画稿交给了阵退尔老爹。这位上了年纪的印刷师,看了一眼瓦朗当 的魔术般的剪影和拉·古吕舒展着的薄内衣,马上就觉得胡子硬了起来,头发矗了 起来。 “这不能印。”“为什么?”“首先,石版印刷没有这种颜色。”“没有,就 等做好了再印。”“第二,如果这幅海报在街上散发开来的话,大家的手都要扭到 后面去了。你画了它,我犯了帮凶罪,齐德拉置于众目睽睽之下。夏尔露·莱维是 不该印刷……”“明白了,无论如何开始工作吧。”说来原稿画得极其纤细,所以 翻过来画是难度很大的事。在粒状的表面用粉笔加上阴影、点刻,在呈黑色的地方 涂满石版画用的墨汁,这需要大量的时间和精力。还有,会不会受到官方的取缔呢? 亨利在不安中连续工作了几天。 终于过了蚀刻阶段。这次由库退尔老爹出马了,他屏住气,捋着胡子,如同演 剧般地举行了祈祷仪式。祈求在天之灵的石版画发明家阿洛依斯·塞内费尔达的帮 助。 “手一发慌一切都完了。”他脱去船形帽,搔了搔脑袋,然后小心翼翼地往阿 拉伯胶里滴了两三滴硝酸。“滴的不够,溶液就无法侵蚀,放得太多,细线会断裂。 我做好了思想准备,会失败两三张……”蚀刻进行得很顺利,开始了试印。库退尔 老爹又困惑起来。没有淡绿色的墨汁。这个绿究竟是哪一种绿呢?像绿又不是绿, 也不是蓝、黄、粉红、绿色……总之不是单纯的绿色。这个颜色可不好办呐。 “搀墨汁试吧。”一天晚上,亨利出现在红磨坊。他艰难地朝酒吧走去。“你 好,吐鲁斯先生。”沙拉一看到亨利,就用欢快的声音大声地招呼起来。“好久不 见了,唉呀!你的脸怎么了?面颊上涂着彩虹的七种颜色。”亨利在沙拉面前停了 下来,喘着气伸过一只手去抓住了柜台边。 “请给我来一杯科涅克白兰地。”沙拉往高脚酒杯里斟上满满的一杯白兰地, 上身探出柜台递了过去。 “唉呀!气都喘不过来了……喝的太快不好,胃会烧坏的。”亨利把身子提起 来似的在高高的凳子上坐了下来。 “你对齐德拉说,让他叫莱维去库退尔老爹那儿取石版,剩下的只是印海报了。” 沙拉温柔的大眼睛凝视着亨利。“我早就认为你一定会干的,因为是你,你是个守 信用的人。”在亨利印海报期间,独立美术家协会正计划举办春展,执行委员会在 蒙马特尔的一个咖啡馆的里屋召开了好几次会议。一天晚上,亨利到达时,委员会 已开始,亨利在修拉的邻座坐了下来,召集人是杜波瓦·皮埃先生。亨利进来时, 他正焦躁地用匙子敲打着苦艾酒的酒杯,催促大家肃静下来。“安静,安静!请不 要忘了现在正在召开委员会。有条文规定,会议中请不要窃窃私语,怎么样,请大 家安静下来。”委员们并不在意地互相说着笑话,借火柴,点燃烟斗,叫饮料,很 是热闹。杜波瓦·皮埃毫无办法地耸了耸肩,将匙子放在桌上,身子靠在椅背上, 与邻座交谈起来。 “这种状态已持续了一个多小时了。”修拉对开始解大衣纽扣的亨利轻声说道 :“没关系,还没开始呢、马上就会静下来的。”“来杯科涅克白兰地”亨利朝走 过来的侍者说。 他刚用过餐,感到心情十分舒畅。 “点描怎么样?”“画马戏团画得汗水淋漓。”稳健的青年画家抚摸了一下脸 上的络腮胡。构图非常难,而且室内的明暗也很难,与之相比,我的《大碗岛上的 星期天》倒像个孩子玩耍的东西。会议结束之后,如有时间,请你看看。”忽然, 召集人又用匙子敲了起来。与刚才不同的是,他那患肝病的脸上堆满了怒气。 “要等到什么才会静下来!”他用凶恶的表情叫着。“集体罚款!”这样,秩 序总算降临屋子。 他把脸转向一位身上紧紧裹着一身旧衣衫的矮胖子。矮胖子正像一头兴奋的海 驴凝视着召集人。 “那么,卢梭先生请您说,但是长篇大论可使人为难。”亨利·卢梭慢吞吞地 站了起来。 “主席先生,以及各位同僚。”说着,他首先颇有礼貌地低下了头。“一百年 前光荣的七月十四日……”“抓住要点说吧。这次你想说些什么牢骚话了!我们又 不能在这儿呆一个晚上。”卢梭心头火起,干瞪着眼。“去年,画展的做法有许多 各种各样的苦衷。 例如仍有垂直挂,没有注意色彩效果,等等。由于这些原因,没有给予评论家 强烈的印象。以我的画为例……”“明白了。”召集人插嘴说。“不用说也明白。” “但是,还没完呢!”“完了,停止发言,坐下。”恬静的修拉坐立不安,客气地 说: “卢梭!你来当展览的负责人怎么样?为了您,我将愉快地辞职。”抗议声此 起彼伏。 “不行,不行,坐下!卢梭先生”召集人叫道,“你一直站着。”他用拳头敲 着桌子。 “诸位请安静下来。下面请担任会计的皮毕纳特先生作财政报告。”屋里一下 子陷入了不安的沉默之中,一位面带哀愁的男人站了起来,从外套的口袋里掏出本 小小的黑革帐本。 “实在遗憾,我必须告诉诸位财政上正濒临危机。”他移动一下金丝边眼镜的 位置,透过镜边看了眼并排而坐的委员们。“金库几乎空空,这种状况在一部分人 交纳会费之前,已不可能有所好转。”他在一片寂静中回到了座位上。 财政是个棘手的问题。召集人开始解救会场上充满着的难堪气氛。他首先用华 丽的辞藻称赞了皮毕纳特对于协会的贡献,感谢这个具有启发性的财政报告。“的 确,艺术家对于金钱问题有不熟悉的地方,仔细想想,我本人对于这一点也有所怠 慢,说实话是完全忘了会费之事。因为这个原因,请担任会计的人今后还要婉转地 督促交纳会费。我想由于这次督促,本会的财政状况会马上出现好转。”连气都没 有喘一口,召集人又急忙把脸转向亨利。 “众所周知,吐鲁斯- 劳特累克先生承担协会的目录工作。本委员会现在请他 发表同印刷厂交涉的结果。”“没有什么可奉告的。”亨利首先说,“实际情况是 这样的,印刷厂坚持凡是去年没有付商品目录费的,今年不许开始新的工作,所以 谈判破裂了。 我想,在这种情况下,如果我们换一个不会为钱而喋喋不休的业主,怎么样?” 这时,召集人又伸出了拯救之手。 “为钱发疯了。商人都是金钱狂,他们意识不到印刷协会目录是件多么荣耀的 事,真是可悲。因此,根据吐鲁斯- 劳特累克先生的提案,在这种情况下,在乡下 找一个不太贪婪的纯粹的业主,这也许是个方法。”亨利·卢梭站了起来。 召集人大喝一声:“坐下!卢梭。”“可是,主席先生,我……”“我没有时 间听你接连不断地说这些无意义的事。”以后,委员会埋头处理起事务来。宣读完 议事录后,询问对此是否赞同,提出动议时,要征求有无支持的,然后经过讨论, 进行表决。对于为了纪念凡·高和他的弟弟提奥,专设一室展示凡·高的画这一提 案,全场一致通过。 会议接近尾声,召集人已戴上赛马帽时,一位委员提出是否可以在一年一度的 协会展览会上设立审查制度。于是在这以后的一小时,委员会进行了空前的激烈争 论。 关于该不该建立审查制度的问题,大家私下里早有所议论,但在公开场合提出 来却还是第一次。难道独立美术协会不该向学院式的官展看齐,设立审查委员会, 去掉那些拙劣调情的作品,排斥外行和胡乱挥动画笔的疯子吗? “我支持这个意见。”亨利·卢梭站了起来。“我们的展览会白白地惹人嘲笑。 要排斥损害艺术威信的外行画,只有采用审查制度。”卢梭的发言得到了令人吃惊 的支持,委员们一个又一个地站了起来表示赞同。“完全正确。……我们的展览会 成了茶会,宛如马戏一般……。人们不是为了欣赏,而是为了嘲笑而来的……这完 全是因为没有审查所引起的。”一本正经的意见后面,可以隐约看到长期以来所遭 受的挫折感以及革新者们对上层社会和权威的官印的渴望。这是一种想审查别人的 画、对他人行使权力,即使是在独立美术家协会这样的组织中也想成为其中的中坚、 做一名贵族的渴望。 “我反对这个建议。”亨利大声叫道,并用手杖击着铺着大理石的桌子。 “我也反对。”烟雾弥漫中传来修拉的响应声。 委员受到这两名反对者的打击,刹那间变得沉默无言。 亨利继续说道:“观众们对于我们的画嗤之以鼻,这是事实,这说明什么呢? 人们不是对于伦勃朗的《夜巡》、马内的《奥林匹亚》也嗤之以鼻的吗?傻瓜才首 先采取嘲笑的态度,因为嘲笑比努力去理解要来得轻松。我们的展览会展出过几幅 极其拙劣的画,这也是事实,然而,也有一些在别处绝对没机会观赏到的、极其优 秀的作品。哪些是艺术上成功的,哪些是不好的,我们可以说能判断吗?自古以来, 只要是同僚的作品,画家大都给予完全错误的评价,这也是历史事实。米开朗基罗 轻视达·芬奇,达维特揶揄华托,安格尔揶揄德拉克洛瓦就是这种情况,印象派的 画家曾以塞尚为耻,然而,如今塞尚认为会画画的只有自己一人!因此,我们保持 现在这样就行,不是可以给所有人机会吗?我们中间谁是伟大的艺术家,谁不是, 这是由时间决定的吧!如果有必要审查的话,那只有‘时间’才应是我们的审查者。” 提议被否决了。召集人匆匆宣布体会之后说:“快走吧,慢吞吞的又有傻瓜会提出 异议的。”亨利去修拉的画室看画时,已过深夜。 二月的一个下午。在巴黎的德·拉·维尔德美术馆里,亨利坐在圆椅子上,修 拉正在帮忙挂凡·高的画。这是在为即将来临的独立美术家协会画展作准备。说是 帮忙,他也只是读读膝盖上翻开的目录而已。往墙上敲钉子,镜框后面按上螺丝等 这些工作都是由大个画家干的。 “这是几号?”修拉问。嘴里衔着满满一嘴钉子。“二十八号再往左一点儿, 修拉。”修拉把画布放直。 “这样行了吗?”亨利隔着厚厚的镜片,眯着两眼,“行啦,很好。来,从这 儿看。”修拉迈步朝亨利走去。点燃了烟斗之后,嗯的一声,在地板上坐了下来。 两人看着凡·高的画,好久,好久。 修拉摇摇头,叹了口气。“我不能理解为什么能画这样的画。光学上错误的地 方也显得这么好,在闪闪发光呢!”“你不觉得看上去像绿色的火焰吗?”亨利看 着凡·高那哆嗦着的线条说。“这样的作品两三个小时就完成了,这太伟大了。听 说在奥维尔度过的八个星期里,他画了近五十件作品。 即使这样,他还盼望成为一个点彩画家。还真有点可怜呐。”“八个星期五十 件?”修拉难以置信似地重复着。忽然,他激烈地咳嗽,脸上出现了痛苦的红晕, 过了好一会儿才控制住。 “你要注意这种咳嗽了。”亨利关切地看着他的脸色说:“因为正在流行重病 呢。”“好像昨夜在画室感冒了。火炉灭了,我怕麻烦,随它去吧。”修拉清了清 噪子,用手帕擦了擦嘴。 “你听说了吗?高更下个月要去塔希提岛。”“真的?”亨利也点燃了香烟, 一边又问,“经你这么一说,有种最终还是这么做了的感觉。无论怎么说,这十年, 他似乎开口就是椰子和裸女,不过,你看着,马上就会回来的。你还记得两三年前 上马提尼岛的事吗?他打定主意一辈子住那儿的,结果因为夏季繁华时期过了,就 回来了。不是说,讨厌在巴拿马运河的工地上工作吗?”“听说要开送别晚餐会。” “该不是叫管乐队去车站吧,什么事不大张旗鼓,他是不甘心的,这个人。”修拉 悄悄地瞟了亨利一眼,“你似乎对他不怀好感呐。”说着大笑起来。 “在阿尔他曾经算计过文森特。他对着文森特,让他叫自己‘先生’,这是什 么事。而且,我讨厌他的装腔作势。穿一双雕刻的木靴,穿着刺绣的毛衣。他有才 华,然而同文森特的才华相比,连一半都不及。看过他画的《天使与雅各》吗?就 像雅各在给天使诊脉,还有他的《黄色的基督》怎么样? 他画的宗教画看上去不诚实。干过金融业的人转向画家,总让人有难以信任之 感。卢梭也许是个愚笨、无聊的家伙,但是他是个诚实的人,这是毫无疑问的。顺 便想起的加恩格尔的画中有些地方画得不错……我是这么认为的,你看过吗?想看 的话,什么时候去访问他的画室,完全值得一看。但是,高更怎么样呢?他有虚张 声势的地方,常常炫耀自己有才干的地方,不这么看不行。一眼看上去的天真烂漫 是演戏,至少我是这么看的。如果说有什么是讨人嫌的,那么没有比那种装出来的 朴素更令人讨厌的了。”“还没有到发现自己的程度呐。”修拉宽容地劝解道。 “也许。”亨利耸了耸肩。“去塔希提岛,就能抓住自己了吧。那些不谈了,工作 吧。……哦,下面是二十九号,《向日葵》。”修拉刚站起身,马上又是一阵咳嗽。 身子弯成了两半儿。咳嗽比刚才更为厉害。 “喉咙痛极了。”好容易才能说话。“我不知道什么地方不好。这种病状还是 第一次。”“还是回家吧,挂画明天也行,叫马车带你回去吧。已经很晚了,您母 亲在担心吧。”第二天,修拉没有去展览厅,亨利坐着马车去了马吉塔大街,了解 到他发高烧正躺着。 “现在躺着。”修拉的母亲用手指压着嘴唇说。“他一直睡不着。医生说,过 两三天就会好的。”三月十日,是独立派画展的第一天。一开门,严肃的展览厅里 就充满了观众的笑声。 亨利·卢梭穿着大礼服和铮亮的皮鞋,开始向那些在自己画前留步的人们演说 起来。他首光深深鞠了一躬。“我是亨利·卢梭,原先是下士、海关职员。他接着 指着自己的画,”这些杰出的作品是我画的。请看那棵树!如果装饰在房间里,那 房间也会变得格外好看,二十五个法朗怎么样?”声音渐渐地低了下来。“是吗, 那就便宜一点儿,二十个法朗吧……二十个法朗可是便宜了呀。怎么?太贵?十八 个怎么样?不行?”凡·高的画几乎无人注意。然而,观众们却在修拉的作品前留 步,不断地爆发出一阵阵笑声。闷闪发亮的大海和风平浪静的风景,这些都用冒着 蒸气般的笔法画的,这被说成了展览会最滑稽的画了。取笑的人看了那画,给它取 名为‘糖果画法’这话很快就成了流行语。可是,修拉逃脱了揶榆和酷评,当时他 正被原因不明的发烧缠身,徘徊在死亡的边缘。 亨利每天坐车去马吉塔大街,看望修拉。他站在门口听其母亲讲述病情,这时 也能听到濒死的修拉那粗粗的呼哧声。一天旱晨,他的母亲打开门,用一双哭红了 的眼睛紧紧地盯着亨利。在屏息的亨利面前,有那么一瞬,她颤抖着双唇,蒙住了 脸,好一会几,她抬起服帘,说:“去见一面吧。一小时前他去世了。”凡·高的 自杀仅是不久前的事,亨利无法不从修拉的死上受到强烈的打击。两人都还那么年 轻。赐予他们过多才能的上帝啊,为什么这么无情地摘去即将盛开的大朵鲜花呢?! 这是葬礼后第三天的事。亨利坐在画架前,似听非听地听着鲁贝夫人说话。这时, 传来了一阵慌慌张张上楼的脚步声,画室的门被推开了,齐德拉跑了进来。他大口 大口地喘着气,兴奋地说:“我打莱维处来,你的海报印出来了,今晚就把它张贴 出去,那样明天一早,整个巴黎的行人就会看到的,你!”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