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傻瓜睁开双眼,发现一切都是假的,只不过是场残酷的玩笑,这需要多长时间 呢?“大约要五年吧。”亨利小声嘟喃着,并小声哈、哈、哈地笑了起来。“因为 我就花了这么长时间。”他的身子随马车摇晃了一会儿,感觉很愉快。歌剧院大街 就是下午很晚了,还是门庭若市。打扮得花枝招展的金发女演员在马车上向亨利招 手致意,亨利将绸缎帽稍稍倾斜一下,从大衣的毛皮衣领土拂去香烟灰,身子朝前 欠了欠,对马车夫说: “不去维巴家了,去画廊,裘扬那儿,弗奥雷斯特街九号。”是的,醒悟到这 只是个玩笑,已用了整整五年之久。五年太长了。…… 尽管如此,为了使自己忘记自己是残废这一事实,又何必那么兴师动众呢? 譬如米西亚,她没必要对我那么笑容满面的。 为了把那些自己想要的东西弄到手,她用了微笑这一手段。这微笑是凭智慧能 发出的,却有点过分理智了,而事实是那微笑使她的沙龙成了巴黎最有名的社交场 所。她从竞争对手的沙龙夺走了左拉、克列孟梭、阿纳托尔、弗朗斯这些知名人士。 ……如果是那样的话,这给予可怜的残废者什么影响,也是不难想象的。这给了他 致命的一击,把他的心脏翻了过来,荡涤了他残存的理性,使他在长达五年的梦幻 中开始犹疑不决。 何况,那天晚上她的美是无法形容的。把美和典雅的趣味及金钱这三者合并为 一(她是三者具备),有时就会发挥令人恐惧的力量。可以说,她是美貌与金钱的 力量能够得其所哉的典型。财富并不和所有的人相配,然而却和她很配。她的发型 是由最高级的美容师做的,这一目了然;穿衣服时,也许有侍女在旁侍候,帮忙搭 上搭钩和金属卡子;玫瑰色的波纹绸衣裳一定在是瓦兹或巴甘定做的,花了很多的 钱。 他早就注意到了当时芳年二十七岁的她,长袍里面穿着昂贵的质地很薄的女内 衣,和考究的阿兰松花边,女内衣里面,藏着桃子似的细腻滑润的洁白的肌肤。 现在细想起来,她不该向我含有那样的微笑,那应当说是残酷的,等于用大炮 轰击兔子那样的浪费,她只要用一般热情的微笑就行了。那天晚上遇见的那些人不 那么奉承我该多好。他们不该不停地称赞海报,如果挤眉弄眼,窃窃私语地说, “唷,那么难看!看那张脸!可怜的脚”!那就好了,这种态度对于我才是亲切的。 然而,他们说的是好话,让人觉得是在欢迎我,更不好的是给了他一种成名的错觉。 我可以回忆起那晚上的所有事情。来的是谁,妇人们穿着什么衣服,人们都交 谈了些什么,自己又说了些什么,就连脑子里考虑的事都能记忆犹新。 绿色和纯金色的食堂阴森森的令人恐惧,使人想起了法国银行的地下室。可是, 这也不过是刚开始时的感觉,当罗斯特·普赞特出来时,气氛已变得轻松,甚至感 到亲切。沙拉·贝尔那坐在柯米特·德彪西与奥斯卡·米德间,穿着波形圆边的白 上衣。阿纳托尔·弗朗斯和主教进行着拘泥的讨论,他微笑着,点着头,做着否定 的手势—这完全可以说成是把缝衣针作为决斗的武器。有着医生、新闻记者、政治 家及其它各种头衔的三头六臂的克莱蒙梭在和邻座的美女讲述着美国的南北战争: “李将军作为一个人物是伟大的,但是,他只有热情,从这点来看,北军的格兰特 将军是拥有大炮的……”他还记得自己被戈尔齐科夫夫人手上莫大的钻石吸引,迷 迷糊糊地想,这有多重,值多少钱?还是莫里斯说得对,与人生的失败者相比,同 成功者的交往的确有味儿、有趣,不过,会熟练地随机应变的人竟是如此之少。的 确,金钱的力量在某种程度上使女人更有魅力,因此,蒙马特尔下层社会的女工们 想穿着像银行女儿那样的服装……。 亨利特别想起了米西亚。那个同他讲自己出生的故乡波兰和兄弟的米西亚,喜 欢音乐和巴黎的米西亚。”我觉得你画的海报非常卓越(说到这儿,她那魔术般的 微笑发挥了威力)也许可以给《白色评论》两三张素描,那我会非常高兴的。这是 我丈夫为了使我快活而开始创办的杂志。您能光临我很高兴,亨利。我称呼您亨利 没关系吧?请再来,时常来,不到三天就来这时,亨利有了重大发现。是的,我同 这些与我平起平坐、极有魅力的人生成功者同属一类!我不也是个充满魅力的人生 成功者吗?残废!所谓残废的是谁? 我是劳特累克,“年轻大胆的”画家,知名人士!巴黎向我敞开。我可以去任 何地方,参观任何东西,同任何人会见,无论去哪儿都受到欢迎,人们争先恐后地 想同我交往! 亨利把自己投身于巴黎的大街小巷中去了,他的足迹踏遍了巴黎的每个角落, 无论怎么看、怎么画都不会觉得厌烦。白天,他埋头工作,生活就在晚上。为了夜 生活,他减少了睡眠,而要不睡就要有酒。 他每天上下于马车。喂!车夫,去维巴的店铺……去美国风味咖啡馆…… 去皇家街的爱尔兰、美国酒吧……;喂!车夫,去马克西姆……去幸福之地… … 红城……蒙巴沙杜尔……巴黎第一音乐厅……;喂!车夫,绕一下弗里·贝舍 尔,不,不是正门,是后门,求你了,快一些;喂!是波埃西街二十一号,你去问 下经理,有没有一位叫沙拉·贝尔那夫人的;喂!车夫,去第一芭蕾学校……自行 车竞技场……蒙尼泰纽街十六号戈尔齐科夫夫人私邸……克雷尔蒙- 特纳尔公爵夫 人私邸……卡拉曼西努内伊女王私邸……拉吕·勃瓦向、勒·特马尔·达尔赞奇妙 的是,亨利已不太记得这被吸引的五年了。他只记得在化装舞会后两个月,从外套 领子下裸露出来的白玉般的皮肤那样微不足道的零碎事。例如,下午六点维巴家, 穿着红外套的匈牙利的吉普赛人拉着小提琴,佣人领班夏尔路严肃地在桌子间踱来 踱去……还有,马克西姆酒吧,戴着眼镜的侍者领班杰拉尔穿着蓝与红的制服…… 调酒帅拉尔夫是切洛基族和中国人的混血儿,常叫我侯爵先生……。 亨利逛遍了每个酒吧,金发女郎,肤色微黑的女人,还有红发女郎,穿着砂漏 般形状的服装,她们是点缀巴黎之夜的发光的蝙蝠。成白名女演员,用白色骡马拖 拉着的波莱尔·莱加努,还有伊维·拉旺里埃尔、安·赫尔特、梅伊·米尔顿、依 维特·吉贝尔、詹特·格尔尼埃、玛塞尔·兰德,跳完舞后擦着脸讲述着伊利伊州 的一个小镇的事情的罗依,法拉……梅·贝尔福穿着晚礼服,抱着猫唱“我弄到了 一只黑色的小猫”。说起小猫,有时让内·达瓦尔带着挂有贞操带的布里阿德种的 雌狗,下午两点来马克西姆酒吧…… 简·阿维利尔表演结束后,在红磨坊一边贪婪地吃着威尔士风味的吐司,一边 说:“嗳!亨利,现在的人和以前不同,都是些非常温和、有知识,而且非常精力 旺盛……。”舞台的后门,蓝色、桃色、绿色的内衣挂在家具和屏风上,装着舞台 化妆用的冷霜的壶之间团着沾上了颜色的毛巾……。他仍清楚地记着的,就是这些 片断。一曲跳完之后,从舞台两侧退场的舞女踩着了裙子下摆身体向前倾斜,发出 低低的谩骂声,那是弗里吧……满嘴奶油巧克力,说着俄国阿旺切尔的德彪西…… 清晨五点,在不受人欢迎的自行车竞技场,拼命练习的双人车手……早上六点,坐 马车去库退尔的工作场地,夜礼服外,套上围裙,和新石头打交道……。莫里斯摇 头说:”无论是工作或玩,一次你干一样吧,亨利。”鲁贝夫人也说:”求您了, 你就睡一会儿吧。”…… 米西亚家的晚餐会……在她的别墅度过了周末……在隆西场玩过赛马之后,又 坐公共马车回到了巴黎……戈尔齐科夫夫人家豪华的餐厅,仆人们穿着哥萨克骑兵 制服……还有,在杰尔丹·德·帕里和威尔斯亲王共同度过的一夜。 其它还有什么事呢?对了,去探望过在贫穷院濒临死亡的唐吉老头。他面颊瘦 削,眼睛深深地陷了进去,他拼命张嘴想说什么,但发不出声音来…… 在德莱弗斯家和莫里斯一起吃过一顿午饭。这是那件事发生前三个月的事…… 深夜,拉·古吕和埃伊夏在通往蒙马特尔墓地的桥上偶尔相遇,她们互相拳打脚踢, 大吵了一顿。拉·古吕两三天后,在眼圈周围化了妆,脸上带着搔伤来到画室,说 想在窗帘上画画,问了她才知道,她要挂在弗尔瓦·德·特洛尔的自己的木屋里 (以后拉·古吕把这张窗帘卖了。无知的画商把它截断后下落不明,罗浮尔美术馆 苦心找寻的结果,终于发现了断片,并做了复原)。 马尔蒙蒂内“姑妈”的死……两个月后,和妈妈一起去了塞莱兰,一是为了参 加外祖父的葬礼。曾经笑声不断的大宅院变得万籁俱寂,像是没魂了似的……家似 乎与主人同亡了……还剩下些什么呢?伦敦……阿姆斯特丹……又一次去伦敦,这 次是莫里斯同行……在切尔西的画室画斯勒的素描,又一起在克拉依特里翁共进晚 餐……精疲力尽地躺在椅子上,眼睛看着绒毯……等待逮捕的奥斯卡·珍德……在 去里斯本的途中,在船上看到的一位美丽的妇女,说是去达喀尔丈夫那儿……马德 里是不夜的城市——凌晨两点还是人来人往、络绎不绝……特莱德和美妙的埃尔· 梅莱玛……在巴塞罗那的妓院偶然与以前在煎饼磨坊的女人邂逅……。又再次回到 巴黎,又是音乐厅,酒吧;又回到了坐在带篷马车上兜风的日子。 在纳顿逊家的宴会上,自己也干过一些蠢事。在英国国旗背心上面套一件餐厅 服,试着模仿做酒店的招待……自鸣得意地发明了被称之为“地震”的混合酒…… 举行晚餐会,请客人们吃猴肉……让金鱼在水罐里游等等。难以忍受的孤寂,使自 己驱车兜风的距离逐渐拉长,酒量也有所增加。同时服饰也变得华丽起来。手套是 粉红色的,衬衣是大红的,上装是用来做撞球台(打球场对角线的球)的绿布裁剪 定做的。能回忆出来的大致就是这些事了……。五年不短了,但是却有长达几星期、 或几个月什么也回忆不起的空白。其实,在到达死的境地之前,自我早已在遥远的 过去死去,这些不是它的证据又是什么呢? 而且现在又如何呢?和以往大同小异。每天漫不经心地乘着矮种马的马车。虽 然已不冉扮成演艺场滑稽演员的模样,但是这只不过是因为太累了,从而不再扮演 这种角色。亨利仍然常出入于剧场的后门和咖啡馆、演奏会,这也仅仅是因为无其 它事可做,受惰性的驱使。他毫无目的,到处游逛,在马车里打盹。这个习惯和从 前一样,只身一人也和从前一样,不过他已丢弃子渴望得到女人的爱的愿望。亨利 明白,自己笑容可掬并不是对自己,而是为了作为画家的名声。亨利只有三十二岁, 可看上去都有四十五了。健康状况不断下降,就连从前一半的工作量都无法完成。 举杯送往嘴边的手会颤抖,必须用左手压往手腕才行。就是饮洒,也解除不了脚的 疼痛,有时甚至会产生无法抑制的剧烈的疼痛。 当然,无法知道这样的痛苦会持续到何日,但他已觉得不管怎样都无所谓。 马车驰进人烟稀少的小路,在装潢朴素的美术品店门前停了卜来。门口挂着块 招牌,上面写着“画廊—裘扬”。亨利走下马车,推开玻璃门走了进去。两间空荡 疡、微暗的展览室打通成了一间。随着办公室越走越近,亨利看到了正在伏案疾书 的莫里斯,桌上台灯照亮了他的面庞,专注的表情,金色的头发和下巴胡显得分外 引人注目。看那额头上隐隐可见的皱纹,为了经营这小小的美术品店莫里斯大概也 花了两三年的心血吧。穿着黑礼服的身影,看上去是那么的认真和热心! 莫里斯从桌上抬起头来。”哦!是亨利呀——啊!你又喝酒了?”“只喝了两 杯开胃酒,哦,不,大概是四杯吧,另外路上又喝了一怀,我可没有喝醉呐。” “那,也许是没有喝醉。不过,你的眼睛已经充血了。这是酒精中毒……”“可以 坐吗?”亨利在宽敞的皮沙发上坐了下来。“你看这个,”莫里斯绷着脸递过报纸。” 我正在写信,写完之前,你就读读这些展览会评论吧。”亨利一面接过报纸,一面 说:”来这儿的路上,我回顾了这五年的生活。 我可不像圣约翰自认是个多余的人。”“别唠叨了!这样我就设法写信了。” “可惜牺牲了宝贵的青春,托你的福。你不要忘了,那晚拖我去米西亚那儿的是你。” “我只是想让你认识一下那些有钱有势、有门第的人……行了,你就安静一会儿! 写完了我就和你聊天。”亨利翻起了报纸。”请听!‘画廊一裘扬,明天开始举行 预定的年轻大胆的画家的首次个人展……’美术评论家偶然也应该换个形容词,照 这样,即使到了九十岁,也称呼他们为年轻大胆的画家。”“是九十吗,”莫里斯 把署了名的信塞进信封。“可是,我们必须认为如能活到四十岁就是件值得庆幸的 事了。”“拉斐尔四十岁前就死了,就是科雷焦也是如此,华托也相同……行了, 行了,太乏味了!你也许不想说教了吧!不说肚子要胀出来的,你说吧,这次,究 竟说些什么呢?”莫里斯把身体靠在椅子的靠背上,两只手在后脑勺处挽起来,凝 视了亨利好一会儿才开口。 “有时我也考虑,你这个人通宵不睡,是不是在反复思考糟蹋自己精力的新方 法呀!比如,你陪伴那个歌剧院舞会有名的坏女人,你同那个可以做你伯母的女人 究竟是怎么回事?”“哦,是那个呀,首先,说波西伦夫人是坏女人是错的,她的 行为是慎重的;其次,那天晚上她的举止是好的;第三,我说了,我没有看过歌剧 院舞会,我一定得去,而且,她已到了可以说是我的伯母也不足为奇的年龄了。” “问题是大家都清楚她不是你的伯母;再加上,你好几周泡在她卖淫的妓院里,这 也是事实;到处都在谈论这件事呐。”“是吗?那就让他们去说吧。你不知道, “中伤正是谈话的妙趣所在’这句话吗?如果禁止在背后说人坏话,那大多数人不 就失去讲话的素材吗? 我满不在乎,你又有什么可担心的呢?没有弗路尔·布朗修,我就死在遥远的 过去了,这你不是知道得很多了吗?因为那儿的人不打搅我,要想休息或安静地工 作,就只有那儿,别无它处,于是偶尔也有两三个星期留宿在妓女院的事。不过, 我在哪儿留宿,别人不该说三道四吧,我又没有给人家添麻烦。在佩洛克·格里呆 过的贝尔特在那儿负责处理女人们的事。你去妓女院住住看吧,在那儿可以看到外 面看不到的很多东西。”“话倒是这么说的。”莫里斯独自笑了起来。 “你不要笑得这么庸俗!我并不是从道貌岸然之辈的那种肮脏的心灵说这一切 的,作为以前从未描绘过的素材,我把姿势和表情当作一个问题来研究的。”“评 论家是如何抨击你的。你知道吗?说你是妓女的委拉斯开兹。”“唉!我不知道。 你就把它当作表扬吧。喂!莫里斯,你快收起那副高贵的基督教徒说教的样子,听 听我说吧,用道德观来讲,画裸女的场所,无论是画室还是妓院,是没有区别的, 对吗?但是,从艺术见地出发,那差异就很大了。我该怎么说你才能明白呢。譬如 说吧,就好比原始丛林里的豹和标本店的豹之间的区别。前者自由,自然美丽,而 后者却是填塞东西、无生命的怪物。站在模特儿台上的裸妇,只是脱光衣服的女人, 画完之后留在画布上的,是一服油彩的催淫剂,只是一张明信片,然而这可以作为 艺术通过。 在妓院,女人并没有裸体的意识,自由地行走。看到她们行走、坐立、伸懒腰 的样子,使人自然地想到伊甸园的夏娃一定也是这样的吧。望着她们,我清楚地了 解,所谓女人不是我们日常见到的“行走的挂衣架”,所谓女人,是皮肤光滑,极 其柔软的两足动物,她们会多种多样的姿势。你看到过女人笑时的腹部吗?我见过。 一天,一个名叫洛朗多的女人同我谈起了一个在那儿度过一夜的客人的事,这个男 人命令她穿修女的衣服,她没听。这个女人说得很有趣,哑剧动作极其精采,女人 们都捧腹大笑。她们有的倒在我的床上仰面朝天,有的俯卧着。这时我看到了肚脐 起伏,臂部震动,感到了她们的整个身心都在笑,连脚尖都弯曲起来。这是布歇医 生宣布病人患了淋病时的症状。我第一次看到这么令人可怜的情景……不过,你是 画商,所以同你说了你也不会明白的吧。”“噢!当然如此,我不明白。那么我问 一个问题。既然你认为妓院的画那么好,却还要挂在地下室,这是为什么?不如同 其它的挂在一起,不是更好吗?你要说是为了照顾一般大众的感情吗?”最后一句 话中含着讥讽的潜台词。 “不,完全不是。是为了避开他们猥亵的好奇心。我想让那些极少的能理解这 些画的理智的人看。而且由于弗路尔·普朗修意外地出名起来,给波西伦夫人带来 麻烦就不太好办了。总之,她并不是经常为画家提供宿舍来营生的。我不想重复在 红磨坊海报上犯过的错误。因为它,顾客们蜂拥而至,结果我却落得个离开那儿的 下场。我只想保持现状。对了,不知楼下准备好了吗?酒吧怎么样了?酒呢,送来 了多少科涅克白兰地?”“一切齐备,就像出航的军舰。不过我希望你们不要敲锣 打鼓地喧哗。 如果让人觉得地下室发生什么事了,那可不好。”“不必担心,因为我们是悄 悄地干的,进出都用的是后门。米西亚会来的,至少信上是那么说的。听说简·阿 维利尔也来。但是,女演员这种人是自私自利的,她瞪大了眼睛窥视着有没有什么 惊心动魄的事。看来至少有二十至二十五人会来。对了,我差点忘了也邀请了德加。 但是他说,他是无论发生什么也不去展览会。听说他讨厌人的气味。我原打算请他 看看妓院的画,这下可扫兴了。他一定会理解我的。我期待他带惠斯勒来。”“如 有人向我打听你的住址,我该怎样回答呢?譬如,卡蒙德也许会提出来想同你谈谈。 他是法国最大的收藏家。”“你就说我病了,死了也行;对了,你就说我死了吧。 如果知道我死了,就会买一幅的。画家这种人,死了,价值也就十倍左右地上涨。” “同塞尔维亚国王一起来的话怎么办呢?卡蒙德说过也许会带他来的。 他现在作为顾问,正在帮助国王收集画,如果国王来这儿说要见见你,那时你 从地下室上来吗?”“为什么?如果想见我的话,下来不就行了?”“你不要说得 这么狂妄!”“哎呀呀,带波西隆夫人去歌剧院遭到叱责,说是不高兴遇见巴尔干 半岛的国王也遭到叱责,这样我就没有立足之地了。”亨利独自笑了起来。“说实 话,我曾经见过他,那是位伟人,但也不必因为他是来看画的,就急急忙忙地跑上 楼去高兴得直搓手吧。”“知道了,知道了。”莫里斯兴味索然地点了点头。”不 管怎么说,我想讲的不是这个,对普朗·留埃尔先生做这样的恶作剧是出于什么企 图呢?”亨利哈哈哈大笑起来。”那家伙对你说的吗?”“是的。他脸上一点儿没 有开玩笑的意思。”“怎样做才好?”亨利仍然笑着。 “他说要来我的画室看画,于是我就回答说,请来吧。他走进弗路尔·布朗修, 女人们悄悄走近前来。着手工作时是很值得看的。‘等一等,小姐,我是来工作的 ……我有家庭呐!’他慌慌张张地大声嚷了起来。你要是当时在场可有趣呐。” “说起来普朗·留埃尔还是巴黎第一流的画商,我不知道他会怎么报复你。”“他 会采取什么手段呢!”“不要装腔了,不用我说你也知道的吧。我只是要你说说, 有的是可去之处,却要死乞白赖地把一个画家带到妓院去。这举动令人吃惊得简直 无话可说!你不觉得自己可怜吗?”“不怎么觉得!但是,普朗·留埃尔这件事是 不好。如果知道了你是我的朋友,但不妨碍买卖就好了。我不会故意于那些对你有 妨碍的事的。只是有点想让女人们愉快一些,不管怎么说,那是一些没有乐趣的家 伙。那些不说了,你觉得展览会会来很多人吗?销路好吗?因为人们常常买花,所 以我是不是要画几幅花的画?”“不必担心,一定有销路的,因为大家开始了解你 除了海报之外,还能画其它作品。我认为卡蒙德如能来倒是件好事,他买了画,你 的地位也就巩固了,因为这是个只买高档品的人,譬如,莫内、德加、雷诺阿,而 且他根本不瞧劣作,只买一等的作品。他是个吝啬鬼,不过一看到优秀作品就不惜 重金了,好像他打算将所有收集的珍品都捐送给罗浮官美术馆……喂,你怎么了, 你没在听吧。你不高兴自己的个人画展开幕吗?”“那毫无疑问是高兴的。”亨利 回答说,可是还是定不下心来。“我非常高兴。”“胡说,你在想无论是个人画展 还是卡蒙德怎么都行是吧。你认为我不了解你举行这个画展的理由吗?”“唷,不 要那么认真,我们不是终生的朋友和互相起过誓的伙伴吗?因为你不愿意接受我对 你的商店的经济援助,所以我才考虑至少要请你让我举行一次个人画展。这样总可 以卖掉一些,你多少可以得到一些钱。怎么样,难得一起吃顿晚饭吧?”莫里斯踌 躇不答。 “是吗?”亨利寂寞地微笑着。”你要和鲁内一起吃饭吧,我理解你们想两人 单独用餐的心情。总之,你能够找到一个好对象真是不错,而且又是个美人,我真 羡慕你。怎么样,第一个孩子的名字让我来取,别忘了。那么晚安,明天再见。” “为了这个人,我们能否设法给他介绍一个人呢?”“是呀。”莫里斯沉思起来, 他弹去烟灰。“我感到他正在毁灭的路上逃跑,他难以忍受孤独,像死了一般。我 很了解亨利,像他那样渴望生活却又没有生活经验的人是没有的吧。有的人没有爱 就无法生活下去,他就是这种类型的人。一、二年之前,他也怀有希望,然而如今 已完全失去了。他已没有生活下去的欲望,处于这种心境的人该怎么办才好呢?” 亨利的所谓二重个人画展在第二天下午开始展出。四点过后第一辆马车驶来,评论 家是稍后一些才出现的。他们一方面留心自己不引人注目,一方面又唯恐别人不注 意自己的存在。他们手腕上挂着洋伞,像正在阅兵的将军似的步履缓慢地在画前移 动着。他们不时地停下脚步,入神地凝视着画,往后退一、二步,歪着脑袋欣赏着, 或是在商品目录上做着记录。到五点半左右,狭小的画廊已挤满了人。人们在画中 寻找自己熟识的面宠,从妇女帽子中间伸出男人头来,入神地看着画。莫里斯下身 穿着条子裤,上面是燕尾服。 他看到一群客人急步走了过去,歉意地说:“真不凑巧了,作者得了急病没来, 很对不起。”然后又急忙忙向其他人群走去。下午很晚时,伊扎克·卡蒙德伯爵陪 伴着一位穿着毛皮里子大衣、看上去像是军人似的人走进会场,刹那间场内喧闹起 来。”那高个子是塞尔维亚国王……嗯,他不是两三年前让位了吗……”“我喜欢 这幅画。”卡蒙德在一幅画着身穿紧腰衣、戴着金属卡子的丑角模样的妇女像前停 了下来说。“但是,署名在哪儿呀?好像没有啊。”他用有点浮肿的近视眼睛扫描 似地细细看了一遍。”我是不买没有署名的画的。 我收集的画都有署名。”“诚然,您是贤明的,伯爵先生!”莫里斯站在一旁, 脸上堆满笑容。 “署名在右角,日期也写在那儿。这幅作品无论是构图、还是色调,都可以说 是无可挑剔的佳作。我是无话可说了“多少钱?”“只要六千法朗。”绘画收藏家 像是向后退了退”‘六千法朗!你,劳特累克还是初出茅庐……”“拉斐尔也是如 此。当然也有不值钱的作品,无论怎么说,这是幅出色的画……”“即使如此,六 千法朗还是太贵!对了,三年前,我用同样的价钱买了幅德加的画。”“现在您出 售的话,就是两倍的价钱了吧。您不愧是见识高,有眼力。 您买的画都是不会有错的。”卡蒙德伯爵耸了耸肩,大大地喘了口气,又一次 欣赏了画。“你说这画画得很出色,这话不假吧?我想你的话是没错的……”最后 一位观众离开画廊时已过了七点。莫里斯飞快地从通往地下室的台阶上跑了下来。 亨利正一手拿着杯子在送简·阿维利尔。”那就演出结束之后,在利歇咖啡馆再见。 我话说在前面,想骗我,让我画海报,这是徒劳的。 我的回答是‘不’,我是绝对不再画海报了,我的工作太紧张了。”女演员给 了他一个飞吻就匆匆忙忙地离去了。 “可是莫里斯,上面情况怎么样呀?”亨利把杯子递到嘴边,“卖掉一点儿吧。 瞧,你的神情像是有销路了。卡蒙德来了吗?”“啊,销路很好。他不仅来了,还 买了《夏·尤·卡奥》,售价,你不要吃惊,是六千法朗。国王也一起来了,买了 一幅(卡蒙德伯爵所购的画是画在纸板上的,现珍藏在罗浮宫美术馆。塞尔维亚的 米朗国王所购的作品画在画布上,也是夏·尤·卡奥的肖像画。在裘扬的商品目录 上,作为国王的珍品记载着,以后,又转过五、六人之手)。这样。你就成了无可 否认的画家,不是海报的制作者,而是画家。我已决定后年在伦敦举办你的画展, 然后是纽约啊!纽约,那儿是有钱的!”这时,楼上响起了门铃声。 “现在这种时候会是谁呢?大概是女人忘了钱包来取的吧。”他跑上楼去,顺 便点亮了油灯,打开门一看,是两位戴着阔帽的绅士,仔细一看就认出了是谁。 “这不是德加先生吗?这位我以为是谁呢,原来是惠斯勒,欢迎光临您们的光 临我感到无限荣幸,不过,客人们都回去了。”“所以两人才来的。”德加满不在 乎地走进画廊。”劳特累克在哪儿呢?”“在楼下。我这就去叫他来,请稍候片刻。” 当亨利从地下室走上楼来时,德加和惠斯勒正伫立在红磨坊的大作之前——这是一 幅两个妇女和三个男人围坐在桌旁的画。 “那个女人的脸涂绿色是什么意思呢?”德加老远地转过身来大声地问。”不 过,我是明白其道理的,这样不错,可是,评论家又会怎么说呢?”他俯身向前, 鼻尖就像要碰到画布似的“我像是个瞎子,看不太清楚,不过,我知道那妇女的头 发实在画得不错。”“同我画的《白衣少女》的头发颜色很相似呢。”惠斯勒把一 只眼镜往眼窝处推了推,望着画面说。”尤其是看不到努力的痕迹,我很喜欢。你 还记得我们去年在伦敦见面时我说的事吗?就是掩饰努力的痕迹的事,就是那个, 你没忘记?”“喂,喂,惠斯勒。”德加插嘴说。 “不要在这儿讲解了,这儿不是伦敦。”他挠了挠夹杂着白胡须的下巴。 “那,我们看看其它画吧。劳特累克先生。”他花了一个多小时看了地下室的 画。照例不停地唠叨着有点令人不快的话。 这是即将回去时的事,德加突然回头看着亨利,问:“你多大了,劳特累克先 生。”“三十二了。”“三十二?刚好比我年轻三十二岁。像你那么大时,我能像 你现在这样懂得社会就好了。而且,我痛切地想,如果我有在妓院哪怕呆上一周的 勇气……。这是怎么样的启示,实在是了不起的洞察!”德加的眼睛变潮湿了,声 音忽然带着不可思议的柔情。“我承认你,劳特累克先生,你是了不起的。你在美 术史上也占有一席,而且是已涌现的六十几个画家中的一个。”说完,他马上回过 身去,用笨拙的动作围上羊毛围巾,带着惠斯勒向夜幕中走去。 “一起吃晚饭吧。”亨利向又一次调低油灯亮度的莫里斯发出了邀请。 “今晚不行,因为好事要快做。米朗国王买了你的画的消息必须要马上通知评 论家。这可以成为极好的宣传资料。”亨利心情愉快地吃过晚饭,顺便去了弗里· 贝舍尔酒吧。从舞台两侧看了第一幕结尾。节目是题为《在威尼斯的恋爱》的音乐 剧。厚纸板做成的利阿尔特桥下纸糊的威尼斯狭长的平底船在摇晃着。二十位演员 响起二重唱“永远的爱”时,戴着威尼斯三角帽和半假面的歌手飞快地从桥上跑了 下来,用手插在腰上,在照明灯前列队行进着,一边唱道:”这就是威尼斯的恋爱, 这就是威尼斯的恋爱。”乐队提高了音量、渐渐地强烈起来,在雷鸣般的掌声和喝 采声中,帷幕落了下来。舞台顿时混乱起来,月光消失了,威尼斯狭长的平底船停 止了摇晃,恋人们一言不发地分成左右二半,歌手脱去半假面,一边喋喋不休地说 起话来,一边朝舞台两侧涌去。“畜牲,这高跟鞋让人痛得受不了!……你,看到 那个男人了吗?那个脸像长卷毛狗、坐在紧靠舞台座位的男人,说是表演结束后带 我去马克西姆。”离开弗里·贝舍尔酒吧时,亨利难以形容地渴望喝酒,他顺路去 了剧场有关人员常去的酒店。演员们在等待出场时常在这儿喝卡尔瓦德斯咖啡、吸 烟,有时,会有群舞合唱的女演员们身上裹着男人的大衣跑进来,她们气喘嘘嘘地 吩咐往水筒倒热咖啡,然后又慌慌张张地跑了回去。 亨利想起了上星期同波莱尔约好一事时,已是喝下两杯科涅克白兰地时了。当 他赶到幸福之地时,她正叉开着双脚站在舞台中央唱着观众要求重唱的最后一首曲 子。 “我还以为你忘了呢。”她一回到后台就撅着嘴说,一边坐了下来卸妆。”摆 什么姿势呢?行啊,我是个女演员,如果宣传的话我一定助一臂之力。今晚怎么安 排?可以的话,过后去马克西姆怎么样?”他画完了素描离开音乐厅时已是深夜已 过。 “我必需在五分钟之内去利歇咖啡馆,没问题吧?”亨利向马车夫问道。 深夜已过的利歇咖啡馆经常是从事演出的人用来碰头的地方。她们连妆也不卸 就来了,她们在这儿吃洋葱汤、煎鸡蛋、威尼斯风味的吐司,或者同代理商、朋友、 恋人会晤;这儿虽然喧闹,但却充满青心地坦率、像后台一样随便的气氛;男女演 员隔着桌子互相打着招呼,嘴里塞满了东西评论着今夜的演技:他们吃着三明治, 喝青啤酒,在盘子和小刀声中,可以听到流行歌曲的旋律:从门口传来了叫也不会 来的马车声,就在这种状况下进行公演谈判:新闻记者和闲话栏作者不让人家察觉 地听着演员和歌手的谈话,偷偷地在袖口下作着笔记:在利歇咖啡馆没有一个人装 模作样的,就连在剧场门口写着大名的名演员,在这儿也忘了虚伪的礼仪,回到了 乍出茅庐的女工时代,放肆地大笑着。 “肚子饿死了!”简·阿维利尔把毛皮的披肩扔在椅子的靠背上,开始脱手套。 “你要什么我不知道,我无论如何要红葱汤……噢,对了。”简用手按响了电 钮。 “红葱汤不行,今晚和他……要浓汤吧。另外还要忌司煎蛋和咖啡,你呢?” 简撩起了面纱,隔着桌子盯视着亨利。“你要什么?”亨利向女侍者讲了简所要的 东西,又说:“我只要白兰地就行了。”说着解起带毛皮里子白大衣的扣子。 “等等!”简举起手叫住了正要离去的侍者。“什么都不吃对身体不好。 亨利,怪不得你瘦成皮包骨头了。”边说着,一边回过头去,“再来一客忌司 煎蛋。”“白兰地要大杯的!”亨利头也没回地对侍者补充道,“不过,你说要海 报,这是什么原因呢?我已经说过我再也不画了。”亨利从烟盒里取出了一支香烟 衔在嘴里,想点上火,可是手抖得厉害,无法做到。 简敏锐地注意到了,皱起了漂亮的双眉。“嗳!亨利,你必须要戒酒了,这样 下去可不行,你什么都不吃,一个劲地喝酒,这样身体会垮的。”“行了,行了, 你也是说教,好不容易想坐下来休息,还没休息够了,你又来说教了。好的,我从 心底里爱你,你是个美人。同你交往已好长时间了,你再说酒的事的话,就会把珍 珠般的小牙咬断的。我们还是说说乏味的海报的事吧,你没有必要换新的,现在用 的不是很好吗?”“并非如此呀。”简的手掌贴在面颊上,眼睛水灵灵地看着亨利。 无论是谁说什么都无法使他远离酒。 他就是疾步朝死亡走去。“今春我要去伦敦。预定五月公演,我想在英国也要 引起轰动,所以,求你了!你为很多人画了海报,却什么都没替我画过,难道不是 吗?”“素描根本就数不清,光肖像就有十二三张了。”“肖像之类的你替我画也 没用,我要的是海报,求你了,亨利。我把赌押在这次伦敦公演了,如果开头开得 好的话,明年要在纽约公演。代理人也是这么说的,你的海报很有效果,伊薇特· 吉尔贝就是极好的例子,如果你不替她画海报的话,就没有今天的她了。还有罗依· 法拉、梅伊·米尔顿,哦,还有爱尔兰的小姑娘,是叫梅·贝尔福吧?那姑娘不是 穿着内衣、抱着小猫唱‘我得到了一只黑色的小猫,我得到了一只金色的小猫’, 边吼着、边在舞台上兜圈子似的走着吗!你笑什么?”“不,没什么。”亨利吃吃 地笑着。”我只是想,女人之间不再互相仇视的话,世界也就太平了。哦,行了。” 这时,侍者在桌上放上盛着汤的盘子。”梅·贝尔福的事情你就忘了它吧,趁热喝 了吧。”亨利细细回味着充满温暖爱情的往日,凝视着在盘里舀着浓汤的手。 “这两三年,你不是到处旅行了吗?仔细想想,你开始在红磨坊跳舞也仅是五、 六年前的事。二十九岁,年纪轻轻的,现在却是世界名星了。”简的眼睛很快离开 汤盘,抬了起来。“唉呀,不是二十九,是二十五。”“二十五?没有的事吧,你 不是清清楚楚地说过是六八年生的吗?”“喔,是吗?不过,是二十五呀。”简极 有魅力地微笑着说了起来,“这四年来我一直是二十五岁,我打算有一段时间不长 年龄。”接着两人又谈起了红磨坊、弗里·贝舍尔、巴黎第一音乐厅,及其它音乐 厅,还有简获得明星地位之前工作过的商店。成为明星的道路是迂回曲折的,然而 她毅然地达到了这一境地,两人有时停止交谈,和离得不远的其他桌上的熟人打招 呼。 “上星期我和几个朋友一起去蒙马特看了。”侍者将浓汤盘放在桌上。 简等侍者走后又接着说:”那儿全变了……肚子不饿也还是吃点好。亨利…… 有的地方都认不出来了,来往行走的都是观光的客人和外国人。”“是这样, 如果没有鲁贝夫人,我就要搬家了,不过,因为两人都住了好长时间了……”“唷, 轻佻女人来了。”简一边向亨利嘟哝着,一边朝伴随一个像是有钱人似的男人一同 进来的梅·贝尔福应酬似地挥了挥手。“和财东一起来的。”亨利连头也不回,视 线落在盘上。是的,蒙马特尔确实变了,它变得国际化,成了一个陌生的地方了, 它如今不仅仅是巴黎、也是世界性的娱乐场,成了观光地匹兹堡那样的地方;妓院 的经营者从世界各地涌来招揽女人,爱丽舍、蒙马特和那些熟悉的店铺大体上都关 门停止营业了;相反,酒吧间宛如雨后春笋般地涌现,无论男女,海洛因吗啡中毒 者出入的幽暗的店铺在不断地……”“你在想什么?吃蛋呀。”简的声音把亨利拉 回到了现实中来。“已经过去了的事,是没办法的。”亨利的话像是自言自语。 “我不会再画红磨坊海报那类东西。它确实帮助齐德拉赚了一大笔钱,但是它的危 害也太大了,我忘不了……”见面的。”“乔治?乔治是谁?阿尔贝尔又怎么样了?” “什么阿尔贝尔!那个人的事你就不要说了!他嘴上说爱我,背地里却和那种小姑 娘交往。”亨利的嘴角边浮起了微笑,茶色的双眸露出悲切的神色。是吗?又恋爱 了,三个月换个男人,不比前一个人逊色,神魂颠倒地迷住了。她怎么能够做到对 任何一个男人都是那么的认真,打心眼里喜欢呢?简不是为了钱,这自己是了解的。 恋爱对于她就是消遣,就是冒险,决不是单纯用来赚钱的手段。她对于绘画和文学 也有兴趣,常常和诗人、雕刻家、小说家,或是作曲家搞恋爱,这些人不明世理, 但头脑敏锐,充满热情,只是一般说来与钱无缘。 “不过乔治不一样,他是个小说家,虽然还什么书都没出过,不过你看着,不 久一定会出名的。”谈着新恋人的简,脸上生辉,双眸闪亮。也许是自己主观臆测, 她连眼角的小鱼尾纹都消失了。确实,说二十五岁也不足为怪啊,亨利这么想着。 “嗳,亨利,这次可是真的!不是什么其他男人的问题。我也想爱他们,可是 事实并非如此。乔治完全不同,头脑敏捷,非常强壮……是个精力非常旺盛的人。” “结果就在那儿安顿了?”亨利微微一笑。”我同你交往了很长时间,你的事我大 体上还是了解的,只是有一点我不明白,那就是你究竟是一个容易被世道所骗的女 子呢?还是一个色情狂?”“不过我确实是爱他,从心底里爱他,甚至都想过就是 结婚也可以。”“你要小心你的脚下!以我的经验,结婚就好似先上饭后用的点心 水果的蹩脚饭食。需要注意,简!后悔之事还是从一开始就不要去干它的好,无论 干什么之前,你还是先同我商量一下吧,行吗?我们讲定了?”“讲定了。”简点 燃了香烟,狠狠地吸了两三口之后,突然用温柔的语气说:”嗳! 亨利,你为什么那样喝酒呢?你不断地喝科涅克白兰地这种烈性酒,那不就像 想自杀吗?”“别说了,简!”亨利的声音显得焦躁。“我知道自己喝得太多了, 可是,我只能这样做。很想就此不喝了,可是无论如何都做不到。”简瞪着思索的 目光,咬着下唇。亨利那没有理过胡子的面容发青,微肿的双唇使他看上去更显得 憔悴。“寂寞吧?”就是在人声喧哗中,亨利也能感觉到那声音充满了同情。“你 不要逞好汉了。我知道你很寂寞。你的脸上都写着呢。我,可以的话……”突然简 的眼睛睁得老大,眼神定在了入口处,接着朱唇颤抖着,从心底里发出了一声听不 见的喘息声。 “米丽阿姆。”她小声地嘟哝着。“是米丽阿姆!……为什么我没有想到她呢?” “你在嘟哝着什么呀?”“嗯,什么也没说,只是想了会儿事。”亨利扔下简·阿 维利尔和她的新恋人离开利歇咖啡馆时,已过了凌晨两点了。 “去马克西姆。”亨利边说着,边将小费给了叫来马车的侍者“不用太快。” 马车开始行走在几乎没有行人、安静的马路上时,亨利把毯子盖在膝盖上,手伸到 大衣口袋里,身体朝角落靠去。庆幸的是今夜不冷。有时凌晨二、三点钟坐在马车 上,身子会感到难以忍受的寒冷。又是半夜的闲逛。先去马克西姆,然后去阿基里 斯家附近……就这样夜复一夜,这五年间坐在马车上走的距离有几千英里了吧…… 或许我只是心沉不下去,像高更那样,无法呆在同一地方吧。 高更的五年,即使是同样的追忆,却是在另一只抽屉中。穿着淡蓝色骑装、黄 色背心、戴着白色手套、转动着扶手上饰着珍珠的手杖,阔步在大街的高更……叔 叔死后,得到了一万三千法朗,发誓这次要用塔希提岛的画征服巴黎。他在画室喝 着午后茶。画室到处放着波利尼西亚诸岛的古玩。但是征服巴黎,这也仅仅是说说 而已。舞台不闭幕,在黑暗中转换了场面。时间是两年后的一个凌晨,两点,地点 是左岸没落的酒店。这时的高更没戴手套,毛皮领子、领带也都不见了,他拿着苦 艾酒酒杯惘然若失。三天后,为了寻求黄色的海滨和女人,离开了巴黎。这次既没 有送别会,也没有演说,他已成了身无分文的惨败者,且已是五十岁的年纪了。要 说用一万三千法朗得到了些什么,得到的是嘲笑、病痛、踝骨复伤,以及有害于残 存的人生的各种回忆。高更也是个可怜的男人,他追求无法实现的东西,结果弄得 刀断箭尽……如今他又怎么样呢…… “老爷,已到马克西姆,哦,听到音乐声了吧?”亨利抬起眼帘看着灯火辉煌 的窗户,那儿正在跳华尔兹舞。令人亲切的匈牙利吉普赛人啊,偷偷来这儿的大公, 香槟酒坛和左右坐着高级妓女、酒色之徒。我不想进去,那么波莱尔不会不高兴的 吧?说实话,进不进去,她部无所谓……对了,去拉尔夫吧……还是去爱尔兰或美 国酒吧好呢?……再说吧……这是个宁静的、温柔的夜晚,再走一会儿也不坏。 “走吧。”“去哪儿呢?”“哪儿都行。能不能沿着河岸行走呢?”亨利又感 到了轻轻的马车晃动,脸上感到了夜晚弥漫的雾气的触摸。 沿着河岸走了片刻,穿过桥孔可以看到塞纳河时隐时现的灯光。马车驶过了没 人光顾的狭小的广场。拱形的走道和有喷水的广场多么的罗曼蒂克,就像是西班牙 广场。沐浴着月光,万籁俱寂,简直可以说是沉默的音乐会的夜景。果真是巴黎的 夜晚吗?和导游图上自诩为花园般的巴黎一点儿也不像。偶尔,点着灯的窗户映出 了人影:一个流浪汉用报纸裹着脚,蜷曲着身子睡在长椅子上;两名巡夜警察的踱 步声在石板上回响着,在鸦雀无声的夜晚里,他们的谈话声显得特别响。 “可以吸烟吗?老爷?”马车夫扭过头问。”没有目的的逛着,总有点令人不 快呀。”“当然可以,我也要吸了,来一支怎么样?”“不,我吸旱烟。我很早以 前就开始吸烟斗了。”马车夫把缰绳搁在膝上,在口袋里寻找起来。“烟斗这个东 西像女人,在接触中慢慢地习惯了。 这家伙使身体暖和起来,会使心情变得好起来,它和活生生的女人不同,不会 顶嘴是它的一大优点。”说着,马车夫的喉部堵住了,痛苦得像要窒息一般,转眼 间,又哈哈哈地大笑起来。喜悦和悲哀的表情是多么的相像哪,亨利忽然那么想。 “我仔细考虑过了。”马车夫仍然笑嘻嘻地叼着烟斗,擦了根火柴。“女人似 乎不像海绵。不过老爷,偶尔不干那些色情的事也许会受刺伤,感到疼痛的。”车 夫默默地吐着烟雾,手持缰绳,安慰般地给了一鞭,马的身体一阵震动,忽然跑了 起来。 把烟蒂轻轻地扔掉,闭上眼睛后,思绪立刻朝阿尔卡西翁飞去。亨利又在船的 甲板上仰天躺下,沐浴着阳光,一边倾听着浪头啪啪地拍击着船体。 啊,阿尔卡西翁!在阿尔卡西翁度过的夏天的追忆……细细想来那段时间可是 最幸福的……朝霞映照下的海湾,蔷薇色玻璃般的日落时的海湾,还有月光下的海 湾……。 春天已来临,再过三个月,夏天就会迈步而来……个人画展也是个好的开端, 这以后两三周不能和莫里斯常常见面了。这段时间有时会明显地忙乎起来。不过, 不管怎么说还是鲁内,恋人较友人优先嘛。如果说这是理所当然的,也确实如此。 如果我处于那种处境,也并不是没有不方便之感。休假结束后一定要开始着手画简 的海报了。这事很费劲,但不得不助她一臂之力啊……这些先不去想了,这以后的 两三周,又怎么度过呢?……去弗路尔·布朗修吗?只要知道注处,鲁贝夫人也不 会说什么的。即使想瞒着她,也会败露的。妈妈和她都是难对付的对手。 睁开双眼,周围还很暗,但并不是一片漆黑,天空的颜色很淡,顶着尖塔的圣 母院黑魆魆地像是从塞纳河里一点点升了上来。 “喂,去弗路尔·布朗修,在穆兰街。”穆兰街很短,所以一般在巴黎的市区 地图上找不到,这儿既没有因恋爱纠纷而引起犯罪,也没有扰乱街道寂寞的事件, 或由于历史上残留的惨杀事件而血染玉石的例子。甚至一生不断改变住所的拿破仑 也没在这儿住过。 有着锻铁制造的阳台,和多里安风格圆柱的灰色石造房屋,如今还保持着十八 世纪的模样。里面被隔成一间间小而整齐的房间,没有姓名的百姓在这儿悄悄地过 着吝啬鬼似的生活方式。其中有一幢建筑,因为它那装饰的房间和贵族式的风格, 而显得特别。这是摄政时代的富翁不惜重金建筑的,他在这儿养着一个可爱的挤奶 女人,并常常从紧张的工作中抽出空暇,躲避了自己那深情、然而面目丑陋的妻子 来这儿。 富翁死后,只有这幢优雅的建筑物逃脱了同伴们所遭受的屈辱,没有被隔开成 为中产阶级用的公寓,而是作为爱之家这一建造时原有目的物,被留了下来。然而, 时间的流逝怎么也难以预料,这镌刻着家信和天使像、卧室内装有镜子、有着大理 石台阶的这幢潇洒的住宅,竟变成了妓院。 第二帝政时代,弗路尔·布朗修有过一时的昌盛,因为离土伊勒宫近,所以常 被高官们作为秘密幽会的场所。在这儿,灯芯绒的长椅子上高级妓女向幕僚悄悄贴 近,玩弄着金辫带偎依着,但这些部和帝国的沦陷同时结束了。 拿破仑三世之后,掌握政权的廉洁的共和主义者对这帝国官僚的寻欢作乐之地, 加以严厉的监视,已不再有喜欢女人的武官了。幕僚们也不再光顾这儿。 不久,又传来了要被吊销营业许可证的消息,这时,这位昔日的富翁情妇再也 不能呆在一边旁观了。她向市府机关拼命诉说:“可是事情是这样的,我们那儿的 女人睡觉时是把第埃尔总统的照片放在枕头底下的,请共和党的老爷们允许她们诚 挚的服务。唉!帝政时代的猪猡们令人讨厌得毛骨竦然,她们有着必须在这杀路上 生活下去的悲惨身世,他们是哭着被迫于那种事的……。”于是,几名官僚去那儿 对这番话的真伪作了调查。经过彻底调查,他们得到了出乎意料的令人满意的结果, 打那之后,吊销许可证的话就再也没被提起过。 那天晚上,亨利访问了弗路尔·布朗修。他朝沙龙望了一眼,看见以尔特正坐 在柜台对面,左右两边堆着叠得整整齐齐的毛巾。亨利和贝尔特打了招呼,说想在 这儿呆两三个星期。“好啊”贝尔特鹦鹉学舌般欣然承诺。 “不过,你的脸色很难看。”贝尔特把编织物放在膝盖上,紧锁着眉宇。 “就像死人一样苍白。”她突然不再说下去了,把两块洗过的毛巾递给了阿德 里昂,一边收下了顾客放在柜台上的十法朗。 “通宵达旦地兜风对身体健康不利啊。”贝尔特等阿德里昂努和顾客离开柜台 后又说道。 “让一个女孩子去屋里吗?”“今夜不用,我马上就睡,明天还有工作。”然 后,亨利登上铺着大理石的螺旋台阶,出现在波米隆夫人的工作室。 她正在专心致志地记帐,膝盖上一只帕比翁种狗正在熟睡着。她好像正在流泪, 松弛的面颊上还留着慌忙拭去的泪痕。“啊,晚上好,吐鲁斯。”波米隆夫人强作 笑颜掩饰道。“要小住一段,还是只是顺便来的?”波米隆夫人就像是由选物之神 发慌中选出来的女人,相貌丑陋得无法加以掩饰。她心地善良,但也被埋在正在松 弛的肉山里,看不出它的价值。头上结着少女常用的那种发带,为的是讨丈夫的欢 心,不由得使人非常地同情她(画着她和丈夫以及抱着小狗的画现收藏在阿尔比美 术馆)。 亨利也许是她唯一的朋友,除了他,再也没有人愿意倾听这孤独的、即使是肉 麻的吹捧也说不上有魅力的女人的烦恼。“我的亚历山大是个好人。”她又喋喋不 休他说起了她不幸的婚后生活,总结似地这么说道。“干着这样的买卖却不玩女人, 很温柔。但是,什么……瞧,你是知道的吧,吐鲁斯先生……什么事,那完全不是 个问题,我又没有魅力。”最后,她深深地叹了口气。 享利用尽全部语言,安慰波米隆夫人。他登上台阶朝分给自己的屋子走去。一 走进屋,他就脱去衣服,钻进了被窝,床单冰冷冰冷。晚风穿过窗子钻了进来,吹 得窗帘沙沙作响,左右邻舍还不时传来含糊不清的说话声和床架吱嘎作响声。亨利 心不在焉地听着,不知不觉地进入了梦乡。 醒来时,比原来估计的还迟。当他发现旁边躺着埃尔扎时呆住了。 埃尔扎说明道:“我不愿意一个人睡,而且你不是这儿的客人吗?因此我决定 同你一起睡了。”维也纳出身的埃尔扎曾经是个非常招人爱的美人,如今有时还能 看出一点风韵。对男人她没有丝毫兴趣,却还是满足他们的任何要求(埃尔扎的肖 像珍藏在阿尔比美术馆)。 埃尔扎俯卧在床上,吸着烟,漠然地注视着正在工作的亨利。她一边说亨利穿 着茶色的浴衣像小孩似的,一边探出身子,伸手从亨利的脚下拿起科涅克白兰地酒 瓶说:”一天到晚地喝,不久就会死的。”说着开始磨指甲。 亨利说,也许是吧,然而心里却想,反正是死,所以什么原因致死是无关紧要 的。这时埃尔扎不知想起了什么,开始讲起了维也纳的事来。美丽的公园,愉快的 庭园式的酒店,维也纳活泼的气质等。接着话题又转到了家里的事。她说十二岁那 年被叔父强奸了。从谈吐中感到,她的声音中没有一点怨恨和指责。亨利悄悄地瞟 了她一眼,只见她正在一个劲地揉脚,打了个哈欠,预报说:“要下雨了。脚上的 ‘鱼眼’痛,就一定要下雨。”滔滔不绝地谈了一会儿“鱼眼”作为温度计的作用, 然后,不知从什么事上联想起的,又谈及了自己喜爱的人和爱自己的男人。 “其中有一个是骑兵队的将军。”她又磨起指甲来。“我很喜欢他,他让我穿 骑兵制服(不过没穿裤子),发着号令,让我在他跟前训练。他非常严厉,只要错 了,就大发雷霆,严加惩罚。首先他夺过帽子,扔在地上猛踩,然后强行抢去金项 链……我以为他不来了,却听说他被捕入狱了。”过了片刻,埃尔扎反反复复地唠 叨着马上要下雨了,一边离开回去了。 刚过晌午,女人们一个又一个地来到了亨利的屋里。她们头发蓬乱,穿着薄薄 的宽松便服。她们全部一样,睁着浮肿的眼睛,无聊地打着哈欠,又像事先说好了 似的,用甜言蜜语说:“你好亨利。”接着她们仔细地看了画,走到窗边,不时往 下张望,看看有没有什么有趣的东西。然而,穆兰街上从未发生过什么事。她们倦 怠地哼哼着,同时“叭”的倒在床上,蜷曲着身子,或是睡成大字样。 克莱奥拿出扑克牌开始算命。稍过了一会儿,她发出了急迫的叫声:“啊! 有信了,你们知道是谁来的?”这时罗兰德走了进来。 她的腿很长,浅黑色皮肤,无论是眼神还是笑声都像一匹不安分的雌马。 她仰面朝天,整理了一下散开的头发,一看到亨利就说:”“那浴衣看上去像 小孩。”“真有趣。”亨利回过头去笑了。”埃尔扎今天早晨也说了同样的话”亨 利把颜料放在一边,直起上身,用手拿起脚边的酒瓶。”成孩子就好了。”“孩子 长袍里面穿裤子吗?还是什么也不穿?”问话的是伊旺努。她的声音像金属似的, 所以给她起了绰号叫喇叭。接着又谈了一阵教堂的事。总之是瞎说一气,内容没有 离开臆断和想象。 伊旺努清洁着指甲,忽然说,祈祷时究竟能不能坐着,也许不跪下的话,神灵 不会听你的愿望的。不知为什么,这个疑问却破坏了大家的兴致,马上爆发起一场 激烈的争执。她们提高了嗓音互相谩骂,互揭对方的隐私,眼看着就要动手打起来。 这时,听到吵闹声,埃尔扎跑进屋来。她听过事情的经过之后说,神不是无论怎么 都行的吗? 这话激怒了主张“下跪”的伊旺努,她一口气地把埃尔扎的母亲和祖国说得一 钱不值。 “说是奥地利人,其实不是像德国人似的吗!”她仿佛吐掉似他说。“什么德 国人,讨厌,我要对它这样!”忌讳嘴里说的话用动作表示出来了。 “但是,我只是说神……”埃尔扎面对这种过激的神态,哑然无语,又没再继 续说下去。 “你说,你知道神的什么?”伊旺努用动作表示了她们想法上存在的颇大差距。 “你的神是什么?连法语部不会说,另外,你是个什么人……”亨利站在画布前, 注视着为神而争吵的妓女们,心想,她们的生活里没有阳光,由于狭小的妓院生活 产生的摩擦,和没完没了的、没有爱的性行为,使她们变得有些神经质。她们下巴 突出,胸部上下剧烈地颤动,龇牙咧嘴,眼看就像要互相咬住不放。希腊科林斯人 和罗马的卖春妇一定也是这样满嘴脏话、互相谩骂的吧。 亨利用正确无比的线条,飞快地画着素描。 争吵正酣,门开了,马尔塞尔进来说,由于洗衣房弄错了,把其它地方的毛巾 送到这儿来了(洗衣房的画现在阿尔比美术馆展出)。 “我决不用。染上了什么病可不得了。我用自己的毛巾。”刚才的争论倾刻间 被忘得一干二净,大家又开始数落起洗衣房的不是来,没参加这场数落的只有克莱 奥,她又回到了扑克牌上。 “如有人给我来信的话,那只有姑妈了。”她脸上的表情疑惑不决,下意识地 把裸露在睡衣外的乳房飞快地塞入衣内。“我已经十年没有收到信了。”说着乖戾 地抽起了鼻子。她一边发牌,一边邀埃尔扎和喇叭玩纠察队。 开始打牌后,屋里才安静下来。 下午很晚时,马尔塞尔来了。她向大家打了声招呼,压低嗓声,速度很快地开 始和罗兰德谈了起来。她和马尔塞尔是好朋友。 “……所以我说了,行了,女孩也是有自尊心的嘛!这样,他不就说了女人身 体内有七个洞。乍一看,这个人很有教养,使人感到他会不会是大家的教授,可是, 他却说出那种话,所以我就说他了……”她的快言快语看来是不打算停下来了。这 时,贝尔特从门口伸进头来说,已五点了,晚饭已经准备好了。 亨利放下颜料,擦了擦画笔,然后又倒了一杯科涅克白兰地,仔细地洗了手, 跟在女人后面向餐厅走去。 饭菜同往常一样很丰盛,是由亚历山大·波米隆做的。这倒不是因为吝啬雇厨 师的费用,而是他实在有很多空闲的时间。他把厨房当作散心、消耗多余能量的场 所,在厨房操持着菜刀。每当女人们赞扬他的手艺时,他那没有胡子的脸会浮起苍 白的微笑,泛黄的毫无生气的眼里像是点上了一盏明灯。亨利在弗路尔·布朗修酒 吧期间,作画,饮白兰地,爱抚女人。无论干什么都和这儿的习惯保持协调。女人 们已习惯他的存在,毫不介意地在他面前更衣、梳头、卷发等等,这使他窥视到了 从巴比伦时代起几乎没有变过的卖淫世界。一闯入修道院,无论谁都会在灵魂深处 感到震撼,感到神秘的昂扬;然而,亨利觉得自己在弗路尔·布朗修窥视到了人的 性欲的深渊。他倾听妓女的饶舌和争执,观察着她们情感的外露和违反伦理的爱抚 (描写同性恋的《接吻》现展出在罗浮美术馆),也有人神昏意乱地向他倾吐自己 纯真的秘密。他也听到了令人咽气的腐败堕落的情景。如果闯入了类似广阔无边的 风景的人的灵魂深处,就会发现意料之外的纯情而可怜的安息之地,也会遇到张着 漆黑大口的洞穴。 他也闯入了她们那些伦理倒错的迷途。一天早晨,阿德里昂跑进房里,含泪自 白,由于客人的爱抚,终于发生了性行为。 “真的,我完了。”她自我厌恶,感到无地自容,抽抽搭搭地哭着。“我是个 妓女,是个下贱的女人。我真想去死。下周,那人问起我和男人有性行为吗,那该 怎么办呢?”晚餐的饭桌上,有时波米隆夫人用汤匙敲打着桌边,厉声他说:“喂, 小姐们,要懂得区别场所!”阻止她们说下流话。亨利也碰到了每周一的查诊,详 细地目睹了她们排在诊所前的情景。那凄惨的情景,洋溢着哀愁的滑稽相。亨利在 画中同他捕捉爱丽舍·蒙马特和红磨坊的嘈杂热烈一样,恰当地把这些再现了出来 (被人私藏的劳特累克为数不多的以妓院为题材的作品《检查》,收录在切斯塔· 德尔藏品馆)。 亨利离开这儿的前一天晚上同亚历山大·波米隆玩了骨牌。他依依不舍地叹了 口气,“您走了之后会寂寞的,吐鲁斯先生。”餐厅里只有两人,从天花板上垂吊 下来的灯光使屋里又增添了一番情趣。就像一幅室内情景画。 “其实我是不愿意回去的。但是和朋友约好替她画海报了。”宛如石板的亚历 山大的脸上露出了羡慕的神情。“你至少可以在愿意的时候离开这儿。能和家族一 起生活是件愉快的事。我深深地厌恶被女人围着,因为女人这东西就像蟑螂,哪儿 都有。”他往亨利的杯里斟满了科涅克白兰地。”我已约好了伙伴见面,你也一起 去干一杯吧。”两人走进拉·帕特里咖啡馆时,同行们都已到了,正在玩扑克。三 人都是在附近经营妓院的男人,每晚在那儿见面,休息一会儿开始互换商业情报他 们和波米隆一样,已是中年,胖胖的,以前都是英俊的男子,现在仍留有当年的风 采。然而,年龄、无为的生活和买卖的辛苦,使他们眼睛底下的皮肤松弛,额头爬 上了深深的皱纹,怎么也想不到他们刚过四十或者刚到五十,以前曾是些招揽顾客 的人。他们沉思般地捋着小胡子,抚摸着额头,戴着赛马帽、值钱的领带别针,若 隐若现的怀表链子更是一副资金周转很好的商店主人的派头。 “马上就完。”说话的马里乌斯是孟德斯鸠街妓院的经营者。他招呼业历山大 和亨利到两个定座位上。 他们默默无语地耽了一会儿,继续着游戏。片刻之后,他们一个接着一个扔掉 牌,结束了游戏。 亨利面对马里乌斯说:“你又赢了,你是常胜阿。”马里乌斯否定似地摆了摆 手,“那可说错了,吐兽斯先生,谚语里不是这么说的吗?赌博赢了,买卖就亏了, 我就是这样的。”他舐了一下磨秃的铝笔在纸上写上数字。 “喂,弗里贝尔,欠我二法朗五十生丁,安特瓦努,一法朗五生丁铜币。”输 者从黑革钱包里拿出钱,仔细地点着。”刚才你说我常胜了吧。”马里乌斯一边把 钱放入背心口袋,一边看着亨利说“说实话,我就是在社会上也不是个常胜者。今 天进行了检查,这下可发生了大事了,两个最能赚钱的女孩得病了,这样一来我得 马上找替身了。这种买卖就会发生乱七八糟的事,因此,我不会像以前那样赚钱了, 真的。”“因为女孩子变了。”紧接着说话的是弗里贝尔。”从前,都很老实,干 活很卖力,而且很听话,很注意不要干那些有损于本店的事,心情也很温柔。维克 托·尤戈一八八五年就死了,当时,我们那儿的女该都悲痛欲绝。 到底贴点缎带那也算了,当她们说,今夜我们不接客时,我可服了。”“另外, 这些人也有爱国心。七月十四日独立纪念日,她们从吊袜带到鞋,全部用三色的, 如今又怎样了呢?现在都受社会主义的坏影响。”“不仅如此,”马里乌斯补充说。” 从前,年轻女子有规矩和放荡的区别。如今,女工作为副业,也在拉男人。我们那 儿马路上的路灯下站着女人,这买卖不景气也是由于这些外行女人的缘故。还有一 点。从前,只要给警官一、二瓶酒就行了,而如今是公开要钱,被这些人侵占了利 益。一家拥有六个女人的小妓院,有时每年可以赚五、六千法朗,能相信吗,劳特 累克先生? 到了五十五岁,可以隐退。现在勉强有饭吃就可以说是交好运了。”说完,他 越发气馁地捻了捻胡子。 “你问一下在座的朋友就会明白我这是一代人才搞成现在的光景的。从老婆和 她姨两人开始的。她们接客,我用脑袋,不惜辛劳地干着,存钱,这样好不容易能 在圣·安努街买了幢小屋打那之后又是八年,每天只知道干活。 老婆的脑袋比跳蚤还差,这是干活的料子。如果对她说,身体会搞坏的,休息 一会儿吧,她会这么回答:“只有一人了。你必须要付坐浴盆的钱了。这也是诚心 诚意地爱我,想让我成为一个男子汉。无论如何,心地善良的女人的爱情是极其可 爱的,吐兽斯先生……”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