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鲁贝夫人一边摇着头,一边将煤放入火炉。 “要回来,通知一声要回来,我也会事先把屋子弄暖和的。”夫人发着牢骚。 “不要一脸的不高兴了,鲁贝夫人。无法通知你,这也是奈何不得的呀。 我是去看望了乡下年老的姑妈了。”每次去什么地方,或是突然不见踪影回来 后,重复的都是同一件事。她揪住莫里斯,寻根问底地打听过了,所以知道亨利的 行踪。她早就不再说类似意见那样的话了。因为她认为这要比通宵徘徊好一些…… 但是,她用沉默不语、满脸不高兴来掩饰已放下心来的内心思想,并且暗示他,不 管你编出多少故事,我都会知道真相的。 “她住的地方是杂草丛生的乡下,连邮局也没有。”他注意到了她用鼻子哼地 一声表示的冷谈,但是还是继续胡编下去。“她一直身体不好,躺在床上。”亨利 坐在椅子上微笑着。鲁贝夫人见了只装做没见到。 “然而,在农村呆了三周多,我也完全恢复了精力,你不觉得吗?”她稍稍回 过头来。 “至少脸上的气色是好多了,是因为睡眠较好的缘故吧,在乡下那个姑妈家。 不过你预先不告诉我什么时候回来我可不好办呢。”亨利像是抚慰摆弄着火炉的鲁 贝夫人似的,“有些寂寞吧?火炉的火不错,你坐一会儿吧。”鲁贝夫人勉强跨进 两三步。 “坐下呀。”亨利拉着她的袖口,于是她一边嘟哝着这么忙还要坐下等等,一 边在长椅子的一头坐了下来。她尽可能在两人之间隔有一定距离,这是为了表示对 亨利行为的不满。 “你不在期间好多人都来找你了,邮寄物在下面放着,堆的像山那么高了。” “那些东西过会儿再处理,”亨利耸了耸肩,从口袋里取出一只小盒,“这是乡下 土产。”“啊,这样……真没想到。”这是每次擅自外宿回来都会出现的一个场面。 这是为了动摇她责备的架势。 “真没想到。”鲁贝夫人一边朝他投去这最后的责备目光,一边重复说。 然后解开小盒的包装,出现在眼前的是一枚浮雕宝石胸针。霎那,夫人脸上笑 容不见了,她哭了起来。 “不要……”第三次否定,声音就像蚊子叫似的纤细。她慌慌张张地将手插入 有好几个口袋的裤兜里,摆弄着。 “瞧,这借给你。”亨利笑着指了指手帕,“想想这也是奇妙的欢迎方式。我 从乡下回来给你带来了土产,你倒反而哭了起来。”鲁贝夫人抽抽搭搭地哭着,擦 着鼻涕。把手帕贴在眼睛上。这种哭法使忍受了长期痛苦的人从这流泪中第一次看 到了安慰。她就像忘了胸针似的,目不转睛地望着亨利。这有着丰富才华的和蔼可 亲的青年,大口喝着科涅克白兰地,不知在何处,整夜地溜达,醉得连衣服都不脱, 疲劳不堪地到了清晨才回来。看着看着,夫人感到心都碎了。去年夏天,他说去阿 尔卡西翁静养,但却是去了国外。从里斯本寄来银手镯,从马德里寄来绣有刺绣的 披肩,从托莱多运来了小银箱。如果发生了意想不到的灾难怎么办呢?这个人一定 认为无论怎样都没关系。这双眼睛不仅仅是眼睛,是一双没有欲望,甚至连生命部 开始舍弃的空虚的眼睛。……这样是无法维持生命的,如果上帝能使奇迹发生的话, 那就请快些,亦还不太晚,帮帮他吧……。“不要哭,鲁贝夫人。”亨利压低嗓音 安慰她说。“你在想什么我也知道,但不能这样,求你了,别哭了!”亨利轻轻地 敲了一下空着的手,稍稍握紧了一下之后,迅速地站了起来,拖着腿走近画架。 “过一小时阿维利尔要来这儿。没来之前,你能不能给我扼要地谈谈我不在期 间发生的事情呢?”小巷里谁、谁、谁病了……因为这段时间巴黎很潮湿,那些很 小看不清的畜生在蠢蠢欲动……住在二楼的那个游手好闲却又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 人,新年第二天因欠房租不还,离开了这儿。这样的女人留在这儿不会有好事的。 有变化的就这些事一。其余的同老爷去乡下之前一样。 兽贝夫人一边说着,一边在坐惯了的伏手椅上坐了下来。往背后挪了挪椅垫, 又重新戴上钢丝边眼睛。她拿起报纸粗粗地看了一下标题,刚翻过去一页,她突然 大声地叫了起来。亨利转过身去。 “怎么了?”“杀人事件。吐鲁斯先生!是发生在这条街上的。”“什么地方?” “我还没看过,不清楚。”鲁贝夫人屏住气,开始读了起来。 发生在蒙马特尔的谜似的杀人案件。 月光旅馆是土拉克街上的一家旅馆,在这儿发生了一起蒙马特尔地区历史以来 最凶残的杀人事件。据犯罪研究所认为事件发生在数日前,眼下正从事痴情关系犯 罪搜查的皮比顿先生安排了繁忙的工作计划,正在调查这起恶性事件。“啊,太可 怕了!”皮比顿先生的调查极为详细。不久,事件的真相大白,以钱赚得少了为理 由,情夫质问街娼时,女人反唇相讥,吵了起来。激烈争吵的结果,女人说洗手不 干了,于是发怒的男人就把她给杀了。男人现下落不明,巴黎警察当局掌握了重大 的线索,因此,逮捕只是时间问题了。 “抓住了杀头才好呢?”鲁贝夫人一脸忍无可忍的样子,脱去眼镜说。 她还想说些什么的时候,听到传来了一阵敲门声,简·阿维利尔沙沙地拖拽着 衣服走了进来。 “发生了什么事了?前面马路上都是警察,当时我想可能连马车都无法通过了 吧。”亨利在说明理由时,鲁贝夫人站起身。 “我小跑着去一下月光旅馆就回来。”说着走出屋去。一小时后,简走下模特 儿台。“今天就这样结束了行吗?我必须要去帕甘试衣,可以的话一起去好吗了哦! 请戴上帽子,穿上外套。”马车在拉菲特街行走,亨利突然被花店橱窗里的白蔷薇 花篮吸引住了。 “能不能停一下?我想买那个送我母亲。”亨利很快从花店走了出来,跳上了 马车。 “这个送给你,以前你说过喜欢紫花地丁。还记得吗?不过,你现在是明星了, 紫花地丁就显得很愚蠢了。”“你说什么呀。”简把头埋在花束里,抬起头用湿润 的眼睛凝视着亨利。 “你真什么时候都能体贴人。谢谢!”亨利正纳闷为什么把他拖到帕甘来,马 车已在这家有名的时装店门口停了下来,身着制服的管门人很快打开入口处的大门。 两人被让到了一间圆形小屋,地板上铺着厚厚的地毯,到处都是镜子。 “你能替我对米丽阿姆说一声,如果不忙的话,请她来一下”简对一个穿着条 纹裤的、留着山羊胡的男人说。 亨利低声说着不满的牢骚话,一边在沙发上坐了下来。这时,一位有着黝黑色 皮肤、漂亮得惊人的美女滑入眼帘。简朴的黑发和高大的个子很吻合,举止很优雅, 使他又想起了玛丽。光泽的黑发在正中分开,在脑后卷了上去,使象牙般颜色的鸭 蛋形脸型显得分外好看。亨利想,比任何地方更具有魅力的是眼睛。说它是乌黑还 不如说是咖啡色的,目光灼灼的两眼相隔很远,那锐利的眼睛和充满性感的嘴唇线 条形成了明显的对照。 “你好,简。”问候语中显露出来的直率对于亨利实在是个意外。 “米丽阿姆,这是吐鲁斯- 劳特累克先生。”时装模特儿把脸转向亨利说: “我去了你的画展。”说着笑了起来,雪白的牙齿给人印象很深。”不过没看清, 因为人多得不行。”两人视线相遇,亨利没能从对方的眼里看到揶揄,也没看到同 情。他重新考虑似地想,那儿有的毋宁是打算冷静地加以评论的态度。 “那太遗憾了,如果预先告诉我就好了。”说这些话又有什么用呢,反正这女 人肯定有个有钱的老爷,时装模特儿不是都有后台吗?…… 可是米丽阿姆已转向女演员。 “试穿一下时装吗?”这时,简突然吃惊地屏住气,用手捂住了嘴巴。“唉呀! 忘了,我有个重要的约会呢,明天再来。”突如其来的话,连亨利都感到吃惊。 两人女人四目飞快地对视了一下,互相点了点头。马车带着两人行转在旺多姆 广场上,这时,简问亨利:“你认为她怎么样?”“她为什么这么熟地叫你简呢?” “这个以后再说,你先告诉我你觉得她怎么样?”“实在是没想到,她是个很漂亮 的女子。我怎么想的这没关系的吧?”“她对你抱有好感。”“你怎么知道的。” “是她本人说的。这事她只字没提,她说的是……,并没有讲得那么明确。不过我 是了解她的。”亨利抬起头凝视着简。他的脸上微笑和愁眉同在。“怎么回事啊, 你那小小的却很可爱的脑袋瓜里这次又在想些什么呢?”“那我说了。我想让你们 俩见面才带你去帕甘的。你的事我预先已同她说过。我不仅讲了你是怎么样的一个 人,还讲了生活方面……无论是好的还是坏的,一点没留。”“你究竟为什么干这 种事呢?”“因为我想你们俩能成为我的好朋友的。她崇拜你。”“你是怎么知道 的?”“因为我了解米丽阿姆,成功是她的梦。你是一个成功者吧,我要预先警告 你,她是个性姑娘。我们曾经一起生活过,我曾想使她成为演员,把她介绍给了演 出家,对方一见到她,就说她有当演员的气质,开始苦口劝说,你知道这时她怎么 啦?在他眼前打了个大哈欠,真是个怪姑娘不顺心的事,她是顽固到底坚持不干的 我和她有过长时间的交往,但还是有许多地方不甚了解。说实在的,关于她的事我 不太了解。我想她是犹太血统,是个孤儿。 她是个野心家,很清楚自己的目的,所以你不要笨拙地迷恋上她,即使是个好 青年,但如果与钱没缘的人她是不屑一顾的。她想在迪波瓦街建一幢私邸,好像她 所有的努力全都一心一意地用在这上面了。所以我想她达到目的的日子为朗不远了。 眼下,我感到她正准备等待合适的人的出现。因为年轻,可以这么等待,她才二十 一岁呐。”“这些和我有什么关系呢?”“我说了,说不定你们会成为朋友的。是 朋友,亨利不要忘了,只是朋友。”“噢,对象是我,她就安心了,是吗?”亨利 的话很辛辣。“你是说不会陷入恋爱的危机中去了?”“嗳,这也是一个方面。她 想朋友,而不是恋人。也许你不相信,她是一个只想疚朋友,不想成为爱人关系的 女人。”“也就是说,她想和我成为朋友是吗?一起吃饭,一起看戏,是吗!” “是的,当然,要成为朋友,必须使她在某种程度上喜欢你。不过,她有试一试的 兴趣。另外,还有一点要说个清楚,就是别指望这种关系持续下去。什么时候会有 人出现,并送些她想要的东西,当这种事发生,你就应该干净,于脆地……不过, 那也是半年,说不定一年之后的事了。这是个出色的女性,你能充分领略友情就行 了。我要说的就是这些,是不是接受随你的便,懂得点儿事理的人一定会接受的。 下周,行的话,演出结束之后在利歇咖啡馆见面。这样,你就会知道她是怎样一个 女人了。”那天晚上,刚踏进利歇咖啡馆,亨利就注意到了她。时装还是黑色的, 与简、乔吉三人坐在雅座上。她一只肘撑在桌上,托着腮帮,漫然环视青周围。亨 利想,这完全是一副等待我的架式,即使这样,这张显得无聊、寂寞的脸蛋怎么啦? 亨利明白了满怀好意的简的努力,但是米丽阿姆的心情究竟如何,亨利不能不感到 一阵不安。 “唉呀,来了!”简一眼看到后,大声地叫了起来。还隔得很远,但亨利却清 楚地看到了她放下心来的神情。“怎么来得这么晚呢?我以为你不会来呢?”亨利 和米丽阿姆打了招呼,又和乔吉握了握手,对自己的晚来表示了歉意。要三明治时, 简发挥作为一个女演员略显不足的才华,开始使紧张的气氛松弛下来。 “唉,乔吉,你同米丽阿姆和亨利谈谈你的小说的事怎么样?我觉得很有趣。” “行。”年轻作家机敏地应道。 “这是……”简马上从一旁插嘴,抢走了作家地位。她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 并篡改了肉容,漏了最主要的情节,还加上了个人的评论,改变了结构。这时受到 了乔吉的抗议,抗议一开始像处女似的战战兢兢,不久就失去了抑制,变得粗声粗 气起来,终于忘记了两人的存在,带点争吵的味道来了。 在继续进行的议论中,米丽阿姆和亨利交谈了起来。 “现在正画什么新的海报吗?”“是的,受简之托。”“很难吗?”亨利知道 这是为了制造讲话的借口。然而还是对她能对自己所干的事情表示关心感到很是高 兴。 “有难、也有容易的,就看你对石版画有没有兴趣了,有兴趣的话,那就不成 为问题,制作海报也就成为非常愉快的事,没兴趣,就会觉得很费时间,没有比这 更无聊的了。”“哪张海报最难呢?”这是不言而喻的明白事,亨利不能不笑了起 来。 “是啊,是第一张海报。”他沉思般,像是回顾似的回答道,“五、六年前为 红磨坊画的那张。”“我记得,是康康舞吧?我是去工作途中看到的。艺术价值我 当然不懂,但是我觉得这海报画得很有作用。仔细想想,海报一定是要有作用才行 吧?”亨利凝视着合掌托着下巴、说出这么一番话来的米丽阿姆,难以判断她的关 心是真心实意,还是经过巧妙的伪装,不错,简说的对,这女人身上有着不可思议 的吸引人之处。她不矫揉造作,当无意间涉及她的工作身分时,那从正面而来的目 不转睛的眼神,使亨利觉得很合自己的心意。她芳年二十一,就拒绝爱,想成为有 钱人的情妇,所以这一切都是预先经过深思熟虑的演技吧。但是,他感到还不止这 些。她很美,不是通常的那种美,越看越会使你感到颇有深度的美。而且她有着未 经世故的成熟,有着朦朦胧胧的温情、娇艳和无法形容的东方人的情趣。 “当时我在外面工作,回到店里,听到都在议论海报的事。白天,女孩子们都 这个那个地议论着,我是第一次听到你的名字。”“都是些不怀好意的意见吧。因 为关于那张海报,有两种评论,很多人认为它是猥亵的,我完全没有估计到,但是 ……? “不过,不是因为它你才出名的吗?”米丽阿姆说着笑了起来,眼里闪着赞 誉的神色。 “是啊,那倒是。”亨利自嘲似的挥了挥手笑了。“因为这张海报,使我感到 极其不愉快,我的确想,如果没有画,那该多好啊?”“有五、六个月。因为当时 我还不知道石版画是怎么一回事。”“我想请你告诉我石版画是怎么一回事。”这 突然而来的话语和充满热情的语气,又一次引起了亨利的疑虑。这是在演戏……看 了红磨坊的海报怎么怎么的,这些都是编出来的假话……这一定是为了给时而不安 地望着这儿的简一点面子,或是为了显示自己是一个很有艺术修养的女子。……她 说看了我的画展,这也是件怪事……。 “你不信我讲的吧?”米丽阿姆早就从眯着双眼的亨利的表情看出了他的疑惑。 “不,哪儿的事,我从心底里相信。”话是这么说了,但嘴角边露出的不信却没能 隐瞒住。“你也许对古代伊特拉斯坎陶器和深奥的形而上学有兴趣吧。这是值得庆 贺的,是可以一生不厌其烦地研究的学问。”米丽阿姆垂下眼帘沉默不语。一会儿 她又说了起来,但声音里已听不出那般年轻人的劲头了。她没有鸣不平,但受到了 创伤……这是已习惯于失望和落魄的人的语气。“你不相信我,我很难过,不过, 这可是真的。一个在店里工作的女子居然要想学习石版画,你一定像是听到了在说 一件极其滑稽、言不由衷的事吧。这我知道,不过,我说的是真话,我一直就是个 好奇心强烈的人。”“即使如此,你又为什么对石版画之类的东西感兴趣呢?”亨 利的提问中没有丝毫的讽刺,有的是百分之百的惊讶。米丽阿姆凝视着亨利。“我 不知道为什么,刚才我已说了,我喜欢学各种东西。”亨利脸上露出深感歉意和想 和解的表情,对此米丽阿姆也是清楚的,她的嘴边绽出了小心翼翼的微笑。“从很 早以前起我就如此,同简一起生活时,经常为这受到她的嘲笑,我想,我是个生来 就有强烈好奇心的人。”“关于好奇心,人们是怎么说的,你知道吗!”“嗳!” 她回答道,微笑在脸上荡漾开来。“说猫被杀了,是吗?不过,我不信,也有认为 好奇心是智慧的开端的说法。我不知道这种说法是否正确,不过,我想了解石版画 的心情不是假的。”“可是,这是枯燥乏味、会流泪的事啊。”亨利的口气也软了 下来。 “没这种事,总之你教我吧。这样我会马上知道是不是枯燥的。”“我清楚这 些才这么说的,你一定会在我眼前打哈欠的。”米丽阿姆感到好笑似的笑了起来。 “简说了吧?怎么办呢?我又不知道她还说了些什么。”说完,米丽阿姆身子挨进 桌子,低声说: “只是在这儿说说的,简对我印象不好吧?”“因为你的好奇心太强了吗?” 亨利开始讲起石版画来。他讲了石版画的历史,各种技术的开发和进步等等,并不 时地在桌布上描图。说着说着,亨利不知不觉地完全沉浸在这奇妙而美丽的女人对 自己所讲述内容极其注意的欢欣之中。 “去马克西姆吗?”简好似和恋人和好了般的突然插嘴说。 已经很晚了。顾客们都站了起来,挥手招呼侍者,吩咐他们叫马车。外面,雪 夜里响着来往马车的响声。 “我想回去了。”米丽阿姆把镶有毛皮的短披肩披在肩上,开始扣手套上的扣 子。“明天早上我还要去店里工作。”“送你回家吧?”在马车摇晃中,两人几乎 没有交谈什么,两人单独在一起时,亨利不知说什么才好。借着一瞬照射进来的路 光,看到了米丽阿姆的脸。她移开目光看着车外。沉然的样子也很像啊。亨利想。 ……说不定她像玛丽那样,已忘记了我的存在……。”简策划的事有多么愚蠢呐。 她那样的女子会对我感兴趣,这怎么会呢? 嘿,好意就作好意接受下来。现在,我就这样送她回去,决不说再见面吗之类 的话。很快,她就会伸过手来,“晚安,先生,今夜非常愉快”,说着,就离去了。 于是,就再也见不到了……。”马车在普迪尚街的一家门前停了下来,这是一幢小 巧玲珑、古色古香的房子,底楼有一家钟表店。 亨利刚想,用时装模特儿的工资只能住在拉佩街的街角,这时米丽阿姆就像看 穿了亨利的想法似的。 “我只是借了一间里屋,可以看到下面的里院,带有厨房,不太大,不过对我 来说已足够了。我想请你进去,但是现在太晚了,不过今晚我很愉快。”“我也很 愉快,再能见面就好了。”“明天再见好吗?”这是预先没有想到的,亨利呆住了, 不由地重复到:“是明天吗?”“唉!可以的话,我们一起吃晚饭吧,我的工作六 点结束。”在马车微暗的灯光中,亨利只是模模糊糊地看到了戴着面纱的白皙脸庞 和朱唇,各种想法在头脑中索回。这究竟是真心话吗?也许她只是按照和简商定好 的在做吧。 “你真是那么希望的吗?”亨利的声音听上去很平静。”不仅仅是见面,还有 其它的事也是如此。好像简同你说过要与我相往似的,不过不必勉强去做,我很明 白。”亨利感到握着自己手的手指一刹那间使起劲来。“明天,六点半旺多姆广场 的一角。”两周后,亨利像往常一样,在旺多姆广场和拉佩街角让马车停了下来, 隔着窗户盯视着来往的车辆和巨大的蜡烛般的门柱耸立在初冬黄昏中的剪影。 他瞟了一下时钟。 还有三十分钟。但是亨利并不在意。如果预先知道不是白等,那等人又是件多 么愉快的事……再过三十分钟,她就会出现在帕甘业务用的出入口。 脸上笑嘻嘻的,手里拿着帽子,苗条的身材柔软地被风吹着,小跑步地走了过 来……。 米丽阿姆,亨利悄悄地呼唤着她的名字。米丽阿姆……才仅仅两周,她带给了 他从前并不知晓的幸福,她改变了亨利的整个生活。首先,他的酒量减了,而且并 不是稍微一点儿,而是大大地减少了。倍感幸福的人为什么想喝酒呢?他早已不再 出入于音乐厅和酒吧间,也不在街上游逛到天明了。他熟睡了,他又工作了,妈妈 又开始变得幸福了——至少不幸的程度减轻了。 莫里斯为在伦敦举行的展览会准备工作忙得不可开交。鲁贝夫人到处说这是托 上帝的福。亨利的奇迹是为了得到美丽的女性——也就什么都不介意了。 不管是什么形式,奇迹总是奇迹。 过了十分钟……。 亨利的视线被帕甘业务用的出入口吸引住了。最先出来的是年轻的办事员、女 店员和见习工。她们像女学生似的,吵吵嚷嚷地从微暗的走廊里走了出来。她们看 穿马路似的寻找着恋人,一旦找到了,就跑了过去,掂起脚尖接吻,然后挽着手消 失在拥挤的人群里。接着,是年长的工作人员、裁缝帮工、成型工人、帮着试衣的 工作人员、裁剪师、成衣匠等。没有人在外边等着,她们穿着和体形不相配的外套, 急匆匆地朝公用马车或铁路马车的车站走去,她们要去远郊家里,等待她们的是简 单的晚饭。 然后是男工作人员出来了。门卫、会计、帐簿员、发送员,他们戴着赛马帽, 脖子上围着围巾,故意让人看上去是个什么了不起的人似的。他们在马路拐角处停 了下来,就像要去旅行六个月似的握了握手,朝各自要去的方向走去。 最后出来的是时装模特儿,那优雅的身材和装模作样的走路姿势,一看便知是 她们。她们在门口停住脚步,朝四周望了望,她们一会几扣上手套搭扣,一会儿脖 子上围着围巾,动作极其傲慢。然后,她们迈着缓慢的步子,穿过人行道,登上等 候着的马车舷梯,在戴着手套的男子帮助下,一会儿就无影无踪了。 过了没多久,米丽阿姆出来了。她和同伴们不一样,没有留步,直接快步地朝 马车走来。 “晚上好,亨利。”米丽阿姆大声而快活地打了个招呼,在亨利身旁坐了下来。 “等了好久了吧?”“两三分钟,没晚到太好了。说实话,法兰西大剧院在演戏, 我买票了。我想偶尔看场戏也不错吧。”“想去,我还从没去过法兰西大剧院呢。” 亨利的头伸出窗外,说:“去沃阿尚。”两人吃了很多,看上去食欲很好。他们说 着,笑着,并不是因为说的事好笑,而是因为他们感到幸福。和以往一样,他们又 争论起来。从最初见面那天起,在绝大多数问题上他们的意见是对立的。他们是有 意采取反对的立场的,这主要是因为他们想要享受一下互相攻击的乐趣。 这天晚上,首先开始争论起来的是亨利。他说他作为无党派一员反对旺多姆圆 柱。 “科西嘉出身的冒险家伙!连蜡烛心都不是,却要在那圆柱顶上造自己的家! 矛盾百出这点,无论是个人还是民族都是相同的。米丽阿姆你一方面期望民主政治, 一方面却说很喜欢独裁者,而且越是暴君越是喜欢,真是毫无办法。”亨利从米丽 阿姆的眼里看到了抗议的神情,又继续说。“不信吗?好,那就说给你听。拿破仑 使法国遭到毁灭,流血过多而近于苍白。比起把所有的国王都关起来,虐杀了这么 多人更为残忍,整个巴黎成了祭祀这家伙的圣堂般的地方。你稍稍环视一下,破旧 的凯旋门、旧兵器库、旺多姆圆柱方尖塔,踩出一步,就会撞上那家伙。作为王党 的一员我无比愤慨。”“唉!亨利,你真打算成为王党吗?”“当然,这还用说吗? 你间的是什么问题!就像是面对教皇的枢密官,问他是否支持法王。”“简直不可 思议。”米丽阿姆转着酒杯重复说。“哼!为堕落老朽的国王辩护!”“我有不同 看法,不一定是老朽的。路易十五岁就成了国王了。”“行了。我是说成了堕落的 年轻国王。”“我不同意。国王没有像铅管工、帐房员、艺术家、教士那样堕落。 说实话,国王中(是不幸的最坏的国王)也有高洁的国王,至少他们中的一位—路 易九世正式地被列入了圣者行列。”米丽阿姆朝他投去挑战的一瞥,埋头吃了一会 儿饭。 “那些贵族!”米丽阿姆又开始攻击起来,“他们也称得上人格高洁吗? 不!他们粗野,傲慢,乱逞威风。”亨利演戏似的挥动着手臂,“那我再告诉 你,米丽阿姆,粗野的是仆人,不是贵族,至少不是大贵族。骄横自大而傲慢的, 大体上都是办事的人,而不是领主。我家公馆里有个名叫老爹的管家,我从没见过 一个男人像他那样骄横自大的。”亨利瞟了一下钟。”喂!年轻的共和主义者,不 快一点儿就赶不上第一幕了。”这天,他们看的是莫里哀的《才女矫作》,第二天, 他们又去看了喜歌剧。米丽阿姆的优雅、美丽,和从心眼里欣赏音乐的神态,使亨 利的熟人都很受感动。这些熟人中也有德加。翌晚,亨利又带她去了文艺复兴剧院, 把她介绍给了沙拉·贝尔那。 但是,翌日晚上,他们是在米丽阿姆屋里的暖炉边度过的。亨利坐在沙发上, 手心托着白兰地酒杯,米丽阿姆坐在地上,双手抱膝,凝视着火焰。 这是风雨交加、疾风敲打着窗户吱吱作响的二月的夜晚。然而,屋里却很暖和、 安谧。亨利背靠在坐垫上,看着沉思不语、被火光照红了脸庞的米丽阿姆的侧影。 多么喜欢火的姑娘啊!一进屋就点起火,用捣火棒添劈柴,一分钟也不想离开炉旁, 她曲蜷着背坐在那儿的样子像猫一样。 有那么一会儿,两人谁都没有开口,就这样互相享受着沉默的愉快。这种沉默 在他俩交往中占有着重要的位置。 “幸福吗?”“非常,真想放声歌唱。”“你也有像猫的时候。”虽然没有转 过脸来,但亨利还是看到了米丽阿姆的嘴唇边也漾荡着的微笑。寂静又包围了两人, 只有外面越刮越猛的风的叹息声,和燃烧着的火柴爆裂的声音。 亨利漠然地拨弄青胡子,环视着屋子。屋子小巧玲珑,天花板很低,只有两三 件家具,地上铺着绿色的绒毯,墙上的书架和几幅版画,说明屋主人喜欢读书,同 时也显露出她懒得外出的习惯。不断外出的亨利对此抱有好感。 这也是因为这屋子和亨利在心里描绘的是如出一辙。如同茶色的眼睛,左面颊 上的小酒窝,坐在地板上的习惯,听音乐时,心情愉快地张着嘴巴一样,亨利想到 这屋子也是她的一部分,亨利感到这儿有着并非初来乍到的亲切感。 “唉!亨利,”米丽阿姆突然招呼道。“你讲讲德累弗斯的事吧,店里,女孩 子们一个劲地谈这些,看上去她们争论着他有罪还是无罪,我不清楚这是什么事件, 首先所谓德累弗斯究竟是什么人呢? “阿尔萨斯出身,我的朋友莫里斯也是那儿人,却是朱卢兹市人。他加入陆军 成了炮兵大尉,但是四年前的某一天,因泄露了军事机密遭到逮捕,被判为有罪, 降职后被送到恶魔岛,现正在服刑。有反犹太主义的阴谋这一说法,不过这显然是 冤案。”“你怎么知道是冤案呢?大家都说他有罪呀。”“这首先说明他没干。” 亨利笑了。”但是,还有其它理由。”关于德累弗斯,从笔迹专家们的意见分歧、 围绕着审判的无数疑点、捏造证据、证人作伪证等等,亨利花了相当时间慢慢他讲 着。他喝完了怀里的酒,手伸向手杖,一边说: “正是这些原因,他是被冤枉的。在法国还有少数有良心的人们。他们站出来 纠正这极大的不公正,我想,道路是曲折的,但我希望他们成功。”米丽阿姆拿起 放在桌上的油灯,紧靠着亨利一起向那狭窄的过道走左。 “光坐着,没什么乐趣吧。”“不,这么愉快的时刻,我还是第一次度过。其 实我最喜欢呆在家里了……明天再见面吗?”几乎让人察觉不出地踌躇了一下,亨 利又补充道:“常和我在一起不觉得腻吗?现在还……”“嘘!明天,老地方,知 道吗?”米丽阿姆很快地说道。 米丽阿姆的视线倾注着爱抚。亨利一时冲动,想紧紧握住她的手,但他克制了 自己,说:“谢谢,米丽阿姆。”然而那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 亨利开始下楼。米丽阿姆高高地举着油灯,看着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却又很艰 苦地走着台阶的亨利后背,眼睛湿润了,她抑制住自己不由地发出的叹息声。 亨利在台阶尽处停下脚步,大口地喘着气,让脚休息一会儿。他抬起头,看到 那张鸭蛋脸在微暗的灯光照耀下,在黑暗中隐约可见。 亨利挥了挥手,说:“晚安!米丽阿姆。”两周后,米丽阿姆提出星期天下午 去罗浮宫美术馆时,亨利坚决拒绝了。 “罗浮宫美术馆只是个墓场。有谁想去那种地方呢?”“我!”“你不知道去 罗浮宫的只是观光者,是观光者和学画的学生。没有比堆满雕像,木乃伊和碎了的 大理石的屋子更使人心情不快的了,就像踏入了无法形容的墓场,直至陈列着九千 幅的画廊……。”“不过,我喜欢画,看着画我觉得很愉快,我想请教你伟大的画 到底伟大在什么地方。”“不可能!这就像问美丽的女性,其美从那儿来一样。说 伟大的艺术是单纯的,这是不正确的,不仅不单纯,而是相当复杂的东西。显然, 第一,人生不是单纯的,人的精神也不是单纯的,就是心情也不尽相同。伟大的音 乐也不是单纯的,也许听上去是单纯的,但决非如此。数学也不是单纯的东西。” “所以,我想请你在这周星期天带我去罗浮宫,给我上上课。”米丽阿姆东方人式 的眼瞳里含着嘲笑般的微笑。“如果艺术真是那么难的东西,那我必须学习好几年 呐。我的眼前,就像浮现出老了之后,我们俩每个星期日都去罗浮宫。站在蒙娜· 丽萨前的姿态了。”“快别说那含着假笑的佛罗伦萨资产阶级的女人了!”“我觉 得她很美,如果你讨厌,那也是毫无办法的……”米丽阿姆说话的语气很温顺,但 无法否认她对争论的结果抱有自信,她的微笑中隐约可见到必胜的信念。 “说不去罗浮宫就不去。”亨利的样子表明他无论别人怎么劝说也不动摇。 “无论你怎么劝说或是试图用微笑打动我。我的心情都不会改变,你应当明白一切 都是徒劳的。”“唉呀!我可没对你微笑啊。”米丽阿姆像是没做亏心事反而被人 说了,深感愤然地说。 “那么是对别人微笑。那可不好。”亨利用食指指了指她那张熟悉的脸,”我 很了解你的笑容,米西亚常这样笑的。所以说,你试探我也是徒劳的。”米丽阿姆 坐在地板上,哔叽料的裙下,盘着纤细的双腿,头发和身子的半边,映染着火炉的 微光。 亨利被她那美丽的姿势打动了心,一时中断了思考,呆呆地、入迷地看着。 “我说不去罗浮就不去,没有讨论的余地。”然而,下一个星期日,两人还是 去了罗浮美术馆。而且从此以后每周都去那儿了。 令人吃惊的是,亨利明白了去罗浮宫对于他也有了一种崭新的、愉快的感觉。 站在世界名画前回答问题,详细解说名画的绘画技巧时,米丽阿姆瞪着圆圆的眼睛, 看着她那副神情,亨利觉得无比的快乐。迈步在脚步声回荡的画廊里,米丽阿姆现 出了永不满足的好奇心,贪婪地吸收着。亨利被这样的米丽阿姆吸引了,他注意到, 米丽阿姆非常专心地听他讲述为什么伦勃朗比皮埃塔·德·豪荷伟大,弗拉戈纳尔 比纳提埃优秀的理由是什么,还听他对各种各样的画进行分析、解释天才与画匠之 间的不同。 某个星期天,两人停立在米罗的维纳斯像前,在三月下午若明若暗的灯光下, 维纳斯显得很白,就像在某个很远的地方。 “她实在是太美了。”亨利自言自语地低声说道。“关于她,除了希腊人在洞 窟中发现了她,并用六千法朗卖给了法国政府这一事实之外,就一无所知了。这是 我国政府购入物品中唯一合算的东西。本来拿破仑从意大利拿回来的卓越的画被盗 了,也就只有这个了。”停了片刻,亨利又继续说道,“实在是太美了,使人忘记 了她的年龄,其实她比巴黎,比恺撒,甚至比基督年龄还大。”两人在矗立的维纳 斯像周围转了好一大儿,从各个角度欣赏着。 “已很晚了。”亨利说。 “我们回去吧,埃及的低俘雕,希腊的女像柱,腓尼基的大理石像都看了,这 样你的素养也得到了充实,可以维持一周左右了吧。”“不过,你同我讲好看菲里 浦·利比的玛利亚像的,你忘了?”“你的记性不错,那得快一点了,马上就要关 门了。”登着白色大理石的台阶,到了二楼,穿过卡雷沙龙,就来到了七米长的一 间大屋子。那儿不太有人光顾。 “只有看利比的时间了。”亨利说着,气喘嘘嘘地疾步朝俯视膝下孩子的绝世 美人金发玛利亚走去。 “想看的话,其它画可以放在下个星期日。”两人站在画前,流露出崇敬的目 光。 “这是幅杰出的画,米丽阿姆。”片刻之后,亨利缓缓地开口说。“就像是从 里面照出来似的。光从皮肤下透出来的,是吧,这是因为利比用土黄色打了底。这 是人为的功夫,却效果极佳,它促使了光从里面发出来。如今,立志成为画家的人 谁都用这种手法,然而在利比的时代却是一种新技巧。怎么样,你见到了一个脱离 尘世的天使了吧?”亨利的眼睛炯炯有神。“望着她你怎么也不会想到现在正在被 地狱之火焚烧吧,就是利比也同样如此,因为这两个人的品行不端……”这时穿着 制服的警卫走了过来,告诉他们,“再过两三分钟就要关门了。”警卫朝米丽阿姆 投去欣赏的目光,却又用困惑的表情看看亨利,然后耸了耸肩,急匆勿地走了。 “艺术所负的罪过实在是很大的。”亨利转过身去说道。“这是一种奇妙的符 合。伟大的画家画品行极好的女人之例实属稀少。以后我讲给你听菲里浦·利比同 美丽的修女之间的恋爱故事。”“到家后——我沏茶时”下个星期日,两人又去了 罗浮美术馆,但是去的是独立美术家协会的展览会场。亨利将几名经营委员介绍给 了米丽阿姆,看着他们显然瞠目惊视的样子,亨利感到一种满足。然后,他们依然 参观展览室,看了数不清的画。 “你这就知道画家饿死的理由了吧。”在四面墙上挂满画的屋里兜了一圈,亨 利说。“称为画的这种东西,是供给最多而需要最少的商品,是蠢材、还是天才。 只有像我这样只干这一行的人,才作为职业,立志做个画家。”他看见了像警卫员 似的站在自己面前的亨利·卢梭,这位穿着擦得锃亮的粗革皮鞋和打着补丁的骑装 的原海关职员,威风凛凛,仪表堂堂。 “米丽阿姆,这是我的老朋友卢梭先生,小提琴的演奏方法和如何写情书你可 以请教他。顺便说一下,作为画家,他也是很了不起的。”亨利·卢梭深深地行了 个礼,嘴巴在下垂的下巴胡之间蠕动着,嘁嘁喳喳地嘟哝着。他挽起米丽阿姆的手 臂,把她带到了题为《自由引导人民》的大作前面,画框上用图钉钉着纸片,上面 写着:“噢,自由!将永远引导那些额上淌着汗珠,对法国的荣耀与繁荣作出贡献 的人们。”在回普迪尚街的路上,亨利饶有兴趣、非常好笑地说起了经营委员会的 情况,逗引米丽阿姆发笑。一会儿,说话又涉及到了凡·高和修拉。 “我深切地认为,如果那时就认识你了该多好,你一定会喜欢上他们的……他 们俩如同黑夜和白昼之不同,却都是伟大的画家。我特别对凡·高抱有好感,他是 个易变的人,但又无法不使我喜欢。政治上,他是你这样的民主主义者,我想你们 会因为都认为国王是堕落的、贵族是傲慢不逊的而意气相投,结果,他会迷上你的。 凡·高是个傻瓜,他没想到还有与爱无缘的人。”“他怎么啦?”“自杀了……” 就这样,几星期过去了。每天傍晚亨利在旺多姆广场的角落等待米丽阿姆。两人出 入在剧场、歌剧院、音乐厅,甚至去看了杂技。一天,亨利问,去不去看看电影。 “那,是什么?”“我也不清楚。有很多照片,以极快的速度在变化着,看上 去就像人在动。”两人去了沿着卡普希努大街的地下安迪昂沙龙,电影就在那儿放 映。这是一次令人惊心动魄、难以忘怀的体验。刚觉得火车头从银幕上冲了下来, 一会儿马又飞驰进屋里。观众中时有发出一阵阵惊叫,从坐椅上逃了出去的,也有 的变得神志不清。 有时也同莫里斯、鲁内共同进餐,大家谈着话、打打扑克,度过一夜。 星期日早晨,米丽阿姆会出人意料地来到画室,一手拿着书,坐在长椅子上, 出神地看着正在画画的亨利。她很快就和鲁贝夫人成了好朋友,常在亨利的身后, 小声地、不停地谈着。两人的友情渐渐地开花,产生了像母女般的亲密感。 亨利向米丽阿姆谈起了自己,坦率地讲叙了自己以往的孤寂,甚至还告诉了她 关于戴尼兹的事,在一个下着雨的夜里,又谈起了玛丽。 米丽阿姆也渐渐地坦露肺腑,开始讲了自己儿童时代的故事。 “你知道我为何什么都想学呢?因为小时候没有这种机会。我中途就缀学,是 因为父母很穷,无法继续求学。而且,等到父亲一死,我就去裁缝店工作了,一天 三个法朗,当时只有十三岁呐……”想到在拥挤而通风条件极差的屋里一天工作十 小时,就像伏在长桌上似的挥动着针线、手指被刺、就要哭出来的小姑娘,亨利就 感到胸口郁闷。十三岁,在那儿……贫困是多么残酷的东西啊。 “你不知道贫困是怎样的东西,赤贫如洗般的贫穷,在这环境中成长起来的人 会成为各种各样的。什么时候我讲给你听。”这天谈话就这样结束了。一个月后, 米丽阿姆谈起了自己的父亲。 “他是宝石设计师,小时候离开波兰的一个小镇,来到了巴黎……”他是个一 头金发、说话和气的人。患了结核病。他忠于信仰,人品很好,常带她去纳扎雷特 的犹太人教堂,向她灌输犹太教法典的诗文和充满悲痛的希伯来圣歌。父亲把仅有 的一点点积蓄用来治病,后来辞世而去,留下的母亲和女儿身无分文,以后过的是 恶梦般的苦日子。从缝制工厂回来,就要帮助在厨房的炉子边锁手套扣眼的母亲。 晚饭只是把煮山芋热一下,把硬面放在汤里泡一下就吃了。看到来收房租的东家就 吓得索索发抖。没有星期天,从未去过塞纳河边兜风。不用说乘旋转木马,就连和 附近的孩子一起玩捉迷藏的记忆都没有。即使这样,还是想方设法地活了下来。如 今,目光黯然失神、消瘦的女孩子,成了独立工作的姑娘,年轻男子等她工作完了 之后把她送回家。 “就这样,一天我遇到了安德烈,并爱上了他。他是眼镜工厂的工人,是个温 柔、憨厚的男人。他和我有共同的兴趣爱好,信仰同一个宗教,对于将来的希望也 完全一致。我们爱得很深,所以妈妈去世时他提出了结婚,我差一点就和他在一起 了。”她的声音就像被屋里的寂静所吸引。米丽阿姆继续看着火。“为什么?为什 么没结婚呢?”“他太穷了。”听她断然回答的激烈口气,亨利深感震惊。 “他聪明,能干,也很温柔,很像个男子汉,不过,很穷。我亲眼看到我父亲 也很聪明,能干,但是他只能给母亲那样的生活。何况我是看着父亲怎样死的,他 没钱买药,通宵咳个不停。听着透过墙壁传来的咳嗽声,我很难过,把枕头压在脸 上,发誓一定要摆脱贫困,所以,我才离开安德烈的。 我没同他说一句话,也没留下纸条,我知道,见了面,我的勇气就会消失的。 就这样,我逃走了。从那以后,就再也没见过。”米丽阿姆的声音低得简直无 法听清。 到了五月,巴黎到处是一片春意,新绿间露出了陈旧的石块,大路上船形帽和 太阳伞像鲜花盛开。蒙梭公司重新上演了木偶剧,新一代的孩子们都屏着气,目不 转睛地观看着木偶和恶魔间的殊死搏斗。恋人们在门口接吻。 春天就是这样一个季节。 简·阿维利尔和恋人、女佣人、管家带着两只长毛狮子狗离开了巴黎。 和她音乐厅明星身分相等,她带了二十六只皮箱,还显得不够。要不要打电报 呀,要钱别呀,这呀那呀的,再也没有比临出发前更忙的了。 火车启动之前,简抽出两三分钟的时间同亨利两人单独耽在包厢! “你就像是变了一个人了。”简用手套搧着脸说。“和米丽阿姆处得怎么样?” “只有一句话,太好了。她确实是你所说的那种女子。不,比这还好。 我真不知如何报答你。我给你画你喜欢的海报。”语言中漾溢着的热情,引来 了简可疑的一瞥,“你不会是爱上她了吧。”“当然。你把我当作什么人了——傻 瓜?”“行了,亨利。就限制在友情上,超越了就不好了!”那天夜里,亨利带着 米丽阿姆出席了纪念最近刚逝世的勃拉姆斯的音乐会。音乐会上演奏了交响曲第一 乐章八短调。米丽阿姆双手交叉放在膝盖上,闭着眼睛入神地听着,亨利从旁边瞟 了一眼,她微张着嘴,就像等待着亲吻,全神贯注地欣赏音乐的神情和颈部的曲线 深深地印入了他的脑海。亨利正是对这一瞬间,极为珍惜,并决心必须反复体验这 一时刻。演奏接近终曲时,米丽阿姆手指摆弄着亨利的手。 “谢谢,亨利。”她耳语道,“今后听到这支交响曲,我一定会想起你的。” 在马车上,米丽阿姆的手还放在亨利的手上。 “你,也给了我许多。”两人的手相碰,可是这时除了官能的交融之外什么都 感觉不到了。 进屋后,米丽阿姆把披风扔在椅子上,在暖炉前跪了下来,开始生火。 “我能替你干就好了。”亨利坐在沙发上说。也许米丽阿姆没听到吧,她没有 作声,于是,为了缓和不和悦的气氛,他又接着说。“炎热的不要生火的夏天,你 又干什么呢?”“一边唠叨着,一边等待秋天的到来。总之,我讨厌夏天。巴黎的 夏天够受的。”“没那回事!巴黎的夏天才是最舒服的,那么今年我带你去市场, 吃着焦糖,一家一家地逛露天商店。然后去弗瓦尔·德·特隆,那儿有我的一个老 朋友叫拉·古吕。坐在公共汽船上沿塞纳河而下,在一家演奏手风琴的小餐馆吃午 饭,坐马车去圣克洛瓦、凡尔赛兜风。”“今年夏天你不去阿尔卡西翁了”米丽阿 姆瞪着吃惊的眼睛问。“简说你在那儿有别墅和船。”“不,这个夏天不去。”亨 利慌忙说。“我很忙。”“你知道吗?我从没离开过巴黎,也没有看到过海。” “阿尔卡西翁谈不上是海边,但是围着海湾。没有比这更美的海湾了,松林中有冬 天的城镇,海滨附近有夏天的城镇。那儿有我的别墅,叫维拉·德尼兹,露台是朝 海的,下去吃早餐时,我一边走一边眺望,碧蓝的海水闪着白色的帆船,海边,孩 子们在戏耍着,实在是美极了。早饭后,和罗兰坦一起坐船,游泳。罗兰坦是个怪 人,年轻时曾坐着船在世界各地到处游荡,如今是个渔民。这也只是在冬天,到了 夏天夫妇俩就住在别墅。他教我怎样驾驶小艇,两年前还参加了地方的赛船会。你 也许不信,我这个样子还是个杰出的小艇手呢,得到了五、六个优胜纪念品呢。早 晨游泳可受不了。”亨利终于发现自己太得意忘形了,于是耸了耸肩,“你还是不 要相信我说的吧。阿尔卡西翁毫不例外只是个无聊的海岸城镇,而且我今年不去, 我不能离开巴黎,我说好要为克莱蒙梭的书画插图的,可还没着手画。这是讲犹太 人的短篇小说集,校样已出来了,想看的话我拿来。”米丽阿姆点了点头,站起身, 把裙子褶皱处弄平。“我烧咖啡,你喝吗?”米丽阿姆的身影消失在狭小的厨房里。 亨利听了一会儿研磨机磨咖啡豆的声音。幸福并不是什么虚幻的东西。有火、咖啡、 女人就行了。当然,最好的是她这样的女人,马车上握着的她的手是多么的柔软和 温暖……。 “今夜你看上去很美。”亨利从沙发那头打着招呼。 米丽阿姆从厨房伸出头望了一下,“谢谢,我想是到向我献殷勤的时候了。” “对方无论是我还是他人,你是不需要奉承的,因为你早已清楚自己的美貌,你过 于漂亮了呀,而且,女人这东西,无论赞美她那儿,对她来说绝不会是意外。” “即使这样,女人也还是希望你们说的呀。”混和着磨咖啡声,传来了她的笑声。 “不过,如果你见到我早晨刚起床时的面孔,会害怕的。”“一定是那样的。”亨 利的语调一半是嘲笑。“但是,今天晚上你不是化妆得很美吗?音乐会上那些男人 一个劲地看你,他们在想什么,这是显而易见的。”“唉!是吗?”一片笑声。 “想什么呢?”“早晨见了一定是一张可怕的脸。”“你,太坏了。我讨厌你!” 米丽阿姆打开厨房门,吐了吐舌头。“简说的一点不错。她说你……”“她怎么说 都行。”亨利笑了起来。“瞧,女人这东西,如果对他人所讲诚心接受,表示赞同 时,就会伸出舌头说声讨厌,这我办不到,喜欢的东西就奉承,怎么奉承都行。但 是,你在音乐会上相当惹人注目啊,你这样的女人对女性是一种威胁,所以应当禁 止一个人行走。”“我没有一个人走啊,和你在一起的呀。”以前也有几次像这样 的交谈,然而,亨利感到今晚的米丽阿姆有着从前没有过的温柔和娇媚。 “唉!喝不喝白兰地?”米丽阿姆在旁边桌上摆好盛着科涅克白兰地的瓶子和 杯子。“不是说值得给你酒。我是个宽宏大量、心地善良的女人,所以才让你喝的。 这一点可不要弄错。”“我正要那么说呢,但是又想不要损害你那天生的小心谨慎, 就没有说。 我们意见一致那太好了。”米丽阿姆噘着嘴正要说什么,亨利见了更是害怕似 的耸了耸肩。 “不,那是笑话,我向你道歉,你不是那种女人,不过,我喝的科涅克白兰地 的钱是不是由我来付,增加了你的财政负担那可不好。”“没那回事。你如果说两 遍的话就……”“不过,米丽阿姆,你不是不让我买东西送你吗?所以让你负担酒 钱不好。求你了。”“讨厌。”“真顽固。”“这就完了,再说一遍我就没收你的 酒瓶子。”米丽阿姆回到了厨房,一会儿就拿着两只咖啡杯走了出来。“乘热喝了 吧。”米丽阿姆在地上坐了下来,像往常一样在暖炉跟前,那纤小的脚盘在黑丝绒 裙下。 有一会儿谁也没有开口。 今晚的米丽阿姆多么招人喜欢啊,虽然已交往了几个月,但幽会时的激动、心 跳却依然如故,想必我寻求的就是这样的女性,我沉溺于嗜酒的那段时间,想要得 到的就是这样的女性,没想到她却一直住在这样的小屋里。 我坐着马车好几次路过这儿,那时只要遇上了……这是感到可能发生的事情却 没有发生时的那样悔恨。 “为什么盯着我看?”米丽阿姆目光注视着火焰,问道。 “你怎么知道我在看呢?听说你是个心地善良、心胸宽大、能容人的女子,除 此以外,你的脑后是否也长眼睛?想来,你是不是也知道我在想些什么吧?”“你 在想什么?”“如果你一定要让我讲的话那也无法。说实话,我在怀疑你是否真在 这里,我看到的难道不是幻影吗?我把空想和现实搞错的本领是很大的,会看到实 际上不存在的东西,听到没有说过的话。我时常在夜里醒来,觉得你实际上并不存 在,我们俩没有邂逅。能认识你真好。米丽阿姆,我很高兴,非常地感谢你。” “感谢?谢什么?”“感谢世上有你这样一个人,而且在我身旁,成了我的朋友。” 米丽阿姆一动也不动,这姿势在亨利心里引起了一阵难以言表的不安。 过了一会儿,她把酒杯放在膝盖上,望着火焰,然后转过头来,用试探的目光 看着亨利的脸。 “你在爱我吧?”语声里没有刚才那种嘲笑。 亨利咽下唾液,握在手里的杯子里的酒在摇晃着。米丽阿姆打算从我的身边离 去了……。这么说来,今晚她的神色有点可疑,过于温柔……。是的,她一定是想 说自己盼望已久的富翁出现了。被她察觉了我的内心世界,啊! 多愚蠢、失策啊。 “你说我看你?为什么说这种事呢?当然不是的。”这次一定要靠说谎来掩饰 了。必须要注意决不能让她悟到。如被她猜疑了,她就会离我而去……。 “我们是好友。同你在一起是件特别愉快的事。但是,爱你……这不对。 我是为了爱这东西而历经辛酸的。你放心,我不会重复同样的错误的。”“有 自信吗?”这时,不该转为守势,而应当提问,奚落她一下,举止显得愉快,以此 使对方陷入混乱。亨利瞬息之间这么想道,于是转为进攻。 “这究竟是为什么?是坦白吗?”“你们女人都很自傲,所以以为每个与你们 交往的男子都打心眼里迷上了你们。让你失望,很对不起,但是,我所期望的只是 友情。我已经到了能抵挡得住恋慕的激浪的年龄。友情的漪涟对我才合适。”亨利 渐渐地恢复了自信。他感到不可思议的是自己被这些话所蒙蔽,像没有其事似的。 “如果我问你:‘米丽阿姆你爱我吗?’你的心情又会怎样呢?行了,就不谈这些 了。特意煮好的咖啡,不喝它太可惜了,我喝了。”“好,我就相信你的话了。不 过……你希望得到我吧?”“哈、哈、哈,这话又错了,爱就像沼泽,是感情的泥 潭,但是,情欲应该说是正常人的感情,那么可以说我是想要你的,那是一种年轻 漂亮的女人谁见了都想要那样的感情。不管怎么说,你也不要露出一副早晨那种可 怕的脸来。我也还没到九十岁,关于你那一目了然的财产我根本没有注意到,所以 这对双方都是个损失。但是,你不用担心,捆住你,在你嘴里塞上东西以满足肉欲 的事我是不会干的,因为在巴黎,可以适当地满足那方面饥渴的地方有的是。” “知道了。”米丽阿姆笑了起来。“简说过了。”“畜牲!该把那女人处以极刑。 是吗,你如果知道了,就会明白我不会用突然袭击的暴力强迫你服从我的意志。所 以不就可以安心了吗?……如果你担心这个的话。”形势开始好转,米丽阿姆开始 理解了。我可以开始缓和攻势了。 “放心好了,米丽阿姆。”亨利脸上露出了宽厚的微笑。”我只是想和你交个 朋友,没有更大的奢望和期待,我知道总有一天你会离我而去,我已做好了思想准 备,但是,在这之前,我愿意和你保持朋友关系,就是这个想法。”米丽阿姆那询 问似的目光在亨利的脸上移动着。“听了这番话,我很高兴。我也想和你做个朋友, 我也感谢你啊,是你不明白、也想象不到的那样感谢着你。你从简那儿听说过我对 于人生的渴望吧,你也明白我并不爱你,因为我不想爱,不想刺伤你。我想给你的 只是幸福。”“谢谢,米丽阿姆。”亨利的嗓子嘶哑了。 “非常庆幸,一件事定下来了。我也该回去了。明日是星期天,天气似乎不错, 去凡尔赛宫兜风吗?”亨利把空杯子放在桌上,手向手杖伸去。 就当他要站起身来时,米丽阿姆飞快地在他身旁坐了下来,把嘴凑了上来。 “你不必回去了,亨利。”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