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苦艾酒!维克托!给我再来一杯苦艾酒!”“对不起,德德。”维克托对站 在柜台前的男人说:“醉汉说了也不要听……”随后,又回过头去,朝亨利的桌子 那边说:“吐鲁斯大人,不是已经喝够了吗?”“讨厌,让你再拿一杯来,就拿来。 不听我说的人我要把他杀了!”说完,头嘎登一下垂了下来,身子猛地伏倒在桌上。 “没受伤吧?”德德担心地伸长了脖子。“不,奇怪的是醉汉是不会受伤的。特别 是这个人。 他是个残废,如果受伤的话,早就死了。”他转过头去,越过肩膀看着亨利。 “已经睡着了。”说着咋了一下舌头,叹着气。耸了耸肩开始擦洗起杯子来。一年 之前就让他去其它地方了,可他还是不断来。大概有什么苦恼的事吧。人嘛,谁都 会有一、二件烦恼的事的,这么睡着时可以,一醒来就感到束手无策了,就会干出 找碴儿打仗之类的事了。喂,你看,一吹就会掉到地上吧,他常拿出同一封信,反 复看,眼泪哗哗地流了下来。可是无论看几遍,内容都是一样的呀。”“那是女人 来信,一定是的。”德德脱去破旧的赛马帽,搔了搔头。”他一定有被女人甩了那 种伤心事吧。”“完全如此。”维克托点了点头。“别这样,一会儿又唱起歌来。 这又是件严重的事。他虽然个子很小,声音却大得隔着一条马路都能听到。要赶他 出去更是没策了。为什么?因为那个帕特跟着吧,瞧,不是有个满头褐发的警官吗? 是整顿风纪的,那家伙在这一带酒店走来走去,说,‘如果谁动了吐鲁斯·劳特累 克一根指头,我不答应。’这是个一本正经的人,是整顿风纪的总管。谁也不会向 他挑起争端的。”“那倒也是。”德德点了点头。维克托一边抠鼻孔,一边说: “算啦算啦,活着就尽是些不尽人意的事嘛。”“无论是谁都会有苦恼的。”“话 是这么说,不过,像我这样命运不好的人不会有吧,因为这样的也来了。”说着, 维克托用手指了指亨利。“苦艾酒!喂,苦艾酒放哪儿了呀?”亨利突然醒来,用 手杖敲了敲桌子。“瞧,是不是我说的那样?”维克托叹了口气,为了离亨利更近 一些,他走到了柜台边。”对身体有害,老爷。 如没有帕特先生……”“帕特怎么了?那家伙是垃圾!喂,我说拿苦艾酒来, 没听到吗?有话对你说,你过来!叫你过来你就过来!”“有什么事吗?”维克托 勉强朝桌边走来。 亨利露出了浓厚的兴趣,仔细地凝视着。 “维克托,我和你是老朋友了。是吧?你有着处世的智慧和敏锐的洞察力。不 要说不。你那英俊的脸蛋,实在很像有手腕的人的嘴形,炯炯有神的眼睛都这么写 着呢。我有一个问题要问问你,喂,继克托,你认为女人怎么样?”“如果让我说, 我只能说女人可是个麻烦的东西,直截了当地说,像我的老婆,要打鼾,声音像吹 笛子,真够糟的了。睡在她身边就像是睡在歌剧院。”“那倒够糟的,你没有用枕 头堵住她的嘴吗?”亨利露出了一副醉汉特有的同情说。“我的朋友就这么干了, 结果鼻子声不见了。岂止是呼嗜声,听说呼吸也停止了。那给我来一杯苦艾酒,再 进入正题吧。”说话间,也许是像受到了打击的缘故吧,头剧烈地痛了起来。维克 托的脸变得模糊起来,开始了一圈又一圈的旋转。头一下子歪了过去,亨利又一次 把手当作枕头倒在了桌上。很快,他觉得很想呕吐。他拼命控制那涌上喉咙的苦味。 过了片刻,呕吐被制住了。随着一阵放下心来的呻吟,亨利抬起了头,戴上了眼镜。 他想,是胃里滞食不消化吧。可是,细细一想,胃里有的只是早饭。于是,这只能 归结于空腹的缘故了。然而,奇怪的是他并没有空腹之感。身体僵直了,就像拔去 软木塞的香槟或其它什么似的,胃液从喉咙深处涌了上来。 亨利盲目地摆弄着手杖,手捂着嘴,向厕所跑去。刚推开门,一阵臭气猛地扑 来,他不由地停下了脚步,刹那间,他闭上了眼晴,变得踉踉跄跄起来。他俯身朝 前,吐了起来。太阳穴周围像针扎般地疼痛,头像裂开似的。 膝盖直哆嗦。亨利用空着的手撑住墙,光凭手指的力气支撑着身体。发作刚控 制住,马上又变得更厉害了。地板在摇晃,墙壁从四方朝自己压来。两肩往上扛起, 食道堵塞,发出嘎啦嘎啦的响声,唾液和胃液滴滴嗒嗒地流着。 这时,呕吐突然制住了,肺呼吸着空气,胸部喘着气,他无力地用手背擦了擦 嘴巴,汗水顺着面颊流了下来,在胡子中消失了。亨利有一会儿没有动,就这样等 待着呕吐的又一次出现。然而,发作像是制住了。他极其小心地拿出手帕,擦了嘴 巴和面颊,又擦去了沾在衣服领子上的唾液。回到桌上,他企图抬起手来,可是手 腕怎么都不能动弹。他突然伏下,周围的一切都似乎被罩上了一层黑色,失去了原 有的样子;同时,时间也不复存在,不仅是时间,疼痛、记忆,一切都消失了。 就这样,亨利很长时间在死亡般的虚幻的忘却中飘荡着。一会儿,从这虚幻中 传来了声音。声音是清清楚楚的,但却是难以置信的遥远。 “吐鲁斯先生,请起来,吐鲁斯先生!”亨利一动也不动,只感到声音的主人 用手摸着自己的面颊。那是温暖的、令人心情愉快的。 “吐鲁斯先生,请起来!请起来!”声音逐渐变大,而且声音中有着什么不快。 谁在晃动自己的肩膀,他勉强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只是顶着鼻尖的拳头和手指的 柔毛。 “呀,睡在这种地方对身体有害,时间很晚了,请起来回去吧。”亨利抬起头。 于是看清了那儿站着戴着赛马帽,穿着黑大衣的帕特。 “噢,是你呀。”亨利精神恍惚地笑了笑。 “是的,是我。”风纪科警察递过来一杯不放牛奶的咖啡,“把这个喝了吧, 喝了会清醒的。”“究竟什……”他想问是为什么事来的。可是没等说完,亨利的 眼帘就垂了下去,眼一闭,头突然垂了下来,又一次伏在桌上。他的意识又一次被 黑暗封闭,但是,这次周围被白色的圆环围住。他听到那儿传来人的悄悄叫声,感 到手插迸了自己的腋下,身体被抬了起来。过了不久,他感到含着湿气的拂晓冷风 抚摸着面颊,悄悄地钻进了自己的衣袖口,马上又听到了有节奏的马蹄声,身体觉 得在轻轻地摇晃。吧达吧达轻快的响声仿佛就像滴落在锡制的洗脸盆上的大颗雨滴。 醒来时,已是午后时分。亨利觉得头痛,嘴里有一股酸味。一丝难以形容的疚 意油然而起。一定是发生什么事了,虽然并不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把头枕在枕头上,企图沉浸在忘却之中,然而意识的机能发挥了作用,赶走 了他的睡意。 没办法,那么,干了什么呢?他把手放在头底下,盯视着屋顶,开始回忆昨晚 发生的事。下午很晚离开画室,在柯兰克尔街行走,以后又……。 “怎么回事?又忘了?”亨利厌恶般地咋了咋舌头。 没能遵守和莫里斯的约会这已是第三次了。真是怪事儿,每次都是莫里斯!这 可不得了!我正在迅速地失去朋友。上次米西亚也很生气,无论送她花也好,道歉 也好,她也没有消掉怒气。招待人的一方是不希望桌上有空席的。因为空席就像少 了一颗门牙似的,精心操办的宴会气氛顿时会被糟蹋了。 究起原因全部因为是酒,酒不仅使他忘记了约会,还使他常常感到裂开般的头 痛,为了缓和头痛,又把手伸向了酒杯,这样不断地恶性循环。 亨利走近桌子,抓起酒瓶,斟满一杯漱了漱口,酒精除去了舌苔的不调和感, 使喉咙像火烧一般,眼睛湿润;同时头痛就像神话般地变得缓和起来。 他知道再来一杯,心情就会变得轻松的。于是手又向酒瓶伸去。 他正打算喝干杯里的酒,这时传来了敲门声。亨利似乎被这一冲击触犯了神经, 狂叫道:“进来!”突然出现在门口的是莫里斯,他脸上没有一丝笑意,瞪大眼睛 盯视着亨利。 “究竟怎么了?”亨利问,“是从来没有见过别人喝酒吗?”头发蓬乱,衣服 皱巴巴的样子,手里拿着杯子和酒瓶。被人瞧见这副模样,刹那间一种屈辱感触发 了他的怒气。“进不进来快点决定。”他想走过去,拉住莫里斯的手,请求宽恕。 可是望着衣冠楚楚、一本正经的朋友那英俊的面庞,他又发起火来。连莫里斯都瞧 不起我了,因为我有点喝过了头,就连鲁贝夫人也是如此。人都是一副道貌岸然的 样子吧。 “你想知道昨晚没去的理由吧。我有了不起的借口,可以说是完全正当的理由。 事实是……”面对血誓好友莫里斯满不在乎地撒谎,而且盛气凌人地挺着胸,开着 过分的玩笑。既是如此,他为什么不反击地喊叫呢?不生气倒令人有些生畏。“你 是来探听消息的吧,不会是来确认一下我是几点回来的吧?喂,我怎么说好呢?为 什么站在那儿一声不响呢?”亨利一气喝干杯里的酒,砰地一声放在桌上。然后迈 着不灵活的步子回到了床上,一下子仰面朝天地睡了起来。 “我不是为昨晚的事发牢骚来的。”莫里斯不出声地关上了门,穿过画室,目 光不断地朝亨利射来,然后说:“我不该来吧?”“已经来了,再说这些也没用了, 什么事?”“有位贵夫人想请你画肖像画,出三千法郎……”“拿了三千法郎干什 么用呢?买科涅克白兰地吗?而且,我太忙了,不行,工作都堆在那儿……还有宏 大的计划……? “是吗?”莫里斯平静地说。 “我不会再来打扰你了。”接着是郁闷的沉默。“再见,亨利!”门刚关上, 亨利就用双手捂着脸。“走了!”就像被告知朋友的突然去世似的,他轻轻地嗫嚅 说。我为什么要这样说话呢!是酒。突然,在阿波罗酒吧的事,清晰地重新出现在 脑海里,在恶臭刺鼻的厕所大口地呕吐,坐着马车被送到画室。啊,多么堕落!吐 鲁斯伯爵的嫡子!正如父亲所说,我现正疾步行走在通向悲惨的死亡之路吧。啊, 酒这混帐东西! 亨利蹲在床上,两手继续捂着脸。不是说有人戒酒吗?现在开始还不算晚,我 也下一个大决心……想着想着,再喝一杯的念头又抬头了。只是一杯,喝完最后一 杯就断然戒酒。这么一想,嘴里唾液条件反射般地涌了上来。周围都是酒瓶。他想 我不该在这儿。然而又能去哪儿呢?不是那儿都有酒店吗? 对了,去妈妈那儿,在她身边,也许能抵住酒的诱惑吧。 亨利用颤抖的手系上鞋带。 “我要坚决抗住……坚决抗住。”在按母亲住的公寓门铃时,亨利还在咬紧牙 关重复着这句话。如果顺路去一会儿的话,就会有很多咖啡店、酒吧竞相一个挨一 个地排着,在那儿不是喝一杯,而是两杯、三杯。来这儿是就像是拷问般的难受, 路上的一分一秒是死一般的痛苦。击退了“秒”的攻势,还有“分”的大军,但是, 亨利斗过来了。 “啊!你来了。”伯爵夫人坐在扶手椅上,朝走进起居室的亨利说。“好久不 见了,你好吗?说实话,我正有事想听听你的意见。你来得正好。不过,还是先吃 点什么吧。”伯爵夫人的视线转向正站在门口的约瑟夫,吩咐说:“给亨利先生端 茶和点心。”刚剩下两人,亨利就在她的脸上吻了一下,宛如被静谧的力量所吸住 似的,吻了很久。 “妈妈,我想见您,还是家里好啊。”她的手搂在了亨利的背部,把他拉到跟 前。“我也想见你啊。”搂着的身体像是很热,在哆嗦着。可怜的利利,这孩子病 着。而且是有什么烦恼的事才来这儿的吧。不过,不久他就会结束走向无意义的绝 望的长途旅行,回到我的身边,只有到了那时,才会留在我的身边吧。“累了吧, 脱去帽子,像从前那样坐在搁脚处怎么样?”门开了。梳着翅膀似的发型的马内特 走了进来。她把杯子和点心盘放在桌上,抓住亨利的手,一再地亲吻,裂开没有牙 齿的嘴巴笑着,然后快步离开了屋子。 “吃吧,亨利。”亨利狼吞虎咽地吃着饼干。妈妈为什么会知道自己饿着肚子 呢?母亲真是个不可思议的动物。 “趁热吃吧。”伯爵夫人边倒着红茶边说。 这话,使他又想起了米丽阿姆。那天晚上,她说的就是这话。那是去听勃拉姆 斯纪念音乐会的那个晚上……。 接下来的一小时一瞬间就过去了。他喝了两杯红茶,扫光了所有的饼干,坐在 母亲身边听着听着,睡意上来了,为马内特的事听他的意见,这似乎有点客套了。 “不管怎么说,已上了年纪,有点耳背了。她用满口听了也不明白的方言,叱 责厨师和佣人。她还揪住已六十的约瑟夫,就像对一个才工作十天的年轻人那样严 厉地申斥他……”亨利突然感到难以忍耐的酒瘾袭来,摆在屋里的酒瓶骨碌碌地开 始旋转。伯爵夫人的声音变得又远而又很大。“要坚决抗住……酒绝对不能喝。” 亨利惊慌地对自己说。就像疼痛发作时那样,亨利咬紧牙关,闭上眼睛,本能地抚 摸着伯爵夫人的手。如此之后又怎么样呢?不知何时,他嚅动着嘴唇说: “妈妈,我需要酒。”伯爵夫人注意到了那声音中潜藏着无可奈何,于是默默 地站了起来,离开椅子走出屋子。不大功夫就抱着科涅克白兰地的酒瓶回到屋里。 “来,亨利,喝吧。”夫人说着在空杯子里斟上了科涅克白兰地。 只见亨利双手端着杯子,贪婪地喝了起来。酒从嘴边滴滴嗒嗒流了出来,一喝 完顿时觉得轻松起来。 “对不起,妈妈。”亨利用手帕拭了拭嘴角,抬起头凝视着伯爵夫人的眼睛, 然后慢慢地开口说:“这您就明白了吧。”“我早就知道了。”平静的语调中含着 悲伤。 “可是,妈妈不了解我的酒量吧。”亨利的声音里有着耐不住的羞愧。”我一 直瞒着你,所以妈妈没发现我呼出的酒味吧?酒能解痛,郁闷的心情变得开朗起来。 至少我是这么感觉的。酒量渐渐地增加了,如不喝得酪酊大醉就没有效果。昨天, 在酒店,我出了丑,昏迷不醒,在别人的照料下才回到了画室。我不明白自己在哪 儿,怎么来到这儿的,这种事二次中就有一次。 我什么工作也不干,忘记赴约,朋友也都离我而去。说实话,我刚才来这儿之 前同莫里斯吵了一架。妈妈,帮帮我吧。哪儿都成,您带我去医院那儿吧。 我从一本书上了解到,酒精中毒是可以治愈的。我想治病,治好再画画。去巴 莱迪吧,不,不去那儿,埃维昂好。你还记得吗?我们去过一次,还在湖上泛舟… …”伯爵夫人的视线继续落在亨利身上。她可怜正在拼命诉说的亨利。她有着和这 孩子同样的敏感,但又觉得为什么会变得如此盲目呢?这孩子什么地方还没有完全 长大成人,脚的疼痛和关于人生的幻想没有破灭更叫人可怜。 “埃维昂似乎是没什么可挑剔的了,什么时候出发好呢?”伯爵夫人装出一副 感兴趣的样子问。也许亨利说得对,请医生治的话,可能会治好。 “明天之前能准备好吗?”“当然!”亨利热情的语调唤起了夫人嘴角寂寞的 微笑。“只要二小时就能准备好了。同莫里斯和鲁贝夫人打声招呼就行了,是上午 的火车,还是下午?”“我想屋里肯定有时刻表。行了,不要站着,你不知道在哪 儿吧,因为我也不清楚。”伯爵夫人从屋里走了出去。亨利回忆起了风光明媚的 埃维昂的自然风景。突然一阵笑意油然而生。多么愚蠢的家伙啊。你真认为和母亲 两人去埃维昂,坐船游览就会治愈酒精中毒吗?如果出现了戒酒后的头痛、不眠、 兴奋、虚脱症状,打算怎么办呢?不可能永远留在船上。在饭店阳台上摆个长椅, 眺望阿尔卑斯山峦度过的时光又打算干什么呢?难道你不知道虽然舞台不同,却只 能是玛罗美的再现吗!年轻时尚且难以忍耐,已是成人了的今天,而且又是犯有酒 精中毒的现在,你认为能忍住吗,只有蒙马特尔的酒店才适合于你。你应该在做出 使母亲难过,败坏家门的事之前就离开这儿。快!乘为时还不太晚就回去。乘现在 母亲不在,就走吧! 亨利拿起手杖,从屋里走了出去,然后像小偷似的屏住呼吸,瞧了瞧走廊,蹑 手蹑脚地打开门口的插销朝大门走去。 鲁贝夫人被一阵什么声音惊醒了,对了,一定是他回来了。还是猜中了,今夜 也仍是被人送回来的。她支起一只胳膊肘,侧耳倾听。亨利正在对谁嚷嚷着。马蹄 声和轧着石头的车轮声中混杂着的喊叫声肯定是亨利的声音。以前那么老实颇有绅 士风度的亨利会像疯子般地狂叫着,吵醒近邻。今夜他又干出什么来了呢?一定是 衣服被撕碎了,满脸是血,头上有个大疙瘩。领子破了,领带垂落着,帽子不知去 哪儿了。这半年丢失的帽子都不下一打了。 鲁贝夫人揭去盖被,点燃灯,打开窗户。寒冷的二月的晚风吹得她那裹着睡袍 的身子打着寒颤。 她两手放在窗框上,伸出头往下看,果然是亨利。一瞬间,她感到有些胆怯, 她摇着头开始颤抖起来。 没有帕特先生,他就不回来,流浪汉似地露宿在长椅子上,民房的门口。 收到那封信之后,他的脑子就像得病了似的,先是不再注意自己的衣着,不再 梳理头发和胡子。他任凭指甲长长也不作修理,衣服皱巴巴的,满是污垢,让他换 衣也很费劲。从前讲究服装时髦的这个人的这种变化,使他衰老起来,连早已看惯 了的我也都怀疑这是亨利吗?脸像月亮似的苍白,眼睛睁得大大的,看上去大了两 倍,脸变得这样憔悴,这种状态不能一直持续下去,说不定什么时候会发生什么可 怕的事。鲁贝夫人感到坐立不安。 她系上衬衣,套上裙子,走近窗边。马车驶到了山冈的顶头,头发凌乱的亨利 正挥舞着手杖,寂静的街上回响着亨利的喊叫声。 “你是警察走狗,知道吗?我说人人是可怜的狗。帕特,你不停地到处乱嗅, 找人的碴儿,你为什么要缠着我?有逮捕证吗?那就送我去恶魔岛吧!”他又突然 改用完全相反的语调说: “喂,帕特,我和你是老朋友了,是吧。谢谢你关于玛丽的忠告。我一生都不 会忘记的,你没有察觉我不愿意回来吧,蟑螂在爬着,所以,我们俩去哪儿喝一杯 吧,那,两人一块谈谈吧,行吧?”听不清帕特的回答。突然,亨利的声音又高了 起来。 “什么?已经太晚了?你说什么呀,猪!警察的狗!”警长抓住了想从走动着 的马车上跳下来的亨利,两人纠成了一团。鲁贝夫人跑进厨房,倒了杯热咖啡,披 上了红披肩走了出去。 她伸出手去让亨利从马车上走了下来。旁边帕特正在付钱给车夫。两人半拖半 抱地架着亨利登上四楼,让他躺在床上,开始帮他脱衣。亨利抗议着推开两人,手 脚吧嗒吧嗒地乱动着表示抗议。一会儿,替他换好了睡衣,摘去眼镜,让他睡下。 喊叫声渐渐地平息了下来,他又说了些莫明其妙的话,以后只见他的双唇痉挛,抽 搐着。 亨利沉睡了,可是两人却无法离去,在一旁坐了下来,低声说起话来。 “这次没使你太为难吧。”鲁贝夫人说。帕特点了点头。 “嗯,没像昨晚那样呕吐。”说着望着交叉着的双手,咬着胡子须尖。“可是, 如果你认为是变好了那可是错了。相反是恶化了。无论你还是我都对他怀着好意。 但是他和每个人都纠缠不休,吵个不停就不好办了。凡事都该有个限度。虽说他为 我女儿画过肖像画,有这份情谊。可是我也有自己的立场,也不能一直看见了就当 作没看见吧。说实话,这比对付十个流氓都费劲。上星期说不该欺侮女人,同招揽 顾客的吵了起来。虽说我的部下跑了过去,没酿成大事,今夜偷偷地溜出蒙马特尔。 什么?是勒·维莱托,所以不太远。他是想逃离我的眼睛,那也就算了。干的事可 实在是厉害。威士忌、朗姆、白兰地、苦艾酒、金酒,让店里拿出了所有的酒,掺 合着喝了。这样胡来,连马都会死的呀。我不得不怀疑他是不是想自杀呢?”鲁贝 夫人咬着嘴唇,视线朝下。帕特一副想说的都要说完的样子。继续喋喋不休地说着。 “我见过很多醉汉,但这人可不一样。这不光是醉,而是发疯,不能避开事实,我 断言他是疯疯了!这话深深地刺痛了鲁贝夫人的心。 为了掩盖眼眶里的热泪,她低下了头,老爷真的发疯了吗?这么说来倒也不是 一点迹象也没有。说是要杀蟑螂,在地板上撒煤油,一不小心整个屋子都会烧起来。 还有,他在铅桶里堆上好几杯砂子,说是要使画室有海滩的感觉。 而且还对我说过:“怎么样,像阿尔卡西翁的海滩吗!”还有,那蟾蜍的事, 一想起来就不会舒服的,也不知是在哪儿发现的,他在屋里整整饲养了一个月,从 早到晚忙于食物。亨利常说:”我很像那蟾蜍,都很难看。谁都不疼爱它,所以我 必须要待它好些。”还有,说是训练脚力而开始弄来了像划船机那样的东西,有时 穿着一条裤叉从早划到晚。这情景真是让人不由地流出泪来。但是比这更令人难受 的是,看到他仰面朝天、目不转睛地盯视着天花板的模样。他一定是在想那女人吧, 即便是喝得酩酊大醉,她也没有离开过他的脑海。想到这儿,鲁贝夫人的眼里已是 热泪盈眶了。 当发现帕特望着自己时,她抬起泪流满面的脸,一时听到的只是亨利睡眠时的 呼吸声。 “听了这种事心情不愉快吧。就是我也是如此,但是,警察总监吩咐要监视他 的行动。我让部下看着他的,但他们怎么也处理不了。从蒙马特尔逃走就麻烦了。 当然我们不知道明天他会干些什么,不过在他干出麻烦事之前,还是先与他的母亲 联系一下为好。如果你不愿意,我干也行。不过,你们同是女人,事情的经过还是 从你嘴里听到为好吧。”鲁贝夫人低着头,肩膀开始不停地哆嗦着。 “请不要想得那么多,因为这是为他本身考虑的。”“你是说要把他关入精神 病院吗?”“不,不是精神病医院。是疗养所。”帕特慌慌张张地否认。“他那样 的人不会被送往那种地方的,疗养所里有各种娱乐设施,而且最长也就是两三周… …。”鲁贝夫人的脸重又舒展开来。她放心地凝视着对方的脸。“因此,如能治好 病,就没什么可说了。”“能治好吗?你是说会戒酒吗?”“一滴也不沾。那儿的 医生答应的,当然两三周后他又会成为过去的他了。”鲁贝夫人仔细考虑之后,提 心吊胆地问:“如果干了什么坏事,会打他吗?”帕特作出了一副像是要把这种傻 到极点的想法扔到一边去似的表情“不,不,疗养所没那种事。一定会像待普通正 常人似地对待他。只是不让他喝酒,还会给他安眠药。”“那能治好是吗?”“很 快,结果是好的。”听了这话,鲁贝夫人好像是理解了。但是她不想轻易地屈服, 回答道: “明天再看一天,如果没希望的话。”“明白了。但是希望不要等太久。那, 我这就告辞了。”“炉子上正煮着咖啡,诸稍等一会吧。在您回去之前,我们去看 看他吧。”鲁贝夫人费力地站了起来,像扑在亨利身上似的把毯子拉到他的喉部。 回过头去说:“睡得真香呢。”两人不出声地走出房间,开始下楼梯,走到三楼时, 听到了一阵撕裂般的惨叫声。几乎是同时,画室的门开了,穿着睡衣的亨利蹒跚地 出现在客厅,瞪着一双充满恐怖的大眼。“鲁贝夫人!鲁贝夫人!在哪儿呢?又出 去了吗?螳螂大军来了!几百万只的大军!”因为没戴眼镜,他摸索着寻找着栏杆。 “可怕的大军!鲁贝夫人,快来呀!”只见亨利踩着衬衣下摆,摇晃着。他举起双 手,惨叫了一声就倒下了,随着沉闷的声响,从楼梯上滚了下去。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