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斯拉梅纽博士经营的精神疗养所在奥提的贵族式的郊外。那儿没有一点精神病 院的痕迹。这是幢十八世纪的豪华的邸宅建筑。曾是玛丽·安特瓦内特的朋友朗巴 尔女王的,那不让人随意进入典雅的室内的大门上,至今仍留着王家的纹徽。那威 风凛凛的庭园,经过精心整理的花坛,还有那沉闷的宁静,的确和奢侈的贵族别墅 很般配,很难想象这是患有心病者的疗养所。说的对,斯拉梅纽博士拍着大腿,这 儿是苦于神经、精神碍障的贵族,以及有产阶级遁世小憩的别墅。 对于亨利来说,这儿只能是应当忌讳的可怕的地方。逗留在这儿的三周里,不 用说那被擦得铮亮的走廊,脸上贴着假笑的医生,穿着白衣的男看护,对那难以揣 摩的神秘的屋子,响着不像是这个世界的、令人恐怖的声音的门,亨利都抱有说不 清楚的憎恶。天一黑,这儿就变成了可以称之为恶梦馆,或者是被令人使鲜血都会 凝结的喊叫声打破的令人害怕的沉寂城堡,或者可以说,成了一座没有安息的墓场。 一个三月的下午,亨利通过单身房似的病房格子窗,眺望着天空,思想上的每一个 角落都充满了憎恶。他大声喊叫过,但没有寻求帮助的办法。 “你说什么呀?”看护的目光离开还没读完的报纸,抬头问。 “不,什么也没说,不会是对面病室的女人吧。”亨利明白刚才自言自语的是 自己。他想,被关在这种地方,只要三个月,就会感到极其孤独,岂止自言自语, 还会狂叫出自己是拿破仑的。 “没有人来要求会见吧。”“是的,即使来了,这儿的规定也是不会允许会客 的。”在这儿,发脾气也没用。对一个打扮成成人模样的幼儿,无法诉说自己是精 神正常的。“你当然是正常的,这儿不是精神病院是疗养所。是让累了的神经狂休 息的地方。”就在一周前,博士还笑嘻嘻地说过这话。 然而,他们把亨利当作精神病患者来处理,这是一目了然的。他们欺骗鲁贝夫 人,从她那儿打听到这个人在地板上撒煤油和砂子的事;装扮成要饭的,在丢朗· 留埃尔画廊的门口引起一阵骚动的事;在个人画展开幕的第一天,打起盹儿来,冷 淡英国王子的事;甚至打听到了穿着绿上衣、红衬衫,戴着粉红色手套,赶着马车, 在红灯绿巷里喝酒乱走的事。这些如用法语记录在病历卡上,那就成了狂人的证据。 眺望着被格子隔开的天空,回顾着被收容进来后这几天的痛苦。想饮酒。 被绑在床上,狂叫着屋里蟑螂在蠕动,可是没人来。听到的只是同样患者的狂 叫声……。 水仙花坛已露出了春天的笑容,紫丁香马上也要开了。花是不幸者、患病者、 溺死者的不会言语的忠实朋友。其他的患者也都在看护的尾随卜,愉快而慢慢地散 着步,或是坐在长椅子上。一位高雅的白发夫人朝亨利微笑,接着的一瞬间,吐出 了舌头给他瞧。失魂的园子……凡·高说的对,令人发狂的不是被隔离本身,而是 同疯子共同生活。“把这拿回屋去可以吗?”亨利躬着腰,拣起山鸡的羽毛问。 “干什么用呢!”如在三周之前,他也许会脱口而出地冒出“当然是吃啰!”或者 一定会执意地说“割断声带”。这样,这个浅薄的人就会报告院长,结果只能是病 历卡上又会填上一条疯子的证据,在这儿的时间也会延长。“如果有墨和纸的话, 我想画画,因为来这儿之前我是画画的。”看护皱着眉头,像要在亨利的表情上捕 捉到什么似的目不转睛地看着。 那天夜里,亨利第一次画了马戏团的画。来这儿之后,他第一次感到时间流逝 得太快了。一旁看着的看护,眼里惊讶的神情渐渐消失了。 三天后,亨利被叫到了诊断室。到那儿一看,斯拉梅纽院长带着两名助手在莫 大的桌子对面微笑着。他一边捋着胡子,一边说: “不错吧,我从一开始就说了,稍稍休息一下就会好的。能这样比什么都强。 听说你的食欲也好点了,就是脸色也比刚来时不大相同了。说实话,我仔细欣赏了 您的画,怎么样,请不必客气地利用我们的图书馆,尽情地临摹吧。”“临摹?这 种事我不干。”“听说临摹会帮助恢复记亿。嗯!刚才你说什么了?不是临摹?” “哎,当然不同。我是凭记忆画的。”“难道,你的状态,能干那事……”“‘你 的状态’究竟是什么意思!”抬高嗓音说话应该说是一种失态。但是,亨利无法克 制住。“我没有丧失记忆,你总知道的吧!我承认那是酒精中毒,但没有失去记忆。 你就问吧,问什么都行。好了,请问吧……”“据调查结果……”“什么调查!你 是聋子吗?是瞎子吗?岂止没有失去记忆,我不是同你们一样正常吗?为什么不对 我进行测试呢?行了吧,我是这样的认真,是正常的!”亨利了解到自己没能说服 医生时,愕然了。他们都带着不信的假面,显得冷若冰霜。叫嚷正常的往往是异常 者。“当然你是正常的。”斯拉梅纽博士笑了。”你不正常还有正常人吗?只是需 要休息一下。短短的两三个月的事……”“两三个月!”亨利叫了起来。“你是说 在这个疯人院吗里?我明白了,这么说来你们把我当作疯子,打算不让我出去吗? 你们打算在这里毁掉我的一生吗!我是正常人。请你们随便问什么吧!我要证明给 你们看我是个正常人!”两个强健的男人从左右两侧压住了狂叫着的亨利,把他从 诊疗室拖了出去。 亨利一回到屋里,就倒在床上,用拳头击打着枕头痛哭起来。 第二天他老实了,并不是他已绝望,而是恢复了平静。他想,能让我从这儿出 去的只有父亲了。他一眼就能看出我没疯吧。无论医生怎么说,他不会上当受骗的。 他给父亲写了封信,并贿赂了看护人,请他帮忙投寄。亨利决定等待父亲的探 望。 几天过去了。一周、二周过去了。第三周了,可是连父亲的影子也没有。 亨利绝望了。他倚着窗边的椅子,继续眺望着格子窗外。这就清楚了,我将永 远不会离开这儿了……。 奇妙的是,精神科医生把亨利的这种状态视为回复的征兆,允许伯爵夫人来探 望了。 “你能理解我们吧,亨利。”只剩下两人时,夫人喃喃地说。 “只有这么办。不来这儿,就会被强制7 送入公立精神病医院的呀。”亨利仍 旧脸朝下,点了点头。“我知道,妈妈”他想紧紧地搂住妈妈的脖子,诉说自己是 正常的,让她带自己离开这儿。 然而,这样只会使母亲感到为难,不会战胜三名名医的。 “我从心底里感谢您。”亨利凝视着绒毯说。“虽然这次也是为了我才这么做 的,可是我却一直让妈妈受苦。”伯爵夫人抱住亨利,像孩提时代在公馆常做的那 样,用手指理着他的头发。“要有勇气,利利,努力啊。”两人漫步在庭园里,坐 在长满嫩芽的树下的长凳上。他用平静的语调回答了为他担心的母亲的提问。嗯, 锁骨已好了,不痛了。那天晚上,脚没被折断真是不可想象。医生?很亲切。心情 很好。连书都能看……不,一点也不寂寞……。“医院可以画画,这样我也就没有 空闲的时间了。”“你要忍耐。 因为你的神经不好。慢慢就会恢复健康的,只要医生允许,我会常来看你的。” 在门口,伯爵夫人弯下身子,在亨利的耳际低语道:”你要祈祷,这样心就会得到 安宁的。”亨利在门后看着伯爵夫人坐上马车。而前座并没有约瑟夫的人影。 “这是妈妈不愿让他看到自己。”亨利突然嘟哝着,转过身去步履沉重地走着。 来救自己的是莫里斯。 看到停立在屋门口的莫里斯时,亨利感动地哭了起来。 “你,你,为、为什么……”“啊,好久不见了。”莫里斯反手关上门,笑嘻 嘻地说。“与英国女王共进早餐还比来这儿容易些。听了楼下事务员的话,我心想, 这家伙必定是被迫穿着拘禁服,被放在墙上装橡皮垫的屋里。他说不能见面,我可 没有就点头算了,乘这机会,我给了他五十法朗,对方是个勉强糊口的低薪者,所 以这一着马上就奏效了。不过,我可是怎么也看不出你疯了。好了,我们坐在那儿 谈吧。我们的时间都不多,你给我全都说出来。报纸上吹得很玄乎。 事情的真相究竟如何,你给我说说事情发生的经过吧。我不愿去向你母亲打听。 鲁贝夫人只是哭哭啼啼,不得要领。大概是在一时妄想、错觉的状态时,跑到客厅 从楼梯上滚落下来的,这是真的吗?”亨利像洪水似的倾诉着自己想起来的事。 “你看。”亨利走近桌边,抓起了一叠画稿。“最初,他们说是临摹之作。后 来他们明白了,却还是那么说,就差没说这是疯子的证据了。我给父亲写过信,可 是他没来,我只有最后对你抱有希望了。求你了,你替我证明一下我没有疯。”莫 里斯一幅一幅地欣赏起画来。看完最后一幅时,他满面笑容,拍了拍亨利的肩膀。” 如果疯了能画出这个的话,那我也成了疯子。 报上这呀那呀的写的很多,说实话,来这儿时,我也是半信半疑的。事实是, 你是干了像是疯子干的事。但是,只要看了这些画,就知道绝没有疯。行,我接受 请求,我帮你离开这儿。我想起了一个办法。如果这办法不行的话,我就考虑其它 方法。总之,你要在这儿老老实实地作画。两三天里我同你联系。这些画,我可以 带走吗?”“噢,想要的话,不必客气,拿走吧。”莫里斯刚要走,突然想起了什 么似的,把手插进了口袋里。“去鲁贝夫人那儿时,她托我的邮寄品。那么,我会 再来的,我们是互相起过誓的终生朋友,即使这儿被炸坏了,我也一定要带你出去!” 这是一封美术局寄出的信。信中用公务般拘泥的语言写道:你已被定为下次名誉勋 章受勋人之一,这是有总统签名的正式决定,清早些通知本局,是否愿意受领。如 不联系,就将从受勋者名单中除去。受勋是因为你卓越的业绩,以及对于法国美术 界、法国文化的贡献。 大部分的画家都还未得到社会的承认,在亭子间里、腹中空空地画着。 而三十五岁,年纪轻轻的他竟会得到荣誉勋章!多么绝妙的讽刺啊,成功会悄 悄地靠近我的人生。我的眼前仅有一个不愿为失败而舍己的女人,其名就是名声。 那么要不要接受呢?当然应该拒绝。给一个发疯的画家授予荣誉勋章,高兴的只会 是报界吧。无论好或不好,他的名字被谈论得够多了。母亲会说什么都行的吧。父 亲?什么,授予亨利荣誉勋章?吭,给画猥亵画的人授予勋章,法国政府一定是有 点不正常了!鄙视地说着,把目光移向他处的父亲的身影,仿佛浮现在眼前。 但是,米丽阿姆会怎么样呢?她会毫不犹豫地说,成功是人生目的,会拍手高 兴的吧。 想象的翅膀很快把米丽阿姆置于暖炉前,凝视着哔嗒哔嗒燃烧着的火焰,夜阑 人静的冬夜,夜幕降临在窗边,久久无语的沉默之中,亨利慢吞吞地开口说:“啊, 是的,要授予我荣誉勋章了。“于是米丽阿姆大声喘着气,瞪大着眼睛,慢慢地回 过头来……。 亨利抱着脑袋想着。为什么忘不了米丽阿姆呢? “是坏消息吧?”送晚饭来的看护问。 “不,没什么。”亨利慢慢地撕碎信,扔到了废纸篓里。 一周后,莫里斯又来了。这次是与《费加罗报》美术评论家阿尔塞努·亚历山 大一起来的。 “按你说的,我工作着。”亨利从桌边站起,微笑地迎接两人的到来。 “能让我看一下画吗?”评论家说着,用手扶了扶眼镜。他一言不发地欣赏了 一会儿画,又叮问了一遍:“这些都是凭着记忆画的吧?”他取下眼镜,轻轻地击 着手心。“也就是说是没有笔记、没有素描的是吗?如果你是疯子的话,那我希望 画家必须是疯子了。”三人在园子里散步。亨利知道这是在观察自己,也就格外小 心地避免了那些可能被认为是异常的言行。傍晚前,评论家也确信亨利是正常人。 早餐桌上,斯拉梅纽博士读了亚历山大的评论,脸上的表情就像是咬碎了一只 虫牙。著名的美术评论家亚历山大同被视为疯子的画家共同生活了半天,并研究了 他的画,断言他不仅是正常的,而且作为一位艺术家,现正处于最佳的出成果时期。 亨利被叫到诊疗室时,博士已恢复了平静。脸上堆满了笑意。 “我最初就说了你休息了一段时间就会好的。”他双手交叉在大腹便便的肚子 上,说道:“从各种资料来看,已很清楚,结果果然如此。在这儿呆了一段时间, 还是有奇迹般的疗效的。怎么样?你完全康复时的感想?”“感到神清气爽。”亨 利一本正经地回答。 “当然如此。”精神科医生重重地点了点头。满意地喜笑颜开。“那是千钧一 发之机啊,不过现在已好了。而且这也是医学上的凯歌。以后你可以自由地会见探 望者了,也可以大量画画了。还需要有陪伴的,偶尔可以出去走走,散散心。以后 的二周就这么样吧。”亨利想说今天就想出院,但还是克制了自己。既然已经知道 成了自由人了,那就不必操之过急。离开这儿,等待着的还是驱车在音乐厅兜风。 当然酒是要戒的,决不再去酒吧了……这样,等待我的不是那种百般无聊的生活吗? 收容亨利的病房的起居室成了画室。画架被搬来了,颜料和画布由莫里斯筹措。 亨利已经治愈了的消息一经传出,很多人来探望。首先来的不用说就知道是鲁贝夫 人。她潇洒地穿着黑色的羊绒时装,胸前别着亨利为她买的有侧面浮雕像的胸针。 纳顿逊·米西亚带来了三名社交界的朋友。她开玩笑似地说,在装有铁格子窗的屋 子里喝红茶别有一番情趣吧,说着爆出了朗朗的笑声。从布朗歇来了波米隆夫妇和 贝尔特,她们恭恭敬敬地坐着,抹着厚厚的粉,穿着带有装饰的黑衣裳。独立美术 家协会经营委员会派出了以亨利·卢梭为团长的慰问团。德布坦老人在门口态度强 硬地说,我是来见吐鲁斯- 劳特累克伯爵的,请陪我去。我同他是知交。他同往常 一样,斜戴着毡帽,烟斗搭拉地挂在胸前,穿着拖鞋。门卫见了大吃一惊。他刚递 上一张有点弄脏了的名片,突然科涅克白兰地酒瓶掉了下来。门卫不由分说地想把 正在辩解怎么会变成这副模样的德布坦老人赶出门去。亨利隔着格子窗,一眼看到 了挥着手、正在喊叫的老蚀刻师,于是匆匆忙忙走出屋去。 简·阿维利尔是伴着一个高个青年来的。她自豪地把这位甩动着黑发的长脸男 青年介绍给亨利,说:“是作曲家克里斯托夫。”热烈的问候完了之后,青年知趣 地说了声在园里等着,就走了出去。 “怎么样?挺帅的吧?”简点燃烟说。“是个伟大的音乐家,不过什么也还没 有发表,现在正在创作歌剧。我那时不是马上就要和乔治结婚吗?现在想起来还会 起鸡皮疙瘩。那种男人究竟好在哪儿呢?没有才能,是个极普通的人。什么他写的 小说都是些不得了的东西,这是一时的迷路。不过,克里斯托夫不同,完全不同。” 两人都避而不谈米丽阿姆,可是,又无法避开。 简一边戴着手套,一边说:“事情到了这种地步,我感到很遗憾。我认为不错 才介绍给你的呀。”“不要在意。这只是一时的。托你的福,我窥视到了幸福。我 很感谢你呢。”伯爵夫人是在出院两三天前来的。 “离开这儿后的计划已定好了吗?”夫人望着亨利的眼里流露出了忧愁。 “还没完全定下来。”亨利暧昧地答道,眼睛移向一边。母亲直截了当的询问 方法同以前一样,可亨利这时仍然感到吃了一惊。“不过,眼下是回蒙马特尔吧, 我觉得我只有那儿。首先想画莫里斯的肖像。我们交往了很久,细细想来,他的肖 像画却一幅也没画过。虽说是因为从未说过给我画幅肖像画,不过他会高兴的。” “那请务必替他画一幅。莫里斯是个非常好的人。”“嗳,这次给他添了不少麻烦, 都无法表达我的感谢之情“以后,又打算干什么呢?”“回蒙马特尔画莫里斯的肖 像。这是已经定下来的,以后的事还没定。 即使定了计划,好像也无法照计划进行。莫里斯正在努力准备明年在纽约举行 我的画展。如真是那样的话,我要说明我和他一起去。我也想去一次美国。”“那 之前你打算干什么呢?”“什么意思?当然是创作。有好几件尚未完成的工作。六 月份我想去第埃普或托尔维尤。阿尔卡西翁已经呆了很久了,我都腻了。”亨利瞟 了一眼伯爵夫人苍白的脸色,一下子明白了她的内心所思。 “是这样啊,您还在担心我会不会又喝酒吧。如果是这件事的话,请放心,我 无论如何都不再喝酒了。”“我知道你说的是真话。”夫人充满爱的目光落在亨利 身上。但是那眼神已缺乏信心了。“在有的事情上,某种情形下,意志是坚强的, 但也有难以抵制诱惑的时候。我担心,你会不会因为难以忍受孤独又重新借助酒精。” 亨利低垂着眼帘,没有回答。 “如果真是那样的话,你就会来往于蒙马特尔和这儿,以此了却一生。 必须要注意。还有,我反复考虑之后,决定拜托维奥,让他和你一起生活。保 罗·维奥很早以前就是和我家有交情了。是位有教养、心地善良、单身度日的绅土。 我想有事你会找他商量的。 亨利慢慢地抬起头“是随从?”“是的,利利……我请他陪你。”亨利开始完 全戒酒的生活已有一年了。美德就像几经抛弃仍愿随他的情妇,紧紧地拥抱了回家 来的亨利。 就是在这种状态下开始画莫里斯的肖像。这一时期的灰暗肖像仍像画塾学生时 代的作品。美丽的缝纫工人露奈纤细的侧脸和油灯光下燃烧一般的金发激发了他涸 竭的天才,使他又创造了最后一幅杰作。美德紧紧地抓住了亨利,逐步开始扼杀了 他的生命。 曾经批评他《应该唾弃的兽性》一画的评论家全都欢迎这个重又回到创作肖像 画世界的放荡儿子。如今他作为一个伟大的艺术家,得到众人的承认。 画商又想起了他年轻时漫不经心送给的画。其结果,他的画被装在考究的画框 里,装饰着当代流行画商的画廊。同时,赝作如雨后春笋般出现,署名的、作为三 十六岁巨匠作品的假画,厚颜无耻地开始上市了(劳特累克的赝作,不用说有油画、 素描,直至海报,数量颇多,以致莫里斯、裘扬在他的商品目录里还添上了赝作的 一览表)。 亨利伴着维奥出现在咖啡馆露台上时,学画的学生们都中断了议论,挤眉弄眼 地就像是他曾凝视德加那样地盯视着亨利。其中勇敢的就来到他的桌边。亨利含着 名人特有的满脸的假笑,发表一通绘画论。告诫他们说孜孜不倦的勤勉和节制正是 成功的关键。 像自以为是的人那样,亨利全盘接受了来自各方面的赞美,开始变得自高自大 起来。他开始不再使用厚纸,而用木的画版,理由在于前者有失身价。 随着应该表现的体裁的枯涸,他的目光逐步转向将来。他开始着手蚀刻画。 就在这一时期,他创作了九幅铜镌凹版画。 名声是亨利最忠实的情妇。它又一次来敲他的门了。他又一次被探询荣誉勋章 一事。正当他认真研究该不该接受时,总统的亲笔信到了。信中任命他为装饰二十 世纪初的大型博览会的海报委员会主任。就这样,亨利要过目几百张海报,装模作 样地说些评论的话。 十九世纪在萧条和飘着雪花的黑暗中逝去了。那天晚上,亨利去红磨坊坐了一 会儿,那儿被新年的快乐和喧闹弄得杂乱无章;又坐着马车去看望了马尔泽尔市大 街的母亲。晚餐席上,亨利被她那沉闷的态度弄得有些不太高兴,他笑着抗议自己 四十六小时处于监视之中。 坐在桌对面的母亲忧郁地抬起头。她的双唇显得苍白,没有血色,头发中白发 显得那么明显。 “她显得更幸福一些就好了。”亨利想。“可是,已经是无法伪装了。”乘端 上咖啡之机,亨利开口说,”妈妈,可以停止‘拐杖服务’了吧。 怎么说呢?他是个好人,陪着玩抽签,去动物园,他是无可挑剔的。从疗养院 回来时没有他是不可想象的,但如今我和酒已经无缘,你瞧,我已经恢复健康了嘛。” “是啊。”伯爵夫人忧心忡忡地回答。“再过三个月,我们再谈谈吧。”“不过, 妈妈,那太长了呀。”“要付钱给‘拐杖’吗?”伯爵夫人俯身朝前,飞快地把话 叉开,就这样结束了交谈。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