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节 别哥廷根(1) 是我要走的时候了。 是我离开德国的时候了。 是我离开哥廷根的时候了。 我在这座小城里已经住了整整十年了。 中国古代俗语说:千里凉棚,没有不散的筵席。人的一生就是这个样子。当年 佛祖规定,浮屠不三宿桑下。害怕和尚在一棵桑树下连住三宿,就会产生留恋之情。 这对和尚的修行不利。我在哥廷根住了不是三宿,而是三宿的一千二百倍。留恋之 情,焉能免掉?好在我是一个俗人,从来也没有想当和尚,不想修仙学道,不想涅 磐,西天无分,东土有根。留恋就让它留恋吧!但是留恋毕竟是有限期的。我是一 个有国有家有父母有妻子的人,是我要走的时候了。 回忆十年前我初来时,如果有人告诉我:你必须在这里住上五年,我一定会跳 起来的:五年还了得呀!五年是一千八百多天呀!然而现在,不但过了五年,而且 是五年的两倍。我一点也没有感觉到有什么了不得。正如我在本书开头时说的那样, 宛如一场缥缈的春梦,十年就飞去了。现在,如果有人告诉我:你必须在这里再住 上十年。我不但不会跳起来,而且会愉快地接受下来的。 然而我必须走了。 是我要走的时候了。 当时要想从德国回国,实际上只有一条路,就是通过瑞士,那里有国民党政府 的公使馆。张维和我于是就到处打听到瑞士去的办法。经多方探询,听说哥廷根有 一家瑞士人。我们连忙专程拜访,是一位家庭妇女模样的中年妇人,人很和气。但 是,她告诉我们,入境签证她管不了;要办,只能到汉诺威(Hannover)去。张维 和我于是又搭乘公共汽车,长驱百余公里,赶到了这一地区的首府汉诺威。 汉诺威是附近最大最古的历史名城。我久仰大名,只是从没有来过。今天来到 这里,我真正大吃一惊:这还算是一座城市吗?尽管从远处看,仍然是高楼林立; 但是,走近一看,却只见废墟。剩下没有倒的一些断壁颓垣,看上去就像是古罗马 留下来的斗兽场。马路还是有的,不过也布满了大大小小的弹坑。汽车有的已经恢 复了行驶.不过数目也不是太多。引起我们注意的是马路两旁人行道上的情况。德 国高楼建筑的格局,各大城市几乎都是一模一样:不管楼高多少层,最下面总有一 个地下室,是名副其实地建筑在地下的。这里不能住人。住在楼上的人每家分得一 二间,在里面贮存德国人每天必吃的土豆,以及苹果、瓶装的草莓酱、煤球、劈柴 之类的东西。从来没有想到还会有别的用途的。战争一爆发,最初德国老百姓轻信 法西斯头子的吹嘘,认为英美飞机都是纸糊的,决不能飞越德国国境线这个雷池一 步。大城市里根本没有修建真正的防空壕洞。后来,大出人们的意料,敌人纸糊的 飞机变成钢铁的了,法西斯头子们的吹嘘变成了肥皂泡了。英美的炸弹就在自己头 上爆炸,不得已就逃入地下室躲避空袭。这当然无济于事。英美的重磅炸弹有时候 能穿透楼层,在地下室中向上爆炸。其结果可想而知。有时候分量稍轻的炸弹,在 上面炸穿了一层两层或多一点层的楼房,就地爆炸。地下室幸免于难,然而结果却 更可怕。上面的被炸的楼房倒塌下来,把地下室严密盖住。活在里面的人,呼天天 不应,叫地地不灵,这是什么滋味,我没有亲身经历,不愿瞎说。然而谁想到这一 点,会不不寒而栗呢?最初大概还会有自己的亲人费上九牛二虎的力量,费上不知 多少天的努力,把地下室中受难者亲属的尸体挖掘出来,弄到墓地里去埋掉。可是 时间一久,轰炸一频繁,原来在外面的亲属说不定自己也被埋在什么地方的地下室, 等待别人去挖尸体了。他们哪有可能来挖别人的尸体呢?但是,到了上坟的日子, 幸存下来的少数人又不甘不给亲人扫墓,而亲人的墓地就是地下室。于是马路两旁 高楼断壁之下的地下室外垃圾堆旁,就摆满了原来应该摆在墓地上的花圈。我们来 到汉诺威看到的就是这些花圈,这种景象在哥廷根是看不到的。最初我是大惑不解。 了解了原因以后,我又感到十分吃惊,感到可怕,感到悲哀。据说地窖里的老鼠, 由于饱餐人肉,营养过分丰富,长到一尺多长。德国这样一个优秀伟大的民族,竟 落到这个下场。我心里酸甜苦辣。万感交集,真想到什么地方去痛哭一场。 汉诺威的情况就是这个样子。这当然是狂轰滥炸时" 铺地毯" 的结果。但是, 即使是地毯,也难免有点空隙。在这样的空隙中还幸存下少数大楼,里面还有房间 勉强可以办公。于是在城里无房可住的人,晚上回到城外乡镇中的临时住处,白天 就进城来办公。瑞士的驻汉诺威的代办处也设在这样一座楼房里。我们穿过无数的 断壁残垣,找到办事处。因为我没有收到瑞士方面的正式邀请和批准,办事处说无 法给我签发入境证。我算是空跑一趟。然而我却不但不后悔,而且还有点高兴;我 于无意中得到一个机会,亲眼看一看所谓轰炸究竟真实情况如何。不然的话,我白 白在德国住了十年,也自命经历过轰炸。哥廷根那一点轰炸,同汉诺威比起来,真 如小巫见大巫。如没能看到真正的轰炸,将会抱恨终生了。 汉诺威是这样,其他比汉诺威更大的城市,比如柏林之类,被炸倒情况略可推 知。我后来听说,在柏林,一座大楼上面几层被炸倒以后,塌了下来,把地下室严 严实实地埋了起来。地下室中有人在黑暗中赤手扒碎砖石,走运扒通了墙壁,爬到 邻居的尚没有被炸的地下室中,钻了出来,重见天日。然而十个指头的上半截都已 磨掉,血肉模糊了。没有这样走运的,则是扒而无成,只有呼叫。外面的人明明听 到叫声,然而堆积如山的砖瓦碎石,一时无法清除。只能忍心听下去,最初叫声还 高,后来则逐渐微弱,几天之后,一片寂静,结果可知。亲人们心里是什么滋味, 他们是受到什么折磨,人们能想下去吗?有过这样一场经历,不入疯人院,则入医 院。这样惨绝人寰的悲剧是号称" 万物之灵" 的人类自己亲手酿成的。难道不是这 样的吗? 听到这些情况以后,我自然而然地就想到了原来的柏林,十年前和三年前我到 过的柏林。十年前不必说了,就是在三年前,柏林是个什么样子呀!当时战争虽然 已经爆发,柏林也已有过空袭,但是还没有被" 铺地毯" ,市面上仍然是繁华的, 人们熙攘往来,还颇有一点劲头。然而转瞬之间,就几乎变成了一片废墟。这变化 真是太大了。现在让我来描述这一个今昔对比的变化,我本非江郎,谈不到才尽, 不过现在更加窘迫而已。在苦思冥想之余,我想出了一个偷巧的办法。我想借用中 国古代词赋大家的文章,从中选出两段,一表盛,一表衰,来作今昔对比。时隔将 近两千年,地距超过数万里,情况当然是完全不一样的。然而气氛则是完全一致的, 我现在迫切需要的正是描述这种气氛。借古人的生花妙笔,抒我今日盛衰之感怀。 能想出这样移花接木的绝妙好法,我自己非常得意,不知是哪一路神仙在冥中点化, 使我获得" 顿悟" ,我真想五体投地虔诚膜拜了。是否有文抄公的嫌疑呢?不,决 不。我是付出了劳动的,是我把旧酒装在新瓶中的,我是偷之无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