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九一五年四月间,巴伐利亚一位神枪手的子弹射中了我的小腿。今天我得感 谢他。因为伤势的缘故,我最终有机会去巴黎住院。我父亲也赶到巴黎,这样他离 我就近了。他的健康状况每况愈下,尼斯至巴黎的这趟旅行使他十分劳累,因此, 是否要到医院去看望我,他总是犹豫不定。当我不需要再换药的时候,我轻而易举 地得了回家疗养的许可。 是“女面包师”——我父亲的一个模特儿——给我开的门。一看见我的拐杖, 她惊叫了一声。我们的厨子大路易丝也出现了,她从画室那边走过来。 画室的门和卧室的门开向同一层楼梯的平台。她们两人亲过我之后对我说: “老板”正忙着画女面包师从罗歇朱阿大街人行道上买来的玫瑰。当我从出租 汽车上走下来的时候,发现卖花女靠在小推车的轮子上。她就是战前的那个卖花女。 从表面上看,除了刮北风时人们可以听到隆隆的炮声外,一切依然如故。 我父亲坐在轮椅里等我,他不能走路已经有好几年了。我发觉他比我上次出发 上前线时萎缩多了,然而仍然富有极其生动的表情。他听见了我在楼梯平台上的说 话声,脸上闪烁着略带嘲弄人的幸福的笑容、他的眼睛似乎在说:“这一次他们没 有打中你吧!”他几乎从容自如地把调色板交给大路易丝,然后说:“小心别滑倒! 看门的为了隆重欢迎你,她打了地板蜡,很危险!”他朝两个女人转过身去吩咐道 :“你们用大水冲一冲地板,要不然让会摔倒的”。我和他亲吻,他的胡子顿时沾 满了泪珠。他要一支香烟,我给他点燃了。我们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在我母亲 从前坐的红玫瑰丝绒扶手椅上。大路易丝的哭泣声打破了沉寂的气氛。她和爱索瓦 的妇女一样,哭的时候鼻子总抽搐得很厉害。爱索瓦是我母亲的家乡,也是大路易 丝的出生地。 她那样子使我们哈哈大笑,而她则生气地走开了。她那阵发性的泪水常常是我 们家里开玩笑的笑料,我们说那是因为汤里的盐放得太多的缘故。“为了消磨时间”, 雷诺阿又开始研究玫瑰花了。我在房间里转了一圈。那是所活像无主的房子,没有 模特儿和女佣的欢声笑语,画早已被运到了加涅,墙壁上和家具的格子里空空如也, 我母亲的房间里散发出樟脑的气味。 过了几天,我们的生活安排得井井有条了。我整日整日地看雷诺阿作画,当他 放下画笔时,我们会一起谈论他所憎恨的这次愚蠢的战争。吃饭的时间到了,他被 推到餐厅里。他没有一点食欲,可是他相信“照章办事”的重要性。我的哥哥皮 埃尔已和演员维拉·赛吉纳结婚,他的胳膊被一颗子弹打中,现退伍在家。他和他 的太太以及两岁的儿子克洛德常来这里吃午饭。他尽管受了伤,但他还是想重操演 员这个旧业。天黑下来了,雷诺阿放下了手中的画笔,他对电灯光总存有几分疑虑。 于是我们把他推进房间,然后,几乎总是我一个人,单独和他相处晚饭前后的几个 小时。战争改变了巴黎人的风俗,很少有人走亲访友了。我平生第一次面对面地站 在我父亲面前,意识到我已经从童年时代过渡到了成年人的阶段。我的伤口给予我 一种平等的感觉。我只能靠拐杖行走。我们父子俩都是残疾人,差不多都是被囚禁 在椅子里。雷诺阿不喜欢西洋跳棋,扑克又使他厌烦,国际象棋他倒满有兴趣,可 是我的水平实在可怜,他打败我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因此他的兴趣很快也就荡然无 存。因为职业的需要,他很少看书,一心想让他的眼睛像二十岁时一样敏锐,这样, 我们只好聊天。他喜欢战争的故事,至少喜欢听暴露这场悲惨的战争的荒诞而的故 事,特别是下面这段插曲竟然引得他仰天大笑。有一次,部队从阿拉撤退,我和其 他六名龙骑兵奉命外出巡逻。我们从一座小山顶上发现,六个乌赫兰兵也在放哨。 于是我们展开队形,部署兵力,每人间隔二十来米,胳膊紧紧地夹着长枪,准备瞄 准射击。盘踞在对面小山上的德国兵也做出同样的架势。我们先是齐步走,然后快 步走,最后飞速地往前冲去。当冲刺到离敌人一百多米远的地方时,我们每一个人 都信心百倍,决心将刺刀尖插进对面那个骑兵的胸膛。我们一时都以为回到了弗朗 索瓦一世的时代和马俚昂冲锋陷阵的战场。双方相距的距离在缩短。我们可以清楚 地看见头戴波兰帽的德国士兵脸部紧张的表情,正如他们可以分辨出我们钢盔下面 的紧张的脸部表情一样。在几秒钟之内,战事结束了。任凭我们如何勒紧缰绳,如 何用力刺马,我们的马都不太愿意受刺激,它们散开了,把我们带到了长枪能及的 范围以外的地方。两支巡逻队相遇了,他们发疯似地奔过去,犹如骑士给几只正在 吃草的绵羊表演既精彩但又不伤害人的马术一般。我们感到有点尴尬,返回到自己 的防线,德国人也回到了他们的防线。 作为听我的战争故事的交换,雷诺阿向我讲述青少年时期的一些回忆。 我——一个自信已经成为男子汉的人——正在发现一位不为人知的雷诺阿。 父亲在借机去亲近他的儿子。现在想起来,我认为他是在简单明了地说明他的 思想,便于我去理解。他的做法是成功的。在这几次交谈期间,一个儿童时代、青 年和成年时代的雷诺阿的形象清晰地闪现在我面前。你们看,我完全有理由感谢刚 才我在上面提到的那位巴伐利亚士兵。有了他,我们父子间情谊的纽带才有可能连 接起来。 我曾经常常责备自己没有在我父亲去世后立即将他的谈话公诸于世。然而我现 在不再认为这是件憾事。逝去的岁月和我个人的经历使我能更好地去理解他。总而 言之,在那个时候,他其中的一个方面,即与他的天才有关的方面,我甚至连隐约 的觉察都没有。我极崇拜他的绘画,然而那是一种盲目的崇拜。说句实话,我那时 对绘画一窍不通,充其量对一搬的艺术略知一二就已经算不错的了。我只看到世界 的表面现象。青年是物质主义者。如今我才懂得,伟人的作用在于帮助我们透过现 象去观察,让我们丢掉一点物质的包袱,正像印度人说的那样,从物质的束缚中 “摆脱”出来。 有人常常向我提出这样的问题:“令尊何许人也?”我现在把这一连串回忆和 个人的印象奉献给读者,作为对这个问题的部分答复。 我的祖父母很穷,然而我的父亲对他的童年有着美好的回忆。我深信雷诺阿没 有篡改事实,他小时候的确是幸福的。他讨厌那些颠三倒四的话语,这在老年人身 上是常有的事,他们喜欢美化过去的历史。雷诺阿崇尚十八世纪的法国人保留下来 的生活方式,同时他对这种生活方式的脆弱性,对他的十九世纪同胞践踏遗产的奇 怪的粗暴举动也了如指掌。在他看来,这些人的行为,正像一个腰板子还硬朗的病 人,快乐地、然而又是确实无疑地走向慢性自我毁灭的一个又一个阶段。在他的脑 海里,一九一四年的流血牺牲事件是我国历史舞台上的最后几幕中的一幕。因为缺 演员,演出快要接近尾声了。 他经不起一种自相矛盾的诱惑,补充说他并不反对能减少人口数字的试验性战 争。“我们的人太多,结成了人群。在雅典时代,只有几千个……‘个人’。”当 他说出“个人”这个字眼的时候,他眨了眨眼睛,他之所以谴责战争,是因为战争 作了相反的选择:“高贵的人”被杀,“滑头”活了下来。“高贵的人,他们自有 牺牲的嗜好,这倒并不是出于爱国主义精神,甚至也不是因为他们有勇气,那纯粹 是因为他们不愿意让无名的替死鬼为他们送死而苟且偷安。其结果是:滑头创造了 历史……这是一部什么样的历史啊!”当然,在雷诺阿的脑子里,所谓“高贵”的 说法与出身没有丝毫的联系。关于他的身世问题,我将回过头来另作介绍。有关他 对一九一四年大战的破坏力的看法,我想在这里补充一句:他根本没有扮演先知这 一角色的意图。他轻度的忧虑常常溢于言表,那是他对生活热爱的一种表现方式。 一切的毁灭,无论是人的、动物的、树木的和物的毁灭,都使他深恶痛绝。他不能 宽恕拿破仑一世,因为据某些历史学家披露,拿破仑在焚烧爱洛城之后说过这么一 句话:“巴黎一夜之间就可以把它修复。”皮埃尔·奥古斯特·雷诺阿一九四一年 生于里摩日,他的祖父弗朗索瓦·雷诺阿一八四五年死于该城。他祖父生前宣称自 己出身于贵族世家,当他还是婴儿的时候,被一位木鞋工人收养,取名雷诺阿。拿 破仑失败后。国王于一八一五年重登宝座时,据说弗朗索瓦赶到巴黎,向负责审理 被大革命剥夺了贵族身份案件的委员会陈拆,却被打发走了。他试图向国王路易十 八请愿,可是陛下的卫士把他赶出了门外。这个故事在我们家族中众说纷坛。 我祖父列奥那尔在圣德的岳父母对此信以为真,祖父他本人却并不那么看重贵 族的称号。是否有希望收回富饶的土地或许是他更关心的问题。可是他相信不经过 斗争,土地的占有者决不会轻易松手。要斗争必须付出代价。后来当我出世以后, 当我们去鲁佛西看望隐居在一间小屋里的祖父母时,这个问题有时又摆到了桌而上。 我姑妈丽莎的丈夫夏尔·勒莱想跟我父亲开个玩笑,我称他为“侯爵先生”。雷诺 阿充耳不闻,更能吸引他的,不是家庭中的笑话,而是法兰西岛上的阳光和树木。 上帝早就给予他在适当时候的装聋作哑的宝贵天赋。 很多人误以为他是心不在焉,而实际上这是他具有选择感受、切断一切他认为 无用的联系的本领的体现。他迥然不同于一个白日做梦的人。应当说,他的梦想是 建立在对生活的敏锐的观察上的。为了更好地洞察现实,他把这种观察局限在几个 明确的点上。 里摩日一位名叫亨利·雨共的作家,于一九三五年二月二十五日雷诺阿诞生纪 念日之际,在《里摩日人生活报》上发表了一篇有关画家与他故乡间关系的有趣的 研究文章,这些关系几乎完全限于他在那里诞生这一事实。我在这里摘抄了雨共著 作中的一些材料,这些材料有助于弄清我的家谱。雨共先生非常熟悉里摩日的风俗 民情,并且进行过深入的调查研究。现援引如下: 我们现在一下子跳到了我的研究报告的倒数第二章,即有关婚姻这一部分。法 兰西共和四年霜月二十四日(1796 年),居住在里摩日“平等”分区科隆比埃街 以制作木鞋为职业的成年公民弗朗索瓦·雷诺阿,与已故木工约瑟夫·雷尼埃的合 法次女、女公民安娜·雷尼埃结婚……第一证婚人是位朋友,另外三名证婚人是新 娘的亲戚。 雨共先生在圣米歇尔·德·里永堂区教堂里很容易找到了安娜·雷尼埃的洗礼 证书以及有关她家的很多其他资料,但他为弗朗索瓦·雷诺阿造花名册时遇到了困 难。上面提到的结婚证书上无法提及新郎父母的名字。当他徒然地查遍里摩日及其 近郊所有堂区教堂的登记簿的时候,他的注意力突然落到了一位在大革命前与总医 院有关系的神父身上。这位神父名叫勒诺阿。我百分之百懂得,这两个相似的名字, 这几乎是一致的谐音,“勒诺阿”与“雷诺阿”如此和谐的同韵,为什么会引起这 个研究者的好奇心,尤其因为他在以前早就查到过一个当法官的勒诺阿,是那位法 官于一七九六年为雷诺阿夫妇完了婚。既然容许为构成我们宇宙的元素去分类而想 象出成千上万个不同的方法,那未为什么某些方法不可以靠声音而非得用概念来区 分呢?我父亲原对所谓“智力”持怀疑态度,所以他很少能赞成这种想法,而雨共 先生的反笛卡尔主义的热情也得到了补偿,他在勒诺阿教士主持宗教仪式的医院教 堂的登记簿上看到了下面一段话:基督纪元一七七三年一月八日,我给一个新生的 弃婴洗礼,并且为他取了个弗朗索瓦的名字……”雨共先生从他的发现中引出以下 的看法:根据习俗,没有出生证的弃儿只能给取个小名,以后他的浑名常常惜用他 养父的名字。在里摩日,有些人姓雷奴阿,这样,有人大概随便给弃儿取了雷奴阿 这个姓名,出于何种原因则不得而知。 二十三年以后,即一七九六年,弗朗索瓦要一个名叫安娜·雷尼埃的姑娘为妻。 婚事书记员听取了简单的口头声明后承认了丈夫的姓名,记下了雷诺阿三个字。这 对夫妇是目不识丁的文盲,他们自然不可能发觉拼写上的错误。于是,随心所欲的 书记员为我们家创造了一个合法的姓氏。 下面是渥拉尔在他的大作《皮埃尔·奥古斯特·雷诺阿的身世及其作品》第二 章开头说的一段话,他是以雷诺阿的口吻说的:“……我母亲常对我讲,我祖父出 身于贵族世家,恐怖时代家破人亡。他是个被人捡来的孩子,由一个名叫雷诺阿的 木鞋匠收养。”我非常欣赏渥拉尔这本著作,但是我们也不应当把它当作福音书。 首先是因为雷诺阿有时喜欢“威迫”画商,其次,更为重要的,因为渥拉尔是个幻 象大画商,他生活在幽闭的梦幻中。我父亲评价这本书时常说:“很好,这是本由 渥拉尔撰写的有关渥拉尔的书。”他似乎觉得,写有关他的传记那简直是一种幼稚 的游戏。他说:“如果这件事能使他开心,那我看不出有任何不当之处。”然后他 又补充了一句:“反正没有一个人会去读这本书。”在这方面,雷诺阿猜错了。 有关雷诺阿对遗传的某些说法至今我仍记忆犹新:“孩子出生后,是父亲造就 了孩子。可是在他们出世之前,还有数以百计的各种影响,那是无法找到踪迹的。 莫扎特的天才或许来自公元前一个听了芦苇中的风声而感动的希腊牧羊人的身上。 当然,我是想说值得继承的那一部分遗传特性。有关风湿或茶花式大耳朵的问题, 人们总可以在祖辈身上找到原因。”他又说:“相隔几代,人们可以增育出一匹赛 马,然而制造德拉克鲁瓦的秘方还鲜为人知。”又有一次在谈到他的看法时还说: “父母的作用在于聚集一些神秘的力量,不仅是人的力量,而且还有森林、大海的 力量,艰难的和安逸的生活的力量。”最后他下了个结论:”李子核里长不出苹果 来。”可是他又立即改口修正了他刚才的断言:“孩子的优缺点大多来自养育他的 父母。被波西米西人拐走的王子也会像波西米西人一样偷鸡摸狗……不过也许在他 偷鸡的方式上还保存着工室的某些东西。”如果说雷诺阿对他祖父的称号并不那样 热中,那未相反,他对祖父被一个制作木鞋的工人收养一事感到高兴:“我想,假 如我诞生在知识分子家庭里,那我成了什么样的人呀!我得花几年的功夫才能摆脱 他们的思想束缚,才能如实观察事物,也许我的手脚会很不灵敏。”他常把“手” 这个字挂在嘴边,并且根据手的动作去判断新来的人:“这个人你看见了……你看 他是怎么打开香烟盒的……一个没有教养的人……那个女子,她的食指往上撩头发 的动作多潇洒……是个好姑娘。”他也常说,这是双”笨手”,那是双“巧手”; 这则是双“布尔乔亚的手”,那则是双“妓女的手”。一般来说,人们总是一看某 个人的眼睛,就知道他是否诚挚。雷诺阿却观察手。我们以后慢慢地将会发现他很 难接受公认的一些社会准则。头脑辨别力的所谓优越性的观念对他来说并不是一个 信条。假如有人要他按价值的顺序列举人体的各个部位,那未他将肯定无疑地首先 从手开始。在我家的一张旧写字台的抽屉里,我至今还保存着他的一副质料细腻的 灰白色手套,那手套的尺寸实在令人迷惑不懈。加布里耶尔说: “一个男人的手这么小,使人难以置信,可手指是那么修长。”倘若我们的某 一个先辈要对雷诺阿的手负责的话,那未在想到木鞋匠粗糙的手之前,我会情不自 禁地想起一个更习惯于弹羽管键琴而不是洗衣的贵妇人的纤细的手。现在我再回过 头来引述雨共先生提供的有关资料: 弗朗索瓦婚后在里摩日定居,当一名木鞋匠。这对年轻的夫妇一共生了九个子 女,长子列奥那尔生于法兰西共和历第七年穑月十八日(1799 年),以战缝为业, 周游列国。他于一八二八年十一月十七日在圣德与一位专做连衣裙的女工玛格丽特· 梅尔莱结婚,后来回里摩日居住,有七个孩子,前两个早年夭折,以下是亨利、丽 莎、维克多、我的父亲皮埃尔·奥古斯特以及出生在巴黎的爱德蒙。下面是雷诺阿 出生证上的正文部分: 列奥那尔·雷诺阿,裁缝,现年四十一岁,住圣德·卡德琳大街,于今日一八 四一年二月二十五日下午三时前来市府,当面向里摩日市长先生的助理展示了一名 男性婴儿。该男婴由他现年三十三岁的妻子玛格丽特·梅尔莱于当日清晨六点在家 中所生。他们为自己的孩子取名为皮埃尔·奥古斯特…… 我曾祖父于一八四五年与世长辞,我祖父随即迁居巴黎,其时我父亲年仅四岁。 他在首都长人成人,对在里摩日度过的幼年时期的回忆很快已经消失。雷诺阿一向 把自己视为巴黎人。在那个时弋,罗浮宫前面广场的出口处不是杜伊勒利宫花园, 它是被杜伊勒利宫挡住的,该宫已在巴黎公社时期被烧毁。如今这块空地上一年四 季繁花如锦。可是奇怪的是,在一八四五年那个年代,那地方房屋栉比鳞次,阿尔 冉斗依街穿过中央一直延伸到河边。这些宅宇由华洛瓦人于十六世纪兴建供皇家卫 队中显要侍从的家属居住。那断墙残柱,以及纹章的遗迹,足以证明他们当年出身 之高贵。最初高贵的主人早已让位于不太走运的继承者。我祖父就是在这些屋宇中 租了一个套间,与他全家安顿了下来。 人们会暗暗发问:国王们怎么可能容许这么个低贱的邻居几乎住在他们的鼻子 尖下呢?在这整个区内,小胡同纵横交错,别具匠心。内衣都晒在窗口,而厨房里 飘溢出来的又可以揭示居民的籍贯。我们今天依然很容易去想象这最后一个特征。 社会的进步没有促成法国烹调标准化。在巴黎,从锅里冒出来的热气可以向过路的 行人表明,这是勃艮第人在用五花咸肉煨红菜豆,抑或是普鲁旺斯人在做蒜泥蛋黄 酱。 我父亲从皇族对待来自民间的这些嘈杂声和对气味的满不在乎的态度上看出, “资产阶级之前”的风土人情依然残存着。“民主制取消了贵族的头衔,而代之与 十分幼稚的荣誉称号”。他对现代都市被划分成贱民区、资产阶级区和工人区等这 一现象表示憎恨。“他们把美丽的城区搞得阴森森的”。 突然他又愤怒地说:“我宁死也不愿意住在巴希。”在他看来,巴希是某种替 罪羊。“首先,巴希不是巴黎,它是建筑在巴黎门口的一座巨大的坟墓”。 他谈起过一位前来求他画像的女士,他拒绝了,因为“她可能是巴希区人”, 似乎摆出一副自命不凡的样子。 “资产阶级国王”路易·菲利普并不那么自负,因此他并不觉得住在老房子里 的这些邻居妨碍了他,而雷诺阿一家人则认为亨利国王的后裔为邻是一件顺理成章 的事情。区里的顽童很快接受了这个小里摩日人,而且容许他参加他们的游戏,其 中最受欢迎的游戏要数“宪兵和小偷”。罗浮宫的院子里玩的这种游戏没有一次不 引起暄哗声和混乱的。一大群儿童总是常常撞在宫廷卫士的腿上,卫士们去找大人, 请他们管好自己的孩子。母亲们出来干预,随意打几巴掌,一场意外事件总算告终, 然而新的的哭叫声又爆发了。 这时杜伊勒利宫的一扇窗户打开了,一位高贵的夫人示意孩子们安静下来。 这些顽童好像一群贪婪的麻雀,迅速地聚集在窗下。于是又有一位淑女出现在 窗口,向他们扔糖果。这是法兰西王后,她徒然地设法用糖果去换得片刻的宁静。 水果糖一发完,陪同王后的贵妇关上了窗子,玛丽·阿美丽王后回去做家务去了, 而小淘气们又开始玩游戏了。 当然,列奥那尔·雷诺阿和他的妻子以及子女是乘公共马车来到巴黎的。 里摩日到巴黎的旅程需要两个多星期才能走完。我父亲对这趟旅行没有留下任 何印象,而我的叔叔亨利却向我谈起过好几次。他记得最清楚的,是笼罩在“流动 的匣子”里的难以忍受的闷热天气,风只能透过一个小小的窗孔钻进去。启程前, 雷诺阿家变卖了全部绝对用不着的东西,换来了几个苏。他们随身穿上了最漂亮的 衣服,那是父亲挑选了上等粗呢亲手缝制的,完全可以抵御里摩日寒冷的冬天。旅 途中的某一大,太阳烤得比平日更厉害,小丽莎晕倒了。马车夫把她抱出车外,让 她坐在他旁边的位子上,到了下一站,他还让她喝一杯烧酒,我祖父闻声赶去,想 阻止她女儿吃这么烈性的酒,可是已为时太晚。 在驿站里,旅客们都围在客饭席旁吃饭,有一位旅行推销员每天晚上总是重复 有关一辆马车被袭击的故事,而且声称是他亲眼见到的。说强盗强迫旅客下车,抢 走了全部钱财和衣物等行李。他自己是逃脱了这场厄运,因为他当时喝醉了酒躺在 车箱板上,没有被发现。一小时后当他醒过来时,马车正在继续赶路,他发觉周围 的旅伴一个个像亚当那样赤身裸体,使他惊讶不已。吃过晚饭后,我祖母和丽莎在 驿站找了个房间去睡觉,而列奥那尔·雷诺阿和他的男孩则睡在马棚的麦秸上。类 似这样的驿站今天法国还有几处。 据我所知,位于圣·艾蒂安稍北一点的那个站就很漂亮。它建在两条大路的交 叉处。从外面看上去,这是座直角形大建筑物,灰色的墙壁铺满了石板,墙上有规 律地开了几个小窗户,雄伟的门廊犹如巨人的嘴朝十字路口开着,把街角切断了。 每当我走进屋内时,那屋架总给予我强烈的感受。向屋顶升举的大梁似在飞奔,综 横交错的小梁似花边,煞是好看。我仿佛置身于一只翻覆的巨船的龙骨中。车库和 马厩本身占据了很大面积,朝有棚顶的一块大空地开着,这是驿站的主要部分,像 是火车站的中央大厅。从前,马就被拴在喂草架前面,而男人们则待在大厅里,围 坐在酒壶旁畅饮当地的葡萄酒。 我上一次在这家客栈里过夜,发现那地方繁忙的景象依然如旧。马车当然已经 被卡车所取代。长途汽车司机——大路上最后一批富有想象力的艺术家——想出了 利用这块地方的好主意。或许像我一样,在他们脑海里想到的,是那安了铁边大车 轮的笨重的马车,由六匹佩尔什大马拉着辚辚向前,铁蹄踏在铺路石上发出点点火 星;女侍们穿着新烫的衬裙跑过来了;马车夫一口喝完了客栈老板送来的冰镇白葡 萄酒,那是献给毋庸置疑的当代英雄——为昏昏欲睡的村民们带来他们永远无法了 解的短暂印象的人——的礼物。 如今大卡车夹着一团团尘土和烟雾出现了,女服务员站在客栈的门口,透过敞 开着的门,一个惬意的世界呈现在司机面前。猫一面伸着懒腰,一面伸出它的爪子, 然后又躺在暖气上蟋缩成一团。司机坐下来,轰降隆的马达声继续在他耳边回响。 我现在又想起了使雷诺阿在世界历史上跨越两个截然不同的阶段的命运。当然那时 铁路已经有了,可都是些短距离火车,而且很多人对火车持怀疑态度。人们对巴黎 ——凡尔赛线上发生的可怕的车祸议论纷纷,那次火车事故使许多人丧命,其中包 括著名的杜蒙·杜尔维勒先生。 有人把这件事看成是一种警告,说这位航海家能乘船在最遥远的大海上安全航 行,发现新大陆,并与食人肉者一起生活,然而只因犯了登上火车的过失而被烧为 灰烬;也有人谴责火车头喷出的烟雾危害某些农作物,甚至影响马铃薯的生长。 改变世界的伟大的发明已经完成:金属在高炉中冶炼,煤在地下矿井中开采。 用机器织布。然而除了英国在各方面都比较先进以外,工业革命还没有完全改变整 个世界。里摩日郊区的农民除某些服饰和工具略有变化之外,他们种田的方式和凡 森杰多里克思时代他们祖先种田的方式几乎没有什么两样。巴黎那时有一百二十万 人口,市民点的是油灯,饮用水靠运水夫,穷人们则到喷泉的蓄水池汲水。电报刚 开始启用,但处于试验阶段。人们在烟囱里烧木柴取暖,烟囱由萨瓦省的小孩清扫。 他们戴着旧礼帽,带了自己养的一只旱獭,直接爬过烟囱扫灰。圆锥形的糖块用锤 子和榔头敲碎后出售,由此产生了“在某人背上敲糖”这个成语。救火的人有时排 成一字长蛇阵,一个一个传递水桶。那时没有将粪便直接排入污水管的管道系统, 其原因很简单,就是因为没有下水道。拥有一只便壶的人,简直是国王,富人们十 分惋惜地开始放弃马桶。蔬菜种在宅后的菜园里,或者到邻近的菜农那儿购买。 葡萄酒装在罐子里饮用。玻璃瓶尚属奢侈品,这种瓶子是由重工用长管子蘸上 玻璃液吹出来的,容量均不相等。很多青工死于肺病。屠夫在店铺后间或者在院子 里屠宰牲口。家庭主妇来到围着围裙、双手沾满鲜血的“祭司”面前买一块排骨。 无可否认,吃动物的肉带来的快乐和因吃肉而长的力气必须付出痛苦和死亡的代价。 那时还没有人懂麻醉,同样也不知道什么叫细菌和灭菌法。妇女根据造物主的意旨 在痛苦中分娩,穷苦的女人用自己的奶汁喂养婴儿,而富人家的产妇则雇用奶妈。 奶妈的头上扎着漂亮的各色缎带,她们常常更照顾自己的亲生儿女而忽视有钱人家 的孩子,所以后者的孩子往往脸色苍白,与众极不相同。上流社会的女士大都是肺 病患者,咯血是常事,而有着健康的气色和发达的胸脯的人被认为是缺乏审美观的 人,只有农家妇女才会染上这些俗气。民间体育根本不为人所知。穷人玩球,或者 撩姑娘们的裙子;阔老骑马。抽烟的人自己用手卷烟。 锁、轿式马车上的弹簧、工具和楼梯上的灯都是手工做的,工匠就住在店铺楼 上,他们没有尝过去工厂上班乘长途地铁的滋味。带发动机的磨坊还不存在。面粉 里仍然保存着小麦的全部维生素。面包虽粗糙但富有营养。工人每天须工作十二小 时,然而只领取一法郎五十生丁的工资。一打鸡蛋只值一个苏,而且是十三个。一 个苏在当时是一笔可观的钱,需要用四个里亚才能换取一苏,而一里亚可以买半只 奶油面包。“贵妇”做完弥撒走出来时会给穷人施舍一个里亚:假如她施舍一苏钱, 那她的好名声会受到怀疑,以为她侵占了别人的财产,倒头来穷人恰如一把扇子, 一把丝绸阳伞或者一副手套,成了她窃取个人名誉的装饰品。那时也没有电唱机, 热爱音乐的富人们不得不到音乐会上去听音乐,他们当然可以学习弹钢琴;穷人们 则吹奏用一苏钱买来的笛子,他们唱贝朗瑞的歌曲。到了夏天,老百姓在巴黎近郊 小咖啡馆前的树荫下跳舞,只要有演奏员组成的乐队伴奏,他们已心满意足。 郊区工人跳的是康康舞;富翁们刚刚才发现敏捷的华尔兹舞,教会以不怀好意 的目光看待这个新事物。法国人的平均寿命是三十五岁。法国人民虽然遭受过拿破 仑时期的多次屠杀,但是法国的人口还是超过欧洲其他国家。阿尔及尔在十五年之 前已被攻陷,奥马尔公爵受到阿拉伯人的爱戴。亚历山大·仲马的《拿破仑》一剧 在圣·马丁门剧院演出,获得成功。这家剧院除了有现在的场地外,当时,文艺复 兴剧场也包括在内,总共可容纳四千观众,《拿破仑》这出戏连续演出三个晚上。 电影尚未发明,收音机和电视就更不用提了,也没有照相一说。业求一张肖像画的 布尔乔亚必须求助于一位画家,想要用艺术品装饰他的店铺客厅的店主同样也要向 画家请教。 以上就是我父亲于一八四五年走下来自里摩日的公共马车时整个世界的面貌。 父亲于一九一九年离开人间,早在四年前我已在空军里获得了驾驶合格证。当 时我们对贝达大炮的连续性炮击、对空袭以及对瓦斯都已经有所了解。乡村人去楼 空,农民都跑到城市里去了。我们眼下见到巴黎郊区那种可怕场面其实那时就早已 存在。工人在工厂里干活。巴黎市民吃的蔬菜来自法国南方,甚至来自阿尔及利亚。 我们家购买了一辆汽车,父亲觉得乘汽车从尼斯去巴黎是十分自然的事情,这趟旅 行需要两天。雷诺阿已经安装了一部电话。他做过麻醉,动过手术。法国人对足球 着了迷。市郊可供跳舞的小咖啡馆已被舞厅取代。共产主义革命发生过。排犹主义 存在着。我们家买了一架电唱机和一架电影机,我弟弟常为父亲放电影;我们也有 了一台方钻矿矿石收音机。报纸开始对青少年吸毒趋势的增长表示不安。离婚已经 不是新鲜事。人们在谈论人民有权自己支配自己命运的问题。石油对整个世界起着 决定性影响。心理学成了热门的科学,有人在大谈特谈一个名叫弗洛伊德的人。同 性恋越来越普遍,妇女时兴剪短发。家庭主妇乐于食用瓶装罐头食品,甚至有人说 :“罐头豌豆比新鲜豌豆要好。”征收所得税制度已经实行。护照是必不可少的, 服役是强制的,教育是义务性的。老一辈先生就青少年问题作讲座。吸烟者抽现成 的香烟。十几岁的男女少年袭击迟归的行人。马路铺上了柏油。我们家里安装了暖 气、冷热水自来水管子、煤气、电灯和浴室。 从幼年的雷诺阿在罗浮宫的院子里津津有味吃着阿美丽王后扔下的糖果,到他 儿子坐在他的汽车的驾驶盘前奔驰在法国南方的大路上,前后相距一个遥远的空间。 我父亲去世时,工业革命业已完成。人类开始想到,他们可以摆脱神的诅咒去实现 他们第一个严肃的尝试,亚当的子孙将打开人间天堂的大门,科学将使他们无需挥 汗如雨地去争取而包。 我和我父亲有时候试图去确定从“用手”的文明过渡到“用脑”的文明的象征 性界线。雷诺阿承认从用燧石制作的第一个武器到赫兹波的运用,其问的进步是逐 步演变而来的,但他强调这样一个事实:自从发明了管子以后,科学才取得了飞速 的发展,我们都是见证人。 管子给我们输送来了水、液体和煤气,其中有些管子是蒸馏管,可以蒸馏酒或 大麦。在蒸馏管发明之前,我们只能陶醉于畅饮天然葡萄酒。有了管子,我们才可 能制造火车头,建造浴室;有了管子,才有可能建成蒙马特尔。 雷诺阿年轻时期,管子仅仅开始征服世界。工厂生产管子不是像人们生产意大 利通心而那样以米来计算的。蒙马特尔那时是个村庄,仅仅是个失落在啬蔽花丛中 的美丽的小村庄而已。村里只有五口井,饮水人数有限,所以它没有什么发展前途。 随着管子的发明,人们引水上山,山上盖了许许多多高大的灰屋——为满意的“蚂 蚁群”准备的牢狱,蒙马特尔变丑了。我出世晚,无缘为自来水、煤气灯和三星白 兰地的发明而欢呼。我把巨变归咎于我们正在忍受的一九一四年大战。为了使我的 论点站得住脚,我向父亲讲了一个与我受伤有关的小故事——因为受伤,我和他靠 近了。他听了之后深为震惊。 故事发生在我受伤不久,我在战区一所医院里接受治疗。听有些人讲,生活发 生了变化。然而我躺在构成我整个世界的大病房中,无法目睹外部世界发生的事情。 我周围的五十个伤员和我处在同样的境地。有一天有人通知我嫂子维拉·赛吉纳要 来探视。一定是发生了什么极其严重的事,要不然一个平民百姓是不允许进入战区 的。赛吉纳是当时一大名星,她的到来引起的震动,读者是可以想象得山的。医院 的少校卜分激动,在办公室里接见了她;护土们以及伤残并不太严重的伤员匆匆忙 忙在宿舍里整理内务;那时正六月,他慈善的修女送来了一束野花,但她事先向我 们预告、说防问结束后,她要把花束还给小教堂。赛吉纳终于进来了,她剪的是短 头发,穿着一件齐膝的连衣裙。如此的穿戴似乎使我们感到了奇怪,更使我们觉得 她是在服丧。 她是为我母亲去世而报丧来的. 可是这位新入是如此刺眼,过了好几秒种才领 悟了她带来的不幸消息。我们离别的那些姑娘都留长发。在我们看来,女性美和发 型联系在一起的,而现在一个新夏娃却出现在我们眼前。不消几个月,她已经洗掉 了奴隶身份的印记。我们的奴隶,我们男人的一半成了和我们平起平坐的人,成了 我们的同志。一种时装,只要几剪刀就可剪成的发型,尤其是她对能从事至今一直 留给丈夫所做的工作的发现,都无可挽救她破坏了几千年来由男人耐心地建造的社 会大厦。 我嫂子走后,大家议论开了:“那个样子她行,因为她是演员嘛……多看看就 顺眼了……这在巴黎还行,不过我相信在我的家乡卡斯台尔诺达里,我母亲和我姐 姐都不会……”和我邻床的一位来自樊戴旺的农民若有所思的说:“假如我回家时 看见我老婆这个德性,我非得在她的屁股上踢一脚不可!”我在影片“巨大的幻想” 中引用了这个故事。我父亲对他儿童时代居住的房子记忆犹新,他把它比喻为“口 袋里的一块手绢”。“巴黎的街道就是我的家。那时还没有汽车,大家都可以在街 卜遇弯儿……”雷诺阿的小弟弟爱德蒙出世后,换洗的衣服多了,串门的女邻也多 了,这就更加缩小了兄弟姐妹们的活动空间。幸好长子亨利被我祖父母的朋友—— 一个金银匠——收去当学徒。他心灵手巧,几个星期后领到了一份足以使他自己租 一间房间的工资。于是我父亲占据了小卧室里的床铺。这个小卧室从前一直由长子 亨利和次子维克多共同分亨。至此雷诺阿不得不满足于睡在裁缝的“长椅”上,那 是他为接待顾客而放在“客厅”里的一张长倚。在那个时代,裁缝都像东方人那样, 盘坐在一张大约长一米四宽八十厘米的小木平台上,双脚离地约四十厘米。雷诺阿 父亲的形象还在他脑海中闪现:像印度人那样盘着双脚,身边堆满了布匹、样品、 剪子和线团一类东西,红色小丝绒垫用一根黑带子捆在前臂上,上而插满了缝衣针 和大头针,只有在接待顾客、吃饭或懈手时他才站起身来。在孩子们的眼里,他那 菩萨般的姿势仿佛那么自然,因此当他和他们在家里的饭桌前聚会时,他们几乎惊 讶地看到他和普通人一样会走路。工作结束后,列奥那尔·雷诺阿细心地把堆在长 椅上的所有的东西收拾好。于是我父亲把搁在大衣橱上面的垫子和毯子拿来铺床。 睡在薄薄的床垫上,使人觉得长倚的木板硬邦邦的,但他并不太在乎,她知道棕棚 床是属于这个世界大人物的附属品。碍事的倒是散落在地板上的大头针,早上起床 时如果忘记了穿鞋,大头针会扎他的脚。我父亲列奥那尔是个严肃而又沉默寡言的 人,他认为他一生中最要紧的事就是要让他的孩子接受教育,接受一种与他的传说 中的出身相般配的教育。他终日劳动,但他为人朴实,收费低贱,因此劳动没有给 他换来财富。不过假如我父亲童年时代的印象准确的话,劳动却为我祖父带来了幸 福。 家里的餐厅很小,假如把圆桌的加宽桌板撑起来的话,那饭桌差不多要碰到墙 壁。全家人聚在一起吃晚饭时,简直不能挪动一步。我的祖母玛格丽特·梅尔莱总 是为自己留了个靠厨房的位子。厨房的门是朝院子开着的,特别是到了青豌豆上市 的季节,我父亲恨透了这个厨房。一到春天,流动小商贩推着小车满街叫卖青豌豆, 便宜得几乎分文不收。当时两个大孩已去当学徒,丽莎在上学,所以只有雷诺阿一 个人剥豆荚。整整七十年以后,他依然感觉到用手指剥豆荚时的烦恼。 父母的卧室和阿尔冉斗依街——这个破落区的主干纷——相邻。我父亲至今对 一件小事还记得清清楚楚。与雷诺阿一家来往的所有家庭的卧室相反,他父母卧室 的窗帘不是双层的,因为我祖母喜欢阳光和空气。 我想我们的房间在二楼,石楼梯,锻铁栏杆,房子的进门较窄,两旁有压榨机 螺丝状的柱子,神龛里从前一定有座圣像,也许在大革命时期被捣毁了。这地方的 其他居民都不太注意昔日富丽堂皇的建筑,雷诺阿却因能在如此豪华的地方而感到 庆幸。他认为,所谓“豪华”并不在于有多少车马随从、奢华的宴请和珠光宝气的 情妇,而主要是让你有一饱高质量的艺术品眼福的机会,一件东西只有当它表现创 造者的个性时,这件东西才是高水平的。这东西可以是一个雕塑,一幅画,一只盘 子或一把椅子;它可以是最简陋的厨房里的炊具,也可以是查理大帝的皇冠。最重 要的是要在石头、木头或织物的背后找到设计和制作这件作品的人。雷诺阿甚至这 样声称:缺点和优点都使他感兴趣,正像小器的行为和崇高的举动一样使他感兴趣 那样。 后来我祖父的生意日趋兴旺,他在离阿尔冉斗依街几步远的图书馆街租了一爿 店铺。这样,我祖父终于“收回”她的客厅。 在继续介绍一个名叫雷诺阿的巴黎街头的顽童之前,我很想首先让你们对出现 在我面前的同一个雷诺阿的晚年生活有一个印象。 在我的加里福尼亚州的花园里,厨房的门边种了棵桔子树。每当它开满桔花时, 我总是凝视它,闻它的香气。一见到桔子树,我便会想起加涅;而一想到加涅,我 又立刻想起了我父亲的形象。正是在加涅,父亲在那里度过了他晚年中的最好时光, 然后溘然长逝。今天在他的家乡柯莱特,桔子树依然飘逸着香味,老橄榄树也依然 如故,青草更能使我们和他靠近。那是穷乡僻壤生长的草,高高的,密密的,除冬 天外,一年四季都是灰黑灰黑的,草的品种多极了,其间混杂着美丽的小野花,会 使人遐想连翩。这种草和法国南方的草一样,瘦削而又茂密,灰黑但又鲜丽,它的 香气不像艾克斯地区常绿矮灌木丛散发的气味那么刺鼻,即沁人心脾,又令人难以 忘怀。倘若有人蒙上我的眼睛把我带到科莱特去,我相信只要闻到香味,我就立即 可以把它们一一辨认出来。 橄榄树通常投下淡紫色的影子,这影子总是在颤动,在发光,充满了欢乐和生 机。假如你随波逐流。那你仿佛觉得雷诺阿还在那儿,突然你又会看到,又会听到, 他朝着他的画布眨眼,轻轻地哼着一支歌曲。他是整个风景的一个组成部分。 我们不需要有很丰富的想象力就可以看到他,那只白布帽奇怪地戴在他高高的 脑门上。清癯的脸颊上泛起一阵阵亲切的开玩笑的表情。除了在他弥留之前的几个 星期外,我,加布里那尔、我的弟兄们以及所有在他身旁生活过的人,我们对他瘦 骨嶙峋的瘫痪的身体都没有一点深刻的感受,我们和他一样都习以为常了。现在回 首一望,我看得比以前清楚了,很容易作出的比较在困扰我。在阿尔及尔,欧洲人 把阿拉伯老人称作“无花果树树干”;在法国,有些假乡土文人乐于用“葡萄枝” 一语去比喻一个弯腰曲背的干瘪老农。这些形象化的比喻是建立在形体的相似之处 上的。说到雷诺阿,人们可以作更进一步的比较,可以回忆起无花果树和葡萄树在 多石的土地上结出的甘美丰硕的果实。 我父亲具有一个老阿拉伯人的某些气质和法国农民的许多特点,他和他们的不 同之处是,他的皮肤因经常避免日晒和青少年一样白净。他之所以必须避开阳光的 反射,是因为反光“会使人产生锗觉”。 他那浅栗色的、近似琥珀般的眼睛,以及他的双手,给初次和他见面的外人留 下深刻的印象。他目光敏锐,常常能把在远方的加涅山谷上空飞翔的猛禽,或者在 淹没于草丛中的某一片草叶上爬行的瓢虫指给你看。我们这些二十来岁的人,我们 必须聚精会神地用肉眼去寻找,才能察看到这些东西。 他可不一样。一切使他产生兴趣的事物,不管是近的还是远的,都会突然映入 他的眼底。这是他眼睛外观上的特征。至于他的眼神,你想想看,那是讽刺和温柔、 嘲笑和欢乐混为一体的表情。他的眼睛里总是含着笑意仿佛在洞察社会可笑的一面。 但是这是一种亲切的笑,一种爱的笑,或许这笑声是一种假面具吧。雷诺阿是个十 分腼腆的人,当他赏花、观察天上的云彩或看见女人的时候,他决不会像别的男人 一样,去抚摸,去亲吻,他不喜欢揭示自己内心的激动感情。 因为患风湿症,他的手变得畸形可怕,大拇指朝手掌心蜷缩,其他几个手指向 手脉弯曲,骨关节时常发出格格的响声。采访的稀客会目个转睛地注视他那双伤残 的手,他们不便作出的反映实际上是在说:“怎么可能呢?他用这双手是不可能画 出这些画来的呀!肯定有什么秘密!”这个秘密,就是雷诺阿本人。我不想对这个 动人心弦的秘密作什么解释,我只是试图在我的著作中作出评论。我可以就雷诺阿 的秘密写十本书,一百本书,但是我无法解开秘密这个谜。 既然我们现在谈到了雷诺阿的身体特征,那末请允许我迅速作一补充介绍吧! 在他瘫痪之前,他身高约一米七六厘米。不过假设为了测量他的身高而让他站直的 话,他或许会比以前矮了一点,因为他的脊柱已有轻度弯曲。 他原是淡褐色的头发现在变成银白色了,头顶已经全秃,然而后脑勺上的头发 仍然十分浓密,不过人们看不到这些细节,因为即使在室内,他也总习惯于戴着帽 子。他有一个鹰钩鼻子,显得刚毅有力。他的白胡子呈三角形,十分漂亮,由我们 轮流替他修剪。一个奇怪的动作常常把他的山羊胡子推偏到左边,那是因为夜间睡 觉时他喜欢把毯子往上拉到颌下的缘故。 他通常穿一件扣领的上衣和一条晃荡的长裤,都是用条纹灰呢制作的。 蓝青色底小白点领结细心地系在法兰绒衬衫的领子上。我母亲总是到一家英国 商店去买领结,因为法国人已逐渐开始放弃蓝色转向深灰色。我父亲认为: “深灰是一种凄惨的颜色,大家都不长眼睛,任何人都发现不了。商人对他们 说:‘这是蓝颜色。’别人也就信以为真。”一到晚上,除了仲夏夜之外,我们总 要把一条小披巾披在他的肩上。他脚上穿的是宽松型毡面高帮软底鞋或者是纯褐色 金属拉链便鞋。在室外时,他戴一顶白帆布轻便帽挡太阳;在屋里,他更喜欢戴两 边可以往下翻的过了时的鸭舌帽。本世纪初,这种帽子取名为“司机帽”,登在新 产品商店广告的目录上。他不像我们这个时代的人,他倒使我们想起了意大利文艺 复兴时期的一个僧侣。 有一天塞尚向我父亲诉苦,抱怨普鲁旺斯地区艾克斯市的一位大资产阶级过分 自负。那家伙不但用被人比作“身上着了火的消防队员”的裴斯那尔的一幅油画装 饰自己的客厅,而且竟敢在晚祷的时候待在塞尚身边,圣歌的调子也唱走样了。雷 诺阿听了后觉得很逗乐,提醒他的朋友:“所有的基督教徒都是弟兄”,并且说: “您的兄弟有权喜欢裴斯那尔的画,甚至也可以唱错调子。您将来不是要在天堂里 和他相会吗?”塞尚反驳说:“不!”然后半当真半开玩笑地加了一句:“在天堂 里,他们也清楚地知道我是塞尚!”他并不自认为比艾克斯的布尔乔亚高人一等, 然而他觉得与众不同。“野兔和家兔是不一样的”。塞尚继续说:“我甚至不会在 画布上恰如其分地落笔…… 我什么也不是!”在塞尚身上,高尚的自傲和伟大的谦逊往往结合在一起这一 现象是不难作出解释的。直到六十岁,他还从来没有获得巨大的商业性成就,他连 布格洛先生沙龙的门也没有进过。在雷诺阿的晚年,他虽则受到抨击、诽谤,甚至 常常受到侮辱,但他毕竟得到了社会的承认,画商们争相购买他的作品,世界各大 博物馆为他敞开大门,各国的、不同民族的青年人来到加深旅行,希望有机会谒见 这位大师,哪怕几秒钟也好。他接受这些人的敬意,但决不因此而“翘尾巴”。每 当交谈转到对他颂扬的时候,雷诺阿总是很快把话题引回来,说:“我是天才?别 开玩笑了!我既不吸毒,也从来没有得过梅毒,我更不是同性恋者!那未……? ” 当雷诺阿向我谈到他童年时代的生活的时候,他常常兴致勃勃地描述他居住过的区 里美丽的建筑物,但是突然又一下子津津有味地去赞赏打弹子游戏。在任何情况下, 他都喜欢从简省钱这个原则。只要几个玻璃球作为玩具的游戏在他看来要比围猎更 高级,因为“围猎需要马匹、车辆上流社会里的人以及可笑的服装……甚至还需要 一只不幸的狐狸。这一切并不比玩弹子游戏更有趣。……”我尤其相信,雷诺阿在 弹子游戏中看到了“沟通”的方式。 看到了加入罗浮官地区顽童的行列中的方式。总之一句话,满足了他对他的同 伴的难以满足的热情。我们要知道,人类观察家的立场在雷诺阿看来是做作的,不 会产生什么效果。他认为,艺术家畅饮生活的源泉中的泉水的愿望应当是无意识的。 在他看来,重要的问题不在于了解人,而是要和他们混杂在一起,成为人群的一部 分,正像一棵树属于森林的一部分那样。一切伟大的创造者都在传递某种信息。然 而一旦当他通过某种奇怪的现象,知道他在传播何种信息的时候,这种信息就会变 成空洞的东西,失去了它的价值。先知先圣之所以能发现一些永恒的真理,那是因 为他们深信这些真理不是他们发明创造的,他们只是传达了神的旨意罢了。换句话 说,上苍只向卑贱者启示。雷诺阿甚至要在他的词汇中废除“艺术家”一词,他把 自己看成是一个画工。为便于证实我的论据,恕我使用他很反感的这个字眼。我请 求我父亲原谅我。不过艺术家一词现在已经成了常用词,我不可能不去使用这个字 眼,而且他本人最终也屈从于它了。后面我们将会看到他是怀疑想象力的,他把想 象力看成是骄傲的一种形式。“必须有极大的虚荣心才会相信:从我们这个唯一的 头脑中想象出的东西比我们在周围看到的更有价值。光凭想象,人们不可能走到遥 远的地方去,而大千世界是那么广阔,人就是不停地走,一生也走不到尽头。”我 承认,有关雷诺阿的故事以及这些故事在我脑海中留下的形象,奇怪地受到了我们 对亚历山大·仲马小说的共同爱好的影响。当我刚刚会念书的时候,我父亲就建议 我读这些小说。他的一位朋友曾经向他指出,儿童不宜阅读这种书籍,因为书里面 充塞了奇遇的爱情、通奸以及诱拐等等故事。可是雷诺阿却认为这些道德的扭曲纯 粹是值得钦佩的大仲马健康思想的一种表达方式。“一切健康的东西不会害人得病 的”。无论在什么情况下,只要他一提起罗浮宫大院,达塔涅和火枪手的形象,特 别是《蒙索洛夫人》和《四十五卫士》这两部小说中我们最喜爱的人物的形象,就 会浮现在我眼前。由此我们很容易联想到:雷诺阿家的房子原是为国王卫队中来自 加斯科尼的一名侍从建造的,希阁和虎西·唐波阿兹的双脚都踩踏过前厅里黑白相 间的瓷砖;就是在雷诺阿小时候剥豌豆荚的厨房里,男仆们曾经在那里磨快了剑去 刺杀居思公爵;而阿美丽王后坐在窗前织毛衣的地方,也正是亨利三世当年经常出 现的地方。这位国王脸色苍白,身体瘦长,像一个女人那样涂脂抹粉,无精打采地 用右手摆动比尔包开球。在他的背后,希阁在逗小狗玩。四十五个卫士骑着马,立 队在官廷里迎候,激动得泪噎咽喉,而这个吸血鬼,这个把他的家族加速引向灭亡 的一切悲剧的制造者,正是国王,正是地上之王。 然而这位堕落的国王仍然显示出神秘的威严气概,加斯科尼人狂热地向他致意, “国王万岁”的欢呼声沿着宏伟的前厅在王宫的拱门中回响,两个世纪以后,瑞士 卫兵为了护卫另一位国王而在那里以身殉职。当这些卫兵在马赛人的攻击中倒下时, 路易十四带着古老的欧洲赖以为据的王室宗教的文物从杜伊勒利宫花园仓皇出逃了。 一片枯叶落在国王的脚下,他停下来去仔细端详这片树叶,王后、王子、公主和全 体随从都煞住了脚步,而我的父亲很可能就在他抵达巴黎时依然存在的这棵树下玩 弹珠。雷诺阿正是在这富有历史故事和神话传说的背景中成长的,不过我祖父母都 是讲究实际的人。 第一条家规是不准妨碍家父。孩子们的吵闹声会弄得他心烦意乱,使他分心, 这就有可能使他剪歪了一刀,毁掉了一块阿朗松呢料,由此而酿成的悲剧你是可以 想象得出来的。另一方面还有顾客的问题,他们到裁缝店做衣服,总喜欢在哪里处 于一种庄重和宁静的气氛中。在那个年代。请人做一件衣服是件不寻常的事情,一 件男服约要花一百法郎。你只要想到那时工人的一般月工资是二十法郎的话,那未 你就可以意识到做衣服这笔开支有多大了。稍后几年出现的成衣店为人们提供现成 的服装,这样,人们花上二十法郎就可以买到一套衣服。不过在一八四五年那个年 头,我祖父可以值得庆幸的是:只值一路易的衣服当时还没有出现,做衣服是昂贵 的,但一件衣服可以穿一辈了,而且几经修修补补后,甚至可以穿好几代。 我祖父手不离尺和粉笔,干活总是那么一丝不苟,所以即使在他的私人生活中 也养成了永远保持庄重的习惯。当他还是学徒的时候,他已经走遍了整个法国。在 法国王朝复辟期间,这种走南闯北的习俗对所有的职业来讲都是共同的,只是在木 工、细木工匠、箍桶匠、林业工人中保存得更久罢了。 这位未来的同路人徒步出发了,他穿着工作服,背上斜背着一个小包儿,随身 带了几件替换的内衣。他走出巴黎时第一件要做的事是:做一根棒木棍。 有了这根棍子,他走起路来步态显得更有节奏,更加自豪。每当他找到一个喷 泉停下来歇脚的时候,他总要用刀尖在他的棍子象征性地作出雕刻。晚上,他更喜 欢在某一市镇上借宿,向“大娘”打听消息。所谓大娘,那是有了几个苏的积蓄、 受到同行们尊敬的一位歇业裁缝的妻子。老裁缝很快为学徒找到了活儿,而这位大 娘呢?为学徒提供食宿,创造一种家庭的气氛,到头来当然可以获得一点微薄的报 偿。 截止十九世纪末,法国仍然是多元化国家,简直难以令人置信。火车还没有汽 车混合运行,广播电台、电影院和电视台正在筹建之中,村与村之间的习俗、观点、 口音甚至语言千变万化。一说起这些事情,我祖父的话可多啦。 晚上吃过晚饭之后,我祖父的裁缝店恢复了客厅原来的功能,几个邻居就在那 儿聚会,喝着一杯又一杯的咖啡。其中一个常客是恐怖时代臭名昭著的刽子手桑松 的主要助手。我父亲第一次跟我讲起这个家伙时,我很难相信,我仿佛觉得他们之 间不太可能接近。但是屈指一算,人们也就意识到这样的事情也就完全可能的了。 假如一七九三年这位副手是三十岁,那未到一八四五年,他已经有八十二岁了。雷 诺阿说得好,有些职业有利于身心健康。我父亲与这位另一世纪的残存者相偶令我 深思,我想到时代前进的步伐多么无情。此人了解大革命前的法国,是属于戴假发 穿马裤这个阶层的人,被他处决的贵族身边一定还佩带着宝剑;他熟悉有国王封印 的监禁令和放逐令,了解君主专制制和头发梳得像三桅战舰一样的风流贵妇;他在 街头一定碰见过伏尔泰和富兰克林;他一定聆听过莫扎特羽管键琴的演奏,看过德· 博马舍先生写的我;他本人肯定还跳过加沃特舞、小步舞和黎戈冬舞;他亲眼看到 了他的国王及玛丽·安托瓦内特惊骇的头颅在木屑中滚动的情景,正如大卫在她被 处决前为她画的那样,这个玛丽·安托瓦内特是多么动人。在位于罗歇朱阿大街的 我们家的餐厅里,我父亲一面安详地呷着咖啡,一面向我介绍经历了这么多动荡不 安的事件的见证人——一个身材高大的老人,如今长长的头发全白了,但还是那么 浓密。他一定因失去擦面的香粉和把头发系在颈后的那根缎带而感到惋惜;他把胡 子刮得光光的,仪表言谈都很讲究;他与列奥那尔·雷诺阿相处得十分融洽,这是 两个好工匠啊!一个是裁布的,另一个同样专心致志,只不过是切割人头的。各有 各的职业,如此而已,要把衣服裁剪好,快剪子不可少。断头机上的钝刀割不了肉, 道理完全一样。 不过在这一方面,据他的上司讲,我们的这位邻居是不赞成居奥丁大夫这一发 明的。在他看来,断头机的发明使行刑这个职业变得太容易了,而易于办到的事可 向业余爱好者敞开方便之门,因而它毁掉了这个行当。从前,要用一把斧子砍掉一 个人的头,必须经过专业训练,还须具备一些天然的禀赋,如敏锐的目光和一双不 发抖的手。而完全靠操纵机器来完成这项工程到底有什么可称道的呢?就我祖父而 言,他说他担心成批生产服装的趋势会侵袭整个法国,因为在英国,这种攻势已经 展开。这两个人的看法确实带着最有见识的印记,任何感伤的因素都应当排除,因 为只有环卫工人、蹩脚的裁缝、平庸的作家、劣等画家和狠毒的刽子手才会感情用 事。在这个问题上,我父亲也持同样的看法。 我一面听雷诺阿讲,一面准备提出转入空军的请求。既然我的伤势不允许我在 步兵、骑兵或炮兵部队中服役,那我很可能被送去看仓库或从事文书工作。在那个 年头,只要一想到令人生厌的杂务,我的心里就感到惊恐万分,而强烈的反感已经 使我干了不少蠢事。我想去空军的想法没有得到我父亲的赞许。他的理论是:人不 应当制服命运。他常说:“人生犹如一个软木塞子,应当让它任意漂荡,正如任意 漂浮在小溪水面上的软木塞子那样。”现在让我们再追溯过去吧。在雷诺阿的脑海 里,即使是对最微不足道的记忆的回顾,也和讲述他深深的信仰具有同等重要意义, 我将竭尽全力去尊重他的紊乱的思想。他甚至至今还记得我祖母沏一壶好咖啡的方 法,她先是用细磨磨,继而用小锅烧开水,再将咖啡粉倒入锅内,最后迅速把锅从 火上移开,饮用时还要用过滤器将咖啡过滤。用这种办法泡制出的咖啡,需要很多 咖啡豆,可是苦味和咖啡因全留在咖啡渣里了。雷诺阿拿出这个秘方时,他可是一 本正经的。他不相信那些可以从物质的要素中取得一切东西的方法。他似乎觉得, 当一个运动员仅仅举起一件无足轻重的物体时,这个运动员健美的姿势才能达到顶 峰。他并不欣赏卖傻力气的表演,声称和谐一般来说是敏捷的产物。 当然这种理论只适用于别人,他本人决没有意识到他不间断地劳动时付出的巨 大代价。 所谓在“生活的目的”,无论今后是成功的还是失败的,有过报偿或者是受到 了惩罚,对雷诺阿来讲全然是陌生的。显而易见,我在这里讲的是物质方面的目的。 他全盘接受人类的命运,他把生活当作一个整体,世界当成一个唯一的物体。“… …伽里略徒然地发现地球是圆的,它只是广袤的体系中的一部分。大家都同意他的 说法,但是没有任何人按照这种理论去行动,住在威齐内的那个退休老人仍然认为 自己的花园是个独特的王国,他的玫瑰树与邻居家的玫瑰树没有任何关系,每个人 都有与众不同的命运,他是自己这个小天地中的唯一的鸟儿。其实呢,理论和发明 只有通过灾难性的冲击才能改变世界。只是炸弹落到脑袋上时,人才会相信炸药爆 炸的力量……再说,过去当世界被看成是一块平地的时候,这既不妨碍埃及人雕成 一尊盘坐着的文书的塑像,也不妨碍希腊人雕成后来在阿尔发现的维纳斯的塑像, 一个多么和蔼可亲的女子呀!……有人简直想拍她的屁股!正如地球是圆的这一真 理被揭示一样,对克莱奥巴特坚挺的胸脯的发现可以使所有人神魂颠倒。”雷诺阿 认为,事无巨细,艺术家没有高低之分,发明也没有大小一说,所不同的是:一部 分动物、人、石头或者树木履行了自己的职能,而另外一部分则“偏离”了方向。 对于一个人来讲,主要的职责是生活,因此首要的义务是尊重生活。他的这些想法 并不是企图构成某种哲学,而只不过属于父亲给予儿子的一点实际忠告的一部分, 这种忠告尤其是通过个人的事例来加以表达。“我讨厌剥豌豆,可是我还得剥,因 为我知道这是我的一部分生活。假如我不剥豆子,那也许得由我父亲去剥,这样顾 客定做的衣服就不能按时交货……地球将停止转动,伽里略将因羞愧而无地自容… …”。 在解释雷诺阿的性格和艺术时,我仿佛觉得这种把生活看成是一种“状态”而 不是一种“事业”的想法是至关重要的。我顺便补充一句,在他看来,这种状态是 愉快的,状态的每一个阶段都打上了令人惊叹不已的发明的印记。每当他的目光投 向这个世界的时候,总会使他引起发自内心的惊奇、诧异,而他又不想去隐瞒这种 感情。我看见过我父亲有过痛苦的时候,但是我从来没有看见他出现过百无聊赖的 神态。 愿意继续听我讲下去的读者,通过我杂乱无章的回忆,也许从我父亲的反响中 得出他最终采取了反科学立场的这一结论。而事实上,雷诺阿痛骂的是滥用科学新 发明。他对“进步”最严厉的谴责是成批生产取代了个人劳动。 下面我还会常常提到,一件物品,甚至一件日常生活用品,只有当它是工人劳 动的体现的时候,这件东西才会使他感兴趣。在雷诺阿的眼里,自一个工人变成一 群工人之时起,每一个人专门从事某一工序的工作,那未他们生产的产品是“无名” 的。“这不自然,正如一个孩子不可能有好几个爸爸一样。 你能在这里见得到一个孩子的耳朵像某一个人而他的脚又像另外一个人、头脑 属于知识分子而肌肉又像摔跤运动员的咄咄怪事吗?即使这个孩子身体的每一部分 都健全,但他终究不是人,而是群居的无名氏的产物,完全可以说是一个妖怪”。 他认为科学没有尽到它的责任,不但没有为个人的表现力奋斗,反而为大批量生产 大开绿灯,从而有利于唯利是图的人。完善产品的想法——现代化工业的理想—— 从来没有在他的脑子里闪现过。他喜欢重复巴斯卡尔的断言:“只有一样东西能引 起人的兴趣,那就是‘人’。”我祖父母家有一个特点,就是与小摆设无缘。我祖 母讨厌一般女人似乎有权享有的那些小玩意儿或小装饰品。她衣着端正,家里的家 具并不显得拥挤零乱。她似乎认为紧身上衣上的飘带和画蛇添足一样多余,她喜欢 每一样东西都有它自己的功能,而且这种功能不应当是伪装的。有一回我们到一位 女邻家去串门,发现她家的风箱上绕了几道粉红色的绸带,回到家里后大家笑了好 一阵子。 即使在她青年时代住在圣德的时候,玛格丽特·梅尔莱也从来没有使用过香粉、 香脂和口红。她相信马赛的肥皂,用狗牙根做的刷子使劲地擦,擦出的混合液泡沫 既可以将雷诺阿一家人的皮肤、又可以将地板洗得干干净净。当然那时没有浴室, 只好在一只大盆里洗澡,用一大块海绵擦身,脏水倒人专门挖的地洞里,然后流到 路上。这种代者最后一批起居设备的整个排水系统,在当年叫作“铝式污水槽”。 之所以称作铝式污水槽,大概因为人们沿着楼梯间往上看到的管子是用铝做的,厕 所也属于铝式污水槽的一部分。牙刷尚属奢侈品。一家人早晚用盐水漱口,用小木 片剔牙,用过即扔。 当家里有人确实需要洗澡时,那就得租一只澡盆。这可不是件小事,两个奥佛 涅人带着一只铜盆来了,他们把铜盆安放在卧室正中。一刻钟以后,这两个水夫提 着四大桶水再次出现,他们把热水倒进浴盆里。当这次行动的幸运的受盆者洗过澡 之后,小弟兄们还要沾一点光,把脚泡在还温和的水中洗一洗。然后奥佛涅人又回 来了,当着那些认为不该为此铺张浪费并且带有谴责的目光的人的面,把洗澡水全 部倒掉。 一有孩子得病,家里什么活都停下了,我祖父毫不犹豫地推迟订货,等到孩子 恢复健康后,家里的正常生活才能恢复。需要说明的是:只有在我祖母深信无疑的 情况下才会宣布孩子病情的严重性。 关于我祖父母,我还想说几句。他们没有负过什么债务,他们避免与比他们富 有的人交往,担心陷进开销过大的泥潭里。他们是温和的教徒。我祖父不去教堂做 弥撒,但他要求孩子们去做。他的太太过复活节,但她对神父怀有疑虑,认为这些 是搞阴谋诡计的人。每逢礼拜天,她把孩子们带进不同的教堂。因为喜欢音乐,她 总要选择做大弥撒的时刻。有时候她进圣罗什教堂。六十年前,波拿巴就在这座教 堂前炮轰保皇党分子,拯救了共和国,但他后来又把共和国扼杀了。雷诺阿一家也 常去圣日耳曼——洛克斯洛瓦教堂,我祖母肯定把罗浮宫的一扇窗子指给孩子们看 过。透过这扇窗子,查理四世在圣巴托罗米之夜,用火枪打死了好几个企图在天主 之家避难的新教徒。 春天来了,塞纳河边的树木开始长出了新叶,那时全家会走到巴黎圣母院去。 沿着塞纳河散步是件赏心悦目的事。年轻的雷诺阿用皮肤上的全部毛细孔,用他的 全身去呼吸巴黎的空气。那城市散发出来的气息,市场的气味,浓烈的韭葱香味混 杂有羞怯的然而又是执意的丁香味,这一切在酸性微风的吹动下,构成了真正的巴 黎空气。它不同于诺曼底蒸汽似的空气,因为每当太阳照在厚厚一层野草上的时候, 苍蝇会在这种空气里狂飞乱舞;它也不同于法国南方干旱的常绿矮灌木丛中突然刮 起的一阵阵密史脱拉风带来的醉人的气息;它更有别于法国东部地区那种锋利得像 刮胡刀一样的风,令人心烦意乱,激起人们集体干荒唐的蠢事的潮流。在受到汽车 排出的废气污染之前,巴黎的空气如同显示这座城市特色的一切那样,显得既有节 奏又和谐。 雷诺阿以孩子般的眼睛去发现柔和的天际,不过倘若你熟悉他的作品,那末向 你指出这一点是多此一举的了。法兰西岛上的风光没有一处是粗犷的。当今人们想 用他们自己的、北国毫不细腻的色彩去破坏这种和谐的气氛。 北国的寒光以及浓重的深绿色正好与令人眼花缭乱的黄色相般配,可巴黎不是 那样。值得庆幸的是,巴黎的气候保护了它的丰姿。刺眼的海报在秋天的晨雾中褪 了色,并不雅致的墙面在连绵不断的雨水冲刷下剥落了。这座城市培育了弗朗索瓦· 维永、莫里哀、古贝林和雷诺阿,它继续在培育来自世界各地的画家。 雷诺阿家的孩子们全然不懂“节日打扮”的涵义,但我祖母坚持要孩子们在生 活中的任何场合都像个样儿。当我父亲在厨房里帮忙或者到街上去玩耍时,我祖父 才让他穿一条旧裤子。除了做上述两件危险的事情外,他老穿那套服装。星期天做 完弥撒以后,祖母怜悯地瞧着那些被紧束的胸衣压得喘不过气来的大嫂,她们拉着 因穿了漂亮的衣服而变得耸肩缩脖的孩子们,脚上穿的小鞋使她们一瘸一拐地走出 教堂。 该是我父亲上学的时候了,家里给他买了件学生用罩衫和一只皮书包。 他把书包背在背上,像是士兵的一只背囊,学校设在一个旧修道院的附属建筑 物内,离家只有一箭之地,由基督教学校教友会创办。根据一七九三年恐怖时代由 罗伯斯庇尔颁布的法令,创立了免费学校制,法国所有少年儿童都必须学习读、写、 算术以及声乐的一些基本知识。假如做父母的能够证明自己的孩子可以通过私塾或 其他方法受到同样的教育,那末上公立学校去读书就不是非去不可。当时这项法令 仍然有效。国王们继承了他们敌人的遗产。 市镇公立学校与教会开办的学校是平行的,可是他们只向教会学校提供资助。 我父亲又和本区的小朋友们相会了,他总是以那种做什么事情都那么严肃认真的态 度去学习认字、拼写和计数。上课在盖有拱顶的昏暗的教室里进行,我父亲记得, 只是因为照明差看不清书本上的字母而几次受到处罚。所谓处罚,就是让学生站在 教室的角落里。我相信,某些小学至今还使用这种办法。不守规矩的学生被戴上一 顶驴头长耳朵纸帽,面对墙壁下跪。老师手不离木尺。木尺有多种用途,可以指示 挂在墙上的大型字母表,让学生拼读;二可以轻轻地、迅速地往书桌上一拍,教室 里立刻鸦雀无声;最后,那些被当场捉获的调皮学生必须伸出手,合拢手指,让木 尺无情地鞭打指尖。一想起这些,雷诺阿就气愤。这倒并不是他反对体罚,而是认 为讲道理比体罚更使人感到痛苦和羞耻,在他看来,老师能说服学生承认不学功课 是错误,那是一种假民主,因为他用自己的职权支撑了他的理论,他的胜利意味着 孩子某种程度的投降。雷诺阿反对打手指头是有原因的,他怕打坏了手指甲。他相 信五官的重要性。关于这一点,我以后会常常谈到。触党的主要部位在于指头的未 端,指甲的其中一个功能是保护这个敏感的神经中心。我小时喜欢把指甲剪得很短, 这样可减少爬树时受伤的危险。我父亲说我错了:“你应当保护你的手指,暴露未 端可危险啦,你的触觉功能因此会减弱,生活中很大的乐趣就会荡然无存。”冬天, 教室里虽然生了呼呼作响的火炉,但是学生们仍然冻得要死。机灵的孩子靠火炉边 找个座位坐下,但又嫌太热。我父亲从来不是摆弄小聪明的人,他认为心眼大多是 最大的灾难。有几位传记作家写过,雷诺阿常在页边空白处画画。这种说法大概合 乎情理,可是他从来没有对我讲过。从表面上看,雷诺阿儿童时代最大的发现是唱 歌。当时法国学校里常教唱歌,这是民族习尚的反映。很不幸,这种习尚今天已消 失殆尽。十九世纪的法国人依然热爱歌曲,贝朗瑞的歇风靡一时,那是他的全盛时 期。运回拿破仑遗骸勾起人们对他的丰功伟绩的怀念,这种怀念是用催人泪下的歌 曲表达出来的。 一到打猎季节,年仅十来岁的小雷诺阿有时跟随邻居去打猎。 有一个星期天,他深更半夜起床,因为唯恐惊醒别人,所以他手里拎着双鞋子, 脚上只穿了双袜子,略着脚尖走出了家门。他有权背着小猎袋在一一旁观看打猎。 这位邻居特别喜爱的狩猎场是位于彭底埃佛赫街和巴蒂涅尔村之间的一块小麦地。 以后在这片麦地上建起了圣拉萨尔火车站和“欧洲”区。据说以前这是块多猎物的 田野,尤其是野兔常在那里出没。每当满载而归的时候,这位邻居总在给他年幼的 随从? 些肥壮的猎物,藉以改善一下雷诺阿的伙食。 一提到狩猎的事,我父亲必定要把话题转到如此不幸地改变了巴黎面貌的胡斯 曼身上。那时缺少的不是地盘。有谁能阻止他把城市扩建到郊区寂寞的田野上并且 阻止他毁坏树木和花园呢?我父亲谴责那种为了哄抬地价而牺牲一切的利欲熏心的 思想;他憎恨第:帝国以来为所欲为的工业家、银行家和投机腺“他们把可怜的巴 黎糟蹋成什么样子刀可是还不罢休!他们为自己的利益建起来的房屋很丑陋,但很 舒适。市民缺少新鲜空气,他们可不放在心上呢,乡下有他们的别墅。可是郊区呢 ……他们让工人居住的地方呢…… 多么可耻!因为吸进工厂排出的越来越多的黑烟,这些孩子全将得肺病!新的 一代够漂亮的啦!”然后他又提到了设计歌剧院的伽尼叶:“真想不到德国人的贝 达大炮没有把它炸毁!”关于维约莱·勒·杜克我马上向你们介绍一下我父亲对他 的大概看法。一九一二年,我们刚搬进罗歇朱阿大街的一套公寓里,也就是我们这 次闲谈的地方。那时房屋租约早已签好,家具已经运去,但他忽然发觉罗歇朱阿大 街这幢公寓的人口处正好在维约莱·勒·杜克街的转弯角上。于是他想立刻离开, 住房和画室都在同一层楼带来的方便他也不管了,声称没法和这个名字为邻。这当 然是一时的心血来潮,但他心底里却是认真的。只有上帝才知道他为什么痛恨建筑 师!他最恨的莫过于维约莱·勒·杜克了,他不会原谅这个人破坏了巴黎圣母院和 鲁昂大教堂。“我挺喜欢剧院里的装饰,不过只有在剧院里时才喜欢。”他坚持说, “维纳莱·勒·杜克破坏法国建筑物与德国轰炸、历次革命以及过去和未来的战争 相比,真是有过之而不及。”一八四八年二月二十二日,雷诺阿正走在上学的路上, 他看见市府一连卫队驻守在杜伊勒利宫前面。士兵们架枪,机械地靠在墙上,开始 卷烟来吸。 一位女邻问士兵发生了什么事,士兵开玩笑似地说:“闹革命啦!”女邻把消 息告诉了我祖母,我祖母没有把它当回事,转身又干她的家务去了,我父亲倒是去 了学校。中午他吃了猪油面包片,下午四点才回到家里,未发现什么异常,只是看 见围在杜伊勒利宫周围的士兵已越来越多。吃晚饭时,亨利、丽莎说他们在黎沃里 街看到了一群工人,有人举着一面三色旗。这旗帜早已成了七月王朝的国旗,不带 有任何颠覆的色彩。工人们高唱吉伦特派歌曲。 因为亚历山大·仲马写过有关的剧本,这首歌已经变成流行歌曲。第二天早上, 士兵更多了。阿美丽王后没有出现在窗前,这也不足为奇,因为那是冬季,天寒地 冻。然而雷诺阿觉察到亨利、丽莎甚至还有他父亲有点激动,他们使用了家庭生活 词汇中不寻常的字眼,如“人民”、“自由”、“普选”等。大家一致同意要把布 若元帅拉下马。这位法国军帽的发明者、名歌“你见了吗?这只大盖帽,大盖帽” 中的英雄如今却被人仇视。后来我父亲暗自思忖:他怎么成了传奇式人物并且扮演 了一个可爱的角色呢?事实上在我们谈话之前,布若在法国人民的心目中成了活着 的巴雅尔式人物。我书房的某个角落里一定还藏有厄比纳尔图片,那是我四五岁的 时候,加布里耶尔用来哄我的东西。图片上的布若无限光荣。他装上刺刀率领步兵 冲锋陷阵;他接受阿拉伯酋长投降;他和士兵一起喝汤;人们总是欢迎他,挥动帽 子向他致意,赞颂他的光辉业绩;他被欢呼胜利的人们抛到空中,被温情脉脉的女 士拥吻。雷诺阿把这位元帅身后享有的盛名归于狂热的民族主义精神的觉醒,这种 精神一直延伸到一八七○年的惨败为止。一八四八年,人们对拿破仑的胜利仍然记 忆犹新,大部分法国人对军车上的荣誉是持怀疑态度的。 “克莱的三天”——人们这样称呼三天的革命——是以歌声开始的,然而大街 上的枪声造成了许多人死亡,这次几乎是“友好”的抗议变成了流血事件。国王的 士兵向人民开枪了!作为回答,人民赶走了国王。这位国王比路易十四走运些,他 终于逃到了英国。一个晴朗的早晨,雷诺阿一家发现他们的皇家邻居已偃旗息鼓, 王宫里空无一人。他们惋惜见不到善良的阿美丽王后了,可是他们又以喜悦的心情 迎来了共和国的诞生。这场应当震撼世界的、发生在离他们家只有五十米远的革命, 他们却什么也没有看见。穿着礼服的绅士代替了皇室成员,罗浮宫和杜伊勒利宫易 名为“人民宫”,物价猛涨、我祖父无奈只得相应提高服装的价格。宫中的卫士仍 然是那些人,奥尔良人的盾形纹章消失了,“自由、平等、博爱”的字眼已经取而 代之。 据报上消息,整个欧洲都在效法巴黎,德国、意大利和西班牙都市的街道上发 生过战斗,德国很多州进行了血腥的镇压,数千共和党人出逃,不少人流亡到美国, 他们的知识和专业技术为繁荣新大陆作出了贡献。整个运动是以巴黎开始的,巴黎 又一次成了世界的中心,巴黎人无不以此为荣,雷诺阿一家人分享着这种自豪的感 情。 有一天天高气爽,雷诺阿家平时偶见的房东来拜访,通知说他的房子以及所有 堵住罗浮宫廷内院的房子即将全部拆掉,共和国决意要实现国王们和拿破仑的昔日 旧梦,把罗浮宫和杜伊勒利宫连成一片。过去提出过很多方案,可是历届政府在经 费和征用房产小业主的房产时遇到困难而畏缩了。一八四八年革命后的第四天,临 时政府在加威涅克将军的建议下发布了一道政令,下令实施由建筑师维斯贡提先生 提出的有关工程的计划。计划是宏伟的。一旦清理场地以后,在黎伏里街与塞纳河 之间,比老罗浮宫更宽敞、更富丽堂皇的建筑物将拔地而起,与杜伊勒利宫连接在 一起,构成一个四边形。 我祖父定居本区已有三年,已经招来了一批顾客,结交了一批新朋友,正满怀 信心地憧憬未来,但一想到必须搬迁就惊惶失措。 亨利、丽莎和维克多也同样受到沉重的打击。那简直是被迫放逐呀!雷诺阿则 恰恰相反,他期望乘马车作一次新的旅行。我祖母听了这灾难性的通知后却泰然自 若,她指出:自一七八九年大革命以来,至少已提出过二十个改建罗浮宫的计划。 这项新计划也将步老计划的后尘,放到某位部长积满尘土的书架上去。抑或作出了 正式决定,行政机器将在很长时间以后才会运转,雷诺阿全家会有足够的随机应变 的时间。玛格丽特·梅尔莱永远言之有理。 一八五一年十二月二日的政变扼杀了共和国,改建罗浮宫一事暂时被遗忘在一 边。共和国总统、王子成了拿破仑三世。唉!一八五四年,他下令工程开始,我祖 父母被迫腾出地方,不过他们已经赢得了六年时间。十二月二日的政变触怒了他们, 他们把皇帝作出的扩建的罗浮宫的决定看成是一种专制的行动。丽莎没有叫过一次 拿破仑三世这个大名,她只称他“巴登盖”,那是油漆房子的一个工人的名字。正 当他密谋重返政坛而国王的警察都在追捕他的时候,他向巴登盖借了身份证蒙混过 关。 雷诺阿家搬到了马莱区的格拉维利埃街住下,加布里耶尔曾经多次向我谈起过 她所熟悉的这幢房子。她到那儿去过,那是为了替母亲送一件礼物给姑妈丽莎而去 的。自我祖父母隐居鲁佛西以后,我姑妈丽莎和她的搞雕塑的丈夫就一直居住在那 里。这是幢古老的四层楼,它几乎与该区所有的房子一样,在路易十三时代相当时 兴。房屋的正面极其简单,墙上装了又高又小的窗户;一扇雕花的大门朝门内开着, 与内院相通;院子里有一棵参天的大栗子树,颇为引人注目;从前,院子周围长马 厩里面养了搬家承包人的几匹马,直至一八四五年,内院还一直延伸到小菜园,我 姑姑丽莎喜欢在菜园子里种些东西。在门厅的中央,有一条走廊通往一个漂亮的楼 梯;用整块大石头造的又宽又矮的梯级,已磨损得相当厉害,仿佛变成了个斜坡; 锻铁制的栏杆上刻着一尊尊紧紧相抱的雕塑,多么像“花边”呀!加布里耶尔对这 道楼梯留下了尤其深刻的印象。我祖父母的套间在三层;相当宽敞。因此,患有腿 关节僵硬症的祖父放弃了座落在离格拉维利埃街不远的图书馆路的店铺,把裁缝坐 的凳子重新安放在自己的寓所里。很遗憾,这道漂亮的楼梯只到二楼就完了,要想 再上楼,就得爬一道很陡的楼梯。祖父讲,顾客对下面的楼梯一定留下难忘的印象, 而上半部分的楼梯是看不见的。孩子们住在楼顶最高一层,从那儿向外眺望,可以 看到如画的景色。这幢房子是经朋友和钮扣制造商介绍后找到的,钮扣商是房东的 教子,他的作坊设在二层。 我祖父家搬到格拉维利埃街住的那年,家庭成员的年龄如下:祖父列奥那尔五 十五岁,祖母四十四岁,亨利二十四岁,维克多十八岁,爱德蒙七岁,雷诺阿十三 岁。该是雷诺阿去学手艺的时候了。在每一个人出力的情况下,雷诺阿一家过着尚 算体面的生活。亨利在小田街的一位名叫大卫的金银匠店里干活,他既有审美观, 又机灵,所以格外得到大卫夫妇的赏识。我大伯呢,对富有魅力的布朗什·大卫小 姐决不会无动于衷。有人提起这门亲事。大卫家是犹太人,但是宗教信仰的差异并 不构成障碍。在巴黎小资产阶级中间,宗教狂热很长时间以来已经消失,种族主义 还未抬头。 丽莎无固定职业,她基本上向她父亲学会了做裁缝,可是她的大事是保护受压 迫的人,她满怀激情为最绝望的事业奋斗。有一天她把一个弃婴捡回了家,找不到 孩子的母亲,她决不罢休。在丽莎的脑子里,这位母亲是残酷的社会等级制的牺牲 品,她本人并不可耻。没有婴儿可救时,丽莎不得已只好去救猫和狗,她的房间里 收留了很多或多或少有点伤残的或者癞皮的动物。她崇拜圣西门、布朗基和傅立叶, 格拉维利埃区革命小组召开的会议,她回回必到。当她的老板对手无寸铁的某个女 工做出不公正的事情时,丽莎一定会向他说明自己的想法。她这种扶弱济贫的行动 不利于她和雇主的关系,然而赢得了不少人热情的赞美之词。夏尔·勒莱是她政治 上的一个朋友,后来成了雷诺阿家的常客。他是拿破仑军队中一位外科医生的儿子。 这位外科医生在帝国倒台之后继续成功地在巴黎的医院里供职,他的故乡望德市在 市府广场上为他树立了一尊塑像。父亲的塑像为儿子增添了某种荣耀,丽莎对他有 点动心了。 勒莱从事版画雕刻,已为好几本书插图,并为时装报工作。我祖父对此十分满 意。年轻的艺术家的来访深受欢迎,他经常带她外出,因为他们爱跳舞,家里人是 同意的,而且没有任何闲话。可是当这个年轻人向她正式求婚时,她粗暴地加以拒 绝。“和资产阶级结婚!”这不符合傅立叶关于“私有财产等于脏物”的教导,也 不符合圣西门“一切必须公有”的箴言……一个女人没有任何理由只属于一个男人 ……我祖父随便让她说就是了。在恐怖时代,他那位当过行刑队助手的朋友亲眼看 到有人在圣母院里为“理智的女神”加冕,可是等暴风雨一过,就是这个理智的女 神——可能是某个爱国商人的女儿——忘记了渎圣的光荣时刻,嫁给了一位家境厚 实的店主。后来她的孩子初领了圣体,而她的孙子孙女又去上数理课。玛格丽特· 梅尔莱冷冰冰地问她的女儿,既然圣西门在美国密西西比河畔创办了一个名叫法伦 斯泰尔的社团,那她为什么不去美国和那个英雄相会呢?据说在这个人间天堂里, 一切都是平分的:收获、女人和孩子;游手好闲的人和劳动者获得同样的东西。夏 尔·勒莱尽管有革命的思想,可是他不敢逾越传统的鸿沟,我父亲甚至不认为丽莎 当过勒莱的情妇。“在她的脑海中驰奔的只是想象而已……”有一天勒莱不但不来 拜访,而且公然和大卫小姐的表妹厮混。丽莎声称终于摆脱了困境。她引勒莱带着 她的情敌在水堡剧院看“意大利乡村”这出戏的地方等他。在出口处,她当着几千 名仍在为约瑟芬·德·博阿南的不幸而感动的观众的面,打了这位风流青年两记响 亮的耳光。勒莱赢了,一个月后他按宗教仪式娶了丽莎,丽莎穿着洁白的结婚礼服, 宣称:“我是支持耶稣的,是神父们败坏了一切。”“他真有运气。”列奥那尔说。 “你说的他是指谁?”“耶稣。”丽莎显然缺少今天我们所说的幽默感。 维克多在大街的一家裁缝店干活,事业相当成功,他潇洒的风度倾倒了不知多 少女子!丽莎常以轻蔑的口吻评论他:“维克多是个好色鬼,天生的资产阶级!” 亨利和勒莱执意让我父亲学习雕刻或者时装素描。在初领圣体之后,雷诺阿异常起 劲地学习画画。因为纸张缺乏,所以他常用粉笔在地板上作画。 我祖父看见裁缝用的粉笔越来越少,很心疼,然而他觉得儿子在房间的地上画 的人像“很成功”。玛格丽特·梅尔莱同意他的看法,她买了练习簿和铅笔作为礼 物送给雷诺阿。“奥古斯特眼力好,将来会搞出点名堂来的”。她从来不叫我父亲 的第一个名字“皮埃尔”,认为把皮埃尔这个名放在前头,和雷诺阿这个姓一起连 用会造成太多的R 音。奥古斯特尤其爱画肖像画,他的父母,他的兄弟和姐姐,他 的邻居以及猫和狗,都上了他的画面,正像他以后的一生所做的那样。他已经把世 界及其居民看成是为他的创作而创造的,是他创作“主题”的源泉。 在初期的义务模特儿中,甚至包括雷诺阿本人在内,谁也没有想到这种消遣的 方式后来竟然成了他的职业。他那维妙维肖的画仅仅给了他企求像他哥哥亨利一样 成为一名画工的希望,或许如同勒莱建议的那样,可能以时装图案或瓷器图案设计 为职业。最后这项职业最能吸引我祖父,因为他为家乡里摩日瓷器的声誉感到自豪, 如果他能看到自己的儿子去继承当地伟大的传统,他将会多么高兴。雷诺阿忠于他 的“软木塞”理论,尽管这种理论还不成熟,他却让命运去作出选择,继续在练习 本上涂鸦。 他对唱歌也很内行,他有一个轻快自如的男中音歌喉,师傅们不愿意荒废上帝 给予他的天赋,设法让他加入圣欧斯达希教堂著名的唱诗班,唱诗班的指挥是当时 默默无闻的年轻作曲家夏尔·古诺。这个唱诗班全部由男孩组成,就像现代的木头 十字架小歌手合唱团那样。他们大都是巴黎中央菜市场卖菜妇的儿子。这就是说, 母亲们不缺钱用,而且用当时人们的一句话来说,她们都是爱饶舌头的女人。对于 这些有钱的商人来讲,有一个孩子能在圣欧斯达希教堂唱歌那是一种荣誉,一种给 挂在胸前出售茶花和家禽的篮子里放上一枚纹章的纯粹的艺术。辞退落选小歌手的 工作总是横遭众多的抗议和声色俱厉的呵斥。这些穿着绫罗绸缎满身珠光宝气的妇 女对古诺进行恐吓。为了应付这种场面,有人给他派了一个老神父作为助手,老神 父一直在中央菜市场区传教,熟悉当地的语言,也使用这种语言。 古诺对我父亲产生了某种程度的好感,他单独给我父亲上课,教他作曲的基本 常识,训练他独唱。当雷诺阿向我介绍这一段时期的生活时,我觉得他插上了想象 中的翅膀,飞到了古老教堂的拱顶下。他的微弱的歌声是一切虔诚的信徒之间的一 根纽带。他看不见他们,然而能猜到他们,知道他们因他的高音而心荡神驰,又因 他的声音转为深沉而难过。他发现艺术家和听众之间的这种交流是精神力量的本质, 它不需要强使自己可恶地炫耀个人的才能。“我躲在大风琴后面,只有我一个人, 可是我和他们又心心相印”。 练唱在一大清早进行。在工作之前,男孩们在依然漆黑一团的教堂里做弥撒, 数不清的大蜡烛只在圣母像和诸圣像前面点燃,小小的烛光在最微弱的过堂风中摇 曳。“当我一想到教士们用死气沉沉的电灯光代替了生气勃勃的烛光时,我想那是 多么阔气的场面呀!”在谈到照明的这种新方法时,他又说道:“装在泡子里的灯 光可以长期保存,用来照尸体倒很合适!”在那变幻无常的梦境里,做第一次弥撒 的善男信女们出现了:他们有的是来自中央菜市场的彪形大汉,手里拿着大帽子; 有的是屠宰场的屠夫,围裙上沾满了鲜血;有的是卖牡蛎的妇女,穿了短裙,趿拉 着木鞋;也有的是身穿白服的乳制品女商贩。他们的信仰和美丽的景色一样动人心 弦。“就是在那里,在冬天一个寒冷的上午,透过那些从事屠宰业的男人的面孔, 透过习以背负重物的躯体,透过那些熟悉生活的男人和妇女——他们去做弥撒决不 是为了炫耀自己节日的盛装或者出于感伤的原因,我才算了解了伦勃朗!”古诺在 歌剧院为我父亲留了几个位子,让全家人坐在包厢里看戏。这不是伽尼叶时代那座 活像“不能吃的奶油蛋糕式”的歌剧院,而是一座优美的意大利式建筑。假如你想 对这座建筑物有一个大概的印象,那末你到威尼斯参观一下弗尼士剧院就行了。 “整个剧院是一座木结构建筑,由一个个的包厢组成,那包厢活像个珠宝匣,用作 展示巴黎漂亮的姑娘。今天戏院已成为提高文化素质的一种手段。”“建筑师们研 究过声学,那恰好是把天花板建成几何图形的一个很好的藉口。意大利人本能地了 解声音的规律,然而他们又不会列出一张公式表来。在他们的剧院里,人们可以听 到一切,歌剧主要演员的叹息声可以使你神魂颠倒。朱红的颜色,黄金般的底色, 以及那些画在木头上的维纳斯、丘比特和缪斯,多美啊!……至今你仍然可以在旋 转木马场上看到非常漂亮的东西……还有挂在丰满的胸脯上的珠宝!我喜欢珠宝, 不过只有挂在妇女胸脯上时才喜欢。当然我更喜欢假珠宝,因为一想到真珠太贵就 令人扫兴……”那天晚上演《露西·德·拉梅尔奴》。那时候的歌剧演员还不懂什 么叫“现实主义”风格,他们总是面向观众,即使男高音向女高音倾吐爱慕之情时 也背对她跪着,双手向她伸去。雷诺阿一家高兴极了,我父亲更是欣喜若狂,只有 丽莎声称这个戏“不真实”,“因为现实生活中的人是用说话而不是用唱歌来表达 思想的。”这番话值得雷诺阿深思,但说服不了他。在以后的日子里,他用几句话 向我谈起了他对戏剧的看法:“夏庞蒂埃夫人非要让我去看小仲马的一出戏。为了 讨她高兴,我违心地去了。我不推崇小仲马,这与他对他父亲的态度有关,因为他 父亲在那个时代受人蔑视,有人把小仲马比作插科打诨的喜剧演员,好像引人逗笑 是件轻而易举的事。事情常常对令人讨厌的人有利。他们越是使人厌烦,有人却越 是崇拜他们……因此我就看小仲马那场戏了。幕一拉开,只见一间客厅,客厅里有 一个真正的壁炉,真的生了一堆火,还有一架真钢琴。那时我和你母亲刚结婚不久, 因为她喜欢音乐,我给她买了架钢琴。每天晚上我从画室回到家里看到的第一样东 西就是这架钢琴。为什么要浪费一个晚上坐在不舒服的剧场里看歌剧?我完全可以 在家穿着拖鞋、一面抽烟斗一面看戏……于是我没有看完戏就走了……”关于雷诺 阿在上面谈起那些插科打诨者时使用有力的形容词一事,我想顺便在这里多说一句。 我父亲平时用词总是很讲究,说话总是附合语法;他不喜欢郊区人说话时装模作样 地用小舌发颤音;也不喜欢英国人模拟的、冒充高雅的口气,包括轻度的口齿不清 ;使用补语的错误会使他生气;他本人虽则没有什么口音,但他喜欢别人传统的乡 音,尤其是农民的俚语;除了对付有限的、够资格的一部分个人的敌手——以文人 和有文学天赋的画家居多——以外,他尽可能地避免使用粗俗的话语。 古诺派他的老朋友——中央菜市场修道院院长、一位神父——作为使者来到我 祖父母家,他表示乐意为他的学生讲授完整的音乐课程。为了让雷诺阿自己谋生, 他甚至想推荐他去歌剧院合唱队,他相信年轻的雷诺阿日后可以成为一名伟大的歌 手。这个机会是诱人的,而且雷诺阿也爱好唱歌。但是我在前面已经说过,他不喜 欢勇往直前,这倒并不是他胆怯,而是因为他意识到“这样做对他不合适”;同时 他也猜测到演员这一易行的职业的背后,隐藏着巨大的破坏力;忘记“自我”去扮 演唐璜和费加罗的角色是一种智力锻炼,而他生来就不是那种材料。假如古诺的建 议是独一无二的,而且与他的软木塞理论相吻合,那他或许会接受这一建议,他父 母对他的决定也会表示赞许。然而大卫家的一位朋友勒维先生愿意收他当学徒,勒 维先生是瓷器厂的厂主,住神殿老妇街。在里摩日从事瓷器事业,那是列奥那多的 梦想呀!我父亲决意选择搞瓷器这个行业。在他激动地向他的老师告别之时,古诺 对他说:“露西这个歌剧你听过的,唱男高音那个演员每年挣一万法郎,你知道吗 ……? ”可是这对奥古斯特·雷诺阿来讲已经没有什么大的吸引力了。 雷诺阿不能做他所讨厌的事情,这是一种不由自主的厌恶。比如讲,他从来没 有教过书。他像一台奇妙的机器吸取生活中的养料。他观察一切,并加以理解,然 后变成自己知识的宝库中的一部分。直到很晚很晚,他才想起他的每一个笔触是在 百倍地偿还他获取的这些财富。更有甚者,当他作画的时候,他没有想到,肯定始 终没有想到他的作品可能产生哪怕是最微不足道的影响。对于像他这样一个只想 “获取一切”的人来说,从事教书这个必须“给与别人”的职业似乎是确以置信的。 他不懂得什么叫挥霍,他的物质方面也是如此,从小时候起,他就十分注意勤俭节 约。“我总是走马路中间的泥地,不走石头铺的人行道,免得磨坏我的鞋底。”可 是他会毫不犹豫地花去一个月的工资为丽莎买一条花边领子,或者为他父亲买一支 金头手杖。他不敢给他母亲买礼物,因为正如人们知道的那样,玛格丽特·梅尔莱 不喜欢妇女用的小饰物。他喜欢漂亮的家具、地毯和绚丽多彩的染料。后来我父亲 给她买了一个带抽屉的路易十四时代的大衣柜,抽屉里有作者的签名。雷诺阿忘记 了人家签的是什么名,说:“……不会是布尔做的柜子……我觉得这倒更好! 有时布尔作品的风格不自然。再说如果有人把所有的衣柜都归功于他制作的话, 那他得活上三百岁!”我父亲继续说下去,“第二帝国本可以成为收藏家的乐园, 可维克多·雨果把他们弄得晕头转向了,使他们看不清方向。他们出奇昂的价钱, 购得的却是中世纪质量低劣的复制品,还有扶手椅的赝品,刻在上面的雕塑快要使 你的腰都闪了……他们建造假古堡,这你也了解,蒙索平原上到处是古堡:尖形穹 窿式的窗户,彩色玻璃,阳光射不进去,你得小心摔断脖子。有突堞的墙角小塔通 常是厕所。住在里头的资产阶级太太把自己看成是巴伐利亚的伊莎波,而她们的做 废铜烂铁生意的丈夫自认为是费朗索瓦·维永。在这期间,这些人又把十八世纪富 有浓重的乡土气息和布尔乔亚风格中的精美家具当柴禾烧。”和他从事的一切工作 那样,雷诺阿以带有理智的热情投身于瓷画事业中。然而在他的内心深处,他怀疑 老板的产品是否能代表理性的造型美。那全是塞弗尔及里摩日的一些仿制品:饰有 精细花叶的花瓶:由细腻的阿拉伯图案烘托的盘子,画面中央的主题总是千篇一律 :路易十五向牧羊女献殷勤,帝国之鹰,或是历史人物。“这不是些出奇的东西, 然而令人满意。再说,在手工绘制的作品里,总渗透了一种连我自己也说不出所以 然的东西,最蠢的画工也能找到表现他本人特点的方法,笨拙的笔触可以向我们展 示他内心的梦想。笨人和机器相比,我更喜欢笨人……”雷诺阿刚开始只画简易的 边缘花纹,可是他凭借他灵巧的手很快转向画历史人物了。丽莎婚后继续关心别人 的福利,她发现她的弟弟从事的是画工的工作,而享受的却是学徒的待遇……她去 找瓷器商,骂他是扒皮,威胁说要把奥古斯特送到他对面的敌手那里去谋职。这个 老好人舍不得放走他的新手——“一个不声不响的文质彬彬的孩子”,但是他又不 愿意合情合理地给一个儿童和“一个有老婆孩子的成人”付同样的工资。他嘴里常 说“合适”二字,不过也许因为胆小的缘故,他是小心翼翼地用鼻子吸气来强调他 的这句口头禅的。我父亲把他描写得维妙维肾:这个人很矮,高度近视,留一撮皇 上般的大胡子,给人以一种刚强不屈的假象。最后他向雷诺阿表示同意付计件工资。 “我先让他画点心盘子,两个苏一只,三个苏画一个玛丽·安托瓦内特的侧身像。” “画玛丽·安托瓦内特的侧身像!……那个笨蛋,自以为聪明,一付牧羊女打扮… …”我父亲一口气可以连续画几百个,到后来,他就是闭起眼睛也能画了。他画画 如此神速,以致三个苏三个苏源源不断地流进他的口袋。老板唉声叹气,捻着他皇 上般的胡子说:“一个小鬼……挣这么多钱!……这不合适!”于是他提出以每月 一百二十法郎的高薪长年雇用雷诺阿,雷诺阿梦寐以求的正是这样经济上的安全感, 他以前可从来没有享受过,因此他本来是愿意接受这项建议的,可丽莎不答应,坚 持“计件工资制”。雷诺阿利用他画玛丽·安托瓦内特成功的机会,想说服老板让 他试试一些新的装饰题材。这个老好人听了吓呆了,倒是老板娘说服了自己的丈夫。 这位老板娘常常喜欢用手抚摸年轻的手艺人的粟色头发。雷诺阿试着临摹《大师笔 下的奥林匹斯诸神》中的裸女,此书是他母亲送给他的,书中的插图全是文艺复兴 时代意大利人的作品。多少年来我家里一直珍藏着一只花瓶,上面有维纳斯像,背 景是一片片的流云。从画面上我们已经可以看出雷诺阿的风格,当然这只瓶子很普 通,设计的意图也明显地带有“商业”气味,然而人们不难猜出它出自一个伟人之 手。二次世界大战中,我家的这只花瓶失踪了,但愿它的新主人能完全享受艺术的 乐趣。 勒维太太长了一头棕发,身材魁梧,刚开始真使雷诺阿胆颤心惊。他可从来没 有拥抱过一个女人啊!“……就我记忆所及,她人还可以,但骨架子大,腿长,胳 膊也长,胸脯倒很丰美……”老板家的住房在二层,所以老板娘经常下楼到作坊来, 一边看着我父亲干活,一面叹口长气说:“我一个人在家,怪闷得慌的……”雷诺 阿得出这样的结论:“她准保读了《包法利夫人》这本小说,那是个多愁善感的荡 妇啊!……我呀,我当时可得防备着点,再说我还有别的事情要做呢!实际上他是 个老实的年轻妇女,只是送货上门就是了。”雷诺阿对与他的职业有关的材料也着 了迷。当时画有玛丽·安托瓦内特像的盘子的销路愈来愈好,根据我父亲的说法, “这一切全归功于断头刑,资产阶级在酒足饭饱之后,他们崇拜殉者……”因此勒 维先生一心想让雷诺阿画更多的盘子。不过尽管遭到反对,我父亲还是学会了模塑、 车削花瓶的技术,烧窑的老工人和他产生了友好的感情,向他传授烧瓷的诀窍。那 时仍然用木柴烧窑,雷诺阿很快学会了如何调节炭火的强弱度,并且通过融化过程 中釉的颜色去判断炉内的温度。炉壁上小孔起监视作用。老火头军一边小口小口地 喝着带有酸味的劣等葡萄酒。一边反反复复给予指点:“必须喝…… 但不能喝纯酒。假如你不喝,那炭火会把你烤焦的。我认识一个人,他被烤干 了,身上连一点肉都没有……只剩下一张皮和骨头……心肺压得太紧,不起作用了 ……最后他死了!瓶子的颜色由暗红变成樱桃红不能变得太快。还有一点,不能让 火灭了,要不然瓶子会损坏。”一次焙烧前后达十二小时,烧窑工人的饭由老板娘 送来,她常说:“吃吧!小家伙……我给你们烧了一锅蔬菜牛肉浓汤……”可是雷 诺阿一心倾注在观察瓷瓶的颜色由红转为桔黄的变化过程上,老板娘可算是打错了 算盘。老工人开心地说:“你嘛太年轻,我嘛又太老,她运道不好!”我父亲杂乱 无章地然而又是直言不讳地全盘向我讲述了他的回忆,有关他在瓷器商那里工作的 全部素材,我差不多都收集齐了,当然不是以精确的编年史形式排列的。我想这段 时期经历了大约五年之久。那上面提到的这段往事既可能发生在一个十三岁的男孩 身上,也可能他已经是十八岁的青年了。在这五年期间,雷诺阿领略了生活中最主 要的东西,即艺术和爱。有关第二个涵义的实质,我倒不是说得更明白些,即“女 人”,我要补充说明的是:除了少数不可避免的例外以外,我们可以断言,在雷诺 阿看来,女人首先是艺术的体现。 雷诺阿否认自己是知识分子是有道理的。“在我头脑中发生的事我并不感兴趣, 我愿意摸得着的……起码是看得见的……”。“……什么时候说什么话”、有一天 他遛弯儿,来到“无辜氏喷泉”边,终于接受了“艺术”这一说法。对于他来讲, 艺术由抽象变成了具体,当时那是座家喻户晓的喷泉,雷诺阿当然不是第一次见到 它,政府决定不措工本加以修缮,使它重放异彩,成为名符其实的一景。拿破仑三 世酝酿了净化和美化巴黎的想法,而且正如人们在实施胡斯曼计划时看到的那样, 他采取措施时是那样果断,决没有半点犹疑。或许受了支持进步的丽莎的影响,孩 子气十足的雷诺阿赞成这些动荡的变化。然而在我们以后的交谈中,他对消失的老 区的怀念常常溢于言表。 关于这一点,我在前面已经讲过,我将旧话重提。“你不知道巴黎从前有多美, 多有趣啊!……不管胡斯曼及其破坏者们的看法如何,从前的巴黎比现在洁净得多。 过去的街道是狭窄,中央小溪散发出的气味也不总是很好闻,但是在每幢房子的后 面都有一个花园,很多人在吃菜之前直接到花园里去摘生菜,其乐无穷。”无辜氏 喷泉建于查理四世时期,喷水池筑在无辜者旧公墓的中央,墓园昔日以拥有四个藏 骸所而闻名于世,人们称它们为公共墓穴,里面埋藏着无名氏的尸骨。这项工程开 始于圣巴托罗米大屠杀之前不久。当新教徒的尸体被一一扔进洞穴中去的时候,手 工艺的人们正在精雕细刻喷水池上的装饰。 大革命决定铲除旧时代的遗迹——无辜者公墓,在那里为一般来自东北郊的夏 龙纳村和蒙特赫衣村的菜农以及农民修建一个市场。从此刮的不再是无谓的破坏风 了,共和国随着它的军队节节胜利变得愈来愈宽宏大量。雷诺阿说道:“这种放宽 的现象是一切革命的共性,包括基督教革命在内。”不管怎样,喷泉的砖头一块一 块地搬过去了,它从平均主义的十字镐中解放出来,虔诚地转移到了场地的一角。 那些希望欣赏喷泉上的浮雕的人,只要在商贩们的木板屋、手推车和形形色色的牲 口中间打开一条通道,是可以靠近的。 一八五五年,熙熙攘攘的人群被分散,他们有组织地、分门别类地来到了新开 辟的中央菜市场。在那里,地盘的分配按商品的性质来确实,于是有人又重新开始 清理旧坟地,又把喷泉移到了这块空地的中央。在成堆的尸骨上,在从前集市上建 有摇摇晃晃的木棚的地方,建成了一个广场,种上了美丽的树木。雷诺阿的心理十 分矛盾,他甚至对从前这个乱糟糟的集市还有几分依恋之情呢。“我不喜欢一件艺 术品摊在盘子里向人介绍。他们把巴黎圣母院也弄成这个样子,几百年以来,圣母 院的周围全是陈旧的陋屋,它也不是很好地存在下来了吗?既然有艺术,那么我要 说,没有生活就没有艺术……活见鬼!这一切全是由我们佯装‘高雅’的现代狂造 成的,资产阶级太太们不愿意闻到鱼腥味。”于是某一天上午,年轻的雷诺阿产生 了在无辜氏喷泉前面停下脚步观赏一番的想法。他认为,喷泉的浮雕或许会为他在 瓷器上作画提供很好的素材,第二天他带着本子和铅笔又去了一趟,很快看清了让· 古戎的风格与其他雕塑家的不同之处。他去找他的姐夫勒莱打听,勒莱向他讲述了 喷泉的故事。 由此在我父亲的脑了里提出了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这些女人几乎一模一样, 都是些美女,亭亭玉立,也许是雕塑家妻子或女朋友的化身吧。那为什么让·古戍 的作品比莱斯科的更惹人喜欢呢……? 为什么我可以整整几小时欣赏古戎的雕塑而 别人的东西我看了一会儿就会厌烦呢?”雷诺阿得出如下的结论:“假如你能找到 答案,那未必太容易了点!”可能我有些过分自负,不过我相信,这个答案我能找 到。那是因为雷诺阿无意识地觉得他和让·古戎有着同样的气质。在我父亲经常反 复阅读的穆格利的《丛林之书》中有这么一句话:“在我和你的血管里,流动着的 是同样的血液。”在血缘相同的人之间,谈起话来就投机。我在这里提出的是整个 艺术作品传播问题。唯有那些够艺术家水平的人才有可能参与这样的谈话,而这种 人的数目非常有限。那末为什么博物馆要向无知的观众敞开大门呢?关于这个问题, 雷诺阿的回答是:“学习一门外国语的最好的办法是到使用这种语言的国家去,听 人们说话;同样,了解绘画的唯一的希望在于看画。”他还说:“在一百万个观众 中,如果绘画对其中某一个人起点作用的话,那足以证明美术博物馆存在的必要了。” 当我父亲向我谈起无辜氏喷泉的时候,我远没有理解他这番话的重要性。太阳下山 了,画室渐渐变得昏暗起来。他一面给我讲故事,一面下时地把目光投向那幅未完 成的花卉油画,那花既像是昨天又像是明天要采摘的。 我的亡母在他心灵上产生的慌乱不安的感情并没有因时光的流逝而使他变成一 个听天由命的人,眼下他还没有勇气去从事大幅人物画创作或者到室外去写生。他 深深地陷在扶手椅里,等待着夜幕的降临。我相信他对童年的回忆会给他带来快慰。 “你应当去看看喷泉,我可不能去!行动不便少招麻烦为好!……请递一支香 烟给我!一想到我连一支烟部卷不成我就丧气!”他瞧着那双因风湿而变得畸形的 手,又说:“现成的香烟……好像一个由情夫供养的女人!”他觉得这个比喻真逗 乐,所以常常使用它。几年前我母亲给他买了辆汽车,我的印象很深。“我现在坐 在汽车里,挺像个奢侈的浪女!”说着说着,他又追溯到了过去的年代,“让·古 戎塑造的女人形象有一点母猫味,母猫才算得上是真正的女人,画母猫最有趣。当 然我也想起了一只母山羊,像一位娇艳的少女!我也乐于画北京小狗。母猫撅嘴时, 一定很好看!”他喜欢把人和动物作比较,说:“达尔文在这方面什么也不懂。为 什么他只讲猴子呢? 某某人(他跟我说了一位大画商的名字)的祖先是猴子,可是在维克多·雨果 的祖先中肯定有一匹种公马。有多少女人像母鹅!可是并不防碍她们长得很迷人。 鹅很可爱!……”为了取悦我的父亲,我在罗浮宫里买了几件让·古戎浮雕的小型 模塑品,他却几乎连看都不看一眼。然而我未经思考而随意买下的一尊十二世纪的 圣母像的复制品,却使他欣喜若狂。圣母过分修长的身体,笨拙的脸,特别是似像 非像的圣婴耶稣的形争——过于矮小的、呆板的身体,似廉价的洋娃娃一样呆滞无 神的目光,这一切引起了我的注意。雷诺阿的评论使我茅塞顿开: “这位法国资产阶级的女人是多么娴雅!多么腼腆!他们真有运气,我说的他 们是指大教堂的石匠们,你想想看,他们一生从事的是同一个题材:怀抱圣婴的圣 母,耶稣的十二门徒,四福音传道者。我对某些人只局限于某个唯一的题材并不感 到惊讶。他们可以挥笔自如啊!他们可以不必再考虑故事的情节,因为这样的故事 已讲过千百次了。这一点很重要,这样你就可以摆脱寻找题材的麻烦,你可以不必 非得是文人墨客,你只要选择众所周知的、甚至最好选择没有任何故事情节的题材 就可以了!”他一面讲一面看他的画,最后说:“天太黑了,先把画玫瑰的事放下。 请你把大路易丝叫来。”我父亲对与他职业有关的事总是细心又细心。他的调色板 和他的画笔总是干干净净,他把这些东西只交给少数人照管,我母亲和加布里耶尔 取得他的信任当之无愧。这个角色现在由大路易丝来充任。等那支离不了的香烟点 燃之后,雷诺阿又说:“……你想想看,我们只有一件石膏复制品。石膏本身并不 难看,但它缺乏雍容华贵的气派。让·古戎很有才能,可是要使复制品经得起考验, 作者本人必须有本事才行。”有一天我听父亲对画商渥拉尔、藏画家陶涅等一批朋 友说:“自从我们有大教堂起,我们只有过一位雕塑家。”他接着又说:“雕刻是 很难的!画家今天有时还可以找得到,文人和音乐家更是一抓一大把。可是想当雕 刻家,首先必须是个圣人,他一方面必须具有会避开技巧设下的陷阱,另一方面又 要不坠入假质朴的圈套。”他陷入了沉思,重复着说:“从夏勒特大教堂建造以来, 我看只有一个人能称得上雕刻家…… 此人就是德加。”雷诺阿发表的这一惊人的看法仅仅得到了他的一半听众的赞 同,他们是越过了把人群圈在认可的幻想圈子的栏杆里的人。雷诺阿总结说:“建 造大教堂的人成功地赋予了永恒的概念,德加却找到了表现我们当代人病态的方法, 我的意思是说‘动作’。我们好动成癖,我们有粗制滥造的人像,但是德加的马是 ‘动’的。在他之前,只有中国人才发现了‘动’的奥秘。德加的伟大在于发明了 具有法国风格的‘动感’。”他列举伽尼叶把塑造歌剧院中舞蹈群像的任务交给了 卡博而不是德加一事,想证明伽尼叶的无能,然而他忘记了,德加在那个时代还只 是个翩翩少年呢。 我似乎觉得,父亲对“动感”夸赞的态度与他以前表达的某些观点相矛盾。我 提醒他,他过去对在卢森堡博物馆中展出的雕塑是这样评价的:“…… 这些男人、女人像,神态是那样紧张,看了真叫人累得慌。他们要么一脚独立保 持平衡,要么使出所有肌肉的力量弄刀舞剑,类似的气万不可能永远保待下去,雕 塑作品是用石头或青铜制造的,那是坚无不摧的材料,其作品应当和原材料一样永 恒,当你看到这些垂死的战士或者呼唤哭泣的母亲时,你真想对他们说:‘请冷静 点!拿一把椅下坐下吧!’”雷诺阿听了淡然一笑,说:“只要动作和自然界和谐 一致,只要它是某一个人永久的功能和体现,那么‘运动’和‘静止’一样垂之永 恒。一只飞翔的燕子和安详的《盘坐着的文书》同样蕴涵着永恒的内容。卢森堡博 物馆里的雕像因为智力的原因和文人的缘故,看起来有点骚动不安。燕子划过长空 为的是捕捉小飞虫觅食,而不是为了宣布什么原则。”这种对非物质主题价值的否 定在雷诺阿身上经常发生。指出以下这一点是有意义的:说这话的本人,他情愿饿 死也不会放弃他自己的原则。 除了无辜氏喷泉以及我一会儿就要向你们谈及的少数几处发现之外,雷诺阿很 少谈他自己作为画家的成长过程,仿佛这是十分自然的事,仿佛除了作画之外,他 不可能从事其他的职业;把他带进艺术领域里的各个不同阶段并不是什么幸运的或 者不幸的偶然的机遇,那完全是他必须走过的平凡的道路;甚至在他自己知道成为 画家之前,他就认为他的手生来就是画画的,正如我们的嘴生来就是为了说话一样。 发觉我们双腿的最终功能是走路,那不是什么伟大的发现。小孩一摇一摆学步,突 然有一天会走路了。雷诺阿上学,学唱歌,装饰瓷器,突然有一天他画画了。事情 往往就是这样! 我祖父,特别是我祖母曾经好几次带我父亲到罗浮宫去参观,因此父亲对罗浮 宫非常熟悉。祖父母是有审美观的人,“在法国有时能遇到这样的人”。 可是一直到很晚,雷诺阿才体会到绘画的深刻涵义。“卢梭关于人生来就知道 一切的观点是文学家的观点而已,而我们生下来时什么也不懂。我们身上有很多的 潜力,可是挖掘这些潜力要付出多大的劳动啊!我呢,我整整花了二十年功夫才发 现绘画的秘密,二十年如一日去观察大自然,尤其常到罗浮宫去。当我说‘发现’ 的时候,其实我仍然是个刚步入绘画大门的人,我一辈子可能会在里面摔跤。以爱 索瓦地区的一个农民为例。你让他去听杰作,如莫扎特的歌剧《唐璜》,他觉得是 活受罪。管他那个伪君子让·雅克·卢梭,他情愿去听一曲咖啡音乐。因此事情很 简单,先从咖啡音乐开始,但要选择好的咖啡音乐。”雷诺阿一开始选择的要比咖 啡音乐更好的东西,他最初热衷于华托和布歇的作品。“我连做梦都想在瓷盘上模 仿他们的画,可是老板担心这些复杂的新花样太花我的时间,产量因此会降低。我 对他讲,他付给我的是计件工资,他不会遭受任何损失,可是那也等于白说。我画 的瓷盘十分畅销,因此必须满足市场的需要。我当时的确有点沾沾自喜。”雷诺阿 甚至断言,与他后来的崇拜者对他的颂扬和给予他的荣誉相比,他当一名瓷器画工 取得的成功给带来了更多的喜悦。“一个小孩,老板竟然说需要他!太高兴了!我 走在街上,以为过路人都认识我呢:‘他就是小雷诺阿,那个画《我们的玛丽·安 托瓦内特》的。’我现在知道这毫无意思。公众走在路上,无论是见到美好的事物 还是丑恶的现象,都表现一种漠然的态度。 法国人经过一百年感伤的浪漫主义之后变得多愁善感了。”这番话是暗指在伦 敦苏富比拍卖行以一笔巨款拍卖他的一幅油画说的,“这些卖画的家伙心里明白观 众是易动感情的,他们在我可怜的女儿头上加了个令人恶心的名称,叫做‘沉思’, 她和我一样都是身不由己的人了。”他一想到这件事脸即刻沉了下来,眼睛炯炯发 亮,风趣地瞧着和他交谈的人说:“……我那些模特儿呀,可从来不想什么。”雷 诺阿已经养成了习惯,中午他不和同事们一起去转弯角上的小饭店里吃午饭,而是 跑到罗浮宫去。“除了华托和布歇外,我还要加上弗拉戈纳尔,尤其值得一提的是 他的妇女肖像画,弗拉戈纳尔笔下的布尔乔亚女士啊!…… 既高雅而又善良,你简直可以听到她们在说我们父辈们的话语,十足的行话, 但的确与她们的身份相称。她们所说的‘剃头师傅’还不是理发师,而‘讨厌的女 人’是指单身妇女。这些人知道怎样在上流社会中放一个屁,又知道分词的配合法。 今天法国人不放屁了,可是说起话来却像是个自命不凡的文盲。”大卫老板一家把 他们的产业卖掉之后,我的伯伯亨利转到了玛德莱娜广场颇有点名气的金银商奥迪 约那里去干活了。他的处境应当加快促成他与大卫小姐的婚事,并且使他有机会与 更加时髦的顾客接触。奥迪约是皇帝陛下的供货人,当时大家崇尚中国人的习俗。 帝国政府正考虑在印度支那的海滨地区创办一家法国公司,于是整个宫廷发现了远 东。亨利带我父亲去参观漆器瓷器展览会,展品是由一半搞外交一半搞贸易的代表 团带回来的。雷诺阿彬彬有礼地赞誉那些形式复杂的花瓶和面带神秘笑容的小雕像。 “我觉得这一切都很美,玲珑剔透,但没有感动我,因为这些东西太难了!我年少 无知,无法理解这些傻瓜挑选的是代表一个伟大的文明古国衰亡史的艺术品。突然 我在一个角落里发现了一些奇妙的陶器,它们的造型简朴,我的心被打动了。 这些陶器上带有气化铜大点子。那是一种使你想到波涛的绿色斑痕。总之,也 可以说是没有经过精心加工的瓷器,像彩陶一样,是一种粗瓷,任凭你摆弄而用不 着担心把它打碎。我哥哥对我的热情迷惑不解,他早已屈从于时局,当然他仍不失 为一个优秀的雕刻家。时代的风尚是不饶人的,它蒙住你的眼睛,使你看不清永恒 的东西。”这种中国陶器增加了雷诺阿对他的瓷器老板生产的产品的疑虑。然而从 事美术家的职业又似乎超越了他的工作范围,那是无法企及的,近乎伊甸园式的幻 想而已。“再说我挣钱不少,在鲁佛西还为父母买了一幢房子。我本来可以单独生 活,十五岁能做到这一点已经相当不错的了。可是我喜欢和我母亲聊天。她是个贤 慧的女人,她自信我有从事绘画的能力,但她建议我在投身于新的事业之前,先积 攒一笔可供一年生活的费用。”枫丹白露派取得了辉煌的成就。在这方面,我父亲 顺应了公众兴趣的潮流。声称崇拜这批擅长描绘自然的画家。“卢梭和杜庇尼使我 惊叹不已,不过我很快就懂得:真正了不起的人物是柯罗他的作品永远不会过时。 如同苔尔夫特的维米尔一样,他摆脱了追求时髦的风气。我讨厌米勒他的笔下充满 柔情的农民使我想起了装扮成农民的演员。我喜爱迪亚兹,他的作品我能理解;我 有时暗暗地对自己说,假如我是个画家,我愿意像他那样画画,说不定我能做得到 这一点。我很喜欢森林风景画,你仿佛可以听到小溪潺潺的流水声。在迪亚兹的画 中,你常常可以闻到蘑菇、腐败的树叶和青苔的气味。他的画使我回忆起我和我母 亲在鲁佛西的树林和马尔里的森林中散步的情景。”雷诺阿后来一定认识了迪亚兹, 当他跟我讲起这段故事时,他感动的心情实在难以尽述。他好像回到了热血沸腾的 青少时代,十分尴尬地站在一代大师的面前。他们两人见面时的景象是这样的: 雷诺阿不到二十岁,由于某种我以后会向读者作出解释的原因,他离开了瓷器 厂,但继续当装饰工谋生。一有可能他便到乡间去为大自然作画。有一天他正在枫 丹白露森林中写生,突然被一群“狡猾”的巴黎人——酒意未消的新商店的职员和 轻佻的年轻女裁缝——包围,他们叽笑他穿了一身工作服。“真叫你爷爷失望,成 衣时兴起来了,一个个穿得像假人似的。你瞧,穿成衣造成了严重问题,大家都有 钱去赶时髦了,那是一种旅行推销员的时髦,只要花二十五法郎五十生丁,一个工 人就可以装扮成绅士。我小时候,工人对他们的职业感到自豪,木工即使在礼拜天 也穿他们肥大的天鹅绒长裤,腰间捆一条蓝色或红色的法兰绒带子;粉刷房屋的油 漆工戴着贝雷帽,打了个大花结的领结。而这些人现在像布尔乔亚了,他们愚蠢的 虚荣心取代了他们对职业的荣誉感。其结果呢,巴黎大街小巷挤满了小仲马某一个 剧本中的配角。”雷诺阿总结他上面说的这段话时说:“这一切全是英国人的过错!” 现在让我再回到枫丹白露森林中发生的事件上来。雷诺阿假装没有听见这群玩世不 恭者的刺耳的言论,继续作画。其中有一个小子被我父亲的沉默所激怒,走过去一 脚踢翻了调色板。他的同伙起哄了,这是读者意料之中的事。雷诺阿向他冲过去, 一下子又被五六个小伙子摔倒在地上,那几个女的用阳伞捅他。雷诺阿说:“…… 铁皮包的伞头刺在我脸上,差点刺瞎我一只眼!”蓦地从小树丛中走出一个又高又 壮的男子,此人五十开外,身上也背着绘画用具。他有一条木头假腿,手里拿着一 根笨重的拐杖。这位新来的人丢下行装,跳过去营救他的年轻的同行。他用手杖猛 打,用木制假腿乱踢,很快驱散了这帮寻凶闹事的人。我父亲从地上爬起来,参加 战斗。女流氓们发出鸡一般的叫声,抓住她们的男友求救。一瞬间,两位画师成了 主宰“战场”的胜利者。独腿恩人顾不上听取受他保护的人的感激的话语,捡起画 布,认真仔细地瞧了又瞧,说:“一点不坏。你有才,很有才。可是你为什么画得 那么黑呢?”雷诺阿回答说他所崇拜的很多大师都用暗色调作画。陌生人告诉他说 :“即便树叶的影子里也有光存在,你看这棵山毛榉树干!褐色颜料是一种常规颜 料,不易长久保存。你叫什么名字?”两人在草地上坐下,雷诺阿开始介绍自己的 身世,并且谈到了他小小的雄心壮志。陌生人也作了自我介绍,他就是迪亚兹。 “到巴黎去找我,我们一起聊聊。”雷诺阿崇敬迪亚兹,但他从来没有接受这次友 好的邀请。“我那时还很年轻,照理讲应该谈一谈,交流交流思想,可是我知道, 用铅笔画上几笔要比空洞的大道理更有价值,至少对我来讲是如此!我没有一天不 瞎涂几笔的,即使在笔记本上画一个苹果也好。一不画手很快会变得僵硬。”我父 亲说得头头是道,但我并不信服。我倾向于相信本能的心声。他虽则崇拜迪亚兹, 但他没有拜到在迪亚兹的脚下,他预感到迪亚兹和他不完全是属于同一种血型的人。 社会的发展逼使雷诺阿放弃了瓷画这个行业。事情发生在一八五八年,那年他 正好十七岁。在彩陶和瓷器上印花纹的技术刚刚发明。从此玛丽·安托瓦内特的画 像可以一劳永逸地用机器复制成千上万份。美好的行业结束了。老板撸着皇式大胡 子,百思不得其解。购买印刷机需要很大一笔款子。 他隐隐约约地感觉到像他那样的小业主的时代将要一去不复返了。彩陶和瓷器 将在工厂里生产,那工厂有着高大的烟囱,机器的轮子会不停地转动,办公室里配 备有戴假领子的秘书。穿着白工作服,既当老板又当工人,寓所与作坊只相隔一道 螺旋状的楼梯,这一切将会像旧制度下戴假发、点蜡烛一样,送进历史博物馆。于 是老板决定卖掉房地产隐居到乡下去。对种植番瓜发生了特别浓厚的兴趣。他的俊 俏的褐发妻子对他丈夫作出的决定深表遗憾,担心呆在那儿会闷得慌,她离不了作 坊式的生活,乐于试探喜欢挖苦的工人对她穿了一件新连衣裙后的反应,并且说明 因为天气太热,她不宜穿胸衣。当勒维太太弯下身子去看他工作的时候,年轻的雷 诺阿不再因为朝她胸衣新月形的领口处瞧了一眼而局促不安。“我的胡子开始长起 来了,她觉得很逗乐。”雷诺阿补充说:“……别相信那些说看见了美丽的胸脯不 冲动的人……”雷诺阿与他的同伴达成一致协议,向勒维先生提出了一个似有可能 实现的建议,勒维太太采取支持的态度,他年方十七,当时在他身上发生的事情将 一定继续下去,直至他的生命的终点;同事们把他视为老师,一致同意把自己的命 运交到了“鲁本斯先生”手里——这是他们给我父亲取的亲切的外号。 他建议成立一个合作社,利润中的其中一部分作为房租付给老板,余下部分由 工人们平分。雷诺阿的想法是要不失时机地与刚刚夺走他们饭碗的机器抗争。勒维 太太央求她丈夫同意,她丈夫被说服了,推迟了他的种瓜计划。一个新成立的合作 社,做生意时碰到一些问题,难道不应当帮帮忙吗?工作开始了,雷诺阿以难以置 信的速度,竭尽全力在一只只花瓶上和盘子上画下了胸脯隆起的维纳斯像。这是在 自己的阵地上向“进步”开战,这是要证明巴黎手工艺人的手要比沾满机油的发亮 的轮子和活塞更高明。在勒维先生的帮助下,他去天堂街向批发商推销产品,价格 要比机制的更便宜。可惜呀!商人们对他的产品兴趣不大。系列产品之所以深受他 们欢迎,那是因为每一件产品都是相同的。“我们时代的人痴情地热爱物品的单一 性,我遭到了失败,不得不放弃原来的计划。”雷诺阿当时还不满十八岁。瓷器作 坊被迫关闭一事与其说对他是个打击,倒不如说给他带来了苦恼。“要谋生不成问 题,不过我讨厌作出什么决定,你知道,软木塞……”我早就提到过他的软木塞理 论:“我随波逐流……那些逆流而进的人不是疯子就是狂人,要不更坏,是些破坏 分子。你掌舵时,时而向左时而向右摇摆,但是你总是顺流前进。”我听了并不信 服,提醒父亲说,他的名字已经和印象主义革命联系在一起,他被认为改变了现代 艺术本身的概念。 他看着我,揶揄地笑了笑。我想不妨在这里向读者描述一下我父亲在遇到有趣 的事情时脸部常常流露的表情。你简直可以说,他皮肤上的每一个毛细孔散发出欢 乐的气息,他的胡子在内心微笑的作用下在微微颤动,他那本来就很明亮的浅栗色 眼睛在闪闪发光。 这样的描写也许太落俗套,可是用在雷诺阿身上很贴切,他的眼睛的确发出一 束光芒。 “自从维克多·雨果以来,法国人都不会把话说得简单些了。 我好像是个革命者,这句话什么意思?”我现在终于懂得了他的理论。 他认为,一切做了点有价值的事的人们,他们不是以发明家自居而行动,而是 以至今还鲜为人知的现存力量的催化剂行事。所谓伟人,就是指他们勤于观察,善 于理解。他以圣朱斯特为例,认为圣朱斯特强术使用公制的思想不是一种革命的思 想,他只是对这个现代世界即将变成科技人员的世界有所洞察而已,因此必需创办 大学,创办物理大学、化学大学和自然科学大学。为此,建立一种为公众能接受的 简单易懂的度量衡制是势在必行的。那些不承认时代前进的步伐,愿意使用老办法 解决新问题的人就是破坏分子。 “比如说我吧,我坚信画家自己亲身动手研磨颜料或者请学徒帮忙都有好处。 可是现在学手艺的人没有了,而我又只喜欢画,不喜欢调颜料,所以只得向我的老 朋友、住在皮卡尔街下方的颜料商米拉尔购买,由他来替我磨。 假如我把时间全浪费在磨颜料上,那我像是为了画画而把自己打扮成安德烈亚· 德·萨多一样荒唐,那我就忘记了问题的实质:德·萨多生活的时代人们有空闲的 时间,他有不必付给他们薪水的学徒。这样一来,磨颜料是件很有钱的事。我只好 将就买管装颜料了。又是‘软木塞’问题!我虽则被动,但我也得到了报偿。正是 这些便于携带的管装颜料使我们有可能充分地描绘自然。没有管装的颜料,就不会 有塞尚、莫内、西斯莱和皮萨罗,也没有记者们称作的印象主义。但这并不妨碍我 对学徒生活的怀念和对公制的反感。公制的创立使创造精神取代了以人为基础的测 量办法,如一法寸、一法尺、一臂长、一法里等。 这些都是高卢人的发明,很适用于一般的步行者——当然不是怪人——在一小 时内算出距离而不至于太疲倦。”“如果说我用明朗的色调画画,那是因为应当这 样做,这并不是某一理论的产物,而是出于需要,室外环境的需要,大家无意识的 需要,不光是我一个人的需要。因此我用明朗的色调作画,我不能说是一个革命者, 我只是个‘软木塞’而已。 用带有光泽的褐色颜料作画的官场画家都是些疯子,只有疯子才想阻挡时代的 步伐。再说,正是那些自称尊重传统的人在破坏传统,所以别对我这么说,布格洛 先生是夏尔丹的继承者!……”不管怎么说,既然瓷器抛弃了他,“软木塞”不得 不为自己选择一个新的职业。 那时家境尚算兴旺。祖父已干活不多,但他仍然有一些常年的老顾客。 孩子们一个个都能自食其力。亨利和他的妻子布朗什·大卫日子过得平平安安, 美满幸福。亨利不喜欢冒险,他知道直到他死之前,他在奥迪约家都可以过一种体 面的生活。亨利·雷诺阿家一直没有添子,夫妇俩一生致力于两种爱好:养动物和 听咖啡音乐。当我很小的时候,我在他们家亲眼见过一只狐狸,名字叫“国王”— —确确实实是家中之王;另外他们也养了一只金丝雀,取名马约尔,以示对歌手马 约尔的敬意。伯母布朗什对公共拍卖和旧货很感兴趣,有一天她回家时后面跟了个 搬运工,送来了五十几把雨伞。那是个好机会呀,两个苏一把伞,她动心了。 维克多在一家位于大街的裁缝店里当裁剪工,事业相当成功。他穿着入时,人 很幽默,姑娘们常常经不起他的风趣话的引诱,所以他有不少风流逸事。我祖父和 他的伴侣相亲相爱,互相寄予完全的信赖,共同走过了漫长的、然而又是愉快的道 路,一生与沾花惹草的事无缘。他十分强调丈夫和妻了之间的“信任”,这种信任 是相互的,只有和唯一的一个人才能分享信任的乐趣。没有信任,双方的关系会导 致一场斗争。就一般而言,这场斗争的失败者总是男人,因为女人“极其厉害”。 我祖母玛格丽特对维克多取得的成功倒是引以为荣,不过她最喜欢我父亲。 丽莎及其丈夫和我祖父母住在一起,他们常带一些朋友回家吃晚饭。我祖母养 成了一个习惯,这个习惯以后由我父母保存了下来,也就是每里期六烧一大锅蔬菜 牛肉浓汤,欢迎朋友们来作客。他们无须事先通知。假如到时一个人都不来,那全 家只好在下个礼拜把煮好的冷牛肉吃完。这个办法倒使我父亲感到高兴,因为他爱 吃佐菜小酸黄瓜。一到腌黄瓜的季节,祖母动员家里全体孩子——有必要时加上孩 子们的朋友——帮她一起腌制这种小菜。 多亏加布里耶尔的介绍,在星期六晚上来我家吃晚饭的客人中,我认识了其中 一个人,他是一位画家,名叫乌勒威。现将加布里耶尔的介绍复述如下: “你那时还小,常坐在画室里当模特儿,我在一旁哄你,让你老实点。突然老 板放下画笔对我说:‘我口袋里有钱,给我掏出来。’他的口袋里总装着几张钞票, 以济急用。话说来可长啦,他为自己买一盒火柴要考虑半天,对别人可……他会拿 出一个法朗当没有回事。老板娘心里明白却装作什么也不知道,然而我们家境并不 富裕呀,该有的东西我们家都有、而且质量都是好的,但毕竟不是有钱人家。我拿 了钱给住在勃洛美街的乌勒威先生送去。老板事先对我说:‘希望他能收下!他可 是个好人,是个好画家,我小时候他向我提出过很多忠告,他建议我并且鼓励我临 摹古画。’我跑到勃洛美街一看,只见一位老态龙钟的先生。他不明白雷诺阿怎么 会知道他几乎已双目失明,怎么会知道如此穷困潦倒连房租也付不起。他想起了年 轻时候的雷诺阿,眼泪刷刷地流了下来,说:‘雷诺阿那样活泼,如水银一般,我 早就预料到他将成为一位伟大的画家。’说完他拿出一只有盖的大汤碗,那是巴黎 造的白色旧粗瓷大碗,要我回赠给老板。”让我接着加布里耶尔的话继续说下去。 直至一九三九年大战爆发,这只大汤碗时时在我眼前闪现。可是战后等我返回家里 时,大汤碗不见了。有关我祖母的客人乌勒威的事就说到这里。画家拉波特是蔬菜 牛肉浓汤的另一位爱好者。至于他是如何成为我祖父母餐桌上的常客的,我不清楚。 虽然他生性不善辞令,但是他也认为年轻的奥古斯特很有天分。他的禀性和笔法与 我父亲迥然不同,但他不遗余力地能予鼓励。当我祖父母不得不承认自己的儿子已 准备“越过卢比孔河”时,拉波特的态度对他们起了决定性影响。也许我父亲的第 一幅大型油画,就是展示给拉波特看的。那幅画画的是夏娃受一条盘在树枝上的蛇 诱惑的故事。大师久久地凝视着这幅画,全家人等待他作出定论。他终于宣布年轻 的奥古斯特是位画家,无权对事业的召唤充耳不闻。 几年后,早已闻名遐迩的雷诺阿又见到拉波特,拉波特对他说:“年轻人,要 是你忠于有光泽的褐色颜料的话,你本来是可以成为第二个伦勃朗的。”我父亲听 了这一发自内心的赞扬后深受感动,但是决没有改换用褐色颜料的意思。现在让我 们重新回到格拉维利埃街这一话题上来。 丽莎继续期待着革命前夜的来临,祖父母和雷诺阿偶然嘲笑她几句,她的丈夫 在报馆任职,薪俸优厚,对她开始采取克制的态度。爱德蒙仍然在学习,对与历史 和文学有关的东西学得很快;在政治上他与丽莎相处得相当融洽;他也写些现实主 义的短篇小说,家里人和朋友们一致称赞他的写作风格;他甚至写过几首诗,刊载 在大学生杂志上。维克多只会开玩笑,以获得姑娘们的欢心。而爱德蒙不一样,他 是个有头脑的人,能洞察荒谬可笑的事,并且能尖锐地指出来。我父亲说他“刻薄”, 他本人对所谓的“聪明”表示怀疑,说:“一句话就可以把友谊毁掉。语言是个很 危险的东西,它可以把你引到错误的方向,更可以掩盖实质。”日子一天天过去, 雷诺阿在瓷器作坊工作时积蓄的钱以一种令人担忧的速度在变少,可是他怎么也不 愿意向父母借钱,他以自豪的口吻曾经对我说过,他从事没有负过一个苏的债, “而且也没有饿死”。 有一天他在某商店的橱窗上看见钉了一个招牌,那是招聘防雨帆布窗帘专业画 工的广告。他走进去向店主毛遂自荐。你简直可以说这位店主是瓷器商的亲兄弟。 当然他的身材不像瓷器商那么矮小,相反他很高大,蓄的胡子也不是皇上式的,而 是路易·菲利普型。他也穿一身白工作服,同样满口是巴黎手工艺人的很有分寸的 话语,他们的言谈举止,显示了他们和压在社会最低层的人们的区别。雷诺阿自称 完全了解装饰窗帘的技术,因此立即被录用了。店主约他第二天再来,说完他就走 到后间的工作室不见他的人影了。 我父亲趁机邀请店里一位工人到邻近的一家小酒店——那是还不叫酒吧间—— 里喝一杯酒,承认自己对这种手艺一窍不通。那工人是个年轻人,外表开朗爽直, 回答说他是店主的内弟。雷诺阿一听此话,对自己在装饰窗帘行业中的前途更加忧 心忡忡了。不过这位姻兄弟是个好人,他说:“等我下班后你到我家里来,我教你, 再没有比这更容易的了。”我父亲跟我讲这段故事时,不禁做了个天真自负的动作。 在一个一生由别人摆布的人的脑海里,这个无罪的慌言使他自己和马西亚维尔联系 在一起了。他把这位姻兄弟的名字告诉过我,可是我忘了,他们后来成了要好的朋 友。那人的太太是个小个子,满头金发,脸色却很苍白。她热心做家务,房间里总 是散发出洗涤剂的味道。刚洗的衬裤晾在绳子上,行人走过去免不了沾上一身的水。 他们家有个小女孩,雷诺阿替她画了好几张像,现在都已遗失了。他们对雷诺阿很 钦佩,常常鼓励他做一个“真正的艺术家”。然而他可不是个忘乎所以的人,相反 他对要学习的一切东西感到害怕,对放弃一个安全稳定的、没有问题的职业总是犹 豫不决。在远东传教的传教士是这家商店最好的顾客,他们要求的题材都取自圣经 故事,作画的纸是半透明的。这些遮帘将代替玻璃窗佳在神父们在印度支那建造的 简陋的小教堂里。店主很快明白,如果让这位新工人自由地去发挥创作灵感——当 然“主题”必须局限在感化人的范围内,那么他将会有利可图。我父亲喜形于色: “我找到了一个窍门;要尽量多画云彩(说话时眨了眨眼睛),你知道,一朵云彩 只要几笔就可以画成了!”留了路易·非利普式鬓脚的窗帘商变得忧虑重重了。其 实他和瓷器商有着同样的道德准则,他说:“这么能干不正常,不费多少力气挣这 么多钱,到头来你不会有好结果的。”父亲是个很腼腆的人。当我向他讲述我在女 人身上所作的尝试的时候,我总感到一种巨大的胆怯心理在控制着我。每当我的故 事能逗他开心时,我们——尤其是我——有时会越出界限,用比较粗俗的语言坦率 地互相交换一些桃色事件。当然一般说来,事件涉及的人都是我们不认识的,我们 把它当作一种消遣的方式,并不相信故事的真实性。然而在吃了一顿丰盛的饭菜并 且喝了几杯爱掌瓦酒之后,他会稍稍打开心灵的门窗,透露一切与爱情生活有关的 故事。假如在他跟我吐露的半隐情中,加进他以回忆或者追溯轶事的方式遮遮盖盖 地略略向我提出的一些忠告(当一个人自己已经干过这种事的时候,他怎么有勇气 规劝别人呢……? ),我就可以得出他与女孩子们初次性爱的模糊印象。 有一回帘子商店老板的内弟请雷诺阿吃晚饭,雷诺阿有机会遇见了一个名叫贝 尔特的金发女郎。她身强力壮。她是属于那种“总是披头散发、无时不在撩起她们 发髻的女性”。贝尔特从她的家乡庇卡底来到巴黎,帮助一位女亲戚料理家务。但 她不久抛弃了她的亲戚,投奔到一位屋里有家具的老先生的门下。这位内弟和他的 妻子对她获得惊人的成功赞叹不已,可是并不羡慕她。“她运道好,不过也般配… …在她家里连一点灰尘都摸不着”。她的体弱多病的情夫给予她充分的自由,她也 贪玩。她把雷诺阿带到舞会上;雷诺阿把她带到默同的树林里。她是雷诺阿的第一 个情人吗?我父亲跟我谈起过她二三次,但都没有提到任何细节,我当然不敢多问。 我记得有一回他和他的朋友莱斯特伦盖在谈论“嫉妒”一事时,他提起过贝尔特的 名字。雷诺阿在善意地取笑年轻人不会领略在正式的情夫造访时被关在壁橱子里的 乐趣时,他是不是在暗示自己的亲身体会呢? 一连好几个月,雷诺阿把本来应当用在绘画上的时间都花在了贝尔特身上,不 过绘制窗帘给他带来了一大笔收入,因此他有钱尝尝这类新鲜事。 在罗歇朱阿大街,或者在以后的科莱特,当我们聚会时,他的有关青年教育的 看法使听的人大为惊讶。“年轻时容易干蠢事,这不要紧,因为你不承担什么责任, 但以后如果一直这样,不以画画为乐,而和那些妓女鬼混自寻烦恼,那就未免太荒 唐了。当然还有梅毒的问题,不过可以用六○六!……”他的有关婚前“行为不规” 的看法也同样适用于女青年。“一个人结婚前爱怎么干就怎么干,你又不久任何人 什么债,只是伤自己的身体。可是婚后向自己的伴侣许下诺言之后还干这类事就是 对妻子的背叛,其后果不堪设想……”他深信有名的六○六“会使作爱的乐趣消失 殆尽”。他对青霉素是怎样看的呢?“和妓女睡一夜没有多大意思,最有趣的是开 始阶段,完了之后可怕的事就来了。所以说有风险,但风险又会刺激人去冒险!” 贝尔特大概已另有新欢,所以她让我父亲自由自在地行动。我之所以作出这一解释, 那是因为他几次劝我“永远不要一刀两断”。“你怎么可能知道你没有错呢?人头 脑一热就会发火,这样什么也看不清楚了,事后后悔莫及,觉得自己有错。所有女 人都有无法叫人忍受的时候……我们男人也一样……”他的另一个忠告是:“经常 与你的太太分居吧!但时间不宜太长。经过短时期的分居之后又住在一起,真是其 乐无穷!分离太久的话,重新见面时你会觉得她变丑了,她也认为你难看了,人生 活在一起就不显老,什么皱纹呀,发福呀,都视而不见。关于爱情,话说来可长啦, 我并不很聪明,解释不了这些东西。不过爱情也有个习惯问题”。 我认为在贝尔特离开之后,在雷诺阿的一生中发生了一件大事,他“花钱”买 了第一盒全套的彩色颜料,以及调色板、刮刀、盛颜料用的小碟、第一个画架和一 个折迭式小画架。买这些画具是夏尔·勒莱出的主意。至此他一直使用一只旧餐盘 当调色板,在咖啡杯里调亚麻油和松节油。那段时期保存下来的作品有:我祖母的 一张肖像画,我祖父的一张肖像画,以及几个少女的人头像。 “我不会走路就爱女人了。”他跟我谈到他的母亲足足有一百次之多。 这里根本谈不上什么“恋母情结”问题。雷诺阿是最正常的孩子,也是最正常 的男人。应当知道,他说话时使用的词汇保存了词的本义。“我怀疑维克多·雨果。” 当他说“我爱女人”这句话的时候,肯定的语气里已经完全排除了十九世纪的男人 用来侮辱“爱”这个同眼的淫猥的暗示。“她们什么也不怀疑,和她们在一起,世 界就变成为某种简单的东西;她们赋予一切事物一个恰如其分的价值;她们清楚地 知道她们洗衣服的任务和德意志帝国的宪法一样重要。在她们身边你就有安全感!” 他向我谈起童年时代的安乐窝给他带来的温暖时没有任何不便之处,我自己也是在 类似的温暖气氛中长大的。 我们的家是个女人之家,母亲,加布里耶尔、女孩子们,女仆们以及在家里踱 来踱去的模特儿们给家里最终添上了一种非男性的色彩。桌子上摆满了缝纫用的东 西。“小热尔曼建议我雇一个男仆。家里请了个男仆……让他给我铺床,他如果把 烟头忘在壁炉角上怎么办?”我说的热尔曼是一位大银行家的儿子,是本世纪初与 我父亲情同手足的好朋友,他们之间的友谊至少可以说是出人意料之外的,而意外 的事情在雷诺阿身上时有发生,这是对“物以类聚,人与群分”这句成语的生动的 否定。热尔曼是个风流雅士,身上总洒着香水,卖弄风情几乎已经达到了病态的程 度。他讲起话来略带牛津口音,动作女里女气,很像一只装烟草的小荷包。我父亲 对自己观察世界的方式洋洋得意,他把每一个人、每件事物放到意想不到的位置上, 然而这是经过考虑的,附合逻辑。例如他在谈到罗马圣皮埃尔教堂时说:“建筑工 业的完美无缺的一大成就,一座大规模传播宗教的工厂。”有一次我父亲为热尔曼 先生画一幅肖像画,我至今还记得他搁下画笔在画室里与这位先生交谈的某些内容。 “雷诺阿先生,你小时候喜欢什么游戏?”“我爱玩打弹子游戏。”“我呢,我爱 花!”关于雇用男仆的建议,雷诺阿作出了模棱两可的回答,尽可能地不伤害人家 的自尊心。可是等他独自一个人的时候,他重复着说:“在我家里,我只能忍受女 人的存在。”我中学里有位同学的祖母认识我父亲。有一天她在校园里拦住我,长 时间地把我端详了一番,说:“你不像你父亲,你一定像你母亲。”她和雷诺阿大 概是在一八七○年战争前后见的面。这位老太太垂下眼皮笑了笑对我说:“你不知 道大家多么爱他呀!”我那时有十几岁,平生第一次见到有这么多皱纹的人。我只 能这样想,这位百岁老人曾经是个长了一副粉红脸蛋的少女。“……大家爱他,因 为他自己却认为不值得引起我们注意。”她还说她不想再见我父亲,因为“见也无 济于事,倒不如满怀回忆地去生活?”可是我父亲忙,他活着却并不沉湎于往事, 他忙于把握住现时的机会并赋予它永恒的价值。无可否认,使他感兴趣的所谓现时 的机会,是指一个穿裙子的姑娘。雷诺阿与很多男性结下了珍贵的友情,但也和不 少女性结交了友谊,这种友谊不同寻常,较脆弱,时时处于变为另外一种感情的边 缘上。 不过不应当认为他的仰慕是盲目的,而且这也不能看成是一种仰慕之情,而是 对某些怀有好感的事物的发现。正像有些人生活在热带国家很自在,而另外一些人 却喜欢上流社会的生活。当雷诺阿有女人作伴时,他精神上和肉体上完全处于心花 怒放的状态。男人的声音使他感到疲倦,而女人的声音使他感到舒坦。他要求女仆 们在他工作时唱歌,他愿意听到她们的欢声笑语,歌越是唱得天真,哪怕有点荒谬, 他越是高兴。有多少次我听到他发问:“做面包的师傅怎么不唱歌了?她一定病了, 要不小傻瓜和她的情人吵嘴了!”通过他的古怪而又矛盾的、难以捉模的思想,嘲 笑妇女提出要求独立和受教育的新的愿望,从而强调说明了他对所谓妇女高人一等 的看法。有人当着我的面向他说起了一位女律师,他直摇头,说:“我无法想象会 和女律师同床。”他也曾经说过这样的话:“不识字的,自己亲自动手为孩子擦屁 股的女人,我最喜欢。”这并不是莫里哀在《可笑的女才子》或者《妇女学堂》两 剧中清楚地表达的布尔乔亚的理性思想雷诺阿身上引起的反响,而是雷诺阿又一次 对已经被承认的价值的反叛。十九世纪的人相信“杰出人物”,并且把他们的信仰 树立在这些杰出人物的知识上。雷诺阿相信通过与世界各种因素直接的接触,对这 个世界会不断有新的发现。我们越是了解这些因素,我们的发现会越来越大。“牛 顿发现了自由落体的定律,这固然很好,不过做妈妈的发现如何抱孩子好,这也不 错呀。”有人对他讲拿破仑是个天才,他回答说会做好奶酪的农妇也同样有天分。 律师、医生、学者、记者等职业,男人们很能胜任,为什么要让女人们去学那些麻 烦的工作呢?女人们对某些职业尤其擅长,她们能使生活变得容易忍受,这是男人 们连做梦也不敢想的。雷诺阿对他的朋友莱斯特伦盖说:“有得必有失,我们不是 万能的天才。妇女在受教育中得益非浅,但可能在别处失去不少东西。我真担心新 的一代连做爱也不会了,这对那些没有油画作为安慰的人来说是个严重的问题!… …”他故意流露的有点佻巧的不安没有丝毫的伪装。他甚至这么说,女人缺乏体育 锻炼的结果会导致她们在交合时无法充分享受快感,那末对于一个女人来说,弥补 这一缺陷的“最好的办法是弯腰擦地板,烧火做饭和洗衣服,她们的肚子需要运动 运动”。“你将会发现这些因失去头脑而完全委身于别人的漂亮姑娘越来越少,即 便是正常的做爱也有可能陷入某种手淫的危险之中。”这样的话出自雷诺阿之口是 极少见的,他讨厌谈及这类问题的生理的一面……同时又把浪漫的或者精神上的接 近视为瘟疫,闭口不谈。“事物就像它本来的面目那样存在着。化验血液并不能帮 助我的画笔产生血液循环的意念”。因为他相信有必要“离得远些”,有必要“后 退几步”,才能抓住某一主题的本质,所以,他或许害怕描写生理细节。 他深信原则的胜利只是表面现象,它甚至会产生直接的反响。“当女人处于受 支配地位时,她们是真正的女主人,现在她们开始取得了权利,可是她们失去了自 己的重要性,当她们和男人平起平坐的时候,她们将成为名符其实的奴隶。“他相 信弱者的力量,而且认为毁灭的种子就孕育在成功之中。”资产阶级自以为聪明, 他们在胡斯曼林荫大道、在歌剧院、在万国博览会宣布了他们的胜利,可是他们不 知道他们在自掘坟墓。最后取得胜利的将是工人,原因只有一个,因为他们住在贫 民窟里,在地下劳动。雷诺阿似乎认为矿工们的生活条件是不能接受的。他说: “我们要讨还这笔债。”现在再回到女人这个话题上来。雷诺阿了解女人的缺点, 她们对于时髦的追求尤其使他恼火。女人崇尚细腰的习俗恰好开始于我父亲一生的 早年,贝尔特肯定请他系过紧身裙的柬带。为了获得理想的效果,丈夫或者情夫必 须抬起一条腿,用膝盖顶住女人的臀部,双手使劲拉紧柬带,受害者这样才能站得 稳,才能抵挡强度的拉力。雷诺阿反对这种折磨人的陋习。“她们的腰是收紧了, 可是慢慢会变形。她们要是怀孕了呢!……我真可怜娘肚里的孩子!……一说到时 髦,她们马上失去了理智。这样一来,紧身裙商倒是大发横财,应该把他们统统关 进监牢去!”瘦型鞋和高跟鞋也同样使他生气,而带花边的女用长衬裤和堆积起来 的伞状篷裙却使他很感兴趣。他常常把女人脱衣服和马戏团里表演节目时庄重地一 连脱下半打背心的小丑相比。”她们把屁股盖得严严实实,好像生活在北极似的; 可是上身呢,一直光到肚脐眼。”最使雷诺阿讨厌的女人的弱点是她们的发型。 “她们不但不让自己的头发自由生长,反而把它们卷来卷去,摧残它们,把它们烧 焦,烫得和卷毛羊或者和垂柳一般!”他不再愿意看某位姑娘一眼,因为她花了整 整几天的功夫去梳理她额前的卷发。这位姑娘想把她的头发做成波浪型,波纹间的 质量误差以毫米计算。可是脑袋稍为一晃动,一毫米的波纹消失了,她得重新摆弄 一绺儿头发。“我差点儿把她宰了!”雷诺阿得出如下的结论:“这是事情的反而。 为什么要向她们提出引起男人憎恨的逻辑呢!”有时候我们也谈论“妓女”,雷诺 阿可没有某些所谓文人对这些“被诅咒的女人”那种浪漫的热情。首先,在他看来, 没有任何人是可以被诅咒的,或者是可以被祝福的,每一个人都扮演一个角色,如 此恧已。在一个建立在继承基础上的社会制度里,他觉得妓女的作用很明显。“这 里有一个钱的问题。爵爷不愿意自己的妻子欺骗他,不想让自己的古堡传给一个小 杂种,于是出现了贞操带!……由此也产生了妓女。假如有人乐于为邻居制造孩子, 那末没有理由不让邻居也为他生几个孩子。”在孩子这个问题上,父亲常常取笑男 人的虚荣心。当某个男孩出生时,他会神气活现地说:“这孩子像我。”“应当看 看孩子父亲的相貌才有意思呢!……一瞬间,这个丑家伙自以为成了勃良第的公爵, 他的领地刚刚获得了一位继承人。”他又说:“谁知道,就是坚强的女性也突然有 没法解释的软弱的时候,只要有一个英俊的拉客经过就行了!……”他严肃地主张 传给家族后代的应是母性,“这样就保险。”有位周游列国的朋友向他介绍了印度 南部母系社会的民俗风情,他表示百分之百的赞同。“这一切将可用人头税来解决。 继承遗产的问题不久将不再存在,合法的妻子跟谁都可以睡觉,妓女的职业将因竞 争而被扼杀,将消失。 太遗憾了!”雷诺阿在窗帘商店工作的那一段时期,中央菜市场区的一个妓女 毫不掩饰地主动勾引他。“中央菜市场区的这些姑娘漂亮极了,一个个容光焕发, 满身珠光宝气。在郝思曼的笔下,为这些人服务的食品店生意很好,甚至中央菜市 场的搬运工每天也可赚十法郎。”不过那些浪荡女们是落在时髦后头了,她们依然 是雷诺阿青少年时期阿美丽王后那副打扮,只是有点袒胸露肩罢了。她们还没有迎 合席卷英国的正人君子的浪潮,依然保持了十八世纪时期让胸脯露出胸衣的迷人风 俗。 “应当加以说明的是,我每天上班经过蒙马特尔街和莱阿尔街时遇到的姑娘大 都很年轻,她们拿着酒瓶子在圣德尼街挣钱。老妓女则躲在通向河堤的小巷里,然 后去大街桥下卖身。中央菜市场的姐妹花可算是一景呢!她们绚丽的丝质连衣裙与 屠夫的肉铺、一堆堆的大笋瓜构成了一幅和谐的画面。 她们本来是可以转移到郊区圣日耳曼的沙龙里去的。当然重要的是尊重关系。 此外,我在乱糟糟的中央菜市场里倒觉得很有趣,假如我去郊区圣日耳曼的话,我 一定感到厌倦。”挑逗雷诺阿的是一位具有西班牙性格的轻佻女郎,她霸占了小贩 用来炒栗子的火盆旁边最好的位置,或多或少使她街头上的女伴们处于惶恐不安的 心理状态。这些应召女郎的皮条客们对她肃然起敬,她自己的那一位在一次斗殴中 “牺牲在战场上”。有一天她和雷诺阿搭讪,雷诺阿跟她走了。“她很有风度,不 过我不想找麻烦。”一走出她的家门,他径直去找丽莎的一位当医生的朋友。医生 告诉他真正有危险的性病是梅毒,说:“你姐姐认为你是一个伟大的画家,很多天 才都得过梅毒,因此我或许也应当希望你传染上这种病。”我父亲向他道谢,心里 总是惴惴不安。 然而他又回去找他被征服的人。“如果不赴约,我怕伤了她的心。”年轻的雷 诺阿谨慎的、彬彬有礼的、与这位女郎的常客们的截然不同的言谈举止深深地打功 了她的心,她提议由她来供养他,对他说:“你用不着去画窗帘画了,你给我画画。” 雷诺阿进退两难。“我倒不是看不起当皮条客这个行当,正相反,我很羡慕,不过 这要花很多时间,还得有天分才行。”那是一个雨天的晚上,女面包师忘记了在罗 歇朱阿大街的公寓里点灯,雷诺阿就讲起了上面这个故事。故事一定是由他编造出 来的,或者起码可以说有很多虚构的成分。有关女人的事,我想起了他的某些感慨 :“我真可怜那些属于女人的男子。需要付出多大的代价啊!他们必需夜以继日地 守住‘突破口’,没有片刻的宁静!我认识一些画家,他们没有画出一张好画,因 为他们不是把功夫花在作画上,而是在引诱女人。”我父亲常常跟我谈到人患“近 视病”的问题,他说:“这些人温情脉脉,这就妨碍他们看清女人的本来面目。” 亨利的太太布朗什·大卫有一个表妹,人长得很秀丽,大家赞不绝口。这位女士经 常穿黑纱衣,脸上扑粉,活像个小丑;她那深暗的头发和大眼睛是她乔装打扮的仪 表的一个补充部分。夏尔·勒莱说她有一对“西班牙人的眼睛”。当时西班牙就是 时髦的代名同。 雷诺阿说她的眼睛像小牛的眼睛。她对年轻的美术家很感兴趣,希望雷诺阿替 她画一幅裸体画,画她在月光下躺在大海边一块巨石上的情景。“透过她薄薄的纱 衣,我可以看到她下垂的乳房,但是我以没有岩石也没有大海为理由打消了她的念 头。”她给他送来了一些书。雷诺阿只读过有限的几本法国古典作家的著作,他能 背诵龙萨的诗,然而对维克多·雨果却一无所知;但最热爱的作家是拉伯雷和弗朗 索凡·维永。 纱衣女引导他读浪漫主义作品。他曾经说过这样的话:“幸亏我看书很快,要 不然浪费的时间太多了……”在他乱读的一大堆书籍中,他只记住了两个人的名字 :泰奥菲尔·戈蒂耶和阿尔弗雷·德·缪塞。他说:“这两个人我打心底里喜欢, 他们写的书是我很好的伴侣,语言我也看得懂。”雷诺阿对于这位爱捷丽般的候选 人的回忆引起了他谈论一般阅读的看法。“读书可以变成一种恶习,比酒精或吗啡 还要坏,不该囫囵吞枣地看书,不要只读名著。 大作家让我们去接近自然,而浪漫派文人却使我们远离自然。最理想的办法是 一个人一生只读一本书,这就是犹太人和阿拉伯人的窍门,犹太人奉读圣经,阿拉 伯人尊阅可兰经。我嘛,我读拉伯雷的书!”也是因为这位女士的缘故,我父亲常 到戏院去看戏。“必须带她出去走走呀!不知道我弟弟爱德蒙是怎么弄到戏票的。” 那时几乎所有的剧场全集中在林荫大道的两旁,位于“冬天”马戏团和“综合文艺” 戏院之间,那地方被看成是西方先锋派的发祥地。共和广场还不存在。博马舍大道 一直延伸到当时被认为最现代、最豪华的“大杂烩”剧院。歌剧院正在动工兴建, 歌剧院大街也筑起来了。这样过了几年,原来的娱乐中心就转移了。当年在戏剧、 马戏和音乐方面称雄一时的大道被称作“罪恶大道”,其原因是因为在某些人看来 那里每天晚上演出血腥味浓重的情节剧,而根据另一些人的说法,是因为与费西作 案有关。不管我的老朋友里维埃的看法如何,雷诺阿是不喜欢情节剧的。“区里的 资产阶级为可怜的孤女的不幸而掉眼泪,他们回家时还泪噎咽喉,可是他们却把女 仆赶出门外,因为女仆怀孕了。”他只容忍“创造了法国历史的真正诗人”大仲马, 不动声色地断言:“米什莱这个讨厌鬼只会模仿大仲马的作品,实在令人生厌。只 有当你使人厌倦的时候,别人才会重视你。”雷诺阿在罪恶大道上最喜欢看的,莫 过于剧场门口用于招徕观众的滑稽表演了。在冬天马戏团正式演出之前的杂耍是挺 有点名气的。此外还有卖生发油和鸡眼药膏的小贩在叫卖,牙医当众替人拔牙。当 然,开万灵药处方的走江湖郎中已经消声匿迹。煤气灯在过堂风的吹拂下摇曳,闪 的的灯光落在女骑术师、杂耍演员和穿着短裙的女舞蹈演员的身上。“那是些略显 矮胖的,五短身材的姑娘,斗上般的脚跟站得稳稳的,自豪地弯起柔软的腰,一连 翻了两个跟斗,然后松开掐在臂部的一只小手,去接住高秋千上的扶手杠…… 是后为烧汤用的胡萝卜和韭葱削皮。”雷诺阿是否知道,将来有一天他会把这 些短暂的印象描绘到画布上呢?眼下他只是积蓄一切感官的力量,这位举止大方、 衣冠和巴黎其他的手工艺艺人没有多大差别的年轻人,早已踏上了引导他去画罗浮 宫《浴女图》或者《最后的银莲花》的征途。雷诺阿的一生使我想起了候鸟的迁飞 ——那不可思议的、把人类巧妙的发明创造远远抛在后头的成功。世界上没有一种 指南针、雷达或者遥控设备,其准确性以及坚韧不拔的精神可以和一只野鸭子相比。 每年春天,我的花园里总是飞来一群群与麻雀有亲缘关系的灰色小鸟,它们的头顶 上长了一条条黑白相间的条纹,我和我妻子称它们为“板球运动员”。每到一定的 确切日期,这些小鸟会从位于另一纬度的地方飞来,在我家的橄榄树下落户;它们 朝等候它们的食盘的方向直冲;它们会毫不犹豫地栖息在一根树枝上——这是它们 从离我们家几千公里的地方出发时已经选定的目标。虽则远隔千山万水,可是仿佛 有一块磁石在吸引着鸟儿,一直准确无误地把它们带到大自然为它们指定的目的地。 这或许可以帮助我们去了解雷诺阿的行动。如果说他的意志在他的行动中不起作用, 那不符合事实。在放任自流的表面的掩盖下,为了保持自己前进的方向,软木塞顽 强地奋斗着。他有坚强的本能,让理智朝着符合他命运的方向发挥作用。他可能绕 道而行,或者止步不前,有时甚至会违背他的理论试图逆流而上,可是最后他总是 回到把他引向发现世界的道路上来。 我存心使用主观形容词或主观名同,因为新的发现总是打上了作为媒介的诸神 选择的人的个性的印记。我深信,雷诺阿开头的去向和来到我花园中的麻雀一样, 是未经事先提出的;我同样也相信,假如雷诺阿不从事绘画事业,我们假设他失去 了双臂或者成了瞎子,他照样会沿着这条路走下去,他会用另一种方式向我们倾吐 他应当倾吐的话语。当然这样的话,他不可能使用色彩和造型,他也许会使用言语 和声音来表达。正如我父亲在谈到那些艺术家凭他们的想象去脱离生活的时候所说 的那样,文人墨客们编造了一大堆理由解释天才形成的原因。有人甚至说图卢兹· 洛特累克之所以作画是为了摆脱他身体畸形的痛苦,因为他年轻的时候遇到的意外 事故使他成了侏儒,上流社会的妇女都避开这个魔鬼,他只好钻到妓女身边,只好 钻进绘画中去。这里有说得对的一面。人生中碰到的障碍可以激励人,但是并不能 足以说明全部问题。用障碍这一因素去解释低层次的活动,如商业和政治,其理由 大概是充分的。洛克非勒财团可能是洛克菲勒胃病的产物,而富兰克林·罗斯福的 成就可能与他得瘫痪病有关。可是在这一方面,我仍然有些怀疑。洛克菲勒应当有 天生的赚钱的本领,罗斯福应当对历史有天生的洞察力。合适的土壤再加上精心的 培育可以使一棵细弱的树苗长成遒劲的橡树。但是开始总得有颗橡子。人们不可能 用卷心菜苗培育出玫瑰花来。就说图卢兹·洛特累克吧,我见过他在遇到飞来横祸 之前孩捉时代画的素描,他的才华早已在他的素描中显示出来了。 加布里耶尔对洛特累克很了解。我小时候,她常常抱着我,我们一起去位于蒙 马特尔高地的我们家附近的一家商店买东西,发现图卢兹·洛特累克常端坐多洛才 街和勒皮克街转弯角上一家咖啡馆的窗前。我那时年纪太小,不记事。现在经过加 布里耶尔的回忆,他的形象又呈现在我的眼前。他那时常常喊我们,让我们坐在他 当时的两位女友中间,那是两个蒙马特尔地区女人,穿着奇装异服,打扮成阿尔及 利亚女人的模样,取了外国人的名字,她们在红磨坊跳扭肚皮舞。后来我常问加布 里耶尔:“你过去常见到他,你有没有这个感觉:他因残废而感到尴尬?”加布里 耶尔回答说:“一点没有。 他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开个玩笑,不断地打听雷老板的消息。他的眼睛里闪动 着温柔的光芒。当然,他很喜欢老板。”现在让我们再回到年轻的、仍然没有勇气 称自己为画家的雷诺阿身上来吧!有一天,雷诺阿来到中央菜市场一家咖啡馆里买 一块羊角面包,无意中他听见店主人和油画承包商在商谈重新装饰店铺的事,“小 酒店”主人似乎认为对方要价太高。等承包商一离开,雷诺阿走到店主身边,建议 由他承包这项工程。老板难以相信一个毛头小伙子能够布置他的咖啡店,反问道: “你要是把我的墙壁损坏了怎么办?”雷诺阿说服了他,声称工程不完成决不要钱。 “画覆盖大面积的画,你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那是令人陶醉的呀!”他对我说。 但他也很快意识到壁画装饰的最大困难是没有后退的余地,“画那玩意你整天爬在 梯子上,鼻子对着画面。在画板上作画,你可退后去观察。”他在脚手架上来回走 动,从咖啡馆的这一头走到那一头,以便估计好壁画的比例。咖啡馆老板全家人聚 集在一起,观看他的“杂技”表演。“简直像只松鼠。”掌柜的这么说。他那发福 的程度已经慢慢接近于令人肃然起敬的地步,声称对于雷诺阿的工作深表满意,因 为我父亲只用了两天时间就完成了一个正常的承包商必须用一周功夫才能完成的任 务。“我选择了维纳斯从水中走出来这一主题,我可以向你保证,我既没有用委罗 奈斯喜用的绿色,也没有用钴蓝。”从此咖啡馆里客似云来,他们一面喝着一杯杯 的啤酒,一面欣赏维纳斯画像,雷诺阿本人又收到了其他的订单。“我在巴黎为二 十几家咖啡馆画了画。”我父亲喜滋滋地对我讲,“我真想像布歇一样搞装饰画, 把整座整座的墙全画上奥林匹斯山。那是多大的幻想啊!……或者说那是语无伦次 的胡话呀!我现在坐在扶手椅里,连站起来都不行呢!”雷诺阿当年画的壁画已荡 然无存。 我不知道是否就是在那段时期,负责建造“疯牧羊女”游乐园的建筑师提议由 我父亲去完成室内的装饰工作。不过雷诺阿没有接受这一任务,原因是没有必要的 钱去租脚手架,支付助手的工资,更没有如此浩大的工程需要的一笔巨大的款子。 “我并不因此而觉得遗憾。我要是请同伴帮忙,底色就得由他们来画,而我早已养 成了什么都自己干的怪僻。”不管怎么说,在巴黎有一座由雷诺阿装饰的“疯牧羊 女”游乐园并不是件令人讨厌的事。 我没有作什么文学性的描写,我只是通过对他上述所有言论的努力回忆,我想 尽可能正确地给予人们一个概念,其中某些言语听起来似乎是很天真。我需要说明 的是,我的目的仅仅是向读者介绍他,因事业取得了成就而受到崇敬的那个人。巴 赫的主要成就在音乐方面,苏格拉底思想的精髓存在于由柏拉图搜集的《对话录》 中,而雷诺阿最深沉的本质,无疑是蕴藏在他的油画中。尽管如此,除了柏拉图恭 录的《对话录》之外,倘若有某个别的证人向我们叙述苏格拉底牙痛发作时的反应 的话,我们也会喜而恭听。 在雷诺阿为巴黎的咖啡馆画神像和象征性人物画的同时,他酝酿着自己的计划。 当他的钱包随着每一位订单的到来而变得越来越鼓鼓囊囊的时候,他的计划也在日 趋扩大,变得更加明确和坚定,那就是在一所名符其实的学校里上美术课。换句话 说,雷诺阿“越过了卢比孔河”,决心成为一名“绘画艺术家”,时年他还不满二 十岁。 和上了一定年纪的其他人一样,雷诺阿一谈起他的青年时代和青年时代以后的 回忆时就津津乐道。我不想参考其他的著作来填补我写的传记的空白,因为我不愿 意为了寻求比我所知道的真相更为真实的,然而又没有任何理由存在的那种东西而 损害我所塑造的父亲的形象。因此我将仅仅依据我和雷诺阿的谈话,或者依靠属于 雷诺阿世界的见证人提供的材料,继续写这部传记。 雷诺阿虽则才二十岁,可已经是个成熟的男子汉了,他需要自己去谋生。 他结交过一些朋友,甚至有过恋爱的历史;他需要了解贫困,全靠他父母亲切 的关怀和凭借他惊人的才干,他至今没有尝到过穷困是什么滋味。他所从事的各种 不同的职业,一次次为自己额外安排的画油画的工作,他与男女青年之间建立的关 系,他对家人的感情,这一切使他无忧无虑地度过了法国历史上这段动荡不安的时 期。一八四八年法兰西共和国宣布成立,随之而来的却是可怕的骚动和巷战,街上 设置了路障。皇家卫队已经改编成共和国卫军,然而他们仍然和过去一样,把枪口 对准人民。法兰西,这座答应为所有人制造面包的全国工厂,曾经带来过巨大的希 望,而现在又陷入了流血失败的绝望的境地。王子——总统打着自由和民主的旗号, 重新建立了帝国。他恢复了官廷,又让士兵穿起了华丽的军服,把他们派到遥远的 战场上当炮灰。为世界博爱经历了几年的牺牲之后,法国人变成了狂热的民族主义 者和沙文主义者。社会秩序趋于安定。资产阶级在认认真真地清除贵族以后,他们 自己在城堡里住了下来,找到了安逸的生活,丝毫没有搬迁的意思,他们准备接受 巴赫的音乐,其中有些人还表示可以接受雷诺阿的作品。当然这是两个特殊的例子, 是将来可能成为伟大的艺术的小小的牺牲,类似某些放荡不拘的人不会忘掉早上的 祈祷一样的东西,和追求时髦的高级妓女、妇女高级时装店以及赛马获得的惊人的 成就丝毫没有可以相比较的地方。与他的朋友的看法相反,雷诺阿赞成这种把新主 人们带进肉体享受的旋涡中去的癖好。“这样可以训练他们。他们先是结交一位妓 女,然后这位妓女想要一座公馆,公馆的墙上挂着华托的油画。而要获得这一切, 她只要有一个稍有艺术细胞的皮条客就行了。谁知道?在华托之后,她很可能要一 幅画马内的画了!”他深信他所珍惜的十八世纪社会准则将遭破坏一事是不可避免 的。“那些取而代之的人必须先发财,而毁掉花园建造工厂是发财致富的一个很好 的办法。 在他们之前,整个法兰西岛是一片玫瑰园。假如他们只建工厂还说得过去! 起码一座工厂不会形成宏伟的建筑群。但问题是又建立歌剧院、共和广场,最 后又建立了大宫殿,还筑了拉斯帕伊大街!……”雷诺阿认为,这种不可避免的、 没有审美观的情趣的扩张必然会带来某些好的东西。“总之要买我们画的,不会是 十字军的后代。很久以来,他们再也不关心画了。我们选择资产阶级是出于迫不得 已,并不是自觉自愿,而且这是我们唯一的机会。”软木塞再次说得有道理。在新 的社会的潮流中,尽管他经历了物质困难的时期,但是他即将可以找到丰富的绘画 材料,找到永远免于完全饿死的办法。 “再说,十八世纪的作品中反映出来的爱好很可能是不自觉的,人类的成功总 是不自觉的!……”他举了一个使他毛骨惊然的故事,说杜·巴里伯爵夫人有一次 在玛丽·莱克辛斯卡王后和整个宫廷的支持下,计划整修阿尔的维纳斯雕像,因为 她认为维纳斯太胖了。“整修阿尔的维纳斯像!雅各宾党人把这个白痴送上了断头 台确实做了件好事,她死有余辜!”在说到巴黎公社揭露的有关巴黎上流社会那种 招摇过市的奢华时,雷诺阿说:“我喜欢华丽的布匹,闪闪发亮的绸缎,光彩夺目 的宝石……可是我要是自己穿上这些滑稽可笑的东西,我就会恶心。 因此我得感谢这些人,条件是他们得让我照看他们画画!”然后他来了个一百 八十度转弯——之在他身上是常常发生的,补充说:“此外我同样喜欢画彩色玻璃 小饰物和两个苏一米的棉织品,毕竟是美术家创造了模特儿。”他思索了片刻后又 说:“……这话对,也不对……在我的周围,我那时需要感觉到喧哗的生活,我永 远需要它。”当雷诺阿说出了他想在一家美术学校学习的意图之后,他的一些搞艺 术的朋友,如乌勒威,拉波特以及姐夫勒莱,一致建议他去葛宙尔画室学画。 这是首都最被人们重视的画室之一。 雷诺阿首先想学习的是画小型人物素描。“我的素描比例很精确,但枯燥乏味。” 我问他在学校里是否学到了一些东西,他回答说:“……学到很多,而已是背着老 师学的。同一个解剖结构图得画上十遍,这是很好的做法,可是很讨厌,如果你不 付学费的话,你决不会这样做。不过真正要学到东西,还是只有去罗浮宫,当我在 葛雷尔画室学习的时候,依我看,罗浮宫就等于德拉克鲁瓦。”在这期间,我认为 雷诺阿暗示的两件事相当重要,即抽到了一个好签以及和巴齐依会面。没有第一个 好运道,雷诺阿早该去法国军队里服役七年了。事实上,过去的征兵制度是建立在 “抽签”基础上的,开彩获胜者可以免除服役,没中彩者必须在军旗下生活七年。 我打断父亲的话,庆贺他免却了经受严峻的考验。可是他却说:“谁知道?要是我 应征的话,或许我可以成为一名军事画家呢。画围城、画五颜六色的帐篷和弥漫的 硝烟应当是件有趣的事。”和巴齐依见面标志着雷诺阿进入了一个新的世界,也就 是说从外省转入了巴黎。“许多巴黎人实际上是外地来的乡下佬,可是他们自己却 不觉得。”我问雷诺阿是不是指他与本区常交往的那些人。他说:“正相反,在你 住的那个区里,你可以看事情的本质,这是丢掉乡下气的最好的办法。一带上乡下 气,人们就无法作出鉴别。换句话说,布格罗和塞尚是两个画家,照这些人来看, 他们俩好像有共同之处!在巴黎,人们可以选择,可以识别,人们不相信‘达到顶 峰’这一说法;人们因相信同样的东西而聚集在一起,情愿饿死也不会改变主张。” “噢,假如你认识巴齐依就好了!”当雷诺阿回忆这段往事时满怀深情地笑了笑, 他仿佛又回到了二十岁时刚跨进葛雷尔画室门槛的情景:大画室里空无一物,然而 挤满了伏在画架上作画的年轻人。透过按照当时的风俗在画室北面的墙上装的一扇 玻璃窗,一束灰色的阳光照在一个裸体男模特儿身上。“葛雷尔老先生让他穿一条 衬裤,免得叫女模特儿们难堪。”当时班上有三个女生,其中一个是英国人,矮矮 的,胖胖的,满脸是雀斑。她每次都要求男模特儿把“小裤叉”脱掉,但总遭到身 体魁梧强壮、蓄着胡子、眼睛近视的瑞上人葛雷尔的拒绝。这位英国女子恳求和葛 雷尔单独谈谈。学生们硬说猜到了她对他说了些什么:“葛雷尔老师,我有个情人, 我知道那玩意儿是啥样子。”他们还断言葛雷尔学着一副英国腔这样回答:“可我 想留住这个从圣日尔曼郊区来的主顾呀!”我们知道,雷诺阿常穿着画工的白色长 工作服作画,也就是后来遇到狄亚兹和时兴百货商店售货员时穿的那件衣服。这件 衣服时常引起学生们、尤其是那些一副“艺术家”打扮并且出身于富裕家庭的子弟 的讥笑!在这些人中间,甚至还有人炫耀他们的精致的黑丝绒上装和贝雷帽。雷诺 阿身居与截止目前为止属于他的巴黎手工艺人的大地完全不同的环境,感到很不自 在。然而讽刺挖苦的话他不怎么在意,他进画室为的是学习画人物素描。他的画稿 上很快圆满了炭笔的线条、隆起的小腿或者手掌的曲线完全吸引住了他。他进校大 约一周以后,有一天傍晚放学时一个学生走过来对他说:“你是朝天文台方向走, 我就住在酋战街。”葛雷尔画室位于塞纳河左岸,我父亲在那个区租了一间房间。 其实他早已注意到这位同学——一位英俊的年轻人,举止的确风雅,令人想起那些 新鞋必须先让随身男仆们穿软了之后才穿的雅士。”他们俩肩并肩走着,然后穿过 卢森堡公园。一道秋日的阳光把景色照得生气勃勃。孩子们,母亲们,姑娘们,士 兵们,各种各样的颜色与灰色的花坛和金黄色的树叶交相辉映。巴齐依说他要描绘 的正是这样的景色:“伟大的古典作品已经到此为止,日常生活的场景更是动人。” 雷诺阿不回答,他聚精会神地凝视着一个被遗忘在小车里号哭的婴儿。婴儿的奶妈 就是几步路之外的地方,倾听一位轻骑兵号手的甜言蜜语。“小孩快闷死了。”雷 诺阿再也忍不住了,他走过去,胆怯地摇了摇婴儿车,孩了不哭了。这突然的片刻 寂静使奶妈恍然大悟。当她看到这位陌生人朝婴儿欠着身子的时候,她大喊大叫。 号手也指责雷诺阿,母亲们气势汹汹地走过来。有人喊了一声:“快来抓拐骗小孩 的贼!”卢森堡公园的守卫出而干涉。雷诺阿新结交的朋友作了解释,而且拿出证 件,把它高高地举在手中。守卫被那位富家子弟模样的年轻人弄糊涂了,深施一礼 以示敬意,然后对我父亲说:“别让我第二次抓到你!”两个朋友不禁哑然失笑, 巴齐依说:“去喝杯啤酒吧!”他们俩走进丁香园酒店坐了下来。雷诺阿问道: “你怎么想起要和我说话呢?”巴齐依回答道:“是你画画的方式使找产生了 与你交谈的念头。我觉得你是个了不起的人物。”我暂时中断叙述他们两人会面的 过程,重新回到有关婴儿事件的某些方面上来。我父亲对我讲,他常常害怕人群, 害怕人群对他采取的敌视的态度,他给我列举了很多误会的例子,有关百货商店职 员寻凶狄亚兹相助一事,我们已经有所了解。如何解释陌生人仇视他而熟悉他的人 热忱地爱他这种矛盾现象呢?我应当再一次谈及雷诺阿身上那种不由自主的奇异性。 他的谦逊的仪表无法掩盖在不太习惯的人眼中看来那种极度的不正常举止。现在人 们慢慢对一切都很适应,从前人们也很快就熟悉雷诺阿,但是初次见面时给人留下 的印象令人吃惊,画如其人。他的个性和绘画都是非传统性的,那永远是丑小鸭的 故事。下面是雷诺阿与人们之间关系的又一个例子。几乎在同一个时期,有一天他 在建设中的一个区里散步,忽地产生了一个不可抗拒的与世隔绝的念头。他周围没 有任何人,路障一直向前延伸,看不到尽头。他拿定主意从两块木板的夹缝中钻过 去,想在里面好好松一口气。他解开钮扣,靠在栅栏的缝隙旁。突然他觉得身后有 人。他转过脸去,发现一个看上去不会伤害人的过路人。可是那过路人刚看见雷诺 阿的脸就大喊大叫起来:“流氓!……快来抓流氓呀!”他爬上路障,对着母亲和 孩子们叫喊。这是些一时被遗忘的、在工地的另一头玩耍的孩子,我父亲根本就没 有注意他们。过路人不费多少气力就使人们相信,那“无耻之徒”是个肆无忌惮的 裸体狂。 我父亲重新扣上钮口,拨腿就跑。愤怒的人群——他们似乎是从地底下钻出来 的”——紧迫猛赶。幸亏他有两条结实的腿,就这样没完没了地约摸跑了一公里路 程,追赶的人一直落在他的后头,此时他一眼瞥见了警察局的一盏红灯,赶紧冲进 去,终于受到了警察的庇护。警察局长答应把他留下来,保护他,等疲倦的敌手放 弃了逼害他的行动并且慢慢散开以后才放他回去。 我们回过头来再说说巴齐依。我父亲生活的征途上遇到的这位新朋友出身于巴 黎老布尔乔亚的富有家庭,其父母认识爱德华·马内,这位大师在画室里曾几次接 见过他。“你要知道,我们认为马内和意大利人敬重的十五世纪文艺复兴运动的契 马部埃和乔托一样重要,因为文艺复兴运动又来到了,我们应当参与这场运动。 你认识库尔贝吗?”巴乔依和雷诺阿梦想成立一个“社团”,以便对这些大师 的研究更推进一步。他们依稀看到了印象主义的先兆,闲谈中时时流露出他们崇拜 大自然的思想,毫不犹豫地把从前消耗在美术博物馆里的时间用在静静地观察秋天 树叶的奇景上。每当他们获悉某位年轻的画家“走在新思想的道路上”时,他们会 跑去进一步打听消息。可是他们一次又一次地扫兴而归,因为他们遇到的是“文人”, 是一些仍然把绘画的使命想象成为讲故事的画家。“你要想讲故事,你就拿起一支 笔写下来,或者坐在壁炉之前,或者坐在客厅里,你讲就是了!”我很难从我父亲 的口中就他与巴齐依之间伟大的友谊、他们的梦想和他们的工作了解到一星半点的 东西。“为什么要谈热血沸腾的两个年轻人的梦想呢?对于一个画家来讲,重要的 是他画布上的画,这与梦想毫无关系,那是用质量好的亚麻油加上几滴松节油调好 颜料后画出好的颜色的问题”。然而在另外的场合他又这么对我说:“应当遛遛弯 儿,做点白日梦,事实上当你什么也不干的时候,你的工作最有成效。在炉子里点 起一堆熊熊大火之前,必须积聚木柴。”让读者你们自己去理解这些话包含的意思 吧。 他又说:“巴齐依是个才子,……义有勇气,这很重要。当你一有了钱,而你 又不想成为上流社会的人,那你必须具有这些条件!大自然被我们发现了,弄得我 们神魂颠倒”。与此相反,他挺爱大谈特谈在我看来一些无足轻重的小故事。其中 之一是荷兰大使拜访葛雷尔画室。这位外交官的女儿想学绘画。 葛雷尔听了非常激动,他那刚毅有力的身子随着轻轻的弯腰鞠躬和友好的、毕 恭毕敬的动作在移动。后来他带着浓重的口音说:“居然是来自伦泼(勃)朗和鲁 喷(奔)斯果(故)乡的一个女学深(生),堆(对)华(画)室来说是都(多) 大的荣誉呀!”因为偶然的疏忽,学生们忘记收起了明显地放在墙边的几幅男性模 特儿画像,作者有意连小裤叉也没有画上画面。他们甚至进一步为难这位真正的客 人,使卡拉歌士也黯然失色。葛雷尔的脸涨得通红,连忙把画翻过去,并且把来访 的客人引进他的私人办公室,一心以为这样就可以避开低级趣味的玩笑。这个办公 室位于小花园的另一头,门前有三级石台级。有位爱闹恶作剧的学生照例在最后一 级台阶上放置了一件像是上了釉彩的陶器,活像人粪。葛雷尔已习以为常,不屑一 顾,只是一脚把它踢开了。不知内情的大使、大使夫人和他们的女儿在似乎故意挡 住他们去路的异物前楞住了,他们煞住了脚步,摆出一副自命不凡的样子。葛雷尔 赶紧解释:“枇(别)去关(管)它,那只是个屋(恶)作剧而已。”说完他就拿 起异物放在手中,以便向大使夫人证明这仅仅是件仿造的东西。然而那一天放的却 是真的粪便!事后,这个谜永远也没有被揭开。 雷诺阿向我证实了大家所熟悉的有关葛雷尔的一个故事。有一回葛雷尔站在雷 诺阿背后,茫然不知所措,长时间地凝视雷诺阿的草图,最后终于说话了:“年情 (轻)人,泥(你)机零(灵),恨(很)有添(天)才,可是泥(你)耗(好) 像会(为)了取乐而划(画)划(画)的”。雷诺阿回答道:“当然。假如我不是 为了寻找乐趣,我才不画呢!”雷诺阿的这一回答被他的几位传记作家恰如其分地 视为他的创作原则的一个宣言。 雷诺阿是个优秀的学生,他在作画中寻求乐趣。他成功地通过了解剖、透视、 素描和写生凡种课程的比赛,并且在期终考试中名列前茅。当时已经到达荣誉顶峰 的芳丁·拉图尔有时参观葛雷尔画室,他高度赞赏雷诺阿,认为这个学生“高超的 技艺又把我们带回到了意大利文艺复兴时代”。他邀请雷诺阿到他家去作客,同时 又附和葛雷尔的说法,提醒我父亲“不要过分崇拜色彩”。永远是谦恭有礼貌的雷 诺阿同意他的意见。为了取悦葛雷尔——“一位蹩脚的老师,然而是个好人”,雷 诺阿完全按照章法画了一幅裸体像,“即淡红色的肉体浮现在如同夜一般漆黑的背 景上,背光轻轻穿过肩部,脸部因胃痉挛而流露出痛苦的表情”。葛雷尔看过画后 先是赞叹,继而感到不快,因为这幅画表明,他的学生有能力画画而效果“惹人注 目”的题材,而他平时一贯坚持要把人物描绘得“如同日常生活一样”。葛雷尔对 雷诺阿说: “尼(你)在西(戏)弄人!”有一天巴齐依把一位和他一样决心要把旧框框 “一扫而光”的年轻画家带到了葛雷尔的画室,此人名叫西斯莱,其父是个英国商 人,娶了个法国妻子,定居在巴黎。每当作画休息期间,三个朋友来到小花园酒店 喝啤酒,讨论问题非常热烈。三人中要数雷诺阿年纪最轻,西斯莱和巴齐依比他大 两岁。 莫内的年龄比我父亲要大,但比其他人小,他后来加入了他们的行列,为这个 社团增添了力量,他那坚定的信念使他很快成为艺社的领导人。弗朗克·拉米以及 还有几个我不知道他们名字的学生参加进来后扩大了这些年轻的“不妥协分子”队 伍的阵容。皮萨罗从未在葛雷尔画室工作过,巴齐依只是在马内家见过他一面,后 来也把他带到小花园酒店聚会。葛雷尔老先生觉察到一般叛逆的风已在学校大梁下 掀起,而且偶然发现英国雀斑女学生正在她的“人物画”的乳头上点上鲜红的笔触。 葛雷尔红着脸,说:“瞎(下)流!”年轻的女孩子反驳道:“我呀,我钻(赞) 成性自由,我支持库尔贝!”在这些人中,要数皮萨罗和莫内最狂热,是他们首先 主张完全摒弃对大师的研究,只从大自然中汲取教益。柯罗、马内、库尔贝和枫丹 白露派的画家们已经开始描绘自然,但是在这一方面,他们的作品仍然反映了古人 的教诲。“不妥协分子们”希望把他们的感觉不经过任何移动直接搬到画布上,他 们认为画笔作出的一切解释是多此一举。雷诺阿追随他们,但持某些保留意见。他 没法忘记弗拉戈纳尔笔下的布尔乔亚的女士们。他的问题是想知道弗拉戈纳尔的人 物画是他“看见”后画出来的呢,抑或是他根据前人遗传下来的法则完成的。然而 艺术的潮流不可抗拒。经过短时期的犹豫不决之后,软木塞满怀激情地沉浸到构成 新画派信条的“自然印象”中去了。甚至在离开学校之前,雷诺阿在生活的道路上 已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地步。两种相反的建议的论据日后一定会发生变化,便是现在 确确实实存在,早已使他不能安然入睡。在葛雷尔画室学习期间,学生们面临的问 题是:热中于直接感觉呢还是醉心于大师庄严质朴的教寻?进退维谷的局面很快蒙 上了更多的技术色彩,人们必须在打破因循守旧的框框,冒着阳光设置的陷阱,去 描绘自然与透过严格的、毫无生气的光线精确地在画室内作画之间作出选择。真正 的问题,即我们可以视为他生活史上的中心问题,是主观论和客观论的较量,雷诺 阿始终拒绝向自己提出这个问题,或许在这本书中记述的随想和回忆可以帮助读者 为他找到答案。 雷诺阿对生活的热爱,以及他用他的时时觉醒的官能去体会感觉的需要,还有 同志们的才华,这一切促使他去追随“不妥协分子”。临摹大师摹本的官方学校已 经消亡,而雷诺阿和他的同志们却朝气蓬勃,他们肩负起了使法国绘画恢复青春活 力的重任。 不妥协分子的聚会充满了朝气,他们热切地期望着把他们发现的真理公诸于众。 思想在传播,在交流,发表的一个个宣言如暴风骤雨,迅猛异常。 他们中甚至有人十分严肃地提议烧掉罗浮宫,而我父亲则建议保留它,雨夭可 以让孩子们在那里避雨。莫内、西斯莱、巴齐依和雷诺阿对自己充满了信念,但这 并不影响他们坚持不懈地去听葛雷尔老先生的课,崇拜自然和学习素描之间毕竟并 不存在势不两立的矛盾。莫内不但以他精湛的技巧而且以他的风度,使这个正直的 老师和所有的人惊叹不已。他一到画室,学生们嫉妒他华丽的外表,给他取了个 “花花公子”的外号。我父亲本人的穿戴很不讲究,但他因为有这样一位衣冠楚楚 的新朋友而感到高兴。“他身上一个苏也没有,可是他穿着袖口上镶了花边的衬衫”。 莫内进屋后先是拒绝坐别人给他搬来的凳子,说什么“那凳子是挤牛奶用的!……” 通常学生都站着画,当然也可以坐着画。在他来到之前,没有任何人对凳子提出过 异议。心灵善良的葛雷尔习惯于站在模特儿摆姿势的小讲台的旁边,向学生们讲解。 有一天他发现莫内待在他平常站的地方。莫内说:“我得靠近点,好仔细看看美人 痣。”除了艺术社里的朋友外,莫内把其他的学生一律看成是无名小卒,是“食品 杂货店的小伙计”。一个很俗气但尚算漂亮的女学生向他献殷勤,他却回答说: “请原谅我,我只跟女公爵或女仆睡觉,介乎两者之间的女人叫我恶心,女公爵的 女仆最为理想。”皮萨罗与众不同,他比雷诺阿大十岁,出生在安的列斯的一个小 岛上,讲起话来慢腾腾,带有点唱歌的味道,他不修边幅,但说话时用词造句十分 讲究。他一定会成为这一新流派的理论家。 雷诺阿后来一文不名,不得不离开了葛雷尔画室,重操装饰工旧业,但他并没 有因此而放弃“伟大的绘画事业”,而且仍然是艺术社的忠实的一员。 他家里人见他走在布满风险的道路上,很是难过。我祖父说:“这是位艺术家, 可他会饿死。”丽莎也劝我父亲别大莽撞,还是画人物画为好。我父亲对我说: “我那时正是这样做的,唯一的麻烦是模特儿都是我的朋友,我画人物画都是免费 的。”即使在家庭的圈子里,也出现了雷诺阿事业的捍卫者,他就是雷诺阿的小弟 弟爱德蒙。爱德蒙一直没有放弃当作家的理想。其实他早就是个作家了。年方十八, 他已经开始同时为几家报纸写稿。是他,第一个撰写了有关他哥哥雷诺阿的第一篇 文章,文章记述了小花园会议的情况,向一些年轻的艺术家宣布了美术新运动的诞 生。 在结束雷诺阿生平的这一章之前,请允许我将葛雷尔的学生们为宣扬他们艺术 家的水平而在街头演唱的几首歌谣摘录如下。其中一首这样唱道: 油画油画,实在难画,但比水彩画,要好看多啦。 另一首是根据“格里哥利,拿起你的枪”一曲填的词,歌词是: 热罗米,拿起你的画笔,别错过去罗马的火车,别忘记把铬黄颜料带在身上。 先生们已出发,去角逐大奖。 热罗米四十开外,洋洋得意地踏着“老朽们”的足迹前进,不久后获罗马大奖。 当乔治·里维埃在我面前向雷诺阿讲起这些幼稚的笑话时,雷诺阿耸耸肩说:“这 连一只苍蝇也伤害不了!”自雷诺阿完全放弃装饰画之后,他和莫内住在一起。莫 内可真有本事,他设法从小商人那里获得画人物画的订货,以维持他们的生计。一 幅画值五十法郎。有时候一连好几个月没有人来订货,但他仍然穿着绣了花边的衬 衣,并且有巴黎最好的裁缝为他做衣服。莫内从来不付钱,他用唐璜接待“星期日 先生”那种高傲的态度回答送账单来的裁缝:“先生,假如你坚持要钱的话,我这 个顾客不到你那里做衣服了。”裁缝因能为这样一位气度不凡的绅士提供服装而感 到自豪,他不再坚持了。雷诺阿说:“他是个天生的大贵族!”这两个朋友的钱全 花在支付画室的房租,一名模特儿的工资和买生火用的煤炭上。至于吃的东西,他 们用这样的办法解决:既然必须为一名裸体女模特儿生火,那么为什么不充分利用 火炉做饭呢?一日三餐是斯巴达克式的,十分简单。要他们画像的其中一位顾客是 杂货商,他用实物支付。每月大约提供一袋菜豆。一袋菜豆吃完了,他们改吃小扁 豆,月月如此,而且坚持吃含淀粉的蔬菜,因为这类蔬菜容易煮烂,别人用不着多 管它。我问我父亲,每顿都吃菜豆是否不易消化。他回答说:“我的一生中从来没 有如此快乐过。 必须指出的是:莫内有时候有机会赴晚宴,于是我们大吃块煎火鸡,痛饮香白 丁产红葡萄酒!”这段时期的部分作品奇迹般地保存了下来,免遭了因搬家、作者 自己毁坏、被遗忘在谷仓里或其他原因而失踪的厄运。雷诺阿一生画了大量的画, 他的作品经得起自然的或者因人为的原因造成的破坏。今天当人们回过头去看看他 的幸存的作品,如我祖母的画像,我祖父的画像,拉阁小姐肖像,睡着的女人,女 猎神狄安娜,人们不难理解为什么一百年前的法国人无视那种侮辱性的评论,因为 雷诺阿的画的确属于法国优秀绘画中的好画。然而令我惊讶的只是:他们在这些作 品中没有辨认出哪怕是一星半点的真正是天才的痕迹。他们怎么没有被和柯罗或拉 斐尔的作品息息相关的模特儿的安详的神态所打动呢? 父亲对我说,一位批评家认为他在《女猎神狄安娜》一画中画出了某种令十年 以后的巴黎人怒吼的对大自然的披露。这位批评家谈到了色调的真实性,他甚至使 用了“肉体爱”这一字眼。这使年轻的雷诺阿受宠若惊。“我自以为成了库尔贝。” 但是当老年的雷诺阿向我讲述这段故事时,却持另外的看法:“我讨厌‘肉体’一 词,太过分了。为什么不用‘肉’这个词呢? 我喜欢的是皮肤,少女那粉红色的、简直可以使人猜测到的有着良好的血液循 环的皮肤。我尤其喜欢泰然自若的神态。”他常常谈到“妇女生活在每一瞬间的那 种特点”,并且说:“我所说的妇女是指从事家务的妇女,是指劳动妇女。游手好 闲的女人头脑里充塞了各种各样的想法,她们成了知识分子,失去了永恒的观念, 因此不值得一画。”他还坚持这么说“……她们的手变得笨拙了,变得和现代外科 医生喜欢把我们割掉的、有名的盲肠一样无用!”一八六三年,雷诺阿把《舞女爱 丝米拉达》这幅画送到美术展览会去展览,结果入选了。全家人把这件大事看成是 一种胜利。爱德蒙·雷诺阿还为此专门写了一篇文章,文章现已失传。雷诺阿却抱 怀疑的态度,说:“作品能被美术展览会接受固然很好,可是纯出误会。我早就预 料到官方人士会转过身来反对我们。因为我仍然受到怀疑。”一八七○年战争以前, 雷诺阿认识了阿赛纳·胡赛和泰奥菲尔·戈蒂耶,他们卓有成效地帮他“推销”一 些风景画;他还几次拜访了夏庞蒂埃家族,完成于一八六九年的夏庞蒂埃老夫人的 肖像画即是一个证据。把雷诺阿介绍给夏庞蒂埃这位大出版商的,正是泰奥菲尔· 戈蒂耶;以后雷诺阿又和塞尚相遇。“一见面,甚至在看到他的画之前,我就知道 他有天才。”他们终身保持友谊,而且这种友谊一直延续到他们的子孙后代。塞尚 的儿子保尔·塞尚何止仅仅是我的一位朋友!在我的脑子里,我从来没有不把他看 成是我的兄弟。他死于纳粹占领之后。我们两家人至今仍然像,一家人一样,有爱, 也有争吵,但总是亲密相处。然而这两个人之间存在着多大的差异啊!塞尚只比雷 诺阿大两岁,可是看起来老多了。“他像只刺猬。”他的动作以及他的声音似乎被 外界无形的框子框住了。他说话谨慎,并且带有奇特的艾克斯地区口音。这种口音 与这位外省年轻人克制的,然而过分夸张的温文尔雅的举止很不协调。但是克制总 有限度,他有时会冒出两句他最得意的骂人话: “阉人!混蛋!”塞尚常常担心“上钩”,因此他很多疑。雷诺阿恰恰相反, 这倒并不因为他是个“傻瓜”,而且他也并不相信那种“普遍性仁慈”的存在;然 而他觉得怀疑需要时间,“此事实在得不偿失。人家会把我看成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再说我身无分文!”他甚至多次肯定地对我说,应当让人去抢劫自己的财产:“你 一不自卫,你就解除了他们的武装,这样他们就变得和气了。人就是喜欢和气,只 是要给予他们机会。”塞尚从来不是越来越聚集在莫内和皮萨罗周围的这群朋友中 积极的一个成员。“他是个单帮!”但他同意朋友们的观点,与他们同呼吸共命运。 他相信“人民的判断”,关键在于获得展览的机会,强行闯入布格洛先生美术沙龙 的大门。这样,青年画派的功绩会不胫而走。被塞尚称作“归根结底是个好人”的 拿破仑三世决定为被美术沙龙拒之门外的画家举办另一个沙龙。 可是这样的沙龙并不与革新派的希望相附,观众对此也没什么兴趣,报界甚至 把这件事说成是皇帝陛下心血来潮想出来的好笑的点子。塞尚初到以巴黎时对左拉 寄予很大的希望,希望左拉帮他“打开一个缺口”。这两位艾克斯地区人曾在中学 里同窗共读;他们曾一起躺在多洛奈的大松树下,对巴黎充满了梦想;他们早期的 风景画和最初的诗,他们是一起用铅笔画的,用铅笔写下的。左拉受到了夏庞蒂 埃家族的接见,而野性十足的塞尚不愿出入于社交场合,他更喜欢与画家为伍,尤 其喜欢独自待在自己的画室里。他说:“我画静物。我怕女模特儿,那些女人时时 刻刻在那里,窥测你动摇的时候,得防备着点,要不然就会走题!”但左拉认为受 他保护的人还“不够成熟”。 他毫无保留地赞同官方绘画,即有点价值的绘画。当塞尚向他透露决意要解决 “找到立体感”这一难题时,他却向塞尚说明这是一种出于虚荣心的研究。 左拉这样说:“如果你只想在表现力上下功夫,那你是很有天才的。可是现在 你画的人物什么也没有表现出来!”有一天塞尚生气了,说:“我画的屁股是不是 画出点名堂来了?”由此引起的倒不是不和,但他们两人间的关系变冷了。左拉觉 得很高兴,他本来就因为他的朋友而感到有点不光彩。塞尚的画简直出自疯子之手, 他浓重的口音几乎使他无法出门。在得不到左拉器重的情况下,塞尚慢慢地抛弃了 吸引藏画家的幻想。可他继续不断地作画,寄希望于“子孙后代”,“相信他们不 会不识货吧!”有一天塞尚走进雷诺阿和莫内的画室时喜笑颜开,说:“我找到了 一位收藏家!”他是在罗什福阁街遇到这位爱画人的。当时塞尚在圣农-拉-布列 戴希写生完了之后,从圣拉萨尔火车站步行回家,胳膊下夹了一幅风景画。一位年 轻人把他拦住了,恳求看看他的画。为避免反光,塞尚找了个阴凉处,把画展示在 一所房子的墙面上。陌生人出神地看着,他尤其被绿色的树木所吸引住,说:“我 闻到了树叶的清香味!”塞尚立即作出反应:“假如我的画讨您喜欢,那您就把画 拿走吧!”陌生人回答:“可我没有钱买。”在塞尚一再坚持下,爱画人把画夹在 胳膊里兴冲冲地独自走了,而和他一样高兴的塞尚却仍然站在那里。此人名叫卡巴 纳,是位乐师,在咖啡馆弹钢琴,确实一贫如洗。他有一个怪癖,只愿演奏自己的 创作的曲目,所以每次总要被人赶出门外。我父亲认为他很有才能,说:“他生不 逢时,早出生了五十年。”里维埃也跟我讲过,说他才华出众,只是“过早地成了 抽象派”。即使在人们为梅叶比尔狂呼的年代,卡巴纳也只承认两个伟大的作曲家 :巴赫和他自己。关于此人的外表,我父亲是这样评论的:“人们很容易误认为他 是一个外省的律师。”与此相反,里维埃在向我描述他的时候,把他说成在习惯上 和穿戴上都是古怪的波希米亚人。应当说明的是:里维埃本人像个十足的“律师”。 我之所以化如此多的笔墨介绍卡巴纳,那是因为他的名字常常出现在雷诺阿的故事 里的缘故。不久他加入了青年画家派小组,从此再也没有离开过。为了难住他,有 一次革新派诗人夏尔·克洛问他能不能用音乐去表现寂静。他的回答是这样的: “此事对于我来说很容易,不过我需要组织一场由三个军乐队参加的选拔赛。”下 面这段话也是出自他的口:“我父亲是个拿破仑式的人物,可没有那样蠢……”后 来在巴黎被围期间,他和歌南特常常沿着今天已成为爱克塞尔芒林荫大道的原巴黎 旧城墙散步,有一回几颗炮弹落在离这两个人一百多米远的地方。 卡巴纳问:“什么东西?”歌南特回答:“炮弹。”“谁发射的?”“普鲁士 人呗!您还以为是谁?”卡巴纳作了个有力而模糊的动作,巧妙地回答: “我嘛,是外国人,我能知道些什么呢!”此时的巴齐依还没有完全割断与社 交界的联系,有时带他的一位朋友参加画家咖啡厅聚会。那位朋友就是年轻的比贝 斯库王子,他父母是皇帝和皇后的密友,对雷诺阿怀有异乎寻常的好感。他买了雷 诺阿几幅画,也替雷诺阿推销了几幅。雷诺阿回忆说:“他偶尔带我出去走走,出 现在人们变得温文尔雅的场合。”可是我父亲对这样一位社交画家并不信任。此人 每晚六点必定脱去丝绒外衣,换上黑色晚礼服,出入于舞女化装室,向伯爵夫人献 殷勤;第二天上午他会到森林中去骑马,或者到卡斯蒂纳·雷奈特家中去击剑。 “他会在两场决斗之间一有空时画画。”我父亲也不信任粗野的画家,他们穿 着灯芯绒衣服,以示对穿缎子衣服的人的谴责;他们故意操一口农民口音,高傲地 宣布他们对“故乡”的热爱。这又是被雷诺阿视为瘟疫避而不听的话。 “这使我想起米勒!”但愿人们对“粗野无礼”的人的冷嘲热讽不要用在塞尚 身上。塞尚粗犷的性格得到我父亲完全的赞赏,父亲说:“他嘛,他至少是个真正 的人,他的动作体现了南方人敏捷的特点。”然而雷诺阿对比贝司库是感激的,是 比贝司库带他去看“露肩女郎”,同样他一直对塞尚、皮萨罗和莫内感激不尽。是 塞尚向他揭示了地中海地区人严谨的思想,是莫内给他予启示,使他领悟了北欧人 慷慨大度的气质;是皮萨罗把自己的研究成果总结成理论性的东西。他的每一个朋 友都为积聚共同的财富作出了贡献。雷诺阿心胸可能比其他人更宽阔,因此受益肯 定比别人更多。他已经懂得了如何去接受别人的影响但又保持自己的风格。西斯莱 的天分是文雅,我父亲说他:“是个令人愉快的人。”妇女们对他向她指出没有荆 棘的道路的真诚愿望尤其感激,西斯莱所走的道路把他引向了骷髅地。他常常因风 雅而吃苦头。看到一个感激的眼神,或者被一只手轻轻一按,他会变得心烦意乱。 “他不知如何去抵御女人的诱惑。有一回我们走在大街上,随便闲聊。突然西斯莱 不见了,一找才发现他正在跟人家谈情说爱。”我们应当说,他在这个问题上是有 所选择的。我父亲在回忆他们在巴黎郊外森林周围与小旅馆的一位女仆相遇时是这 样说的:“她是个漂亮的姑娘,我画她的肖像,她的姿势像天使一般。西斯莱可不 满足于照她画画,而她也发疯似地爱上了他。我不知道结局怎样,因为我当时遇到 某种危机,在他之前先回到了巴黎。”我们现在知道雷诺阿说的危机是什么意思。 这种危机使他产生了在一八七四年举办画展的勇气,这种危机又导致了评论家和公 众对他提出的侮辱性批评,最终又导致对他的天才的承认。 科洛涅美术博物馆里保存了一幅由雷诺阿画的西斯莱夫妇肖像画,雷诺阿画出 了西斯莱不仅对他的妻子而且对所《圣安东尼大娘的小酒店》有女人的那种微妙的 神态。西斯莱夫人脸部的表情,乃至她的全身比我的一切解释更能说明问题:她用 幸福的信任去回答这位高雅的男子的关怀。西斯莱夫人当过我父亲和她未来的丈夫 的模特儿,父亲对她十分尊敬。“她是个特别娇弱的女子,很有教养。她当模特儿 是因为她家破了产,破产的原因我不记得了。”无情的病魔纠缠她,她病倒了。西 斯莱悉心照料,尽心看护。日夜守在她养病的扶手椅旁,实在令人钦佩。“钱像流 水般地化掉了!”她死于舌癌,临死前痛苦万分。“她那美丽的小脸蛋完全变了形。 但我们是无能为力的呀!……”我父亲某些充满崇敬又充满忧虑的感想驱使我作出 假设,认为他和作家戈蒂那的女儿朱提特·戈蒂那之间有过某种关系。他兴致勃勃 地向我描述这位“亚马逊女郎”,包括她的音容笑貌、穿戴和她置备家具的方式。 “她在一间具有阿拉伯风格的房间里接待过我,地上铺满了狮子皮。在这样布置的 房间里,她能找到不致以使自己显得可笑的办法。她本人就是萨巴皇后啊!……” 他伤感地承认,一位过分出众的女人并不是为了一位画家而造就的,说:“我们的 职业需要有耐心,需要有规律,这和喧闹的浪漫主义并不相协调。”根据我知道的 有关雷诺阿的情况,我猜到了造成他们之间的误会,或者应当说鸿沟的原因。从雷 诺阿这一方面讲,他对这位真正的、体现她父亲真诚性的女子怀有狂热般的仰慕; 从朱提特这一方面讲,她发现了一位天才,这位天才动人心弦,其天分深深地埋藏 在默默无闻的外表中。可是雷诺阿是个聪明人,他心里明白,这样的一个女人应当 前呼后拥,她生来就是为了支配人的。他自己不但不想支配人,而且对此深恶痛绝。 他清楚地知道,使他尚未确定的、他的整个身心都如此热爱的目标获得成功的唯一 条件是不能受人支配。 一八六六年,雷诺阿在马尔洛特完成了《安东尼大娘的小酒店》的画稿。 他以后多次向我谈起了这个小村子,谈起他和西斯莱、巴齐依、莫内、弗朗克· 拉密,有时还有皮萨罗一起在那里度过的日子。他死后,我在马尔洛特买了一幢房 子。塞尚的儿子保尔·塞尚也步我的后尘,在一幢花园住宅中住了下来,这份产业 原来属于十六世纪末把烟草引进法国的让·尼古丁。我们在小树林中散步,见到了 不妥协分子在那里首次参加战斗的林中空地,这就恰好使我有可能把印象派的其中 一个诞生地确定了下来。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