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泰奥多尔·卢梭、米勒、迪亚兹、杜庇尼和柯罗在枫丹白露周围画了大量的画, 米勒甚至常年在这座森林的边缘巴比松一带居住。在那儿,在庄稼生长的平展展的 中央,米勒画下了感伤的农民。这件事触怒了雷诺阿,雷诺阿说:“这个奉行祈祷 的人反对宗教,比起巴黎公社社员的全部演说还有过之而无不及。”然而他自相矛 盾,很快又这么说:“我真笨,忘记了人是喜欢明信片的,《金色的传奇》会把他 们吓跑的!”迪亚兹也在巴比松作过画,也许就在我上面提到的意外事件发生的地 方,在巴黎人常去的那个小村子附近。这个意外事件把雷诺阿抛到了他的面前。那 时莫内和我父亲正在实地考察,寻找“素材”。别人交给他们的一项任务是找一间 舒适的、带客房的“小饭馆”。西斯莱并且嘱咐:“别忘掉瞧一瞧女佣!”两位先 驱者决定离开这个在每一条街的转角处都可以“撞见米勒式人物的地方”。村子里 的人都因有米勒这样的伟人而觉得自豪,他们摆出米勒画中人物的姿态,活像“巴 黎妇女去布列塔尼度假一样,她们戴着滑稽可笑的花边软帽,好增添点乡土气”。 这种“总是由外地人发明的”、所谓赫赫有名的乡土气是我父亲内心痛恨的另一个 陋习。他希望人要有个自然的神态;同样地对来自杜阿纳奈地区的姑娘一下蒙巴那 斯火车站就装扮成巴黎妇女的做法也持批判态度。一八七○年战争前,新郎新娘常 常穿着当地服装参加乡村婚礼,这使他从心眼里感到高兴;乡下蹩脚的小提琴师手 中的低劣的小提琴发出的琴声能愉快地打动他的心。当然他希望这种琴声是真正的 心声。因模仿而使他产生的担忧也扩展到了建筑方面。远离诺曼底和意大利的巴黎 近郊的诺曼底式古堡和意大利式别墅使他愤怒。我提出不同意见,说他欣赏备至的 凡尔赛宫是模仿意大利宫殿的杰作。他毫不犹豫地向我为这样违反地理传统的变种 以及从罗浮宫到波茨坦宫的一种同一类型的变种辩解说,因为几个世纪以来,所有 先进的东西全来自意大利。意大利人发明了天花板、拼花地板、锁克雷莫内小提琴、 玻璃窗、椅子、叉子、吸风很干净的烟囱、仿制中国的丝绸、摩苏尔式的平纹细布、 音乐、剧院、歌剧以及社会生活中一切可能的式样。 那末路易十四按照技术最先进的国家的风尚为自己建一座古堡是件很自然的事 了。严重的问题出在技术先进的国家的建筑师身上。他既要保留先进技术的长处, 又要模仿技术不怎么发达的国家的风格。开始时风格是建筑在效用这个基础上的, 而装饰起初只是必不可少的附属物的巧妙的体现。这样,我们所说的建筑师就成了 无用的、丑陋的附属装置的奴隶。再说,雷诺阿喜爱凡尔赛宫是有一定限度的,他 曾经说过:“凡尔赛宫毕竟不是先贤词。”在他看来,法国最伟大的建筑是夏特勒 大教堂、威治莱教堂、康城的男修道院,尤其是杜尔尼教堂,那是些“世界性的、 然而却是法国式的建筑”。我无需多加赘述,当他胡乱地谈论建筑的时候,那是他 又一次公开丑化比维克多·雨果更危险的维纳莱·勒·杜克的好机会。雷诺阿说: “他重做的檐糟喷口是用颤抖的温情造出来的。”雷诺阿生命的末期正是富有田园 风格的高级旅馆兴旺发达的时期。当我向他介绍这种矫揉造作的建筑获得成功的时 候,他怎么也不相信我的话。于是我只得和阿尔贝·安德烈以及我的弟弟克洛德一 起把他送去参观其中的一个美食庙宇。他看了后说:“又是我连一句话也不愿意说 的东西。”望着那稚气的装饰,那涂金的、外面是薄木板后面却是空心的天花板假 梁,还有那用粗灰泥涂成的饰有假碎花纹的墙壁,让你一眼就看出假砖头的痕迹, 他挪揄地笑了。 不过最使他觉得可乐的,莫过于饭店饮料总管了。这位总管穿的典型的葡萄园 工人的蓝色工作服和头上戴的棉布软帽可算得上是杰作。他自信地为我们找来了一 瓶价格昂贵的华斯纳·罗马奈酒,然而雷诺阿更喜欢一小杯白葡萄酒。总管虽然没 有穿燕尾服,但是他的威风没有受到丝毫的损害。我们受到了如此好的招待,真是 有点喜出望外。 这次外出使我想起了在巴比松发生的事情,有一次,莫内和我父亲在这个村子 里吃饭。饭馆的外表看起来很简朴,可是一块闪闪发亮的新招牌上“艺术家饭店” 这几个红色大字说明了这家饭店的特点。“我们本该有所怀疑,‘艺术家’这个词 的背后总是隐藏着某种可疑的成分!”一位老太太出来接待他们,说:“就我一个 人在,孩子们到默伦去了。”那时默伦—巴比松小铁路早已建成,这就足以说明旅 游者在这个森林地区的影响。莫内问:“您能给我们做一盘摊鸡蛋吗?”于是老太 太在厨房里寻找东西。她步履艰难,没完没了地找,终于找到了几个鸡蛋说:“这 几个鸡蛋是孩子们留着用来孵小鸡的,我不敢肯定是好是坏。”她打开积满污垢的 壁橱,里面乱七八糟堆满了没有洗的玻璃杯、不干净的内衣和果酱瓶,从中拿出一 块咸肉。两位画家朝这块颜色显得奇怪的肉上看了一眼,然后帮她点着了火。老太 太自认为取得了信任,开始诉说她过去的不幸。这些不幸是:她接连不断的小产和 生死胎。她女儿和她一样,也是事故专家,所以她到默伦去请教医生。莫内和雷诺 阿慢慢地沉浸在一种悲伤的气氛中。到后来老太太干脆坐下来,画家只好自己去做 摊鸡蛋。她继续讲述她的故事,一桩一桩的灾难,一起一起的死亡,当他们吃鸡蛋 的时候,她的话题又转到了活人身上:一个孙女是哑巴,一个侄女是白痴,一个男 孩因火车发生事故而致残。莫内和雷诺阿发觉鸡蛋不新鲜,咸肉比皮子还要硬。他 们产生了推开餐盘的念头。但是一想到新的麻烦会增加她的痛苦时,他们住手了。 他们的目光似乎在暗暗地说,她已经够不幸的了,不该再伤人家的心。于是他们勇 敢地吃完了最后一只咸肉摊鸡蛋,然后付了帐,背起作画的工具,向马尔洛特进发。 那个时代的画家都有一个好胃,腿脚也结实。雷诺阿以及他的朋友徒步走完的路程, 简直难以令人置信。从巴黎到枫丹白露有六十公里的路程,我父亲常常是走着去的。 他一般用两天的时间,在文索纳一家客栈歇脚过夜。 莫内和雷诺阿在马尔洛特的马莱太太家吃了一顿饭,足可以使他们把在老太太 饭店吃的那顿饭忘得一干二净,他们也有了舒适的床。找到了身边比比皆是的绘画 题材,特别是遇到了一定使他们的朋友西斯莱陶醉的英姿飒爽的女佣。西斯莱由皮 萨罗陪伴,很快与他们相会,巴齐依接着也跟去了,甚至野性十足的塞尚也去了, 想补画西斯莱笔下没有的“森林幽径中的裸体仙女”。他对拿破仑大军中的一位老 兵“西勒万·柯里南”的故事颇感兴趣。 这位老兵因拿破仑大帝的溃败而痛苦万分,在法国王朝复辟时期,隐居在枫丹 白露。渐渐地他把对拿破仑的崇拜转向对森林的崇拜。过去他在“永别院”作过种 种的梦想,而如今在只有违禁偷猎者熟悉的林中作长时间的散步。是他和他的几个 同伴走出了几条我们至今仍然沿用的小路,是他为森林的风景区题名,如地狱谷、 科斯西尤治科洞、国王桌、仙女池等,塞尚听了心醉神迷。 同样,我还认定另一个小酒店——安东尼大娘小酒店——在马尔洛特。 乔治·里维埃常到他的女婿保尔·塞尚家去,相信我的说法准确无误,可是因 为他直到一八七四年才认识雷诺阿,所以他不能加以证实。加布里耶尔来我们家太 晚,她没法知道。我也忘了问莫内。生活的证人变得越来越少。马尔洛特小村子由 几家农户组成,位于枫丹白露与蒙蒂尼通往布龙的十字口。 北面的森林一直延伸到村子的最前面几间屋子中;从南面的房子望去,可以猜 测洛旺河河谷在什么地方。洛旺河是条美丽的小河,两岸绿树成荫,湍急的水流, 潺潺的水声并不显得单调。柯罗使人们永远铭记洛旺河两岸的风光。 雷诺阿和他的同伴也一定在那里画了很多画。在马尔洛特,他们尽可能地又一 次增强了充满诗情画意的现实感和只在大自然上下功夫的决心。然而他们中还没有 一个人能跨越把他们引向印象派的一步,仍然有很多的回忆和传统居于他们和大自 然之间。用莫内的话来说,只是到战后,他们才捕捉住光线并把光线直接投向画布。 在安东尼大娘家里画的那幅画上,我们可以认出坐着的西斯莱和皮萨罗的背影,修 过面的那个人是弗朗克·拉密,我们还可以在背景部分看到安东尼大娘的背面;前 景左侧是女仆娜娜;伏卧在地板上的是杂种狗哆哆,它在一次车祸中失去了一条后 腿。我父亲试图为它做一条木头腿。可是这条木制假腿不合适,它用三条腿走路倒 挺方便。 今天马尔洛特的风景被一座座矫揉造作的别墅和用磨石粗砂岩石筑起来的城堡 破坏了,这些建筑犹如雨后春笋在巴黎近郊和远郊拔地而起。然而那里仍然保留了 一些古老的农舍,值得去参观一趟。雷诺阿欣赏的农庄的大门廊以及在大革命期间 农民用从“国王大街”上偷来的铺路石铺成的漂亮的大院依然如故。当时农民们不 满足于铺他们的院子,他们还用铺路石建了厢房。 那些铺路石其实是砂岩块,在严寒的天气里很容易发出劈劈啪啪的冻裂声。 因此马尔洛特的墙上都粗涂一层灰泥,有的呈红色,有的呈蓝色。在它们“为 了向邻居炫耀一番而变得‘高贵’之前”,雷诺阿很喜欢这些颜色。我们现在看到 的重要建筑马莱旅馆不是画家们旅居的地方。不过当初的建筑物依然存在。当我住 在马尔洛特时,那房子属于马匹和车辆的出租人吉约先生所有。 这幢位于通向田野的一条小街的转弯处的房屋及其内院至今仍完整无损。倘若 新旅熔没有那几盆老鹳草和那几张开胃饮料的广告,我还以为回到了雷诺阿的青年 时代了呢。我常常陷入幻想的境界,期待着在街角处碰见他。我似乎看见他重新穿 起了画家工作服,背着画盒、画架和画布,踏着矫健的步伐、用他那神经质的、对 于我来说是如此熟悉的动作捻动他浅栗色的山羊胡子,脸上依然有着因仙女刚才在 昏暗的小树林中和他作伴而发出的微笑。 为什么十九世纪画家对枫丹白露森林怀有这种如痴如醉的感情呢?这是浪漫派 艺术家对开始于十八世纪的文学浪漫主义对大自然再发现的继续,他们仍然需要富 有戏剧性的自然。雷诺阿和他的朋友们正在发现世界最平淡无奇的面貌也是恒定的 奇妙景色。“给我一棵种在郊区花园里的苹果树吧,这样我会心满意足的!我根本 不需要尼加拉瓜大瀑布!”然而我父亲承认,这座森林的戏剧性的一面既激发他们 的热情,也同样激发他们同时代人的热情。可是对这些“不妥协分子”来说,这个 戏剧性舞台仅仅应当是允许他们通向接近事物本身结构的跳板。在光线穿过树叶时 容易产生的效果的背后,他们发现了光线的本质。正如他们笔下的人物肖像,他们 笔下的森林摒弃了一切感伤的效果、一切情节剧性的诉述和一切叙述故事的废话。 雷诺阿画的树和他的模特儿一样是不思索的。但是这条严格的准则“并不妨碍雷诺 阿及其同事们去欣赏笔直高大的山毛榉树树干以及透过山毛榉树的树叶洒下的一道 穹窿的蓝光。你仿佛置身于大海的海底,周围是沉船的桅杆”。我在我写的话剧《 奥尔威》中几乎一字不差地引用了我父亲说的这些话。 在文学的背后,雷诺阿发现了必将引导他去认识事物本质的东西,即树枝的运 动和树叶的颜色。他用同样自私的热情去观察,仿佛他从树的内部去研究这些现象。 我认为这就是对他的天才的一种可能的解释。他不是从外部描绘模特儿,而是和他 们融为一体,如画自画像一般。我这里所说的模特儿,既指一朵玫瑰花,也指他的 孩子其中的一个。从最初的日子起,雷诺阿就开始经历了进入模特儿角色的漫长的 历史,这一历史总将以他的最后一批作品达到辉煌的顶点而结束。“相信我吧,一 切东西都可以入画,当然画一个漂亮的姑娘或者赏心悦目的风景则更好。不过什么 都可以画”。 雷诺阿很喜欢童话。但是他并不需要读《驴皮记》才会为他的模特儿披上白昼 里颜色鲜艳的长裙。他认为日常生活就是一篇童话,他曾经说过:“给我一棵种在 郊区花园里的苹果树吧!……”雷诺阿作画时,他总是被画的主题深深吸引住,因 此他看不到也听不见四周发生的事情。有一天莫内没有香烟了,向他讨根烟抽抽。 一看没有回答,他就把手伸进了对方的口袋里,他知道他的朋友会把香烟藏在什么 地方。他一俯身,胡子轻轻地触到了我父亲的脸上。我父亲在几厘米之外稍稍看了 看那张脸,丝毫没有流露出惊讶的表情,只是说了句“呀!是你呀!”的话,又继 续挥动他几乎没有停下的画笔。 类似的事情也发生在枫丹白露森林中的动物身上。“公鹿和母鹿也同人一样好 奇!”它们早已习惯于这位沉默寡言的、在画架前几乎一动不动的来访者了,他的 动作似乎从画布的表面轻轻掠过去。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雷诺阿没有意识到鹿的存 在。可是当他后退几步审视画面效果的时候,鹿儿顿时跑开了,蹄子踏在青苔上, 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声,终于暴露了它们的原形。 雷诺阿一时疏忽,竟然给鹿带去了面包。”从此鹿常常爬在我背上,用鼻子顶 我,往我脖领里吹气。有时我不得不生气……说,你们快给我走吧,还让不让我画 画了?”一天上午,雷诺阿在林间的一块空地上支画架,正因飘过来一片云彩“改 变我的光线”而惴惴不安。突然他惊讶地发现他的常客不见了,心想它们很可能被 可恶的围猎者驱散了:“这群笨蛋穿着红色的制服,我真想朝他们身上开枪。假如 有地狱的话,我想他们一定受到惩罚:鹿儿将追捕他们,直到他们精疲力竭为止!” 每当谈到肉体经受的痛苦时——不管是动物的还是人类的,他那丰富的想象常常使 谈话几乎无法令人忍受。 转瞬间,雷诺阿道出了动物离开的原因。他听见小树林的树叶发出沙沙的响声, 看见附近有一个奇怪的人。此人不太引人注目,可是既然觉得已被发现,就从树林 里走了出来。他的衣服上尽是皱纹,而且沾满了烂污泥。他两眼惊恐不安,动作剧 烈但又不连贯。我父亲以为他是个逃出来的疯子,马上拿起自己的手杖作武器,决 定自卫。故事讲到这里,他顺便就受到攻击时如何使用手杖提出了几点实用的忠告 :“别把手杖举得高出于你的头,这样你会暴露自己,敌手乘机会在你肚子上捅一 刀。你要把你的手杖当作剑来使用,击他一剑。在他肚子上击一剑会切断他的呼吸, 这时你就可以逃走了。”当雷诺阿走出他的光线和形式世界——这是属于他的唯一 真正的世界——的时候,他谈及的对日常生活问题的看法在那些屈从于当时风俗习 惯的人看来可能显得惊人的幼稚。生活方式的例子表现在一切方面。有关于系领带 的、有关于度假的,也有关于遭到武力攻击时如何进行自卫的。如果有人说五十年 以后,人们靠柔道的诀窍就可以击败敌手,那些和我父亲同时代的、只相信法国式 拳击或者“踢打拳击”的人听了会感到惊愕不已。想想看:文明杖的头并不像它的 外表一样那样安全无害。现在我们回头再讲枫丹白露森林中发生的事。陌生人在离 我父亲几步远的地方停住了脚步,然后用颤抖的声音对他说:“先生,我求求您, 我快饿死了!”此人是帝国警察通缉的共和党记者,他逃脱了前来逮捕他的警察, 跨过与他的家相邻的公寓的阳台,通过隔壁楼房的楼梯逃走了。以后他碰巧登上了 来自里昂站的头班火车,又在莫城下了火车。他在森林中流浪了两天,食不果腹。 他终于精疲力尽,情愿投降也不愿意继续向前走了。雷诺阿跑回村子,拿来了画家 的一件工作服和一个颜料盒,对他说:“这样,别人会把您当成是我们的人,没有 任何人会盘问您的。农民看来我们来来往往,都习以为常了。”他名叫拉乌尔·黎 古,事后在马尔洛特,他和画家们一起住了好几个星期。皮萨罗又设法让人通知了 这位逃亡者在巴黎的朋友,他们作了安排,送他到了英国,他在那里要一直等到第 二帝国垮台才能返回法国。 以上是故事的第一部分,其结果是这样的:几年过去了,发生了普法战争,拿 破仑三世遭到惨败并且匆忙逃出。我在后面还要谈到雷诺阿在这些动乱的年代里的 生活。他在公社结束前回到了巴黎。库尔贝此时已成了伟大的政治家。库尔贝在事 业上的胜利以及被库尔贝视为达到命运终点的旺多姆圆柱已经摧毁一事未能改变他 年轻的同事的方向。公社也好,皇帝或者共和国也好,都不能驱散飘浮在自然与雷 诺阿的眼睛之间的雾。因此他继续致力于他认为唯一重要的任务:驱散这片雾。他 不停地作画。在一个晴朗的日子里,他在塞纳河边支起了画架。几个国民自卫队队 员走近他的身边,他却没有注意。那天风和日丽,冬天淡淡的、金色的阳光把至今 仍然是个迷的各种颜色映照在塞纳河的河水中。从远处凡尔赛宫飞来的炮弹落在穆 安特的堡垒上,发出隆隆的响声,可是几乎没有能压倒河水拍打河堤的潺潺声。忽 然一位国民自卫队队员起了疑心,心想这个在画布上乱涂了不少神秘符号的人不可 能是真正的画家,他一定是凡尔赛派来的间谍!他的画无疑是为敌对力量登陆作准 备而绘制的塞纳河口岸地形图。这位国民自卫队队员把他的疑虑告诉了另一个队员。 消息不胫而走。从马路上过来的行人把雷诺阿团团围住,有人坚持要把他扔到河里 去。雷诺阿回忆这段故事时说:“我洗个冷水澡倒没有什么关系。那时我抗议也没 有用!一群人呀,就没有头脑了!”还是那位国民自卫队队员建议先把“间谍”押 到第六区区政府去,然后枪毙,并且说: “他说不定会揭发一些情况。”一位老太太坚决要求把雷诺阿淹死,说:“有 人淹死小猫,可小猫犯的罪过还没有他多呢。”幸亏国民自卫队的意见占了上风。 于是我父亲被解送到第六区区政府,那里有一支常年值班的行刑队。雷诺阿早已上 路,押往处决人的地为。突然他看见在马尔洛特受过他掩护的那个人走过去。那人 神采奕奕,腰间围了一条三色腰带,后面跟了一大群穿着漂亮的制服的谋士。雷诺 阿的命运立即引起了他们的注意。他就是拉乌尔·黎古。黎古奔过去,把雷诺阿紧 紧抱住。群众的态度顿时改变了。我父亲跟着他的救命恩人,从列队举枪致敬的国 民自卫军队伍中穿过去,来到可以俯视整个广场的阳台上,广场上挤满了前来观看 枪决间谍的好奇的人。拉乌尔·黎古把雷诺阿介绍给群众,并且说:“让我们为公 民雷诺阿高唱马赛曲吧!”在这里,我仿佛看见我父亲在不自然地点头致意,又轻 轻地然而尴尬地做做手势,来回答向他发出的一片欢呼声。 雷诺阿乘此机会向他的患难之交要了张通行证,好让他去探望在鲁佛西乡下祖 父家中避难的全家人。分别之前,黎古却对他叮嘱了一句:“万一您被凡尔赛分子 抓住,这张通行证呀,您可万万不能拿出来,要不他们会立刻枪毙您的。”雷诺阿 的另一个朋友比贝斯库在敌对阵营中有很大的影响。他偶然听说我父亲在鲁佛西, 于是便跑去看望,并且让人给我父亲发了张凡尔赛通行证。在渥吉拉尔街尽头的一 座废弃的花园里,即在反革命阵线的终点与革命阵线起点的交界处,雷诺阿找了棵 空心树,每当他越过边界时,他会把危险的通行证藏在树里,拿出合适的通行证。 返回时再冒着生命危险交换证件。我父亲每次向我讲述这段故事时,他总要引用拉 封丹的诗句:智者跟着众人高呼:“吾皇万岁!吾团万岁!”炮声在继续响着。可 是绘画和谨慎的行动相比,前者具有更大的吸引力。 雷诺阿已经在巴黎着手画一幅人体模特儿,在鲁佛西画几幅风景画。“光线变 化太快,活见鬼!”拉乌尔·黎古的插曲使我跳过一八七○年的战争,想到了巴黎 公社,战争的失败丝毫没有影响雷诺阿的命运。说实在的,它没有影响任何人的命 运。 当然皇帝以及某些政客——他们的地位与战争的成败息息相关——除外。战争 的惨败只是强化了人们对十九世纪未供认的神——金犊偶像——的崇拜。 那个时代的人把金犊偶然称作“繁荣”。经纪人、商人和滑头的黄金时代开始 了。画商们纷纷离开自己的店铺,在“画廊”中安顿下来。那些过去取代了贵族门 第的企业家贵族即将向善于推销商品、正处于昌盛时期的人让步。 制造产品的人命运没有明显的改变,我父亲觉得这一切都十分自然,他说: “我们画画,乐在其中。倘若有人用金子塞满我们的腰包,那我们的命运太美 好了,不可思议!”他只是为了又一次向我证明软木塞理论的正确,才跟我谈起一 八七○年的战争。他的这段历史远非称心如意,相反却充满了忧伤的感情。每每忆 及这时期的生活,他总有一种失落感。此事容我一会儿再向你们介绍。 雷诺阿没有服兵役,但是他必须去残废军人院征兵办公室报到。在那里,检查 结果表明他的健康状况良好,适合当兵。比贝斯库王子听到这一消息后,使劲怂恿 他同意分配到巴刺伊将军参谋部。王子本人也是该参谋部的一名副官,他对雷诺阿 说:“您带上颜料盒,尽管画画好了。德国女人长了满头金发,又有红润的脸蛋, 是您很好的模特儿。显然柏林不是一座有趣的城市,不过或许我们会驻扎在慕尼黑, 我们可以在湖上驾舟荡漾,还有好啤酒喝。”我父亲的态度十分坚决。他认为被迫 从军毫无意义,“我很怕枪炮声!可是一想到别人代我去打仗,而我却在巴刺伊将 军部下作画,我不忍心。假如顶替我的人被打死,我将终生不得安宁。因此我向比 贝斯库声明,我绝对坚持到命运把我送去的地方。”巴齐依倒是接受了比贝斯库的 建议,其原因并不是出于别人在冲锋陷阵的时候,他却在作画取乐,而是被一种景 象所陶醉,即骑在骏马上奔驰,驰骋于枪林弹雨之中,自豪地传递决定战争前途的 信息。 可是雷诺阿担心事情不会像预料的那样发展。“德国人击败了奥地利人。如果 我根据我所熟悉的奥地利人去判断,那我们和奥地利人极为相似。”时代的潮流首 先把软木塞冲到了重骑兵团里。然而法国参谋部刚刚决定增强骑兵部队,“这样我 们就可以更快打到柏林!”为此,必须驯养军马。 遵照军方奇妙的逻辑,我父亲——“一个连屁股都没有在马背上坐过的人”— —被分配到波尔多军马配种场。整个战争期间,他先是待在波尔多,然后去塔布, 远离使他心惊肉跳的枪炮声。 一到骑兵队,他向住宿处的元帅坦率地承认他不会骑马。“我是冒着被送到步 兵连的风险说这话的,但是我坚持要做一个正直的人。”士官把我父亲交给中尉, 中尉又把他交给上尉。上尉一点也不觉奇怪,问:“请问您的职业?”“美术家”。 “幸亏他们没有把您送去当一名炮兵。”那是一个好人,一名职业骑兵手,爱马如 命,一想到要和马分开,马要被送进“无用的屠宰场”,他会伤心落泪。他女儿酷 爱绘画。”您给我女儿上几堂美术课。”“我说不定也会学会骑马。”“嗳,好主 意!”事实证明雷诺阿有骑马的天分。不消几个月,他已成为一名优秀的骑兵,上 尉甚至把最不驯服的马交给他。“雷诺阿善于对付它们,他先是随它们的意,到头 来,是它们随他的意了。”年轻的骑手用对待他的模特儿的宽容态度对待牲口。” “我当时很高兴,上尉把我当作他家里的孩子一样看待。我在一旁看他的女儿画画, 同时我也为她作画。她的皮肤好极了。我向她谈起我在巴黎的朋友。很快她变得比 我还革命,扬言要把温特阿尔特的画全部烧掉。”上尉后来调到塔布任职,我父亲 也去了那里,新的职业越发使他有兴趣。 “必须了解塔布人。在我看来,那里的马最好,一匹匹膘肥体壮,又有足够的 阿拉伯种马的血液,显得分外高贵。只有一匹马故意跟我捣蛋。这匹马有一个诡计, 它把全身的重量全压在驯马场木制隔板上,企图压断我的腿。我先用马鞭抽它,然 后抚摸它,最后喂它糖吃,都无济于事。这也并不奇怪,因为它有维克多·雨果一 样的额角!”雷诺阿一退伍就回到了巴黎,正值巴黎公社时期。他开始寻找他的朋 友。 几乎所有的朋友全离开了被另外一部分法国人包围的首都,我认为只有皮萨罗、 歌南特还有乐师卡巴纳是例外。卡巴纳过一天算一天,无力支付昂贵的旅费。他们 中有人把巴齐依死亡的消息告诉了雷诺阿。巴齐依死得很晚,而法国的失败显然己 成定局。他不是驰骋在德拉克鲁瓦笔下的疆场上战死的,而纯粹是在波纳·拉·罗 兰德泥泞的道路上被炮弹击中而身亡的。当时德国人重炮猛轰,以便在逃难者中制 造更加严重的混乱。比贝斯库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他在几天前受了伤,后来逃走了, 被农民们藏在谷仓里,并且受到他们的照料。 雷诺阿和革命者有很多的联系。我们知道,他崇拜库尔贝。但是他拒绝采取一 切正式的立场。软木塞嘛!这尤其因为他深信画家的职责是作画的缘故!“我去见 过库尔贝好几次,他只想到旺多姆圆柱。人类的幸福取决于这根圆柱的倒塌上。” 他学着库尔贝轻度口齿不清的口音,试图就他的著名的长者给我一个概念:“这根 柱(柱)子,它太碍我们死(事)了!”雷诺阿不愿意多谈这段历史,因为一想起 巴齐依他就难过,“他是个如此纯洁的骑士,我童年时代的朋友”。另外在公社期 间以及公社失败后,“处决的人太多了”。他酷爱生命,因此害怕见到死亡的场面。 “公社社员都是些了不起的人,心是好的,可是罗伯斯庇尔的一幕不该重演。公社 社员晚出生了八十年。再说为什么要烧掉杜伊勒利宫呢?当然它没有什么了不起, 可是它比我们后来见到的建筑物要有价值多了。”在鲁佛西,丽莎为路易丝·米雷 尔和一些纵火者辩护。我父亲没有讽刺她的意思,可有一天当他回到巴黎时,建议 把路易丝·米雷尔请来,说:“克莱孟梭会给你作介绍的!”可是勒莱毫不客气大 声嚷嚷道:“做妻子的位子应当在家里。”从此很长一段时间内,家里人常跟丽莎 开玩笑,说她是“室内革命家”。 公社被镇压了,凡尔赛分子进入了巴黎。反革命处决取代了人民法庭的处决。” 我唯一能赞同的处决是马内画中的马克西米利安,画面上美丽的黑颜色掩盖了粗暴 的主题。”库尔贝己被捕,他很有可能被枪决。是不是比贝斯库经画家朋友们报信 后干预此事了呢?又有谁能营救库尔贝呢?很可能是他救的。在结束公社这一篇章 之前,我还想把雷诺阿的一个看法引述如下: “公社社员都是些疯子,不过在他们的心中有点点不灭的星火。”雷诺阿死得 较早,没有看到这小小星火后来成了一大片光芒。在我们的交谈中,盖波瓦咖啡馆 的名字很少提到。一八七○年以后,当时一批年轻的画家常去那里,聚集在马内的 周围。与此相反,新雅典咖啡店的店名常常挂在我们的嘴边。 一九一四年大战前,塞尚的儿子保尔·塞尚请我到店里喝过一杯“罗马女人” 酒。毕加勒广场上的妓女以及皮条客们代替了马内、塞尚和皮萨罗。我竭力想象梵 高以及带他去的弟弟怎样坐在桌子旁倾听高更和弗朗克·拉密讨论用刀作画的技巧。 上个世纪年轻热情的、蓄着胡子的面孔难以代替胡子刮得光光的、一本正经的、满 脸愁容的新主顾。如今是彻头彻尾的堕落,不可避免的衰退。幸好雅典咖啡馆已改 名,在完全整修一新之后,成了同性恋的安乐窝。然而这一切并不能保障名人的阴 魂出没于墙间的这家咖啡店的生存。 今天挽救它的最后一招是把它改装成“统一价格”的脱衣舞表演场。二十个裸 女仅仅为了得到相当于一张电影票的报酬,在法兰西画派聚集的地方,在他们净化 裸体像、把裸体像从一切放纵的邪念中解救出来的地方,她们鱼贯而行,炫耀她们 疲倦的媚态。我有时候这么想:也真是!这一切要是被我父亲看到了呢?一提到雷 诺阿,我便很快想到了他对事物的公正评价。我心里明白,他一定会这样说:“这 地方过堂风太大,那些可怜的女子会得感冒的。”比有关新雅典咖啡馆的热烈讨论 更使我父亲感兴趣的,是他在夏庞蒂埃家的聚会,那是他结婚之前一段时期内最重 要的社交活动。他在一八六九年为夏庞蒂埃的母亲画过像,所以他对他们一家很熟 悉。 但他担心别人说他“出风头”、“有野心”,因此中断了拜访。重叙友情是战 争结束几年后在我父亲、贝尔特·莫里索和西斯莱在德和屋拍卖行举办的一次画展 上。贝尔特·莫里索是马内的弟媳妇,而马内又是夏庞蒂埃的好朋友。夏庞帝埃参 观画展,并以一百八十法朗买下了雷诺阿的一幅画《河边的渔夫》。临走时,他坚 持邀请我父亲出席由他夫人创办的沙龙聚会。这种聚会使沙龙颇有名气。沙龙的名 声并不是招摇撞骗来的。这位真正的贵妇人成功地创造了恢复旧制度下沙龙精神的 奇迹。一切有名望的文人学士竞相参加每逢星期五举行的聚会。她的丈夫出版青年 派最优秀的著作。他保护自然主义者,正像他保护新浪漫主义派一样。 莫伯桑、左拉、龚古尔兄弟和都德是他家里忠实的常客。雨果有时也在那里出 现。在绘画方面,即使在“不妥协分子”成为“印象派”之前,他已坚定地倾向于 他们。在政治上,他的座上客是康贝达、克莱孟梭以及杰福瓦,他们都是法兰西帝 国和麦克马洪的反对者。他创办了一份杂志,名叫《现代生活》,保护青年画家的 权益是它的主要宗旨,由我叔叔爱德蒙领导并负责编辑和出版事务。他还协助开了 一个画廊,印象派的美术作品可以在那里展出。后来因为赤字太大,画廊被迫关闭。 雷诺阿在夏庞蒂埃家中画的画清楚地表明他与这个家族的关系。这些大资产阶 级不但是他的和蔼可亲的朋友,而且在他们家作画也是件惬意的事。 “夏庞蒂埃夫人使我想起了青年时代我所钟爱的法拉戈纳尔笔下的模特儿。 她家小女孩的脖子上都长了可爱的小窝。全家人向我表示祝贺。我忘记了记者 对我的辱骂。我的模特儿不仅是义务的,而且诚心诚意。”在夏庞蒂埃家里,雷诺 阿认识了后来成为他的忠实朋友的贝拉尔,以后他又在贝拉尔家位于科城地区的古 堡中生活了很长一段时间。在那里,他同样发现了众多的义务模特儿。他继续不停 地画。当他没有画布或者纸张的时候,他就在门上和墙上画。善良的贝拉尔夫人烦 透了,她也不同意她丈夫“盲目”崇拜他们家的客人所画的油画。我不如夏庞蒂 埃和贝拉尔家族后代,他们能很好地描述雷诺阿在他们两家生活和作画的情况,例 如《雷诺阿在瓦治蒙》一书是介绍雷诺阿与贝拉尔家关系的,而《雷诺阿与孩子们 》一书则叙述雷诺阿在夏庞蒂埃家的早期活动。请读者允许我离开一般的事实,再 次讲述一个小小的故事。这个故事我是听我母亲讲的,而我母亲又是从贝拉尔家里 人那里听来的。 有一次我父亲在马尔里森林中写生,他突然想起当晚应邀将出席夏庞蒂埃家举 行的盛大晚宴,宴会上将能遇见权势强大的康贝达。夏庞蒂埃一心想说服这位总理 把制作新市政厅里的大型装饰画的任务交给雷诺阿。我父亲赶紧收拾东西,把它寄 放在我祖父母在鲁佛西的家里,然后像他平常有急事所做的那样,直奔马尔里火车 站。他到站时开往巴黎的火车正要出发。站长认识他,让他跳上一列马上开过来的 货车。火车把他送到巴底涅尔调车场,出站时他未遇任何麻烦。然后,他像疯子一 般在这个当时尚属远郊的区里奔跑起来。 最后,一辆流动兜客的马车把他接送到了家里。一刹那间,他换好了衣服。 为出席晚会而必须换衣服的礼节常常使他恼火。为了节省时间,他没有换衬衫, 只匆匆忙忙地穿上了一件有假领和硬胸的上衣连裤子的奇装异服,实在有点“滑稽 可笑”。然而这种穿衣的方式在当时颇为流行。一到夏庞蒂埃家门口,他庄重地将 他的礼帽、围巾和手套递给仆人。然后他脱去外套,在吃惊的仆人没有来得及阻挡 之前,他已经走进客厅。客厅里顿时爆发出一阵大笑声,迎接这位客人驾到。原来 他在匆忙中忘了穿晚礼服,露出了里面的衬衫。这一下可乐坏了夏庞蒂埃,他索性 脱下礼服,于是所有的男人都向他学习。康贝达大声称这种做法很“民主”。整个 晚宴期间,一直洋溢着平时那种欢乐的气氛。 夏庞蒂埃坦率地向康贝达说明了他关于装饰的想法:“这位年轻的艺术家可以 革新壁画艺术,这给您的共和国将带来多大的光荣啊!”护民官把雷诺阿拉到一边, 说:“我们不能订购您的画,您朋友的画也不行,要不然我们的政府会倒台。” “您不喜欢我们的画吗?”“喜欢。唯有你们的画才有价值。我们以前订购的画都 一文不值。可是问题是……”“什么问题?”“你们是革命者!”虽然父亲惊魂未 定,但是他不禁反驳道:“好。那您呢?您是何许人也?”“问得好!”康贝达回 答道,“应当让人原谅我们的出身和观点,应当抛弃无足轻重的东西,通过民主法 律。我们宁愿看到共和国与质量低劣的油画一起生存,也不愿意看到她和伟大的艺 术同归于尽。”我父亲常常跟我讲,“康贝达执政官”对亭亭玉立的女子具有某种 吸引力。女人们争相吃醋,为的是可以坐到他脚边的凳子上。人们只见他淹没在由 裸肩组成的花冠中,对这种卖弄风情的表演显得十分敏感。他是南方人,身体结实, 满身是毛,很容易激动。“这些女人,她们心里有数,因此每晚穿的晚礼服越来越 刺激人。”尽管这位部长化钱雇佣了一批因袭守旧的画家,他仍然属于少数派,因 此倒台了。几天后我父亲在夏庞帝埃家又遇见了康贝达。他在回忆这段往事时说: “真可怕!连一个奶头也没留下!”我还讲一个雷诺阿觉得非常逗乐的然而是无伤 大雅的事件,它给人们留下了夏庞蒂埃家聚会者是一群“老好人”的印象。夏尔· 克洛是沙龙的一位常客,他是个“很了不起的人物”。他的朋友们声称他比格拉汉· 贝尔发明电话要早两年,可是法国银行家太胆小,对他的发明不感兴趣。他自认为 是个诗人,只是因为好奇才误入了物理化学的领域;他的诗集《檀香木匣》刚由夏 庞帝埃出版社出版;他崇拜卡巴纳,卡巴纳把他的诗谱成曲子;他还把卡巴纳带去 参加出版商的一次音乐聚会;卡巴纳是个优秀的钢琴家,他在那次音乐会上演奏了 几首根据克洛的诗谱成的乐曲,同时他又有一个好嗓子,能够很好地表达乐曲中旋 律的意思,或者说乐曲中无旋律的意思,因为他早已和旋律这个“婊子”一刀两断。 直至描述一只乌舂飞行之前,音乐会一直在正常进行。不过卡巴纳有个小小的语言 障碍,他很难发好“e ”这个音。从他的嘴里发出的“e ”音变成了“d ”音。 “merde ”这个词的意思读者是清楚的。听众们愣住了,面面相觑,误以为是诗人 大胆的创造呢。克洛听了很不愉快,一曲终了他即宣布:“各位刚才听到的不是事 实,我说的是本地极为普通的一种鸟,俗称乌舂。”“很遗憾。”维里埃·德·黎 世尔·亚当反驳道,“您的这番解释把您作品中的全部玄妙感一扫而空!”我家有 一枚铜质大纪念章,上面刻有一位年轻妇女的侧面像。这枚纪念章是根据雷诺阿为 夏庞蒂埃公馆雕刻的一个镜框中央的图案浇铸而成的。为了搞这项装饰试验,雷诺 阿使用了马克·里希水泥,那是杜朗·吕埃尔画廊的一位雇员想在巴黎兜售的一项 英国发明。其实这是石膏和坚固胶的混合物,据说可以代替大理石。镜框已在几年 前折除夏庞蒂埃公馆时毁了,而纪念章却保存了下来。它使我想起父亲为了做“任 何试验”而付出的辛勤劳动,然而他最终又回到了他安全的调色板和画笔旁。马克· 里希水泥后来不得不让位于使用更加方便、价格便宜的“意大利灰墁”。 在我叙述一八七○年战争前后的事件中,关于雷诺阿与其中两个人的亲密友谊, 我还只字未提。他们是画家勒构尔以及丽丝——一位为雷诺阿和其他好几位画家当 过模特儿的迷人的年轻妇女,这两个人在他的成长过程中起过重要作用。我缺少这 三个人之间关系的第一手材料,只知道雷诺阿和勒构尔去丽丝父母在维尔·达佛莱 的家里住过几个月。 不同的作者对雷诺阿之所以作出不同的描述,是因为雷诺阿本人的言语和行为 常常根据他要打交道的人而变动,至少表面给人的印象如此。在这一方面,他和莎 士比亚戏剧中的某些人物十分相似。也就是说,他的一言一行和一举一动和他的对 话者相适应。哈姆雷特并不以同样的方式和国王、演员或掘墓人说话。然而有谁比 这个被单一意念所萦绕的人物更坚定呢?雷诺阿与哈姆雷特、戈雅或者巴斯卡尔一 样坚定不移,认为把精力专注在在他看来不触及本质的观点上毫无意义的。正像他 自己所说的那样,这个“不为一个苏而争得面红耳赤”的人,以一个去耶鲁撒冷朝 圣者坚韧不拔的精神走他自己的路,没有任何东西可以转移他真正的目标。奇怪的 是,如果说某些问题——譬如一切与政治和个人利益有关的事情——在他看来是可 以忽视的话,那末一些小事却在他的脑子中占有重要的位置,这甚至使他的家人感 到惊讶。 区分雷诺阿世界的方法与众不同,这便是他为什么经历了巴黎公社以及其他重 大事件而无意参与的原因。他承认标签的存在,甚至也承认各种器皿不同的形式, 但是他并不认为装璜能够改变内容的质量;他承认有所谓德国口音和马赛口音,有 新教徒的虚伪,有天主教徒过分的虔诚,有共和党人的浮夸,有君主主义者的盲目, 有社会主义的清教徒主义,但这是穿在个人身上的外衣,雷诺阿以不同的方式来区 分他们。我可以猜到他的其他一些分类。 就我所知,例如国际比赛中“皮肤不反光”的女孩子构成了雷诺阿世界的一个 类别,它比所谓德国类和法国类,或者政治类和宗教类,显得更加重要。 对于他来说,大分界线应划在觉察的人和思考的人之间,他怀疑“想象力”, 并且毫不犹豫地和本能世界融为一体去和知识世界对抗。他虽然不懂一个中国字, 可是他如果和二世纪的一个中国制陶工人在一起,他将和他亲如一家。 然而当他和不少法国人在一起时,他反倒觉得自己是外国人。 在宗教问题上,他采取绝对宽容的态度。他似乎很难承认四千年来那四分之一 亿的印度人是错误的。为什么只有我们才掌握了真理而不是他们呢? 天主怎么可能作出武断的决定只向塞纳河两岸的居民显灵而避开恒河两岸的居 民呢?“再说,假如我热爱一只金兔,我想不出别人会阻挠我去热爱的道理。”他 开心地笑了笑又说:“还有,信仰金兔可能比信仰另一种宗教更好,我在这儿看到 了长着长耳朵的高僧。”他坚持主张天主教徒使用拉丁文,这不仅因为“拉丁文是 世界性语言,尤其因为信徒们不懂这种语言。用一种和人们买两个苏油炸土豆条时 使用的完全不同的秘语与天主交谈是很重要的”。他也为忏悔辩护:“那是一种需 要,一种安全阀,类似人们在火车头上看到的一只大蘑菇。这样你可以把心中的话 向一个陌生人,向一个蒙着脸、日后不会在枕头上把你的秘密传给他的老婆听的人 倾诉!这可以防止犯罪!”雷诺阿很少——甚至可以说从不——秽足教堂,但是对 世界所作的唯物主义解释也并不使他信服,在他看来,尽管发明了分析法和显微镜, 这个世界仍然充满了神秘的力量。“有人告诉我,树是化学元素的结合物,可是我 情愿相信是天主创造了树,一位仙女居住在那里。”把撞击安底贝岩石的那泓清泉 视为由氢、氧和氯化纳配成的鸡尾酒会使他伤心。“他们想消灭海神和维纳斯,那 也是徒劳。正像波堤切利所画的那样,维纳斯永远在那儿!”雷诺阿在有关圣母玛 丽亚圣洁问题上所持的态度也十分坚决。他认为这种信仰是“方法经济”完美的象 征,也是他生活和行动的准则。用科学的术语讲,这只是效率学说罢了。 有些厨师花大钱创造了奇妙的成果,他们把好几公斤黄油放到荤杂烩里,把成 公升成公升的白兰地放到沙司里,结果做出来的东西很好吃,但太油腻不易消化, 顾客吃了很快会被送进医院。我父母在家里只用“核桃仁一般大的黄油”做出味道 鲜美的奶油水果馅饼,不但质量好,而且易于消化。 我母亲的烹调手艺是从玛丽·柯罗那里学来的。玛丽·柯罗不是大画家柯罗的 亲戚,但是当过柯罗生前的厨师。“她像柯罗画画那样做饭。”雷诺阿认为,用 “一座山生下一只老鼠”这个俗语来比喻现代化生产的方法再也贴切不过的了。可 是他显然更希望“一座鼹鼠丘能生出一只大象”。有人伐光山上的树林,毁坏森林, 为的是给人们制造一张常常没有一行值得一读的晨报。 上千成万页纸张的生产意味着加拿大和俄勒冈苍松翠柏的死亡,而这一切仅仅 是为了印制吹嘘某一化装品或者鸡眼药质量的幼稚的广告。蒙田的几卷书是用破旧 纸片写成的,但比二十份报纸介绍的东西还要多。有些画家在调色板上堆砌颜料, 画面上每一个细微的差别均来自各个不同管子中的颜料,由于现代化学的发展,颜 料变得更加有光泽,更加瑰丽多彩,这是前人所不了解的。但是这样花钱的结果, 科学发展的成果,仍然显得平淡无奇。雷诺阿作画时最多使用十多种颜料,这些颜 料放在干净的调色板上,堆成整齐的小色墩。他用贫乏的颜料画出闪烁的丝绸和有 光泽的皮肤。在他看来,这位加利利年轻的犹太女在没有被玷污、在没有失去青春 的情况下生下天主,那是一种信息,他希望从中有所得益。雷诺阿的世界或许可以 划分为尊重自然赋予人类的财富和糟蹋这种财富两大部分,划分为不愿改变造物主 的杰作和自负地企图改变这种平衡两大部分。 既然在这一章里我们谈到了宗教问题,那末让我就雷诺阿对无神论的看法说几 句。他的很多朋友,其中包括一些知交密友,他们都是无神论者,而且深信雷诺阿 也是他们中的一员;他们似乎难以相信一个人在从事如此革命的绘画的同时还信仰 上帝。与其相反,雷诺阿的另外一些热诚的天主教徒从不怀疑我父亲的正统思想。 他担心伤了朋友的感情,因此避免纠正他们说的话。这样一来,各人根据自己的喜 好去认定雷诺阿这个人,而且也不会怀疑雷诺阿私下会把他们的争论看成是无谓的 闲话,可是有一天,有人违背他的意愿向他长时间地论述上帝并不存在之后,他对 这位演说者说:“我认为如果我必须在您和教士之间作出选择的话,我将选择教士。” 对方以为我父亲在嘲笑他,惊叫了一声。可雷诺阿继续说道:“教士们穿的是传教 服,这就更正派些!当我看见某个教士时,我起码可以跑开。假如您也想说教,那 您应当穿上教士服,这样人家好知道您来了!”雷诺阿肯定是在忍无可忍的情况下 才说出类似的俏皮话的,或者被挖苦的人是他的好朋友。只有当他觉得受到信任的 时候,他才会一触即发。尤其在他的孩子面前,他无疑会采取这种宽容的态度。这 就向我提供了一个比迄今为止一直在试图介绍他的作家们更好的了解他的机会。我 想起了米雷尔·乔治—米雷尔在他的《从雷诺阿到毕加索》一书中的描述。书中的 雷诺阿成了具有拉伯雷性格的人物。画家笔下健壮的裸女很可能给作家留下了深刻 的印象,因此米雷尔一定是以粗俗的举止去接近雷诺阿的。为了不使他失望,我父 亲以同样的态度回敬了他。结果在读者面前出现的是一个只谈女人屁股和奶头的令 人惊讶的雷诺阿,是个生活在假想的约丹斯国永无止境的露天赈济游艺会中西莱纳 式的农民。甚至我父亲在“煎饼磨坊”年代忠实的战友里维埃也根据他自己的想象, 塑造了一个与米雷尔·乔治—米雷尔完全不同的形象。他笔下的雷诺阿是个聪明的 然而唯恐打破民族传统框框的、不愿意受地中海沿岸国家外国佬以及其他发誓要破 环法国文明的外国人影响的人。当渥拉尔着手写我父亲传记的时候,他想方设法恰 如其分地从原始材料中吸取营养。他搜集到的资料以及他与我父亲个人之间的来往 终于使他写成了我们现在见到的这部带倾向性的不朽著作,字里行间体现了作家善 良的意图和伟大的天才。在他从事研究的过程中,有一天他找到了一位油漆房子的 老工人。 这位老油漆工曾经在相当长一段时间里一直和我父亲在同一家小饭店用餐,有 关雷诺阿的情况,他还记得清清楚楚:“这是个体面的年轻人,瘦瘦的个儿,总是 穿得整整齐齐,总是那样匆匆忙忙,像只从水沟里钻出来的猫一样敏捷。我一直把 他当成是区里的一个工人。”可是有一件事似乎给这个老好人留下最深刻的印象, 他说:“每当有蔬菜牛肉浓汤的时候,雷诺阿总是声称该轮到他啃带髓的骨头了。” 渥拉尔曾经当着我的面向我父亲谈起了这段轶事,以便进一步证明他的关于老百姓 无法辨认那些“炫耀自己的人”的理论。他相信群众是无比的愚蠢,当然他是怀着 善意说这种话的,没有丝毫的敌意,只是希望他们站在自己的位子上。“他们只懂 广告。依他们看来,沙拉·贝尔纳是位女明星,因为报纸上是这么说的。”后来我 父亲按他的方式亲口向我讲述了带髓骨头的故事。他讲的应当是真实可信的。原来 对于巴黎人来说,带髓骨是“诸神的佳肴”。他对往事记忆犹新,说老工人“是只 想让别人高兴的老实人”,曾多次宁肯自己不吃,把珍贵的带髓骨挟到邻座人的盘 子里,一心以为向我父亲送了件了不起的礼物。而我父亲呢,却漫不经心地吸骨髓, 没有一点狂喜的样。“再说事实上,我也不是那样喜欢这种东西!”老工人见了很 伤心。为了挽回不好的影响,我父亲有时假装从餐盘里拿起骨头。这样,他终于重 新建立了在古老信仰的基础上的价值平衡观:物以稀为贵。骨髓之所以好,因为一 盘蔬菜牛肉浓汤中只有一根骨头。于是老工人放心了,感到很高兴。他又可以眨着 眼,把“国王的菜”放到他们青年朋友的盘子里去了:“那天这根骨头里面装满了 骨髓……。”雷诺阿回答说: “您昨天已经给过我了呀……”对方继续说:“您这样认为吗?哦,那好极了! 您年轻,需要力量,骨髓里含有铁的成分。”就在那个时期,雷诺阿为男爵R 君的 情妇画像,她是贝那尔介绍来的。 请看雷诺阿对她的评论:“那是个善良的女子,全巴黎的人都在她床上睡过。” 当时她和皮条客串通一气,去欺骗她的客人。这位男爵只请求她帮过一次忙,要她 把他当成真正的心上人一样行动。当皮条客敲门时,她把客人藏在壁橱里。破门而 入的皮条客扮演他的角色来了,他大吵大闹,骂他的负心人,假装打她。此时她的 正式的情人洋洋得意,那个粗暴的家伙一走,他因为能够安慰这位哭泣的女人而感 到多么的高兴!可是有一天,皮条客决意认真地扮演他的角色,打了他的情妇一个 耳光,情妇也还手了,就这样一场假意打斗演变成了真正的战斗,皮条客居然甘拜 下风。美人儿对他的软弱无能恶心透了,于是把他赶出大门,然后又把供养她的人 从壁橱里放出来,声称她“笑够了”,从此以后想过规规矩矩的生活。正在这时, 雷诺阿到了。刚才他在楼梯的平台上遇见了那位情场上的失败者。这位先生当起真 来了,缠住我父亲不放,苦苦哀求为他出主意。这些人把雷诺阿引进他们生活的圈 子,把他视为他们中的一员,正像他们都是小饭馆的顾客一样。雷诺阿四处为家, 他建议开始画像,仿佛没有发生任何事情。披头散发的女人的形象使他产生了为她 画一幅全然不同的画的想法,并且打了草图。其他的人都在看他作画,目光随着画 笔在画布上移动,很快忘记了他们之间的争吵。当雷诺阿“因为光线转了向,客厅 变得阴暗”而停下手中的画笔的时候,这些人已经言归于好。 这个女人一面摆姿势,一面“讲她的身世”:“我十五岁离开工厂。”她坦率 地承认在马路上接过客,而在为她画像的那年,她已经是二十八岁的人了,可是仍 然是水灵灵的姑娘。雷诺阿对她说,她十五岁的时候,一定是个可爱的人儿了,她 会心地笑了。她说:“那时谁也不要我。后来我找到了一个穷人,给了我四十苏, 我高兴得连嘴都合不拢了。”自从她由一个有钱的朋友供养她之日起,全巴黎的人 都来追求她了。 父亲由此得出结论,对我说:“让,你明白吗?此事好像带髓的骨头。 男人们不用自己的辨别力去作判断,巴努尔治的绵羊的故事就是这样,拉伯雷 真了不起!”我们之间的这次谈话正好是在午饭时刻进行的,大路易丝过来告诉我 们可以吃饭了。我把父亲推到餐厅。那天我们吃的是大排骨和土豆泥。“把我的假 牙拿来。”雷诺阿说。我把他的假牙递给他。他把假牙固定在口腔中后问我:“你 饿吗?”我回答说我很饿。“我嘛不饿,”他说,“我吃饭,因为人总是要吃饭的!” 我替他切肉。他继续说下去:“我们都是巴努尔治的羊,特别是画家。向大师学习 但又不模仿他们,真难,可是为了理解作品、你又不得不模仿。得了!我开始高谈 阔论了。我不知道我说了些什么。这肉真硬,要把我的一口假牙毁了。”上面提到 的那个女人养了两条短腿猎犬,很招雷诺阿的喜欢。那条公的叫彼得,母的叫黛西。 一天上午,雷诺阿发觉他的模特儿满脸倦容,“眼泡都肿了,皮肤铁青”。他让她 去卧床休息,但她要他带着狗出去遛遛,说: “我不能把狗交给我的女佣人,她太马虎,再说黛西正在发情。”她是花了一 大笔钱买下黛西的,十分珍视它的贞操。她解释说,行为不规的母狗会永远留下污 点。我父亲听了微微一笑,她却大笑起来,说黛西好比是个“好姑娘”。为了强调 她影射的意思,她补充说:“幸好依我们看,男人比公狗显得宽容。彼得极端嫉妒, 要是有别的公狗靠近黛西,它会把这条公狗吃掉的!”雷诺阿牵着两条狗走了,他 用的是一条漂亮的双圈牵狗皮带。一路上麻烦不少。一只狮子狗差点儿从它的主人 手中挣脱出去扑到黛西身上。彼得大怒,露出它的獠牙,快在颈圈中憋死了。我父 亲终于来到布洛涅森林,在一条僻静的小径上散步。那天天高气爽。狗儿们也已安 静下来,彼得已不再狂吠,也不再挤撞它的同伴。雷诺阿忽然看见一张椅,那是静 静地思考的好地方。 他坐下来,深深地陷入了日常的梦境中。突然他被一种奇特的嘈杂声惊醒,原 来是一只漂亮的杂种狗正在和黛西做爱,而彼得则乐滋滋的,摇着尾巴在一旁观看。 当父亲追溯往事时,最使我惊讶的,是他过去亲密地结交了这么多人。 在这些人当中,有上流社会的人士,例如卡叶鲍特,卡本人也是一位画家,是 他把自己的收藏品捐献给国家,为青年派画家打开了罗浮宫的大门,还有医生德· 贝里约,他是顺势疗法派大夫,也是比贝斯库的朋友,好像就是在那个时期,他从 我父亲生活的圈子中消失了;其他还有在我的脑海中常与波尔多的上尉联系在一起 的达拉一家,安特卫普大银行家卡亨一家,卡杜尔·孟戴斯一家,杰出的肖盖先生 以及画商老杜朗·吕埃尔;在女演员中,雷诺阿认识的有可爱的约娜·隆马里、艾 伦·安德烈、亨利约夫人和她的女儿。雷诺阿向我列举的名字太多,他们常常在我 的记忆中混淆起来。模特儿有妮妮一家、马尔戈一家、苏珊娜·瓦拉同以及在大街 上遇到的女工,他和这些人相遇后往往结下了亲密的友谊。我在这里这么说,我以 后还要说,他深得这些人的爱戴。我所认识的他的青年时代的见证人一谈起他,那 激动的感情简直难以尽说,亨利约夫人曾经向我讲过她的女儿去世一事。她的女儿 生前是法兰西喜剧院的演员,雷诺阿替她画过好几幅肖像。有一天晚上,雷诺阿正 要上床睡觉,他的弟弟爱德蒙闯进了他的画室,说:“法兰西喜剧院着火啦! 是煤气爆炸!”我父亲马上穿了件外衣,直向圣·乔治街冲去。当他赶到出事 地点,满天的火海早已把大部分建筑物吞下去了。朋友们认出是他,把他带到亨利 约夫人身边。原来亨利约夫人的女儿已经冲进化妆室,去寻找她的小狗,可一直没 有回来。烈火似乎还没有烧到剧院的化妆室。雷诺阿立即冲过去。尽管烟雾弥漫, 他还是找到了楼梯口。他用手绢捂住鼻子直往上爬。 刚走几步,他喘不过气来了,只好抓住栏杆。幸好消防员把他救了出来,几分 钟过后,楼梯烧着了。这次火灾事件,雷诺阿给我讲过多次。他平时一向谨小慎微, 而在此时此刻竟不顾生命危险,这种显明的对照给我留下了极深的印象。四十年之 后,一提到小亨利约之死。他的喉咙因激动而哽住了。他说:“这个傻瓜!……仅 仅为了一只狗而送死!……那是一只可爱的北京狗,安东尼大娘小酒馆里养了只卷 毛狗,我跟她说过的。因此她替她的狗取了个‘多多’的名字。她很苗条,但全身 显得浑圆。她属因受诸神保护而未长可怕的棱角的那些幸运的人!她摆姿势活象一 个天使!”他担心过于感伤,因此突然把话题转到了他的忠告上。他用嘶哑的声音 说:“万一你遭到火灾的袭击,那烟最可怕。你得把手绢用水浸湿,捂住鼻子呼吸。 你千万别跑,每走一步都要认真的思考。假如你失去理智,那你就完蛋了。”保尔· 杜朗—吕埃尔的名字经常出现在我们的谈话中。“老杜朗”是个勇敢的人,是个伟 大的旅行家,又是个虔诚的宗教徒。雷诺阿赞成这样的特性:“为了捍卫我们的绘 画事业,我们需要一个被出入于沙龙有常客们称之为革命者的反动分子,他至少不 会象公社社员那样遭到被枪杀的危险!”可是他经常说的一个观点是:“老杜朗是 个真正的人!”渥拉尔以后也进入了我父亲生活的圈子,随之而来的还有白奈汉一 派、柏林的卡西莱以及其他很多的名画商;他们更多地关心的是传播他们信赖的绘 画的形式而不是为赚钱。保尔·杜朗—吕埃尔是个先驱者,“没有他,我们不可能 活到今天。”雷诺阿对我说这番话的时候,他想到的是肉体的生存而不是艺术的留 存。“热情固然很好,但光靠热情填不饱肚子!”我追问了我父亲一句:“你的意 思是说,没有杜朗—吕埃尔,你早已停止画画了?”“我没有这么说。”父亲不高 兴地回答道,“我只有说,没有他,我们不可能吃到如此多的雪鹀。”在作上述谈 话时,我还太年轻,缺乏幽默感。如今一想到雷诺阿会放弃绘画事业这一说法时, 我不由得笑了起来。为了证实他所说的话,他完全离开了话题,强调说:“一八八 五年举办万国博览会,那时杜朗—吕埃尔还不到二十五岁,可是他已经开始捍卫德 拉克鲁瓦派,反对只偏爱万特哈尔代作品的皇帝。”父亲忽然想起了什么,觉得很 有趣,稍停片刻后又说:“应当说,杜朗是个老朱安党人,过去无限忠诚于商伯尔 伯爵,还常到荷兰去看望他呢!”杜朗—吕埃尔从一开始就追随“不妥协分子”。 “他脑瓜子很灵,早就觉察到在这方面有不少事可做。我认为他真心诚意喜欢我们 的油画,特别是莫内的作品。”他在勒·勃勒居埃街自己的画廊里几次举办新派作 品展。我父亲向我解释说,在尝试未取得任何成果之后(“连个买主的鼻子尖也没 有见到!”),他和莫内、西斯莱以及贝尔特·莫里索一起决定去德和屋公共拍卖 行碰碰卖画的运气。观众提出了抗议。某先生称贝尔特·莫里索为“荡妇”。皮萨 罗给这个傲慢无礼的人一拳,由此引起了一场斗殴。警察连忙赶来干预。结果还是 连一张画也没有卖掉。雷诺阿记得,皮埃尔·华夫在费加罗报上发表过一篇关于社 朗一吕埃尔画展的极其恶毒的文章。后来我的一位朋友把这篇文章找了出来。现摘 录如下: 勒·勃勒居埃街屡遭不幸。在歌剧院发生火灾之后,眼下又有一场新的灾难降 临在该区。一些被称为油画的东西日前已在杜朗一吕埃尔画廊展出。善良的过路人 受挂在门口的五颜六色的旗帜所吸引,走进了画廊。 他们目瞪口呆了,出现在他们眼前的是一幅恐怖的景色。大约有五六个疯子, 而且还有一个女人,他们全是因野心勃勃而患了疯狂症的一群不幸者,穈集在那里, 展览他们的作品。 在这些东西面前,人们不禁会哑然失笑。这些所谓的“艺术家”还自诩为“不 妥协分子”。他们拿起画布、颜料和刷子,胡乱地抹上几个笔触,然后在所有作品 上签名。这些人和维勒- 艾佛哈尔小村镇上的精神病院里的精神病患者何其相似乃 尔!精神病患者在路上捡起一些小石子,可他们却自以为拾到了几块宝石。人类的 虚荣心一旦迷失了方向,会陷入荒谬的境地,造成多么可怕的局面!那末让我们告 诉皮萨罗先生:“树的颜色不是紫的;天空不会染有新鲜黄油一般的色调;在任何 一个国家,人们决不会见到他画的东西;没有一个聪明人会同意走进这样的歧途! 试图让布朗式大夫的住院病人——之个病人自认为是教皇——懂得他是住在巴底涅 尔而不是梵蒂冈,那是白浪费时间。那末让德加先生恢复理智吧!假如你试着告诉 他,艺术有它的某些特点,而且各有名称,如素描、色彩、技巧、意志,那他会冲 着你狂笑,把你当作反动分子。那未向雷诺阿先生作一番解释:一个女人的躯体决 不是一个处于完全腐败状态的、布满了青紫色斑点的死尸身上的烂肉的堆积!此外, 正如一切鸟合之众的群体,这个小团体里也有一个女人,她名叫贝尔特·莫里索, 十分好奇地注意观察。 在她身上,女性的美保存在一个精神错乱的人的放纵的行为之中。 这堆粗俗的东西展示在公众面前,丝毫没有考虑到它们带来的致命的后果。昨 天,有个可怜的男人被捕,原因是他一走出展厅,就撕咬每一个过路人。 我问父亲,这篇文章是否使他失去了信心,他回答说:“不,恰恰相反。 我们那时只有一个想法:展览,到处去展示我们的油画,最终我们会找到真正 的观众,也就是那些没有为官方艺术所愚弄的人,这样的人应当存在于某处。”可 是他们对贝尔特·莫里索——一位真正伟大的女性——横遭辱骂愤愤不平,她却一 笑了之。莫内认为批评家不理解他们是十分自然的事。“自狄德罗发明了评论以来,” 他解释道,“批评家们都错了,他们诽谤德拉克鲁瓦、戈雅和柯罗。假如他们赞美 我们,那才令人不安呢!”皮萨罗说服了他的同伴,认为他们有必要自己办一次画 展。塞尚加入了他们的行列。“批评家全是些被阉割过的人,是坏蛋!”一向持保 留态度的德加也向这个团体靠拢了。新伙伴吉约曼的到来更加壮大了他们的队伍。 皮萨罗和莫内原先想把参加展览的名单限制在最初的几个战斗者的范围内。他们怀 疑德加这个布尔乔亚式的人物。可是雷诺阿却说:“在反对杰罗姆的斗争中,德加 比我们中的任何一个人出的力多!”德加提出加入的条件:画展不要带有“革命” 的性质,并且还要请一个名人作掩护。马内开始被官方和记者们认可,有人向他试 探,他拒绝表态,说:“年轻人,我已经被官方沙龙接受了。为什么我还要跟你们 去呢?沙龙是很好的战斗阵地,连我的最厉害的敌手也要被迫从我的油画前面走过。” 他的话有对的一面,因此别人也不再强求。其他的艺术家,他们是半官方的,有相 当程度的自由,他们承认: “在这些不妥协分子身上,有某些可取的东西”,提议参加画展。我父亲坚持 应当接受这人的要求,他们的加入还可以降低每个成员的费用呢。在这些人当中, 我仅举雷诺阿尊敬的一个长者的名字,他是布丹。他们租下了摄影师那达尔位于 “旱金莲”大街的房子,因此德加想出了为他们的小组取个“金莲花”名字的主意, 别人没有同意。 画展于沙龙展的前几天举行了开幕式,其结局可想而知:一场新的惨败! “我们在这次展览中取得的唯一收获是得了顶‘印象主义’的帽子,我可反感 了!”克洛德·莫内展出的描绘冬天雾帐下的太阳的景色的一幅小画对此应负有责 任。他把这幅画称作“印象”,当时没有从什么坏处着想。《喧哗》杂志某位名叫 勒鲁瓦的评论家在他的文章中用了“印象”这个字眼,他并且冷嘲热讽,给所有参 加画展的人全贴上了“印象”这个标签。从此“印象派”的帽子就戴到他们的头上。 观众的看法与报界如出一辙。讽笑、嘲弄和侮辱如倾盆大雨。人们本来就是抱着 “寻开心”的心理去参观画展的。在德加和塞尚的人物画面前,甚至看了雷诺阿画 的迷人的姑娘之后,他们难以克制脑中的愤怒。《包厢》一画成了众所矢之的: “画得多丑呀!他从什么地方弄来的模特儿?”他们所说的模特儿,正是我的叔叔 爱德蒙和可爱的妮妮!保尔·塞尚的儿子声称某位愤怒的参观者在他父亲的画作《 穿红背心的男孩》上吐了一口痰,而就是这幅画,后来在伦敦的拍卖市场上以极高 的价格出售,全世界的报纸兴致勃勃地复制、刊登了它。一八七四年至一九五九年 间发生了多大的差别呀!当雷诺阿和他的战友们因失败而低下了头的时候,一位美 国人却以三十万法郎(即现在的十万美元)买下梅索尼埃的作品《重骑兵冲锋图》。 我面前放着一八七四年报纸的一些剪报,读后令人伤心难过。 日报,四月二十九日,星期三。 沙龙展前的反叛者的展览……这一派丢掉了两样东西:线条和色彩。没有线条, 无法再现活生生的人物形象和某件事物;而色彩赋予形式真实的外貌。用黑白两种 颜色涂脏四分之三的画布吧!然后在其余的地方抹上黄色,最后随便洒上一些红点 和蓝。这样,一幅春天的“印象”图画成了。面对这样的画,行家们目瞪口呆。 在油画板上用灰色乱画吧!然后任意歪歪扭扭地划上几道黑杠杠或黄杠杠。有 宗教幻象的人看了之后会对你说:“嗯,这画真使人产生树木的印象”至于人体形 象,那又另当别论了。他们的目的不是在于造形,不是在于塑造立体感或表现表情, 而只是造成没有固定线条、没有颜色、没有光影的“印象”。为了遵循某种荒谬极 顶的理论,他们陷入了精神失常的泥坑,成了疯子,变得粗鲁。幸亏这在艺术史上 前所未有。他们完全否定了素描和油画最基本的法则。一个小孩的涂鸦具有天真和 真诚的特,会使人嫣然一笑;而这一派人荒淫无耻的行为令人作呕,导致人们起来 抗议。 人们还记得落选沙龙展吧?一提起它,人们不由得捧腹大笑。在这个沙龙里, 我们会见到皮肤犹如西班牙烟草的女人骑在黄马背上,在蓝树森林中溜达。然而这 沙龙展和旱金莲街的画展一比,还算得上是一座罗浮宫呢! 在细看展品之后(我特别向观众推荐五十四号、四十二号、六十号、四十三号、 九十七号以及一百六十四号作品),观众不禁会思忖:他们是在那里无札地故意愚 弄公众呢,抑或这是一群可悲的精神病患者的成果? 若是后者,那末这次不属批评家评论的范围。应当请布朗式大夫诊治。 我在这里顺便插一句,以便说明上述作品的标题。第五十四号作品是德加的《 舞蹈考试》,第四十二号作品是塞尚的《奥弗镇绞死者之屋》,第六十号作品是德 加的《舞台上的芭蕾舞彩排》,第四十三号作品是塞尚的《现代奥林匹亚》,第九 十七号作品是莫内的《旱金莲大街》,第一百六十四号作品是西斯莱的《果园》, 雷诺阿甚至无权享受作者怒骂的荣誉。 喂,不!然而这一切全是严肃的,是作为艺术的革新经过认真讨论、认真建议 之后认真完成的作品。委拉斯凯兹、格乐兹、安格尔、德拉克鲁瓦和戴·卢梭全是 些老朽,是些曾经在当时名噪一时的墨守成规的人,他们根本不懂什么是大自然, 博物馆的馆长应当把他们的藏品全移到谷仓里去才是。 但愿读者别以为我们是在夸大其辞。我们曾在德和屋拍卖行看到过这些画家及 其崇拜者强词夺理的情景。他们和拉菲特街上只好把粗糙的画堆积起来的画商一样, 天天希望能找到个有利的时机,可是这种时机永远不会到来,就连一涨画也没卖掉。 我们听过他们发表的理论,以深表怜悯的目光注视着我们一贯推崇的作品。他们蔑 视社会经常教育我们要热爱的东西,用傲慢的姿态喋喋不休地向我们重复:“假如 你们对热情奔放的天才有半点认识的话,那你们一定去赞美马内,一定会赞美我们 ——他的忠实的门徒!”埃米尔·加东下面我摘引一篇怀有好感的文章。 世纪报。一八七四年四月二十九日。 ……几率前,谣传一种新的画派已经在画室里诞生。可是这个画派的目标、方 法和观察的领域是什么呢?他们的作品在哪些方面有别于以前的流派泥?他们为活 跃现代艺术将带来什么样的力量呢?刚开始时,实在难以估计。评审委员会的成员 们以自己平日的智慧,企图阻挡新一代人前进的道路,例如把他们拒之沙龙的门外, 禁止他们在沙龙里张贴广告,用尽当今世界上自私、愚笨或妒嫉所拥有的各种各样 愚蠢的声音,想方设法使他们成为众人的笑柄。 这些所谓的无政府主义者受到官方艺术的迫害、排挤、羞辱和鄙视,他们聚集 起来了。不为行政偏见所动的杜朗- 吕埃尔向他们提供了一间展室。这样观众第一 次有可能去欣赏我不知道被称作“油画上的日本人”的艺术倾向了。自那以后过去 了一段时间,在一定数量的新会员的支持下,在一些举足轻重的人的鼓舞下,我们 谈到的这些画家组织了合作社,并且在旱金莲大街租下了那达尔从前的摄影室。就 是在那儿,在他们自己的一个住所里,他们亲自布置,举办了第一个画展。 我们要向读者介绍的就是这个画展。 ……现在让我们来看一看这些被我们说成是如此可怕、对社会秩序具有如此严 重颠覆性的、然而是真正的革新者是些什么样的人物。 我敢发誓,在嘉巴奈尔和杰罗姆的遗骸中,我发觉他们是批有才气的、甚至才 华横溢的人。这批年轻人有他们了解自然的方法,既不令人讨厌,也不落俗套。这 种技法生动、活泼、轻快,总之令人陶醉。这需要观察事物的多么敏锐的智慧和多 么有趣的表现手法啊!画显得粗浅,这倒是真的,可是勾出轮廓是多么准确! ……那未这一新生事物有什么价值呢?这是一场艺术的革命吗? 不是,因为画的背景以及艺术形式很大程度上依旧如故。它在为一个新的流派 的诞生作准备吗?也不是,因为一种流派是靠思想而不是靠物质的手段生存,它以 自己的理论而不是以制作的手法有别于其他流派。既然它并不构成一场革命,也不 是新的流派的萌芽,那末它是什么呢?是一种手法,而且仅仅是一种手法而已。在 看了库尔贝、杜庇尼和柯罗的作品之后,人们也不能这么说,是印象派发明了这种 未完成的绘画方法。他们只是把这种方法夸张了,使它更完美,更系统化,把它建 成了艺术的拱顶石。他们用它建成了雕塑的底座顶礼膜拜。这就是一切。这种夸张 是一种手法,是一种艺术手法。那它的命运如何呢?它决意保持发明它的那些人或 者欢迎它的那一小部分人的特性,限制在一定的范围内而不是扩展壮大,即维持静 止状态,无法再生。最后很快会就地消亡。不要多少年,今天聚集在旱金莲的艺术 家们将四分工裂。他们中的强者,即青年画派中最有才华最有个性的人,必将承认, 如果说有些题村适合于印象状态的表现手法、他们满足于画面的外表的话,那未还 有其他的题材,还有其他很多的题村,需要一种明确的表达法,要求准确的绘制技 巧,画家的优势正是在于依照适合于他的方式去处理一个题材。因此他不必做一个 刻板的人,而是要勇敢地选择最能体现他思想的形式。在艺术的道路上,那些使作 品臻于完善的人将放弃印象主义,因为依他们看来,这是一种确实太浮浅的艺术。 至于其他的人,那些不重视思考和不善予学习的人将继续彻底地追求他们的“印象”。 不过从现在起,塞尚先生的《现代奥林匹亚》可以向他们指出等待着他们的命运。 从理论化到理论化,他们将达到无节制的浪漫主义的程度,在那里,自然只是一种 幻想的借口而已,想象无力去表现其他的东西,而只能去表现个人主观的怪念头, 在普遍的理智中得不到任何反响,因为这些怪念头没有受到控制,在现实中不可能 得到证实。 卡斯达拿里人们懂得,这种宽客的善意一定刺伤了参展者的心。在我们的一次 谈话中,当我们谈到这篇文章的时候,雷诺阿对我说,作为一个新会员,他看了之 后十分气愤,但现在看起来未必显得太幼稚。“胆敢攻击印象主义,多么恶毒的言 行!我当时活像想要推翻偶像的波利耶克特四十年之后,关于印象主义问题,我同 意卡斯达那里的看法。但是他不了解塞尚的《现代奥林匹亚》是件古典杰作,这件 作品更接近于乔尔乔内而不是克洛德·莫内;他不懂得,在他面前的塞尚,是一个 已经走出印象主义的画家的完美典型。一想到这些,我就愤怒。这也是文人的一种 怪癖,他们永远不会明白绘画是一种手艺,物质的手段必须首先具备。思想只是在 画画成立后才会产生!在听了这种话以后,我们怎么可以相信绘画在法国还有一席 之地呢?”可是他的乐观主义精神很快又占了上风:“法国人作画,但法国人不喜 欢画。”他还说:“我们既不为批评家,也不为画商,更不为一般爱画的人工作, 我们是为五六个自己作画又能判断我们所作的努力的人创作。”他似乎觉得这种说 法伸缩性太小,因此他纠正说:“当然我们也为肖盖先生和加涅,为那些在画商的 橱窗前停下脚步欣赏我们的画并且感到有两分钟乐趣的默默无闻的过路人作画。” 下面我摘引一段刊登在一八七四年四月二十一日《祖国报》专栏上的文章。 我能在这儿跟你们谈话,真是三生有幸,在我的家里有几尊小雕像,我急不可 耐地想在意大利人大街上举办一次雕塑展…… ……何况在我之前不是已经有先例了吗?昨天我去旱金莲大街参观了一个画展, 看见有一百多幅油画和素描挂在三四个展室的墙上,画与画之间都有一定的间隔。 其中有十几幅可能被沙龙展的评委们接受,当然,评委们特别宽宏大量才行…… 可是其他的画呢!……不,那些没有看过这些画的人永远无法相信观众被欺骗 到何种程度! 你们还记得第一次落选沙龙展吗?在那次画展上,人们看到的俾斯麦肤色的病 态裸女,水仙花颜色的马匹,玛丽·路易丝蓝色的树木。是啊!与旱金莲大街的展 室相比,那次的展厅简直就是罗浮宫,就是皮提宫,就是乌非齐圣楼。 看过头几张草稿(应当说是荒唐的粗稿)之后,人们只能耸耸肩;看过第二批 画稿之后,人们不禁会仰天大笑;看过最后一组画之后,人们一定怒不可谒;观众 一定因付了二十苏的门票钱必须通过旋转门而感到后悔。还不如把这钱施舍给穷人 呢。 人们不禁会暗暗发问:这是一场不合时宜的骗局,骗子想从中渔利呢,抑或是 一桩可疑的棘手的投机生意:你甚至连申辩的权利都没有。您本以为别人会给您展 示一些偶见的、或多或少会是好的并且是正经的画——这次却是例外,然而人家或 许会对您讲讲:“您看见了吧,我们这儿也有严肃的作品。如果有些东西不符合你 的胃口,那不是参展者的过错。艺术自由嘛!再说,在您的眼前,您是否看到了还 未被人理解的天才们的、大胆革新者的、未来绘画的先驱们的试验之作了呢?”请 注意,我说是“人家或许会对您讲”,而事实上人家没有这么说。只有不知羞耻的 人才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尽管如此,昨天上午我还是碰见了十五六个参观者,有男的,也有女的,他们 素不相识,都是属于那种共同受蒙蔽的观众。有的人参观后笑了(啼笑皆非),惊 叹道:“真会骗人!”另外的人陷入了各种各样的离奇的、廉价的假设中。 下面我列举几个例子。 “美术馆的领导组织了这次画展,借以证明评市委员会的公正。观众看了这一 切之后心里会想,评审委员会有足够的理由拒绝接受如此恐怖的东西。”“对不起, 您错了。这些东西没有遭到评审委员会的拒绝,根本没有送去审查。这是一个自由 画展罢了”“这样说来,一定是某个爱开玩笑的坏小子把画笔泡在颜料里,在一米 又一米的画布上随便乱涂,消磨时间,最后签上了不同的名字。”“可怜的太太, 您又一次错了,这些名字根本不是捏造出来的。”“这么说,应当相信他们是马内 先生的学生罗。”“您快猜着了。他们很可能是马内的弟子,是的,不过是被这位 大师拒之门外的人”“天哪!被马内拒之门外的!那他们究竟是些什么人呢?” “您朝四周看看吧!近在眼前。”“今年马内先生本人不也是落选了吗?”“没有 错,不过这并不妨碍他有权反过来拒绝接受那些在现实主义道路上走得太远的学生 的作品。嗳,请您看一看第四十二号作品(塞尚的《绞死者之屋》)。”“先生, 您难道不认为这是对马内的一种批评吗?这幅作品太富于幽默感了。”“我不这么 看。请您问问那些破画的作者吧,他们会以怜悯的种态盛气凌人地回答您,对您说 :你们对天才的冲动和艺术的创新一窍不通。 墨守成规的老家伙们,你们的头脑里克塞了拉斐尔和牟利罗的陈词滥调,所以 是朽木不可雕矣!老一派画家作出过辉煌的成就,可是人们现在不喜欢他们了。让 位于现实主义吧!让位于年轻人吧!马内万岁!打垮罗浮宫!打倒文艺复兴的洛可 可派!”他们是些诚实的人!然而这并不影响他们画画。和他们的画一比,马内最 潦草的作品也成了柯勒乔格乐兹笔下的大作了。 A.L.T.我继续摘引一段巴黎式的海报! 《祖国报》,一八七四年五月十四日。 专栏(摘录。介绍正在展出的各种展览会)。 ……目前在旱金莲大街举办不妥协分子的画展,他们简直是一群疯子。日前我 已就该画展向你们作过介绍。假如你们想浪费一刻钟的时间去消遣消遣,那就请你 们别犹豫,去参观吧! A.L.T. 最后,让我引述勒鲁瓦的文章。 《喧哗报》,一八七四年四月二十五日。 印象派画展勒鲁瓦撰文啊!多么难熬的一天!我由风景画家约瑟夫·樊尚先生 陪同,贸然地参观了旱金莲大街的第一次画展,樊尚先生是白丁的学生,曾获得几 届政府的奖章和勋章。 冒失的樊尚不带任何偏见来到了展室,他以为他将看到的画和别的地方到处看 到的画一样,只有好坏之分,或者说坏的多于好的,万万设想到这些画违背了艺术 传统,损害了对艺术形式的崇拜和对大师的尊重。 啊,艺术形式!啊,大师,我可怜的老朋友,形式和大师都是不必要的了,我 们改变了一切。 约瑟夫·樊尚走进第一室,迎面看到的是德加先生的舞女画,不觉为之一震。 “真可惜!”他对我说,“这位画家对颜色比较熟悉,可就是画不出好画来! 他画的舞女的腿和薄纱衬裙一样松弛无力。”“您对他也太苛刻了点。”我反驳说 :“正相反,这幅画的结构还是很严密的。”白丁的学生以为我在讥笑他,他只是 耸了耸肩,没有回答我。然后我以天真幼稚的神态慢慢地把他引到了皮萨罗先生的 大作《耕过的田地》面前。 一看到这可怕的景色,这位老先生错认为他的镜片模糊了。他小心地擦了擦, 又重新把眼镜架到了鼻梁上。“那不是米沙龙画的吗?”他惊叫一声,“这到底是 些什么东西?”“您看,霜不是盖满了一条奈深深的犁沟吗?”“这是犁沟?这是 霜,这明明是从调色板上刮下的碎未均匀地堆在一块脏画布上,它既没有头也没有 尾,没有上也没有下,没有前也没有后。”“也许是这样。不过总有印象”“哦, 印象嘛,很奇怪!……噢!……那是什么?”“西斯莱先生画的果园,我建议您看 右边的那棵小树,色彩很鲜艳,可是印象……”“您这个印象就饶了我吧!……这 画没有画完。也根本不该画。这儿是罗阿尔先生的默伦风景,水里好像有点什么东 西,而且前景的影子很滑稽。”“颤抖的色彩使你惊讶吧。”“应当说蹩脚的色彩, 这样我容易理解些。啊!柯罗,柯罗!在你的名下,人们犯了多少罪行!是你把无 力的笔法、薄涂和这些污点变成了时髦的东西。业余艺术爱好者和你搏斗了三十年, 最后因为你心安理得,因为你固执,而被迫勉强接受了。水滴石穿又一例呀!”这 个可怜人一派胡言乱语,可是他的语气平静,我无法预料他参观完展览后可能出现 的令人不愉快的事故。 当他看到莫内的《出港的渔船》一画时,他甚互没有觉得是一种侮辱,或许这 是因为在前景上的有害的小人产生效果之前,我已经把他从危险的沉思中拉了过来。 但是我太粗心大意,让他在旱金莲大街画展的同一个画家的作品前待得太久了。 “哈哈!”他嘲笑着,“这幅画,真够成功的!又是什么印象,我可不懂。这 幅画底部有无数墨色小薄片,请问这是些什么东西?”“嗨!”我回答道,“这不 是溜街的人嘛!”“该死的!那我在旱金莲大街散步时也像这些人吗?您笑话我吗?” “樊尚先生,我向您保证……”“可是这些点子和人们用粉刷花岗石喷泉时的方法 得到的点子一模一样呀!呸!……劈啪几下子就成了……太马虎。从来没有听说过 的,真吓人。当然罗,这样看下去我会得中风病的……”我设法让他平静下来,把 莱平先生的《圣德尼运河》和奥丁先生的《蒙马特尔高地》指给他欣赏。这两位画 家的色调都比较细腻。然后我们又走到皮萨罗的《卷心菜》前,他停住了脚步,红 润的脸色一下变得绯红了。 “那是卷心莱。”我用一种有说服力的声音轻轻对他说。“啊!不幸的卷心菜! 它们已被丑化,以后我一生再也不愿意吃卷心菜了。”“可是这不是画家的错呀, 假如……”“给我住嘴!不然我会做出不幸的事啦。”当他看见保尔·塞尚的《绞 死者之屋》时,他突然喊了一声。涂在这幅小巧玲瑰的画上厚厚的颜抖完成了旱金 莲大街的“大业”:老樊尚精神错乱了。 刚开始他只是轻度的精神病发作。可是当他为印象派的观点辩护时,他完全同 意了他们的观点。 “布丹有才,”我们站在这位艺术家的《海滩》这幅画前面时,他对我说, “可是他为什么一笔一笔过细地去画海水呢?”“啊!那您认为他的作品画过头了?” “毫无疑问。请您给我谈谈贝尔特·莫里索小姐吧,这个年轻人不怕浪费时间去画 一大堆无用的细节。她画《读书》一画时,用了和手指一样多的长长的笔触,作品 算是完成了。过于细致地描绘手的傻瓜根本不懂印象派艺术,伟大的马内会把他们 从艺坛中驱逐出去。”“那雷诺阿先生走在正路上罗,他的《收割者》一画没有多 余的一笔。我甚王敢说他的人物画……”“他的人物画太矫揉造作。”“啊!樊尚 先生,您看看这三笔,它被看作是代表麦田地里的一个人”“其中两笔是多余的, 一笔就够了。”我朝白丁先生的学生瞧了一眼,他的脸变成了暗红色。我似乎预感 到一桩不幸的事已迫在眉睫。最后一击是留给莫内先生的。“啊!来了! 啊!来了!”他在第九十八号作品前惊叫起来,“这画是什么意思,请看看目 录”“印象: 日出。”“印象?我早就知道,画面上肯定会有某种印象在里面呢。 笔法多么自由自在呀!“正在造的护墙纸要比这幅画更完美呢。”“在这幅感人的 油画前面,皮杜尔·布瓦塞林和白丁会说些什么呢?”“别跟我提起这些可恶的老 顽固了!”老樊尚大吼一声。 这个不幸者开始否认他的神了。 我徒然地试图恢复他的奄奄一息的理智,让他观看罗阿尔先生的《池塘的堤》, 这几乎是一幅完美无缺的作品;我又让他观看奥丁先生非常细腻而又明朗的《沙努 阿堡习作》,可是只有可怕的东西吸引他,德加先生画的如此不干净的《洗衣妇》 居然赢得了他的喝采声。他甚至觉得西斯莱既矫揉造作,可又是难得的人才。为了 迎合他的怪癖,也担心激怒他,我尽量在这些印象派绘画中寻找一些不好不坏的作 品,我轻而易举地放弃了莫内先生的《午餐》一画中面包、葡萄和椅子是画中的精 彩部分的说法,可是他拒绝接受这种让步。“不!不!”他脱口道,“莫内的败笔 就在这里。他是赶梅索尼埃的假神这个时髦,画得太过头了!太过头了!太过头了! 跟我说说《现代奥林匹亚》吧,正是时候。唉!让我们看看这幅作品吧。画面上画 的是一个腰弯成九十度的女人,一个黑女人正在替她揭去最后一层薄纱,全身的丑 陋立即呈现在她即将被献给一个褐色幽灵的人的目先前,您还记得莫内先生《奥林 匹亚》一画吗?嘿!和塞尚先生的作品相比,那才算是完美的正派素描杰作呢!” 最后,水终于从花瓶中漫溢了出来。老樊尚先生正统的头脑同时在各方面的打击下 变得完全失常了。他站在看守这些艺术珍品的巴黎看门员面前,把人家误认为一幅 肖像画,朝着我,把“画”严厉地批判了一通。 “这肖像画遭透了”,他耸耸肩膀对我说,“从正面看,他有一对眼睛,一个 鼻子,一张嘴巴。印象派是不会追求这些细节的,用这位画家花在画脸部的无用功, 莫内可以画上二十几个巴黎的看守。”“请您往前走一走。”“肖像”对他说。 您听见了吗?画还会说话呢?潜心画画的老画家一定花了很多功夫才画成这幅 画!为了表示他对美学认真得体的态度,老樊尚在看守面前跳起了印第安人的割带 发头皮舞,并且以咬咽的声音喊道,“嗨!我从事前进中的印象画派的工作,我手 执复仇的画刀,誓为莫内的旱金莲大街、塞尚先生的《绞死者之屋》和《现代奥林 匹亚》报仇雪耻!嗨!嗨!嗨!”我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一直冥思苦想,总算理解了 这篇文章的讽刺意义。 起初,我把文章作者对他的官场画家的朋友的挑衅当成·发自内心的赞扬。 这在当时被称为“马路机智”。这种机智和女用紧身褡、仿亨利二世家具一同 进了历史舞台。雷诺阿说:“英国式幽默和法国式机智一样浅薄。可是在英吉利海 峡的那边,他们英国人至少经常洗脚。”我不想摘引赞扬的文章,因为这些文章都 由里维埃和爱德蒙·雷诺阿这样的朋友撰写。 参展者中最难摆脱困境的是我父亲,因为他受到的辱骂最少,人家都把他当作 无足轻重的人物,不值得攻击。“他们不理睬我,而不被人理睬是最叫人不安的!” 画展结束后,印象派画家赖以为生的肖像画订货变得愈来愈少。谁敢在自己的客厅 里挂起受到时代的智者如此严厉批判的画呢?至于那些忠实的信徒,如肖盖、夏庞 蒂埃、卡叶鲍特、贝拉尔和加歇家里的墙上,已经挂满了这个年轻画派的作品。后 来又搞了一次公开的拍卖,雷诺阿、两斯莱和皮萨罗的几张优秀的画也只卖得三百 法郎。但是,官方画家的画以昂贵的价格出售,他们名利双收,住在模仿文艺复兴 时代豪华的私人公馆里。“但愿人们别对我说这一切是由政府、美术馆和美术学院 造成的,事实上观众乐于喝这种搀水过多的汤。”有一段时期,我父亲产生了回咖 啡馆画墙上装饰画的念头。可是这一次呀,软木塞不再顺从。他说:“我已经吃下 了禁果,再也不能放弃我的事业了。”幸好还有莫内,他以惊人的毅力起来反抗了。 他拒绝第一次的以及随之而来的接二连三的失败,采取了大大出人意料的行动。事 隔四十年后,我父亲一想起来就觉得好笑。他的风景画“印象”之所以声名狼藉, 是因为“人们一点也看不到任何印象”。莫内高傲地耸耸肩说:“可怜的瞎子想看 清楚一切,甚至隔着一层雾!”有位评论家向他声称“雾不是绘画的题材”。并且 说:“为什么不去画黑人在地道里战斗的场面呢?”人们不理解莫内,这就使莫内 萌生了不可抗拒的想法:画出雾气更加浓重的画来。一个晴朗的早晨,他以胜利者 的姿态高喊一声,喊醒了雷诺阿:“我找到了……圣拉萨尔火车站!火车启动时, 火车头冒出滚滚浓烟,你几乎什么也分辨不清。那是一种奇景,一种真正的梦境。” 当然他并不是想凭记忆去画圣拉萨尔车站,而是要在蒸汽冒出的一刹那间现场捕捉 变幻的阳光。”他们必须推迟开出去鲁昂的火车,离规定出站时间晚半小时的阳光 最理想。”雷诺阿听后对他说: “你疯啦!”印象派画家确实隐入了断粮断炊的境地,他们靠别人偶尔邀请他 们吃儿顿晚饭维持生活,我父亲甚至不再光顾他平时常去的小饭馆了,饭馆的老板 娘是卡米耶太太,人很客气,完全可以让他赊帐,可是父亲担心永远还不清帐。他 的弟弟爱德蒙不得不推迟了两项重大计划:结婚和出版完全为新画派呐喊的《印象 主义》杂志。塞尚回到了艾克斯。德加隐居在维克多·马帅街舒适的公寓里。莫内 顾不得可能发生的意外事件,穿着最漂亮的衣服,松了松袖口上的花边,漫不经心 地转动金头白藤手杖,让人把名片送到西部铁路公司圣拉萨尔站站长的手里。门房 吓呆了,连忙引见站长。站长这位高贵的人物立即请来访者坐下。来访者开门见山, 说:“我是画家克洛德·莫内。”站长对绘画是门外汉,但又不好意思直说。莫内 让他迟疑了片刻,然后向他说明了来意:“我决定画你们的火车站。长久以来,在 画你们的火车站这个问题上举棋不定,最后还是觉得你们的站更有特色。”莫内如 愿以偿:停开火车,疏散月台上的旅客,火车头里装满了煤,好让它吐出莫内需要 的烟雾。 而莫内本人却像位君王,在一片敬慕的气氛中,一连画了几天。最后他带着五 六帽画走了,以站长为首的车站全体员工深施三礼,以示欢送。雷诺阿由此得出的 结语是:“我嘛,都不敢在街角处的杂货站门前停下来画画!”保尔·杜朗一吕 埃尔买下了《圣拉萨尔车站》全部作品,而且设法借钱给受他保护的人。新流派强 大的生命力证明了它对所有的人都是有益处的。 对自己以及朋友们充满信心的,并非是莫内一个人。即使在美术学校,青年学 生们也站在印象派一边。在重建旺多姆圆柱之际,他们改编了我们熟悉的一首歌。 库尔贝先生问嘉巴柰尔(重复)问嘉巴奈尔: “你为何用淡红褐色的颜料作画?”“杰巴姆,你觉得旺乡姆圆柱怎样?” “它没有铬黄好,应当把它和帝国一起摧毁掉!”每天都有从事画画的年轻人来看 望雷诺阿,有的人说:“雷诺阿先生,我也想像您一样作画,可是做不到!”雷诺 阿回答道:“这没有什么太多的诀窍,只要多观察就行。”还有的人会说:“雷诺 阿先生,至今我一直以为一谈到绘画,那就是德拉克鲁瓦,而现在我认为是您!” 我父亲评论道:“在一个小角落里,好像没有足够的地方容纳德拉克鲁瓦……以及 数百个其他的人和俾人!”他接着又说:“二十岁正是热情奔放的时候!为什么应 当变? 为什么应当变成戴着礼帽的绅土和穿着紧身褡的淑女呢?!”有一天,一批人 来找他,他们大约有六七个,一见面就说:“雷诺阿先生,我们把所有的黑色颜料 管扔到塞纳河里去了。”父亲听后愕然了,告诉他们:“黑色是一种很重要的颜料, 也许是最重要的颜料。”他又向他们指出黑色在自然界中存在的现象,说因袭守旧 的画家的错误在于只看到黑色,而且是纯黑色,而自然界厌恶绝对的纯净。我父亲 在波尔多和塔布当驯马员时,他懂得了这个道理:在一个真正的骑兵眼中,没有黑 马和白马之分,只有步兵们才使用这种术语。在骑兵看来,黑马实际上是“棕色马”, 而白马是“浅灰色马”。 马全身上的毛也是混杂的,但整个毛色给人以黑马的印象。在这些毛当中,即 使黑毛也有各种不同的颜色。“因此我们必须使用黑色颜料,但要把它混合调匀, 像自然界中的黑色一样!”后来,雷诺阿也用过纯黑色颜料,不过非常小心翼翼, 而且要对“自己所做的事情胸有成竹,或者说差不多胸有成竹,人是活到老学到老”。 在困难的年代里,莫内不断地鼓舞他的战友,尤其我的父亲。他向他们揭示了 艺术的商业原则,这种原则后来成了我们当今时代的绘画存在的基础,我试着把我 父亲向我口述的莫内论点的精华部分传述如下: 我们知道火车已经代替了私人车辆,谁也不会想乘四轮豪华马车去里昂,首要 的原因是没有马车了。在文学艺术的资助者已经不再存在的今天,那画家们何苦要 求助于他们呢?我们究竟可以保护我们的人那里得到些什么呢?有时候请我们画一 幅可怜的肖像画,让我们活一个礼拜,然后我们又重新过那种忍饥挨饿的生活。正 如我们坐火车旅行,车箱里的实心垫子和雄伟的火车站是用成千上万旅客的钱买来 的、建成的一样,我们也可以把我们的画卖给房产商,他们华丽的住宅是用数以百 计的居民的钱盖起来的。个体经营的小商业以及以货易货的时代已经过去,我们完 全跨进了大商业时代。当我们的画商忙于接待艺术品收藏家的时候,我们将远离巴 黎,去中国,去非洲,去激发我们灵感的任何地方作画。 印象派心里十分明白,保尔·杜朗一吕埃尔是唯一有能力使他们的画扩大影响 的大画商。我父亲是个讲究实际的人,他紧接着补充了一句,说唯一对他们的画感 兴趣的也恐怕就是此人。他们进退两难的处境可以用几句话来概括:要么受保护人 垄断;要么继续东奔西走,上门兜售生意,其结果仍然是扫兴而归。雷诺阿预料到 第一种解决办法是形势所迫,必然会打开通向竞争的大门。像杜朗一吕埃尔这样一 个勇气十足的人凭借他的胆量,肯定是个竞争的能手。十年前,不就是他企图霸占 泰奥尔多·卢梭的全部作品吗?商业有了新的体制后,垄断商品的商人可以任意提 高或者降低商品的价格。他们只要用关闭或开启货源大门的办法去影响市场。谁知 道呢?收藏家们或许为了做生意,而不仅仅是为了在餐厅里挂上几张画举目欣赏寻 找乐趣才买画。“那往后呢……? ”莫内反问道,“我们最主要的目的不是继续探 索吗?”总之,这正反两方面的意见都是白费口舌。机器已经开动起来了。保尔· 杜朗一吕埃尔将为这台机器注入毋庸置疑的创造力。他是一种全新的行业的发明者, 他在商业上显示的才能一旦与画家们创造性的天才结合,将给巴黎带来自意大利文 艺复兴以来无可比拟的艺术光辉。 印象派画家对摄影在他们时代的生活中日益发展的现象十分重视,他们的朋友 夏尔·克洛在摄影中发现了一种分解光影的办法,从此可以使印象派的试验推向新 的高度。修拉和我的父亲并不太熟悉,他相信动态可以通过摄影加以研究。马莱! 发明的摄影枪使他产生了浓厚的兴趣。雷诺阿既把摄影视为大善事,又把摄影视为 人恶事。“正像创世以来的一切发明一样”。他感谢尼泊斯和达盖尔,“是他们把 画家从一大堆繁重的杂务中解放了出来,首先从肖像画中解放出来。如今一个诚实 的商人,如果他想留下他的尊容,他只要直接去他的邻居摄影帅家就行了,这时我 们不利,可有利于绘画事业”。另一方面,摄影在我父亲心目中有害于业余画家的 生存。“这些因画无聊的水彩画而叫人哭笑不得的姑娘们至少获得了绘画是什么东 西的模糊概念。要欣赏莫扎特的作品,就得会弹一弹钢琴;要欣赏老柯罗的画,自 己试着画几张风景画是有益处的,摄影将会扼杀业余画家,由此进而扼杀艺术品收 藏家,最后或许它会扼杀画家本人;因为画家是靠艺术品收藏家生存。”在这一方 面,如果我父亲还健在的话,当他亲眼看到武士们握笔作画的欣欣向荣的景象时, 他自己也会说他“完全错了”。 最后,让我用雷诺阿认为是德加玩的一段不太善意的文字游戏结束有关摄影问 题的看法。这次玩笑大概发生在著名的上流社会的摄影师那达尔和这位画家一次谈 话结束的时候。前者想要向后者证明,就真实而言、摄影胜于绘画。那达尔一心以 为可以把他的对手驳得体无完肤,补充了一句:“再说,我也是一位画家。”结果 德加故意一反他平时保守的、布尔乔亚的常态,装出一副滑稽的、流里流气的口吻 说:喂,去你的!你这个假艺术家、假画家、假……摄影师!”一八七四年举办的 画展不是唯一的一次。在我们的谈话中,雷诺阿之所以提到这样的尝试,是为了回 忆与他所热爱的朋友们的会晤。朋友当中有很多是政府官员。我们似乎可以这么说, 法国公共行政机构曾经是特别适合于文学艺术发展的富饶的园地。莱斯特林盖的名 字常被提起,我对此很感兴趣,因为从我孩提时候起就认识他,他的女儿玛丽一直 是我亲密的朋友,他的儿子皮埃尔在我的电影生涯中几度是我的战友。我小时候, 我们家常到莱斯特林盖在纳衣的家里去吃午饭。他们住的是一所漂亮的房子,屋里 的一切摆得整整齐齐,而且可以闻到皮革和地板蜡的香味。在我童年的想象中,这 种气味是绝对高雅的象征,这和我们住的公寓有多大的差异啊!我父亲因为怕“孩 子摔破膝盖”,所以不允许地板打蜡,况且闻到的主要是松节油味!莱斯特林盖先 生蓄了一撮红棕色的胡子,眼睛尤其放出智慧的光芒,脊柱微微弯曲,这使我留下 了深刻的印象。但是最令人诧异的是他的孩子和他说话时用“您”,而且吃饭时不 说话。莱斯特林盖太太从不打断她丈大的话,她把别人姓名老搞混的毛病倒使我们 开心。有一次她说:“我来向你介绍一下古戎先生……”对方赶紧解释:“夫人, 请原谅,我的名字叫伟龙……”可是她会继续介绍说:“梅儿郎先生刚远游回来… …”当然她是故意这样说的,这是有教养的巴黎人特有的情趣,而常被人们当作茶 余饭后谈话的笑料。莱斯特林盖先生在纳衣家中的一切证明了加布里耶尔的评说, 她说过“他们是些时髦的人”这句话。我觉得他们的确非常和蔼可亲,但稍微有点 做作。因此父亲说到青年时代的莱斯特林盖是个怪人时,我大吃一惊。在印象派画 家时代,莱斯特林盖的一大爱好是钻研神秘学,他在这一方面的知识相当渊博。 他和维里埃·德·黎世尔·亚当一起,从事过危险的实验。雷诺阿一惯不参与 这样的实验,冥间的事不能激起他多少兴趣。他有过这样一段话:“人死了以后再 说吧。我死了以后或许有办法扮演死者的角色。可是在死之前,我是生者,我只想 享受生活的乐趣。与此相反,他的这位朋友的催眠术表演使他欣喜若狂。“他有法 子一下让你睡着。一天晚上,他给弗朗克·拉密催眠,让拉密脱掉衣服只穿短裤去 大街上溜达。”莱斯特林盖先生是内政部的职员,声称只要催眠部里所有的处长, 就可以把共和国推翻。他常说:“我一直克制着,因为我手下没有任何人可以取代 麦克马洪。我唯一感兴趣的国王是查理四世,可他早已归天了。”他偏爱查理四世 的原因在于圣巴尔戴勒米大屠杀,他说:“那的确是防止人口增加的一种严肃的尝 试,而人口增加又是使我们人类贫困的第二大危机。”依莱斯特林盖看,第一大危 机是用褐色颜料作画。 莱斯特林盖常带他的朋友、作曲家夏布里埃到我们家来。我母亲跟我几次提到 他,说使她作出不再弹钢琴这一决定的,正是夏布里埃。夏布里埃最初的拜访始于 我父亲认识我母亲之前。可是在杂乱无章的回忆中,我难于捕捉并且保存严格的编 年史的顺序,因此我情愿遵循这条被人们称作“思想汇合”的神秘线索。总之,我 母亲和当时许多姑娘一样常常弹钢琴。她说:“大家恭维我,雷诺阿让我熟悉了舒 曼的乐曲,他在一八七九年的战争以前就认识舒曼夫人。后来夏布里埃来了,为了 讨我高兴,他弹了《西班牙》这个曲子,听后有暴风骤雨的感觉。他在琴键上敲呀 敲呀。那是夏天,窗户开着,我忽然想起了往街上看一眼,只见满街是人,大家如 痴如醉地在倾听。当夏布里埃弹到最后几个和音时,我发誓从今以后再也不碰钢琴 了。一个业余钢琴演奏者是很可笑的,正像仅认识雷诺阿的人也想画画一样。他们 怎么可能作画呢?”她补充说:“再说夏布里埃弄断了几根弦,钢琴已不能用了。” 雷诺阿对夏布里埃欣赏备至,尤其欣赏他日常生活中的为人处世。“他和蔼可亲, 慷慨大方长得又英俊!这正是他失败的原因。他过分喜欢歌剧院的演员,而且喜欢 的不仅仅是她们的嗓子!”几年后在一次清唱音乐会上,雷诺阿与夏布里埃有机会 重逢。两人有着一样的年纪,我父亲显得清瘦,像一根棍,但敏捷的程度依然不减 当年。甚至爬楼梯时一次还能跨过四个台阶,夏布里埃却发福了,衰老了,只能持 着拐杖艰难地行走。雷诺阿回忆这段往事说:“他认出了我,高兴得眼泪簌簌地流。 但是他连自己的乐曲也听不出来,还问我:‘这是准写的乐曲?’”雷诺阿最后说 :“那些可恶的女人! 是该把她们画下来!”现在我们回头介绍一下结婚前的雷诺阿与周围的人的聚 会。他们在圣乔治街第三十五号画室碰头,自一八七三年以来,父亲就定居在那里。 画室位于最上一层,下面是我叔叔爱德蒙的公寓,当时爱德蒙己成为印象派画家引 人注目的卫士。尽管对他怀有普遍的不信任,然而他成功地为他的著作找到了出版 的机会。雷诺阿对他兄弟的评价是:灿烂的心灵,惊人的权威。父亲向我讲述的下 面这个故事清楚地表明两兄弟性格上的差异。事情发生在尼斯的“英国人散步场” 上,时间大约在一九○○年之后。当时海堤俱乐部着了火、马路上挤满了看热闹的 人。父亲刚从区里一家旅馆拜访了他的朋友卡蒙多出来,他设法穿过人群(从人群 中穿过去多蠢呀!你有可能窒息,别人会睁着圆圆的、茫然若失的眼睛踩在你身上 走过去!)。突然他被一个声音吸引住了,这声音压住了各种各样的嘈杂声,发出 清晰而又合乎逻辑的命令。 我父亲被四周的人无情地挤来挤去,他暗晴对自己说:“我熟悉这个声音。” 那声音在继续着,驯服的人群服从这个声音了,在人行道上排成两排,以便让消防 队员通过,并且让出着火的建筑物的出口,楼里的人秩序井然地在撤走。那人原来 是我叔叔爱德蒙。他站在一辆汽车的顶篷上,自告奋勇地指挥救火现场。消防队队 长、省长、警察和市长前来接受命令似乎是最自然不过的事,而他乐于向他们发号 施令似乎也同样是最天经地义的。雷诺阿一时突然产生了冲上去和他弟弟会合的念 头。可是好奇的人群在临时指挥官的指挥下为了救护车让路而后退了,我父亲被挤 了出去,意然无法助一臂之力。 乔治·里维埃无疑是一八七四年至一八九○年间雷诺阿最亲密的朋友之一,他 在财政部任职,有足够的空余时间,他把这些时间完全用在我父亲身上。后来他先 是晋升为局长,继而晋升为部长办公室主任,最后又结婚得子,各种杂务缠身,从 此远离了他青年时代蒙马特尔的朋友们。我们在后面将会看到他重新出现。在他的 《雷诺阿及其朋友们》一书中,里维埃复制了一幅画,画面展现了最经常出入一八 七六年圣乔治街画室的几位朋友的形象,里面有莱斯特林盖、卡巴、里维埃本人、 皮萨罗以及雷诺阿青年时代其中一个最忠实的战友、画家科尔台。我甚至认为科尔 台去过葛雷尔画室,一定认识巴齐依。父亲常赞扬他,一方面因为他“画得好”, 另一方面因为他工作十分有规律。科尔台乐于把绘画比作体操:“画家如同体操运 动员,要保持健康的身体,我们的眼睛要明,动作要精确,而且腿要利索,好出去 画风景……”“青年画派的首脑”皮萨罗对一八七四年画家作了一些总结。首先, 他认为没有必要作出什么让步。雷诺阿的《包厢》一画虽然好像出自一个古典主义 画家之手,但是照样受到奚落,而且几乎完全被人忽视;其次,印象派画家在展览 前对观众坚信不疑,然而观众并不是他们所期望的不会犯错误的鉴赏行家;第三个 教训:人以群分。不妥协分子和温和派混杂在一起,结果是没有招来更多的顾客。 雷诺阿对皮萨罗佩服得五体投地,因此他完全同意后者的看法,然而这并不影 响他自己为自己作个总结。真理是普遍的,但也要适合于各人的具体情况。“尤其 重要的是要正确估价一个人能干什么,不能干什么。永远不应当自欺欺人。”我向 雷诺阿指出,这里有一点“软木塞”的味道。他用讽刺的口吻反问道:“为什么不 可以呢?在屁股上踢几脚倒没有事,可是奇怪的是踢你几脚总是毫无道理,不过这 一踢,你真的醒过来了那倒是最主要的。”雷诺阿心里明白,对于《包厢》的批评 不公正。他说:“也许是因为妒嫉吧,我倒觉得这幅画画得很好!”但是雷诺阿受 到的冲击使他重新去研究存在于大自然与画室之间的矛盾,他这样说道:“一幅画 毕竟是挂在屋里供观赏的,从窗户里漏进来的常常是假光,因此在室外作画之外, 还得增加一点在室内工作的时间。我们应当脱离令人陶醉的真实光线,在一套平平 常常的公寓里‘消化’已得的印象。然后再回去领略一下阳光的乐趣。先去,再回 来,这样你的画最终像点样子了!”酋次画展失败后,雷诺阿又回到了博物馆,还 访问了意大利、西班牙和弗兰德平原,竭尽一切可能重建与昔日大师间的亲密友谊。 另一位经常参加圣乔治街晚上聚会的是洛特,他是哈瓦旅行社的职员。 他喜欢绘画,所以来见雷诺阿,但他无力购买油画,甚至不知道挂在那里才好。 洛特是个流浪汉,徒步走遍了整个欧洲。他曾经是艘商船上的高级船员,到过南美 洲和亚洲,可以绘声绘色地向当时还没有离开过法国一步的雷诺阿描述普拉多博物 馆收藏的委拉斯凯兹的画和佛罗伦萨博物馆里的乔托的画。他买不起画,只好搜集 有关女性的风流韵事的书。我父亲和这位性格与他迥然不同的人结下了深厚的友谊 ;反过来,洛特也报之于忠诚的感情。他们几次一同外出旅游,有一次到了泽西岛 上,一连几个星期形影不离;一人作画,另一个人在一旁观看,或者到小镇上去惹 花弄草。他们住在一位英国牧师的家里。洛特是个高度近视的人,有一大他调戏牧 帅的女儿。她是个可爱的金发女郎,芳龄十八。她猛地把他一推,他的眼镜摔倒在 地,可他怎么也找不到。他摸索着闯入隔壁一间小客厅,求我父亲帮助。我父亲当 时正在和牧师喝咖啡。那小客厅光线昏暗,洛特什么也看不见。牧师站起身帮他找。 洛特撞到牧师身上,误以为是那位姑娘,把他抱在怀里,开始吻他。对方是个 老好人,被弄得莫名其妙,只好一连重复了几声:“对不起,洛特先生,在英国, 男人间没有接吻的习惯。”第二天,牧师的女儿把洛特拉到花园的一个角落里,在 他嘴上吻了一吻。问:“您不觉得这比吻我的父亲更痛快吗?”几天后,雷诺阿去 岩石边写生,发现这对情人摆着一副一点也不暧昧的姿势。 雷诺阿感到尴尬,不动声色,走开了,他们居然没有注意到他来,继续静静地 做爱。可是昏厥过去的姑娘发出的喃喃低语声传入了雷诺阿的耳朵:“噢,洛特先 生!要是我父亲知道您在向我求爱,他会说些什么呢!”“你知道,怀旧挺有意思。 当然我惦记着那些手工制的盘子,村里木匠做的家具。在那些年代里,每一个工人 可以自由发挥他的想象力,日常生活里哪怕是最小的用品也带有工人个性的印记。 可是今天要得到这种乐趣,你必须是个艺术家,还得在作品上签名,这我反对。可 是从另一个方面来说,在路易十五时代,我很可能被迫去画某些题材。我认为我们 发起的这个运动的最重要的意义是:我们把绘画从题材中解放了出来。我可以画花, 而且把这幅画仅仅称之为‘花’,不需要有什么故事。”雷诺阿喜欢巴赫,因为巴 赫的音乐不带故事情节,音乐是纯音乐,正像他画的画一样。“再说人的习惯是不 能改变的,我生在这个时代,我作为一个人,我对我的时代有所反应。 你知道是什么使我看到了一点吗?是厕所!”我父亲以及我童年时代的法国人 习惯于称呼厕所为Lieuxd'aisance' ,也就是我们今天因不好意思而拐弯摸角地借 用了Water -Closet这个外来语。尽管我早已对父亲所作的那种出人意料的比喻习 以为常,但是用厕所来象征时代的前进不禁使我吃了一惊。 当然,作为这种比喻的基础,是对工业时代开创以来引起的社会习俗变化的确 切观察。雷诺阿很有办法,类似的例子举不胜举。例如路易十四坐在马桶椅上接见 朝臣,但他丝毫不因当众解手而觉得尴尬。最使我父亲吃惊的是,这种处理天然功 能的古老的方法居然绝对不会引起恶心。此外在十八世纪的欧洲所有旅店里,我们 所说的解手的地方只是一个简陋的洞,上面铺有几块木板,顾客蹲在上面必须保持 平衡才行。柔软的卫生纸是没有的,有的是从天花板上垂下的一根粗绳子,供上厕 所的人共同使用。雷诺阿说:“只有这种东西装点丑陋的伽尼叶歌剧院!……臭气 吗?有臭气又怎么样?那时候人的鼻子难道不跟我们一样,是堵住的吗?”他并不 满足于这一解释,相反,他认为是时代进步带来的各种方便使我们丧失了感觉器官 的功能。正如汽车的出现使我们失去了用脚的机会一样。“我们生活在臭气熏天的 环境中,然而我们相当适应。汽车散发的臭气在毒害我们(雷诺阿如果能活到今天, 他会说些什么呢!),在巴黎的所有楼梯里都可以闻到汽油味。然而和广藿香比较 起来,这还算不了什么!”广藿香这个舶来品有时髦的香味,是上世纪末的妇女最 醉心之物,可雷诺阿很反感。他说:“一个金发女郎不洗澡,这已经是够呛的了, 要是再涂上广藿香精,那真会叫人晕倒的!……让,把窗子打开,我闻到了烧焦的 味道。”我役有闻到任何气味,当然还是把窗户打开了。我走进厨房,的确发现女 面包师在熬腿肉丁,熬好的油是用来烧红菜豆的,不安的雷诺阿的鼻子,正如他的 眼睛和一切感觉器官,能捕捉一切。 他这架人生的机器记录下来的敏感程度常常使我甘拜下风。 为了结束“厕所”的故事,雷诺阿最后得出结论:舒适、干净、大量用水,最 终会导致他认为不可避免的生活中的一个要素:奢侈。他说:“我有一间浴室,我 离不了它。问题是既要保留浴室,又不能丢掉我对用凿子雕刻的饰有金叶的路易十 五时代画框的兴趣。有一天假如我满足于一个用画笔镀金的带有化纤颜色的石膏框 子,那我很可能付出了太高的代价装饰我的浴室了!”另一个与回忆圣乔治街时期 的活动有关的名字是拉斯古,“这是位一心想使我喜欢的瓦格纳作品的预审法官, 应当说他开始成功地说服了我!”法国举国上下反对瓦格纳的虚假的感情越发使我 父亲热衷于他。并且如此平静安详的雷诺阿有时要和这位德国大师的反对者们骂几 句,甚至用文明棍互相捅几下。“这很愚蠢,但有益于身心健康,一个人除了从事 自己的癖好之外,偶然醉心于别的事情,那有好处。”我不知道此事发生在巴黎那 一家剧院,但有一点是肯定的,雷诺阿玩得高兴极了。“我们戴的礼帽——那粗俗 工具——正好成了免遭手杖打击的极好的保护用品。那天走廊里挤满了人。”拉斯 古后来一定把我父亲介绍给了瓦格纳。那次会面的结果是:雷诺阿画了一幅瓦格纳 肖像,这是我们大家所熟悉的,还有二三幅素描,总共花了四十五分钟,也就是雷 诺阿能从作曲家那里得到的全部时间。我认为此事发生在圣乔治街时期的后期,在 巴勒莫进行的。在短暂的会晤期间,瓦格纳就绘画谈了一些看法,“这些看法使我 毛骨悚然。快画完时,我发觉他不是那种才华山众的人。”此外瓦格纳因法国人对 他的音乐采取敌视的态度而憎恨他们。他坐着让我画画,几次重复说:“法国人只 喜欢犹太人的音乐……只喜欢德国犹太人的音乐!”雷诺阿听了有点恼火,一面继 续作画,一面赞扬他所崇拜的奥芬巴赫。可瓦格纳使他烦透了。我父亲大吃一惊, 瓦格纳居然听了点头表示同意:“那是一首笑(小)乐曲,不坏,假如奥芬巴赫不 是犹太人的话,他会成为莫扎特这样的人物。我所说的德国犹太人,指的是你们的 梅叶比尔!”后来雷诺阿在拜罗伊特看了一场《瓦尔基丽》的演出。“他们没有权 利把观众关在黑牢里整整三个小时,那是滥用观众的信任。”他反对不照明的剧场, 说:“你被迫把目光集中在一个光点上,即舞台上。太残暴了!要不然我或许想看 一眼包厢里某位漂亮的女人。咱们直说吧。瓦格纳的音乐太烦人!”他对瓦格纳态 度一百八十度的转变并不影响他继续去看望拉斯古,他回忆说:“我惊叹不已。你 想想看,一个预审法官在行李车里装着自己的钢琴游遍整个欧洲,像别人携带自己 的内衣一样轻松!”父亲常常提到剧场熄灯演戏的问题:“对于我来说,戏也是在 台下的剧场里演的,我认为观众和演员一样重要。”他告诉我,在十八世纪的意大 利,剧场的楼厅全是包厢,观众把剧场当作会晤的场所。人们去那儿不仅仅为了看 一场戏,也是为了互相见见面。包厢前常常建有贵妇的小巧玲珑的小客厅,而包厢 本身实际上是客厅的延伸。人们可以在那里抽烟、喝茶、聊天。一旦男高音和女低 音的二重唱唱得特别精采时,人们变得鸦雀无声,虔诚地在倾听。但灯光并不施展 任何诡计强迫你去听。“现代化剧场我一进去就烦,它太庄重了,你还以为在做弥 撒呢,我要做弥撒的话,为何不到教堂里。去呢!”我作为一个剧作者和电影剧本 作者,我坦率地承认我并不赞同父亲对观众在演出时说说笑笑的热情。当我的一部 电影上演时,如果有小孩嚼花生米发生嘎吱嘎吱的响声的话,我会感到不幸。这或 许是我们俩出于各自不同的原因留恋剧场的缘故吧。他年轻的时候,奥芬已赫轻歌 剧的演出,他是每场必到。 他也常听埃尔韦的轻歌剧。但是最使他高兴的,是他跨进戏院门的时候感到的 那种兴奋状态。他认为“欢乐”的一面十分重要。我们去戏院,为的是了解戏的情 节,或者听取有关戏的特点的介绍,可他满不在乎。他去戏院,正如人们星期天去 乡下散步,呼吸新鲜空气,赏花,尤其要去享受与别人在一起的乐趣。他有一种本 领,在十种互不相同的印象中,能把精神集中在某一种印象上。 雷诺阿喜爱的女演员是约娜·格拉尼埃。“她有一股游丝般的声音,非常清晰, 非常准确,非常风趣。”威尔士王子即英国未来的爱德华七世,当他寓居巴黎的时 候,从没有错过观看约娜·格拉尼埃在游艺场的演出。观众相信他对这位女明星的 仰慕并不局限于艺术领域。每当唱完一曲,观众掌声四起,这掌声既是献给女歌唱 家的,也是献给王子的。全场观众转身向王子表示祝贺,赞美他的欣赏水平。这未 来的英国国王,满脸的稚气,向观众挥手致意,丝毫不因为观众的暗示而难为情, 乐滋滋地领略显示巴黎众多的特点中的其中一个特点——那亲切友好的感情。 奥芬巴赫住在罗什福阁街下行道那一头一幢私人住宅里。每当傍晚时分,工作 之余,每隔一段时间父亲总要走下蒙马特尔高地的山坡,来到这位作曲家家里抽一 支烟,但他总发现这家人几乎还没有苏醒过来。对奥芬巴赫一家来说,那是清晨。 作曲家匆匆喝一杯加牛奶的咖啡,外加一块羊角小面包,他的正餐是在午夜的那一 顿。雷诺阿有时陪他去游艺场——亡黎最漂亮的剧场,即使帷幕还没有拉开,你已 经感到乐在其中了。再说,一座不是用白色、红色和金色装点起来的剧场不能算是 真正的剧场!奥尔当斯·施奈德是这块地方上的女王——风流女子! 有一回左拉在施奈德的化装室里和我叔叔爱德蒙讨论“绘画题材”的问题。一 向讨厌理论的雷诺阿朝奥尔当斯·施奈德看了一眼。施奈德想要控制住自己打哈欠, 但难以做到。“这一切都很美,”雷诺阿说,“不过我们还是说点正经的事吧。您 的胸部仍然那样坚挺吗?”名歌唱家笑着回答:“什么话!”说着她立即解开连衣 裙的上身部分,有力地证明了她的诱惑物依然是那样结实。我父亲和他的弟弟以及 奥芬巴赫哈哈大笑起来,可左拉的脸即刻变得“像一朵红牡丹”,结结巴巴说了几 句,别人也听不清楚,拔腿溜走了。“他是个地道的乡下佬”。雷诺阿崇拜左拉, 可他很难原谅左拉对塞尚所持的不理解的态度。“还有,坚决想让工人们说‘他妈 的’这种想法多么怪呀!”现在我要谈一谈约娜·萨马里。在我的面前,有一张她 的大型肖像画的复制品。我不认识她,那是终身的憾事!她是戏剧的化身。在她身 上,你可以看到她在观众面前,她那高贵的权威和谦逊是混合在一起的。人们可以 想象到早晨她在勒皮克街上采购东西的情景。她的草篮子里装满了韭葱,她一定小 心翼翼地摸摸黄金瓜,好知道瓜熟的程度;她还会用批评的目光,去估计牙鳕是否 新鲜。晚上她芽起雪白的礼服,化好戏妆,她就成了一位女王,一位可爱的胖乎乎 的女王,她的体形会刺激你去抚摸她的全身。总之,她就是雷诺阿的象征,她属于 我们这个家庭中的一员,从我母亲开始到妮妮,其间还有小贝拉尔姐妹、加布里那 尔、苏珊娜·瓦拉同,以及我们这些雷诺阿的子女。我们是一个像一个。我凝视约 娜·萨马里的肖像,犹如我在凝视已经死去的我的一个姐妹。 雷诺阿是在夏庞蒂埃家碰到约娜·萨马里的,可是找上门来的却是她的父母。 他们说:“假如您需要一位模特儿的话……约娜对您敬仰不已。”尤其在画商们对 你抱怀疑的眼光时、你怎么能抵御这样的建议吗?不久有一个画商不是让雷诺阿仿 制卢梭的作品吗!还说什么“依您的技巧,别人看不出半点破绽!”雷诺阿在一八 七○年以前画的深受迪亚兹和枫丹白露派影响的几幅风景画给这位“正直”人留下 了深刻的印象。在这里,我顺便再一次说一个别的故事。当我父亲慢慢地开始获得 商业性成功时,他拜访了伦敦一位收藏家。这位英国人自豪地把雷诺阿引进一间小 客厅,客厅里一束特殊的光线照耀在卢梭一幅苍翠秀润的画上。主人说:“您现在 看到了我的藏画中的精品了吧,卢梭的这幅画鲜为人知。”雷诺阿站在他青年时代 画的,然而署名已经被人篡改了的画前面,说:“我对这幅画相当熟悉。”他不愿 意让收藏家扫兴,“要不然人家会闹出病来的!”雷诺阿从不向主人指出是赝品还 是真品,“两者必居其一,要么他们买画做投机生意一也们这就活该了,要么他们 爱画才买画——那为什么要让他们疑心呢?”萨马里一家住在弗罗沙街。我在写本 书的时候,我也住在这个区。从我住的公寓望去,可以看到他们住的那栋建筑物的 背面。他们住在哪一层呢? 是三层吗?我可以猜到一对年轻的夫妇现在正在准备晚餐。丈夫在磨刀,妻子 在摆餐具。他们是否知道在他们之前,上世纪一位雍容高雅的女性常倚在现在他们 摆着一盆天竺葵的窗口上?也许那女人一家住在上面第六层,现在一位老先生正抽 着烟斗观赏鸽子。这位老先生应当清楚吧!他在孤寂中有时间对某些事情产生好奇。 过去是我父亲和他的朋友们的乐园的蒙马特尔如今已经大变样了,娱乐业弄得 它伤心惨目。但是某些像约娜·萨巴里这样的幽灵却使这块宝地没有穿上覆盖在整 个巴黎西部地区的虚假的尊贵的外衣。在街头巷宅,你还可以与刚上完格言课走出 教室后轻轻背诵莫里哀诗句的姑娘相遇,也许将来她们会成为约娜·萨马里式的人 物。 为了见约娜·萨马里,雷诺阿必须走一段上坡路,即亨利·莫尼埃路,然后穿 过维克多·马塞街,向看门人问声好之后,急忙上楼按铃。演员杜里华听摩内一苏 黎说过,而摩内·苏黎又听萨马里说过,雷诺阿一心急于画像,所以说“您好!” 的招呼也不打一个。下午一点至三点是阳光最好的时候。 公寓是坐东朝西,但东边的卧室太小。一过三点,落日余晖又直射进客厅,使 工作无法在那里进行。他为何执意要在这样差的条件下画画呢?他很可能现在处在 与自然和画室之间奋斗的阶段。那是一种需要,他必须在无拘束的亲密无间的气氛 中捕捉模特儿的身影,正像他喜欢在她施展艺术技巧的时候观察她一样。因此他常 去法兰西喜剧院看她演出。“我必须有看她的愿望。 如果有一个不笑的地方就好啦!……还好,她经常演出缪塞的戏!”雷诺阿在 萨马里父母家里为她画了好几幅素描。法兰西喜剧院收藏的那幅约娜·萨马里小画 像很可能就是在她家里画的。而那幅现在在俄国的大画像,是他请她到圣乔治街来 画的。”他们家待我太好了。做小蛋糕是她母亲的拿手好戏。 在每次摆好姿势以后,我是一面狼吞虎咽地吃,一面听约娜讲,她说起话来总 讨人喜欢,她有这方面的天才。一个女人只要她不矫揉造作,她的声音是多么美妙 呀!”他们之间的婚事从来没有提起过。雷诺阿天生不是个适合结婚的人,萨马里 说,“他用他的画笔,娶了所有他为她们画画的女人……”“老肖盖”是我父亲住 在圣乔治街时代的一位好朋友。雷诺阿称他是“王权时代以来法国最大的、或许自 教皇时代以来世界上最大的艺术品收藏家”。 我说明一下,对于我父亲来说,教皇是指朱利二世,“一个让米开朗基罗和拉 斐尔作画并且不打扰他们的人”。 肖盖先生是海关总署的官员,收入微薄。从他年轻的时候起,他节衣缩食,买 下了一些艺术品,特别是法国十八世纪的艺术品。他住在小阁楼里,穿得也破破烂 烂,但拥有布尔设计的几台座钟。他几度险些被赶出海关总署的大门,因为国家职 员穿破袖子的衣服有失尊严,可是他有一个保护人,每次都出面干预。这个保护人 的名字,父亲从来不愿意向我透露。“幸亏有保护人,要不然生活太不公正了!” 后来肖盖继承了一笔小小的遗产,同意穿上体面的服装,并且把他的艺术珍宝搬进 了一套漂亮的公寓。他是最早懂得雷诺阿、塞尚及其战友们是法国艺术的直接传人 中的一个,而杰罗姆以及那些官场画家,在继承法国艺术的口号下,背弃了这种艺 术。肖盖说:“这就像政治,商标是原来的,可里面的商品是假货。”他把美术界 的所谓大名鼎鼎的权威比作在捍卫人民事业的借口下枪杀工人的各届共和国政府。 肖盖先生性子暴躁,他的后门一定够硬的,否则从来不把礼仪当作儿戏的海关决不 会留下这个不受欢迎的人。 事后不久,巴黎开始注意起肖盖先生来了,雷诺阿把众人对他的好感归结于华 托画价的高涨。肖盖收藏了这位大师的好几张画,从前谁也不要这些画,而他只出 了几百法郎就把它们买了下来。人们也谈论他收藏的五斗橱、壁炉上方的镜子和挂 画以及路易十五、路易十六时代的吊灯,古董商们身价百倍。那些赶时髦的人对维 克多·雨果的哥特式开始厌倦,他们想“玩玩特里亚农”了。价格“猛涨……越涨 越高!”如果老肖盖要想卖的话,他可以获得一笔巨款。从前这个被人瞧不起的公 务员,如今成了一位众人追逐的圣贤,在他家里受到接待那是莫大的荣幸。他利用 人们的好奇心,把雷诺阿和塞尚的画装在“真正的路易十五时代的画框里”,在显 眼的地方展出,当然他也认为塞尚的画装在路易十四时代的画框里会更好些。 父亲几次跟我谈起过有关肖盖和小仲马之间的故事。小仲马是个“一心想了解 情况的人”,当然想参观肖盖的收藏品,那时正是《茶花女》获得极大成功的时候。 小仲马自信他年轻有力,所有大门都会为他敞开,因此未经事先约定就来到了肖盖 家。来自布列塔尼的小佣人让他在前厅里等候,并且拿了小仲马的名片去找主人。 主人正好认识另一个仲马,即写《三剑客》的“真正的”仲马,埋怨仲马的儿子在 其父亲死后因不肯偿还沉重的债务而拒绝继承遗产。 肖盖好像这么说过:“父亲倒成了孩子,而儿子倒成了老子。写《茶花女》的 唯一理由可能是要还清蒙索罗夫人的债。”肖盖走出来了,出现在小仲马的面前, 脸色忧郁,手指不停地摸着名片,最后说: “我在这张名片上见到了我的老朋友的名字:亚历山大·仲马,可是他已经死 了呀!您是冒名顶替。”小仲马急忙回答:“不……我是他的儿子!”肖盖反问: “啊……? 这么说来,仲马有一个儿子……? ”雷诺阿从肖盖那儿听到了有关仲马 父子的另一个笑话。当小仲马年纪还很轻的时候,也就是在他事业获得成功之前, 有一回他突然闯进他父亲的客厅,发现父亲正在和坐在他膝盖上的一个全裸的年轻 妇女嘴对嘴接吻,儿子大声说:“爸爸,真无耻!”父亲做了个高贵的动作,对他 指着门说:“儿子,请尊重我花白的头发!”这一幕可能发生在弗罗沙街我后来居 住的房子里。一些喜好谈论巴黎旧事的人断言我们家的这栋房屋是大仲马成名后不 久盖的,原来巴黎的城墙把这一片房子一艺术家们的某种天沧一与现今的毕加勒广 场隔开。毕加勒广场从前是一座村落里的小广场。大仲马和他的朋友们得到军方的 允许,在城墙上开了一道暗门,好去蒙马特尔山丘的小树林里打猎。倘若这一假设 能成立的话,那仲马的工作室一定在我的弟弟皮埃尔去世之前一直占据的那一层楼 里。 雷诺阿因没有更多地了解大仲马而遗憾终生。“他那传奇般的一生!既是黑人 的后裔,又是拿破仑手下的一员大将军的儿子!这可以开阔人的思路!”父亲羡慕 黑种人的仪表,说:“黑人真够幸运的,他们挺会走路,只有他们穿上制服后才显 得雄姿英发。奥赛罗一定是英姿勃勃的青年!至于大仲马,他是多好的人啊!据说 他被迫杀死波尔朵斯时落下了伤心的眼泪!”有一两次,父亲告诉我,他在孟赛街 一幢公寓的底层住过。此事发生于居住在圣乔治街以前还是就是这一段时间内?我 倾向于第二种解释。在那个时代,租一套简朴的房间很便宜。当某一题材吸引他的 时候,他喜欢在鼻于冲着画的环境里生活。为了画《煎饼磨坊》和蒙马特尔高地上 的几幅画,他搬到了科尔多街住,打地铺用的床垫、一张桌子、一把椅子、一个白 木五斗橱和一只用来为模特儿取暖用的炉子,这就是他搬家时的全部家当。他每次 搬家,总要扔掉一些家具。圣乔治街画室是他固定的住所,他也把它当作与日俱增 的画的贮藏室。他之所以搬到孟赛街住很可能是因为我叔叔爱德蒙是记者,活动繁 忙,上门来访的人太多。“模特儿一旦摆好姿势”,在作品完成前雷诺阿不喜欢别 人打扰他,也可能他遇到某种危机,他说过:“我不愿意再看到皮围裙,……一看 到仆人我就会犯病。”离开和隐居是他为了不被“吃掉”的经常使用的办法。 蒙赛街那一片名声不好。克里西城门是流氓聚集的场所。今天这里变成了克里 西大街和圣乌旺大街的分岔口,过去却是一大片地方,搭了很多小木屋,住在里头 的大都是捡破烂的人和一些不值得称道的共餐者。权杆儿留着钩状鬓角,戴着鸭舌 帽,穿着紧身裤,趴拉着旧拖鞋,那些野鸡穿的是贴得很紧的发亮的真丝短裙,她 们把钱藏在袜子里。“人们误以为在听勃里昂的现场歌唱呢。”他的模特儿安吉尔 向他推荐了一幢带花园的小洋房,要价不算贵,而且他可以在里面作画。雷诺阿去 看了房子。花园里有棵老苹果树,树上吊着儿童玩的秋千。雷诺阿动心了,也不考 虑周围的环境,当即租下了这幢房子。一天晚上他回家,突然遭到坏人的袭击。他 想逃走,可是尽管他的腿还很结实,还是被抓住了,又被赶到了篱笆边。其中一个 坏小子顿时认出了雷诺阿,说:“是雷诺阿先生!”我父亲仰着头,挺着胸,因如 此有名气而觉得自豪。另一个人说:“我看见过您和安吉尔在一起,我们不会在背 后对安吉尔的朋友下毒手的……”此人接着又说了一句:“这一带不安全,我们送 您回家!”安吉尔就是《女人和猫》一画中那个长得很甜的模特儿(“她摆起姿势 来犹如一位女神”),十足的社会渣滓,她对雷诺阿的献身精神使人感动。一到月 底,当她发现他因交不起房租而感到为难的时候,她会建议雷诺阿“到外面的大街 上去转一圈散散心”。我父亲左思右想也想不出一个谢绝这种出人意料的援助的办 法。在我父亲作《游艇午餐》一画期间,她“引诱”了一位良家子弟,最后她们结 婚了。几年后她由丈夫陪同来拜谒老板,只见他们是一对典型的外省布尔乔亚式的 夫妻:穿着深色服装,举止拘谨,谈吐得体。过了一会儿,安吉尔的神态放松了。 说:“阿芒知道我当过裸体模特儿(她的脸红了……),也知道我结交过一些不三 不四的朋友!”其时阿芒正欠着身子细细地观察一幅画,她凑在雷诺阿的耳朵旁说 :“但他不知道我说过‘他妈的’这句粗话!”在他画《煎饼磨坊》整个期间,雷 诺阿一直住在科尔多街一间破旧的小屋里。“我完全沉浸在描绘大自然的狂热中, 如同左拉在动笔写《土地》一书之前,骑在四轮敞篷马车上在鲍斯的麦田里奔驰一 样!”我不了解左拉和鲍斯地区的农民亲密到何种程度,但我清楚,正像到其他任 何地方一样,我父亲完完全全被蒙马特尔村庄的景色吸引住了,“尽管还不是那样 山青水秀”。村里由被新鲜空气和廉价的房租吸引来的小资产阶级、许多工人以及 一些农民组成。工人家庭出身的子女每天清早急急忙忙冲下北山坡,到圣乌旺新建 的工厂里去“糟蹋他们的肺”。那时已经有酒吧间,每逢星期六晚上和星期天,巴 黎北区的时装商店的女店员和时新百货商场的售货员们去那里,尤其去煎饼磨坊跳 舞。当然磨坊如今的建筑物当时并不存在。那时只有仓促建成的简易大棚,围绕在 刚刚结束磨面粉的漫长的历史使命的两座磨坊四周。高大的烟囱逐渐蚕食了圣德尼 平原的麦田,蒙马特尔的石磨再也没有东西可磨了。值得庆幸的是,饮料业即时兴 起,昔日迷人的景色在一片废墟中重放光彩。雷诺阿热爱这块典型的地方,它体现 了巴黎劳动人民”纯朴”的消遣方式,“既自由,但不放纵……既舒坦但不下流!” 起初,顽重们好奇地注视着这位总是匆匆来去的先生,看见他大步流星地穿过路面 不平的小街小巷,又看见他突然停下来,全神贯注地凝视爬在一座古老的墙壁上的 爬山虎,或者静观一位假装无动于衷的年轻女工和自己知道被人注意的妇女,被他 叫住的第一个姑娘会用传统的话答复他:“先生,我可不是您认为的那种人!”姑 娘长得亭亭玉立,“手如玉笋,只是手指头尖稍有肿,是被缝衣针刺的。”雷诺阿 找个话题,问:“您是裁缝?”她回答:“是的,不过我住在我妈家里,每天晚上 都回家。”看上去雷诺阿很讨这个年轻的蒙马特尔女工的喜欢,她垂着眼皮瞧他, 眼睛里故作流露出天真烂熳的神态,雷诺阿显得很尴尬,“怎样让她明白我是想画 她而没有别的动机呢?”他突然灵机一动:“那您介绍一下让我认识您母亲吧。” 于是他发现了寻找众多的模特儿的方法,“而决不被人家看成是色狼”。约娜的母 亲因雷诺阿这样“文质彬彬”的年轻人的来访而感到受宠若惊,他请她的女儿当模 特几付的报酬足以使她们“在炒菠菜时放点黄油”。她还建议另一个女儿——长着 两只漂亮耳朵的褐皮肤小姑娘——也当模特儿,“我老跟她说把头发缩起来。”这 位母亲是洗衣工,“干活很辛苦,但挣钱不多”,两个女儿不定期在裁缝店工作; 父亲是个泥瓦匠,呵是他有疝气,”有幸”一直躲在杨柳街转角处的一家酒吧间里 消磨时光,喝下几杯“必可乐”酒(指巴黎山坡上生产的带酸味的土葡萄酒),他 也就同意了。 根据其中一位模特儿的说法,蒙马特尔地区的人很快接受了“活泼得像水银一 般”的雷诺阿这个人物。他那有条纹的灰色衣服,蓝底白点的大花结领带和圆形小 毡帽,成了该区大家熟悉的他的典型特征。做母亲的蜂拥而来,把她们的女儿吹得 神乎其神。为了留下更深的印象,有一个人甚至对他这么说:“奥尔当斯十岁得过 算术奖。”而这位当年的女学者如今年方十八,成了个傻大个儿,脸扁平得像图钉 一样,而且是个斜眼!雷诺阿和颜悦色,赞赏她没完没了的各种运算,并且假装对 她的复杂的乘法以及九验法发生深厚的兴趣,答应把这位“学习上的成就毁了她一 生”的不幸的姑娘介绍给洛特,洛特或许可以在哈瓦旅行社为她找到一个秘书的职 位。然而想不到“和鼹鼠一样近视”的洛特对这位丑八怪动了情,他雇佣了她,还 把她当作自己的情妇。这个轻佻的女人因诱惑了这么好的一位绅上而妄自尊大起来, 她忘乎所以,决心扮演勾引人的角色,结果整个哈瓦旅行社的人都拜倒在她的脚下。 洛特评议她时说:“一个地地道道的床垫。”几年后,她的母亲来找雷诺阿。 雷诺阿很是不安,接待了她。原来她是专程来感谢他的:“我女儿现在和一位 象征派诗人在一起,她只跟知识分子往来了,一想到如果没有您的帮助,她至今恐 怕仍旧和一些犯拼写错误的男孩子鬼混,我总不知如何谢谢您才好!”由于母亲的 帮助,雷诺阿才能物色到了画《煎饼磨坊》这幅画所需要的模特儿,至于那些男舞 伴呢,都是雷诺阿平时的战友,如我的叔叔爱德蒙、里维埃、洛特、莱斯特伦盖、 拉密和科尔台。 科尔多街的房子已经破旧不堪,但雷诺阿一点也不介意,屋后的一座大花园向 他提供了有利的条件,一眼望去,壮丽的景色一值延伸到圣德尼平原。 “一座像左拉笔下的天堂般花园,庄严而又神秘,那是高贵的门第留下的遗迹。” 雷诺阿从不局限于一个主题,所以他在这绿色的小洲里,画了很多画。 “应当学会把一幅画放在一边,让它暂时搁置一段时间。”他常说:“要学会 休息。”他所说的“休息”,是指暂时的休止。在这期间,一个问题的本质而会从 后景中浮现出来,显示其重要性。出现在雷诺阿面前的、雷诺阿以满腔的热情去观 察的这种生活,如同他正在作的画呈现在围观他画画的好奇的观众眼前一样:那是 一个整体,其意义会慢慢地显示了出来。“假如人们能猜出从画里面钻出来的是什 么东两,那就太好了。”他也说过:“要想预见到,那非得天主不可。只看画的细 部无济于事,即使每一个细部由无数小细部组成也不行,非得看整体才行。”雷诺 阿要是知道原子可以分裂的话,他一定会欣喜异常,他甚至会相信,从这一分裂产 生的每一个粒子还可以再分。他的平等的观念会使他就这些分裂的相对的重要性作 出一些有趣的看法,按照他的想象,鼻卡他中的细菌也有它们的“太阳系”,即在 鼻腔的内部,正如宇宙的中心一样。由此他想到,我们本身或许是某个巨大的物体 中的细菌,而这个物体的本质还没有被我们揭示。最后他因自己只是一个简单的人 而感到庆幸,说:“画一只雌性细菌不会引起我多大的乐趣。”他常常因洞察力迟 缓而觉得恼火。“开头我总是像透过一层薄雾去观察我的题村。 我知道我以后会看清楚的东西全在里面,可是这些东西要隔一段时间才能显示 出来。最重要的东西往往最后出现。”有时候他则认为慢是一种长处。当然我要提 醒读者,雷诺阿的“慢”是相对的,他常常以难以置信的速度工作。 他劝我永远不要着急,不管这场“愚蠢的战争”何时结束,不管战争结束后我 选择何种职业,不管我的伤要到哪一天痊愈。他警告我在仔细权衡各种因素之前, 千万不要仓促作出决定。只要看他画画,我们就可以了解他观察事物和洞察题材的 方法。某些画家作画,如瓦洛东,他们总是从画布的一角开始,然后慢慢地描绘细 部,而平衡的价值是一笔挥就,当他们画到画布的另一端的时候,画已作成,我父 亲说:“我羡慕瓦洛东,他的脑子怎么这样清楚?”而雷诺阿作画的确先从白底色 上涂上一些不可理解的笔触,连造形也没有。有时候和颜料相比,液体——亚麻油 和松节油——太多,所以从画布上流下来。雷诺阿称之为“汁”。全靠了这些汁, 他在几笔之内就可以达到总体色调试验的目的。色调几乎占据了整个画布面,或者 说未来的一幅画的整个面,因为他常常留下白色背景的某一部分不画。这些点子对 他来说具有不可缺少的价值。背景必须非常干净,非常光滑。为父亲准备画布时, 我通常在银白色的颜料加上三分之一的亚麻油和三分之二的松节油,画布一般要放 几天才能晾干。现在我们来谈一幅的实际制作过程。粉红色的或者蓝色的笔触,然 后加进锡那纳土黄色笔触,混合在一起,逐渐达到完美的均匀状态。 一般说来,那不勒斯黄和茜红漆只是到后来才使用,最后用的是象牙黑。雷诺 阿向来不采用有棱角的或者直线的笔触,他用圆的画法,如同沿着一个年轻女人乳 房的周边在画画。“自然界里不存在直线。”在作画的任何一瞬间,画面上看不到 哪怕是最细小的不平衡现象。从落下的最初几笔开始,画面是完整的,相当平衡。 雷诺阿面临的问题可能是如何穿透主题但又不丢失造成初次震惊时的新鲜感,最后 模特儿的身体或者风景终于从雾中浮现出来,仿佛有点像一块玻璃感光片从显影液 中取出时一样,开始绝对被忽视的点现在显示了它们的重要作用。 完全占有题材是经过一番奋争才得以完成的。雷诺阿在作画时的行动有时会使 你想到某种形式的决斗。画家似乎已被对手的动作箝制住,为了防卫,他在寻找对 方哪怕是最小的弱点。他不断地“追赶”他的题材,像是情人在追逐一个在屈服之 前反抗的姑娘。他的行动也有点打猎的味道。他那焦急快速的笔触,在他敏锐的闪 电般的目光下,那迅速而准确的笔触的延伸,使我想到了捕捉昆虫时曲折飞行的燕 子。我特意从鸟类学中借得一个比喻。雷诺阿的画笔和他的视觉直接联系在一起, 正如燕子的嘴与它的眼睛有直接的关连一样。如果我忘了指出在我小的时候,雷诺 阿在作画过程中表现出的某种狂野面多次给我留下了难以忘却的印象的话,那未我 的描写将是不完整的了。 有时候第一阶段的工作结束后,造形和颜色仍然不太明显,只有到第二天人们 才能猜到画面上将要出现的东西。由此而产主的激动人心的印象是: 被制服了的题材消失了,而画是从雷诺阿的内心冒出来的。在他的晚年,他能 很快地去除无关紧要的细节,大刀阔斧地直接进入本质部分,但是直到他死,他像 是为了获取女人的全部爱情而抚摸她打的一个男人一样,一直在“抚摸和鞭打题材”, 因为这正是雷诺阿所需要的。模特儿舒坦的姿态可以使他触到暂时摆脱了一切忧虑 和偏见的人性的深处。雷诺阿画了一些裸体画,也画了一些风景并不优美的画。他 创作的男孩和女孩们的心灵,他创作的生长在这个世界上的儿童和树木,一如加布 里那尔的身体那样袒裸。而到头来,他又把自己自我暴露在这种袒裸中。 每天早上,在一位忠诚的朋友的帮助下,我父亲搬出他的《煎饼磨坊》大画布 开始作画。当他的模特儿不能来时,他画别的东西,这是常事。当然我上面已经提 到过,他也有“蹓弯”的时间,他住在蒙马特尔这段时期内,画了为数可观的油画。 有时候我到杨柳街高处我父亲画《秋千》那幅画的饭店里坐一会儿。可惜呀! 美丽的花园己被装上了玻璃窗的平台取代,蒙马特尔为抚育上世纪末那些给艺术运 动带来影响的人付出了高昂的代价。旅游者,哪怕是全然不知道雷诺阿和图卢兹· 洛特莱克的旅游者,也纷至沓来,涌过这块因天才一度在那儿住过而被理想化的地 方的四周。他们五颜六色的服装,他们手中的照相机发出的一连串喀嚓喀嚓的响声, 弄得这个区有点难以忍受,当然熙熙攘攘的人群没有能把安吉尔·约娜和爱斯泰雷 的灵魂赶走。人们可以在蒙马特尔的山岗的台阶上遇见他们的曾孙女,她们化的妆 只是比名画中她们的前辈稍稍浓了一点;她们情愿忍受办公室的约束,搭乘一站站 长长的地铁,而对于某位迷人的王子的来到抱不太信任的态度;她们丧失了她们的 祖先无忧无虑的穷开心的性格。为了一点点的舒适,现代生活为她们带来了明日的 忧愁。 然而,假如我们有幸能在蒙马特尔山岗上见到另一个雷诺阿的话,这个雷诺阿 的心也会被她们的微笑,被她们调皮的眼神所打动。 在雷诺阿生存的每一时刻,在他的肺呼吸新鲜空气的每一瞬间,他无时不在发 现并且再发现这个世界。同一个女孩,同一串葡萄,他可以画上一百次,可是每一 次对他来说都是奇妙的新启示。大部的成年人不再会发现世界,他们自以为已经了 解世界,因此只满足于世界的表面现象,而表面现象是易于探索到的。由此引起了 现代社会的创伤——伏倦。孩子们呢,他们生活在惊奇事物不断产生的世界中,母 亲脸上一个意外的表情向他们揭示了一个无限神秘的思想和一种无法解释的感觉的 存在。这就是雷诺阿如此热爱孩子并且和孩子们一同分享狂热的好奇心的本能的原 因。至于他在女人的身体面前激动的现象,可能与母性的观念有关。那是一种感情 纯洁的激动,我并不认为他面对一个美丽的胸脯会联想到喂奶,站在一个肚子圆滚 滚的女人面前会联想到分娩。他把这种自然主义留给了“知识分子”。我认为他具 有通过绘画去表达他的一切激动的天才。他作为一个男人享有的乐趣转变成了一个 画家应享有的乐趣。在他生活的晚年,有位记者见他畸形的手感到震惊,问: “您这双手怎么画画呢?”我听到他是这么回答的:“用我的鸡巴画……”雷 诺阿又一次说了句粗话。此事发生在科莱特家乡的餐厅里,当时有五六个来访的客 人围在他的身边,没有一个人听了他的俏皮话发笑,因为这句话体现了一种惊人的 真理,因为它是世界史上罕见的证明,证明了物质可以转化为精神的奇迹。 当雷诺阿模特儿的蒙马特尔姑娘们并不全是道德的典范,该区的风俗很不严肃, 很多孩子都不知道父亲是谁。每当母亲外出干活或者“干别的什么事”的时候,是 祖母负责照料孩子。可是祖母也常常不在家,有的去别人家做家务,有的去市内洗 衣店洗衣。于是这一群蓬头垢面的孩子拖着鼻涕在街头流浪,有时连饭都吃不上。 我父亲时常给他们发点牛奶和饼干。他说:“特别还要发手帕,但最后手帕无例外 地跑到了孩子父亲的口袋里。第二天我发现孩子挂着一条长长的鼻涕!”最使他担 心的是那些放在摇篮里没人看管的婴儿,雷诺阿说:“万一有火灾怎么办呢!”一 想到猫有可能睡在婴儿的身上并且压死婴儿,他就惊恐万状。区里有数不清的猫呀! 他想出了一个主意,决定创办一个机构,让没有工作的妇女照应那些母亲不得不暂 时离开的婴儿,这机构叫“波巴拿”。他立即行动。从煎饼磨坊主人那里得到了为 新的慈善事业举行了一次大型化装舞会的允诺。主人德勃莱先生是位大善心人,他 “对饮食的要求并不高,只要能为饿肚子的小妞儿准备一份简单的三明冶就行”。 晚会上还增添了余兴节目,一些歌手也伸出了援助的手。饰有丝绒红锻带的草帽将 作为舞会的纪念品发给女舞蹈演员。我父亲得到该区全体女孩子的帮助,一连花了 几天赶制草帽。舞会获得巨大成功。煎饼磨坊竟容纳不下所有前来参加舞会的人。 义务乐队演奏得十分出色,文娱节目受到大家欢迎,晚会通宵达旦在举行。第二天, 雷诺阿和里维埃、洛特以及其形影不离的人一起结账,才知道募捐到的钱刚好够支 付一个善良的女孩因小产得静脉炎而住院的医疗费用。他们几个人只好又凑了点钱, 为特别困难的新生儿买了襁褓和毯子。造成上述事实的原因在于:参加舞会的群众 大都是青年人,热情有余,但家境清贫,在人口处,他们都等着他们卖票的朋友让 他们进去。 这样,雷诺阿只好暂时放弃了波巴拿计划。后来他向夏庞蒂埃夫人说起了这件 事,夫人筹集了必要的资金,真正在我父亲梦想过的蒙马特尔地区开办了一个托儿 所。我想他那时正在意大利作首次旅行。当他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那喜悦的心情 是难以用语言来表达。“一有孩子事就多了。婴儿尿湿了尿布,要是不换的话,孩 子要得肺炎的,你就是这样。可是天晓得,你母亲和加布里耶尔是不是把你洗得干 干净净!”和蒙马特尔一样,夏社与布齐伐尔之间的塞纳河畔也是雷诺阿产生灵感 的好地方,特别是在他结婚之前的那几天。现在收藏在华盛顿博物馆的大型油画《 游艇午餐》便是在“蛙池”饭店经过长时间的绘图、研究、画素描的结晶。这块地 方之所以得以繁荣,全靠了圣目尔曼铁路线。夏杜桥火车站离巴黎仅有二十分钟的 路程,而从车站徒步走到位于岛上的饭店也只须几分钟功夫。一八七○年战争爆发 前,比贝斯库带我父亲去过那里。恋人们发现了这块宝地,他们喜欢藏在高大的杨 柳树下嬉戏。体育运动己开始进入人们的日常生活。布齐伐尔一位名叫傅尔奈斯的 旅馆业主想出了修缮他在岛上的一所小破屋的主意,好向星期天来散散心的游人出 售柠檬水。他又建立了一座码头。傅尔奈斯先生本人也是个划船爱好者,他懂得怎 样挑选船只,出租给巴黎人。那里甚至还备有多桨小游艇,远看如毛衣针一样纤巧, 速度之快,令人难以忘怀。但这种船只租给素有训练的划船爱好者。不久傅尔奈斯 饭店扩建,兼营划船俱乐部业务。饭店上下游的塞纳河弯曲度均为良好,雷诺阿自 一八六八年以来一直在那里作画。这家饭店取名为“蛙池”,并不是因为周围的草 地里生活着很多两栖动物,而是因为那里的青蛙种类特殊。以前有人也称行为不检 点的女人为“青蛙”,她们不是真正的妓女,而是一群无根如萍的浪荡女,具有当 时巴黎风俗习惯的典型特点:她们三天二头换情人,心血来潮,反复无常;她们会 毫不奇怪地从香榭丽舍大街的公馆一跃移至巴底涅尔的小阁楼里;她们在帝国倒台 前后的年代里扮演过重要角色,是她们为我们留下了昔日巴黎光辉夺目、幽默和有 趣的回忆;又是她们中的许多人充当过雷诺阿的义务模特儿。据雷诺阿回忆,这些 “青蛙”大多是“良家女子”。混杂的情趣一直是从前法国社会的一大特点,女演 员、上流社会的贵妇、举止庄重的资产阶级妇女,都常常光顾傅尔奈斯饭店,而这 块地方的整个色彩是由身穿条纹运动衫的青年运动员们调配的,他们中的每一个人 尽力划桨,创造新的记录,立志成为划船能手。当比贝斯库第一次带雷诺阿去蛙池 饭店时,有团里的同伴上尉巴比叶男爵陪同。巴比叶是个迷人的男子,却一点不懂 绘画,他唯一感兴趣的是马、女人和船。他和我父亲结下了真正的友谊。 除了有美丽的风光和源源不断模特儿外,把雷诺阿吸引到蛙池饭店这块地方来 的另一个实际原因是:蛙池饭店就在鲁佛西的边缘上。雷诺阿持之以恒的活动并没 有使他忘记他的母亲。他热爱她,并且越来越敬重她。“她年岁越大,身体却越变 得像钢铁般结实。”鲁佛西人大多从事园艺,家境殷实。 鲁佛西产的梨很有名,至今仍然是巴黎爱口福的人的饭桌上的点缀品。除当地 的富翁外,鲁佛西也有一批流浪汉,靠在果园里打零工尤其靠乞讨度日。 他们的小破屋建在马尔利森林的边缘上,离我祖父母家不远。玛格丽特·梅尔 莱拄着拐杖,每天要到这些小屋子里来看看,她常常用冒犯人的生硬态度,到东家 送一块肉,西家送一块剩下的蛋糕,作为回报。她硬是要孩子们洗澡。 孩子们不爱洗澡,老太太就吓唬他们,直到检查过他们的耳朵和指甲以后才离 去。她爱干净是她热爱儿童的一种方式,这种方式很可能后来传给了他的儿子,我 祖父对她说:“你迟早会被人杀了。”小破屋里的一位居民有一天真的生气了,他 不肯让他的孩子洗澡,他自己也是蓬头垢面,而且还觉得挺好。他重复说:“人穷, 没有外套,脏一点还保暖呢!”他举起拳头威胁我祖母,朝她走过去。她立即举起 手杖,那家伙后退了。孩子们乖乖地脱去了衣服,泡在放了碱水的木盆里。 玛格丽特·梅尔莱不再注意她儿子的事业。起初,在印象派形成之前,她看了 儿子的画高兴,但是“自从他到处乱徐蓝颜色之后”,她惊讶了,说: “需要五十年别人才能理解你,可是到那个时候你已经不在人间,这时你一点 好处也没有!”她补充了一句:“你的画我什么也看不懂,别人也不会比我高明多 少。”她又说:“我是属于上一个世纪的人,而你是本世纪的人,我还是欣赏华托, 欣赏华托画的玛丽·安托瓦内特的盘子。”但是她赞成儿子继续下去:“如果你痒 痒,你就得搔。总之,你要是饿死,那也是你的事!”从鲁佛西去蛙池饭店,不要 一小时雷诺阿就可走到了。他和傅尔奈斯一家交上了朋友,傅尔奈斯夫人及其女儿 多次出现在雷诺阿的画面上,他还特意为傅尔奈斯先生画了一幅肖像画,而他们很 少要雷诺阿付饭钱,说:“您给我们已经画了这幅风景画了嘛……”我父亲坚持说 他的油画没有什么价值:“我要告诉你们,没有人会要我的画。”对方回答说: “这有什么关系? 画漂亮就行。墙上总得挂点东西,好把上面潮湿的痕迹遮盖起来。”父亲回想 起这些可爱的小酒馆老板,脸上露出了笑容,对我说:“假如所有爱好艺术的人都 这样就好了!”他给他们留下了好几幅画,日后这些画身价百倍。 这种情况并不只发生在傅尔奈斯一家。我可以列举不少举足轻重的家庭,他们 靠雷诺阿留下的画度过了难关,或者免遭破产的厄运。雷诺阿说:“我真有幸,我 报答我的朋友们,然而一分钱也不花!”父亲有时在傅尔亲斯家和莫泊桑相遇。他 们两人可算是一见如故,可是双方都承认他们毫无共同之处。雷诺阿是这样评论作 家莫泊桑的:“他把什么都看成漆黑一团!”而莫泊桑对画家雷诺阿的评价是: “他把一切都看得那么美好!”然而他们有一个共同的看法。雷诺阿说:“莫泊桑 是疯子!”莫泊桑则说:“雷诺阿是疯子!”有一天雷诺阿为一个坐在船上的年轻 妇女作画,有人想开个玩笑,踮起脚尖走近他的身边,用双手蒙住他的眼睛。此人 是巴比叶男爵,刚从印度支那返回,按照雷诺阿的说法是“一贫如洗”。共和国政 府在几年前曾突然任命他为西贡市市长,目的是讨好当地高级官吏,因为这些人爱 喝香槟酒,英国领事都把他们灌得酪酊大醉,这样法国的威望受到了损害。巴比叶 孤注一掷,花去了全部财产。在打开最后一瓶香槟酒之后,他提出辞职,回到法国 定居。幸好他在阿尔及利亚、赖斯沙芬和克里米亚战场上受过伤,可以靠退休金生 活。我父亲见到他很高兴,并且把画一幅反映划船人在傅尔奈斯饭店露天座吃午饭 的大型油画的计划告诉了他。巴比叶自荐当”导演”,张罗画面背景上需要的船只, 安排模特儿。“我对绘画是门外汉,对您的画更是一窍不通,不过我让您高兴高兴。” 雷诺阿“仔细考虑”了好几年功夫,计划才算定了下来。当时他手头有好几幅画要 画,主题的素描并不使他满意。一八八一年夏天,他终于拿定了主意,对巴比叶说 :“我要画《午餐》了。”巴比叶马上把雷诺阿的信徒召集起来。我不敢肯定每一 个模特儿的身份,但毫无疑问背景里面有洛特,他戴着高高的礼帽,还有莱斯特伦 盖,他向一位朋友——也许是里维埃吧——欠着身子;那位手臂靠在栏杆的年轻妇 女是阿尔方辛·傅尔奈斯,他父母开的饭店的常客称她为“美丽的阿尔方辛”。阿 尔方辛死于一九三五年,享年九十二岁,那时她因手头的积蓄全是俄国钱而已完全 破产;正在喝酒的小昂里奥;两眼看着莱斯特伦盖的大概是艾伦·安德烈;前景左 侧抚摸小狗的是我母亲。去年我故地重游。多么悲惨的景象! 我所看到的是工厂、一堆堆的煤、黑乎乎的墙和脏水。现代工业这种麻疯病毒 毁灭了树林和绿草。一些北非工人在他们苦难的命运重压下,悲惨地从满是油污的 黑色驳船上卸下一只只的金属桶。巴比叶男爵、划船爱好者和无忧无虑的姑娘都已 经离开了塞纳河边。而姑娘们现在而且永远只活在绘画爱好者的想象中。站在华盛 顿博物馆收藏的《游艇午餐》前,你会想起那逝去的时光。 我们知道,雷诺阿至此一直把物质生活上的需要限制在最低限度。“必须随时 准备出发去寻找新的题材,不带什么行李,随身只带一把牙刷和一块肥皂就行。” 他国胡子并不是出于爱好,而是怕早晨刮胡子会浪费时间。他的衣服是用英国呢料 定做的/ 但没有几件。一般来说,他只保存三套:几乎总是灰色细纹的两套,最旧 的那一套外出画画时穿,他也有一套晚礼服,但他没有穿过燕尾服,也不穿“适合 参加葬礼”的男礼服,更不穿“有一点银行职员味道”的短上衣,他在穿戴上的变 化是直接从工作服换成礼服。即使在他处于极端穷困的时期,他也从来不穿棉布衬 衫。“我宁愿穿一件亚麻布破衬衫,也不愿穿棉布新衬衫!”关于吃的食物,我已 经向你们介绍过他和莫内吃菜豆的故事。通常他在一家小饭店吃饭。当他在巴黎以 外的地方作画时,他就住在类似安东尼大娘开的小客栈里。在当时的法国,这样客 店还是相当舒适的。他住巴黎时,他自己整理床铺,自己生火,也自己打扫画室。 “实在太脏”时,他会动员模特儿或者更经常的是模特儿的母亲来帮忙,这时他会 暂时离开二十四小时,好让她“彻底擦洗一番”。他一向不保存破旧的东西。当他 的第二套灰色西装磨得露出线的时候,或者皮鞋的鞋跟磨损得太厉害时,他会把这 些东西送给穷人。正如我已经在前面讲过的那样,他以同样的方法处理他的家具。 他的生活是在没有任何财产然而充满了愉快的心情中度过的,正如他所说:“我是 两袖清风。”即使他的画,他也随便扔,有时甚至还用他的水彩画和素描画点火。 有关这一方面的事,我们在后面谈到加布里那尔时还会谈到。一八八一年冬天,他 开始怀疑这种绝对自由自在的生活到底有多少好处:“没有什么牵挂固然很好,但 这种生活事实上并不存在,我与这个世界的联系就是赴晚宴,这还不够,晚上一个 人在家,难受死了。”父亲最经常光顾的那家奶品铺位于他在圣乔治街画室的对面。 我或许应当解释一下这儿所说的“奶品铺”的含义。这种小铺子通常由一位妇女开 的,经营的范围不局限于出售奶油、牛奶、黄油和鸡蛋,隔壁的屋子里常设三四张 桌子,顾客可以在里面就餐,吃上“当日供应的饭菜”。屋的一角生了一只小火炉, 既可作取暖用,又可在锅子里燉小牛肉、浓味蔬菜羊肉和蔬菜牛肉汤。蔬菜牛肉汤 是最常见的菜,烧起来并不费事。尾食理所当然是一块奶酪。酒是从邻近的酒店老 板那儿买来的。常去的食客们总是在吃饭的时间相聚,就像全家在一起吃饭时一样。 他们的社会地位如同他们吃的饭菜的价格一样低贱。圣乔治街奶品铺的女主人是个 寡妇,五十开外,她有两个女儿,均已工作,一个在裁缝店,一个在鞋店,卡米那 太太想把其中一个女儿嫁给雷诺阿,因此对他关怀备至,总把最好的布里干酪留给 他。这种干酪“正好熟,不会太流汤”。雷诺阿喜欢吃布里干酪——“奶酪之王, 人们只有在巴黎才能吃到,一出巴黎城门,那奶酪就一文不值!”那两个女儿呢, 做起家务来很能干,并且引以为荣。她们常常用她们的爱心做成的甜食悄悄地塞进 雷诺阿的口袋里,也为他缝补手绢。这位炮制婚姻计划的妈妈也许更多地惦记的是 雷诺阿而不是她的两个女儿。“真是一表人材!可是他没法自卫,人太瘦了,叫人 心疼,不应该再让他一个人生活下去了,该给他娶个老婆!”她相信他就在她的小 店里找到了对象,那是个忠实的常客。他之所以还没有向那个女子表白,是因为他 怀疑自己将来是否有能力体面地供养他的妻子和孩子。妻子“在外工作”的思想在 当时不太受到赞许。雷诺阿更是厌恶这种思想,他常跟我唠叨:“你结婚后把你的 妻子留在家里,她的真正职业是照顾你和你的孩子——如果你有孩子的话!”卡米 那太太来自香槟省和勃艮第交界处的奥贝,该地区的居民以浓重的勃艮第口音和发 准确的R 颤音的方式出名,因此我们可以理解,她住圣乔治街时,当她发现在她家 两步远的地方有位女邻发R 音也是那样响亮的时候,她是多么高兴,夏里戈太太的 受洗名叫梅拉尼、已经被她丈夫遗弃,靠缝纫为生。她有一个女儿,小名叫阿里娜, 也是裁缝。写到这里,一想到她与我母亲有关,我的心情异常激动。 正是阿里娜曾出现在《游艇午餐》之前的一幅小画里,画的是她正要上船的情 景。这样说来,雷诺阿认识她已有好几年了。她有空时就为他当模特儿,几乎总是 在室外,很可能是在假期里。她是个勤奋的女工,在蒙马特尔山岗的山脚下一女裁 缝家干活,挣钱不少,生活较为富裕。那女裁缝在一座公寓的中二层开了一爿小店, 雇用三名女工,为洛莱特圣母院区仿制和平街上的连衣裙,她也为皮卡尔区的非正 规军做衣服,但兴趣不大,“唯恐非正规军赶跑了有名望的顾客”。她是第戎人, 和我母亲一样有口音,她预见我母亲有一个光明的前途,说:“假如你继续坚持下 去,你会有出息的。我初到巴黎时,我也和你一样,身无分文。”但在这位正直的 女人的头脑里,结婚是成功的先决条件。她的丈夫原是丝绸代理商,是他帮助她落 下了脚。她对女儿说:“找一个有钱的,别找太年轻的!凭你这副小脸蛋,不难!” 可是阿里娜·夏里戈的心上只有圣乔治街的这位画家,不太年轻倒是显而易见的, 然而一文不名。“他一有钱就给别人!”当年他四十岁,而她只有十九岁。她很想 一直当他的模特儿:“我什么也不懂,可是看他画画我就高兴。”卡米那太太和她 的两个女儿终于猜到了事情的原委,很明智地放弃了她们的希望,以便成全这门正 在萌生的亲事。巴黎人有密谋爱情的嗜好,我这里指的是见证人,尤其是知心朋友, 尤其谈论不合法的恋情,那真是件乐事。这些女士们会不断地打听她们年轻的女朋 友,给她出主意:“他和你说话了吗? 让他请你去剧场看戏。你应该替他补袜子、干家务、烧饭做菜,让他吃得胖胖 的,让他懂得,他再不该过波希米亚人那样生活了。他该到结婚的年龄了,要不然 太晚了。你千万别跟你母亲说什么,她会把事情弄糟。”我的外祖母事实上就是那 种难以忍受的人。她凭借她的名声和做家务的本领,总是不放过别人哪怕是最微不 足道的弱点。“她的脸上露出一种狡黠的微笑,别人一看就会产生杀死她的念头!” 有一天算是个例外,她陪她的女儿闯进雷诺阿的画室,当时他正为一幅在塞纳河畔 画下的画作最后处理。她站在画稿前,摇头晃脑,用讥讽的口吻说:“你就靠这个 谋生吗?哦,您真有运气!”阿里娜可不是一个随便能吓住的姑娘,她命令她母亲 出去,威胁说,要不然她把挣的工资全留给自己用了,夏里戈太太低下了头,在明 显的威胁面前让步了,一面离开画室,一面重复勃良第地区老年妇女在家中常说的 句抱怨话: “唉,我的上帝,如今落到这个地步可真惨!”父亲告诉我:“在你母亲身上 没有任何粗野的气息,她从来不感情用事。”他在父亲身上找到了他所崇拜的他自 己母亲的尊严,“不同的是你母亲喜欢吃好的!”这个小小的缺点到使他高兴。这 个节俭的人讨厌特定饮食制,认为这种自愿的牺牲是个人主义的具体表现。他虽然 并不在乎清贫的生活,但他也会品尝美味食品。他尤其希望在他周围的是一些吃得 肥头大耳的人。奶品店每周一次邀请朋友们欢聚一堂,吃一顿勃艮第人的大餐:咸 肉烧红菜豆。 店里派人从第戎运来含淀粉丰富的蔬菜,即真正长在石子上的葡萄菜豆,这种 菜豆不是像麦子和首蓿那样,来自田野。“看你母亲吃饭真逗乐,她和那些为了身 材苗条、脸色苍白而把胃压得小小的时髦妇女有多大的不同啊!”从我最早记事起, 我母亲就给我留下了胖乎乎的形象。我可以想象,她二十岁一定是个丰满的然而是 “细腰”的女子。她在画中出现的形象可以帮助我论证我的看法。我在前面已经说 过,雷诺阿对“猫”型女子有吸引力,而阿里娜·夏里戈就是这类女子的完美的典 型。“真想在她的脖子上搔痒痒!”父亲用婉转的语言谈论他那段时期的生活,这 就使我想到了他们之间一定互相存有爱慕之情。里维埃回忆说:“他常常放下调色 板不画了,只是看她,自言自语地说:‘既然想要创造的已经存在在那里,那为什 么还要费那个劲呢?!’”但是这一“小小的精神危机”很快消失了,今天我们可 以看到我的母亲出现在为数众多的画中。 这对恋人似乎差不多总是生活在塞纳河畔一带,傅尔亲斯饭店是他们约会的场 所,他们去那里十分方便,他们只要向圣乔治街下方走去,经过圣拉萨尔街,再走 五分钟就可到达火车站。每隔半小时有辆慢车去圣日尔曼,中间在夏杜停车,在傅 尔亲斯饭店,他们和一群常客相遇,这些人怀着同情的心情注视着这对纯朴而又温 柔的恋人。画家卡叶鲍特照顾阿里娜·夏里戈像照顾自己的小妹妹一样。艾伦·安 德烈和昂里奥小姐收养她为干女儿,一心“精心培养这位可爱的乡下姑娘”。她听 着,深深被友谊的表示所感动,但她有自己的主意:“我不愿意失去我的家乡音, 变成一个假巴黎人。”这块地方好极了,它永远沉浸在节日的气氛中!她爱好划船, 常常泡在水面上。雷诺阿很欣赏她那敏捷的动作。“她手巧,可以做出点名堂来。” 他教她游泳,先是让她抓住救生圈学。他总是那样谨慎,待在够得着她的地方,而 且用绳子一头把她拴住,自己则拉着绳子的另一头。“谁知道会发生什么意外事呢? 万一她出现充血现象,我可以拉她一把嘛!可是我很快就把绳子弃之一边,她像鱼 儿那样游起来了”。 晚上,他总有办法找到一个义务弹钢琴的人,好让朋友们跳舞,露天座的桌子 被推到了角落里,钢琴放在一间小客厅里,琴声从敞开的窗户传出。 “你妈跳华尔兹舞跳得神了。我呢,可老踩他的脚。巴比叶是舞蹈明星,他和 你妈回旋急转时,所有人停下了脚步,目光落在他们两人身上。”有时候洛特在傅 尔奈斯小姐的伴陪下,唱起他们特别喜爱的《尼多丝·德尔威小姐》中的二重唱 “勇士之歌”:“因为,因为,因为他是个钢铁铸成的人”,于是响起了大家的合 唱声。 现在我想就雷诺阿心目中理想脸型的比例给读者一个概念:双目应当在头顶和 颔尖的中央。在他看来,因中心后上半部过分突出而造成的不平衡是头脑畸形肥大 的症状,“一个狂妄自大的人的头脑,或者纯粹是个患脑积水的知识分子”,上半 部脸太小的人是善良的、诚实的、憨厚的人;脸的下部若是过大则表明他是个固执 己见的人。“千万不要娶一个大下巴的女人,她宁愿切成碎片也不会承认显而已见 的错误!”他喜欢有长胖趋势的女人,然而他希望男人要长得瘦一点;大鼻子和小 鼻子相比,他更喜欢小鼻子;他毫不掩饰地承认他偏爱嘴巴大嘴唇厚“但下唇并不 突出”、牙齿小、肤色浅、头发金黄色的人,“长着一张噘起的嘴的人一定有奢望, 薄嘴唇的人多疑!”我父亲在提出这些标准并且特别强调眼睛把脸部分成二半的这 条中心线之后,又补充说:”此外还得注意一个人的本能。光靠这些标准去衡量, 容易犯错误。我认识一些漂亮的姑娘,她们长了一个长而尖的翘下巴;我也认识一 些无法忍受的姑娘,然而她们脸部的轮廓是平衡的杰作!”阿里娜·夏里戈恰好不 是那种难以忍受的女子,而且她的脸部和身体各部的比例也符合雷诺阿的标准;她 那略成杏仁形的双眼善于把接收来的印象传送给非常平衡的大脑;她步履轻盈(她 的双脚落在草地上决不会把草踩坏了);她保存着在她故乡山丘上吹拂的来自东部 的小风的力量;她知道该怎样把头发往上卷起来,马马虎虎地卷成一个一点也不矫 揉造作的发髻,她做的这个动作,雷诺阿很爱看,因为她盘的发髻“的确很圆”。 我年迈的备受风湿折磨的父亲,沉浸在往事的回忆中,望着那把红丝绒小椅子。从 前当他画画的时候,那个如今已经离开人世的女人常常喜欢坐在上面。这把椅子还 在我家里,它一直摆在我们不同的公寓客厅的长沙发旁边——从勃罗雅尔别墅直至 迁居罗歇朱阿大街,和我父亲的手套、比尔包开球以及他的手绢一样,它也是一块 飞毯,可以把我带到我试图回忆起的岁月里去! 现在我讲到了这两个生命最重要的交会点,这对那些纯粹是科学头脑的人来说 是一种无法解释的奥秘,而对那些带有神秘主义烙印的人来说却是像白昼一样清晰, 因为自从雷诺阿执笔的那一刻起,或许更早,在他童年的梦中,在认识阿里娜·夏 里戈之前三十年,他早已开始画她的肖像了。纳粹占领期间,我家丢失了一只花瓶, 画在瓶子上的维纳斯像便是我母亲降生前十年的化身。而我父亲在瓷器作坊里画的 如此多的有名的玛丽·安托瓦内特侧面像,竟然也是长了一只短鼻子!当时作坊老 板对他说:“当心!顾客认不出他们的偶像了,您应当把鼻子画得高一点。”当然, 雷诺阿画过代表不同体形的女人像。他对一切人的兴趣驱使他画出了不少酷似真人 的肖像画,但是当他挥笔画自己选择的题材时,他总是又回到了描绘主要体现未来 妻子的身体特征上。他是刻意选择这一类型的模特儿呢,或者是他的想象在引导他 的手呢?数年后他遇到的奥斯卡·王尔德可能对此作出过某种简单的解释,重复了 有关评论透纳的一句非常深刻的俏皮话:“在他之前,伦敦没有雾。”画家创造世 界的这种理论在雷诺阿身上可以找到更明显的证据,因为不仅仅我母亲,而且还有 我们这些孩子们,都诞生在他的绘画里!我们在出世之前,甚至在受胎之前,他已 经为我们、为所有的儿童、为所有的女孩千百次地塑造了形象,他无意识地把这些 人组成了一个世界——日后他的世界。雷诺阿世界的形成已不容任何怀疑。我常常 被一些做父母的拦住,指着他们的孩子问我:“您难道不觉得这是个小雷诺阿笔下 的小孩?长得出奇的相像!”在他之前的我们的地球上,居住着无数苍白长脸的人, 然而自他以后,地球上充满了长着漂亮的圆乎乎红脸蛋的小生命了。五彩缤纷的服 装颜色进一步补充了与真人一样逼真的特点,这也出自他的手。和他同时代的人骂 他“用俗丽刺眼的服装怪里怪气,打扮为充当模特儿的厨子”。这一批评出自一位 被遗忘了的记者之口,是我父亲亲口告诉我的。雷诺阿随便让人去说什么,当他创 造一个健康的人、色彩斑斓的世界时,他置一切批评于不顾。“我让那些文人墨客 沉溺于对贫血和白带的嗜好中。”为了进一步阐明他的思想,他又说:“我跟茶花 女睡觉她还得倒贴我钱!”倘若有人向他揭示他默默无闻从事的工作的真正本质时, 他会提出抗议,因为他认为即使创造世界的一个小小的角落,那也是天主的辛勤劳 动的结晶,而决不是象他那样一个先是瓷器好工匠而后变成绘画好工人的人的劳动 成果。恰恰相反,他深信是世界创造了他,他只是再现了这个如同一首伟大的交响 乐乐曲的那样使他心醉神迷的生活罢了。他是“激流中的一个软木塞”,他的唯一 的愿望是想成为他清楚地分辨出的奇迹和那些摸索着寻找奇迹而需要一点消息的人 的忠实媒介。 假如有人对他说,他在画布上慷慨地画下的这种生活的源泉也来自他的话,他 会发怒的,如同人们把他当成是知识分子一样,他会觉得这是一种侮辱而感到难受。 他只想充当既会“吸人”又会“吐出”的机器。为了在这方面获得成功,他注意不 浪费自己的精力,确保自己有一个准确的目光和一只坚定的手。“如果这种生活来 自我本身的话,那就等于是我大脑的创造。 然而一个光秃秃的大脑,是多么丑陋!只有当人们在大脑里注入某种东西时它 才有价值。”在这个问题上,他还有其他的看法:“为了很好地表达自己,艺术家 应当隐藏起来。你看看古希腊带了假面具的演员吧!”他还说: “克吕尼博物馆收藏的十二世纪圣母像为无名氏所作,没有署名,但这并不妨 碍我了解作者,甚至比他亲口跟我讲还更便于了解他。”有一天我在钢琴前看乐谱, 努力试着弹奏莫扎特的一首奏鸣曲,正如一切蹩脚的弹钢琴的人一样,我的演奏充 满了所谓的“感情”。父亲突然不安起来,打断我:“这是谁的作品?”我回答说 :“莫扎特的。”他说:“你让我放心了,你演奏的东西我听了也高兴,不过有一 段时间我真担心,还以为是贝多芬这个笨蛋的作品呢!”看我很惊讶,他继续说下 去:“贝多芬诉说自己欠妥。他把他心中的痛苦和胃中的不适统统向我们倾诉出来, 我真想对他说:‘您耳聋与我有什么相干!’和一切障碍一样,耳聋也有可以帮助 人的一面,德加在看不见的情况下创作了他最优秀的作品!莫扎特比贝多芬更穷困, 可他懂得廉耻,能把忧虑隐藏在心中。他试图用他认为与他无关的断音符吸引我, 打动我的心,因此他比贝多芬自己嘈杂的哭泣声更能对我诉说有关他个人的种种不 幸。我真想张开双臂去拥抱莫扎特,去安慰他。听过他几分钟的音乐之后,他成了 我最好的朋友,于是我们间的交谈具有亲切的特点了。”雷诺阿相信人世间存在某 种经常的、令人愉快的矛盾,它可以重建被自负者愚蠢的举动破坏的平衡。“企图 在观众面前完全暴露自己的艺术家到头来只是描绘了一个连他自己也不是的传统人 物,那是带有自我忏悔、哀哭和极度烦恼的浪漫主义,现实生活中蹩脚的喜剧演员!! 与此相反,有时候拉斐尔只是试图去画一些可爱的女子和小孩,然后题上‘圣母像 ’的标题,然而他却亲切地、淋漓尽致地把自己暴露在我们面前。”在和我交谈的 日子里,雷诺阿可以用某种自信心向我表达这些主要的原则。为了向我们揭示掩盖 事物本质的永恒的谎言,他依靠的是各种各样实验性的漫长的生活经历。此外他还 告诉我,他的真理离纯真理还相距甚远。他说:“我的一生中犯了不少错误。人开 始变老的好处是可以较快地发觉自己所做的蠢事。”他又对我这么说:“任何人、 任何风景和任何题材,无不具有哪怕是最小的趣味……这种趣味有时藏得好深。当 一位画家发现了这一隐藏的主藏时,其他的人会立即宣称它是一个优美的题材。老 柯罗向我们描绘了洛旺河的河畔,可洛旺河和其他河一样,是条普通的河。我确信 日本的风景并不比其他地方更优美。只是日本画家善于打开隐藏的珍宝,道理就在 这里。”他的这一看法使我想起了美国西部。那么多好脾气的人只认为它不过是 “一张明信片”而已,所以轻易地把参天的巨杉和大峡谷留给那些庸俗的观光客去 欣赏。我觉得美国的西部是美丽的,唯一不足的是它缺乏十五世纪意大利文艺复兴 运动时期那样有价值的一批画家或者法国印象派画家,去发掘隐藏在明信片背后永 恒的因素。 有什么比巴黎现代化的郊区更为凄凉的呢?我们知道,尤特里约和星期日优秀 画家出现之日起,这些并不美丽的街道上散发出一种不可否认的诗意,显而易见, 人们很少有机会去细细思考当今美国生活的结构形式,这就有可能妨碍一批具有自 由思想的,献身于非科学的自然研究的年轻人脱颖而出。 雷诺阿与我母亲初次相遇时,他正经历一次危机。“我再也不知道我处于什么 样的境地!我只知道自己在往下沉!”经过十年的挣扎和自相矛盾的实验之后,他 对印象主义越来越产生怀疑。阿里娜·夏里戈把事情看得比较简单。根据乡下人的 常识,她知道雷诺阿天生就是画画的,因此雷诺阿必须作画,不管画好画坏,不管 成功还是失败,但他的笔不能放下。有什么比荒废一枝葡萄藤更令人痛心呢?需要 用多少汗水才能把它重新培育起来啊!他们为什么不住到雷诺阿的家乡爱索瓦去呢? 乡下的生活几乎用不着化什么钱,雷诺阿可以在那里从事他的实际创作,葡萄园工 人不会干扰他,这些人有很多的别的事情要做,对决定绘画前途的事不会关心。去 乡下的建议遇到了两种阻力:夏里戈太太不允许她的女儿与那个“心灵善良的穷光 蛋”永远结在一起;雷诺阿本人需要生活在战斗的气氛中。“要让自己孤立起来, 你必须有坚强的意志!”阿里娜·夏里戈绝望了,她又回到了老板娘那边,尽量避 开雷诺阿,我父亲于是出发到了阿尔及利亚去,他在那里发现了一个奇妙的世界。 整个夏天,他是在瓦治蒙的贝拉尔家度过的。然而无论是东方壮丽的色彩还是诺曼 底的苹果树都无法使他忘掉我的母亲。那年九月,他又和我母亲重逢了。 后来当我问起我母亲的一生中这段生活时,她的回答含糊不清,这倒并不是她 对我隐瞒什么,而是她和一切真正坚强的人一样,她总是生活在“现在”。在回忆 过去相比,为科莱特的桔子树选择何种化肥更使她感兴趣,在我母亲去世之后,父 亲孤身一人,对自己的隐私有某种程度的披露。通过他的谈话,我差不多可以使过 去发生的事情恢复它们的本来面目,阿丽娜·夏里戈同意结婚,条件是婚后要生孩 子,并且把全部精力用在照料孩子身。这就意味着随之而来的是婴儿的哭喊声,需 要洗晒的尿布,种种的忧虑和不眠之夜,而这一切不太符合一位狂热地从事绘画的 先生的愿望,此人正像苦行僧那样,为了拯救自己的灵魂,住在柱头的顶上,于是 他们俩决定继续做个“好朋友”。她一心想忘掉他,因此怂恿他再去旅行,他呢, 迫切地希望看看过去的艺术大师留在他们自己的国家里的名画,例如收藏在马德里 博物馆的委拉斯凯兹和收藏在威尼斯博物馆的提香的作品。他坚持自己的观点,认 为画“不会行走”,应当到画的作者居住的世界里去观赏。一八八一年,对于雷诺 阿来说,兴致勃勃的旅行阶段开始了,这不但对他的个人生活,而且对他从事的绘 画事业,都带来了重大的转变。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