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雷诺阿不得己,只好买三等车票旅行。不过即使他有经济能力的话,他也会避 免不必要的开支去买一张头等票,因为臀部的舒适和价格的差别一比,实在划不来。 在他生命的晚期,由于他的健康状况不佳,他不得不坐在华丽的位子上旅行,但他 并不喜欢,或者说坐在这些位子上的旅客令他讨厌,他说:“这些人一坐下来就打 开金融报,然后他们会用眼角朝邻坐的人瞥一眼,揣摩着应该把人家归在社会的哪 一类中!而最自命不凡的莫过于那些公费旅游者。”当他看到那些故意使劲装出一 副庄重而又略带倦态的人,当他看到那些百万富翁因管理一笔太大的财产而被弄得 局促不安,或者当他看到似乎胸藏重大机密的外交家时,雷诺阿会暗暗发笑。“我 带着颜料盒和太阳伞坐在一等车厢里,总觉得自己是个不速之客,有点像闯入时装 模特儿表演队的一个烧炭工人。”雷诺阿认为坐二等车厢更糟,因为大量坐不起头 等车厢的人在二等车厢显得有点矜持。“他们装出一副何等高贵的神态!”某位 “艺术家”游客偶然发现他的作画用具,谈论起绘画来了,然而这样的交谈应当是 一般寒暄话。一向如此和蔼,如此“健谈”的父亲居然巧妙地装成了一只“熊”, 一旦被激怒,他会变得尖酸刻薄起来。有一次在旅途中,同车厢邻坐的一位旅客对 着他喋喋不休地评论梅索尼埃。那时我母亲正怀着皮埃尔。正是出于这个原因,他 们乘坐头等车。这位军事绘画的爱好者坚辞不已,还提到美国人出高价买画。雷诺 阿恼火了,回答对方说他对名画一窍不通,他为妓院工作,专门画春宫画,他之所 以获得成功,是因为他能巧妙地画男性性器官。我母亲听了感到很为难,她不怎么 赞赏类似的玩笑。 雷诺阿几乎总是分阶段旅行,他不理解他同时代的人匆匆过往的行动。 “自从人们开始会节省时间以后,我认为生产的速度反而变慢了。有人告诉我 某位作家用打字机三年才写出了一本书。可是莫里哀也好,莎士比亚也好,他们用 鹅毛笔在一周内就写完一个剧本,而且是杰作。”在雷诺阿看来,乘慢车有好处, 自己可以走进更真实的现实生活的活动中去。“去邻近的村政府卖奶酪的农妇依然 如故。假如她乘快车外出作长途旅行,那末她就失去了她的身分,她成了人们常称 之为‘旅客’的无名动物。”他很少谈论聚集在名胜古迹上的、被人们称作旅游者 的“菌类”。旅游者在当时很少见,而且值得庆幸的是,他们几乎都是英国人,也 就是说一些言行比较谨慎的人。 雷诺阿从不单独旅行。据我所知,洛特曾陪同他一起去过意大利。他们在第戎 歇脚,一连几天漫步在古老的街上。”勃艮第的屋顶有点中国风格,四角稍稍往上 翘,我喜欢。”他崇拜勇敢的查理。“查理时代教堂里的天使略微做作了点,但这 种矫饰主义是我喜欢的。”他对介于法国和德国之间的、本来应当在佛垃芒人中间 延续下去的文化表示惋惜。“很可惜,这种文化尝试失败了。在这方面瑞士人却向 我们使了一个奇怪的花招。”他常常出于一些预料不到的原因而下车,或因为邻座 碍手碍脚的旅客,或想在近处看看村里的教堂,教堂的钟声仿佛在向他发出召唤。 这样,他不仅炮尝了眼福,也饱赏了口福。三等车厢里的乘客常常是些慷慨大方的 人,大家争着请雷诺阿分享自己携带的“篮子”里的食品。一位大嫂以怜悯的目光 看着雷诺阿从口袋里掏出的三明治,对他说,“这就是您的午饭?怪不得您这么瘦 呢!”有些人出门时带足了食物,似乎要去周游世界。火车在前进,过了一公里又 一公里,我父亲从勃艮第的奶油酥饼一直吃到普鲁旺斯的焖肉,从金山坡的小瓶新 酒一直喝到莱茵河畔芳醇的玫瑰红葡萄酒。大家一面吃,一面谈论着一年的收成, 家庭的烦恼、秋收、东京战争以及“当你不习惯穿紧身褡”而又非要你穿这种衣服 时活受罪的情景,在吃了头几口之后,有时候会见到一个长得很丰满的农村妇女再 也忍不住了,她先是表示歉意,继而解开上衣的钮扣,并且请旁边的女乘客解开她 背上的拉链。如此松绑之后,她的肉能自由地向外施展了,吃起兔肉馅饼来也津津 有味了。 乡音随着地区不同而不同。里昂人说话的语调是缓慢而拖长的,勃艮第葡萄园 工人说话时总带颤音,而杜朗斯河流域响亮的普鲁旺斯语又取代了它们。人与人之 间冰冷的关系很快消失了,这位带着奇怪的行李的巴黎人很快被大家接受了。人们 讲述着各种各样的故事。后来我父亲还能想得起来几个,他记得有一个龙骑兵踉踉 跄跄的,头带钢盔,腰间佩带一把军刀,手里拿着一只装新娘结婚礼服的大纸盒。 礼服是他的上尉的太太送给他的结婚礼物,那纸盒实在难为他,尤其因为在当时是 严禁穿制服的骑兵外出时携带包裹的,他原先答应上尉把包裹寄走,但他本来是个 节俭的农民,情愿冒受罚的风险也舍不得花钱邮寄。他对一个正在喂奶的少妇说: “万一有下级军官伸着鼻子到窗口看,您就说这东西是您自己的。”他是到离第戎 不远的下勃菜西村去,可他发这个村名时的口音很特别,把所有的音节全连在一起, 并且故意在“下”字上加重语气。这样一来,“下勃莱西”成了“勃齐巴阿阿阿”。 有位勃艮第人问他下勃莱两是不是就在上勃莱西边上,龙骑兵肯定的回答终于 解开了这个地理之谜。女乘客们想看看新娘礼服,可是这小伙子不肯打开包,重复 着说:“那是最漂亮的礼报,最最漂——漂亮的包——包裹!”为了不使他们太失 望,他给她们讲了个故事,我父亲听不明白,不过故事一定很离奇,逗得全车厢里 的乘客捧腹大笑,雷诺阿看他们笑得那么开心,他受感染了,高兴地和他们一起笑 了起来,那是一个有关婚礼的故事。勃艮第的婚礼往往要延续几天几夜,我自己也 应邀参加如此豪华的喜宴:围着桌子一连吃三天三夜,宾客只有实在坚持不下去时 才站起身,也只有你睡着了看不见这些美味佳肴和好酒时才停止吃喝,可是在谷仓 的麦桔堆上酣睡几个小时后,又站起来开怀畅饮。龙骑兵讲的故事就发生在为他姐 姐举行婚礼期间。 他母亲是个“爱钱如命”的人,她趁机悄悄地把一只不能吃的老公鸡与宴会上 的其他的家禽肉混合在一起。这只老公鸡——当地人把它发成”老红鸡”这个音— —可骗不了任何一位来宾,他们把鸡递过来递过去,言谈话语中还不时隐射这位家 长的隐私。最后这位辛辛苦苦的母亲只好自己把“老红鸡”吃掉!我父亲喜欢听这 样的笑话。 下面是他在旅途中遇到的另一个故事。雷诺阿在洛特的陪伴下参观了布莱斯镇 上的勃罗大教堂。他说:“教堂已破旧不堪,可是它仍然很美!怎么叫人不爱奥地 利的玛格丽特呢?她的格言‘大幸即不幸’的声音在教堂的四周回荡。犹如音乐主 旋律,把我们带到远离我们的油盐酱醋的时代!”火车里挤满了人,他们不得不放 弃他们珍惜的三等车厢,到二等车厢里找个落脚的地方。二等车厢里已经有六七位 乘客,他们都在看报。画家的行李勉强放到了行李架上后,两位朋友找了位子坐了 下来。邻座的乘客在聚精会神地看报,假装没有看见新来的人。他们俩互相交换了 一个眼色。意思是说:别开玩笑!可洛特想重新提起在火车站餐厅里发生的笑话。 那一天雷诺阿心不在焉,竟把最后一小片奶油蛋糕也吃掉了,没有给忙于和女收款 员聊天的洛特留下任何吃的东西。在那个时代,人们管那些一个人独自饮酒、独自 游玩、总之不愿意合群的人叫“瑞士人”。也许此话与瑞士民族持中立态度有关。 洛特被剥夺了吃早餐的权利,因此把雷诺阿当作“卑鄙的瑞士人”。 为了让严肃的邻座乘客开开心,洛特又说了一句:“喂,卑鄙的瑞士人!”玩 笑产生的效果并不符合愉快的开玩笑者的愿望,从报纸背后射出的是冷若冰霜的目 光。于是可怜的洛特暴露了自己的面目,他反而被看成是个卑鄙的无耻之徒。我父 亲突然注意到那些乘客读的是洛桑报。他的朋友是个近视眼,当然没法看清细节, 因此雷诺阿警告他,在他的脚跟上踢了一脚。可洛特把雷诺阿的动作看成是对他的 一种鼓励,因此又嘻嘻哈哈地说:“喂,卑鄙的瑞士人!”雷诺阿踢得越厉害越是 警告他,他的鬼脸做得越发出奇。最后有位先生对雷诺阿说:“您别担心,我们不 是瑞士人!”他们原来是贝藏松地区一些钟表制造商。坐在雷诺阿身边的一个乘客 说:“大概是因为我们从事钟表这个行业,所以给人看起来有点像日内瓦人。”大 家天南海北谈起来了,从扁平表、厚表、钟表机件上的钻石,一直谈到水蒸气的排 出。一天下来,我父亲获得了有关钟表的全部知识,他说:“他们是些可爱的人, 和十八世纪典型的资产阶级一模一样。”雷诺阿常常突然中断他的故事,陷人片刻 的沉默中。夜幕渐渐降临,罗歇朱阿大街的画室开始变得黑暗起来,雷诺阿邀游在 往事的回忆中。我利用这个短暂的休息时间扶起他的身子,大路易丝则为他的橡胶 “圆垫子”重新充气。接着我们设法力他们找一个最佳位置,让他重新坐下。“橡 胶这东西真脏!……给我一支香烟吧。”他吸了几口烟,然后让它自然熄灭。他本 来就不是一个真正会抽烟的人,从来不把烟吸进肚子里去,而且也不喜欢高级香烟 “自然”,说:“这样的香烟一旦掉在地上,你忘了把它掐灭,那布卡拉地毯准保 会烧着。”虽然他事物、甚至对丑陋的事物以及对人和动物、“甚至丑陋的人和动 物”一样,抱尊重的态度,但是假定上述想象中的地毯是按米出售的机织割绒地毯 的话,我相信因不小心而把地毯烧坏的意外事故不会对他产生如此深刻的印象。 有一天晚上,我父亲若有所思地瞧着一只饼干盒,盒子上印有厂商的名字。 “当然资产阶级应当对现代城市出现的丑恶现象负责,他们贪婪地追求利润,破坏 了一切,制造了一个到处是烟囱的贫民窟世界。可是也许不仅仅是一个在度过肮脏 时期的阶级,而且还有人本身应当对此负有责任。总之,资产阶级就是暴发户,如 果他们不比别人更机灵的话,他们依然会那样贫穷。 因此靠金钱才能建造歌剧院,才能购买保尔·洛朗的画。父亲告诉我,有一次 在午餐会上,他的克莱门梭、杰福瓦以及几个“文人”交谈,大家都在谈论资产阶 级,对他说:“我们不是贵旅,因为我们没有世袭的头衔;但我们也不是工人阶级, 因为我们不用双手从事体力劳动。如果我们不是资产阶级的话,那我们是什么?” 杰福瓦回答道:“我们是知识分子!”雷诺阿听了不觉为之一震,他的耳朵无法受 这种厚着脸皮公开声明劳心者优于劳力者的说法,他对惊讶的客人说:“我情愿属 于资产阶级。”紧接着他又补充了一句“不过归根结蒂,我是用手劳动,因此我是 个工人,一个绘画工。”他手中的香烟使他想起了旅途中遇到的一个笑话,兴致勃 勃地说:“我那时在西班牙,看了委拉斯凯兹的画后非常兴奋。我走进一家商店去 买香烟,一位衣着华丽的末等贵族正在挑选雪前。我因为不会讲西班牙文,所以只 听懂了他说的两个词ColoradO 和claro ,意思是色和光,这两个字后来经常出现 在我的脑海中。对于我来说,这是一种启示,我终于找到委拉斯凯兹的奥秘”我设 法把话题转到艺术的领域中来。我虽然很晚才访问意大利,但是通过绘画的复制品, 我对意大利艺术有了一定的了解。然而父亲对我的暗示却充耳不闻,他说:“绘画 这种东西不能看不能讲。我要是告诉你,提香画的宫女看过之后真叫人想吻吻她们 的话,那对你一点好处也没有。有一天你将会自己亲眼去看看提香的画。假如他的 画在你身上没有产生任何效果的话,那是你根本不懂绘画,我可没有办法改变这种 状况!”但是他又说了一段与刚才说的显然有矛盾的话:“绘画是不能看的,人们 只能和它生活在一起。 你家里有一幅小画,你很少瞧它,而且从来也没有以分析的眼光去瞧它,可它 已成了你生活中的一部分,成了你的吉样物。参观博物馆,那只是万不得已的办法。 当二十个参观者在你周围低声说蠢话的时候,你怎么能对画产生兴趣呢?假如一清 早去参观,那还好一点。”雷诺阿的性格决定他很少对某人或某事作出评价,可是 一旦要作某种评论的话,他使用的语言再明白不过的了。“列奥那尔·达·芬奇真 使我头疼,他笔下的耶稣及其弟子是多愁善感的。我敢肯定,这些勇敢的犹太渔民 为了他们的信仰忍受肌肤的痛苦,但他们相信没有必要一个个翻白眼!”与此相反, 当萨马尔泰纳百货商店的建筑设计师弗朗茨·儒尔丹问他是否喜欢伦勃朗胜过喜欢 鲁本斯时,他却说:“我不想颁发棕榈勋章。”描写雷诺阿在意大利旅行的著作已 经出版的就有不少,其中有些著作史料丰富。我从和父亲的交谈中得出如下的印象 :他最初出发去意大利研究意大利文艺复兴时代艺术的热情逐渐冷却了下来。 然而随着他对意大利人民的加深了解,他对他们更加崇敬了。他说:“意大利 人在贫穷中显得高贵,他们善于用皇上般的动作耕田!”通过“皇上”,他深入地、 完整地了解到了表现这些“皇上”的艺术——原始艺术,如乡村教堂里一幅出自无 名氏的壁画——契马部埃或乔托的先驱,十二世纪的柱廊,圣弗朗索瓦某个弟子住 过的简陋的修道院。在我看来,意大利好比一束紫红色的小花,没有戏剧性的夸张, 也不是那些愚蠢的罗马皇帝!”雷诺阿尤其热爱意大利的南方人,“也许是因为我 到达那不勒斯时听懂了几句话。”在这座城市里,他获得了艺术的启示,“证明了 这次旅行的必要性”,看见了陈列在那不勒斯博物馆里的庞贝绘画。“我对米开朗 基罗和贝尼尼的技巧厌倦了:衣褶和褶痕太多,肌肉太发达!我喜欢的油画是没法 言喻的,但看起来又是永恒东西,那是每天都可以在前面一条街的街角旁捕捉到的 永恒,一个女仆暂时放下擦锅的活,成了奥林匹斯山中的天后!”在这些奇迹般地保 存下来的壁画人物中,他找到了索朗特的渔夫和渔贩。“意大利人没有画伟大的油 画作品的任何功劳。他们仅仅观察四周罢了,意大利的街上挤满了异教神和圣经中 的人物,每一个喂奶的妇女都是拉斐尔笔下的圣母!”他常常提起得出的最后这点 印象,一看到圆圆的褐色的乳房和捏住乳房的小胖手心里就非常激动。庞贝的画之 所以能打动他的心还有别的原因:“壁画家们并不为理论而犯愁,他们不追求画尺 寸的大小,尺寸就在那儿呢;他们善于用很少的笔触描绘出如此丰富的色彩!”画 家们简陋的调色板使他赞叹不已,板上摆着的是各种土的颜色,以及单独使用时显 得暗淡然而对比之下又显得光彩夺目的植物的颜色,“你简直觉得他们不是在创作 伟大的杰作,而是一个商人或者妓女,想用画来装饰自己的房间,画家只是在光秃 秃的墙上恰如其分地添加一点欢乐的气氛,如此而已!没有天才!也没有超人的智 力!”我们知道,随着年龄的增长和知识的丰富,雷诺阿简化了他的调色板,这种 倾向很可能是在那不勒斯看了庞贝的画之后才开始的。 有一天他对我说:“意大利的麻烦就在于它太美丽了。当你有这么多赏心悦目 的东西欣赏时,你为什么还要去作画呢!”他思索了片刻后又说:“很遗憾,我现 在老了,又有病,要不然我可以去意大利、希腊或者阿尔及尔作画。我现在知道的 东西够多的了,可以完成这个使命。要想顶得住那些太漂亮的事物的诱惑,要想自 己不沉沦下去,你自己必须内行。”我瞧着他消瘦的、奇怪地倒向一边的脸,胡子 被压皱了,我理解他的意思。在他的眼睛里,我觉察到他既发表自己的意见又否定 这种意见时感到的乐趣;“此外,桌子边上放一只苹果已经完全足够了。塞尚用一 只苹果创作了一些杰作,我可不愿意让我的模特儿去打扫庭院!”他继续在他的脑 子里玩游戏:“然而人们过去在意大利作画更比别的其他地方好,而如今呢,在巴 黎画画更比别处好,也许是因为有气氛吧!”但他摇动着他变形的手,否定了他的 这种说法:“不! 是爱好艺术的人创作了画,法国的绘画是肖盖先生的作品,而意大利的绘画是 波尔吉亚、麦迪西斯和别的暴君的作品,上帝把对颜色的鉴赏力赐予了他们!”在 那不勒斯,雷诺阿住在教士们经常光顾的一家小客店里。“在餐桌上,面对着西红 柿通心粉,我是唯一不穿黑袍的食客。”他和坐在他旁边的一个瘦瘦的大鼻子教士 大谈神学问题。我父亲根据巴斯卡尔和冉森教派的法国传统理论,竭力维护绝对恩 典的思想。“画《卡那的婚礼》固然需要恩典,但是画那些由于神的慈悲免遭火山 爆发而化为灰烬的壁画也同样需要恩典。”教士回答说,庞贝壁画的作者是异教徒, 他们不可能获得圣宠。为了向我父亲证明恩宠是人的事业,这位有才智的、然而是 自相矛盾的意大利人向他讲述了圣冉维叶和桑比约内将军的故事。故事可用几句话 概括:圣冉维叶不仅是那不勒斯城的主教和守护者,而且每年于五月和九月两次就 关系到该城命运的重大事件提出英明的看法。他被斩首后流下的一些鲜血被保存在 一座大教堂的礼拜堂的圣水瓶里。假如圣冉维叶表示赞同,那这血会液化;反之, 如果他表示反对,那这血会凝固。 桑比约内将军恰好在奇迹显现前几天征服了那不勒斯。他非常怀疑那不勒斯的 僧侣借助了圣者的力量反对革命的、信异教的法国人。的确到了指定的那一天,如 山如海的人群聚集在大教堂里,只见殉道者的血是凝固着的。 于是人群中爆发出仇恨的口号声和以死相威胁的喊声。人民群众举行暴动已迫 在眉捷。桑比约内传话给主教,扬言如果奇迹不显现的话,他只好把主教杀了。结 果血立刻溶化了,那不勒斯人欢呼法国人的到来。 我们谈到的那位教士是卡拉布里亚人,他对他的故乡的描述使雷诺阿产生了去 看看的念头。于是我父亲带了一封他的朋友给他弄来的主教写的介绍信出发了。在 那个时代,卡拉布里亚地区的铁路很少,道路也不多。父亲长途跋涉,时而乘渔船, 从一个小港口到另一个小港口;时而步行。主教的信为他打开了本堂神父住宅的所 有大门,神父往往把仅有的一张简陋的小床让给他,自己则和驴子一起睡在麦秸上。 该地区的贫穷状况给人留下极其深刻的印象,然而穷人们争着要接待这位旅客。一 日三餐再简单不过了,有些村里的人只靠菜豆糊口,他们甚至根本不知道什么叫面 条,而外国人总认为在意大利南部,这种食物是很普通的。有好几次,雷诺阿来到 下雨后河水猛涨的小河边,河上因为没有桥而无法过去。一天,一位农妇看见他手 足无措的样子,连忙喊在地里干活的妇女。她们笑着跑过来了,一共有二十几个人, 把雷诺阿团团围住,说话像连珠炮似的,用布拉布里亚语向他作解释,可他什么也 没有听懂。末了,她们一个个走下河去,并且举起我父亲和他的行李,把他当作橄 榄球似的,从一个人手中传到另一个人手中,最后把他传到了对岸。我父亲尽可能 想些办法,以便对他们见义勇为的行动表示一点心意,可是他没有很多钱。不过对 于这些几乎只靠以物换物为生的村民们来说,哪怕是最小的一个钱币儿已经够稀罕 的了。村里人只希望他画一幅儿童肖像画。 后来在一个山村里,雷诺阿又修复了因潮湿而受到毁坏的一座教堂里的壁画。 “我对壁画并不内行,正巧在村里泥瓦匠家里找到了一些粉状的颜料,我心里想: 这玩意儿持久不掉吗?”我想知道他是否碰到过卡拉布里亚的绿林好汉,他告诉我 说:“没有碰上他们”,而且他不相信这些无法无天的人会那么凶狠。我遇见的所 有卡拉布里亚人都非常慷慨大方,生活虽差,但都那么快乐,于是你会这样想:有 必要去赚钱吗?”“在阿尔及利亚我发现了白色。”父亲完全成功地使我懂得眼睛 陶醉于这种颜色时感到的乐趣,“在那里一切都是白色的:人们穿的呢斗篷、墙壁、 清真寺的尖塔,还有道路,而绿色的橄榄树和灰色的无花果树和这一切又相映成趣。” 他见了阿拉伯妇女的步态和衣着会心醉神迷:“她们够机灵的,她们了解神秘的价 值。她们的脸上戴着面纱,那只半遮半掩的眼睛很迷人。”我渐渐懂得,雷诺阿执 著地企求的是一个贵族的世界,而这个贵族式的世界,他在西方的同胞中是越来越 难于找到了。“阿拉伯女人头上顶着水罐走路的姿态真美!好像露丝去泉边取水一 般。他在阿尔及利亚作画不多,因为他更关心的是观察一个被所谓的文明人正在极 力摧毁的世界。假如只有工厂、有轨电车和办公大楼,那还勉强看得过去。可是山 里还有牧羊人,他们的神态活像《一千零一夜》中的王子,最糟糕的是外国人居然 教他们阿拉伯艺术,往他们那里派遣织地毯专家和陶瓷理论家!”雷诺阿梦想中的 世界是:在这个世界上,动物和植物的形象不被人类的需要所扭曲,人本身的形象 也不会因繁重的劳动和卑劣的习惯受到损害。“当乞丐并不可耻,买卖苏伊士运河 的股份才卑鄙呀!”在他看来,最粗俗的行为莫过于西方人穿奇装异服. 尤其是男 人戴的假领子,更是他讽刺挖苦的目标。他认为那种让自己的脖子裹在硬梆梆的圆 柱形假领子里的奇特想法是“正人君子”虚荣心最好的象征。他把“现代社会的安 全感受到毁灭性的破坏”与这种时尚联系在一起,“你的脖子拔高了,保险公司就 走运了。”他在这里说的,确确实实指的是保险公司——现代社会畸型的真菌,他 常常自问:阿拉伯人高贵的气质是否是因为他们对未来抱无忧无虑的态度而形成的? 造成这一局面的另一个因素是穆斯林人特有的平等感,这种平等很难加以解释,因 为它与地位及财产的平衡没有什么关系。它其实起源于对所属一种特殊的宗教的满 足感。他曾经多次看见一个有钱的穆斯林和一个衣衫褴褛的人在交谈。“阿訇·阿 尔·拉希德与乞丐聊天,因为他明白,在真主的眼里,他并不比乞丐显得的更加重 要!”日后我将去验证他表达的印象是否正确。从我们的谈话中得出的结论又一次 令人深信无疑:我们的商标不一定与商品的真正价值相符。我们的平等明显地掩盖 着不平等,而阿拉伯人之间的不平等有时却具有真正博爱的意义。 当雷诺阿又在思念阿里娜·夏里戈并且这种思念弄得他“坐立不安”的时候, 我不知道他置身于何处,每天早晨都给他带来这样的信念:没有她,世界不完整的。 他先给她写信,继而准备回家。她在车站上迎候他,从此,他们再也不分离。 我母亲给予我父亲的太多了:精神上的安慰,可供他作画的孩子,还有,晚上 有理由再也不必外出了。“她使我去思考;她懂得如何在我的周围创造一种与我的 忧虑相适应的活泼气氛。”他的忧虑事关重大,那是对整个印象主义提出怀疑。他 试着用细铅笔勾画出准确轮廓;然后“像安格尔先生那样”确定形式,接着用刀涂 上一层厚厚的颜料;最后,也许就在当天,像画水彩画一样,几乎在整个画布上淡 淡地涂上一层色彩。 雷诺阿夫妇在圣乔治街画室定居了下来,起初,夏里戈太太主动要求掌管家务, 我母亲怕自己胜任不了,因此也就同意了。母亲原是裁缝,几乎没有什么空闲的时 间去学烹饪。相反,我外祖母却是做“小菜”的行家。开始时,万事尚称如意。雷 诺阿津津有味地吃着丈母娘做的蛋奶酥、白汁小牛肉和牛奶蛋糊。他也许更喜欢带 有“乡土”风味的食物,然而心里对这位好心的太太制作的精美食品也很感激。可 是不幸的是,就在这位太太大显示烹调技艺的同时,这位太太常常情不自禁地流露 出她的坏脾气的印记:“你不吃白汁小牛肉?那你大概想吃鹅肝吧!”见女婿手头 拮据,她常常指桑骂槐: “人都快饿死!还想吃鹅肝!”他有时想起什么事,突然离开饭桌,用炭笔把 它记下来,夏里戈太太又会说风凉话了:“还自称有教养呢!”我母亲听了之后只 是气狠狠地指指厨房的门,于是老太太拿了自己的餐盘,一个人在炉前吃饭去了。 这个场面雷诺阿一点也没有看到。为了缓和缓和矛盾,阿里娜·夏里戈会买点我外 祖母爱吃的糖炒栗子。这个故事是我外祖母亲口讲给我听的,她说:“要是我多一 个心眼,我天天有糖炒栗子吃了。”我父亲很想让我的母亲分享去意大利的乐趣, 他们终于一起去参观了西西里岛。雷诺阿在旅行中丢了钱包。在等待杜朗·吕埃尔 接济期间,他们俩只好住在阿格里根特郊区的农民家里,母亲帮助主人干农活。等 钱送来之后,我母亲一定要酬谢他们,他们可生气了。雷诺阿和他的妻子都没有学 习语言的天分,因此只好用手势来沟通思想。最后我母亲想了个主意,把挂在她脖 子上的圣母像圣牌送给善良的农妇,分别时她们俩“大哭了一场!”在我哥哥皮 埃尔出生前不久,我母亲劝父亲另租一套公寓,与画室分开,她说:“这样,孩子 随便他哭闹都行。”她在乌同街找到了四居室一套住房,厨房很大;在香榭丽榭美 术宫街上又找到了一间画室;另外,在圣乔治街乳品商卡米耶太太长女的帮助下, 在蒙马特尔高地为她母亲找一个小房间,“要走好一长段路才能到”。这位长女因 没有从雷诺阿身上获得爱情,只好选择了勒皮街一位鞋店商人,在漂亮的铺子里摆 起架子,聊以自慰,而她的妹妹嫁给了在爱丽舍宫附近的一条街上开了爿钟表店的 钟表商马洪先生,我对他记忆犹新,至今我仍可以看到这位钟表的酷爱者,在活像 一条阑尾的眉弓下戴着他的放大镜,弯着腰伏在他的工作台上,在很多年期间,我 们戴的表上都刻有“马洪”的名字。 我母亲不愿意夏里戈太太“扮演照料婴儿的角色”,“免得把小孩带成了小糊 涂虫”;她尤其害怕孩子一哭她母亲就摇晃他的做法;她认为溺爱孩子是一种罪过。 或者至少可以说给孩子帮了倒忙。“屈从于任性的孩子倒是省事,但这会给孩子日 后的生活准备了失望的温床。”雷诺阿呢,他觉得不能把小孩子像小马似的放在一 个围栏里让他独自成长是件憾事,但他很快承认他的这种想法是乌托邦式的,“因 为我们有风湿、支气管炎、贫血、便秘遗传特性,如果我们被扔在大自然里有可能 死去,我们需要羊毛毯子,孩子需要定时喂奶。”他想起了一八八二年因得肺炎而 险些丧命的情景,是奥维尔- 苏- 厄瓦兹的艺术品收藏家加歇医生,尤其是他未来 的妻子以及心灵善良的乳品商和她的两个女儿的悉心照料,把他从死神中夺了过来。 下面几段文字是从我父亲札记中抄录下来的。它们有力地表达了他那需要“用 爱来观察自然”的坚定不移的信念。这些文字或许也代表了他给印象主义的最后奉 献。为了编纂一部《青年建筑师用绘画基本原理》,他写了这些东西。我们知道, 雷诺阿把十九世纪末建筑的丑陋和日常用品设计的粗俗看作比战争还要危险。“大 家对这些习以为常,竟连它们的丑陋都看不出来。 倘若真有一天,我们完完全全习以为常,那就是曾经给我们创立了先贤祠、鲁 昂大教堂的文明的末日了!那时候,人们会因为无聊而自杀,或是为了取乐而互相 残害!”奥古斯特·雷诺阿笔录: 凡我称之为艺术法规或者艺术初步概念的东西都可以归结为三个字:“不规则。” 地球不是圆的,桔子也不是圆的。桔子没有哪一瓣的形状和重量同其他瓣完全一样。 你若把桔子一瓣一瓣分开,每瓣桔子籽有多有少,而且籽与籽也不相像。 还有树叶……同一种树的成千上万片树叶中,没有哪一片会和另一片完全一样。 拿一根柱子来说吧:如果我用圆规来把它弄得很对称,它就会丧失它的生气。 要解释“规则”中的“不规则”性,所谓“规则”,只是肉眼中的价值而已… …对圆规的“规则”性来说,它不是价值。 有人习惯于夸张希腊艺术的美(美是显而易见的),认为其余的艺术没有价值, 真是荒诞可笑!就像是有人告诉我金发女郎比棕发女郎美丽或是棕发女郎比金发女 郎美丽一样。 损坏的部分不要修复,要重作。 别以为可以重现另一个时代。 最少“想象”的艺术家是最伟大的艺术家。 要想成为艺术家,必须学会了解自然的规律。 买艺术家的作品是人们对一位艺术家所应该提供的唯一报酬。作为艺术家,应 该吃得省并且放弃一般人的生活。 德拉克鲁瓦从未得过奖! 这是怎么回事?在所谓的野蛮时代,艺术得到人们的理解,而在我们这个进步 时代,艺术却不被人们理解? 果真艺术变成了无用之物吗?那么万物行将灭亡?人们失去的,不仅是艺术价 值一个方面,或者某一部分。一切都会同时丧失。倘若艺术是不必要的东西,那末 为什么要模仿或伪造它呢?我要的只是舒适?我请人做的是厚木家具,建的房子室 内没有什么装饰……? 总之是必可少的东西……倘若我能达到这种境界我会是一个 很有鉴赏能力的人。可是,这种纯朴的理想几乎是没有办法实现的。这种没落的根 由是因为人们失去了用眼睛观察事物的习惯。艺术家是存在的,就是不善于去发现 他们。如果一个艺术家为一个瞎子创作作品,那这位艺术家就一事无成。我的意思 是说,要打开那些鉴赏者的眼睛。 并不是哪个人想当鉴赏者就可以成为鉴赏者的。 有些人不管作出怎样的努力,也无法成为一个鉴赏者。 有人送了一幅大师的作品给我的一位朋友,这位朋友的客厅里有了这件价值无 可争议的东西,很是高兴。家里来了人,他总要让他欣赏一番。 一天,他跑到我家里来,高兴得不亦乐乎,娇憨地告诉我直到那天早晨他才明 白那幅画是很美的;在此之前他只是跟在人家后面人云亦云,只对签名感兴趣。我 的这位朋友这时候才成了一位名符其实的鉴赏者。 要在一个时代重现过去时代已经出现过的东西是不可能的。因为看法不同,想 法不同,工具不同。需要不同,画家的技法不同……。 一位新富的绅士决意盖一栋古堡。他了解到了当时最时髦的样式: 路易十三式。样式有了,就干吧。自然,他找的是一位仿制路易十三时代风格 的建筑师。这要怪谁呢? 你有一座美丽的宫殿,但是首先你必须有资格住它。 受教育的应当是艺术的爱好者,领取勋章的应当是他们,而不是艺术家。艺术 家们对此毫不在乎。 那些在瓷盘上作画的人只是临摹别人的作品而已,他们之中没有一个会想到要 去看看他笼子里金丝雀的脚是什么样的。 在繁华地区应该为那些从事装饰画的人建造一些价格低廉的小客栈。我是说小 客栈,或者说没有老师的学校也行。因为我不希望我的学生被琢磨得太优雅,就像 我不希望我的花园修剪得太整齐一样。 年轻人应该学会自己观察事物,而不是老去问人家的意见。 看看日本人画鱼画鸟的方式吧,他们的作法十分简单。他们坐在田野上,长久 地看鸟儿飞翔。他们靠观察终于明白了鸟的各种动作。对于水中的鱼,他们也采用 这种方法。 不要怕去看全盛时期那些大师们的作品,他们只是在“规则”中创造了“不规 则”。像威尼斯的圣马可大教堂,它在整体上是对称的,但它的局部绝无雷同之处。 一个艺术家因没有成就而悲怆时,对自己应该有信心,而且应当只听从他的真 正的主人——自然。 你越是使用好工具,你的雕刻越会乏味。 日本人仍然保持着一种质朴无华的生活,所以他们有时间走出去,有时间去静 静地观察。他们仍然会爱恋地观察一片片草叶、鸟儿的飞翔或鱼儿的敏捷游动。回 到家里,他们心中充满着美丽的意念,顺顺当当地画出他们要表达的装饰画。 要对“堕落”有所了解,你只要到大街上的咖啡馆里喝杯啤酒,望着过路行人, 没有比这更好笑的了。今天,居然还有留着两撇侧髭的法官! 看到一位绅士把自己打扮成那么个模样,有谁能不笑个死去活来呢? 那些像其他人一样为了波拿巴街上所售卖的雕像和罗斯合金首饰而堕落的天主 教徒会对你说了又说,没有天主教,便没有拯救。这种话,一句也不要听。宗教到 处皆是,它在人的心里,人的头脑里,在你对你的工作所注入的热情里。 不要一心只想发财!因为一旦发了财,你就会烦死的! 拜倒在这光彩夺目的自然景象面前,接受我这一生中注定要扮演的这个角色, 不为任何私利、特别是决不祈术,敬重自然的壮丽景象,坚信那宇宙万物的创造者 无所遗忘,这些都令我觉得更接近上帝。 因此,我只是信教而不寻求根底,我不想给雕像或绘画题上任何名字,特别是 神的名字,因为路人皆知,它是超乎一切的。据此,在这方面创造的一切都是虚假 的。 在一个像法国这样的国家里,病人和残疾人不应去乞讨而应被养起来。 看看别人的作品,但除了大自然,别的切莫去模仿。否则,你创造的就不是你 独树一帜的艺术。 毫无疑问,工人和工艺美术家最大的敌人是“机器”。 一般来说,现代建筑是艺术最大的敌人。 我们为这个令人赞叹的国家所创造出来的无数艺术品以及昔日大师们的声望而 感到由衷的高兴,但我们自己切不可像那些挥霍无度的贵族一样,他们承袭了祖先 的头衔,却把最后的几苏钱都花在咖啡馆里的伙计身上,为的是让他们叫自己一声 “男爵先生”——每叫一次他们得花二十法郎! 既然你们这么喜欢“共和国”,那为什么你们没有一尊像希腊的《雅典娜》一 样漂亮的“共和”雕像呢?难道你们对“共和国”的喜爱远远不及希腊人对他们的 神灵的喜爱吗? 许多人以为可以肆无忌惮地再造出“中世纪”和“文艺复兴时代”来……其实 他们只知道模仿,这只能是口号而已。当这样一番小热闹之后,你回过头来看看源 头,准会发现他们已走得很远! 神——艺术家之王——是笨拙的。 我不但不希望看到一根柱头和另一根柱头完全相似,而且也不希望它们重复自 己像神所创造的头、手、脚一样整齐。我不希望一根柱头比树还圆。 因此,我必须对年轻人说:打碎你的圆规,不这样就没有艺术。 看看前几个时代大师的作品吧,他们都知道有两种“规则性”——肉眼的规则 性和圆规的规则性。他们抛弃了后者。 我建议成立一个团体,这个团体可称为“不规则社”。它的成员都要懂得“圆 永远不会是圆的”道理。 这些札记中所提出的原则寓意深刻,而且言简意赅,逻辑性强,大家一看就懂。 关键之所在是如何运用这些原则。后来,雷诺阿果然告诉我说,不管在政治上还是 在艺术上,最凶狠的对手在理论上常常是一致的,而鏖战就爆发在这当儿:当你把 理论运用到实践当中去的时候。在这里,雷诺阿遵循昔日大师们的教诲,可却又反 对模仿他们,他认为应该师承自然。这便是印象主义。可是,不久他又很快回复到 比年轻时候更为谦虚的态度上来了,即为了吸取昔日大师们的教诲,应该依傍他们。 人直接接受到的感知之于传统是方法问题,而不是原则问题。这样,便引出了是在 画室里作画还是面对大自然作画的对立,最后导致一个最严重的大问题:艺术家的 个性存在于他的艺术作品中。恕我赘言,不过这些问题一直使我父亲苦恼着,它们 不仅在过去、现在,而且在将来还要使大多数的艺术创作者感到苦恼。雷诺阿只有 站到了他的画架前,他的这种苦恼才会停止。 莫内曾经把雷诺阿比做一个胆小的决斗者:只有宝剑在手,面对顽敌时他才忘 却了恐惧。谈到模仿大师的作品,在我面前就有一幅雷诺阿所模仿的柯罗小景。这 是一幅美妙动人的作品,它为我们开辟了模仿大师作品的无限前景。在灰色的树林 和淡淡的天空里,我们的确可以看到一个柯罗的谦恭的崇拜者所描绘的柯罗画像。 从这朴素的习作里,我们可以肯定雷诺阿因为谦虚而没有在他的札记里说出的伟大 真理:一件艺术品常常是创作它的艺术家的无意识的个性的坦率表达。在雷诺阿的 晚年,我和我弟弟曾在他的指点下制作了一些陶器,他常同我们谈到一些从事现代 艺术的人在他们对自然没有消化吸收之前就去模仿自然的错误做法。他举例说,巴 黎地铁入口处那些笨拙的、直接仿效的藤葛和花卉,同具有独特风格的波斯地毯以 及戴尔夫特仿制的中国餐盘相比,相差甚远。他也常告诉我们,塞尚的花束是根据 人造花画成的。他不得不承认存在天才,说:“是有一些民族、团体或个人具有那 种小小的火花。这些火花能把温暖传递给我们,至于出于什么原因,那无关紧要。” 他望着一只挂在墙上的乌尔庇诺餐盘沉思了一会,说道:“问题出在当一个艺术家 一旦知道他具有天才以后,他就会完蛋!唯一拯救的方法是像工人一样劳动,万万 不能翘尾巴。”我可以引用无数雷诺阿说的话来证实他在“顺从直接印象”和“尊 重古典法则及在画室工作”这些方面的信念。若把这些话当真,我们有时会把他当 成一个坚决追随他的朋友克洛德·莫内的不肯悔悟的印象主义者;有时会把他当成 一位不甘妥协的古典主义者——安格尔先生的一个顽固门徒。雷诺阿多次提到的成 立“不规则社”的计划,强烈地表现出他的信条的一贯法则。 在实践的细节中,它代表的是第一种倾向,即印象主义倾向;至于第二种倾向, 即古典主义倾向,虽然在信仰上的表露不那么坦率,可是仍在父亲晚年的莫泰写的 《钦尼诺·钦尼尼传》所作的序言中表现了出来。从意大利回来、结婚成家之后, 雷诺阿的第二种倾向似乎开始在他的谈话和作品中占了优势。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 :在他生涯中那些变化无穷的时期里,外部世界以及那些令他好奇的技法在他的创 作过程中起过巨大的作用。 雷诺阿承认,在当今的社会里,必须把工作分派给各行各业的专家去作。 但对他个人来说,他却不能接受这种必要性的概念。一个人,如果脚痛就去请 治脚病的医生,牙痛去看牙医。那精神忧郁呢?去找精神病医生倾诉衷肠。 在工厂里也一样,一个工人专拧螺钉,另一个工人专门调整汽化器。乡村也是, 一个农民只种苹果,别的什么也不种,另一个农民专种小麦。照这样,其收效十分 可观了:数以百万计的汽化器,成吨成吨的小麦,苹果大得像甜瓜。只是不得不用 适当的维生素来补充瓜果体积的增大而失去的营养。然而这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 人们吃得更多,更常去看电影,更常喝酒,人们的寿命延长了,女人也可以无痛分 娩。雷诺阿的一切作品充满了自然的维生素。 他的作品,他的一生,发出了抗议这种体制的呼喊声。他的作品,他的生活一 样具有自然的维生素。 雷诺阿的世界是一个整体。红色的丽春花决定手持女式小阳伞的年轻女人的姿 态,蔚蓝色的天空和年轻牧羊人披的羊皮和谐地相互依托。他的画是平衡的体现, 背景和前景同等重要,它们并不是花卉、人面和山脉的依次并置,而是融为一体、 形成中心主题的素材的聚集,是用爱的情感把它们之间的差异性结合在一起的。人 们一提起雷诺阿,总要提到这一点。在他的世界里,心灵总要挣脱于物质,他并不 是对物质视而不见,而是要洞察事物。椴树花与陶醉在椴树花中的蜜蜂所遵循的韵 律和坐在草地上的年轻女郎皮肤下的血液循环是相同的。这是我们早已熟知的著名 的“软木塞”所追随的潮流。 世界是一个整体,椴树、年轻女郎、蜜蜂、光线以及雷诺阿同样是属于这一整 体,大海、城镇、山上的雄鹰、矿井里的矿工和在胸前奶小儿皮埃尔的阿里娜·夏 里戈莫不如此。在这密集的整体里,我们每个动作,每一思维都有它的反响。一场 森林大火会导致水灾。树造成了纸、印上了文字,可以把人驱上战场或者告诉人们 什么是美、什么是伟大。雷诺阿相信中国人的说法: 只要在巴黎做一个无意的然而是致命的动作,就可以远距离杀死人。正当一九 一四年战事爆发之前,两名俄国移民在蒙巴那斯一家酒吧交流各自的见解,到一九 六○年,看起来似乎很稳固的整个社会制度被这两个人的谈话搅得摇摇欲坠。在凯 撒时期,一名加利利的造反者被钉在十字架上,这正是罗马帝国衰败的开始。从此 爆发了世界性的革命,格里哥利唱起了赞歇,建立了夏特尔大教堂。在这密封得像 鸡蛋一样的世界里怎能相信,雷诺阿拒绝为其作证、拒绝参与呢?还有,怎能相信 他会想方设法关上百叶窗、站在光溜溜的墙壁跟前独自创造出许多画来,而且每幅 作品的笔触都显示出了他的这种独立性呢?根究其真正的秘诀,是他的胃能吞下一 只鸵鸟所吞下的东西,他能忍受一切:室外写生、温度、大气压、鼻卡他、腿抽筋, 还有肌肉、内脏、皮骨的不适,饥饿以及后来的种种痛苦。雷诺阿身内的、身外的, 包括大师们的教诲都有助于给他的秘诀一种形式,也有助于他同那些乐意前来观赏 他的画的人分享这种秘诀。甚至他的智力也为他人分享,虽然他并不相信它,他把 它放在五官之下。至于记忆,他认为它是破坏性的官能。 我们若承认存在一个包容一切存在之物的绝对实体,我们就得相信这个实体就 是平衡。在一个围绕未知行星运转的卫星与一个因做爱而喘气的年轻女子之间有平 衡,在屠宰场的祭品与莫扎特的几本札记之间有平衡,在鹳鸟群的迁徙与一道纯数 学题的运算之间有平衡,在原子弹的爆炸声与欢笑声中也有平衡。某些大人物对物 质与精神之间的平衡轻轻触及过,并使他们的观点接近于对物质的敏锐认识会导至 捕捉不到事物的那种观点。实际上,并非全是如此,要不的话,我们就会脱离人类 落落寡合,冒大的风险。这就是被不少知识分子尝试过并把他们碰得头破血流的那 种东西,因为他们忘记了构成我们躯体的也有些许泥巴。雷诺阿常说,有些人喜欢 手淫甚于交合。在他看来,所有这些表面上的托词连缀在一起是为了迈向创作的机 械主义。在这些托词中自然应承认有技术上的忧虑。刚才一些离题的话使我把问题 扯远了,但我对此并不感到遗憾。现在让我再回到他的理论上来吧。这些理论以及 他常做的技术实验给他充当了跳板。他会用一些对比实验来寻求某种特定的红色吗? 当他一时声称厌恶象牙黑时,他会用钻蓝色来表示阴影吗?回答是肯定的。他让这 种蓝色色彩的阴暗来决定整幅画的构图,甚至它的主题。 他会在乡间选择这个或那个地点作画,因为那里的阴影是蓝色的。结果能给我 们启示的,是用钻蓝而不是用作品的原动力创作了他的画。 为了让我们更好地了解雷诺阿的创作过程,我要引述他常说的一句话: “我不是天父上帝,是他创造了这个世界,我只是临摹这个世界而已。”为了 准确地说明他说的并不是表面的模仿,他跟我们讲述了古希腊画家阿贝列斯的一个 故事。在雅典古卫城举办的一次画赛里,这位雅典大师的一位对手拿出了一幅似乎 超越了所有参赛者的绘画。这画里画的是葡萄。葡萄画得逼真,连天空的飞鸟也以 为是真的,要下来啄它。阿贝列斯眨了眨眼,意思是说:“好看的还在后头呢!” 他介绍他的杰作说:“我的画就在这帷幕的后头。”评判员想拉开那帷幕,可是做 不到,因为那就是画的本身!遗憾的是我无法模仿雷诺阿结束这段轶事时所发出的 那种笑声。那个鞋匠的故事,阿贝列斯也是它的主人公,雷诺阿觉得没有上面那故 事有趣。这个故事是这样的:画展期间,阿贝列斯躲在画的后头,听人们对画的批 评。一个鞋匠发现画中一个人物的鞋不准确,阿贝列斯站了出来,向鞋匠道过谢便 作了改正。 第二天,这个鞋匠又觉得腿太细了,阿贝列斯说:“鞋匠,修你的鞋去吧!” 雷诺阿补充说,古希腊人可能只会壁画和雕塑,像这样的故事纯粹只是“文学”上 的杜撰而已。他还说道,若果真有一天画家能画出森林内景,包括潺潺的小溪流水 声和青苔的气味,那时绘画便不需要了,因为艺术的爱好者们会到真正的森林里去 溜达而无需去买一张画了。 上面隐约提到了两名俄国政治流亡者,现在该谈到他们了,这就是列宁和托洛 斯基。我父亲不认识他们,是加布里耶尔常跟我提到他们的。一九一四年初,她刚 同康拉德·斯莱德结婚。他们两人常在蒙巴那斯的罗萨莉餐馆用餐,常来那里用餐 的还有阿波利内尔、莫迪利阿尼、毕加索、布拉克、让·马尔尚和莱热等。斯莱德 两口子常常同这两个俄国人同桌吃饭。加布里耶尔说:“他们两个说话不多,衣服 破旧,吃得省,滴酒不沾。不过大家认为这两个人很‘潇洒’,特别是那个有金黄 色头发的人。”这位金发男子便是列宁。 我所一再强调的在雷诺阿绘画中外在环境的重要性,同样在包括毕加索、布拉 克和克利等伟大画家身上也得了体现。可是,在谈到图卢兹- 洛特累克时,这些话 似乎是相矛盾的。可我并不这样想,我坚持认为雷诺阿青少年时代所遭受的意外给 他生活里造成的影响只是次要的,甚至根本就没有什么影响。他的“跳板”首先来 自他的模特儿的惊人的个性。当然,在他们的个性之上,他自然添加上了他自己的 个性,手段之巧妙达到了令人惊异的境地。然后,他根据这些观察,重新组织构图, 形成中心主题,暗示这个世界并不是一座所有住户都装出互不了解的资产阶级的公 寓房子。即使没有遭受那场意外事故,他也能在图卢兹的咖啡店或红磨坊找到他艺 术灵感所需要的那一类型的模特儿。在那里,他的命运,他的艺术“修炼”似乎应 比他现在的畸形更要气质非凡。我的意思是说,如果他笔下的人物缺乏动人的面孔, 他将难于找到他的自我。 在我看来,雷诺阿由单身汉的景况到结婚成家要比理论更为重要。那时,长期 的不安定,他无法在一个地方久居,常常跳上火车,茫然指望欣赏着塞纳河迷雾般 的光波,或是任由自己投身在布利达玫瑰色的光泽之中。自从他离开格拉维利埃街 之后,他已把“家”这个字的含义忘掉了。而现在,他和他的妻子安顿在一套住房 里,就餐准时,床有人铺,鞋袜有人补。喜上加喜的是,他们即将有一个孩子。我 哥哥皮埃尔的降生在雷诺阿的生活中似乎是一场大革命。在“新雅典”所酝酿的理 论现在比起新生儿的笑靥来似乎处在第二位了。当雷诺阿热切地画他儿子时,他始 终不渝,从专注于怎样表现婴儿像天鹅绒般的光洁皮肤出发,开始重组他的内心世 界。 雷诺阿抽了几口烟,因为腰痛,他想找个比较舒服的地方靠着。当他觉得好受 一点之后,便进入了沉思,我怎敢打搅他。突然,他宣言道:“杜良- 吕埃尔是个 传教士,对于我们来说,幸运的是他的宗教是绘画。”他担心这种说法太落俗套, 便马上解释说:“他也有怀疑、退让的时候。每当我尝试什么新东西时,他都会对 那种曾为广大艺术爱好者们所采纳的、更为可靠的老方式表示遗憾。你想想看,到 了一八八五年,他差不多还是那样,而我们是跟随他的。”在雷诺阿看来,杜朗- 吕埃尔唯一的缺点是想垄断。“他很想把所有新油画全控制在他的手中。唯命是从 的人大概都这样。”在进一步阐述保尔·杜朗- 吕埃尔时,雷诺阿还说道:“杜朗 -吕埃尔这个有地位的资产者虽然是个好丈夫,好父亲,忠实的保皇党,遵守教规的 天主教徒,可是,也是个赌徒,只是他的动机是纯的。他的名字会流芳百世!可惜 的是没有一个政治家像他那样。否则,他很可以当一人十全十美的共和国总统!他 为什么不可以还是一位法兰西国王呢?虽然从他那朴实无华的生活看来,他的宫廷 可能会是相当枯燥无味的。”他拿杜朗- 吕埃尔和克莱孟梭相比:“克莱孟梭是个 能干的人,可是,只是个政客而已,他相信空话。”一位朋友跟克莱孟梭讲述了杰 出飞行员、穿过战斗机螺旋桨发射机关枪的发明者罗兰·加罗斯的一个故事。这位 军人尤以训练出了一批年轻有力的飞行员而著名。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他被德国 人击落而被俘,可他成功地逃跑了。“在德国,他很可能被安置在负责训练飞行员 的学校里当教官,因为现代化的军队是那么需要飞行员。”外号叫“老虎”的克莱 盂梭早希望在历史上留下片言只语,但没有成功,他对沉浸在高兴和感激之情中的 加罗斯说:“你是英雄,我准许你重返前线。”我们这位英雄再度被击落而阵亡, 他满载荣耀永久地埋在九泉之下了。整个事件被报界渲染一时,成了爱国主义的典 范。“老杜朗决不会向我和莫内说出这种话来,即使我们的死能使得我们已经卖给 他的画大涨其价,他也会宁愿看着我们画出一幅幅画来,而不愿意在报上读恭维我 们的话。”自从小商人们的优势压倒军界和大商人以来,伟大的艺术时代不仅造就 了一大批伟大的艺术家,而且产生了一大批艺术收藏家。在足以和意大利文艺复兴 时代相提并论的十九世纪末法国的那些年代里,固然因造就了像塞尚、雷诺阿和卡 叶鲍特等杰出画家。形成了艺术界的繁花盛放的奇景,但像杜朗以及后来的白奈汉 一家和渥拉尔的卓识远见也功不可没。说到杜朗- 吕埃尔,我还应提一提他那特别 喜欢到处旅行的习惯,在这方面只有雷诺阿破了他的记录。为了一点小事,他也去 伦敦、布鲁塞尔或德国,总之,到他期望能激起人们兴趣的任何地方。他喜欢这种 油画,为了使它获得成功,他奉献了整个生命和全部财产。 我父亲常跟我提起杜朗- 吕埃尔的纽约之行。他们的作品在这个城市里的出展 标志着印象派生涯的一个重要转折点。“或许是靠了这些美国人,我们才没有饿死。” 在一八八五年(我父亲有时说是一八八六年)同一年里有两个展览,一个在巴黎的 小乔治画廊,另一个在纽约。两个画展的作品出自同一批艺术家之手,他们是:马 内、莫内、雷诺阿、毕加索、西斯莱、玛莉·卡萨特、贝尔特·莫里索和修拉。里 欧奈洛·梵杜里说纽约的那次画展是在美国艺术家协会举办的,可雷诺阿深信展览 地点在老麦迪森花园广场,即真正的麦迪森广场。这件事很使雷诺阿开心。“人们 在拳击比赛休息时去看我的画。”他还说道:“我们法国人,不论是出类拔萃的人 物也好,默默无闻的一般群众也好,见到一点点新东西就害怕。美国观众或许没有 法国观众那样机灵,但他们见到不懂的东西,不会觉得非得去嘲笑一番不可。”他 尽力去想象那些漂亮的美国金发女郎,她们那红润的脸蛋,健壮的腿,穿着鞋的双 脚——那里的鞋不会使脚变形。“我真高兴画那样的女孩子。”女孩们看着画发出 来的惊叹声,雷诺阿也模仿得出来,但带有口音:“哇!多漂亮的一抹红色!哇! 多迷人的一抹绿色!”他相信玛莉·卡萨特是这次画展的间接负责者,他很喜欢她, 虽然他向来对画画的女人有戒心。”除了贝尔特·莫里索,她是最赋有女性的女人, 连《与玉兔为伴的圣母》也会为之嫉炉的!”在布列塔尼的一次写生中,他与玛莉· 卡萨特相遇。“她像男人一样背着画架。”一天,她对他说:“我很欣赏你那阴影 里的棕色调,跟我说说你的秘诀吧。”“当您发R 音时……”他的回答转到了R 的 发音上头。关于英国人发R 音的问题常来到他们的话题里。“这或许是因为太阳光 线的原因吧。在意大利和图卢兹,人们把R 音卷得像击鼓一样,在巴黎则发得较弱。 若渡过英吉利海峡,站在透纳笔下的雾中发R ,R 音则会突然消失。”我提醒说, 那些“难以置信的人为了假装黑人的口音,再也不发R 音这个字母了,就像歌剧《 安果夫人》里唱的那样:“Ilfautaroi’p éuqueblondeetcolltnoi’!”“这再 一次证明所有的理论都是假的。”雷诺阿这么回答说。 晚上,玛莉·卡萨特和他在客栈里常讨论调色的技巧问题,有时面前放着大杯 的苹果酒。有一次她突然问他道:“有一点妨碍着您的成功,您的技法太简单了, 观赏者不喜欢这点。”这种批评倒使他自得其乐,我猜得出他对此嗤之以鼻,他揉 了揉鼻子,神经质般地摆弄着西装领子,对玛莉·卡萨特狡黠地微笑着说:“别担 心,复杂的理论经常会在事后想出来的!”有个插曲,或许是编造的,使雷诺阿心 醉神迷。那是老杜朗在抵达美国时,如何成功地消除了海关的疑虑的故事。杜朗担 心某些海关官员在雷诺阿的裸女画面前会有反感,便想方设法找个可被人易于接受 的理由来说服他们:这些一丝不挂的年轻人是艺术而不是春宫图。但这件事做起来 不容易。 如何在两者之间划一条分界线呢?要是我父亲在场,他准会说美的东西是纯洁 的,丑的东西是不道德的。波提切利的维纳斯是端庄的,但温特阿尔特画的肖像, 虽然穿着像中世纪甲胄般的长裙,盖住了躯体,却是淫秽的。总之,是纯洁还是肮 脏,是使人奋发还是使人堕落,完全在于赋予人物躯体生命的灵魂。但雷诺阿当时 不在纽约,无法帮助杜朗- 吕埃尔申辩。幸亏杜朗想出了一条妙计,当他得知海关 的主管官员是个天主教徒时,他准备停当之后,便在一个星期天上午去拜访他,同 他一起去做弥撒,并不遮盖地在奉献盘里放了一张大票子。这些画能否放行与此人 关系重大,果然,第二天就放行了。 在巴黎小乔治画廊的画展又一次失败了。本来平息了下来的对印象派的敌意又 炽热地燃烧起来。雷诺阿解释说,这种结局是复仇运动复活的结果。 当时布朗热主义风靡一时,拉·斯卡拉和埃尔多拉多的明星阿密亚蒂小姐身背 三色披肩唱着《布朗热,阿尔萨斯的小学教师》,受到人们的喝采。而穆奈- 苏利 则向激动的人群高声朗诵《将军的梦》。戴鲁莱德被公认为是国家的吟游诗人,他 唱道: 在纯净天空下,在宽广的道路上,号手吹起了冲锋号,朱阿夫团将发起攻击。 在那边的山岗上,森林覆盖大地,普鲁士人在等待着。 咖啡厅歌唱演员波吕斯得到的盛誉远远超过当今一个荣誉勋位得主或者西那特 拉式的荣光。年轻女郎们冒着被马蹄踩伤的危险跑到他马车眼前,为的仅仅是摸一 摸他的衣边。他一旦在大街上露面,整个街道都会沸腾。艺术家的亲笔签名当时在 社会上并不流行,波吕斯却有幸这样作了。可是,要给每个人都签名留念,谈何容 易,那样,他的手定会痉挛的。于是,接吻代替了签名,女人们迫不及待地向他冲 去,搂抱着他。这样的描述使雷诺阿胆战心惊,他从来不愿出头露面。“可怜的波 吕斯,站在第一行拥抱他的‘贱妇们’收敛些吧!”当这红极一时的明星在“我们 巡视归来”这支歌中唱着“现在,我们要去陇桑”时,大街上的狂热达到了高潮。 波吕斯在阿尔加扎尔宫唱过歌,这里成了布朗热主义者参拜的圣地。这种崇奉并不 局限在歌唱里面,将军的头像到处可见:手帕上印着,手杖柄上雕着,香皂、香料 蜜糖面包、麦芽糖全做成他头像的模样,碟子上、陶器上也有他的头像。酒瓶上的 像要么是半身,要么是全身,用将军的两角帽做瓶塞。他的山羊胡子印满广告、报 纸、香烟盒、钱袋、镇纸。听到稍微有一点值得怀疑的德国口音,就有一群勇敢的 公民高举手杖向他们认定的外来人扑去。父亲举了一个例子:一名法籍卡塔卢尼亚 人口音特殊,他在街上一家咖啡店的露天座上要了一杯黑啤酒,这下问题可严重了, 一时成了众矢之的。要不是思维敏捷,想了一个绝妙的主意,他准得丧命。他向敌 手们叫道:“我是阿尔萨斯人,法国的阿尔萨斯万岁!”这时,疯狂一下子变成了 激情,大家把他举起来高呼胜利,一面向他敬酒,一面喊道:“打倒俾斯麦!”父 亲为了描述当时那种场面,给我哼了一首那时街头流行的歌曲。那歌的开头几句我 还记得: 你看见俾斯麦了吗? 在夏蒂荣门前,他用木棍,狠狠地揍他的老婆。 从这一连串浅显易懂的推理过程来看,法国爱国传统中的一切不够明显的东西 都是靠不住的。绘画上与沙龙画家大相径庭的印象派画家们竟相去画花卉、河流和 姿容秀美的女子,而不去画冲锋陷阵的胸甲骑兵或身着希腊长袍、挥舞大旗、表情 凝滞的女人,他们肯定是外国间谍,甚至是乔装打扮的德国人。幸亏当时群众被卷 进反犹太主义的漩涡中去,否则皮萨罗会加入他们团体,雷诺阿经常出入奥弗市的 卡亨一家,并为他们全家画过像,他还是作家卡图尔·孟戴斯的朋友,这一切会增 加人们怀疑的理论根据。“最滑稽的莫过于这些沙龙英雄题材的绘画作品与法兰西 的传统毫不相关,在梅索尼埃与克鲁厄之间,在科尔蒙与华托之间究竟有什么关系 可言?”在政治方面,雷诺阿的朋友可能都有一定的倾向性,虽然这些倾向各异, 但是,他们都忙着画画,不可能过多地重视政治。马内是个典型的大资产阶级自由 主义者,皮萨罗是巴黎公社派,德加如果有时间去干的话会是个保皇党人。雷诺阿 太热爱人类了,他不能完全赞同他们。他之所以喜欢公社是因为库尔贝的关系,喜 欢天主教教会是因为教皇朱利二世和拉斐尔。 既然我们已经提到了政治,那末为了结束这个在雷诺阿眼里处于第二位的问题, 我想马上跳到德雷福斯事件谈一谈。我们知道,当一位信犹太教的炮兵队长被指控 犯了间谍罪而遭到不公正的判决之后,法国再度分成了两个阵营。雷诺阿说:“其 实永远是那么几个阵营,只是随着时代的不同名称有异罢了。新教徒对抗天主教徒, 共和党人对抗保皇党人,公社社员对抗凡尔赛分子,过去的争执再次重起,不是支 持德雷福斯就是反对德雷福斯。而我,我只想做个很普通的法国人。正是因为这个 我才支持华托反对布格洛先生的!”今天,这种争执已遍及全球,这个脓疮迟早会 被刺穿,施行手术的这位或那位医生必然坚持他自己的医术,但我们希望所付出的 代价不会是这名病人的生命。雷诺阿懂得这个问题的严重性,但他也深知问题一旦 提出,答案自然不会姗姗来迟。不过,他担心这个答案全是小资产阶级的反犹太人 运动。他甚至想象出一些由小市民组成的军队头戴蒙面巾像三K 党人对待黑人那样 对待犹太人。他的态度是静静等待动乱过去。“戴鲁莱德那个笨蛋作恶多端!”皮 萨罗赞成采取行动,德加也一样,可是二者的本意完全相反。雷诺阿对这两人都很 敬佩,只是他认为德加对皮萨罗太狠了点。他尽量做到不偏袒双方中的任何一方, 虽然他同德加的关系已达“千钧一发”的地步。德加常常惊讶地问他:“您怎么能 继续和那犹太人来往?”有一次,德加经过雷诺阿的画室,对雷诺阿画的一幅描写 路易十四时代马尔利水泵的小画倍加赞誉,我父亲很高兴把那张画送给了他,德加 也回赠了一幅画了些马的色粉画给雷诺阿。差不多在同一时间里,皮萨罗邀请我父 亲参加他和吉约曼、高更的画展。德加听说后,又诚恳又担心地问我父亲: “您不会参加进去吧?”雷诺阿回答说:“我吗?我会去跟一伙犹太人、一伙 社会主义者举办画展?您疯了!我怕受牵连!”雷诺阿当时的心境很不好,大有对 德加下“逐客令”之势。德加曲解了他的意思,第二天上午就派人把雷诺阿的画送 了回来。雷诺阿给了来人一份像样的小费,并让他把“马”带了回去。事后,雷诺 阿并没有参加上面提到的画展。其实,真正的原因是: “我无法忍受高更的那些画,他画的布列塔尼亚女人似乎贫血。”我再谈谈政 治。雷诺阿常常抨击西方人的虚伪。他说,要么我们就采用印度人已实行了四千年 之久的种姓制度,不管怎样,每个人的小小虚荣心在那里可以得到满足,因为总有 一个种姓在自己的种姓之下,而弱者会受到控制他们自己所操持的职业的法规保护, 这就是世袭工会,世袭工会可以自卫;要么我们宣称自己是基督教徒和民主主义者, 大家一生下来就平等。如果真是这样,那末当白人舒舒服服地躺在陈设豪华、坐垫 舒适的船舱里时,不应当派黑人去给船上的锅炉添煤。 根据收入来纳税的问题也使他感到关切。乔治·里维埃曾帮助财政大臣卡约起 草了一份这方面的计划。他竭力向我父亲证实根据个人薪水或收入纳税要比依照一 户人家门窗的多少纳税要公平得多。里维埃说:“不这样,那些喜欢新鲜空气、有 大窗户的人家就会受到损害。”雷诺阿回答说:“我宁愿受害也不愿被人窥视。” 另一件使他担心的事件是卡片。只要一想到秘密警察监视人们的活动,他就非常愤 怒,“这是扼杀自由,凶手不能洗心革面,因为他额头上印有凶手的标记!”他希 望惩罚的目的是消除犯罪,“因为人们怎能知道什么是犯罪呢?”他相信天然的公 正无私和“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惩罚,他声称在“我们所说的死刑之前,地狱 已经在地球上存在了。 他反对死刑,赞成鞭笞。“废除死刑么?先从杀人的先生们开始吧。”这句名 言在他看来似乎愚不可及。“断头台无法让死者复生,狠狠鞭笞他一顿,既不伤生 害命,又能促使他反省。”在一九一四年战争期间,他提出了一些书生气十足的方 案来平息争端: “废除武器,用几袋胡椒面代替它。作战双方把胡椒面抛在对方的眼睛里,这 很痛,但不危险,而且纳税者的负担要比购买重型炮弹要轻得多。战斗自然会很快 结束,因为战士们会忙着揉自己的眼睛。”他建议废除飞机,用蒙哥尔菲埃发明的 轻气球代替,因为现在制造气球的材料足以防火,使用起来自然会是绝对可靠的。 你永远也搞不清他在当真还是在开玩笑,大概二者皆有吧。雷诺阿在感情方面 并不比他从事绘画创作更内行。 父亲临死前不久对我说道:“你将从我这里继承到的一切,你都可以毫无顾忌 地接受,因为我从来没有白赚过人家一分钱,从来没有买过工厂的股票,甚至从来 没有派过一名矿工到百米以下的矿井去,间接委派也没有过,让他在瓦斯爆炸下丧 命。”交易所对他来说似乎是怪物。在中世纪,教会就把所有用贷款放息的人和借 款支利的人逐出教门。“银行家从前都是下地狱的,如今他们头上带着光环、背上 背着漂亮的小翅膀,朝天堂飞去了。”他认为教会为高利贷大开方便之门,这就把 世界引向了鄙俗之途。“这就像建筑艺术由罗马式过渡到哥特式再过渡到洛可可一 样,虽然迷人但里头总带点淫荡。”现在回过头来谈谈这群画家的物质状况吧。小 乔治画廊画展的失败对雷诺阿和他的朋友来说,无疑是吞下了一粒苦丸。他们那时 年纪已经不小了。 刚开始人们容易忘记受到的打击。可是在经历了二十年的辛劳和穷困之后,如 果你发觉你还不能赢得你深信最有资格评判你的作品的观众的时候,那末你可以想 一想是不是放弃为好。”不过放弃的话,我能干些什么呢?我只知道做一件事,那 就是画画。”失望并没有使雷诺阿离开画架。“没有哪一天我没作过画,最多没搞 素描而已,手要常练啊。”他不是那种浪漫的失望者,也不是那种一遇到不懂“伟 大艺术”的人们就避而不见的人物。“我脚踏实地走我自己的路,况且在生活中也 无别的可干啊。于是,就有一股不可战胜的力量推着我前进。你还记得‘软木塞’ 吗?就是这么回事!人一变老,阅历太丰富了,要想辨清潮流不那么容易!你母亲 那时帮助过我,那是没有说的……不过,她对理论不感兴趣。”他这位皮肤娇嫩得 像位女伯爵一样的可爱的金发妻子,拥有勃艮第人对美酒佳肴的嗜好,也懂得如何 只吃一块硬面包皮度日;她总可以想方设法把这屋子整理得井井有条,“有时在为 我当模特儿的休息时间里,我还没有发觉,她就做好了。”她深知丈夫对“家务” 深恶痛绝,所以总是在他不在场时擦洗地板,收拾床铺。只要他一离开房子转过皮 卡尔广场的街角到杜朗- 吕埃尔家去看买卖是否有点进展,公寓里所有的窗子全会 打开,好像有什么魔法似的,床单一下子挂到了窗外,衣服、毛巾晾到了厨房的绳 子上。雷诺阿一回到家就发觉妻子已在削胡萝卜了。这可是他所赞许的,民以食为 天嘛!至于扫地,灰尘飞舞,这对肺有害。这时他走近妻子,在她旁边坐下,拿起 刀子开始削胡萝卜。妻子太高兴了,会情不自禁地哼起小调来。后来我母亲对我说, 调子唱走了。这时,雷诺阿放下刀子,拿出铅笔和本子给她画起像来。 在结束我闯入雷诺阿生活圈子那段时期的细节之前——这些细节说得太简单了 一些,我还是回到纽约的画展上来吧。美国人在展览会上买了几件雷诺阿的作品, 其中有《游艇午餐》,该画现收藏在华盛顿。他们给雷诺阿赠送的礼物,远远超过 了画本身的价值,这就使得已开始心力交瘁的雷诺阿恢复了自信心。“他们使我产 生了超越国界的感觉。”当然,他并不需要这些东西,他完全可以继续前进。但这 一成功坚定了他对事业的信心,他的心情舒坦多了。“倘若画画不能使我开心,我 就无法画下去。当你觉得你干的那玩意会让人咬牙切齿,你能开心吗?”平心静气、 全心全意服待她丈夫是我母亲很早以前就给自己一生立下的主要奋斗目标,这次成 功更坚定了她的这种信念。 不管人们对她的友谊多么诚挚恳切,不管外界的吸引多么令人神往,我母亲从 来没有任其卷进社交界去做什么风流女士的邪念,虽然她在这方面是很能适应的。 她那青春时代的一派热情洋溢的仪表举止令人惹眼,我们就亲眼见过她在划船爱好 者的平台上翩跹起舞。可她知道她丈夫需要休息,因为第二天早上的阳光使他心醉 神迷。 但愿人们不要把我的母亲看成是这样一位可怕的家庭主妇,她会竭尽全力,以 便让自己的丈夫提高工效。事实上,假如我母亲看到雷诺阿什么也不干她才高兴呢。 她甚至会感到特别高兴,也许这样她可以单独“占有”他了。 既然她爱恋着的男人把快乐放在绘画上,她想方设法也要让他能心无牵挂地画 画。由于她不断地观察雷诺阿的画,她也爱上和懂得他的画了。她会常用几句简单 的话语来评价他的一幅作品,但她小心翼翼地避免扮演“艺术家妻子”的那种角色, 她要的是从前的她:一个会杀鸡、会替孩子擦屁股、会修剪葡萄枝的女子。我兄弟 和我还很小的时候,她常常带我们到她的家乡爱索瓦去摘葡萄。我们像大人们一样, 把小背篓背在背上,背篓里装满了一串串我们自己用真正的“小截枝刀”采摘的葡 萄。我们把背上的葡萄倒入”浴缸”里,观察酿酒的整个过程,如压榨葡萄,让葡 萄在酿酒桶里发酵,最后当然是品尝甜葡萄酒。喝过这种烈性“泻药”之后,我们 准得马上跑到树丛后头去“方便”一阵子,这对身体是大有益处的。夏里戈家不再 种葡萄了,因此我们得去某位表亲家采摘。正是由于阿里娜·夏里戈这种思想感情 以及她那猫一般的面庞很讨雷诺阿的喜欢;也正是由于他那瘦长的身材,易激动的 深情以及他的画,使得他很讨她的欢心。这是一桩美满的婚姻。 我已经说过我母亲在听了夏布里埃演奏之后不再弹钢琴的事。我父母举办朋友 间的晚宴时,被邀请的人都是一些引人注目的健谈者,如莱斯特林盖、马拉梅、泰 奥多尔·德·维泽瓦、左拉、阿尔封斯·都德、卡图尔·孟戴斯、奥迪隆·雷东、 克洛德·莫内、魏尔伦、兰波、维里叶·德·伊斯尔- 亚当、费朗兹·儒尔丹、爱 德蒙·雷诺阿以及我父亲其他的常客或路过的朋友。在这些健谈者面前,我母亲学 会了沉默,因为她在葡萄方面的知识和席间朋友们的谈话原本是风马牛不相及的, 她决心把饭菜做好来弥补这方面的缺陷,于是烹调课程取代了她的钢琴课程。她在 烹调方面的老师第一个当然是她婆婆玛格丽特·梅尔莱了。每当她有了时间,尤其 是雷诺阿一有空闲,就去鲁佛西看她。后来,特别在要常陪伴她丈夫的时候,她不 得不从别的地方来汲取烹饪知识了。我父亲对“美食”方面的关心格外叫人吃惊, 因为他吃得很少。 不久,人们对雷诺阿夫人的烹饪有口皆碑,就是到现在,我们家的那些最亲密 的朋友,还有塞尚一家人或马内- 莫里索夫妇的后裔还常谈到她做的普鲁旺斯鱼汤。 每当手头拮据,蔬菜牛肉汤取代了蘑菇炸鸡,在最困难的日子里,母亲也总能想方 设法款待她丈夫的朋友。 由于她把自己的活动局限在她所熟知的领域里,她赢得了所有与她接触过的人 的赞赏和钦佩。由于乐意操持家务,我母亲进入了伟大女性的行列。 就是德加这个目光冷酷、爱奚落别人的人对她也不胜钦仰。在社朗- 吕埃尔画 廊的一次画展开幕式上,德加瞥着我母亲穿的朴素的紧身连衣裙和其他女士们的华 丽衣服,对我父亲说道:“尊夫人像个走访街头卖艺者的女王。”然后他就我母亲 庄重而又稳健的谈吐与那些叽叽喳喳的人形成的显明对照发表议论:“世界上最叫 我害怕的莫过于下午五点钟坐在一家时髦的点心店里喝茶了,你会觉得你是坐在鸡 棚里。为什么女人要费那么大的劲来打扮自己,结果把自己弄得又难看又粗俗呢?” 雷诺阿什么也没有回答,他那“宁愿要双会做事的手”的理论众所周知。但一般来 说。他太喜欢妇女和人类了,因此他首先看到的是他们好的一面,然后才去嘲笑他 们的不足和可笑之处。有些人善良是因为他们愚蠢,我父亲善良是因为他有洞察力, 德加也是有洞察力的。或许他那喜怒无常的神态里隐匿着真正的仁慈。他那黑礼服, 他那笔挺的衣领和他那高高的帽子底下所藏着的难道不是青年画界中一个最具有革 命性的画家吗? 是不是就在这次画展上,我不太清楚了,雷诺阿无意中听到了德加和弗兰的一 次谈话。弗兰属于巴黎第一批拥有电话的人,他对此十分得意。德加问他:“您那 电话怎么样?”弗兰回答说:“很好。您只要转动小柄,小电铃就在电话线那头您 要通话的那户人家里响开了。接话的人走过来拿起耳机,你们说话就像在同一间房 子里那么方便。”德加想了想又问:“反过来也可以吗?对方摇动小柄,您屋里的 铃子也会响吗?”弗兰得意地说:“那当然!”“铃子一响您就起身去接?”“是 的,是这样的!”“这倒像个仆人了。”德加作结论说。 这个故事叫我父亲吃惊的是,弗兰这个机智而又才华出众的伟大讽刺画家,竟 然中德加的圈套,自己还没有发觉。这使我想起上世纪末巴黎社交界的一个特点: 喜欢捉弄人。用捉弄人来打趣——巴黎高等师范学校当今仍然常说的一句话——在 当时的日常生活中占有重要的位置。这类玩笑在军队里,从老兵打发年轻的新兵去 寻找练兵场所谓的“钥匙”,到朱尔·弗里发表演说颂扬东京湾战役中一个名叫加 斯唐比德的战斗英雄时都发生过。一个爱开玩笑的秘书在讲稿上作了一条注释,把 这名士兵的名字写成加斯东·比德。正当这位部长一字一句赞颂法国的殖民功绩, 并对这位英雄中士比德倍加称赞时,与会者突然发生一阵狂笑,这位部长心里好不 纳罕。后来,那位中土打断了演说者的讲演,他用他那漂亮的佩皮尼扬口音对他说 道:“请原谅,主席先生,我可叫加斯唐比德!”开这样的玩笑并不难。可我们的 父辈,特别是我父亲,常开微不足道的玩笑。夏尔·克洛和卡巴纳也开过一个大玩 笑:他们在当地合唱团的音乐家手里借了两顶大盖帽,站在游艺场附近的林荫道上, 从口袋里拿出米尺开始测量起马路来。看到值勤警察来了,他们命令交通暂停;这 家伙乖乖地停下并报告了他的上司。他的上司派出了十二、三个值勤的警察。交通 被阻塞了,没多久马路两边排满了车辆,所有的大马路,东面一直到圣马丁门,西 面一直到安坦大道被堵得水泄不通。我们这两名滑稽鬼有了警察的保护,他们继续 在测量,作记录,假装重新计算,那神气,俨然就是两名真正的测绘员,在场的群 众无不十分敬重地注视着他们。 原谅我在这些小事上耽误了时间,但它们能帮助我重新回忆起那些更重要的东 西。我是想说,我们家打过蜡、散发出羊肉浓汤气味的楼梯,我父亲用画笔笔尖作 画的方式和那些在他的手上被磨得光光的笔杆,他说话时发出的惊叫声、轻轻的埋 怨声、笑声和叹息声,以及从大街上传来的轻轻的嘈杂声。这些印象对我来说,是 相隔很长时间以来我对雷诺阿的真正回忆,也是我们住在罗歇朱阿大街公寓时,他 留给我的最重要的印象。我也还记得,当时的用具十分结实,门锁、门铃以及电插 座,比现在的都要粗大得多。倘若没有过多的见识,让自己沉溺于空幻之中,我怎 能把这一切说得清清楚楚呢? 下面我要把我父母的一种不寻常的习俗告诉读者,这是我母亲讲给我听的。他 们那时常去剧院看戏。作为美国式抱小孩的“先驱”,他们往往要雇一名邻近的姑 娘来管小皮埃尔。姑娘是很认真,他们十分信任她。尽管这样,在剧场中场休息时, 他们总要跳上出租马车回家来呆一会,看看宝宝是否睡得安稳。他们这样作并不是 感情用事。雷诺阿常说:“可能起火啦,或是忘了关液化气啦。”他们后来对我大 概也是这样,尽管有可爱的加布里耶尔在照看着我。 在乌同街住的时候,雷诺阿同我的一次谈话中,他提到了梵高的死,“那可是 一件不太使人宽心的事,甚至连老杜朗对此也一点都不关心!”对这位天才画家的 漠视,在雷诺阿看来是对这个“胡说非为”的世纪的宣判。我问他是否相信梵高真 疯,他说要想作画就得有点疯劲,“若说梵高是疯子,那么我也是。至于塞尚,他 是个穿着疯了衣服的病者。”他补充说道:“大概朱利二世也是疯子,因此他才这 么懂绘画艺术。”皮埃尔的教父叫卡叶鲍特,他是我父亲在众多的最忠实无私的朋 友中选定的。他出身于银行世家,他父亲的事业为他哥哥马夏尔所继承。居斯塔夫· 卡叶鲍特喜欢画画,他对绘画的热情和印象派集团中的任何一个成员同样强烈。他 和雷诺阿一八七四年相识,其后同雷诺阿一道办画展,自此二人成了莫逆之交。一 八七六年他在杜朗- 吕埃尔画廊的画展上展出了一幅描述粉刷工人的油画,是用现 实主义的手法绘制的。这幅画受到雷诺阿的称颂时,这位谦逊的男子脸红了。他深 知自己的不足,说:“我要努力诚实地去画,争取使我的画配挂在陈列着雷诺阿和 塞尚作品的画展前厅里。”他妻子夏洛特同他一样酷爱绘画,这也许是她和我母亲 亲密无间、彼此真诚相待的原因吧。 她对我母亲说:“我知道你陪同我聊天之外,你还有更好的事情要做,而我呢? 我是没法帮你给皮埃尔烫衣服的,我会把衣服烫坏。”她以一种无精打采而又无可 奈何的诙谐语气说出她的失望逗我母亲开心:“《黑暗势力》这场戏首次演出那天, 我们的位子太不好了,幸亏那戏枯燥得要命”她向她的朋友宣传雷诺阿家的普鲁旺 斯鱼汤做得如何出色,“我有位从前给加尔斯王子做饭的厨师,他对各种菜谱过目 成诵,而雷诺阿夫人只要对一面照看厨房一面当她丈夫模特的模特儿叮咛几句,她 的普鲁旺斯鱼汤就美极了,而我的简直无法往下咽!”卡叶鲍特收藏了他朋友最重 要的绘画作品,他那求成心切的购买往往来得正是时候,因为不知有多少个无米下 锅的“月底”被他那慷慨的远见卓识所接济。“他有他的小小计划……他有点像画 中的圣女贞德……”卡叶鲍特在立雷诺阿为他的遗嘱执行人之后,于一八九四年去 世,执行他的遗嘱是个很艰巨的任务,因为他要把他的收藏捐献给鲁佛尔宫,他希 望政界不要拒绝他的馈赠,并指望接受他的赠物能使法国现代画派至今还受到的官 方排斥的现象可以因此结束。这就是他的“小小计划”。 父亲面对一位叫R 先生的美术馆高级官员。此人很正直,但要他做出一项决定, 他就感到头痛。他在罗浮宫他的办公室里踱来踱去。雷诺阿瞧着雕花的门,终于按 捺不住心里的激动,用手抚摸着门上的花纹说道:“多漂亮的门啊!”R 先生抱怨 地问雷诺阿:“您的朋友到底要搞什么名堂?他为什么决定要把这些宝贝送给我们? 您替我们想想,我们要是接受了,整个学院会攻击我们;我们如果拒之门外,所有 支持‘新运动’的人会鄙薄我们。请您理解我,雷诺阿先生,我并不反对现代派的 绘画,我相信进步,我甚至是个社会主义者,这就是我能跟您说的一切!……”雷 诺阿建议他放下理论,先实事求是地看看作品。马内和德加的作品除了两三幅之外, R 先生似乎认为是可以接受的。《煎饼磨坊》这幅画,他也要了,因为这是民间场 景画。 “我呀,我爱人民。”可是一到看塞尚的画,他便嚷开了:“别跟我说塞尚是 个画家,他有钱,父亲是银行家,他画画只是为了消遣……说他要用画画来嘲弄我 们,我是不会吃惊的。”故事大家是知道的。世界上独一无二的收藏中的三分之二 藏品被拒绝了,被接受的三分之一作品也没能进罗浮宫的大门,只被搁置在卢森堡 博物馆里。夏洛特·卡叶鲍特死后,这些被拒之门外的作品分散在某些继承人的手 中,不久就散失了。这些在法国遭到拒绝的作品在国外却大受欢迎。在美国就有不 少人买了这些画。我不厌其烦地跟我的朋友讲这个故事,朋友们谴责美国人用美元 把法国的杰作买空了。 一八八九年的一天,加歇医生从乌同街经过时,突然想到要上楼来看望我们。 当时我父亲在艾克斯市塞尚家里画他的《圣维克多山》。加歇看到我哥哥皮埃尔脸 色有些苍白,他诅咒巴黎的空气不好,建议我母亲把我们带到皮埃尔最喜欢去的奥 凡尔去住。我母亲婉言谢绝了,因为那里有一条大河。 “如果雷诺阿得知他儿子到了瓦兹河畔,他自己又不在那里照着,他会睡不着 觉的。”第二天,我母亲去勒皮克街的鞋店里看望卡米耶太太的女儿,那家鞋店就 在泰尔特广场前面不远的地方。这位朋友最近同她谈起过蒙马特尔附近有栋小空房, 房子四周仍像“乡下”一样。雷诺阿得知这一消息后,立即赶回巴黎,他认为这个 主意不错,于是我们一家就搬进了纪拉尔东街十三号“雾堡”中居住。 几封书信除第三封信的作者和收信人不详外,这些信都是雷诺阿写给米雷的。 米雷是糕点商、艺术爱好者。亲爱的米雷: 我固不能接受您的感情邀请而深感遗憾。新年伊始,我们的女仆在我们家小产 了,因此我们陷入了最尴尬的境地。目前我们不可能把她送到某地去。在设法把她 送走之前,我们是寸步难行的了。不过,这件棘手的事一过,我去看望您。 您要知道,到阿尔及利亚去,来来回回需三个月,路费倒是几乎便宜一半。可 是严冬已经过去,日子变得长了。总之,最凄凉的十一月、十二月已经结束。 我会很快去见您的,还很想同您可爱的妹妹聊聊天。 期待着大家的千般友情,万种思念。 特此致候,不胜依依。 雷诺阿一八八七年十二月三十一日接获手书,方知令妹遇到意外事正如您给我 讲的那样,我也希望我去看望你们时,事故的影响已经消失。她一定吓了一大跳吧。 我明天或后天去巴黎。我现在十分烦恼,大概我的耳朵里长了个小脓包,痛得我难 受。 如有回信,请寄乌同街十八号。 我们的手续已经办妥,烧酒已于今天运走。对了,等酒喝光以后我就会把我的 酒桶托付给您的。要把桶盖紧紧塞住呀!我不能把酒桶送给您,因为做一只酒桶的 确需要付出艰巨的劳动。应该让做葡萄酒的人去煮葡萄渣,用少量烧酒洗桶,然后 再洗第二次……此事只能在这个季节里进行。假如不经过这几道工序,烧酒就会有 木头味,那就前功尽弃了。 我已经写上了“爱索瓦农庄主科尔迪埃先生收”的字样。税单上就是这样写的, 我一字未改。我之所以给您讲这些,为的是让您知道,运到您那儿的的确是您的烧 酒桶,而不是别的酒桶。酒是去年的陈年纯酒,我想有二十一度吧。 顺致亲密的敬意! 雷诺阿一八八九年一月二日 我私下把我已收到的雷诺阿的回信告诉您吧,我认为您给他六百法郎之后,您 精神上会得到满足的。您可以从此同他保持联系,他是个胆小怕事的人,不过我没 有见到过比他更大公无私和更守信用的人了。 一八九三年七月二十一日 老伙计: 您真好。可是我发怒了,我无法继续从事我已经开始的研究。我望着天空打发 日子。假如有一天我离开了,我可肯定天气会变好,而我却很不幸。 一旦能脱身,我就去看您。活该,花都凋谢了。能同你们这两位朋友——您和 您妹妹——在一起,我总是很高兴的。 顺致最亲密的敬意! 雷诺阿 一八八八年十月十三日 从乌同街到纪拉尔东街没有多远。穿过阿贝斯广场,便到了那个原来还没有建 立、后来建成后又严重毁坏了的迷人的三角风景区,这里是被本区人称为“砖瓦圣 母院”的讨厌的教堂所在地。再往右拐,爬上拉维尼昂街的石阶,沿着诺尔瓦街朝 下走,就可以看到“煎饼磨坊”了。再朝右走,在纪拉尔东街的尽头,还没到街尾 那石阶之前,便是被称之为“雾堡”的地方。在比特这个地方有个地势平缓的斜坡, 斜坡下头却陡得要命。我小时候,那里还没有石阶,只有一条陡峭的小径穿过斜坡 直通丰泰纳·迪·比广场。下雨天,走这条路就有屁股着地滑下去的危险。大人们 总是绕道走索尔街,因为在这条街的下边,在现在的拉班·阿吉尔的地方有些勉强 可以落脚的石阶。 那时的丰泰纳·迪·比广场,现在叫君土坦丁·佩克尔广场,要是我父亲知道 这里改了这个名字,他准会说:“真是个馊主意!”“雾堡”在纪拉尔东街街尾, 这里土质松软,地势较高,但地壳不太稳定。科兰库尔区从北边的峭壁下延伸开去, 由于艺术家们和酒店老板当时还不了解这块地方,这里差不多全为圣乌昂地区的工 人所利用,不过建筑师们已看中了它,只是在等待时机的到来。 围绕这一产业的是树篱,树篱中间是一些楼房和一个花园。过了栅栏门便是一 条狭窄得连马车也过不去的小道。 左边是一座城堡的残址,人们对它只有回忆了。按十八世纪的说法,这是一座 “疯堡”,住在里面的是布雷邦夫人,一个类似贝洛神话中人物的老太太。她的儿 子为了抵御他母亲的暴虐,在房子当中造了一道隔墙。由于城堡的侧翼只有布雷邦 太太所占用的一扇门,她儿子只好从窗口出入。盖拉尔先生和他太太是这个城堡的 所有者,他们也住在里面,他们住的这一边有个出口通纪拉尔东街。这座房子四周 长满了挺拔的树木,有的树还是原来作公园时留下来的。“疯堡”也在大革命时期 被毁坏了,地基上盖满了植被,屋基石大概被运去盖区里那些简陋的房子去了。看 门人的住房和水井也在左边的进口处,我们那时常去那井里打水。小道右边是一栋 隔成好几套住房四层长方形楼房,它俯视着科兰库尔全区。怎么会把这一高踞于巴 黎迷雾之上的不显眼的建筑群称为“雾堡”的呢?说法实在太多了,我不好相信哪 一种,但嘲弄的说法在我看来似乎最有说服力,因为这城堡其实一点也不像城堡。 不管怎么说,这些圈在高篱里的居民尽管一家一户被各自小花园的绿篱隔开, 他们却形成了一个与世隔绝的世界,并在这似乎有点乡间气息的环境里掩饰着他们 那做不完的美梦。这个连间破房也没有留下的“疯堡”激发起他们的想象,有些人 热衷于相信那些放荡的男鬼戴着白色的假发,男鬼的情妇穿着粗笨的缎子长袍,常 常出没在过去曾为他们的风月趣事遮遮掩掩的树丛之间。这些玄想给这群十九世纪 的波希米亚资产阶级人物一种模模糊糊的感觉,使他们在社交上和精神状态上都有 和其他巴黎人有所不同。我们怎能指望一个住在曾经激起华托创作《乘船去西泰尔 岛》这块地方的人生活得像勒皮克街角上卖牛奶的人一样呢? 沿着我家的绿篱,有一丛丛已经回复到野生状态的玫瑰花。对面是格里耶老头 的果园,他是蒙马特尔高地剩下来的最后几个种植者之一。至今,我嘴里还留有他 那梨子的味道,那梨又圆又小又硬,皮很粗,不像水果商摊上摆的,吃下去准会让 你的舌头发麻收缩。加布里耶尔跟我母亲说过,这些梨是嫁接在榅桲树上的。 我们家的房子是那长方形楼房顶里头的那一套,因为顶楼上有个朝西开的窗子, 它使我们受益非浅。通过这个窗子可以望见瓦来里扬山、默同山岗、阿尔让特山岗、 圣克罗德小丘和热纳维平原。从北边的窗子可以看到圣德尼平原和蒙莫郎瑟森林。 在晴朗的天气里,远处的圣德尼大教堂也依稀可辨。 我们真像住在天堂里一般。在南面,在房主布雷邦和看门人的房子那边,是热 奥弗鲁瓦先生的玫瑰园。从树叶缝里,我们可以隐隐约约看到热奥弗鲁瓦先生这位 神秘人物在挖土、施肥和剪枝的情景。那里还有一块草地,草地上有奶牛群。加布 里耶尔常带我去那草地旁边的小屋里买牛奶,那时我很怕那些牛。离这里不远,煎 饼磨坊的侧翼墙面拔地而起,伸到了半空之中。 巴黎人把这座玫瑰和丁香花的乐园看作地球的一极,马车夫拒绝赶车上山,他 们不是把车停在丰泰纳·迪·比广场让你爬坡回家,就是把车停在阿贝斯街,在比 特的另一面,勒皮克街街头的地方。在这里,流动商贩摩肩擦背,沸沸扬扬,手推 车把街道堵得水泄不通。这时,我们得抄托洛泽街走,这条近道很陡。出了勒皮克 街的胡同,便到煎饼磨坊的前门,然而,住在这种穷乡僻壤的地方却得到了广泛的 补偿:低廉的房租、新鲜的空气、牛奶、丁香和玫瑰。 我家的阁楼里有堵隔墙,父亲得到房主的许可把隔墙拆掉,使阁楼成了他的画 室。如果画大型的画,例如为布郎什医生作的《浴女图》,他则在图尔拉克街租了 一间画室,他在那里作画。租这间画室时,是由他的老同事、还是在“新雅典”认 识的意大利画家藏多默纳伊介绍的。我父亲很喜欢这位稍有点驼背的士兵,只要他 的国家的尊严不受到侮辱,他会是世界上最好相处的人。要是有人稍微激怒他一下, 他就会暴跳如雷,用他那卷得出奇的R 字音大声嚷道:“我们要控制地中海!”这 时,我父亲会随和地对他说:“我十分愿意把它奉送给您。”掂量一下这少许的让 步和十分诚挚的友谊,藏多默纳伊马上就会成为最热心的伙伴。 雷诺阿的两个画室都用烧炭的炉子取暖,公寓的房里有壁炉。整个冬天,火都 要生着,否则便会冻死。有一天,房主的儿子小盖拉尔去看他,为了逗他,我父亲 用手杖模仿击剑,朝墙刺去,令他二人吃惊的是手杖竟穿墙而过,一直没到了手柄。 他们欠身朝墙外一看,手杖的确穿过了墙,伸出墙面的那端像一根挂招牌用的木杆。 那位年轻人像哲学家一样地说道:“哦!用几层纸补上就好了若以为雷诺阿结婚以 后就把自己马上幽闭在小家庭的圈子里,那就错了。所不同的是现在他再不像以前 那样“处处无家处处家”了,他己有了自己的归宿,这个归宿就是我母亲的所在地。 从此以后,他只会因为有事才暂时离开这个栖身之地,就像鸟儿离开自己的窝出外 寻找昆虫一样,它会高高兴兴地想到自己能很快回去的。他也一样,想到把妻子抱 在自己的怀里,吸吮着她那娇嫩皮肤里散发出来的香味,直言之吧,同她风月交欢 的乐趣无不诱使着他回家。我们知道,在他生命的晚期,在他那周围几平方米的环 境中,他已达到能发现整个世界的境地。在我出生之前,他活动的范围还相当广阔, 他的“首都”是“雾堡”,当然还包括着弗拉戈纳尔省和尼斯区,还有爱索瓦的勃 艮第,众多港口的布列塔尼,贻贝采集者的诺曼底和森通热。 他会迫不及待地跑去画拉罗舍尔港,因为柯罗过去画过它,雷诺阿并不是去模 仿他,而是为了去分享那些一反里舍利厄时代风貌的城塔曾经对这位老者所宣泄的 的诀窍。他会同塞尚奔到“布方羊圈”,会同贝尔特·莫里索跑到梅齐,会同加里 马尔跑遍西班牙,会在博里厄过冬,在蓬阿旺度夏。母亲要是觉得不会使小皮埃尔 太累着,她也会跟着去旅行,但她一口拒绝陪同他一起去西班牙,因为我父亲去西 班牙的日子不长。“当你欣赏过委拉斯凯兹的作品后,你就会不想画画了,因为你 会觉得一切都让他画尽了。”我母亲常常不愿住旅馆,她会想方设法租一间小房, 并且马上把它变成雷诺阿的天地。 我父母有处处为家的本领,什么奇形怪状的住处也能归理得很好,“哪怕是农 舍。”雷诺阿见到红木家具、玻璃柜和小玩意之类的东西就无法作画,那些在过布 列塔尼、普鲁旺斯或奥斯卡·王尔德冬天居住的诺曼底的那个农场拜访过他们的朋 友,都会有这样的感觉,似乎他们一直就住在那些地方。他们有这样的感觉是因为 房里摆了一些小东西,如我母亲花两个苏从市场上信手买来的一只花瓶,窗户上醒 目的花窗帘,特别是雷诺阿画的那些画。这些画很快就挂在墙上了,当然没有画框。 雷诺阿只喜欢那种用凿子仔细雕成的硬木画框,“那才显出匠人的手艺呢。”雷诺 阿在画框上的鉴赏力像他对其他一切东西的鉴赏力一样,很使那些自以为有着某种 “很强鉴赏力”的人大为吃惊。他在这方面的表现也很使他恼火,由于各方面很难 得以满足,所以他常喜欢说自己的鉴赏力“不好”。如今女人服饰中的鲜艳色泽为 工人所接受,其中一部分原因或许应归功于雷诺阿吧。在他那个时代,只有乡下女 子才允许穿那样的衣服,“上流”社会女人的穿着十分平淡。他们对画框、对古老 家具也持相同态度:他们赞赏质感。至于颜色,尤其是金色,他们觉得应当涂上去。 我父亲提醒说,画框本来是新的,本可以设计得像“金子”一样闪光。有好几次, 我见他果断地把一只他喜欢的画框重新涂上了金色。他把我画成猎人的那幅画的框 子也是这样涂色的,快五十年了,至今它还让许多具有“很强鉴赏力”的参观者感 到震惊。那是一只十七世纪末的意大利画框,是雷诺阿亲自在尼斯一家古董商那里 选购来的。他认为只有总体协调才能把画面衬托出来,“特别在法国南部的客厅里, 因为那里有那么多诱人眼睛的东西。”前面提到的奥斯卡·王尔德,后来我上中学 时,我父亲告诉我那年夏天我睡的床就是这位作家冬天睡的床。“幸亏不是在同一 季节里!”我当时不懂他这句玩笑的含义,便问他是怎么回事。就这样,我才知道 同性恋者的存在。雷诺阿列举了一些赫赫有名的人物:亨利三世——一个坏透了顶 的瓦卢瓦人,但无疑是个显赫的人物、苏格拉底、朱尔·恺撒、魏尔伦和兰波等。 “人们错误地认为他们有一种特殊的欲望或有一种令人难以置信的卑劣性格, 事实上他们往往很不幸,这个世界对他们的敌视能促使他们在政治上和文学上创造 出美好的东西来。”他不认为一位画家会是鸡奸者,“在绘画里,有工匠的标准, 这个标准是与鸡奸相违背的,鸡奸只不过是资产阶级的一种消遣而已。”莱斯特伦 盖告诉他说,在巴士底的一次舞会上有人袭击了警察,一群年轻的同性恋者被抓走 了,雷诺阿大吃一惊。不过,他马上找到了解释: “这是巴斯德的错,用他的疫苗使得了天花的儿童全都得了救,使这个星球上 的人口危险地增长起来,这或许是上帝把鸡奸送给我们用来建立平衡的吧!”说说 旅行中另外的事吧,那还是雷诺阿在博里厄的油橄榄树下作画的时候。那天天气晴 朗,他们夫妻二人在一家客栈吃了一顿丰盛的午餐之后,觉得格外舒服。我母亲的 消化能力是令人羡慕的,她一个劲地说:“真舒服,真舒服!”我父亲的画兴来了, 他甚至感到四周围那充满活力的光线已部分地被他捕捉到了他的画布上来了。突然, 从附近的火车站走来一群“巴黎人”,这下可完了!那些滑稽的草帽,花花绿绿的 胸衣,年轻女人那叽叽喳喳的叫嚷,年轻小伙那无休无止的嬉闹把他原有的创作灵 感驱赶得一干二净。“现代人粗俗,老一辈也一样,但贵族不是这样,模仿贵族的 资产阶级也不是,其余的人则没办法不是。”我常想,这一类想法在雷诺阿的身上 是否隐藏着某种愤世嫉俗的情绪,可是我的这种想法被他的行动,特别是被他的作 品所否定了。我可以断定,我的想法与过去是绝然相反的,他对人类的价值在他的 思想上不曾有过半点怀疑。不过,他断定把人类从物质的生产劳动中解放出来的进 步会使人类堕落,这在精神上甚于肉体上。 那群巴黎人围在雷诺阿身边,以为他是当地的画匠,要他去巴黎学画。 我父母对此见得多了,没理睬他们,他们自讨没趣,懒得再说三道四了。一个 姑娘发现了一片朝鲜蓟,便指着那片由一位细心的老乡精心培植的朝鲜蓟喊道: “哎呀,一片野朝鲜蓟!”于是,大家蜂拥而上,凡没被他们拔出来的都被踩坏了。 我父亲被他们这种野蛮行为激怒,还有我母亲,她血管里沸腾的是农民的血液,他 们想去制止人家胡作非为,可是这些家伙把一只只朝鲜蓟扔过来,那简直是“狂轰 滥炸”,他们只得走开了。 一八九四年九月十五日午夜过后不久,我出生在“雾堡”。接生婆把我举到我 母亲跟前,我母亲说道:“天啊!怪难看的,抱开吧!”我父亲说: “好大的一张嘴啊!简直是只炉子!将来定是个贪吃的家伙。”实在的,他的 话果真灵!一天,阿尔贝·弗夫尔在我家过夜,他对雷诺阿说,我会是个很好的模 特儿。阿贝尔·弗夫尔是著名的漫画家,他崇拜我父亲,除了漫画创作,他也想用 同样明丽的色调画油画。他的同行弗兰给他取了个诨名“雷诺阿与葡萄”另一个亲 眼看到我进入这个世界的是我堂兄欧仁,他是我伯父维克多的儿子,在殖民军里当 过兵。圣布莱兹的医生布弗说我母亲顺利地通过了考验,说我会有钢铁般的身体。 他喝下一小杯爱索瓦产的白兰地转身回家了。加布里耶尔也看到了整个生产过程, 但她无权说别的,只说道:“我么,我看他很漂亮!”她说得大家都笑了。她那时 十五岁,是我母亲的亲戚,几个月之前她就从爱索瓦来到了我家帮我母亲准备生产。 后来,当她和我一起大着胆子作“倒退着走”的游戏时,也不知她说过多少遍了, 她说我过去是个迷人的小家伙,并且总要补充一句:“可惜你变了”她还说道: “你的声音到处听得到,从这方面看,你还是原样子。”说完,她转身对我妻子说 道:“这家伙,得割断他的喉管!”在那个时代,想到让女人去医院分娩对法国人 来说似乎是野蛮的,孩子应该在家庭的预感、兴味甚至家里的嘈杂声中来到这个世 界上,他那可塑的灵魂应在亲人的习俗甚至错误里和迷信里形成。一个在医院的冷 酷现实中与这个世界发生第一次接触的孩子可能会成为一个无任何特殊气质的人, 他没有继承他母亲头痛的毛病,也不会继承他父亲对旅行的嗜好。我父亲喜欢让母 亲在家里生孩子是因为他嫌医院里太丑陋,“睁开眼睛第一眼见到的是一堵用俗丽 瓷漆涂抹的墙壁,怪倒霉的!”除了谈我的漂亮之外——当然只有加布里耶尔承认 这一点,加布里耶尔还记得在我出生那大,我母亲吩咐玛蒂厄太太依照塞尚给她的 菜谱做些烤蕃茄,“只是要多放些橄榄油。”弗夫尔从未尝过这个菜,他高兴得把 它吃得精光,玛蒂厄大妈只好又做了一道。我父亲一点也不饿,因为他十分担心, 当然他担心的不是他的孩子,而是他的妻子。在生皮埃尔和我之间,我母亲小产过 一次。我父亲在弗夫尔与加布耶尔面前埋怨他自己太自私,“为了一时的快乐,把 阿里娜弄成了这个样子!”弗夫尔嘴里塞满了食物,回敬他说: “别担心,老板,您还会生一个的!”我堂兄欧仁轻轻地耸了耸肩——他担心 激烈的肌肉运动会使他疲劳,他慢条斯理地吃完他那份西红柿,用半杯搀水的白酒 漱过口,伸直双腿,闭上双眼靠在椅背上。他是个英俊的男子。说他英俊,不如说 他长得高大。他相貌端正,上唇留着一撮军人式的胡子,下唇的胡子又短又小。我 父亲对他这位侄儿宠辱不惊的态度的赞赏算得上文学式的描写。 读者或许还记得我伯父维克多吧!他比我父亲大五岁,选择了裁缝的职业。一 位俄国大公喜欢他做的礼服,便把他带到了俄国。他在那里结了婚,生了一个儿子。 我父亲认为他这个侄子比俄国人还俄国人。维克多后来成了圣彼得堡的著名裁缝, 赚了不少钱,夏天有一辆套两匹马的四轮敞篷马车,冬天有一辆小篷车,有一座乡 间别墅。他把妻子打扮得珠围翠绕,锦簇花团;她也长得漂亮,但很懒散,很少离 开她的躺椅,巧克力饮料从不离口。小欧仁同仆人生活在一起。在一位家庭教师的 教育下,他阅读了欧仁·苏的全部作品。为了把这种乏味的环境说得形象一些,我 不妨把马车夫常跟小欧仁讲的一个故事笔录下来。一位王子——沙皇的朋友——雇 了一个名叫贝特朗、外号叫“调味汁撑死我了”的法国厨师,这么叫他,是因为他 的调味汁做得那样好,以致吃它的人往往吃得过多,快要“撑死”之故。这户高贵 的人家往在圣彼得堡郊区一座高大的乡间别墅里。一天夜里,王子的女儿——一位 十八岁的俊俏金发女郎——发现那位厨师溜进了自己的房里,她心惊胆战,本想喊 叫,可是厨师用枕头把她的头盖住了,他把她的衣服剥光强奸了她。 在糟蹋她的时候,她总算甩开了枕头,大声喊叫道:“调味汁撑死我了!调味 汁撑死我了!”她父亲睡在别墅另一侧的房间里,当他听到她的喊叫时,他半睡半 醒,回答她说:“你本应该不要吃那么多的!”使我伯父失败的原因是他裁制时髦 女服,这种时髦女服给他招来了一位女主顾,而他没能抵挡住这位女子的诱感,被 她征服了。他妻子对她丈夫的每次背叛报之以更多地睡躺椅,更多地喝巧克力饮料, 她终于死了。维克多失去了所有的钱财和那些漂亮的女顾客之后,不得不卖掉他的 房子,带着欧仁回到了法国。他自己的身体本来很不好。鱼子酱加伏特加酒使得他 就像画面遭到了三月里的骤雨的痛打,而秋天的骤雨却淋到了他年轻弟弟的身上。 我母亲把维克多安置在爱索瓦一个农民的家里,他在那里幸福地生活了几年。 他喜欢他的床,后来却怎么也离不开他的床了。我至今还记得起他,记得他和我父 亲很相像,记得他那又大又厚的鸭绒被。我得承认我还记得他那尿臭味,他不爱起 床上厕所,却喜欢用夜壶。不用时,他把它放在床头柜里。 这在当时是一种普遍的习俗,但我父亲和母亲却反对这样作,他们认为这样作 对不能起床尿尿的病人来说是可以的。他们的这种看法使得他们在当时被看作怪僻 的人。就是在今天,当我讲起自己年轻时对这些嗅觉的回忆时,我觉得这种刺激性 的强烈气味似乎还充满在客栈的睡房里,甚至在那些特别豪华的旅馆里也一样。伯 父死时并无过多的痛苦,只为那跟这位“放荡不羁”的男子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房 主所惋惜。至于我堂兄欧仁,我母亲为了给他谋个职业操尽了心。她把他安排在雷 诺阿的供应人、一个布商兼画框商的家里当学徒。八天过后,这位商人就要我母亲 把她的侄子领回。后来,在一个镶框商家,一个裁缝家,最后在一个食品商家得到 的结果都是一样。不过,欧仁倒宁愿别人坦率地通知我父母:到处都会是一码事。 从小看到他母亲躺在躺椅上,仪态万方,自此他信誓旦旦要学她的样子,永远也不 劳动。我母亲想让他感到羞愧,一个十八岁的年轻小伙,身强体壮,又受过教育, 应该自己独立谋生。启发他的自尊不生效,她就以会穷困死来威吓他。他摇了摇头, 微笑着,执拗得可爱,并以他那有气无力、稍带鼻音的腔调重复道:“婶娘,我发 过誓永不工作的,我永远也不会去劳动。”他还说,流浪汉的生涯使他觉得离可悲 还远着呢。说服不了他,她便想了一个好主意:从军。来不及等他的回答,她就把 他拉到了拉佩皮尼耶尔的兵营,并向他示意服役五年。 欧仁很快成了士官,但他不愿去听见习军官的课程,因为听课是违背他那好逸 恶劳的方略的。后来,他调到殖民军里,搞来搞去,他在殖民军里勉勉强强但确确 实实达到了退役的年龄。除了那些让他高兴开心的大小战斗和行军外,欧仁的大部 分时间是在改造热带丛林里的公路。他躺在吊床上,他部下那喊叫声和锹镐声一点 也苦不到他,他做一个懒洋洋的手势就可鼓动那些同龄士兵为了西方文明的光荣而 赴汤蹈火。士兵也很尊重他,因为他从不提高嗓门说话。他一直没结过婚。因为养 女人就得花钱,要钱就得劳动。不过,他也曾尝试过一回,瞄准的对象是一位寡妇。 她是中非一个部族的成员,黑人混血儿,美得像煤精。遗憾的是,这位寡妇信奉的 宗教只准许她在自己的丈夫去世后五年她才能改嫁,还没等到这个期限欧仁就被送 到了印度支那,他终于忘掉了他这个“刚果维纳斯”。 他胆子大,他的懒惰更加大了他的胆量。在他住的印度支那丛林中间的窝棚里, 一条眼镜蛇王也在那里栖身,他住下面,它住顶棚的棕榈叶里。他说:“一个同房 的同伴不会妨碍我的,正相反,有了它便没有老鼠了!它晚上一迸门,我听到老鼠 便落荒而逃了。它住在我床上头的搁栅之间,我们有时还打个照面,早上它外出寻 食发生的响声可给我当闹钟使。”除了俄语、法语,欧仁操一口流利的中国官话、 广东话、越南话和好几种印支方言。他爱乘篷车旅行,“有了那些高质量的毛皮, 既不冷又可以睡大觉。”不过,总得向人交待点什么,这就是“劳动”,因此后来 他便放弃了这种舒适。一九一四年,在他五十出头的时候,他又进了殖民军,在芒 让指挥的军队里作战。他参加了多次肉搏战,后来在凡尔登负了伤。我至今还保留 着他的军功章,那可是法国最漂亮的一枚勋章,总之,这是他唯一没有损坏的东西。 我是在蒙马特尔的圣皮埃尔教堂受洗的,我的教父是保尔·杜朗一吕埃尔的儿 子乔治·杜朗- 吕埃尔,教母是让娜·博多。让娜·博多当时十六岁,是西部铁路 公司主治医生的女儿。她也作起画来了,并且很崇拜雷诺阿,这使她父母很吃惊, 就像母鸡见到自己孵出的是小鸭子一样。 说说我出生时我们在“雾堡”的房子吧,接着介绍一下我们的邻居。 我们那房子在纪拉尔东街十三号六楼,有三层,阁楼改成了画室。花园里种了 玫瑰,一棵果树,花园约有十五米宽、二十五米长,中间一条小道通向有四五个台 阶的大门入口。栏杆是铁的,漆了黑漆。楼梯那端的门厅左边通往客厅,右边是餐 厅,后面为厨房和配膳室。梯子像塔一样是圆柱形的,这使得另一边的厨房的形状 很古怪。梯子下地窖的那端很窄,上面通往各层住房的部分走起来很舒适。我父亲 把房间里的墙都刷成了白色,门涂成了特里农灰色,每住一处,他都这么作。他坚 持要调特里农灰色,调这种色时,要上等的亚麻油,白色同兽炭黑调在一起,而不 是同桃黑色调在一起。他喜欢出自真正白色和真正象牙墨黑色的纯灰色,这才是最 上等的。他认为桃黑色会使灰色带近似蓝色的色调,从而“产生伤感”。 最大的房间约有二十平方米。雷诺阿在餐厅的窗玻璃上用透明的颜色画了一些 神话题材的画,可这些窗玻璃后来怎么样,我搞不清了。楼上两层房间的大小同底 层一样,母亲的卧房在餐厅的上方,皮埃尔星期六回家时睡在客厅上面的房间里, 加布里耶尔睡厨房上面的房里。配膳室的上面是个简陋的盥洗间,它只是个安装了 下水道的普通房间。我们洗脸时,脸盆放在大理石的桌面上,洗澡时用一只二十厘 米深的圆形锌浴盆,用一块大海绵擦身子。 先前我已说过,我们用水得到大门旁的水井里打。雷诺阿睡三楼客房旁边的房 里,后头还有个房间——加布里耶尔上头的那间,是给临时请来作帮手的人住的。 下面谈谈我们的邻居吧。 他们中的一些人,我还记得很清楚,其余的人留在我脑海里的只有他们的某种 声调或某种手势了。我对“雾堡”记忆得最清楚的还是我们搬离它之后我们回到那 里所做的拜访,那时我已接近懂事的年龄。女邻居们叽叽喳喳闹着欢迎我们使我产 生厌烦的场面我还记忆犹新,“瞧!已是个大孩子!不尿床了吗!”每当这种时候, 我便避开这种成人们的礼节,躲到孩儿们玩的地方去了。我那时一直以为那房子是 属于我们自己的,而我们去拉·罗什福阁街只是去旅行。有一次当我看见一个陌生 的先生从自己口袋里掏出钥匙像进自己的家一样走了进去时,我急得大哭了起来。 为了安慰我,布雷邦太太送给了我一只有花纹图案的彩釉小盘。这件礼物很使我感 动,因为我模糊地记得我父亲画过这种盘子。这小盘很难看,但我不以为小孩子, 哪怕是雷诺阿画布上的孩子会轻易被丑陋所吓着的。我还清楚地记得起给我这只盘 子的布雷邦太太,那时她大概才六十出头吧,可她给我的印象却老得似乎已不成样 子了。她穿的还是第二帝国早期那有支撑的衬裙出现之前的那种衣服。那一堆“蜂 窝状”褶裥饰边至今还浮现在我眼前。她慢慢朝花园走去,一只手端着一只盘子, 另一只叫手拿着一把伞柄可以折迭的阳伞,走在她前面的是她那两只喜欢乱吠乱叫 的小猎兔狗:菲内特和法拉。我父亲听到它们的尖叫声后说,他支持中国人,因为 他们吃狗肉。她的儿子莫里斯·布雷邦站在几步远的地方向我作了一个友好的表示, 我知道等他母亲走后他会过来同我说话。他已四十来岁,很胖,己谢顶,却讨人喜 欢。布雷邦太太发现她儿子在场,招呼他走过来,他很不情愿。布雷邦太太对我母 亲说:“您每天给小让灌一次肠,小孩易便秘,我的小莫里斯就是这样。”莫里斯 做了个不耐烦的手势,朝花园的另一边走去。邻居瓦里的女儿们打那里路过,他走 近她,装着同她低声说话以向我们显示他的独立性。瓦里家的女儿和她们的父母一 起住在拉丰泰纳·迪·比广场斜城下一栋小屋里,她们都长得漂亮,而且人数多得 你不想去算她们的个数。她们中的一个和我同年,常同我玩。瓦里夫妇和他们的女 儿都当模特,我父亲曾叫其中几个摆过姿势。布雷邦太太狡黠地微笑着说:“莫里 斯任性着呢,他哪是在和一个女孩子谈话,!好像这能引起我的注意似的。”后来 我常想起莫里斯怎么会有勇气建一道墙把他的房间和他母亲的房间隔开来的,我母 亲认为可能是以一处表面上看来是为了孝顺作挡箭牌而建起来的吧,比如说,他打 鼾的声音什么的,因为大家知道布雷邦太太睡觉时容易吵醒。 除了菲内特和法拉,布雷邦太太还养了鸟。一天,她找到加布里耶尔并对她说 :“别告诉雷诺阿太太说我的小菲菲死了,这会使她大吃一惊的!”菲菲是她的一 只金丝雀。 布雷邦太太很富有,圣万桑街附近的所有产业都是她的,“雾堡”对面的土地 归老格里斯所有。布雷邦太太为了一些荒谬的讼诉案件几乎破产,她那“老子天下 第一”的霸道作风常使她置身于各种纠葛之中,而她却对这些纠葛心醉神迷,因为 她特别爱打官司。总之,这颗“金子样的心”算得是曾经显赫一时的资产阶级的最 低劣的标本之一吧。 看门人叫帕耶普雷女“伯爵”,她丈夫却是真正的贵族家庭的后裔,他的一个 祖先同德·博马舍先生在向美国起义提供军火的事件中破了产。他的这位祖先后来 用他的极端革命思潮和他同罗伯斯庇尔、马拉等人的极深的友谊受到株连,他甚至 和当时他的几名贵族同僚死于刀下的这件事也有关系,他自己是在蒙泰涅垮台之后 被送上断头台的。一八一五年路易十八复出之后,他有充分理由,声称自己没有帮 助在拿破仑统治时期得以将土地保留下来,然后被迫一小块一小块将它变卖,以维 持这家王室的孤儿寡母的生活。 这位帕耶普雷家族的最后传人是个十分讨人喜欢的男子,雷诺阿很喜欢他。 他在杜法耶尔百货公司当推销员,对自己的命运十分满足。工作之余,他一面 抽烟,一面愉快地看着雷诺阿在花园里画画;他对雷诺阿正在作的画从不妄加评论, 都喜欢谈他自己一天中的见闻。他竭力去描述那些他为其送亨利二世时代式样餐具 的顾客,或者一盏使作家、剧作家库特林着迷的仿熟铁彩色玻璃宫灯。 他这种谈话正合我父亲的意,因为他只在那些规行矩步,从不挑毛拣刺的人群 中工作才能得心应手。雷诺阿在“雾堡”是多产的,不管他同我说过怎么有限。若 有人想知道他的一般产量有多大,这大概会是惊人的,那个地方促使他成功。 德·帕耶普雷先生的贵族头衔很使他恼火,每当有人提起,他总是耸耸肩说: “我们不谈这个!”他妻子,那个看门人,却正相反,她巴不得人家谈及这个头衔。 她出身于一个普通家庭,却最喜欢出风头。倒完垃圾,她会穿上当时流行的曳地长 裙,漫步在小径上装模作样、漫不经心地摇着扇子。 一天,布雷邦太太打断了她的美梦,对她说道:“伯爵夫人,您用您穿的长裙 子在给我的小狗扫大便呢?”德·帕耶普雷太太这时忘记了她扮演的角色,开心地 大笑起来。 诗人、新闻记者保尔·亚历克西住在我们的隔壁,“他是个充满活力、慷慨、 热情、一年到头都快乐的人物。”他是左拉最要好的朋友,那时他常来看我父亲。 雷诺阿并没有忘记左拉对塞尚的态度,但他尽量把自己的真正感情隐藏在自己的心 底里,为的是怕伤害亚历克西,因为对亚历克西来说,左拉简直就是神。亚历克西 的夙世冤家们一口咬定他找的妻子是妓院里的,雷诺阿一点也不相信,他很尊敬亚 历克西太太,说她是位“罕见的高贵女子”。 亚历克西夫妇有一位十分漂亮的姑娘,她常给雷诺阿当模特儿。另一位邻居, 歌剧院的笛子演奏者勒弗尔的几个女儿则被画迸了一幅题为《玩槌球游戏的小女孩 》的画里,还有一位年轻女邻居玛丽·伊桑巴尔,我父亲很喜欢画她。 伊桑巴尔先生是巴黎的中学教员。 纪拉尔东街上头远一些的地方,在诺尔瓦街的拐角上住着克洛维斯·于盖一家, 我父母常见到他们,“是地道的南方人”。那男的是位作家,蒙马特尔的议员,我 父亲认为他“是个杰出的、真正有口才的人”。我父亲还说,他若不那么放荡的话, 他准会成为共和国的总统。“正是这样搞政治,你得虚伪,不能有个性,说话得穷 竭心计。只有平庸之辈才不吓唬人。”十来年前,克洛维斯·于盖夫妇卷进了一桩 轰动一时的丑闻里,克洛维斯太太对着一个跟她纠缠不休的勒索者开了好几枪,在 一场出了名的诉讼审判过程中,她受到审理,最后宣告无罪。现在这一切都被人遗 忘了,“雾堡”里再没有人提起它了。 克洛维斯·于盖常就本地的一些新闻同雷诺阿闲谈。当地“圣心”教堂的建立 引起了反教会者们的严重不安,针对教会的这种挑衅,他们计划把通往这座大教堂 的那条街取名为“谢瓦利埃·德·拉巴尔街”来回敬教会当局,谢瓦利埃·德·拉 巴尔在大革命前二十五因没有对宗教游行队伍致敬,而且口中还唱着一首关于玛丽· 马德莱娜的歌而受到折磨并在阿贝维尔被处死。 克洛维斯·于盖认为他们给这位“善良的年轻人”的评价过高,“把一位战败 者的名字摆在萨瓦区的教堂前面行吗?应以此来颂扬一位征服者为好,为什么不命 名为罗伯斯庇尔呢?至少他把耶稣从巴黎圣母院赶走了,并且用一位穿着像‘理智 女神’的漂亮姑娘取而代之,罗伯斯庇尔的名字至今仍让僧侣们发抖呢!”在听这 段叙述时,我父亲的注意力分散到听这个地中海嗓子发罗伯斯庇尔这个名字中的R 字音上了:“舌头滚动得像击鼓,似乎发出了十个R 字音!”于盖太太平常搞雕刻, 她喜欢把自己的头发染成红棕色。女儿米莱伊·于盖约十二岁,她和勒弗夫尔家的 几个女儿被画进了《玩槌球游戏的小女孩》里。 一天,她来到我母亲跟前,头上的头发一半是红的,另一半是棕色的,原来她 想试一试她母亲的染发剂,染了一半,染发剂就用完了。虽然她在巴黎土生土长, 但说话时夹带着南方口音。她很有生气,玩起来像个疯子,跌倒了,爬起来,又跌 倒,弄得遍体鳞伤。有一次她爬在窗口看街上的葬仪队,由于身子探出过多,从三 楼跌到了地上,她站起来时还一个劲地笑,她太自负了,不肯承认自己摔得惨。我 母亲说,她是只“公猫”,父亲回答说:“不如说是只母猫,对一个女孩子来说, 这更确切些。”在第一次大战期间,米莱伊表现了英勇的指挥才能,并获得了荣誉 勋章。她妹妹玛丽雅娜那时差不多是大人了,我们较少见到她,她也来走走,但要 在她愿意这样作的时候,她来只是为了玩玩。看到她那与身上穿的天蓝色丝绒衣服 很不协调地穿了洞的袜子,一些喜欢说长道短的人无不感到惊奇。布朗谢特一心想 的是音乐,人们猜测说,她正和喜剧院的一名男高音在谈恋爱。于盖的四女儿叫玛 格丽特。 于盖家姐妹的“艺术”风度常招当地人的白眼,我父亲却称赞她们,在许多年 之后,在我们的交谈中,他还常同我谈到这些迷人的女邻居,脸上总挂着甜蜜的笑 容:“她们爱玩,在‘煎饼’磨坊跳舞,但她们是一些诚实的女孩子。”回忆起我 父亲对这一家人的情谊,在二十五年后当再次见到玛丽娜时,我的心情非常激动。 她在克里西街开了一家餐馆,我们两人都已发生了很大的变化。 一天早晨,有这么一幕戏:克洛维斯·于盖先生要去议会,只找到了一只黑色 高帮皮鞋,他穿着袜子走出院子,手里举着那只鞋,大喊着找另一只。 原来是小家伙们前不久拌过嘴,她们见东西便往外扔,有好些东西扔到了窗外, 其中有那只鞋。后来他们在布雷邦太太门前的枯叶堆中才找到那只鞋。 纪拉尔东街另一位居民是埃及学专家弗阿当。他常来“雾堡”的大树下呼吸新 鲜空气,据说他沉着、厚道。他常用手指在我面颊上亲昵地弹一下,这使得我很恼 火。在认得的人里,有位卖报妇,她有位低能的妹妹、四十三岁的布朗谢特,她常 跟女孩子在一起捉迷藏。勒伯夫是室内装修工,他娶了勒沃小姐。我们那男洗衣工 常常酒醉不醒,并且常得到我母亲和加布里耶尔的怜悯,因为他那涅夫勒省口音同 爱索瓦口音相近。有一次,他任衣服掉进了阴沟,这一不负责任的作法使得我母亲 决意将他辞掉。母亲的这一重大决择使玛蒂厄一家进到了我们家里。 在比特岗上,大家互不来往,但天天见面。这里从没有哪一家邀请另一家赴午 宴或晚宴,但见了面常说:”我今天吃白汁牛肉块,你喜欢这东西吗?”倘若被问 者喜欢,餐桌上会加一副餐具。如今可不同了,请人赴宴得事先作好准备,要打电 话,被邀者应趣味同投,免得出现尴尬场面。这种邀请蒙上了一层外交色彩了。 “雾堡”里的女士从不搞社交,但她们可能随时闯进邻居的厨房里要一把香叶芹或 送一些她们丈夫刚装瓶的酒样品。这样的交往与社会上其他地方的那种“鸡犬之声 相闻,老死不相往来”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至于男子向熟识女子举帽致敬,小姑娘的向大人行屈膝礼则更是莫弗格里说的 “我们——我和你——身上流的相同的血”的巴黎风俗了。 回到我母亲怀我的时候去吧。她当时想要从爱索瓦找一位亲戚来给她帮忙,那 时加布里耶尔·勒纳尔十五岁,从来还没有离开过自己的村子。修女们曾给过她良 好的教育,她会缝制衣服和烫衣服。她父亲想让那些他认为很自负的非教会学校的 教员感到头痛,她的这种宗教教育应归功于他父亲。修女们给她的教育大大丰富了 她接受的家庭教育,十岁时,她能识辨酒的年份,能用手抓到鳟鱼而不为乡间渔警 发觉,能放牧母牛,能帮着杀猪,能打兔草,还能在郊外收捡马粪。马粪为农家珍 宝,那热气腾腾的一团刚落到雪地里,马上就有一群手持铁铲和粪桶的竞争者冲了 上去。每个爱索瓦的孩子都为堆放在自己庭院里的马粪堆感到自豪,并且想方设法 使它增多。这样,许多史诗般的战斗往往要发生,加布里耶尔常常胜利而归,她的 衣服却成了破片。 她母亲对这难得的绝妙战利品似乎漠不关心,往往以几记耳光作为整个冒险事 件的结局。爱索瓦的母亲好动手打人,孩子们鬼哭狼嗥,但他们的身体却并不因此 而不敦实。加布里耶尔只在上午去修女那里上课时穿鞋子,晚上一回家就把鞋子脱 掉。当修女们在街上碰到她时,她们对她说,赤着脚的女孩子永远不会成为像勒梅 西耶小姐那样的人,她可是村里的骄傲。这位勒梅西耶戴着面纱,刚毕了业,快要 嫁给一个殖民官员了。加布里耶尔回答说,她不想成为勒梅西耶那样的人。通常, 修女们能给她们的学生成功地灌输一种讲究外在美的理论,但这一次她们彻底失败 了。 加布里耶尔的父亲是位了不起的猎手,冬天,勒纳尔家里的人常可以吃上野猪 肉。孩子们会为了猪头肉发生争吵,那可是块好吃的肉。为了平息争吵,勒纳尔最 后往往决定把它留给自己。一天,勒纳尔带了一只未满周岁的小野猪回到了家里, 这动物便成了加布里耶尔喜爱的伙伴。野猪大一些以后,她骑在它的身上,野猪在 教堂街上猛跑,终于把它身上的骑士摔了下来。她滚到了烂泥中,心里非常惋惜她 那身衣服,这一次她又挨了几记耳光。后来,加布里耶尔己不把这当做一回事了。 爱索瓦的孩子自有他们的绝招:在打到脸上的关键时刻,他们让头轻轻地往后退, 这能减轻打下来的冲击力量,自然还须伴之以尖叫声,像挨了烫的猫一样。这时, 孩子的母亲得到了满足,就干她的去了:向邻居们细数一些道听途说的新闻,如意 外事故啦,病情啦,生孩子大出血啦,葡萄农在重推车的轮子下压坏了身子啦,小 孩淹死在磨坊渠道里的脏水里啦,主要是这些,故事愈恐怖,说故事的人获得的成 功就愈伟大。 加布里耶尔的小野猪长大了,一只它不喜欢的母牛差点让它开肠破肚,勒纳尔 只得把它杀了,把它变成了腌腿和香肠。 礼拜天,加布里耶尔同她母亲去做弥撒,她穿着那上过浆的衣服很不自在,便 去分圣饼,做弥散也没能阻止她加入小孩的行列。顽童们跟着神甫来到街上,口中 念念有词,学着教士的样子走着。爱索瓦人对于他们过去那种坚韧不拔地反对僧侣 的传统洋洋自得,女人们去教堂,男人们很少涉足其间。 爱索瓦甚至还是在耶稣受难日那天操办仪式、男人们在仪式上大吃其香肠的少 有的几个村庄之一,他们这样做有力地表现出他们早已超越了中世纪的迷信时代。 加布里耶尔一八九四年夏天的一个晚上来到巴黎,我母亲去火车站接了她。加 布里耶尔已经认识我父亲,她在爱索瓦见过他,不过,那时他去诺曼底拜访加里马 尔去了。她进到“雾堡”时高声说道:“这花园太美了!没有马粪堆!”第二天, 我母亲没见着她,便去敲她的房门,房里没有声响,原来她已上街,同街上的孩子 玩上了。我母亲认为这是个好兆头,她寄托在这小姑娘身上的全部希望就是在我来 到人间之后,能陪我好好玩,对于她几个孩子的照料和饮食,她准备自己一个人承 担下来。 几个月之后的一八九五年初,我得了支气管炎,那年地冻欲裂,而“雾堡”的 墙壁破不御寒。在一个多礼拜里,母亲和加布里耶尔没有睡过一会觉,一个人忙着 从楼下运木柴添火的时候,另一个就忙着给我裹热乎乎的衣物。 她们大概还得一直抱着我,只要她们一把我放在床上,我就感到不自在。后来, 她们下决心给我父亲打电报了。他当时正在南方画画,在马赛附近的库罗恩,同我 教母让娜·博多和她的父母在一起。他丢下画布与画笔,连手提箱也没有顾上带就 跳上了首班开往巴黎的火车,他正好及时赶到家里为这两个精疲力尽的女人接班。 由于他们三个的精心照料,我才得以起死回生,危险过去之后,我父母没有再提起 这件事了,要不是加布里耶尔,我会一无所知的。 我之所以提起这桩旧事,并不想夸大我小时候的病情,是因为这件事显示出了 我们家的家风。我父亲和他的亲人,他们的主要特点是内向,对于那种过于表露的 感情,他们是信不过的,这是他们的本能。雷诺阿会毫不犹豫地为了自己的孩子献 出自己的生命,但不管对谁,甚至可能包括对他本人,要是把自己的感情表露出来, 他会认为是不正派的。 站到了画架面前,他就不同了。在那里他不需要自制,他会用他那敏锐而温柔 的笔触兴高采烈地去画他那些小孩子的笑靥和肉头小手腕,使自己得到解脱并向整 个宇宙宣示他全部的父爱。 他的这种行事谨伤无失并不局限在不轻易向他的孩子表露自己的情感,一切使 他感动甚深的东西,他都把它看成宝贝一样藏在心底里。在谈到戴鲁莱德从阿尔萨 斯带一把泥土回法国这一举动时,雷诺阿说道:“我不喜欢这类行动,倘若我们的 爱国主义也要在众人面前搞形式,那就不好了。”由于不断地同加布里耶尔唠叨着 我在那里度过了三年时光的“雾堡”,我已搞不清哪一些是我自己的直接记忆了, 可她却断定说我可能不会忘掉。 她说:“奥古斯特·菲利普和维古尼·芒热结婚时在爱索瓦举行的婚札,那时 我才两岁半,可我记得清清楚楚。当然,人不能太笨,有的人像绵羊一样,只能看 到它前面那只羊的屁股。”我回答说:“可我得支气管炎时才半岁,你不觉得当时 我小了点么?”“就算你忘了那场支气管炎病,你总不会忘记‘雾堡’吧!你不记 得那个圆得像塔一样的厨房了?你不记得我抱着你时多调皮?还有,你还记得邻居 那个小女孩叫你‘漂亮的小丹’吗?你笑着向她伸出了手……”那女孩叫伊吉耶, 当时她三岁,她父母住在纪拉尔东街,是北方人,伊吉耶先生在一个部里工作。那 时已是自行车的时代,法国人发现了这个“小皇后”,就迫不及待地脚踩踏板行驶 在尘土飞扬的道路上。伊吉耶先生也分享了这种全国性的雅兴,并使它感染了伊吉 耶太太。一有空闲,他们就跨上双座自行车,向新发现的地平线冲击。他,穿着长 裤和英国式的长统袜子,她,穿着女运动员盛行一时的自行车运动员短裤,他们的 宝贝女儿坐在车把上的柳条小围座椅里高兴得像过节似的。为儿童操尽了心的雷诺 阿一见到这种场面,就吓得发抖。一天,伊吉耶家的双座自行车失控,从一个陡峭 的堤坡上滚了下去,伊吉耶夫妇站起来时已遍体伤痕,他们的宝贝女儿的头被砸开 当即死了。六十年之后,加布里耶尔一想到这幕悲剧仍然激动不已。“当她踮起脚 尖走近我时,生怕把你吵醒了,她低声对着我的耳朵说: ‘请让我看看你的小丹吧!’她有多么可爱呀!”我小时候被宠坏了。尽管我 母亲的多次斥责,加布里耶尔仍然常抱着我,我们两人在蒙马特尔大街上闲逛的影 子人家都认得了,弗夫尔还为我们作了一幅漫画。画面上加布里耶尔把我抱在怀里, 周围围着一群长舌妇,画的背景是断头台,它正在启动,一个男子的头滚向一只木 屑筐里,那些女人对着我作鬼脸,并对我说道:“现在这孩子长大了,比他父亲高 出一个头呢!”小伊吉耶死后,我对那些想靠近我的人不耐烦了,对于小孩,我似 乎还容忍一点,但大人一走近我,我就嗥起来:“啊托丹。”意思是说:“他竟敢 摸丹!”为了说好加布里耶尔的名字,我试过许多次,结果都失败了,后来说成 “加毕——朋”,最后,我便简化为“比朋”了。她这个名字用了七年,一直到我 童年的弟弟克洛德给她赐名为“加”为止。“加”这个名字跟了她大半辈子。 我父亲穿过马基丛林从“雾堡”到图尔拉克街,每天通常往返四次。母亲、加 布里耶尔和我常去那丛林里抓蜗牛,那里的地面上盖满了山植荆棘,这是一种危险 的行为。当地人住的木板屋似乎窒息在植物丛里,从格里耶老爹的围墙一直到科兰 库尔等都是这样,现在的朱诺林荫道原先也是一片杂乱的玫瑰花丛地段。这些不顾 安全和卫生法规、又不受税收和基他条例约束的居民自己修建的木板屋得以残存下 来,是因为这里的土质太松软不能建筑高大公寓缘故,同时业主们也乐得收几个地 产钱,否则,这地方毫无用处。承租人订下的合同必须是长期的,要不他也不会去 费力盖房子了。用附近修建公寓时剩下来的板料盖起来的这些木棚子反映出了业余 建筑者们的风貌,从“小别墅”式到斜屋顶,从用绿色葡萄蔓花纹装饰的窗子到盖 一大块油毛毡的摇摇欲坠的窝棚应有尽有。屋子四周动物大量繁殖,猫、狗样样俱 全。一位不论冬夏都穿着同一件褴褛长衫、佩带着教育部一级勋章的老先生二十年 来一直为表演罗马战争竞技的街头把戏操劳,他的战马是田鼠,赛车人是家鼠:类 似电影出现之前的“鼠耍”。可是,他魔症缠身,偏要水中捞月,结果全部付诸东 流。然而,他还是受到尊敬的,因为他从政府那里领取一份养老金。 警察对马基淡然置之,除非上司交待了任务,否则他们是很少来涉足冒险的。 有一回,他们奉命追捕两名货币伪造者而到了这里。这两位年轻人很值得一提,他 们是职业雕刻师,住在村镇上一所瑞士式的乡间时髦别墅里,这是那里少有的几栋 像样的房子之一,当然也是木头造的。他们在房前植了草皮,种了一棵冷杉,并用 水泥造了一座假山。由于精心浇灌,这座微型花园冬天绿意不减,与瑞士的青草地 没有两样。我父亲同他们说,他们应养头牛,他们说他们会考虑的。房子内部的装 修是瑞士式的,横梁漆成栗色,家具上饰浮雕,一口布谷钟给他们报时。花园里布 牛铃是他们的独创,门旁、绿篱上、冷杉树枝上,到处吊着小铃子,有来访者,铃 声四起伴他进门,这太有创造力了。他们养着一条大狗,但他们早有告诫:不得招 惹它。他们常来看雷诺阿,很赞赏他的画,并告诉他,他们等着继承一笔遗产。警 察穿越花园时,小铃子发出了响声,他们扑了个空,两名年轻人从后窗逃走了。那 窗子下面有一条直通勒皮克街的小径,就在“煎饼”磨坊的下首。一个警察差点被 那只狗吞了。幸亏卖鱼妇若泽芳及时赶来,才使它平息了下来。估计自己可能会突 然离去,那两个年轻人几天之前就把狗托付给她了。警察在屋里发现了全套印制钞 票的设备,据说这两个人已将五十万法朗以上的伪钞投入到了市面,并在瑞士买下 了一座城堡。自然还有人怀疑他们在搞同性恋,但据见过他们的诗人让·罗兰说, 这纯属无稽之谈,他们的结合只是职业上的。 他们的邻居若泽芳五十开外,每天早晨在天亮之前,她便去阿尔斯,回来时带 回两满篮鱼。她又矮又瘦,但手脚麻利,卖鱼的吆喝声可以穿过“雾堡”的墙壁, 不过在雷诺阿看来,这还远没有显出她的神通。她同他很熟,因为雷诺阿常在黄昏 时从图尔拉克街回家途中停下来听她闲谈。早上,他们的时间表不会一致,雷诺阿 走下马基时,她已在蒙马特尔的大街上卖鱼了。 我母亲常向她预订她认为雷诺阿喜欢吃的鱼,鲱鱼是好吃的,它最便宜的时候 最新鲜,因为这时北海的鲱鱼群已迁徙到法国沿海来了。价钱上涨时,说明鲱鱼是 在远处捕的,捕了之后还得运来。在回过头来再谈若泽芳之前,我得马上说说在我 看来是十分重要的一个情况;我们家的鲱鱼是在木炭火上烤着吃的,吃时沾上芥子 酱。而且,漫步在这历史的长廊里,不说一说我母亲的几个菜谱和说明一下我们的 伙食情况是无法游完这长廊的。 若泽芳住在马基一个大而破烂不堪的木棚里,房顶上破洞用油布片堵着,她家 的地盘比别家的大,除了做鱼生意,她养鸡养兔,还有几只山羊,令我们惊奇的是, 这些山羊大口大口地吃山丘上那些带刺的矮树丛,她家的牲口都料理得很好。加布 里耶尔常带我去看她,因为她家门前有一大堆马粪令她回忆起爱索瓦。若泽芳喜欢 在上午干完她的活计,下午她可以休息,她扮成贵妇接待她的朋友,谈她对时事的 看法。她坐在一把女儿送给她的镀金扶手椅上,在马粪堆旁摆龙门阵,她并不隐瞒 她对共和国和它的部长们的蔑视,“准知道他们是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的!”她希望 国王有一天能在穿着华丽、戴白色假发的朝臣们的拥戴下重返朝廷,“他们可善于 同女人交谈呢!”她小声数着蒂雅娜·德·布瓦特叶、蓬帕杜尔夫人和杜·巴里夫 人的名字时,她叹息了,“如今那些大臣的老婆自己上街买菜,买牙鳕时还一个劲 地讨价还价呢!”若泽芳屋里塞满的家什可以说明她那些“小家伙”的嗜好,雕花 银盒,缎子衬里针线筐放在摇椅旁边,与那粗糙的木板形成鲜明的对照。她的一个 女儿在歌剧院里当舞女,朋友是著名的外科医生,她喜欢故装举止文雅,但在选择 用得着的礼品方面却十分内行:如厚实的羊毛衫,改进后的炉子,冰冻果汁饮料机 等。另一个女儿已变坏了,她来她母亲家时乘坐一辆由穿着仆役制服的车夫驾驶的 四轮敞篷马车,那把镀金扶手椅和若泽芳手指上那从不取下来的大戒指就是她送的。 两个姐妹彼此避而不见,偶尔在母亲家里碰上,说不上三句,话便变得又酸又辣了, 有马车的那个坚持说,那个外科医生犯了个不幸的错误,他把自己的眼镜忘记在开 刀病人的肚子里了,另一个则含沙射影地反驳说,整个巴黎都在夜度娘的肚皮上打 过滚。这在这种辱骂快要到互揪头发的时刻,若泽芳就挥动一枝新折来的树枝让她 们俩恢复理智。有时,她手举树条会把她们四处追赶,从屋里到院子里,从院子里 到鸡棚里,惹得受惊的禽兽发出刺耳的尖叫声,使得左邻右舍大为不安。这时,赶 车人会站在一旁假装整理马鞍,事情的结局往往是眼泪和拥抱,那烟花女会提议用 她的车送交际花回家,车夫则恭恭敬敬打开车门扶两位小姐上车。 加布里耶尔在住在加利福尼亚州的晚年中特别爱回忆在“雾堡”的日子,“你 还记得若泽芳的女儿踩到一堆狗粪时,那赶车的有多恶心吗?他对她说道,‘太太, 我的绒毯!’她女儿高傲地回答他说,‘朋友,如果你不喜欢大便,你应该去另找 一个地方。’”现在她不在了,还有谁去回忆若泽芳和她的女儿呢?还有谁能给我 打开追忆往事的窗户?这些事对我,就像是亚当尝过知识之树的果实之后的伊甸园。 在加布里耶尔这样帮助我打开眼界去重新认识那个当时还是相对纯朴的世界时, 我母亲总是忙着缝东西、织东西、补东西。虽然我父亲赚的钱足以使我们一家过得 相当舒坦,可她老觉得心里不踏实,因为画商常要求雷诺阿回到当时已风行的、他 早期作品的风格去。这使得他很恼火;而他的妻子也非常担心他为了钱而背弃她所 说不清楚、甚至可能无法想象、却是用她的整个心灵所信仰的目标。我母亲经常在 花园里缝补衣服,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勒弗夫尔太太常来跟她讲述蒙马特尔剧院新近 上演的轻歌剧。她和克洛维斯·于盖太太在那个剧院里合用一个包厢,谁也不知道 为什么,勒弗夫尔太太每逢礼拜五都要把她的花边饰带拿出来摆着,拖着长尾衣的 布雷邦太太以及伊桑巴尔太太也要加入,菲内特和法拉躺在它们女主人的脚旁,准 备对新来的面孔叫几声以示保卫这些常客。亚历克西太太往往大声朗读一些旅行故 事,勒弗夫尔太太的笛声会给这一幅田园景象增添些更完满动人的闲情逸趣。礼拜 天,我哥哥皮埃尔从圣克鲁瓦学校回到家里,时常和克洛维斯·于盖家的小女孩 “演戏”,他们用旧窗帘把自己打扮成怪模怪样,学着在蒙马特尔剧院里见过的场 面表演。我母亲说:“皮埃尔会成为演员的。”她当时一点也不知道她说的话多么 有预见性。 加布里耶尔常带我去马基玩的另一个地方是一个胖子画家的画室——我们在加 利福尼亚州的谈话里,她已忘了这位画家的名字了。那画家的妻子同他一样胖,因 为他们不停地咀嚼果仁糖。那画家老画同一幅画——一群全副盔甲武装的士兵同他 们的战马一起在橡树下休憩。他解释说,一旦一劳永逸确定了主题,删去一切错误 和不当之处后,他就能确保向顾客提供一件完满无缺、唯有用他这种心神专注的力 量才能完成的作品。“倘若我改变绘画题材,一切都得重新开始!”例如画中央那 位武士的十字勋章是黑色的,但他一直把它画成白色的,这真可谓时代的错误!每 礼拜二他都徒步出发,臂下夹着画送到不同的画商家里,倘若不能成交,他就把画 送到室内装饰工、咖啡店主人、妓院甚至巡回剧团那里。他是位出色的推销员,几 乎每个礼拜他都能让一幅画脱手。第二天上午只花几小时,他又能画好另一幅。 马基另一个形象活生生地留在加布里耶尔的记忆里,这就是“纯洁的比比”, 一位经常挨饿的诗人。他常来给我母亲朗诵他的诗作,得到的报偿是我母亲送给他 一块凉肉和醋渍黄瓜。他每次都把整瓶酒和整罐醋渍黄瓜伴着这份点心一起吃掉, 比比来我家时,我父亲常在画室里,但有一次他们在马基撞见了。“您好,雷诺阿 先生,我是诗人比比,您太太同我很熟。”“哦! 您就是那位常把我家整罐整罐醋渍黄瓜都吃空的人啊?”“是的。而且,我想 向您提个要求,您能告诉尊夫人,说她的黄瓜太咸了点吗?可我不敢当面造次,这 会伤害制作者的自尊心的。”我父亲回答说:“谢谢,我一定照办。”加布里耶尔 经常提到我父亲因为我得了肺炎从南方赶回家来的那个严寒的冬天。“看门人旁边 那口井冻得结了冰,我到勒皮克街和托洛泽街角上的那口井里打水,这使我想起了 在爱索瓦我去教会广场的井里打水的情景。”就这样,她第一次同图卢兹- 洛特累 克讲话,“我跟他很面熟,他来看过老板多次,我知道他是街角上‘布娘’店里的 常客。”那天,图卢兹- 洛特累克的两个朋友——克里西大道的两名妓女库杜雅和 阿莉达——在一个街角上蜷缩成一团,要几杯热酒暖暖身子,她们不想回孔斯唐斯 街的屋里去,那儿水罐里的水结了冰。图卢兹- 洛特累克那时生活丰裕。他出来叫 加布里耶尔,加布里耶尔带着水桶进到“布娘”店里,他给了她一点热酒,她接着 喝了。他同她谈起了他父亲,“那是个比他还波希米亚的波希米亚人。”老绅士从 六百五十公里以外的城堡骑母驴来到巴黎,身无分文,晚上睡在母驴旁边的草堆里, 驴子有奶时便喝点奶。加布里耶尔同我讲这个故事时,她补充道:“那时人们有很 多时间,除了画个不停的老板。”她还对我说道:“图卢兹- 洛特累克很有礼貌, 对‘布娘’太太也脱帽行大礼,他身上干净,白衬衣上过浆,有时还系领带,有时 系一条黑色的,他注意穿着,乐哈哈的,又讨人喜欢。 开初别人嘲弄他,叫他‘矮屁股’,他不在乎,后来大家都习惯了,人什么都 能习惯的,老板常说,‘人看不到自己’。”要细数我出生时雷诺阿身旁的人,不 谈到马蒂厄一家会不是完整的。他们很难归类,我只能说他们是巴黎无产阶级的贵 族。马蒂厄先生的职业是挖沟,五十开外,说他魁梧,不如说他强壮,人很漂亮, 丰满的脸上留着漂亮的胡子,穿着他那软皱皱的肥大工作裤,腰上系着带法兰红色 的绒带也很好看。马蒂厄太太,诨名于沃娜,是洗衣妇,也帮邻近人家干各种各样 的家务活。她也很强壮,脸上长着一个尖尖的鼻子,一排刚开始发白的棕红色刘海 下一对黑色眼珠似乎能把你看穿,她那丰富的脸部表情至今还留在我的印象里。他 们有几个女儿和一个儿子。我还记得奥戴特结婚时的情景,她很漂亮,但我父亲从 不请她当模特儿,因为她喜欢强词夺理。“坐上两回之后,她会给我上绘画课的。” 渥拉尔雇她打扫房子,规定她不得“碰他的画”。我也记得莱蒙德,她是家庭里较 为受宠的人物。我们较少见到另一个“于沃娜”姐妹,她在一家商店里有个职位。 他们家的儿子费尔南在土伦当海军,很少请假回家,我们也很少见到他。我不喜欢 他的制服,我似乎觉得海军帽和露出的衣领使海军士兵看上去个个像孩子。不过, 后来当他姐姐奥戴德向我讲述了他在走钢丝方面的本领之后,我似乎对他刮目相看 了。在搬到纪纳尔东街之前,他们住在维尼昂街上一栋十一层的楼房,他们的房子 在这座楼之下。 费尔南能把自己从这个窗户摆到另一个窗户,有时他用手抓住窗槽、有时用脚 勾住,把下面街上的行人吓坏了,直到警察来干涉为止。“您钢丝还没走完吗?” 他回答说:“我是在练习,我以后要做个真正走钢丝的。”警察不知如何回答他好, 厌恶警察的这一家子却暗自高兴。 马蒂厄很少劳动,他既不支持老板,也不支持工会会员,在接受一项工作之前, 他会抓起一把泥土,仔细看过、捏过、嗅过之后,常常作结论说: “对不起,先生!我不在这种土质里挖沟。”他偶然接受一项工作时,他太太 于沃娜会把那消息当作大灾大难,去看看她那样子才好呢。马蒂厄先生吃午饭时, 她扛来了一只大篮子,被压得弯腰曲背。篮子里装着馅饼、凉拌肉、饭前酒、饭后 酒,总忘不了带一瓶助消化的白兰地。马蒂厄先生呢,他从没有放弃过他坚持认为 的工人的职责是坚持干到底。雷诺阿很喜欢他这种一本正经的天真劲,他画画的时 候让餐厅的门开着,想方设法去听正在厨房里进行的谈话,并且装作若无其事的样 子,但每个字都不会从他耳旁漏掉。老马蒂厄擅长于愤愤不平地描述某家修道院的 修女怎样沉溺于和从地道里潜来幽会的附近僧院里的僧侣们的那种狂欢作爱的场面, 他讲得慢慢悠悠,语气故作庄重,使他的故事带上一种漫不经心的喜剧趣味。什么 问题也问不倒他,当他的太太找他的麻烦,问他为什么在自己家里和瓦里家公共的 墙壁上挖个洞(他用盘子挡住洞口,瓦里家的女儿脱衣服时,他便打开来偷看), 他一本正经地回答说:“夫人,我正在搜集资料作研究呢!”他女儿奥戴德学弹钢 琴,开始弹瓦格纳的作品,他劝她说:“女儿,坚持弹古诺的吧。”他那小一些的 女儿莱蒙德看上去活泼、文雅,像个真正的巴黎女郎,她继承了她父亲严肃的品德。 后来,她随我们搬了好几个地方。她那尖酸、刻薄,然而是十足平庸的批评以及那 一字一句的慎重吐音方式常让我父母仰天大笑,可她却不知所以,对我父母的欢笑 一点也不理解,因为她坚信自己的判断是绝顶聪明的。一位举止文雅的小伙在火车 上敬她一支高级雪茄,并对她说他只能抽“阿布杜拉”这种烟时,她回答他说: “你最好去撤泡尿照照自己。”当她和一位从尼斯来的喜欢吹嘘自己怎样节制饮食 的虚伪女仆聊天时,她说道:“你可能吃得像鸟一样少,可你拉得像骆驼一样多。” 一位秃头男子向她求婚时,她对他说:“谢谢,我不玩弹子球。”对一个正在呕吐 的酗酒者,她会说:“别吐了,整个院子都被你吐满了。”至于提到她父亲,她一 再说: “他本来可以成为一位伟大的艺术家,第一流的小提琴家的,只因断了一只手 指才永远没法去拿引!”儿时失去的这只指头使马蒂厄先生更加自负,他说过: “伏尔泰只在成了残废之后才真正成了个伟大人物。”他满怀信心地等待着他的手 完全不能动弹之后去与伏尔泰较量。马蒂厄先生不仅反对军国主义,也反日耳曼, 他警告我父亲说:“你们的瓦格纳会对你们来个恶作剧的。”他断言德国人都是同 性恋者,“如果我的女儿想去德国,她们的父亲会同意的,至于我的儿子弗尔南, 甭想!”他解释说,国王菲德烈二世把鸡奸强加给所有的普鲁士人。一旦出现战事, 他知道该如何把那些“德国佬乌合之众”在边界线上一网打尽,“将用我们的尊严 筑起的一道铁壁铜墙来对抗他们。”我父亲喜欢马蒂厄一家是不容置疑的,因为他 们一家代表了善于用丰富的同汇来遮掩物质的匮乏的一般巴黎市民群众。雷诺阿说 :“他们的傲气不是佯装的,倘若他们肯为五斗米折腰,他们可能会宽裕些的。” 一八九五年初,雷诺阿去南方,到塞尚身边画画,得到贝尔特·莫里索的死讯,这 对他可是个沉重的打击。在斗争兴起的时候,在他所有的战友中,莫里索是唯一同 他保持最密切联系的画家。若追寻创作家们一生中那些最关重要的时刻,对雷诺阿 来说,这桩大损失便是其中的一个。“刚起步的时候,我们同属于一个团体,我们 肩并肩地站在一起,相互鼓励,相互支持,后来呢,突然有一天,没有人了!其余 的人都走了!使人不知如何是好。”不只是死亡使印象派画家一个个消失了,各自 不同的志趣也使他们的聚会愈来愈少。地中海越来越吸引着雷诺阿,莫内再也不离 开诺曼底了,皮萨罗常在厄拉尼的瓦兹同他儿子吕西安在那里从事雕刻,他就是来 到巴黎,也忙他的画展去了,没有时间上“雾堡”。在我出生之前,他曾来过这里 一次,同我母亲一起呆了半天。当时,他日子过得很难,但他避免提到这点。我母 亲说他“真是个故作风雅的人”。与之相反,他却同我母亲聊了很久关于他在技术 上的研究,也谈到了修拉和点彩画,西斯莱仍然忠实于他们年轻时代的森林画,他 在丰泰纳布洛十公里之外的莫雷作画,身体很虚弱。德加同雷诺阿赌气,因为雷诺 阿谴责了他的反犹太主义的错误观点。至于塞尚,他从来不完全属于那个英雄时代 的那个“不妥协”的团体,把他和雷诺阿紧密联系在一起的深厚友谊是建立在另外 的、我正要阐明其特点的基础之上的。 当雷诺阿接到我母亲打给他的通报贝尔特·莫里索死讯的电报时,他和塞尚正 在很远的乡下画同一题材的画。我父亲收拾好东西之后,甚至连布方的雅斯也没去 就赶到了火车站。“我仿佛觉得自己一个独自呆在沙漠里,只有想起你母亲、皮 埃尔和你之后,我才镇静下来。在这种时刻,结了婚,有了孩子才是一件好事。” 贝尔特·莫里索临死前要求我父亲照料她当时才十七岁的女儿朱莉和她的侄女让妮 以及波蕾·戈比雅尔。波蕾·戈比雅尔同其他两位女孩相比年纪稍大一点,便由她 管理那栋“马内”住宅,这时我父母对维尔斯街四十号那座房子的特别叫法。让妮 后来嫁给保尔·瓦勒里,维尔朱斯街后来也改名为保尔·瓦莱里街了。波蕾一直扮 演大姐姐的角色,终生未嫁。朱莉也是画家,她嫁给了画家鲁阿尔。贝尔特·莫里 索在世时,马内家曾一度成为巴黎真正的文化活动中心。随着年岁的增长,我父亲 像逃避瘟疫一样避开所有的文学艺术集会,可是他却喜欢在维尔朱斯街的房子里呆 上一两个小时,在贝尔特·莫里索家里,没有知识分子的聚会,有的只是好朋友之 间的聚谈。马拉梅是那里的常客,贝尔特·莫里索是一块特殊的磁铁,她吸引的只 是那些道德高尚的人,她有一种把硬边硬角磨圆的本领,“在她身边,哪怕是德加, 也会变得和蔼可亲,“小马内”们也继承了这种传统,鲁阿尔,然后是瓦莱里的到 来,使这个家庭里的这种传统更加发扬光大了。 每当我去看望这等老朋友的时候,我似乎感到呼吸的是一种特别微妙的空气, 微风的余韵缓缓穿过马内的客厅,像是帕尔纳斯山峦的余风使印度阿格拉城的炎热 空气变得凉爽清新一样。 我母亲坚持把“小马内”们和让娜·博多安顿在一起,这便是她们之间的那种 永恒友谊的开始,只要回顾一下她们后来生活中的真诚相处,就可知道我这样说是 恰如其分的。现在,波蕾·戈比雅尔已不再呆在那里了。我教母让娜新近在我父亲 为她父母购买的鲁佛西那座房子里去世了。在临死前的几分钟,她还死死盯着我六 岁时父亲为我作的画像。她自己的每一幅画都凝结着对雷诺阿的敬意,是她生活里 的唯一的爱。我父亲对我教母的关系历来是建立在精神领域里的,就像他同贝尔特· 莫里索的关系那样。雷诺阿老了之后,从女人那里得到的这种友谊越来越多,他同 让娜·博多一起去旅行,住在乡间客栈里,下大雨时在农舍里躲雨,笑呀,整日整 日地画呀,共同分享乡下的食物呀,等等。每当我母亲能腾出时间——我是很能折 磨人的——她也会加入到他们的行列里去。贝尔特·莫里索死后,我母亲把“小马 内”们带到了爱索瓦,我们在特雷布尔,接近杜阿纳奈的地方一起度过了我出生后 的第二个夏天。母亲在那里租了一所古老的布列塔尼人的房子,房子的厨房中间有 个水池,“是冬天里鸭子用的!”墙上有个洞,供它们进出。我们在院子里的井边 洗脸,在厨房的水池旁那壁炉炉膛上作饭。加布里耶尔回忆说:“一天早晨,一片 吵闹声惊醒了我们,特雷布尔的妇女聚集在一条小路上,小路下边是波涛汹涌的大 海,她们喊叫的声音盖住了波涛的呼啸声,她们像是用一种督伊德教式的神秘语言 在狂乱地呼唤。她们的男人在前一天上船去纽芬兰了,临行前,这些男子个个醉如 烂泥,摇摇晃晃几乎上不了船。”,加布里耶尔还讲了另一个故事:“那里的姑娘 都到手上捏着一片钥匙的皮埃尔圣像面前去祈求圣灵赐给她们一个丈夫,如果神灵 没有做到,她们便返回去用自己的钥匙扎它,那神像已毁坏得不成样子了。”朱莉· 鲁阿尔和让妮·瓦勒里常同我谈到我父亲。她们常说,我父亲有多么快乐,而她的 快乐又有多么感染人;她们回忆说,他的创作热情没有“抑制的感觉”,至少在表 面上没有“心烦”的感觉,巴齐依、莫内、贝尔特·莫里索、皮萨罗、西斯莱以及 他年轻时候的伙伴也是这样的。其中的一个瞄准了一个题材,架起了画架,其他的 人也会照他的样干。来往的行人往往会停下惊奇地注视着这群留着胡子的先生目视 前方,全神贯注,发愤忘食地把小色点一点一滴地画在画布上。更使这幅奇异景色 锦上添花的是一个身着淡色夏装的女子——贝尔特·莫里索——也经常加入到这个 行列里。不久前,我教母让娜曾带我去马尔利森林看了一片她和雷诺阿一起画过的 林中空地,“他像是偶然停住脚,一旦他哼起小调来,他就瞄准了眼前的景物了。 这时,他打开画架,我也一样,我们便马上疯狂地画起来。”雷诺阿和他的朋友之 间的关系有另一个特点,那就是让自己的家随时为对方提供住宿方便。雷诺阿如果 想去乡下作画,他会毫不迟疑地突然去诺曼底的加里马尔家、梅齐的贝尔特·莫里 索家或布方的雅斯塞尚家,在那些地方画画。他也会让让娜·博多在我们外出旅行 时随时使用他的画室,他常常把自己的公寓借给朋友们住。 贝尔特·莫里索请昂布鲁瓦兹·渥拉尔代表她遗赠一件礼物给我父亲。 她早就看出渥拉尔这位奇特的人物是他那类人中的天才,并同雷诺阿提到过这 个人,那是在一八九五年我父亲动身去艾克斯之前的事了。由于贝尔特·莫里索死 了,渥拉尔到那年秋天才来“雾堡”看雷诺阿。在他写的《皮埃尔—奥古斯特·雷 诺阿的一生和他的作品》一书中,渥拉尔用如下的话描述了他的那次拜访:“我想 知道我拥有的一张马内的画中的人物是什么人,画中一位男子的形象生动地塑造在 布洛尼的森林中……有人告诉我说,‘雷诺阿大概能知道这是什么人’。于是,我 便去找雷诺阿,他住在蒙马特尔一栋叫‘雾堡’的旧房子里,一位女仆在花园里, 样子像波西米亚人,她没来得及让我等,就指向一个正好从里面出来了一位年轻太 太的走廊,那太太很丰满,宛如彼隆诺笔下描绘路易十五时代那些资产阶级太太的 某些色粉笔画中的波西米亚女人,这就是雷诺阿夫人。”加布里耶尔下面讲述的也 是渥拉尔来到“雾堡”的同一回事,读着大概已经看出她就是上面提到的那位像波 西米亚人的女仆。“那时我和你正在花园里,你抓着我的头发玩,一个留着小胡子 的高瘦汉子在绿篱外叫我,他想找老板谈谈。他穿的衣服相当破旧,那黝黑的皮肤 和他那眼白使他看起来像个吉普赛人,总归像个野人。开初,我以为他是卖地毯的, 我对他说我们什么也不需要。这时,太太出来了,她请了他进去,他说他是受贝尔 特·莫里索之托而来的,他似乎很可怜,太太请他吃了葡萄仁糕点;喝了茶。老板 随即下楼来了,他当时在阁楼的画室里正为勒弗夫尔的小女孩画像。”我父亲对来 人的“萎靡不振”印象很深,“他那疲惫的样子就像一位迦太基将军。”我父亲给 他看了几幅画,他站在画前的神态给我父亲的印象更深。“人们在说出自己的看法 之前,往往和人辩论、比较、滔滔不绝地引古援今,可这位年轻人站在画前却像猎 犬对眼前的猎物一样。”渥拉尔假装外行,后来还出了点名。尽管他事先承认他付 不起钱,雷诺阿还是想让给他几幅画的,可是他担心这么一个竞争者的到来会使老 杜朗不高兴,他便放弃了这个想法。 “看上去,渥拉尔似乎无时无刻不在打瞌睡,但他那半睁半闭的眼皮里面的眼 睛却目光炯炯。”有时,他的确在剧院的演出当中、晚宴或社交场合中睡着了,但 奇怪的是,只要有点什么有趣的事要发生,或者被人家说起,他马上醒得来,并且 把眼睛睁得大大的,耳朵也竖起来了。他有一种特殊的本领,他往往以一些半是天 真、半是臆造的愚不可及的问题使你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这一着有时也不灵, 譬如他对雷诺阿说:“雷诺阿先生,请问这些裙裤是干什么用的?”他指的是当时 女性衣着的新款式,是女模特儿挂在嘴上的话题。我父亲不耐烦地回答说:“给马 穿的!”结果渥拉尔最少有十分钟被弄得哑口无言。他每说一句话,开头总是“请 问”二字。他老坐在同一把扶手椅里,目光总避开他所垂涎的画,应该说,这是画 商们惯用的战术。“雷诺阿先生,请问艾菲尔铁塔为什么是用钢铁造的,而不用石 头像造比萨斜塔那样呢?”雷诺阿没有答理他,渥拉尔又打盹了。他醒来时又提了 一个问题:“请问,雷诺阿先生,为什么瑞士不兴斗牛?比如说,用他们的那些母 牛……”回忆起他们的第一次接触,我父亲想到如能把渥拉尔介绍给塞尚会是个绝 妙的主意,这时的塞尚对巴黎厌恶透了,他对那些展览和那些批评恶心透了,他几 乎再也不离开艾克斯了。他说:“那些令我作呕!我饿不死的!”雷诺阿料想,这 位“奥塞罗”定可以在二十年内促使这位画家成功。当然,渥拉尔也了解塞尚的画, 但雷诺阿可能会是使他真正懂得塞尚的绘画作品的价值的。“继罗马艺术之后,没 有谁的作品可以同塞尚的作品相比。”在这类交谈里,雷诺阿完全忘记了自己也是 一个伟大的画家。 每逢周末,我哥哥皮埃尔穿着那已不再使我感到奇特的圣鲁瓦学校的制服回到 家里,同我们匆匆打过招呼之后就消失在亚历克西、克洛维斯、于盖、勒弗夫尔或 伊桑巴尔家的小孩行列里去了。礼拜天,我们偶尔上鲁佛西去,我祖父死后,祖母 同她的女儿丽莎和女婿勒海住在圣日耳曼路一座房子里。 我父亲也去,但他在每家店铺前都要停一停,对着那些零乱的商品凝思或站在 理发店的厨窗跟前,里面那些做广告宣传的化妆用品常使他大为骇然。大街上的广 告为了招引冷漠的顾客,说什么他的牙膏能把牙齿刷成珍珠,他的染发剂能使你的 头发看上去年轻二十岁,这种大言不惭的宣传常使雷诺阿哑然失笑。他大步赶上我 们之后,便把他看到的一一告诉我母亲;我母亲和比朋这时会借这个机会把我放在 地上,对我唠叨道:“你自己有两条腿,用一用它们吧。”这时,我哭呀,闹呀, 夸大其词地说我走得慢呀,硬要她们拉着我走呀,最后的解决办法当然还是把我抱 起来。皮埃尔不善此道,他走在众人前面,同我母亲邀来的一位年轻姑娘咬文嚼字 地背诵莱辛的诗作。我这位大哥只有二十岁就以他那一本正经的诚挚态度开始赢得 姑娘们的好感,这或许就是他后来当演员的才华的基础吧。 走到圣拉萨尔火车站,我们通常要经过马基丛林,沿科兰库尔街走到阿姆斯泰 当街。我们常带着格朗热出产的乳酷、布尔波诺出产的馅饼和夏特里奥的熏鳗。 一到祖母家,我就要丽莎姑姑领我去看兔子;雷诺阿爬到二楼花几个小时同他 母亲长谈,他向她讲他在外面的旅行。祖母呢,他很遗憾自己不了解意大利、西班 牙、阿尔及利亚和其他南方的国家。她对英国不感兴趣,“那里地下的煤太多了。” 当她觉得等够了的时候,她就用拐杖敲地板,提醒大家该吃午饭了。今天,我似乎 还可以听到那种有节奏的敲打声响,后来我才发现这种声音同剧场里启幕前的三声 敲击声十分相似,我大概把这两种声响当成一种声音了。同时,这种声响也使我回 想起了我祖母玛格丽特·梅尔莱那深蓝色的眼睛。 晚上,我们满载丽莎姑姑送的礼物——蔬菜和水果——回家,这些东西是她自 己的园子里产的,她很自豪。回家时,我们在马尔利乘火车,这是一条下坡路,我 母亲很容易气喘,幸好开始那段路程还算顺当。但一到巴黎爬上阿姆斯泰当街就不 那么顺利了。在攀登蒙马特尔陡坡时的那几百米路程里,我母亲、加布里耶尔和皮 埃尔几乎要把丽莎姑姑送的礼物扔到水沟里去。 雷诺阿经常把我从加布里耶尔的手中接过来,放在他的肩上疾步往前走。等其 他人回到“雾堡”时,他们会发现我和一个邻家的女孩已坐在花园里的长凳子上了。 雷诺阿立即消失在他的画室里,去拿他当天得到的印象和从卢维西埃纳得到的旧题 材进行比较。 一个春日的下午,丽莎姑姑突然带来我祖母玛格丽特·梅尔莱的死讯,当时我 父母都不在家,这消息使我遭冷落,但我笑了,总算高兴地见到我姑姑。我姑姑对 加布里耶尔反复说道:“他太小了,不懂事。”我的欢乐使我姑姑心都碎了,她甚 至说我是个“没有教养的孩子。”加布里耶尔提醒她,我毕竟是个小孙子,使她没 发大火。她得到了安慰,加布里耶尔给了她一块于沃娜·马蒂厄刚从烤炉里取下来 的草毒糕,三人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加布里耶尔还从地窖里取出一瓶爱索瓦产的 酒来作饮料。丽莎给我父亲带来一件玛格丽特·梅尔莱生前所用的花披肩。雷诺阿 当时在拜罗伊特的国宝霸占者面前大发雷霆:“你们无权这样鱼肉百姓,我真想大 声疾呼:‘让你们的灵魂见鬼去吧!’”。 我母亲当时去爱索瓦买房子去了。那座房子就在我们自己房子的隔壁。 买下这房子以后,可以把底层的两间打通改成一间画室,她想把她丈夫留在爱 索瓦度过整个夏天,这并非她的“地方沙文主义”作怪,而是因为客栈里的伙食不 适合雷诺阿的口味了,也可能她还认为,对雷诺阿来说,他外出旅行的时日已一去 不复返了,他画面上出现的越来越明显的静谧说明他今后的生活不应再有体力上的 骚乱了。 在爱索瓦唯一让雷诺阿担心的是他丈母娘的到来,她是个“很讨厌的女人”, 他完全赞成他老丈人的这句话。他岳父的历史可以用几句话来概括一下。大约在一 八六五年,夏里戈先生是位葡萄种植者,他的葡萄园是当地最好的葡萄园之一,酒 的销路也好,他有一栋漂亮的房子。他劳动踏实,同他年轻妻子的日子过得很美满。 妻子很美,是位出色的厨师,家里料理得令人羡慕。他们那房子的屋角是用雕凿过 的石头砌成的,橡木地板像镜面一样闪光发亮。这些地板是夏里戈太太的骄傲,大 概也是招致她个人不幸的根由。 她白天花几个小时给地板打蜡,晚上丈夫从葡萄园里回家未免要带些泥土回来, 这给她心里带来许多不快。一天,她同他轻轻地提起了这件事,于是他便在大门的 石槛上先刮尽了鞋底的泥土再去取拖鞋。第二天,她又同他提这事,第三天也一样, 就这样过了一段时间。夏里戈对小阿林娜十分耐心,她当时还只会笑,其他什么都 不懂。有一天,他鞋底上的泥土比往日更多,没等他妻子来唠叨,他借口忘了买香 烟,转身便走了。就这样,他去了大西洋彼岸,我在美国的那些表亲就是他的曾孙 曾女。 夏里戈先生开垦荒地,他建立的农场是北达科他州红河河谷最早建立的农场之 一。除了他和一位耶稣会的成员,当地其他居民都是印地安人。一八七○年,他回 到法国参加了抗击普鲁士人的战斗,受伤后他回到了他自己以为是那里的开拓者的 那个国家去了。我外祖母夏里戈夫人卖掉了那座房子,带着她的小女儿来到了巴黎。 我外祖父后来又结了婚,那年轻妻子的原籍是加拿大。 一天,欧仁堂兄来爱索瓦度夏,他爱听奉承话,主动要帮我祖母梅莉码好樵夫 刚送来的块柴。这个有生以来连自己的行李也不肯自己背的人在老太太爱挑剔的眼 神监视下便开始堆起柴火来。她突然对他说:“这堆码得不对,你把大块的和小块 的码在一起了。”他冷冷地回答她说:“您说得对。”说完,他丢下满臂的木柴回 家睡觉去了。这种小插曲足以说明夏里戈太太的那种令人难以忍受的“可爱”了。 下面两封信是我母亲写给我父亲的,我已忘了“奇奇”是什么了,但他们常同 我谈到它。它似乎是一只很好的杂种狐猧,受宠的无赖,当然不会是《游艇午餐》 里那只可爱的北京小狗了。 亲爱的: “奇奇”刚死了,它是抽搐了半个小时之后死去的。我心里很难受,我想我一 定给它带来了什么不幸。我要把它做成标本,我会去向莱斯担盖打听的,这大概得 花三十五法郎。 拥抱你 阿里娜 亲爱的: 你画室屋顶上那个洞还没修好,工人本来礼拜一要来修的,他们参加婚礼去了, 礼拜二是节日,今天又整天下雨,他们说要等到天晴,但我希望能在你回来之前把 洞修好。我把你画的你那床的草图给查理先生看过了,你一回来他就会做。他想同 你谈谈他的看法,你知道,他是很固执的。 我不知道他有何高见,你和他,你们会谈得通的。 我不知道我手中的钱是否可能维持到月底,因为还得买些画布。我们还没有足 够的布做那个大窗户的帘子,是西边的那个吧,那边的阳光最强烈。查理先生还没 理解为什么要在那里挂窗帘,你已讲过的吧?横梁一边挂印花窗帘,另一边是挂粗 布的。 我手中的钱刚好买所缺的布料,我已找到一家零售布店,可是,要是把我手中 这四十法郎花究,我担心没有足够的钱给你买画布了。 如果你月底不能回家,请给我寄点钱来。 告诉我吧,可怜的人儿,你在迪埃普冷吗?我们在巴黎冷死了。 你画得多吗?画像快画完了吗?一个月这么长!我们冬天的那次旅行在我看来 比我刚过完的这半个月还短哩。 多给我写信,把你的健康状况告诉我吧。 拥抱你 阿里娜 礼拜三晚上 “我们冬天的那次旅行”大概是指上面提到的出了朝鲜蓟事件的那次博里厄海 滨之行。 雷诺阿反对任何训练小孩的方法,他想让孩子自己去和周围的世界产生联系。 迫不得已时,他也容许在小孩的手指上用芦荟枝条打几下,虽然他断定这是滥用权 威。然而,他有时也会自相矛盾地坚持让小孩识别周围的色彩和物品。他的这些训 练和启迪谈不上什么理论,否则他会反对要有一个“艺术”的环境的。他希望我们 四周的东西是好的、适中的物品,并且尽可能不要机械制造的。在我们那个时代, 机械生产的东西被视为价格昂贵的奢侈品。 他喜欢让新生儿的眼睛的目光落在女人的浅色紧身胸衣上,令人开心的而不是 单调的墙壁上,落在鲜花、水果以及母亲那健康的面庞上。他不赞成南方某些地区 大人把一些亮丽的东西吊在摇篮边的做法,他认为这些东西放得过近容易使孩子患 斜眼症。他反对那种断断续续的动作、具有强烈对比的物体、过分强烈的人为的光 线出现在孩子的眼睛,或让小孩待在漆黑的地方,我们房里用的电灯都比较暗。他 担心那种大的嘈杂声、枪声,他认为会伤害婴儿脆弱的听觉。雷诺阿把人工喂奶看 作头号大敌,他说:“妇女生出奶汁来不光是为了奶孩子,应让孩子的鼻子在母亲 的乳房间擦一擦,用他那小手拉一拉、揉一揉乳房。”那些用奶瓶喂大的孩子,在 他看来会成为这样的人:“缺乏细腻的情感,只是用药物才能平息其心神不定的孤 独者,更为严重的甚至会像那担心自己随时会受到攻击的猛兽”他强调婴儿需要动 物性的保护,婴儿的被褥要有来自大人身体的温暖。“如果不给他们这些,我们培 养的下一代就会出毛病。“他认为,一个不用自己乳房哺育自己孩子的母亲应受到 严厉的惩罚。有一次,他评价她们当中的一位说,“比妓女还下流。”不过,当他 想起他认识的某些妓女时,他马上更正说,她们中有好些人是完全值得尊敬的,她 们真正竭尽全力照料自己的孩子。 抚养大一点的孩子,雷诺阿有另一条原则:在孩子们的头够得着的地方,不容 许有硬角硬边的家具。每搬到一个新住所,他干的头一件事就是用榔头敲掉壁炉上 大理石板的尖角,再用砂布磨光,他干得十分出色。桌子角也作同样处理,不同的 是用锯子。他不准在地板上打蜡,喜欢用大量的水冲洗地板,他特别反对用上釉的 瓷澡盆。“好像踩在桔子皮上,会摔破头的。”他亲自为我们选购牙刷,挑刷毛软 的,以免损伤牙齿的珐琅质。他认为人体的任何伤口,任何碰撞都会降低人体和智 力的开发,他相信肉体和精神是紧密联系在一起的。他一再吩咐不得让小孩玩针、 尖刀、火柴和玻璃。落地窗下面的玻璃要用木板挡住,家里禁止放漂白水。马蒂厄 太太认为不用漂白水是倒退,加布里耶尔为了向她解释我父亲这项规定,踉她讲了 一个使我听了毛骨悚然的故事:在爱索瓦,一个锯木场的工人喝了几杯回到家里还 想喝几杯,顺手把手边的一瓶东西喝了。当他发现那不是酒时已为时太晚,他喝的 是漂白水。他在极度的痛苦中死了,“肚里的五脏六腑吐了一地!”即使是一些最 不带危险性的洗涤剂或药品,“黑狮”牌鞋油、“牛”牌洗衣皂,电池,擦亮剂都 不得放在厨房里。雷诺阿建议用壁炉里的地灰擦铜器,因为那里燃烧的只有木头, 马蒂厄太太和加布里耶尔却有抵触,他们说地灰擦不亮东西。 用搪瓷器具煮食物也是不允许的,我父亲举了这样一个例子:一次他同加里马 尔在尼斯一家高级餐馆用中餐,要了一盘荷包蛋,突然他觉得嘴里咬到一块硬东西, 原来是一片铜钱大小的搪瓷片,薄得像剃刀片一样。孩子没有大人那么细心,把它 吞下去了就会芽肠破肚。餐馆领班把这一不祥之物小心地捏在手指间说道:”这样 的事,我们这里常常发生,餐具上的搪瓷质量太差,这批货肯定有问题。”到三岁 头上,我才被准许由加布里耶尔带去看木偶戏,霄诺阿要我们不要去香榭里榭那家 木偶剧院去看,那家木偶戏班的木偶穿着太粗俗的丝绸衣服使他生气,他要我们去 社伊勒利那家木偶戏院,那里保留了里昂的优良传统。我看的第一场戏给我的感受 使我毕生难忘,那仿照传统红色和金色呢绒画成的布幕使我着了迷,在那布幕后头 的会是什么令人可怕的奥妙呢?由一架手风琴组成的乐队那刺耳的声响更叫我等得 受不了。幕启时,出现了各种人物的场面,使人兴奋得把尿都拉在裤裆里了。我承 认这种反应到现在还有助于我衡量一个剧的优劣,我的意思不是说非要过分到尿湿 裤裆不可,而是必须要有某种欲望。当然,幸运的是现在可以控制了,这欲望就像 发自内心的声音,它小声地对你说:“注意啦,这场演出非同往常。”我向我父亲 泄露了我这个弱点,他却回答我说:“我也一样!”当我们一起观看芭蕾舞《佩特 罗卡》的演出时,我们就经验过这种美妙的感觉。 雷诺阿喜欢里昂的木偶戏,是因为它忠于它的传统。我们知道,他不想相信学 校里讲授的那套传统,因为它徒有虚名,但他对从地方的风俗习惯里萌生出来的东 西倍加欣赏。里昂木偶戏的背景呈现出索恩河畔的码头景象,低矮的土褐色房子, 墙上开的窗子既无雕刻,也没有窗框,简陋单调得就像一些洞一样。木偶穿的衣服 是深灰色的或棕色的,同里昂上空的色调一致。 主角居诺和他的两角帽以及把头发系扎在颈后的缎带,配角格纳丰和他的皮帽 在雷诺阿看来是值得孩子们欣赏的。雷诺阿讲的这些并不是里昂木偶戏的无足轻重 的恭维。当我把这些回忆讲给我的朋友们听时,他们中常有人坦白地告诉我说,这 样一种教育方式不见得会把孩子培养成为力生活而奋斗的人,他们说得对,不过, 我父亲并不想把我们造就成为斗士。我父母教导我们不贪图奢侈的物质享受,甚至 不贪图安逸和舒适,以武装我们与逆境对抗,“其密诀就在于需要得少”。我兄弟 和我,就是在一间破房里住着,只喝白菜汤也能生活,而且也会过得十分愉快。如 果我们不喜欢吃饭桌上的“常备菜”,那是不允许的,我们兄妹中若有一个不肯吃 菜豆,那么餐桌上每餐饭一定会只有菜豆而没有其他菜吃,一直到他愿意吃菜豆为 止。采取这样一项严厉的措施,其动机不仅在于希望我们生活得更随便一些,而且, 对雷诺阿来说,也因为餐桌上的难于侍候是一种极坏的品质,他或许接受了那种宁 愿看着我们沦为乞丐,也决不愿我们成为“贼”的思想。 我们家用的油灯,小孩把它打倒了,也不会引起火灾。这种灯的结构复杂,有 一个活塞泵能控制油的流量使火焰正常不熄,它的光线柔和,很使雷诺阿满意,因 为他时刻关心保护孩子和他自己的视力。一直到了我懂事的年龄,我们家才改用煤 油灯,后来弟弟克洛德到了讨人嫌的年龄时,我们已用上电灯了。“用一个好的灯 罩可以保护眼睛免遭灯光刺激,也安全一些。”我已说过,在我哥哥皮埃尔小的时 候,我父母看戏时会在中场休息时跑回家去看看他睡得怎样,我们搬到拉·罗什福 阁街之后,他们在晚上干脆以不出门的方式来解决问题,这种情况一直延续到我长 大到可以和他们一块出去为止。 我母亲从不使用香水,她不喜欢它,“香水引起嗅觉迟钝,它同煤、煤气没有 两样。”只要怀疑有什么气味,大家就会跑去把窗子打开。相反,对于科隆水,她 不但容忍,而且赞成用它。在法国,科隆水不当香水使用,只是一种洗澡后擦身的 清爽剂,每次早晨我洗过澡后,母亲总要用它将我的身子擦红为止。家里另一种禁 止使用的东西是硬脂蜡烛,因为它发出的光太“一般化”了,我们家点的蜡烛必须 是用蜡做的。在我的记叙里,我还可以找到雷诺阿处事谨慎的例子,下面就是一个 :他从不使用在任何粗糙面上一擦就着的火柴,这种火柴有制造过程中放出的气体 损害工人的健康,因此他要求使用安全火柴,制造这种火柴时危害性小得多。 我们已经懂得,任何人体上的伤痕在雷诺阿看来都似乎是一种亵渎行为,剃刀 的使用常会割破皮肤,使他十分害怕。他见到了的话是决不会让我母亲用剃刀剃腿 毛的,也不喜欢我哥哥皮埃尔把下巴刮得光溜溜的。 不戴帽子,他是不让我们到太阳底下去的,他担心的倒不是日射病,而是强烈 的阳光有损于大脑,“特别在现在,短发这愚蠢的式样已全面流行!”他认为头盖 骨的后部是感觉和识别器官的中心,如果把敏感的这部分暴露在强烈的紫外线之下, 危险的倒不是失去积累知识的功能,而是失去辨别哪是这种灰色哪是那种灰色、哪 是这种声音哪是那种声音的更重要的能力,“对于那些想成为米什莱和巴斯德式的 人,光着脑袋是可以的,如果想成为鲁本斯式的人物,你最好戴顶帽子。”他反对 戴太阳镜,它使自然色彩的平衡状态变歪了,要是有人透过保护眼镜看他的画,他 会火冒三丈。家里留着继续燃烧的文火炉子过夜自然也是不允许的,特别在留着这 样的炉子过夜在我们周围出了两次事故之后:一次是左拉夫人,另一次是我婶母、 埃德蒙·雷诺阿的妻子梅拉妮。加布里耶尔告诉我说,我婶母“某一个早晨被发现 死在床上,全身发紫”。我父亲赞成什么,反对什么,我还没有写,要是我不写, 谁会来写呢?而且未来的人们或许对这些细节的兴趣会甚于对今天被认为是头等重 要的事情。要是有人跟我细细讲述古代犹太律法家斯克里布写的菜谱,我会喜欢得 乐不可支的,而且我也决不会有兴趣去研究朗塞斯二世的赫赫战绩了。拉·罗什福 阁街的公寓在拉·布吕耶尔街与拉·罗什福阁街交叉的地方一座楼房的五层楼上, 我在巴黎差不多天天要经过那里。我常抬头看看那个面向两条街的大阳台,那曾经 是我的领地。我父亲担心我爬过阳台栏杆跌下楼去,他在栏杆上围了鸡栏一样的栅 栏,我那时有攀爬的习惯。他没有时间去把墙刷成浅灰色,我记得那些细木护壁板 还是暗色的。护壁板上头挂满了画,来访者有一种走进一座五彩缤纷的花园的感觉。 在那里,植物与人脸、人身相映成趣,而对我来说,这却是一个正常的世界,到了 别人家里,我反觉得很不自然。 离家外出旅行通常是我母亲作安排,我父亲常呆在离公寓几百米的画室里。加 布里耶尔现在已成了我们家的一员,由她处理家里的一切家务事。我还是叫她比朋。 她这时还没有当我父亲的裸体模特,只是带着我才进画室去的,要么是同当一幅画 的模特,要么是去陪我父亲一起回家。我们一起来到拉·罗什福阁街时,每一次我 都要强使我的两个同伴停在警察局的门口,警察的制服太令我着迷了,我想长大以 后当警察。回到家里,雷诺阿会到厨房里去看看,厨房很漂亮,采光好,窗子朝南 对着拉·布吕耶尔街,他从不同意住在一套厨房里没有“愉快气氛”的公寓里。白 天,仆人和模特占用了所有其他房间,我母亲掌管他们的工作,她常常因自己不能 干这一切而生气,可她一干起来就容易疲倦。到后来,我们才知道她容易疲倦的原 因,她得了糖尿病。那时治糖尿病的胰岛素还没有发明。 我特别开心的消遣是,除了在比朋的照看下,在特里尼泰街心公园玩上几个小 时之外,就是跟脚,缠住大家不放。马蒂厄太太仍然在我家当厨师,她老叨唠她儿 子费尔南像我这样年纪早上学了,“咳!他在教会学校读书,只有教会学校肯收不 到上学年龄的孩子。”晚上放学回到家里,他父亲马蒂厄先生总忘不了警告他,不 要信教士的谎话,“他们如果跟你说地球是方的,你就像伽利略一样不吱声,多想 自己的东西。”尽管马蒂厄太太反复建议,我父亲还是不让我学习任何东西,“在 十岁之前不要上学,到时候他在几个月里就能迎头赶上的。”为了实践一下,即为 了我那已经出生了的弟弟克洛德,他后来把我的上学年龄降到了七岁。他在论述他 的教育理论时,从个人到民族,到以前的各个世纪,一代一代都讲到了,他认为美 国的繁荣昌盛在于美国人是穷苦移民的子孙,在于他们的祖辈一代一代都不识字, “现在他们创立了学校,开发了那一片处女地,其结果是惊人的。可他们的子孙会 变得像我们一样笨,因为他们的前两代是受过教育的。”雷诺阿不想让我剪短发, 他的某些传记作家认为他要给我留着红棕色的头发是他想画它,这是确实的,但还 得加上一条同样重要的理由,在跌倒或受到撞击时,头发可以起到保护作用,更不 用说避开头上太阳晒的危害了。 “如果不让孩子留下自然的保护物,却去勉强要求他们格外小心,这种陶冶他 们灵魂的方式,其危害性无异于过早地让他们受教育。”那些神童令他感到可悲, “一些小怪物!”他只赞扬其中的一个:莫扎特。“他有天才,有了天才就不同了。” 在保护身体的一系列问题上,我母亲完全赞成他的看法,如她准许我在需要的时候 随时小便,这样,即使是在一些装得一本正经的人家里,我也会毫不迟疑地嗥着: “妈妈……比朋……尿尿!”那些少奶贵妇们往往讥笑开了,我母亲却坦荡大方, 满不在乎。我教母的父亲博多大夫很赞赏我母亲的这种作法。相反,如果渥拉尔来 访,我跑到门边对着他喊道: “妈,猴子!”或是“妈,黑人!”这时,我母亲就不那么让着我了。我大概 听到德加这么叫过他,德加向来讨厌混血儿,他始终怀疑渥拉尔血统的纯洁性。我 父亲常对我母亲说:“如果禁止他叫渥拉尔为黑人,他就会以为黑人低人一等,那 就更糟了。”他十分担心这样任意评价人家会使我脑子里形成一种等级观念,我母 亲却认为在我屁股上打一板子便可解决问题,更何况我是那样真正喜欢渥拉尔。记 得当我叫他猴子的那天,他站在我母亲面前,显得很困窘,他问她道:“雷诺阿夫 人,告诉我,我真的那样丑吗?”这正是他的悲剧之所在,他多么渴望自己成为一 个英俊的男子啊!他也确实是美男子,但他的俊美只有雷诺阿、塞尚看得上,在小 人服里,他是只怪物,穿着西装的奥塞罗自然会使资产者感到大惊小怪的。渥拉尔 终于自己明白过来,他懂得了我对他的友谊是真挚的,我那样叫他没有任何恶意。 某些流行时尚使我父亲感到很害怕,我们知道他最讨厌妇女的紧身褡和高跟鞋, 他的描述是那样的富有感染力,以致使我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以为那些脚踩高跟鞋 的女子只能在无限的痛苦中才能走路,他忘了我的年龄,对我说道:“她们非得子 宫下垂不可!”我那时才六岁,想到子宫下垂,令我惶恐不安。 我们在南方逗留的时间越来越长,渐渐地半个冬季都在那里过了。雷诺阿现在 明白,他需要外省的橄榄树如同他三十五年前需要枫丹白露的蓝色小树林一样。我 母亲料理这种临时性搬迁很顺利,像我这样出生在巴黎的孩子,小小年纪就已有了 南方人的气质了。 从住到拉·罗什福阁街时起,我能谈我对父亲的直接印象了。那个天天晚上到 我床边亲我的男子在我思想上留下的印象至今仍然十分清晰,印象最深的是我回忆 起从我记事儿开始,我觉得周围的一切都属于雷诺阿那不可改变的意志,在我看来, 他要做的一切全部不可抗拒。所有的孩子都认为他们的父亲是世界的中心,而我, 却并不这么看。我父亲坚信在这块土地上的每个人都有他的职能,这与他四周的人 相比,其重要性不大不小,这不能不影响我们。可是,我觉得他所做的一切正是他 所要做的,他生来就是干这个的;我那胸无宿物的幼稚童心也本能地令我清楚地想 到我父亲对此也不会产生怀疑。这倒不假,他后来同我谈到过这点,“我原来也搞 不清我所做的是好是坏,可是我已到了毫不在乎的地步。”“软木塞”找到了命运 注定要它漂流其间的水流,在此之前他装出样子采纳别人的某些建议,接受别人的 影响,但很快,他又回到了自己的风格上来了,这是大家所知道的。我以为我已让 世人明白我的意思:他的脆弱只是表面的而已,在这种犹豫的表象之下隐藏着一种 非理性的意志,我敢说是一种无意识的意志。“不过,这使我丢失了许多时间。” 离开“雾堡”之后,他谁的话也不听了,甚至连博物馆也不去了,虽然他在《钦尼 诺·钦尼尼》一书的序言中对古代画师作了充分肯定,又阐述了自己的主张,但他 再也不去翻阅那些旧日大师们的作品了。他的技巧的运用越来越明确,而且纯粹是 属于他自己的了,年纪愈老,他愈是把他从前做的抛在一旁。如果说他的画,特别 是他晚年的作品可以和古典大师们的媲美,如果说雷诺阿本人可以与名辈提香、鲁 本斯、委拉斯凯兹等人颉顽,那只是因为他们同属于一个流派。雷诺阿听到我这么 说会讨厌的,可是他已死了很长时间了,我可以抛开那种可以使人感动的人与人之 间的虚假谦逊了。 后来,只要听到那个雷诺阿上楼的脚步声,我就会跑去给他开门了;他上楼的 脚步稳健,那声音完全可以听得出来。他的健康状况那时非常好,南方温暖的气候 使他的支气管炎痊愈了,他的心情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好,他很有节制,睡得早,同 他妻子、孩子、朋友相处得很愉快。他能付出许多令人难以置信的时间来继续探索 对他来说是至关重要的秘诀,这时许多模糊不清的东西已烟消云散,不少难点也已 突破,一个又一个发现接连不断,他已快接近那种时刻了:那时他可以私下说: “我看正是如此!”然而,一件本来可以避免的事故正要危害着他的这项探索。 在记述这个最后时刻之前,我想讲讲孕育着这个时刻的、他那才华横溢、体力 充沛的年代,我将重新回忆一下那些表面看来毫无意义的观点、感觉和细节,同时 也准备描绘一下雷诺阿正值年富力强时拉·罗什福阁街的一些主要来访者。从保尔· 杜朗—吕埃尔(不如说老杜朗)开始吧。“老杜朗”是昵称,只有比朋和我不敢当 面这么叫他。在我的记忆里,与在我看来是个庞然大物的弗夫尔相比,他是个矮个 子,与其说他矮,不如说他胖,有着雷诺阿笔下那粉红色的皮肤,外表整洁,衣着 讲究,显得风度仪整。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当我阅读一本小说,其情节是在一些 “上层”人物中展开时,我会把杜朗—吕埃尔置于这种虚构的家庭之首。他那一小 束花白胡子同他的动作一样有派头,脸上经常挂着笑容,我从不记得他提高过嗓门。 给他开门时,我害怕极了,禁不住叫道:“比朋,妈,老杜朗来了!”虽然我敬畏 他,可我也信赖他,我会向他泄露一些秘密,如常到我家来送肉的那位年轻屠夫对 单独一人留在厨房里的莱蒙德·马蒂厄唱上一首似乎是猥亵的歌:“这里有个小屠 夫,这里有个小屠夫,他卖女人的小帽,也卖肉。”唱罢,他便开始脱裤子,莱蒙 德用扫帚狠狠地打他,他才停止他的表演。她要我们不要向外声张,因为这件事有 损于她,“这是名誉问题!”老杜朗的儿子约瑟夫很精明,雷诺阿很喜欢他。老杜 朗把室内装饰画转到富商手里,做投机生意,约瑟夫、我教父乔治以及其他几个大 画商则用投入到股票市场的方法来扩大艺术作品市场,如今绘画的定价像股票的流 通一样涨涨跌跌不顾民众的品味,杜朗—吕埃尔父子是要负部分责任的。这样作是 好还是不好?我父亲反对投机,虽然他承认这样作可以便画家赚钱。我父亲蔑视这 种做法,但并不影响他对杜朗家孩子们的真挚友谊,他认为有出息的人应跟上时代 的步伐,这是他们命运之所在。他虽然接受了现代艺术的买卖方法,不过他还是忍 不住要对再也没有美迪奇家族表示遗憾,“现在,挂在墙上的不是画,而是投资, 为什么不把苏伊士运河的股票也挂起来呢?”他接着补充道:“当我外出旅行时, 当我从老杜朗那里预支点钱时,这还是十分方便的。”他作结论说:“银行并不令 人开心,可现代世界的现实又不能缺少它,它和铁路、排水系统、煤气和作阑尾炎 的手术同等重要。”本来,我母亲想撮合让娜·博多与乔治·杜朗—吕埃尔结成一 对让他们做我的教父、教母。现在,我们回到在蒙马特尔圣皮埃尔教堂给我做洗礼 的时候去吧。那一天,我母亲对撮合他们结成伉俪还抱着一线希望。那天天气非常 好,母亲和她朋友们穿着淡色衣服和黑色男扎服形成显明的对比,花边阳伞夹杂在 高高的帽子群里,弗夫尔和莱斯特林盖的苏格兰呢格子坎肩比起于盖家的女孩子戴 的帽子似乎羞答答的,她们的帽子顶上像是一只大花篮,上面饰满了鸟的标本的丝 瓣花。客人中最引人注目的是穿着殖民军步兵制服、佩戴着令人想起在那些陌生地 方作战的功勋章的堂兄欧仁。卖鱼妇、马基的若泽芳说这是她有生以来在蒙马特尔 见到的洗礼中最热闹的一次。让娜·博多和乔治·杜朗—吕埃尔抛下了那么多糖衣 杏仁,使那些肚子里塞满了糖的顽童们放弃了混战争吵。父亲运来一桶弗龙蒂尼昂 酒,加布里耶尔用它招待花园中喝酒的来宾,他还亲自从布尔博纳的店子里买来了 鱼肉香菇馅酥饼,从芒然店选购了奶油圆球蛋糕,“那是巴黎独一无二的可口奶油 蛋糕。”应邀来的都是一些常客:卡叶鲍特全家,包括他们那位当牧师的小弟弟、 弗夫尔、莱斯坦盖、欧仁堂兄和许多邻居。开始时,卡叶鲍特修道院长的出现吓坏 了来宾,但当他讲完一位女子去找他忏悔,井求他准许她把衣服脱光洗澡的故事后, 大家自在多了。弗夫尔真想同这位院长交换行装,我哥哥皮埃尔向来沉默寡言,可 当他喝了点爱索瓦产的酒之后,竟然同女孩子们朗诵起高乃依的《熙德》来了。吃 点心时,弗夫尔开始讲一个冒险的故事,我父亲美迪奇家族(lesM6dicis):一个 从事商业的意大利家族,从15 世纪到18 世纪初,这个家族在佛罗伦萨和托斯卡 纳的历史上起过重大作用。 在桌子下面狠狠踢了他一脚,提醒他有让娜·博多在场,他不允许在女孩子面 前讲“不干净”的故事。拉·方丹、薄伽丘、纳瓦尔皇后都在雷诺阿喜爱的作家行 列里,他认为他朋友的女孩自己会有时间去发现这些文学巨匠的,并且只能由她们 自己去实现,说得更明白一点,据我所知,他担心讲故事的人自以为在讲述某种放 荡故事时要用上的那种语调会使听故事的女孩子认为世界上既然存在“下流事”, 便染上猥亵下流的思想。他对别人的意见、习惯十分尊重,既然她们的父母对这类 故事嗤之以鼻,就用不着他来告诉她们说,她们父母的想法是错的。人的思想终归 有一天会解放,雷诺阿画这些整个艺术史中无可比拟的纯洁裸女正是为此而尽力。 尽管他画裸女,他对女性的尊重正像他朋友们常对我讲述的那样,具有“骑士风度”。 里维埃就对我说过,“雷诺阿可以生活在中世纪的骑士精神年代里。”洗礼午餐过 后,宾客们使漫步在“雾堡”的树荫底下了。他们去观赏格里耶先生新近买来的山 羊,尽管天气炎热,格里耶先生还戴着他那常戴的兔皮帽。我教父要走时,他向我 教母让娜·博多吻别,我母亲向我父亲示意,看他多高兴。几天之后,乔治·杜朗 —吕埃尔邀我父母到他家吃晚饭,他向他们介绍一位在场的女士,是作为女伴介绍 的。这位女士是美国人,是他在美国认识的。他常去美国做生意,杜朗—吕埃尔父 子甚至打算在纽约五十七号街建一栋房子,开辟一家画廊。我父母觉得这位美国人 十分“完美”,便打消了他们原来的婚姻撮合计划。 我教父非常宠我。一天,他从拉·罗什福阁街给我带来一个和我一样大小的意 大利驼背丑角木偶,我被吓得叫了起来。我已搞不清自己为什么憎恨这种英国式拳 头式的凶猛的木偶人物了,我只喜欢穿着过分肥大衣服的那不勒斯式的木偶。我狂 热地喜欢“拿的兵”——我把“拿破仑的玩具兵”说成”拿的兵”了,这种玩具我 有一大堆。我父亲也喜欢它们,他特别喜欢纽伦堡制造的小巧铅娃。他的一位朋友 告诉他,这些玩具兵会使我受影响,将来会变成军国主义分子,他回答他说:“那 么也不应让他们玩积木,因为那会使让成为建筑师的。”我们懂得他对操这个行业 的人有看法。当那位朋友看到皮埃尔在玩摆满各种弥撒用品的小祭坛时,情况更糟 了,雷诺阿问皮埃尔: “你长大以后想干什么?”皮埃尔回答说:“当演员”,我父亲沉思了一会, 对那位朋友说:“或许您是对的,演员和神父其实差不多。”多亏教父乔治,我发 现了许多有趣的东西。我的第一架留声机就是他送给我的,当然是手摇式的,只要 摇动手柄,放上唱片,唱针在转动的唱片上发生振动,录制的声音就从喇叭里跑了 出来。和这件礼物一起送的还有一张他自己亲自录制、为我祝贺新年的唱片。当我 一听到他的声音从机器里跑出来,我高兴得叫了起来,把全家都惊动了,要是把比 朋那激动的声音录了下来多好。可我堂兄欧仁,这位满腹经纶的在场者耸了耸肩奚 落说,这个“嗤鼻儿”还差得远呢。我父亲把它看成是威胁现代文明的象征,“和 那可憎的噪声凑在一起,这会毁掉我们的一宗重要财富:安静”我教父在佩里戈尔 有块土地,也是多亏他我才第一次见到了像马铃薯一样大小的块菰被整个地端上餐 桌,而不是像我在馅饼里见到的那可怜巴巴的小片片,除了这些希罕之物,乔治· 杜朗—吕埃尔第一次同我谈到美国,我曾一次又一次要他向我描述普尔门式客车。 每当我去给他开门时,读者可以想象出我是如何的高兴了,我激动地对大家喊道: “比朋,妈,爸,我教父来了!”回忆我父亲,博多医生是一个不可缺少的人物。 他常穿礼服,很长时间戴过一顶称做烟囱式的礼帽,直到后来他喜欢上了一顶既像 大礼帽又像圆顶礼帽的翁堡帽才扔掉了它。他戴上这顶帽子似乎显得有些轻浮。他 的脸上有些杂斑,胡子灰白,我似乎觉得他的下唇有点外凸,略带紫色。他的单片 眼镜挂在一条黑色丝带上,他常用它来端详遇到的人。他是位出色的诊断专家,喜 欢问问他同辈人的身体情况。我一打开他的门,他就把我放到一只放在门厅里当凳 于坐的木箱上。光线从窗口射进,门厅里很明亮,这时他检查我的眼睛,结我诊脉, 要我伸出舌头让他看。他的结论总是一个:“二十克泻盐。”对大人,他可开到三 十克。这种无害的处方往往引起他和西方铁路公司的工人没完没了的争执,他是以 父爱般的眼光来注视着他们的健康状况的。工人们却往往恳求他开出牌子硬、价钱 昂贵的高级药品,泻盐只要花两三个子便可买到,谁能信得过这不值钱的东西呢? 可博多大夫却一再坚持自己的主张,后来他对我父亲解释说:“他们什么病也没有, 一般来说,法国人身体都很好,唯一不适的是吃得过量!丰盛的食物,饭前一杯开 胃饮料,饭后一小杯助消化的白兰地,这些我都赞成,但何苦要克扣自己不去饮用 一小杯泻盐水清除自己体内的毒素呢?”他的诊室很大,窗口外面望得见盖玻璃顶 的圣拉扎尔车站,就是三十年前莫内画过的那个车站。穿着镀金钮扣西装戴着饰有 穗带大盖帽的绅士们常来恭恭敬敬同他交谈,我坐在角落里不敢吱声。 圣诞节那天,我吃了过量的冰糖栗子,家里人让我用一杯温开水服下一剂我们 的朋友开的泻盐,那味道可怕极了。接着他们给我一杯同样温度的柠檬水把嘴里的 泻盐冲掉,我以为我病得很厉害,便发誓以后再不吃冰糖栗子了。在几个礼拜之内, 我确实恪守了自己的诺言。博多是个很出色的医生,也是个心理学家,但我父亲不 信他这种“填饱后再清除”的理论,他赞成节制饮食而不使用泻盐。为了不使这位 好心的医生为难,他也装模作样地每个月清洗一次。 有个人,他一来就能让雷诺阿开心,这便是加里马尔。“一位十八世纪的真正 法国人。”我想我已搞清楚了,他家在纳衣有些土地,他的财富是从那里来的。他 的祖辈中有一个当过苗木培植员,这使得我父亲在回忆里想起那一片片阴郁单调的 苗本来,苗圃与苗圃之间规则地用玻璃框架隔开,“太阳照在上头,反射到人的眼 睛里。”他并不反对把这片讨厌的风景改变成一系列的“微型特利亚农”来吸引闲 荡女人的想法,不过他有一点保留:“应建一些墙,墙那边可能发生些什么,只是 街那边可要倒霉了。”他喜欢有商店的街区和“忙自己小事”的人们。谈到纳衣, 他说:“是座迷人的陵园,但我更喜欢拉雷兹神父公墓。加里马尔抛下纳衣住到中 心大道来了,并且带来了所谓了不起的“巴黎生活”的气派,他在杂耍剧团里度过 的那些引人注目的夜晚使他增添了无限荣光。我父亲常给我们讲述《奥尔菲在地府 》的情节,讲得兴趣来了,便要阿贝尔·弗夫尔坐在钢琴前为他弹他最喜欢的这幕 戏中的曲于。我呢,我也掩饰不住对某一角色的无限仰慕之情,因为我觉得他似乎 和天神朱庇特、爱神邱彼得以及美女海伦平分秋色似的。迪耶泰尔把美女海伦这个 角色简直演活了,即使在台下,她也有奥芬巴赫的这位女神的气派。她是位非常漂 亮的金发女郎,“乳白色的皮肤夹几点小小雀斑”,她一心想当模特儿,雷诺阿用 她作模特儿画了好些画,其中一幅挂在她的夏托别墅。她父亲是位退休的陆军上尉, 为人谨小慎微,又虚文浮礼,当加布里那尔在他面前立正称呼他为“上尉先生”时, 他高兴得不亦乐乎。 家里另一位常客是米雷,著名的糕点师,业余画家。他是加歇医生的好朋友, 常去奥弗镇看他。在我的心目里,加歇医生的名字和一位我素不相识的小女孩玛尔 戈联系在一起,我想她家姓勒格朗,我父亲同我提到过多次。 当时,玛尔戈病得很厉害,我父亲要加歇医生为她治病,他尽了全力,可是没 有效果。玛尔戈的病把这两个男子揍在一块去了,他们在她的床边没有离开过。她 一定很漂亮,很动人,也很勇敢,虽然难以忍受的痛苦折磨着她,可她还是满脸微 笑。医生的儿子保尔曾出版了他父亲和我父亲就这件事交换的信件,雷诺阿在信中 提到过天花脓疱。后来,加歇医生因腰部风湿被困在床上,雷诺阿只得一个人去照 料玛尔戈了,他无限悲痛,希望死神能放过她,便请来了他的老朋友贝里奥医生, 可他说小姑娘已不行了。然而,在我父亲的请求下,他还是给她开了方子让她相信 自己还是有救的。可是,在一八七九年二月二十五日,雷诺阿不得不通知加歇医生, 玛尔戈已经死了。 这位死去的神秘小女孩使我久久不能平静,她是什么人,使得雷诺阿这么关心 她?她父母是什么人?她病了的时候,他们在什么地方?写信和我谈到她的保罗· 加歇心中也有许多疑惑,所以我只能想象出一个金发女孩躺在枕头上,身上的脓疱 和当她抬起头望着焦虑不安俯身拥抱她的忠诚朋友时脸上露出的微笑。 一把小羊胡子,一双滴溜溜转的眼睛,戴着圆毡帽的画家德孔希也是我们家生 活中一个很重要的角色,实际上是他劝雷诺阿去加涅画画的。他本人身体虚弱,冬 天常去那个在当时还鲜为人知的村里过冬。少数几个怕冷又好静的英国人把村口的 沙武南旅社住满了。那时,村口那条大道算是一条大街了。德孔希爱上了旅社主人 的女儿沙武南小姐,便娶了她并把她带到拉·罗什福阁街来看我父亲。我母亲和新 娘一见如故,这种友谊促成了我父亲决定去加涅画画。这是一项影响深远的决定, 因为这地方后来迷住了雷诺阿和我们全家,就像它迷住了德孔希一样。 我母亲懂得雷诺阿的物质生活和他的绘画一样,也要那样认真对待。正是由于 她,我的兄弟和我才得以在一个不允许有任何“虚假”的东西存在的环境里长大成 人。我们的家具都是没有上过漆的白木家具,我已在前面讲过了,这完全符合雷诺 阿的品味。我也用过“多奈”式家具,是仿照奥特里斯帝国时代的式样制造的,有 点捷克斯洛伐克气派,用弯木做成,椅子上面有藤座。这种家具式样多,其中还有 几把秋千扶手椅。雷诺阿说,唯有这些东西实在。这些也是我年轻时代装饰品中重 要的一部分。如今,那些螺旋状柱头的弯曲黑色木方不在了,我觉得心里怪不踏实。 后来,我父母扔掉这些白木家具或“多奈”家具,只是为了换上那些古色古香的优 质家具而已。雷诺阿无法容忍那些时髦豪华家具,因为那上面感觉不到半点“手工” 的痕迹,就是对某些旧式家具,他也感到厌烦透了。比如,我还记得他站在贝尔纳· 帕里西的陶器面前直摇头地说道:“他把真正的文艺复兴时代的东西烧掉了,把它 们变成像用肥皂雕刻的一样。”我已说过,他对梅森和赛弗尔的小摆设所持的轻蔑 态度,戈贝兰产的挂毯更使他恼火,他自己只用那种价格低、用棕丝和轻纱制的挂 毯。“圣经挂毯一味模仿绘画,这算什么挂毯!说得难听一点,纯粹是剽窃自然!” 他把赛璐璐梳子、当桌布用的漆布、倒在瓶里当做维希矿泉饮用的嗅盐,切成小方 块或小贝壳型的黄油统统扔到楼梯底下去了,更不用说人造奶油了。他认为要么不 吃奶油,要么就吃真格的,并且要大块大块的端到桌而上来。 与这些小讲究相对应的是,雷诺阿认为摆设餐具和玻璃制品是顾盼自雄,“一 大堆刀子、叉子、玻璃杯子,大的小的,最终还不就是为了吃一只浇了一星半点酸 味劣酒的圆溏心蛋么?“顺便说一下,我们一日三餐总只有一道荤菜,一般来说有 一点自己地窖里的陈酒。酒是酿酒的人用桶子送来的,我们住在“雾堡”时,勒比 克街那个咖啡店老板给我们装瓶。如果去杂货店买酒,那显得太寒酸了。雷诺阿看 不起老酒,老酒味道太重,“品味一下可以,但不能喝,你摆阔可以,但喝下去就 会觉得腾云驾雾似的。”他取笑那些“品味专家”尽出洋相,“他们像漱口一样用 酒冲洗牙床,然后煞有介事起来,把双眼抬向天花板,美得不得了,飘飘然似有凌 云之意。其实他们品酒未必会比我稍胜一筹。”我母亲在礼拜六晚上继续为大家改 善伙食,当时的传统菜是蔬菜牛肉浓汤,但并不是说,其他日子朋友突然来了而不 会受到应有的款待。这时,加布里耶尔往往会跑到屠夫那里买块牛排回来,莱蒙德 在家准备生菜,母亲坐阵指挥,由于家里佣人多,他们又很机灵,特别是因为我母 亲有气喘病,她早就不亲自下厨了。天公赐与她指挥的才能,我们吃起来就像她本 人做的一样。她到处搜集食谱,特别是玛丽·柯罗的食谱,她善于把这些食谱按地 方的方式加以改进,更确切地说,是按她丈夫的口味将它改造一番。她的改进方法, 我可以举出一些,是加布里耶尔传给我妻子的。 总的原则是:炒鲜菜从不放过多的水,炒青豌豆时,一滴水都不放,菜本身的 水分足以便锅不致烧坏。 另一条是:一点都不要“拖拉”,要急炒。在我年轻时,法国人把牛肉和羊肉 炖得太久,像今天的英国人、美国人、德国人以及其他许多地方的人一样,他们过 分看重肉汤汁了。在我们家里,每斤牛肉或羊腿烧煮的时间是十二分钟。 尽量避免在炉子上炖,因为肉中的水分容易在煮沸中跑掉,或者跑掉大部分, 这样做出来的才是味道鲜美的肉汤,铁扦烤肉其所以味道比较鲜美,是因为肉块是 在空气里,这样做肉稍硬一点,但肉中的毒素都跑到空气里去了。我们烤肉采用一 只贝壳形的铁锅(半球状),固定在壁炉旁边,中间穿一根烤肉铁扦,铁扦的滚动 借助于铁锅的卡槽,这样肉汁落到了锅底。在爱索瓦,我们在大壁炉前按上了一组 弹簧,铁扦可以自动滚动。 不要勉强去把菜汁挤压出来,要善于加少量水拌动,切不可用封闭式炖锅。用 开水在有柄平底锅里煮咖啡也不要加盖,咖啡要放多一点,因为一半咖啡因会损失 掉,不过这也不要紧。除了在烧木柴的壁炉上烤肉,我们也在烧木炭的方砖炉上做 菜。方砖炉是用约二十厘米长的若干方炉条按放在用方瓷砖砌成的类似桌子的炉体 内做成的,炉灰落到下面,上面有排烟的烟囱,落灰的地方有一张可以开关的铁片 小门。生火时,木柴的一端先在树脂里浸泡一下,木炭加进后,把拔火罐儿——一 种漏斗形的东西,上头有根管子——按上去可以加速通风。木炭着了之后,抽去拔 火罐,再关上小门。我们差不多是用这东西的最后一批巴黎人了,别的人家煤气灶 早已盛行。今天,世界上已发明了露天烤肉架和日本的”伊巴希”炉子,烧牛排的 方法同我母亲的一样。 怎样烧牛排呢?木炭不要放得过多,方砖炉的炉条或“伊巴希”炉的炉条上盖 满便行。等火候一到,稍过一点也没关系,把串着肉的铁扦放到炽热的炭火上去烤。 每个方向烤的时间不要超过一分钟,然后把铁扦移开几厘米以便让热量有时间向肉 里穿透。如果肉块大,火要旺一点,肉块距火也要远一些,最简单的,也是最要紧 的是要“抓住”火候。肉烤得黄一点或正好烤熟,要根据个人的喜好来定。只有两 个人食用的牛排不要超过五分钟,如果用葡萄蔓枝把肉裹起来,炉里的火可以生旺 一些,甚至可以让火焰熄灭,把薄肉片放到余火上去烤,这便是“双人盛宴”了。 切不可放鸡蛋黄油调味汁,或者别的什么,对于那些不喜欢吃松脆牛排的人,牛排 在出炉时可以涂上一些黄油使它变软,盐要在烤好后放,在高质量的木炭火上烤熟 的高质量的牛肉不要加作料。 埃斯塔克市市长一八九五年把他做普鲁旺斯鱼汤的方法告诉了我父亲和塞尚, 那是一个古典方法:小岩鱼、洋葱和西红柿放在一起用橄榄油煎过后,加进少许开 水和大量大蒜(大蒜不用煎),放几根青草,当这个“菜底”烧好后,将大鱼和虾 蟹之类放进开水里煮,再加进伊豆 ,番红花。把鱼汤滤出倒在烤过并涂有大蒜泥 的面包上,浸透为止。这种方法保留了岩鱼最鲜美的味道,是一项重大发明。我父 亲把他在埃斯塔克的烹调经历告诉过我,一个他和塞尚都不太认识的渔民抓住塞尚 说(他当时上街了):“昨天晚上您在马里于斯家吃过普鲁旺斯鱼汤吗?”塞尚回 答说:“是的。吃过。”那渔民说:“他不会做普鲁旺斯鱼汤,今晚上我家来吧, 看看我的手艺!”第二天又碰上一个,也问道:“昨天晚上您在萨蒂南家吃过普鲁 旺斯鱼汤吗……? 他不会做普鲁旺斯鱼汤……”。天天如此,一直到市长把各种不 同的做法统一起来为止,“画家们”吃到了最好的普鲁旺斯鱼汤。 没有客人时,我们通常吃烤肉或煮肉,尽量不吃炸的。普鲁旺斯鱼汤以及我母 亲认为她最拿手的嫩炒鸡只在一些重大场合才吃。嫩炒鸡的做法是: 先切成块,用一点橄榄油在厚底长柄锅中炸成黄色,炸好后,把鸡块放进旁边 的暖盘,把油倒出,再把鸡块倒回锅里,用少许奶油再炒,然后加葱末、两只去皮 西红柿、一把香芹、百里香、几瓣蒜、月桂皮、少许开水、盐和胡椒。要常翻动, 注意不把下面的烧焦了,然后用小文火,上桌前半小时再加入香菇、希腊或意大利 或外省的黑橄榄和鸡肝,最后倒人一小杯白兰地,让其有香味溢出,吃前还得加入 切细的香菜和蒜。 在红灰中烧的土豆和冬天用同样方法烧的栗子是我们最爱吃的东西。 我母亲炒菜就像她本人一样,快、不复杂、干净卫生,没有“焦味”,油、奶 油都是新鲜的。炒完一道菜,锅要洗刷得干干净净。她所做的完全符合雷诺阿的重 大原则:少花钱多办事,少花钱办好事。 雷诺阿不相信有不喝酒的人,“他们一定是躲起来的酒鬼”,他说那些不抽烟 的人“一定有隐秘的缺陷”。我母亲像只“贪食的猫”,我父亲说,那是她为罗马 谷神和酒神增光的方式,他不肯相信希腊的神灵已经消失了。 在离开拉·罗什福阁街之前,我还得举一个我父亲对我严厉的例子。我们那时 常去到大道上徒步走走,父亲也喜欢去,那里热闹。一天天气很热,我们在路上散 步,母亲说她想去喝一杯啤酒。我们刚在一家咖啡馆的平台上坐下,雷诺阿发现他 没有带烟,母亲说让我去买,他反对说:“让他一个人去大街上?”母亲说:“正 要让他去锻炼锻炼呢。”我对那家烟草店是很熟悉的,就在渥拉尔经营的画廊旁边 拉菲特街的入口。想到能“像我哥哥皮埃尔”一样,单独在巴黎大街上行走,我显 得很高兴,使我父亲很开心,他便放行了。我动身了,嘴里不断重复着我该向烟草 店女主人说的话。我常住在我母亲的村子里,说起话来带着勃艮第那铿锵的口音, 发R 时小舌卷得像科莱特·维伊那样响,常常引得大家捧腹大笑,这使得我很恼火。 我一面走,一面造了一个不含这个辅音字母的句子:“太太,请给我一包黄金叶。” 这样就避开了“马利兰”和“烟”这几个词中的两个R 字音。突然,我发现自己早 走过了那家烟草店,差不多走到罗勒特圣母教堂了。想到父母会为我担心,我慌了, 转过身便往回跑,气吁吁地跑到了父母跟前。父亲急得满脸发白,吓呆了,“我以 为你被车子压坏了呢。”待他反应过来,他生气了,“没想到你这么粗心,你这一 辈子不会有出息的!”我呜呜地哭开了,连为我点的冰淇淋也吃不下了。我父亲发 作了个把小时,可他一回到家里,站到那些鳗鱼旁边开始画起鳗鱼来,便把这一切 丢到脑后去了。我母亲本来要用那些鳗鱼做一道水手鱼的,怎么说,他也不同意。 听到他哼起了小曲,我也忘了自己的不幸,便玩我那“拿的兵”了。他对我说道: “不光只有车子可能压着你,人贩子可能拐走你,撞见了救世军,他们会强迫你用 英国腔唱歌的。” -------- 泉石书库